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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二月河 -【乾隆皇帝】《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1 PM     標題: 二月河 -【乾隆皇帝】《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12:14 AM 編輯

【小說書名】:乾隆皇帝
【小說作者】:二月河

【作者簡介】:二月河人稱「皇帝作家」,身體裡流的卻是農民血液,出身山西昔陽李家莊。跟他一樣寫清代皇室出了名的,還有高陽與金庸。然而金庸出身海寧世家,高陽是杭州望族,只有寫活了三個皇帝的二月河,不僅沒有一丁點貴族的血液,父母還是「老八路」———把封建階級革掉的共產黨革命軍。
在當年,二月河父母可是梁山泊式的英「雌」好漢。父親凌爾文一九三八年參加共產黨革命軍,母親馬翠蘭隨後隻身夜奔太行山尋夫,也加入了共軍。凌爾文當過昔西區委書記,馬翠蘭則是新中國第一代警察,做到公安局局長。二月河認為,「我做事的膽氣和豪勁是母親給的,腦力與智慧則受賜之父親」。

二月河出生於一九四五年,出生時,父母剛經歷中日戰爭與上黨大捷(共產黨大勝國民黨)兩場勝仗,一群戰友喜洋洋地為嬰兒取名「解放」,這是雙重意義的解放。

凌家三代都是軍人。二月河在二十一歲那一年投筆從戎,參軍十年;不久前二月河的女兒也做了現代花木蘭。

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家庭背景,二月河照理該寫揭竿起義的陳勝、吳廣或洪秀全,他偏偏挑了康熙、乾隆。


自學紅樓 放膽寫康熙帝

一開始是「紅樓夢」牽的線。二月河憑著自學被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吸收為紅學會會員。一九八二年全國「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一群紅學家從曹雪芹談到曹寅、康熙皇。他們感嘆著康熙缺乏一本像樣的文學作品,沉默的二月河突然冒出一句:「我來寫!」

就這樣,二月河在三十七歲那一年「中年轉業」,拿起了筆桿。

當時二月河還在南陽市委宣傳部上班,只能利用晚上創作。好強的他甚至沒告訴太太這場「皇帝大夢」,深夜一個人偷偷爬起來寫稿。軍隊的訓練給了二月河鋼鐵般的意志,夏天時他把腳放進水桶中驅走炎熱,冬天裡他用菸頭燙胳膊趕走睡意。

南陽地靈人傑,三國亂世之際,諸葛亮隱居南陽臥龍崗躬耕十年,被劉備三顧茅廬請了出去,揚名天下。二月河「夜耕」不到十年,也憑著一卷「康熙大帝」橫空出世,「臥龍」成為飛龍。

「『康熙大帝』還沒寫完時,編輯告訴我,你一定要把康熙的陰險毒辣寫出來。我說我一定要把康熙的『大』寫出來!」

笑起來一臉憨厚的二月河,其實一身反骨。在反封建、瀰漫階級鬥爭思想的紅色時代,他干犯大忌,將康熙寫成雄才武略的「大」帝。現在,網路上還有人罵他是「唯皇史觀」、「過分美化帝王」。


五百萬字 全靠祖傳龍椅

二月河的反骨,來自家裡一道根深柢固的陰影。

八年抗戰期間,二月河的父母、大伯先後參軍,爺爺只得僱人耕種老家的田,卻因此在日後的政治運動中錯畫為「富農」階級。戴上「富農」帽子的凌家,爺爺、奶奶慘遭批鬥、父母升遷受阻,就連二月河兄妹的求學、工作都受到影響。

母親在二月河高中時過世,父親晚年趕上鄧小平摘掉所有「帽子」,得到比妻子更高的級別。夫妻倆卻也因「級別不同」,不能同葬。只有清明掃墓時,二月河才能將他們請在一起祭拜,「我恨這樣的級別制。青山已化灰燼,還要講這些東西。」

二月河書房裡有一張祖父傳下、父親用過的太師椅,椅上的龍鳳雕花在「破四舊」時給拆掉了,他卻珍藏至今。「五百萬字的歷史小說,每一字都是在這張椅上寫出來的!」他說這把椅「椅背特別正、椅腳特別長」,在上面寫作氣正字順,「我才可以一寫二十年」。

這把「龍椅」,傳下的是凌家的骨氣。

二月河眼中,父親是一個調兵遣將的軍事奇才,偏偏陷入政治泥沼,終身鬱鬱不得志。凌爾文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嚇出病來,晚年得了偏執型精神官能症而嚴重失眠;怕褻瀆領袖,連「毛」衣都不敢穿。「他一生都在躲避別人的傷害,什麼過錯都沒有,卻像一隻驚弓之鳥。」二月河為父親抱不平。

抗戰期間,凌爾文為避漢奸叛徒出賣,足足住了七年墓穴;二月河寫晚年的康熙,為怕兒子暗殺也不敢住在寢宮裡。二月河將宮闈與官場鬥爭刻畫得入木三分,因為他早早便洞悉了人性的陰暗、政治的無情。

諸葛亮成名後離開南陽,為劉備鞠躬盡瘁;大作家二月河卻留了下來。問他為什麼不搬到北京?他答得妙:「到了那裡,我會變成特別優秀的人;在南陽老朋友多,我就是一個不特別優秀的人。」


看破功名 嚮往飄然隱退

二月河早早便體會「盛極而衰」這個道理。他寫起小說不要命,寫康熙時得了鬼剃頭,寫乾隆時突然中風。「那是『雍正王朝』電視劇在中央電視台播出的第三天!」電視劇把二月河推到最高峰,他卻躺進了醫院、在鬼門關前徘徊。

「康熙大帝」中有個特別出色的角色「伍次友」。他是康熙老師,才高八斗,卻因批評時政屢次落榜,無意中助康熙成就霸業,卻寧可退隱山林。二月河說伍次友是作品中「最像自己的角色」———二月河當了十年兵,該升級時卻遇上幹部凍結,加上父母遭遇,他早就看破仕途功名。

另一個南陽名人范蠡,是二月河的理想———在功成名就之際飄然隱退,和西施泛舟太湖。

政府撥給二月河一棟位在「官府」裡的獨棟兩層樓房,讓二月河「大隱隱於朝(朝廷)」。中風過的二月河不再寫長篇,只寫點散文隨筆。外界看他行蹤神秘、傳他病重,其實他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自在極了———讀書、種菜、畫畫、寫字、寫文章、下網路圍棋;心情煩悶就到附近的菜市場轉轉,扯著嗓子喊「賣呼拉糖的」。

這樣的生活,就連皇帝也會羨慕吧。

【內容簡介】:
     弘曆是雍正的第四個兒子,雍正死後繼承皇位,改元乾隆,於雍正十三年登基,成為清朝第六位皇帝,是在位第二久,年壽最高,對中華帝國的發展起了最大用的皇帝。乾隆初期勵精圖治,使清王朝到強盛的頂點。
  乾隆六次下江南,浪費了大量錢財,加重了百姓的負擔。乾隆深慶十次出兵均奏捷而回,故自號「十全老人」把南邊的東土耳其斯坦之地納入版圖,領有天山南北路全域,將這些地方置為新疆省。使清朝國威遠播, 西方的布哈拉、阿富汗斯坦等國也相繼來朝。

  他編成《四庫全書》。搜集了古書三千四百五十七種,共七萬九千七十卷,裝釘成三萬六千餘冊,在當代文史界也大名鼎鼎,保存了大量的古籍,但在編纂過程中也焚毀了不少禁書 。大興文字獄,加強思想統治。一句《 詩經》中的「維民所止」說成取「維」、「止」兩字,是想去掉雍正皇帝的頭。

  乾隆在位六十年,正像一朵盛放的花,外表雖然十分燦爛,內?堳o存著衰敗的危機。乾隆的好大喜功,使清朝腐敗之風滋長,是清王朝的轉捩點,使清王朝由盛轉衰!!!

《風華初露》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第一卷
滿清雍正皇帝死於非命,乾隆即位。乾隆時年二十五歲,風華正茂。他胸懷大志,一心想效法祖父康熙皇帝開創滿清盛世。
他推行「以寬為政」的施政方略;革除前朝苛嚴弊政,糾正雍正欽定錯案;整頓吏治,連懲幾位貪贓大臣。
乾隆瀟灑飄逸,風流倜儻,是一位多情的帝王。為和皇后富察氏的弟媳棠兒私通,他把棠兒的丈夫傅恆調離京師。後來發現傅恆的治國才能,仍對傅恆委以重任。
由於朝中一直有雍正以非法手段奪得皇位的傳言,使得乾隆的地位受到挑戰。理親王弘晰等人密謀恢復「八王議政」舊制,試圖架空乾隆。最後終於在乾隆霹靂處置之下,化險為夷。

《夕照空山》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第二卷
清朝歷經康熙、雍正兩位皇帝的努力,至乾隆皇帝時,天下富足已是盛唐以來前所未有。但百姓之間貧富不均的情形也日益惡化,社會風氣糜爛,就是朝廷官員,也不免流連風月,縱情聲色。   
而在民間,仍有一枝花等匪眾,在各地流竄,官府禁不勝禁;在西南又有大小金川的叛亂,乾隆屢次加兵,仍無法平亂。
乾隆先前和皇后的弟媳棠兒私通,在棠兒為他生下一子之後,因棠兒丈夫傅恆為朝廷重臣,兩人的關係若有似無。
皇后富察氏的身體贏弱,常使乾隆憂心,而她僅存的兒子又因天花死去,使得乾隆放棄了立嫡子為太子的想法。

《日落長河》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第三卷
在國家大政方面,此時清朝國力已達巔峰,民生富足,四海昇平,可說是開國以來最強盛的時期,在中國歷史上,也可比漢唐盛世。
大小金川的戰事中,始終是乾隆心頭一大隱憂,企圖傾盡國力,以重懲莎羅奔的全勝來挽回顏面。唯主帥訥親軍事失利之後,又欺瞞乾隆真相,更使他為之震怒。
另一方面,指派劉統勳,劉墉父子,企圖殲滅女教主「一支花」,以安定國內局;繼續推行『以寬為政』,繁榮經濟的政策,以達到大清王朝的鼎盛局面。可是事與願違,由於國家承平日久,官吏大都懈怠,貪污之風復熾。最後就連遺為皇親,乾隆依為股肱之臣的高恆也涉及貪贓。事發之後,使得一直「以寬為政」的乾隆,憤懣不已。
也由於國庫充盈,乾隆生活逐漸驕奢。他大造宮殿,增建了圓明園等新苑,但後宮日益龐大之後,皇后又體弱多病,無力管束,不免生出許多穢聞,甚至發生了有人欲謀害皇子的事件。而乾隆和一枝花易瑛一段有似無的情愫,在易瑛命喪觀楓樓之後,也令乾隆十分惆悵。
極盛之際的滿清帝國,就像一粒熟透了的蘋果,外表艷麗,但內裡已經腐敗生蟲。乾隆並非不知道這點,他也憂心忡忡,時時警惕自己。但國土廣大,國事龐雜,以一人之力駕御天下,終覺力不從心。
雖然這是專制帝王無可奈何的宿命,但乾隆不免有日落長河的感慨。

《天步艱難》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第四卷
本卷主要在描述乾隆南下江南;傅?琣迅?點兵,進軍大小金川;欽差福康安,劉墉微服私訪,剿滅「一枝花」的餘黨;弘晝,阿桂,和珅等人在西北與甘肅總督勒爾謹,王舉旺之間展開一場反貪大搏鬥,乾隆南巡返京途中,賢皇后富察氏撒手人寰;小阿哥染痘生命垂危;朵雲返金川,老將岳鍾麒孤膽入險寨;忠臣傅?痝舠菄藂坅?大小金川之役,一直是乾隆的心腹大患。歷經十餘年,損失十萬軍士,三位極品大臣失事誅戮,都未能平定,使乾隆憂心不已,只得命令最得力的首輔大臣傅恆親自征討。
金川首領莎羅奔為向乾隆表白並無反叛之意,派出妻子朵雲到江南,在桃花菴終於見到了乾隆,向他訴說金川人不得已的苦衷。

《雲暗鳳闕》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第五卷
乾隆皇帝年逾耳順之年,仍然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為清王朝之長治久安,勵精圖治。
尹繼善乘鶴西去:後宮內闈,風波迭起,太監后妃,淫亂猥褻,敗壞天家風尚:官場貪墨,受賄成風,山東巡撫國泰,侵吞鉅額庫銀,玫使藩庫虧。
奸臣和坤,巴結逄迎皇上,青雲直上,貪受賄賂,並殺人滅口,成為清代第一大貪官。
連年災荒,民生凋敝,教匪趁機惑眾,西疆民族衝突四起,戢亂不止。乾隆盛世受挫,危機四伏。
乾隆為挽極盛之世,宵衣旰食,整頓吏治,查巨案,處國泰,煞貪賄玩瀆之風:傾國力用兵西域,安邦定國。力挽狂瀾於危難,救萬民於水火。
故事情節起伏跌宕,官場宦海鬥爭險惡,權謀機變微妙,后妃之間鬥勃谿。在作者筆下都描寫得玲瓏剔透,給予讀者藝術的享受。

《秋聲紫苑》是系列長篇小說(乾隆皇帝)的壓軸之作。
乾隆後期,大清吏治鬆馳,盛世難繼。一方面以和珅為表的吏,貪吞國財,毒殺賢臣能員,朝野上下腐敗不堪。各種邪教趁機煽風點火,蠱惑民心,民眾疾苦難熬,各地民變四起,大有分崩離析之勢,乾隆只好派出傅恆之子福康安四處平亂。先剿滅平吧暴動,再戰大小金川,又揮師台灣敉平林爽文邪教叛亂:又派兆惠,海蘭察平定了新疆霍集占之亂。
然而乾隆年事漸高,天聽失聰,被和珅、於敏中等佞吏所蒙蔽,致使紀昀、李侍僥、阿桂等賢臣受黜免,又對奸臣和珅言聽計從,使得官場更加污濁不堪,社稷形勢江河日下
後宮生活,乾隆一樣不能如意,他查知皇后那拉氏不貞,卻又不能廢后,令他憤恨不已。
乾隆曾經立誓,在位時間絕不超過其祖父康熙的六十一年。故於乾隆六十年秋,立顒琰為太子,翌年元旦,顒琰在太和殿授受大統。嘉慶朝的建立,即乾隆盛世衰落的終結。

  二月河的作品對人物的描述極其深刻。等別是對和珅之類貪官的心狠手辣,驚不安的心理,刻劃得淋漓盡致;對戰爭場面的描寫更是悲壯慘烈,雲譎波詭,氣勢磅礡。

  作者二月河獨闢蹊徑,採取了極富人情色彩而又意想不到的處理手法,使讀者讀後回味深遠,感慨萬千。

【小說封面】: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3 PM

《第一部:風華初露》
一 申家店伙計戲老板 雷雨夜府台殺道台



  眼下已立過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接連幾場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時,依舊焰騰騰一輪白日,曬得地皮起卷兒,大驛道上的浮土像熱鍋裡剛炒出的麵,一腳踏上去便起白煙兒,焦熱滾燙,灼得人心裡發緊。德州府衙坐落在城北運河岸邊,離衙一箭之地便是碼頭,本是極熱鬧的去處,但此刻午後未末時分,櫛比鱗次的店肆房舍雖然都開著,街上卻極少行人。靠碼頭東邊申家老店裡,店老板和三四個伙計袒胸露腹地坐在門面裡吃茶打扇擺龍門陣:

  「哎,你們聽說沒有?」一個伙計一手揮扇,另一手搓著瘦骨嶙峋的前胸,把一條條黑膩膩的汗灰捏在手裡擺弄著,口中說道:「德祥老店分湯,兄弟三個昨個打了一仗。老二老三合手臭揍了馬老大一頓,嘻嘻——我去瞧時,已經熱鬧過了,三兄弟赤條條的,渾身血葫蘆一樣,三個婆娘各攙著自己當家的對罵,一鍋老湯都翻潑到院裡。哎呀呀你沒見,老二家媳婦那對大白奶子、老三家娘兒褲子扯到大腿根兒——」說著,似乎犯了饞蟲般嘓地咽了一口口水。

  一直半躺在竹涼椅上閉目搖扇的申老板聽得噗哧一笑,說道:「小路子,你很該上去拉拉架,就便兒把鼻子湊到大腿根聞聞香——」小路子打趣道:「罷罷,我可不敢沾惹,瘦得雞精價,擱得住她折騰?倒是申老板壓上去,肉山疊肉山,才壓出味道呢!再不然就是咱們郝二哥,一身橫肉絲兒,滿是橫勁,準保打發那三個女人眉開眼笑渾身舒坦!」

  坐在門口晾風的郝二哥用扇子拍了小路子腦門一下笑道:「上回你媽來看你,我看她長得就可人意兒。怎麼樣,認個爹吧?」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申老板笑得渾身肉打顫兒,半晌才坐起身來,用手撫著厚得疊起的肚皮,嘆道:「那是一鍋正德老湯,傳了一百多年了,兒孫不爭氣,說翻就翻了個乾淨。咱們德州扒雞,老德祥馬家的是數一數二的正宗--房子失火端了老湯逃,是扒雞行的老規矩。為分家砸了老湯鍋,真真是敗家子。瞧吧,他們還要打官司,熱鬧還有看的呢!」

  幾個人聽了便不言聲。德州扒雞馳名天下,不但山東,就是保定、河南達官貴人請客筵宴,也常用驛道快馬傳送,每年秋季還要貢進皇宮御用一千隻,雞好吃全憑一鍋湯,那鹵湯鍋都是十幾代傳下來,做雞續水從不停火。做雞人家分家,不重浮財,就看重那鍋鹵湯。如今老德祥家竟為分湯不均砸了湯鍋,連開旅店的申老板也不免皺眉惋惜。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湯鍋已經翻他娘的了,還打屁的官司!論起來他們老馬家也紅火夠了,就靠前頭祖上掙的,這輩子也吃用不了--放聰明點和和氣氣分了浮財房產,各自安生重新支起湯鍋,過幾年仍舊生發起了。咱們劉太尊是什麼好官?巴不得滿府裡都打官司,一笊籬撈完德州燒雞還不甘心呢!」說著吩咐小路子:「把後院井裡冰的西瓜取一個,今兒這天熱得邪門,這時候也沒有客人來投宿,正好吃西瓜解暑。」小路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煙兒去了。

  幾個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滿口滿肚皮淌瓜水、貼瓜子兒。正自得意,後院側門吱呀一響,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四方臉小眼睛,面皮倒也白淨。一條大辮子又粗又長,梳得一絲不亂,隨便搭在肩上。大熱天兒還穿著件靛青葛紗袍,腰間繫一條玄色帶子,顯得精幹俐落,毫不拖泥帶水。只左頰上一顆銅錢大的黑痣上長著豬鬃似的一綹長毛,讓人怎麼瞧怎麼不舒服。申老板見他出來,呵呵笑著起身,打著瓜嗝,讓道:「是瑞二爺!狗伸舌頭的時辰,屋裡多涼快吶!您穿這麼齊整要出門?來來來——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涼,又沙又甜,吃一塊再去!」

  「不用了。」瑞二爺陰沉沉一笑,說道:「我們賀老爺頃刻要去府台衙門拜客,這左近有沒有槓房?我去覓一乘涼轎。」正說著,側門那邊一個人一探身叫道:「瑞二!賀老爺墨使完了,你順便買兩錠回來。」瑞二回身大聲道:「省得了!曹瑞家的,告訴老爺,這店裡有冰涼了的瓜,老爺要用,叫他們送進去一個!」

  申老板和幾個店伙計不禁面面相覷:府台衙門一抬腳就到,還用得著覓轎?這個姓賀的客人帶著瑞二、曹瑞兩個長隨,在店裡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從來都是獨出獨歸。說是「做生意」卻不和生意人往來應酬。住的是偏東小院,一天二錢銀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二瑞執炊做飯,說句寒磣話,還比不上進京應試的一班窮孝廉,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老爺」,要堂皇打轎去府台衙門「拜客」!瑞二見眾人瞠目望著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我們爺是濟南糧儲道,奉了岳撫台憲命來德州查虧空的。如今差使已經辦完,這幾日就要回省。你們侍候得好,自然有賞的。」

  「哎喲!」申老板驚得從躺椅上跳起身來,略一怔,兩眼已笑得彌勒佛似的眯成一條縫,「簡慢了您吶!沒成想我這小店裡住了這麼大個貴人,怪不得前日夜裡夢見我爹罵我瞎眼,我這眼竟長到屁股上了--轎子有,出門隔兩三家就是槓房。這麼熱的天兒,您二爺也不必走動--郝二的,愣什麼,還不趕緊去給賀老爺覓轎?」說著親手拂了坐椅請瑞二坐,一邊穿褂子,一邊吆喝著小路子:「還不趕緊再去取兩個瓜,這裡再切一個,給賀大人送進去一個!」

  眾人忙亂著,有的覓轎,有的取瓜,還有兩個小伙計拾掇方才吃過的瓜皮,趕蒼蠅抹桌子掃地,申老板沒話找話地和瑞二攀談套近乎。不到一袋煙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轎已在店門口落下。瑞二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進去回稟賀道台,東側門一響,曹瑞在前,後頭果然見賀道台一身官眼,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補服,藍色涅玻璃頂子在陽光下爍爍生光,搖著四方步徐徐出來。眾人眼裡都是一亮,早都長跪在地,申老板口中喃喃說道:「道台大老爺恕罪,在我這小店住了這麼多日子,沒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連個安也沒過去請。您老大人肚量大——」

  「沒什麼,都起來吧。」賀道台溫和地說道,「我沒說,你不知道,有什麼可『罪』的?就是怕人擾,我才不肯說,相安無事各得其樂不好?曹瑞記著,明兒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他說話聲音不高,顯得十分穩重安詳,只是中氣有點不足,還微微帶著痰喘,清臞的瓜子臉上帶著倦容,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出店坐了轎,輕咳一聲道:「升轎,去府衙。瑞二去先稟一聲劉康,說我來拜會他。」

  「人家這就叫貴氣!」申老板望著逶迤去遠的轎子,悠悠地打著巴蕉扇說道:「你瞧這份度量!你聽聽人家這些話!你忖度忖度人家這氣派!當初進店我就看他不像個生意人,而今果不其然!」小路子在旁撇撇嘴笑道:「申六叔,你不是說人家像是三家村裡的老秀才,不安生教書,出來撞官府打抽豐的麼?」申老板被他挑了短處,照屁股打了小路子一扇子,「別放你娘的狗屁了,我幾時說過這混賬話?別都圍這裡咬牙磨屁股了。郝二帶這幾個小猴兒去東院,屋裡屋外給賀爺打掃一遍;小路子出去採買點魚肉菜蔬,再到張家老舖訂做兩隻扒雞--要看著他們現宰現做。賀老爺回來,咱們作個東道,也風光風光體面體面!不是我說,前街隆興店前年住過一個同知老爺,就興得他們眼窩子朝天。如今咱們這裡現住著個道台爺!」說著,腆著肚子得意地揮著扇子回自己賬房去了。

  但申老板他們白張羅了半天。賀道台直到深夜,天交子時才回店來。同行的還有知府劉康,帶著一大群師爺衙役,竟是步行過來。到了店門口,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只有劉康親自送進東院。申老板預備的兩壇子三河老醪,一桌豐盛的席面,都便宜了等候劉康的那班公差。

  小路子中午吃了一肚子西瓜,晚飯後又汲了兩桶井水沖涼,當時覺得挺痛快,待吃過晚飯,便覺肚子裡龍虎鬥,五葷六素亂攪,吃了兩塊生薑,仍然不頂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東廁跑。待到賀道台回來,他咬著牙掙扎著往東院裡送了兩桶熱水,眼見太尊陪著道台在上房屋裡說話,院門口又有府台衙門李瑞祥守著。一來是不敢,二來也確實不好意思再進東廁,只好在自己下處躺了,強忍了半個時辰,臉都憋青了,還不見劉康離去。急切中只好起來,捂著肚子踉踉蹌蹌穿上房直到後院。在水井旁蘿蔔畦中來了個長蹲。小路子覺得肚裡鬆快了些,提起褲子仰頭看天,天墨黑墨黑的,原來不知從什麼時辰起已經陰了天。

  一陣涼風襲來,小路子打了個冷噤,便聽到車輪子碾過橋洞似的滾雷聲。他挪動著又困又麻的兩腿正要出蘿蔔地,突然從東院北屋傳來「啪」地一聲,好像打碎了什麼東西,接著便聽到賀道台的聲氣:「你這樣死糾活纏,我越發瞧你不起!既然你不願辭退,今晚我高臥榻上,只好請你悶坐枯等,等我睡醒,再接著和你打擂台!」

  「這麼大人物兒還拌嘴麼?」小路子好奇心陡起,想想反正現在正跑肚子,不如索性守在蘿蔔園裡倒便當。他借著一隱一閃的電光,躡手躡腳地踅過在涼風中簌簌抖動的蘿蔔畦埂,潛到北窗下,坐在老桑樹下的石條上。呆了好一陣沒聽見屋裡有動靜,忍不住起身,用舌尖舔破窗紙往裡瞧。

  屋裡光線很暗,只炕桌上有一盞瓦台豆油燈,捻兒挑得不高,瑩瑩如豆的燈焰兒幽幽發著青綠的光,顯得有點森人。小路子眯著眼盯視許久才看清,賀道台仰臥在炕上,臉朝窗戶似乎在閉目養神,曹瑞和瑞二背靠窗台,垂手站著,看不清神色。劉康沒帶大帽子,一手撫著腦門子一手輕搖湘妃竹扇在炕沿下徐徐踱步。靠門口站的卻是衙門裡劉康的貼身長隨李瑞祥,也是沉著臉一聲不吭。

  「我並不要與賀觀察您大人打擂台。」良久,劉康像是拿定了主意,揚起臉冷冷盯著賀道台,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微笑,徐徐說道:「你走你的濟南道,我坐我的德州府,本來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大人不遠千里到這裡來尋我的晦氣。我就不明白:虧空,哪個府都有;贓銀,更是無官不吃。你何苦偏偏咬住我劉某人不鬆口?你到底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想怎麼辦?」

  賀道台眼也不睜,大約太熱,扇了兩下扇子才道:「你說的沒有一句對的。我是糧儲道,通省銀錢都從我手裡過,要弄錢尋不到你劉康頭上。德州府庫裡原來並不虧空,你到任不足三年,短少了十三萬一千兩。你說是火耗了,我看是人耗,所以我要參你——至於天下無官不貪,這話你衝雍正爺說去。我只是朝廷一隻小貓,捉一隻耗子算一隻。拿了朝廷的養廉銀,吃飽了肚皮不捉耗子,能行?」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劉康獰笑道:「我算清官呢?乾脆點說吧,你要多少?」

  「我不要。」

  「三萬。」

  「——」

  「五萬。」

  「——」

  「六萬!不能再多了!」

  躺在炕上的賀道台「嘻」地一哂:「我一年六千兩養廉銀,夠使的了。那六萬銀子你帶進棺材裡去!」這句話像一道閘門,死死卡住了話題,屋子裡頓時又是一陣沉寂,小路子此時看得連肚子疼也忘記了,忽然一道明閃劃空而過,涼雨颯颯地飄落下來。小路子心中不禁暗笑:想不到今晚跑茅房還這麼開眼界,又覺得有點內憋,正要離開,卻見對面李瑞祥擠眉弄眼朝窗戶使眼色,他還以為看見自己偷聽壁根,頓時吃了一驚。正詫異間,卻見背靠窗台的瑞二從背後給曹瑞手裡塞了個小紙包。那曹瑞不動聲色,取過炕桌上的茶杯潑了殘茶,小心地展開紙包,哆嗦著手指頭將包裡的什麼東西抖進茶杯,就桌上錫壺傾滿了水,又晃了晃,輕聲道:「賀老爺,請用茶。」

  「毒藥!」小路子驚恐得雙眼都直了,大張著口通身冷汗淋灕,竟像石頭人一樣僵立在窗外,連話也說不出來!那賀道台懶洋洋起身,端起茶杯。

  「我端茶送客,杯子摔碎了,你也不肯走,此刻,我只好端茶解渴了。」賀道台語氣冷冰冰的,舉杯一飲而盡,目中炯然生光,衝著劉康說道:「我自束髮受教,讀的是聖賢書,遵的是孔孟道。十三為童生,十五進學,二十歲舉孝廉,二十一歲在先帝爺手裡中進士。在雍正爺手裡作了十三年官,也算宦海經歷不少。總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此時我才真正明白,小人之所以為小人,因其不恥於獨為小人。你自己做贓官,還要拉上我!好生聽我勸,回去寫一篇自劾文章,退出贓銀,小小處分承受了,我在李制台那裡還可替你周旋幾句--哎喲!」

  賀道台突然痛呼一聲,雙手緊緊捂住了肚子,霍地轉過臉,怒睜雙目盯著曹瑞,吭哧吭哧一句話也說不出。突然一道亮閃,小路子真真切切看到,賀道台那張臉蒼白得像一張白紙,豆大的冷汗掛了滿額滿頰,只一雙眼瞠得血紅,死盯著自己的兩個僕人,半晌才艱難地說出幾個字:「我遭了惡奴毒手——」

  「對了,賀露瀅!」曹瑞哼地冷笑一聲:「咱們侍候你到頭了,明年今日是你周年!」說著一擺手,瑞二和他一同餓虎般撲上炕去,兩個人用抹桌布死死捂著賀露瀅的嘴,下死力按定了。瑞二獰笑著道:「人家跟當官的出去,誰不指望著發財?你要作清官,我一家子跟著喝西北風--」一邊說一邊扳著賀露瀅肩胛下死勁地搡:「我叫你清!我叫你清!到地獄裡『清』去!」

  上天像是被這間小店中發生的人間慘案激怒了,透過濃重的黑雲打了一個閃,把菜園子照得雪亮,幾乎同時爆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震得老房土簌簌落了小路子一脖子,旋即又陷入一片無邊的黑暗裡。只那傾盆大雨沒頭沒腦地直瀉而下,狂風呼嘯中老桑樹枝椏發顛似地狂舞著,濕淋淋的樹葉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解開他的腰帶。」

  小路子木頭人一樣看著:劉康和李瑞祥都已湊到了燈前,李瑞祥手忙腳亂地半跪在炕上,解著賀露瀅的腰帶,站到炕上往房樑上挽套子。劉康滿頭熱汗,用殘茶沖洗那只有毒的杯子,煞白著臉急匆匆地說道:「不要等他斷氣,就吊上去。不伸舌頭,明兒驗屍就會出麻煩——」說著將毫無掙扎力氣的賀露瀅脖子套上環扣,一頭搭在房樑上,四個人合力一拉,那賀露瀅只來得及狂噴一口鮮血,已是蕩蕩悠悠地被吊了上去。

  一陣涼風裹著老桑枝捲下來,鞭子樣猛抽了一下小路子肩膀,他打了一個激凌,才意識到剛才那一幕可怖的景象並不是夢。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第一個念頭便是離開這是非之地。他透過窗紙又看看,卻見曹瑞正在穿賀露瀅的官服,一邊戴帽子,一邊對劉康說道:「許下我們的三萬還欠一萬五,這是砍頭的勾當。大人你若賴帳,小人們也豁出去了——」瑞二道:「我們只送你到二門,燈底下影影綽綽瞧著像姓賀的就成。」小路子再也不敢逗留,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兩條麻木冰涼的腿,貼著牆根慢慢離開北窗,兀自聽見劉康沉著的聲音:「記著,明兒我坐堂,不管怎麼吆喝威嚇,一口咬定是他自盡——把他寫的東西燒乾淨,手腳俐落些——」

  小路子輕輕轉過北房才透過一口氣來,心頭兀自怦怦狂跳,衝得耳鼓怪聲亂鳴,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早已一點也不疼了,只覺得心裡發空。頭暈目眩,腿顫身搖要暈倒似的,聽瑞二隔牆高唱一聲:「賀大人送客了!」小路子勉強撐住身子回到門面,見側門那邊瑞二高挑一盞油紙西瓜燈在前引著知府劉康,李瑞祥側旁侍候著給劉康披油衣。當假賀露瀅將劉康送到側門門洞時,小路子心都要跳出胸腔了,睜著失神的眼看時,只聽劉康道:

  「大人請回步。卑職瞧著您心神有點恍惚,好生安息一夜,明兒卑職在衙專候。」

  那假賀露瀅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便返身回院。小路子縮在耳房,隔著門簾望著劉康、李瑞祥徐徐過來,只用驚恐的眼睛望著這一對殺人凶手。外間申老板巴結請安聲,眾人腳步雜沓紛紛離去聲竟一概沒聽清。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剛剛幹過慘絕人寰壞事的劉康,居然那麼安詳那麼瀟灑自如!

  人都走了,臨街三間門面杯盤狼藉,郝二帶著幾個小伙計罵罵咧咧收拾著滿地雞骨魚刺,申老板進耳房,見小路子雙目炯炯躺在床上出神,剛笑罵了一句:「你跑哪裡鑽沙子去了?在後院屙井繩尿黃河麼?」因見小路子神氣不對,又倒抽了一口冷氣,俯下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臉色蠟黃--別是撞著了什麼邪魔吧?」

  「六叔,我沒什麼。」小路子瘟頭瘟腦坐了起來,神情恍惚地望著燭光,許久方顫著聲氣道:「我只是頭疼,興許在後頭冒了風——」申老板審視著小路子的顏色,越看越覺得不對,說道:「我開這麼多年店,什麼病沒見過?像是走了魂似的,再不然就是受了驚嚇--」正說著郝二進來,說道:「東家,我想起一件事。東院賀老爺住的那間房有幾處漏雨,賀老爺好性兒,就是不說,可是明兒進去咱們面上也不好看呀,你看這雨一時也沒停的意思——」

  申老板一拍大腿道:「虧得你提了醒兒!劉大尊剛走,不定賀爺還沒睡穩。你過去稟一聲兒。務必請老爺賞光,挪到這邊正房來。賓客往來也方便。」郝二答應一聲回身便走,小路子臉色早變得鬼似的又青又白,怪腔怪調叫道:「慢!」郝二被他嚇得一哆嗦,止步回身看一眼小路子,笑道:「你見鬼了麼?嚇我一跳!」申老板說道:「我也正說這事呢!你去賀爺那裡順便將那本放在賀爺櫃頂上的《玉匣記》取來看看,可能是撞了什麼邪祟,燒張紙替小路子送送。怪可憐的,上午還好好的,跑幾趟茅房就成了這模樣。你要有個好歹,回村裡我怎麼跟我的老寡嫂交待呢?」說罷喟然嘆息一聲。

  「你給我回來!」小路子見郝二又要走,急得赤著腳騰地跳下炕,也不知哪來一把子力氣,扳著郝二牛高馬大的身軀,活生生地將他拖進屋來,望著發怔的申老板和郝二,眼中鬼火燐燐,從齒縫裡迸出一句:「六叔,我們遭了滔天大禍,預備著打官司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4 PM

二 錢師爺畏禍走山東 賀夫人鳴冤展罪證


  申老板兩腿一軟一屁股墩坐在炕沿上。郝二扭著身子定在當地,半晌才回過神來,翕動著嘴唇輕聲問道:「你今夜是怎的了?你要嚇死我們麼?」小路子苦笑了一下,端起一杯涼茶咕咚咕咚喝了,長長透了一口氣,把剛才在東院看到劉康勾結三瑞謀殺賀露瀅的情形,告訴了申老板和郝二:「你們不是見賀道台送劉府台了麼?那根本不是什麼『賀道台』,是他娘的曹瑞裝扮的!那會子賀爺已經吊在房樑上了!」

  申老板和郝二都驚呆了,擰歪了的臉上滿是恐怖的神氣,眼睛直直地一眨不眨,活似兩個凍硬的僵屍,一動不動看著小路子。此時己是子時三刻,院中老樹如鬼似魅般擺動著,顯得詭異陰森——

  「皇天菩薩!」一陣風吹來,裹著濕漉漉的雨霧斜襲進來,申老板渾身一顫,彷彿不勝其寒地哆嗦著,顫聲說道:「這是真的?別是你作夢吧!」

  「信不信由你。」小路子看了一眼郝二,說道:「但願我在作夢。二哥,我看你還撐得住,你往東院北屋後窗根去看看——我是一輩子也不敢再到那塊地去了——」

  郝二看了看外邊漆黑的天空,不言聲地挽起褲腳、披了簑衣、因見西耳房伙計住屋還亮著燈,大聲道:「午炮都響過了,還不挺屍麼?」那屋裡燈火隨聲滅了。申老板肥胖的臉上滿是愁容,手撫著腦後稀疏的髮辮嘆道:「這下子完了。這店傳到我手裡已五代了,這下要敗在我手裡了!這——這是怎麼說?天理良心,我是沒使過一個黑心錢啊!有的客死到店裡,銀子都原封還了人家主家--怎麼會遭這報應?」說著聲音已變了調,扯起衣襟拭淚。又道:「你該當時就嚷出來,這屋裡十幾號人擁進去,當場將人犯拿了,能省多少事!」

  「我當時都嚇木了。」小路子道,「後來想,幸虧我當時沒嚷。這屋裡的人都是劉府台帶來的,沒準會連我們爺們一鍋燴進去滅口。這會子想起還後怕呢!」正說著,郝二渾身水淋淋,顏色不是顏色地走進來。見申老板盯著自己直發愣,郝二僵硬地點點頭,咬牙切齒說道:「這兩個賊真膽大包天,這會子還在那屋裡燒紙,收拾賀大人的行李呢!」

  申老板絕望地呻吟一聲,往回一坐,又似彈簧般跳起來:「咱們五六個人衝進去,當場拿住他們,到衙門擊鼓報案,怕他飛了不成?」小路子素來精幹俐落,此時已完全恢復神智,見郝二也躍躍欲試,忙道:「千萬不能!他們是一窩子,公堂上若反攀我們,說是黑店,殺官害命栽贓誣陷,登時就要送了咱們的命!」一句話說得郝二、申老板都瞪了眼。正沒做奈何處,外面廊下一陣腳步聲,似乎有人趿著鞋沿廊過來。三個人頓時警覺地豎起耳朵屏息靜聽。只聽那人在門面外間方桌上倒了一杯茶,咕咕喝了,卻不離去,逕自推開西耳房門進來,問道:「申老板,誰是賬房上的?」申老板怔怔地抬頭看時,是正房西廂住的客人,只知道他叫錢度,要往濟南去,路過德州。錢度穿著灰府綢夾紗開氣袍子,外頭套了一件黑考綢馬褂,扣子扣得齊齊整整,申老板詫異地問道:「錢爺這會子有什麼事,為何半夜三更地忽拉巴兒要結賬?」

  「是。要結賬。」錢度五短身材,黑紅的國字臉上嵌著一對椒豆般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顯得分外精明。他一撩袍角翹足坐在申老板對面的條凳上,端茶喝了一口,微笑道:「店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有急事去濟南,不能在這吃官司。」說著用手指指頭頂上的天棚。三個人嚇了一跳,看看天棚,才知道這耳房和西廂房上邊是相通的,說話聲極易傳過去。申老板想想,沒來由牽連客人,遂嘆道:「由你吧,只是這大風雨,你可怎麼走路?」錢度一哂,說道:「就是下刀子這會子也得走。我也不瞞你們,我是個刑名師爺出身,在河南田制台府裡就了幾年館,這種官司沒有兩三年下不來,我孤身客居這裡不比你們,不死也得脫層皮。三十六計走為上,所以咱們結賬兩清。我帶著現任河南孫撫院的薦書,在濟南要站得住腳,說不定還能幫你們度過難關。」

  小路子眼睛一亮,說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讀過大書的,說得真好!三十六計走為上,既如此,我們也逃他娘的!」「你說得何其容易!」錢度噗哧一笑,「這案子本來不是你們做的,頂多不過是個『人證』,證實了賀某人是『自殺』也就結案了。你們一逃,便落了個『畏罪』的名。姓劉的就是因為尋不到替死鬼才苦心這般設計。你們若逃走,他豈不正好順水推舟把殺人的罪名推給你們?」他簡單的幾句話便剖析了其中的要害,一聽便知確是熟牘老吏,幾個人哪裡肯放他就走?只是哀懇他幫著拿主意。錢度嘬著嘴唇只是沉吟,說道:「我得趕緊走路,實在顧不上,你們看看外頭這風這雨這夜——」

  「郝二,你去捆紮錢爺的行李,賬不用結了。」申老板見錢度拿腔調,忙陪笑道:「好歹替小人們出出主意--店裡還有一頭大走騾,我送錢爺當腳力,算小的們一點孝敬——」

  「嗯——」錢度轉著眼珠子,手托下巴站起身來,思索片刻說道:「想一點也不連累你們,這是做不到的。有兩層意思你們要牢記--」他搖著步子慢吞吞說道:「一、劉康並不想把你們直接扯進案裡,他只想叫你們作證,他離店時賀道台還『活著』。這一條你們不等用刑就予以證實。但是你們又要說明白賀道台這人平素見人話不多,總是深居簡出,你們不曉得他的根底。二、賀道台『自盡』你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拼著吃幾板子也要這麼說--要知道這麼大的案子肯定要驚動朝廷,將來總有掩不住的時候,如果打得受不得,你們就隨他說,『自盡興許是真的』。大不了將來東窗事發,落個『屈打成招』。」他笑了笑,「有這兩條就保住了根本,再塞點錢給衙門裡上下打點,取保候審,把店裡浮財轉移了,也犯不著人人都在這裡受苦。有申老板頂著,等結案了趕緊賣房子,一定了之,免得將來翻案時候再受牽累。」一轉臉郝二已經進來,便問,「我的行李呢?」

  郝二忙道:「都給爺準備好了,在西側院後角門洞裡,我怕驚動東邊——」「好,我這就走了。」錢度沉著地說道:「就照我說的,這樣你們吃虧最小。不要怕,要知道他們更怕你們呢--咱們後會有期!」說著繫好鞋帶逕自消失在門外黑夜雨聲之中。

  三個人像童生聽老師講書般聽完錢度的話,急急商議,決定由郝二、小路子帶上店裡所有錢財連夜潛回蘇祿陵鄉下看風勢,申老板和幾個小伙計留下頂案子,裡外使勁共渡劫難,待到一切停當,已是雞叫三遍了。

  ***

  德州府離濟南只有三百多里地,錢度單身一人,行裝簡單,也虧了申家老店那匹大騾子,真的能走能熬,疾走十二個時辰,連打尖用飯第二日凌晨便到了濟南。錢度心裡自有主意:自己是個刑名師爺,這會子忙著到制台衙門投奔李衛總督,就算收留了自己,眼見德州這麼大人命官司,審這官司,省裡必定要派員前往。新來乍到的人難免要拿來「試用」,豈不是一盆子熱炭往自己懷裡倒?天一放明,錢度便在總督衙門對門一家大客棧住了下來。

  在濟南住了三天,錢度飽覽青山秀水林泉寺觀,什麼千佛山大明湖游了個遍,還去趵突泉品了兩次茶,德州府的案子已轟動了濟南。人們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賀觀察有「瘋迷症」,犯了病,自己想不開上了吊繩;有的說是撞了邪祟,吊死鬼尋替身尋到了他;有的說是前世造孽今生還報,被冤魂索了命去的。自然,也有的說賀露瀅的死因不明,另有原委的。茶樓酒肆一時間眾說紛紜,錢度都不大理會,只聽說總督李衛和巡撫岳濬已經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門已停止審理別的案子。臬台喀爾良親赴德州,會同德州府讞理,待官府那邊鋪擺停當,錢度才帶了河南巡撫的薦書逕往制台衙門投刺謁見李衛。約莫一刻時辰,才聽裡頭傳出話來:「請錢先生簽押房外候見。」錢度只好跟著戈什哈沿著甬道、迴廊走了好一陣才來到衙西花園月洞門口。聽到簽押房時斷時續的談話聲和咳嗽聲,便知李衛正在會客,便側身站在花廳門口靜候。那戈什哈輕手輕腳進去不知說了句什麼,出來告訴錢度:「大人請先生花廳裡吃茶,岳巡撫和湯藩台正在裡頭議事呢!」

  「您請自便。」錢度順手將一個小紅包遞給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頭恭候,不勞費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聲把紅包又塞了回來,小聲說道:「在李制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規矩。」一笑而去。錢度心中不禁一動:久聞李衛苞苴不受、清廉剛直,果真名下無虛!

  正思量間,簽押房傳來的聲音似乎大了點,像是在臨別寒暄。不一時,果然見兩個官員,一前一後走出了簽押房。兩人都在四十歲上下,一個戴二品起花珊瑚頂子,一個是藍寶石頂子。戴藍頂子的一邊退出一邊說:「大人玉體欠安,請留步——」錢度猜出這兩人便是岳撫台和湯藩台。一個中年漢子沒穿袍服,中等身材長方臉,兩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對三角眼偶然一閃間如電光石火,爍得人不敢正視。錢度心裡怦然一跳: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範總督」,當今雍正皇帝極為寵信的李衛了!

  「運河清淤的事要抓緊,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衛瞥了錢度一眼,對兩個大員嘻笑道:「賊娘的你們好好地幹!兄弟進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門,李衛轉臉笑著對錢度招呼道:「是錢先生吧?呆站著作甚?進來聊聊!」

  錢度沒想到他如此隨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穩著步子進來,見李衛已經坐了,便扎手窩腳地請了安,把孫巡撫的薦書小心地遞了上去,陪笑道:「孫撫台再三囑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調養身子。讓我帶了二斤冰片,二斤銀耳,說這些是大人使得著的——」李衛一邊拆信,一邊說道:「孫國璽這傢伙還結實吧?他還說了些什麼--他這字寫得倒長進了!」錢度揣度著李衛的性子。極豪邁的,便乍著膽子笑道:「孫撫台罵您來著,說您像一隻快散架的老瘦狗,還吝著捨不得吃——」

  「哦?」李衛一頓,突然一陣大笑,咳嗽著說道:「——好!罵得好——這龜兒子還惦記著我!」說著便看信。大概因不認得的字太多,信手將信丟在桌子上,說道:「不就是薦你來當師爺麼?好,我留下你。」

  「謝謝制台大人--」

  「慢著。」李衛一擺手,臉上已沒了笑容,莊重地說道:「我的規矩通天下皆知,一條是誠,我不識字,所以格外看重這一條。要跟我玩花花腸子,在文字上頭矇混我,我就請上方劍宰了你。第二條,每月給你二百五十兩銀子薪俸。天下督撫侍師爺,沒一個肯給這麼多的。要不夠明著尋我要,只是要取個『廉』字。倘若在我衙門裡日鬼弄棒槌,只會落個死罷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後君子,醜話說到前頭--勿謂言之不預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話,笑了笑便收住。錢度早已站起身來,正顏說道:「東翁,就為敬佩您的為人、才識,學生才不遠千里來投奔。您放心,錢度乃是大丈夫!」正說著一個戈什哈進來稟道:「外頭有個少年,十五六歲光景兒,說是內廷派到蘇州催辦貢緞的,叫小的稟一聲,有事要見大人。」

  「名刺呢?拿來看看。」

  「回大人話,他說不方便,沒帶。」

  「嗯?沒有通個姓名?」

  「富察氏,傅恆。」

  李衛身子一顫,趕緊起身,說道:「快,帶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陣嗆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陣道:「傅恆是寶親王的內弟,是我的半個主子--錢先生,煩你把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來。」錢度當即督促茶房的廝役掃地抹桌子,並親自將散放在桌上的文牘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當,接著便聽到李衛的說笑聲:「主子穿慣了我婆娘做的鞋,說是樣子雖比不上蘇州官製的,穿著合腳。前兒又做好兩雙,黑緞面青布裡千層底兒皂靴,原想元旦我進京帶進去的。六爺既來了,倒便當——」說著他親自挑簾,跟著傅恆走了進來。

  錢度頓時眼睛一亮,只見傅恆一身月白色實地紗褂,上套著紫色燈蕊絨巴圖魯套扣背心,一條絳紅色臥龍袋束在腰間,只微微露出米黃色纓絡,腳下一雙皂靴已穿得半舊,底邊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兩個黑寶石似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的姿態恰如臨風玉樹,令人一見忘俗。錢度心裡不禁暗想:「廟會上扮觀音的童子也沒這般標緻,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發愣間傅恆已經坐了,見李衛躬著身子要行家禮,傅恆忙道:「免了罷,你身子骨兒不好。」說罷看了一眼錢度問道:「上次來沒見過,這位是——」錢度是個渾身裝有消息兒的聰明人,一按就動,連忙上前稟道:「不才錢度,錢塘錢穆王二十六代孫,才到李制台府作幕賓的--禮不可廢,我代東翁給您老請安了!」說著一揖,打個千兒起身又一揖,李衛在一旁看得直發笑。

  「你很伶俐,這個賞你。」傅恆矜持地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個金瓜子丟給錢度手裡,轉臉問李衛,「德州的案子怎麼樣了?哦,你別誤會,我不干預你的政務。只是這事皇上很關心,說歷來只見欠空的官員自盡,沒聽說過催債的反而尋短見的。皇上已下詔著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爺寫信,叫我過山東時問問你。我只管帶你的話回京。」李衛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案子是湯鈞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蹺得很。湯鈞衡已會同劉康過了幾次堂,各造供詞都用飛馬報我。臬司衙門知府衙門會同驗屍,確係縊死。門窗從內緊閉,不是他殺。死者生前與人無怨無仇,不像因情仇勒逼自盡。我原是有些疑劉康,因為賀露瀅是去查他的虧空的,但藩庫報來說德州只虧空三千多兩,犯不著為此殺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棧店伙作證,說賀某死前並無異常,當夜劉康拜會,賀某還親送出門--這事撫司、臬司回過幾次,今兒還來說要以自殺結案,我叫他們別急,再過一堂再商量。」

  錢度在旁聽著,十分佩服李衛精細。他思索一會,緩緩說道:「制台,請容我插一句。這是疑案,斷然不能草草了結。這個案子我來濟南時,曾道聽途說,總覺得定自殺於情不順,定他殺又於理難通。至於說什麼『冤孽』索命,竊以為更是離譜了。六爺回去自然要轉奏皇上,這案子現時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對,」李衛笑道,「就是『自殺於情不順,他殺於理難通』。你這師爺夠斤兩!」傅恆邊聽邊頷首,欣賞地看了一眼錢度,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功名?」錢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納捐的監生。」

  「監生也可應考嘛。」傅恆說著站起身來,「不在這裡攪了,得回驛館去,明個我就回京,這次我不擾你,左右過不了幾日就會見面的。」李衛起身笑道:「六爺並沒有急事,耽幾日打什麼緊?哦--您話裡有話,莫非有什麼消息?」傅恆只用手向上指指,沒再說什麼便辭了出去。

  ***

  一個月之後,果然內廷發來廷寄,因直隸總督出缺,降旨著李衛實補。山東督衙著巡撫岳濬暫署。總督衙門立刻像翻了潭似的熱鬧起來,前來拜辭的、慶賀的、請酒的、交代公事的,人來人往不斷頭。李衛只好強打精神應付,實在支撐不來,一揖即退,請師爺代為相陪。錢度新來乍到人頭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討了個到各衙遞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著李衛的綠呢八人大官轎在濟南城各衙門裡轉,倒也風光自在。

  一晃有半個月光景,這日正從城東鑄錢司交待手續回來,路過按察使衙門口,隔著玻璃窗瞧見一個中年婦女頭勒白布,手拉著兩個孩子,一路走一路嗚嗚地哭。那婦女來到轎前,急步搶到路當央,雙手高舉一個包袱兩腿一跪,淒厲地高聲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為民婦作主啊,冤枉啊!」

  錢度被這突如其來的情形嚇得渾身一顫,頓時冒出冷汗來。按清制外官只有總督巡撫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轎。他是趁著李衛調任期間,自作主張和轎房商量過過轎癮,這本就違了制度。更不好辦的是雍正二年曾有嚴詔,無論是王公貴冑文武百官,凡有攔轎呼冤的,一概停轎接待,「著為永例」。自己這個冒牌貨如今可怎麼辦?錢度鼻尖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正發怔間,大轎已是穩穩落下。錢度事到當頭,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麼斯文。自己一挑轎簾走了出來,眼見四周漸漸聚攏圍觀的人群,忙擺手道:「大轎先抬回,我自己走著回去。」轎伕們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轎飛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制台。」錢度見轎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雙手虛扶一下說道,「不過我就在李制台身邊當差。你有什麼冤枉,怎麼不去臬司衙門告狀?」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賀李氏,寧波人--」話未說完,錢度心裡已經明白,這是賀露瀅的夫人。她一定發覺丈夫死因不明,專門趕到濟南告狀來了。眼見圍上來的人愈來愈多,錢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請隨我去制台衙門,要能見著李制台,你痛痛快快說好麼?」

  賀李氏含淚點點頭,拉著兩個孩子跟著錢度踅到街邊,沿巡撫衙南牆逕往總督衙門。他卻不往正堂引,只帶著子母三人到書辦房,這才安心,笑道:「地方簡陋些,慢待了,請坐。」賀李氏卻不肯坐,雙手福了福說道:「我不是來作客的,請師爺稟一聲李制台,他要不出來,我只好出去擊鼓了。」

  「您請坐,賀夫人。」錢度見她舉止端莊,不卑不亢的神氣,越發信定了自己的猜測:「要是我沒猜錯,您是濟南糧儲道賀觀察的孺人,是有誥命的人,怎麼能讓您站著說話?」賀李氏形容枯槁,滿身塵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總角年紀,也都烏眉灶眼的不成模樣。婦人見錢度一眼認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詫異,點了點頭便坐了,問道:「您怎麼知道的?是先夫故交麼?」錢度含糊點點頭,出門去扯住一個戈什哈耳語幾句,那戈什哈笑應著進去了。錢度這才返身回來坐了,嘆道:「我與賀觀察生前有過一面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嘆。不過,據我所知,賀大人乃是自盡身亡,孺人為了甚麼攔轎鳴冤呢?」

  賀李氏剛在按察使衙門坐了冷板凳,見錢度殷勤相待,一陣耳熱鼻酸,眼淚早走珠般滾落下來,哽咽了一下,說道:「您先生--」錢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錢。」錢先生猜得不錯,我是賀露瀅的結髮妻。」她揩了淚,又道:「不過說露瀅是自殺,先生是說錯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後吊謀害致死!」

  「什麼?」

  錢度大吃一驚,腿一撐幾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聲音有些發顫地道:「孺人,人命關天非同兒戲呀!」

  賀李氏抖著手指解開包袱。裡邊亂七八糟,衣物銀兩都有,還有一身朝服袍靴,攤在桌上,指著說道:「這就是殺人憑證,凶手就是那姓劉的知府!」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5 PM

三 李又玠奉調赴京師 張衡臣應變遮醜聞


  錢度心慌意亂,上前翻看衣服並無異樣,便轉臉看賀李氏,恰好賀李氏的目光也掃過來,忙掩飾著問道:「這是賀大人的衣服?」

  「是——」賀李氏低頭拭淚,說道:「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說已經官府驗過——我當時昏昏沉沉,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團,像掉了魂似的。問來人誰是跟我老爺的長隨,他說已經結案,長隨被打發走了。

  「我家老爺為人,雖然剛直要強,但是遇到再為難的事從沒有唉聲嘆息過,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他既沒傷著害著誰,又不貪財好色,會有什麼事想不開走這條路呢?來的那個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細細盤問,偏他什麼也說不出。

  「也是天助人願!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發熱,一時也走不了。我怕這些衣服發霉,就搭到天井裡曬,誰知這一曬,就出了蹊蹺,引來了滿院的綠頭蒼蠅,打不盡趕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細看,原來衣領上、肘彎上,連朝服後肩上都有斑斑血漬,只是讓人仔細揩拭過,不留心看不出來--錢師爺,您瞧這帽子紅纓上頭還留有血痂,必是凶手當時手忙心亂,沒有擦淨!

  「我沒見過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過,難看是難看。但是乾乾淨淨的,別說血,連痰都湧不上來--錢師爺,當時我渾身汗毛直炸,心腸肝肺都要裂了!轉身就去尋那個小路子,誰知他正熱得發昏,滿口裡譫語——說『賀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敵不過人家——救不了你喲——」

  「和我們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們找了個和我家老爺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當晚半夜換穿了老爺的官服,燈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當時就嚇得翻倒在地上,連滾帶爬鑽到床底下哀告說『您老明鑒,我只是隔窗瞧見了,劉府台人家四個壯漢,外頭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許下三十三壇羅天大願為您超度——您就不來,我也會夜夜見您的。你嚇死了我,我老娘誰養活呢?——」

  說到這裡,賀李氏已是泣不成聲,抱著頭嗚嗚只是個哭。兩個孩子也哇地放聲號啕。錢度想想,心裡也覺慚愧淒惶,點頭道:「這衣物送到仵作那裡再驗驗。如今既有人證,這案子就好辦。那小路子呢?他也來了麼?」賀李氏哭得氣噎聲嘶,斷斷續續說道:「他——他連夜就逃了,可憐我母親聽見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著辦喪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個沒腳蟹,從寧波趕到濟南,又去德州,死活尋不到申家老店一個人。告到臬司,人家說我是痛迷心竅,還有說我是窮瘋了,指望打官司當苦主訛錢--皇天菩薩!我男人當了十四年官,我都沒指望他發黑心財,他死了。我倒來訛錢麼?啊——」她雖然矜持,說到這裡,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遺物:「老爺老爺——你生是人傑,死當為鬼雄,為什麼不顯顯靈呢——」

  「賀夫人,不要傷情太過。我都聽見了。」李衛站在門前憂鬱地說道。原來他已經來到門前好些時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悶聲說道:「殺人償命,情理難容。真要像你說的,殺人犯定然難逃法網。這案子現在雖然已經不歸我管,我還是要咨會岳濬,要他們重審。我到北京,還要奏明皇上,必定給你討個公道。」見賀李氏張著淚眼怔怔地望李衛,錢度忙道:「這就是我們李制台。」

  「李青天!」賀李氏一手拉一個孩子噗通一聲長跪在地,噗簌簌只是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李衛輕輕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賀露瀅的那包衣物,沉重地點點頭,舒了一口氣說道:「賀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見證人。一時半時難以結案。這樣,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鄉安葬老母撫養孩子,一有信兒我就著人告訴你,不要在這裡滯留。」說罷叫來門外的戈什哈,「帶她去帳房,從我俸銀裡支三百兩,錢師爺明兒派兩個妥當人送賀夫人回家。」

  送走賀李氏,錢度立刻趕來簽押房見李衛。李衛躺在安樂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聲接一聲地乾咳,見錢度進來,只看了一眼便閉目沉思。錢度忙寬慰道:「這不是東翁手裡的案子,至今也沒有結案,您--」

  「結了。」李衛冷冰冰說道,「你不要看我名聲大,威重望高。其實山東、兩江的官兒聽說我要調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這多衙門,看不出他們高興?姓劉的知府是莊親王門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門生,只要銀子使到,什麼事遮掩不來?我已經派人又去過德州,虧空真的填補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師爺出身啊!」

  錢度眼皮子一顫,才想到不是說自己。忙道:「這事早晚總要敗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門高興,我看是因您去職後,他們能遞次補缺。哪裡是恨您呢?東翁,您太多心了。」

  「這個是的。我說的那種人也是有的。」李衛咬牙冷笑道,「我在這『廉』字上摳得緊。走了,人家鬆一口氣是真的--我創的養廉銀制度,堵了他們在火耗上發財的路,那就只好從人命官司裡頭打主意了!」

  李衛輕裝簡從,只帶了在簽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錢度兩個師爺啟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虛弱,只好用暖轎抬到新河碼頭便棄轎登舟,沿運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陽門外。這一來耽誤了一些時日,已是季秋時節。一行人下船便覺風寒刺骨,與濟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見東直門灰暗的箭樓直矗霄漢。天還沒黑定,碼頭上已到處點起「氣死風」燈,閃閃爍爍隱隱約約間只見水中到處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衛進了驛館稍稍安頓,便叫過錢度,笑道:「看你傻子進城似的,是頭一回到天子腳下吧?叫蔡平帶你左近轉轉。坐船一天暈頭轉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風,也想走動走動呢!」

  「謝東翁!」錢度喜得眉開眼笑,一躬到地說道,「這地方兒真開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來。」正興高采烈往外走時,李衛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擱的時辰太長,明日我必見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們還要開個節略目錄--去吧。」這邊李衛便命人進城稟知鄂爾泰、張廷玉兩位宰相,報說自己已經抵達京師。

  吃過晚飯,李衛用青鹽水漱漱口,要了熱水正準備燙腳歇息,驛丞使一溜小跑進來,稟道:「鄂相張相都來看望制台大人了。」李衛連忙著襪蹬靴,也顧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廳。見兩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歲上下的紅頂子一品大員從正門聯袂而入。稍高一點的,是鄂爾泰,稍矮點是張廷玉。見李衛要下階相迎,張廷玉笑謂鄂爾泰道:「你看看這個人,還要和我們鬧虛禮!」鄂爾泰也是一笑,說道:「又玠,你是嫌我們攪擾,要趕我們走麼?」

  「哪裡的話。」李衛此刻提著精神、一點也不像個病人,嬉笑著讓二人進屋坐了,一疊連聲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湊近點瞧瞧,看看二位宰輔臉上又添幾條溝兒!」說著,三個人仰頭大笑。

  三個人絮語歡言,看上去是極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內情的卻清楚他們相互之間存著很深的芥蒂。當年張廷玉的堂弟張廷璐主持順天府貢試,貪墨賣官。副主考楊名時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謁見李衛,查封貢院。張廷璐因此東窗事發,被雍正下旨腰斬於柴市胡同。楊名時與李衛原本交情極好,後來李衛在兩江總督任上試行「火耗歸公』得罪了楊名時等一大幫官僚,連連參本彈劾李衛「好大喜功欺蔑同僚」。當時鄂爾泰奉旨前往查處浙省虧空,被李衛使弄調包詭計,累得他三個月一無所獲,空手回京。原上書房大臣馬齊告老致仕,騰出一席宰相缺,鄂爾泰滿心指望張廷玉舉賢薦能推選自己,張廷玉卻密薦了自己的門生入選,弄得楊名時也大不高興。後來鄂爾泰因是滿洲貴冑,有斬關奪隘的功勞,憑著真本事入閣拜相,自然對張廷玉暗存芥蒂——這些個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裡雪亮。只是大家都是從宦海裡滾出來的,深通喜怒不形於色的奧秘。且雍正為人最惡黨爭,糾過必究,誰也不敢觸這個霉頭。因而心裡縱有不受用,卻是各自嚴守城府,不遇機緣,外人很難看出半點。三人親熱寒暄一陣,李衛改容躬身問道:「主子身子骨兒還好?傅六爺進京後,我就得了主子兩份朱批,皇上說頦下長有小疙瘩,又說叫我薦醫,總沒有得著好的。我在外頭著實惦記著呢!」

  「皇上御體尚算安康。」鄂爾泰抱拳一拱,皺眉說道:「只是自二月以來,因苗疆改土歸流事務不順,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們兩個來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隸總督衙門你是否暫時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隸總督身份閱軍,看看軍需還缺什麼。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來西南貴州是苗瑤聚居之地,歷來都由當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襲統治,名義上說是歸朝廷管,其實山高皇帝遠,各自佔山為王,不但相互之間爭地盤打冤家火拼,過往行商甚至朝廷驛傳也時受襲擾。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詔由鄂爾泰主持,撤銷土司制度。在貴州苗區設廳設州設縣,與內地政令一統。這就是所謂「改土歸流」。張廣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殺大砍,數年經營,闢地三千里,設了八個廳州縣,幾乎佔了貴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個老包,四處傳播「苗王」出世,聚眾鬧事驅趕朝廷官員,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興。

  「二位中堂既這麼說,我李衛當然要為皇上分憂。」李衛下意識地撫了撫前胸,嘆道:「當時設廳,我就有信給上書房,苗人生性強悍,抱團兒,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幹的官去。不是我當面埋怨,你們都弄了些什麼人去了?韓勛是總兵,帶三千人馬,看著老包鬧事按兵不動,平越知府朱東啟平日敲剝苗民伸手撈錢時勁頭十足,偏苗變一起,他卻稱『病』辭官。還有清平知縣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殺來,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卻腳板抹油溜了,張廣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聽張廣泗的令,主將管著兩省疲兵,副將卻坐擁四省軍兵不動——唉!我不說什麼了,這張嘴已經冒肚了——」說罷看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他確實還有更難啟齒的:主將張廣泗上頭還壓著一個撫定苗疆的欽差大臣張照,是個出了名的才子。詩詞歌賦樣樣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張廷玉的門人也不是鄂爾泰的私交。兩人為了避嫌,竟公推這個白面書生去調和張、哈兩軍。張照支持哈元生壓張廣泗,哈元生也不全聽張照的。弄得平定苗疆十萬天兵,竟是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

  張廷玉默然良久,嘆道,「又玠公說的是,我不推諉,這是我的責任。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鄂爾泰立刻接著道:「我也沒想到張照無能,喪師辱國,這不是衡臣一人之責。又玠,我和張公都已寫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處分。事到如今,只有整軍再戰。據你看,用誰為主將最好?」說罷凝神注視李衛,張廷玉也把目光掃過來。兩個人心想李衛必定舉薦哈元生或張廣泗,不料李衛一笑,說道:「我看岳鍾麒這人行。」三個人各懷鬼胎暗鬥心計,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蕪爾一笑。還待往下詳談時,便聽門外一陣喧嚷。三個人都為之一怔,卻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大步流星進來,臉色青中帶灰,死人般難看,逕搶步立於中廳當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調扯著公鴨嗓子道:「有旨意,張廷玉、鄂爾泰跪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三人「忽」地站起身來,李衛忙退到一邊迴避,張廷玉、鄂爾泰一撩袍子撲通跪下,叩頭道:

  「奴才張廷玉、鄂爾泰恭聆聖諭!」

  「奉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寶親王弘曆、怡親王弘曉傳諭聖命,著張廷玉、鄂爾泰火速前往圓明園面君。欽此!」

  「奴才遵旨!」

  兩個人一齊叩下頭去。高無庸也不說話掉頭便走。李衛平素和高無庸極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問道:「老閹狗,沒瞧見我在這裡?你這樣兒,是起反了還是天塌了?」高無庸急得一把扯開,說道:「快快!快快快!」說著就跑,竟被門檻一腳絆倒,幾個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階下,起來也不撣灰,就在院裡拉馬上騎還加了一鞭,一陣急蹄去得無影無蹤!

  鄂爾泰和李衛情知大變在即,兩個人緊張得挺著腰相對而立,竟都保持著送別高無庸的姿勢不動。張廷玉入閣三十年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是臉色煞白,但他畢竟是歷事兩朝的老臣,迭遭宮變大故,毫不遲疑地大步搶出滴水檐下,站在階上厲聲叫道:「誰是驛丞?有馬沒有?走騾也成!」那驛丞連滾帶爬出來,叩頭道:「這是水路驛站,沒有自備馬匹。不過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後房,卑職見有幾匹走騾——」

  「誰聽你嚼老婆舌頭?」張廷玉焦躁得聲音都變了,「快、快快——」那驛丞腳不沾地地奔向後院。頃刻之間便親自拉了兩頭騾子,哭喪著臉說道:「沒有鞍,這光脊梁騾子二位中堂可怎麼騎——」

  張廷玉和鄂爾泰什麼話也沒說,幾步下階一人牽了一匹,就著堂屋台階騎了上去。二人互視一眼,一抖韁繩便衝門而出。張、鄂二府帶來的家人戈什哈護衛親兵一個個不聲不響紛紛離去。李衛掏出懷錶看時,已是戌末亥初時辰,蔡平和錢度剛剛回驛,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真是驚心動魄,對望一眼便進了上房客廳。見李衛身子前傾木然呆坐在安樂椅上。錢度囁嚅了一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圓明園在暢春園北,離西直門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賞賜的園林。雍正生性畏熱喜寒,見園東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於雍正三年下詔,以圓明園為春夏秋三季聽政之所。園外分列朝署,內設「光明正大」殿,在正殿東側又設「勤政親賢」殿。張廷玉、鄂爾泰從東城策騾急奔到此約七十餘里,足用了多半個時辰,直到大宮門輦道旁,方翻身下騎,早見高無庸、趙本田兩個太監帶著十幾個小蘇拉內侍張著燈,正望眼欲穿地望著南邊。二人將韁繩一丟疾步上前,鄂爾泰問道:「皇上現在哪裡?」

  「在杏花春館。」高無庸答應一聲,只舉著玻璃燈疾步前行,卻不再言語。鄂爾泰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張廷玉驀地升起一種大事臨頭的不祥之感,來不及轉念,已見允祿、允禮、弘曆、弘曉四位老少親王親迎至殿口,都是臉色鐵青。忙和鄂爾泰跪下請安,說道:「萬歲深夜召臣等進宮,不知有何要事面諭?」

  「是我們四個王爺會議,為防物議有駭視聽,特矯詔召你們來的。」允祿遲緩地一字一板說道,他素來口齒很流利,就這句話還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說出來。允禮見鄂爾泰、張廷玉愕然相顧,語氣沉重地說道:「雍正萬歲爺已經龍馭上賓--你們進來瞧瞧就知道了。這裡一切我們都沒動。」張廷玉聽罷,只覺得腿軟身顫,茫然地看一眼鄂爾泰,見他也是臉色雪白如鬼似魅--他們不敢說,也不敢想什麼,賊似的躡腳兒進殿,頓時驚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門檻旁便是一灘血,沿著斑斑點點的血漬向前,地下橫陳一具女屍,雙眉緊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翹,淚痕滿面,似乎死前慟哭過一場。她身上胸前有傷,地下卻沒有血斑。殿裡別的物事都沒有亂。只一把座椅翻倒在地,案上盤子裡放著一粒紫紅色的藥丸,一眼可辨是道家所煉的「九轉還丹」,大約核桃大小。御榻前的情景更是驚人,雍正尚自端坐榻上僵死,御榻前淋淋灕灕斑斑點點俱是血漬,凝成血痂。雍正皇帝頦下有一刀傷,劃痕約在一分許深,肩後有一刀傷,是刺進去的。可奇怪的是凶器匕首緊緊握在雍正自己手中,直插心窩!兩個人如入夢境,湊近俯視這位當天還說笑著接見過自己的皇帝,只見他眉目間毫無驚恐憤怒之色,雙唇微嗡,似乎臨死前還在說話,慘笑的臉上雙目緊閉。張廷玉盡力屏氣,使自己鎮定下來。細看時,只見雍正左手緊攥,他卻不敢去掰,取過一支蠟燭,照著,才見手裡攥著一隻長命石鎖。張廷玉正皺眉沉吟不得其解,鄂爾泰在案邊輕聲驚呼:「衡臣,你來看!」張廷玉忙秉燭走過去,只見青玉案上赫然寫著幾個血字:

  不許難為此女,厚葬!

  兩個人都是日日奉侍雍正身側的鼎力重臣,一眼便看出,這字跡千真萬確是雍正皇帝以指蘸血的最後手書!

  「情死!」鄂爾泰輕聲咕噥了一句,看張廷玉時,張廷玉卻咬著牙搖頭道:「萬不可外言。」說著用手指指丹藥,沒再言聲。兩個人使眼色便一同走出殿外。張廷玉對四個傻子一樣呆站在殿外的王爺道:「請進殿內敘話--高無庸守住這道門,無論宮人侍衛一概不許偷聽。」

  四個王爺依次魚貫而入,像是怕驚動死者似地繞開那個女屍,小心翼翼地跟隨兩位宰相鵠立在殿西南角。張廷玉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跳動,許久才道:「諸位王爺,這裡的情形想必大家都仔細看了,顯然是這個宮嬪弒君。但皇上聖明仁義,已有血詔不許難為。因此,這裡的事不但不能深究,而且不能張揚。」他說著,口氣已經變得異常嚴峻,「我們都是飽讀史籍的人,此時正是社稷安危存亡關頭。廷玉以為第一要務乃是遵先帝遺命,星夜前往乾清宮拆看傳位遺詔,新君即位萬事有恃。不然,恐有不測之禍!」允祿聽了說道:「宰相所言極是。不過循例宣讀遺詔,要召齊諸王、貝勒,是否分頭知會,天明時在乾清宮會聚宣詔?」「不能這樣。」鄂爾泰的臉冷峻得像掛了一層霜,「這是非常之變。禮有經亦有權,現在只能從權。現在且將杏花館正殿封了,著侍衛禁錮這裡太監、宮女不准出入。待新君定位,一切按旨意辦理。」

  待一切議定,已時交寅初。七個王公貴冑便乘馬趕回紫禁城。此時張廷玉方覺兩股間鑽心疼。一摸,已被騾背磨得血漬沾衣,看鄂爾泰時,上馬也是攢眉咬牙,卻沒言聲。眾人見他們上馬,一放韁,連同護衛,幾十匹馬立刻消失在寒風冷月的夜色之中。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6 PM

四 天生不測雍正歸天 風華正茂乾隆御極


  四位王爺和兩位宰相趕到大內,天色已露晨曦。早朝進來到軍機處和上書房排號回事和等候鄂爾泰、張廷玉接見的下屬司官,還有外省進京述職的官員已經來了幾十個人,都候在西華門外,呵著冷氣看星星。張廷玉隨眾下馬,因見李衛的官轎也在,便吩咐守門太監:「傳李衛立刻進來,其餘官員一概回衙。」說罷,與眾人逕直穿過武英殿東北角門,由弘文閣西側,過隆宗門進天街,由乾清門正門沿著甬道向北,遠遠見丹陛上下燈火輝煌,八名乾清宮帶刀侍衛釘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內各按方位點燃著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龍盤繞的紅燭,十二名太監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輝的須彌座前。七個人站在乾清宮丹墀下一字排開,對著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張廷玉見值班頭等侍衛是張五哥,便招手叫他過來,說道:「有旨意。」一邊說,一邊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於調遣五城兵馬的金牌令箭請驗。

  「原本沒有信不過中堂的理。」張五哥笑道:「不過這是規矩,這殿裡存放皇上傳位詔書,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衛,從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現在整二十八年,別的侍衛一茬又一茬早換過了,唯獨他寸步未離大內,取的就是他這份忠心。五哥接過,就燈下驗看,果見上面鑄著四個字:

  如朕親臨

  涼森森黃澄澄閃爍生光,忙雙手遞還張廷玉,「叭」地打了馬蹄袖顫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遺命,」張廷玉從容說道,「著內閣總理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大臣張廷玉、鄂爾泰會同乾清宮侍衛拆封傳位遺詔,欽此!」

  「奴才張五哥——領旨——」

  跪在地下的張五哥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半晌才抬起頭來,顫聲問道:「皇上,皇上——他駕崩了?前日見中堂,不是說——」張廷玉見他臉上肌肉一抽一顫,老淚渾濁盈眶,知道他馬上就要開哭了,忙低聲說道:「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時候兒,仔細違旨失儀!快,奉詔辦差!」

  「扎——」

  張五哥起身拭淚,說道:「請王爺們就地候著,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遺詔。」

  傳位遺詔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存放。這是康熙皇帝開創的辦法。康熙皇帝八歲御極,十五廟謨獨運智擒鰲拜,二十三歲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灣,蕩平新疆之亂,治黃河修漕運,輕徭薄賦修明政治,撫有華夏九州六十一載,算得上明君主,功蓋唐宗宋祖。唯有晚年兩廢太子,群王覬覦帝位奪嫡成禍,為終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廢黜太子胤礽後,決意不再立太子。將擬定的繼位人密書金冊存於此地。雍正即位後便下詔「著為永例」。饒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謀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兒子弘時為謀太子位置,被削籍賜死。自弘時死後,乾清宮其實已成了專門存放這份密詔的機樞禁地。張廷玉和鄂爾泰會同張五哥正要入殿,卻聽旁邊有人說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個人一齊回頭看時,卻是寶親王弘曆。寶親王穿著四團龍褂,足蹬青緞皂靴,燈影裡只見二層金龍頂皇子冠上十顆東珠微微顫動,晶瑩生光。真個目如明星面如滿月,因修飾整潔,二十五歲的人了,看去還像十八九歲那樣年輕秀氣,只是似乎剛哭過,白淨的臉上帶著一層薄暈。雍正皇帝有十個兒子,在世的兒子只有四個,弘時已經去世,弘晝在康熙諸皇孫裡是個污糟貓,整日閉門在家玩鳥籠子熬鷹,和一群和尚道士參禪煉丹,有時幾個月也不洗臉。最小的還不足三歲。遺詔裡寫的繼位人已注定是寶親王。聽他招呼,眾人無不詫異。鄂爾泰、張廷玉忙回身道:「四爺(弘曆敘齒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還該傳弘晝來一趟聽旨。」弘曆皺眉說道:「他和我一樣是先帝骨血。逢此巨變,他不來不好。」說罷注視了一下眾人,只這一瞥間,顯現出與他實際年齡相稱的成熟幹練。張廷玉明知多此一舉,忙躬身連連道:「四爺說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門侍衛去傳,這邊只管搭梯子,等五爺十爺到,再取詔開讀。」

  說「搭梯子」,其實是「擺梯子」。當時安置遺詔時就設計好了三個高大無朋的木櫃,櫃子呈梯形一層層高上去,剛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額,「木櫃」就擺放在御屏後面。鄂爾泰站在一旁看著人們動作,只覺得一陣陣眩暈。昨天上午,雍正還在圓明園接見自己和張廷玉,議論苗疆事務一個多時辰,商量著從宗室親貴裡派一個懂兵法的替換欽差大臣張照。因議起佛家禪宗之義,雍正還笑說:「張照的號『得意居士』,還是朕賜給的。可嘆他不得朕的真意,難免要交部議處,吃點俗塵苦頭了。人生如夢一切空幻,他那麼聰明的人參不透這個理,以恩怨心統御部屬,哪有個不敗的?」這話言猶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爾泰正在胡思亂想,五貝勒弘晝已踉踉蹌蹌從乾清門那邊過來。此時天已放亮,只見弘晝衣冠不整,髮辮散亂,又青又黃的臉上眼圈發紅,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和弘曆同歲,相貌並不醜陋,只這不修邊幅,比起弘曆來真算得上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張廷玉生怕他哭出聲來,忙疾步上前溫和地說道:「王爺,此時大局未穩、要節哀辦事。請和怡親王並排站著,等候宣讀大行皇帝遺詔。」正說著張五哥過來說道:「梯子已經擺好,請二位中堂——」

  於是,在眾目睽睽中,張廷玉、鄂爾泰和張五哥三人邁著沉重的步履拾級而上直到殿頂,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鐵箍固定著一只紫檀木箱,張五哥取出鑰匙打開了,取出沉甸甸亮閃閃圍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鄭重交與張廷玉。張廷玉像捧著剛剛呱呱墜地的嬰兒緩緩下來,站在丹墀上,眼風一掃,看了一眼鄂爾泰,把金匾又交張五哥。幾乎同時,兩個人從腰裡各取出一把金鑰匙--那金匾正面有兩個匙孔,兩把鑰匙同時輕輕一旋,機簧「卡」地一聲,金匱已是大開。裡邊黃綾封面金線鑲邊平放著那份詔書。張廷玉小心地雙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讓鄂爾泰、張五哥看了,輕聲道:「這是滿漢合壁國書,請鄂公先宣國語,我宣漢語。」轉臉對幾個王爺道:「現在宣讀先大行皇帝遺詔,諸臣工跪聽!」

  「萬歲!」

  滿語在大清被定為國語,不懂滿語的滿人是不能進上書房的。清朝立國已九十一年,飲食言語早已漢化,通滿語的寥若晨星。幾個王爺聽鄂爾泰嘰哩咕嚕傳旨,都是一臉茫然之色,惟弘曆伏首連叩,用滿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聽來似是而非,似乎是謝恩。張廷玉見大家只是糊塗磕頭,接過詔書便朗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四子弘曆龍日天表資品貴重堪為人君。即由弘曆嗣承帝位,以繼大清丕緒。欽此!雍正元年八月中浣御書。

  這一來大家才真的是都聽清楚了,齊聲俯身叩頭稱道:「臣等謹遵先帝遺命!」

  「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廷玉聽諸王奉詔,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徐徐說道,「先帝御體尚未入梓奉安,即請寶親王即位,主持一切大政。」說罷和鄂爾泰二人一齊上前,一邊一個攙起哀號慟哭伏地不起的弘曆。乾清宮大殿裡立刻開鍋水般忙碌起來,拆梯子的拆梯子、擺御座的擺御座,撣塵拂灰、研墨鋪紙各辦差使。只一刻時辰便一切停當。此時天已大亮。

  弘曆坐到乾清宮正中的須彌寶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亂混沌。虯龍盤螭的龍座又寬又高,明黃軟袱面冰涼軟滑,足可坐三個人,端坐中間,兩邊的檀木扶手完全可說是虛設。往日在這裡侍候差事,只是覺得坐在這裡的人尊貴莊嚴,今日自己坐上去才真正體味到「四邊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剎那間他有點奇怪,昨天侍候在這案下時,怎麼就沒有這種感受?甚至連徐徐魚貫而入的叔王兄弟、並張廷玉、鄂爾泰這些極熟稔的人,也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怔忡良久,弘曆才突然警覺過來,自己已不是「寶親王」,而是統御華夏撫有萬方,天地宇宙間的第一人了!他的臉立刻泛上一絲潮紅。眼神安詳中帶著尊貴,看著幾位大臣在御座前行禮,半晌才道:「都勞累一夜,乏透了。起來吧!」

  「謝恩——」

  「實在沒想到,父皇把這千斤重擔卸到我的肩上。」弘曆說道:「說起來,皇阿瑪的御體不安,已經有六個年頭了,忽寒忽熱,似瘧非瘧,不知用了多少法子,總不見好。前日我去圓明園見皇阿瑪,阿瑪還拉著我的手說『近日不安,身上焦熱難當,這個熱退不下去,恐怕就起不來了。內外事多,朕要病倒了,你和兄弟大臣們要多操持些了』——想不到事隔兩日竟成讖語,今日驟登大寶,思及先帝言語,音容宛在,能不令人神傷?」他心裡突然一陣酸熱,眼淚已是奪眶而出。

  這個開場白是誰也沒想到的,娓娓而言,說的全是雍正的身體,入情入理,動人心肺。但張廷玉、鄂爾泰立刻聽出了話中之話:大行皇帝絕非「暴亡」,而是久病不愈終於天年。因此,杏花春館裡的那一幕必須深深掩住,永不外傳。因見是個空兒,張廷玉正要說話,鄂爾泰在旁說道:「皇上不必難過了。大行皇帝統御宇內十有三年,享年五十八歲已屬人中高壽。先帝繼聖祖謨烈,修明政治,條理萬端,躬勤愛民,夙夜勞旰,實千古罕見之聖君。臣以為當遵祖宗成例賜以佳號,奉安龍穴,這是此時最要之務。」

  「可照祖宗陵葬規制。」弘曆看了一眼鄂爾泰,說道:「現有跟從先帝的人都去守陵。」鄂爾泰雖然沒有明說,但含糊以『祖宗成例』掠過,顯而易見是想遵照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的成例,將杏花春館所有知情太監宮女一體殉葬滅口了事。弘曆當然也不願讓雍正暴死真相傳播出去,但覺得鄂爾泰存心未免過於狠毒。於是口氣一轉,將「我」字已改成了「朕」,「孔子說忠說孝,還有禮義廉恥,無非為了天下歸仁。朕以仁恕待人,人必不肯負朕。杏花春館的事如有洩露,自有國法家法,豈能違世祖、聖祖聖諭恢復殉葬,無分良莠一殉了之?」鄂爾泰一開口便踫了這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頓時漲紅了臉,忙躬身說道:「奴才心思難逃聖鑒。皇上訓誨的是!」弘曆點頭道:「你也是事出有因。這件事就著落到你身上——朕想,現在有幾件要務立刻要辦:大行皇帝的謚號廟號要定。朕的年號要定,然後召集百官宣布中外,由禮部主持擬定喪儀,這就穩住朝局。還有些常例恩旨,待舉喪之後再議不遲。」

  張廷玉在旁聽著心下暗自惦惙,寶親王不愧是聖祖皇帝親手調教、久歷朝務的皇阿哥。這些事都是自己準備說的,卻都被弘曆說了個滴水不漏。想著,進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曲劃周密,極是妥當。定廟號年號用不了多少時辰。奴才這就傳諭,令六部九卿各衙門順天府衙門主官進朝待旨。」

  「這些事統由李衛去辦--高無庸,你去宣李衛進來。」弘曆從容說道,「你留在這裡,把廟號和朕的年號定下來。」說罷轉臉問道:「五叔,十七叔,還有三位弟弟,你們看呢?」允祿忙道:「皇上說的是。臣等沒說的。」

  直到此時,人們才覺得氣氛鬆快了些。張廷玉是此中老手,低頭沉吟一陣,說道:「奴才先略述一下,有缺失之處,再請皇上和諸位王爺、大臣指正補遺。皇上以為如何?」見弘曆點頭,方一字一板說道:「先大行皇帝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宏才肆應、允恭克讓、寬裕有容、天章睿發、燭照如神--據此,奴才以為謚文可定為『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信毅睿聖大孝至誠』不知皇上和諸位以為如何?」

  殿上幾個大臣面面相覷。雖說這是官樣文章,但沒有真才實學,就是頌聖也難免黃腔走板,鄂爾泰抱定了「說不好不如不說」的宗旨,不在這上頭和張廷玉打擂台。別的人誰肯在這裡賣弄,因而一片隨聲附和,齊聲說道:「甚好。」

  「朕也以為不錯。」弘曆說道,「不過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憐貧,仁厚御下,還該加上『寬仁』二字才足以昭彰聖德。」

  雍正當政十三年,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峻刑律,是個少見的抄家皇帝。他生性陰鷙,眥睚必報,挑剔人的毛病無孔不入,常常把官員擠兌得窘態萬狀。連雍正自己也承認自己「嚴剛刻薄」。弘曆瞪著眼說瞎話,硬要加上「寬仁」二字!但此時也只好交口稱是。張廷玉想想,這是新君特意提出來的,一定要擺在「信毅」之前,便提筆一口氣寫了出來。仰首說道:「這是謚文,謚號請皇上示下。」弘曆想了想,說道:「就是『憲』皇帝吧。博聞多能行善可以謂之『憲』,大行皇帝當得這個號。至於廟號,『宗』字是定了的,『貽庥奕葉曰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弘曆款款而言,顧盼之間神采照人。張廷玉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雍正晚年一同在上書房辦事。當時,只是覺得弘曆溫和儒雅精明聰慧,此時見著真顏色,才知道是個比之雍正更難侍候的主兒。因此忙收斂鋒芒韜光晦跡、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實不難侍候。」弘曆不易覺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監捧上的奶子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聖祖爺,最禮尊的是皇阿瑪世宗爺。朕之心朕之性與父祖一脈相承,講究敬天法祖、仁愛御下。仁者天也,天者『乾』也,朕的帝號可定為『乾隆』。你們有的是兩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當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聖祖般為一代令主,致大清於極盛之世。但存此念,朕豈能負爾等?朝廷也不吝爵祿之賜。」

  這不啻是一篇登極宣言了,弘曆說得雖然委婉,但「敬天法祖」講的就是聖祖康熙。禮尊父皇不過是盡人子孝道。雍正皇帝急斂暴徵,行的苛刻政治,現在他要翻過來學習乃祖,以仁孝治天下了。眾人想起在雍正皇帝手下辦差十三年,天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動輒獲咎。剎那間都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心頭都是一鬆,忙俯首山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乾隆覺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湧到臉上。萬千感慨齊湧心頭。強自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凝重地點點頭,說道:「今日不是議政的時候,要趕緊籌辦大行皇帝的喪事。張廷玉。」

  「奴才在。」

  「你來擬旨。」

  「扎!」

  乾隆坐得筆直的身子似乎鬆動了一下,說道:「人子盡孝,無論天子庶民,以盡心盡禮為誠。所以舊制天子居喪,心喪三年,禮喪以日代月,只服二十七日喪禮,於理不合。朕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麼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這個制度改了。大行皇帝大殮,就在乾清宮南廡搭起青廬,朕當竭盡孝子之禮。」說到這裡一頓,見眾人都瞠目望著自己,又道:「但朕為天子,政務繁忙,如因居喪,荒怠政務,違背了皇阿瑪託付深意,反而為不肖之子。因而三年內朕將在乾清宮如常辦事,繁細儀節著由履郡王主持,這樣既不誤軍國大事,朕又可以盡孝子之職。」

  這其實是帶喪理政。過去舊制天子居喪以日代月是張廷玉的建議,也無非縮短皇帝居喪時日以免荒怠政務的意思。乾隆這番議論看似拉長了居喪日期,其實是連二十七日正式居喪也取消掉了。張廷玉學識淵博,卻也無可挑剔,只咽了一口唾沫,循著乾隆的話意揮灑成文。

  「國家驟逢大變,朕又新喪哀慟,恐怕有精神不到之處。」乾隆接過墨汁淋灕的草稿,點點頭又對眾人道:「即令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為總理王大臣,隨朕行在參贊,著即賞雙親王俸。弘曉、弘晝主管兵部,著李衛兼任兵部尚書,辦理軍務並處置京師防務一應事宜。」說罷目視張廷玉,略一沉吟才道:「張廷玉、鄂爾泰原差不變,加恩賞世襲一等輕車都尉,上書房、軍機處兩處日常事務要兼顧起來。就是這樣--明白麼?」

  「扎!」臣等恭遵聖諭--謝恩!」眾人一齊叩下頭去,思量著還要說些感恩戴德的話時,乾隆已經起身,一邊徐徐下座,說道:「道乏罷,各按自己的差事分頭去做,朕就在乾清宮,疑事難決的可隨時來見朕。」

  乾隆待眾人退出殿門,有點戀戀不捨似的繞著御座徘徊了一會兒,踱出殿外,守在殿門口的侍衛、太監見新皇帝出來,「忽」地跪下了一大片。乾隆沒有理會,擺擺手便下了月台。弘曉、弘晝正在宮前東廊下指揮太監穿換孝服分發孝帽,見乾隆出來,兩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緦麻孝服疾趨而來,長跪在地,滿臉戚容,哆嗦著嘴唇,卻什麼也沒說。乾隆看著這雪白的衣帽,又轉臉看看已經糊了白紙的乾清宮正門和到處布滿了白花花的幔帳紙幡,在半陰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風一過,金箔銀箔瑟瑟抖動著作響,似為離人作泣。

  「皇阿瑪——您——就這麼——」他呆呆地由兩個兄弟服侍著換了一身縞素。剎那間,像被人用錐子猛扎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上蒼啊——這是真的——」他沒有眼淚,但視線已變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現實,他試探著向靈棚走了兩步,雙腿一軟幾乎栽倒在地下!

  弘曉、弘晝二人急忙趨前一步,一邊一個死死架住了乾隆。弘曉帶著哭音說道:「好皇上——您得撐住——這個時候出不得事——外頭多少臣子、多少雙眼睛瞧著您呢!」弘晝也是滿心淒惶,小聲泣道:「父皇靈柩沒運來,您不能把持不住,我們不好維持——」

  「皇阿瑪——你去得好--快啊——」乾隆乾澀地嚎了一聲,兩行熱淚噗簌簌順頰而下,卻咬著牙鎮定住了自己,對弘晝道:「老五,你和弘曉就侍在朕側。朕這會子心情迷亂——傳旨,六部九卿主官和在京二品以上大臣,隨朕往圓明園迎接皇阿瑪靈柩。這邊的事由履郡王指揮安置——」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7 PM

五 慰老臣品茶論寬政 動春情居喪戲父嬪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布告中外詳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撫天下。此時乾隆皇帝年僅二十五歲,正是英年得意心雄千古之時。他在藩邸時即嫻習武功騎射,鍛鍊得一副好筋骨,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帶喪辦事,照常見人處置政務,還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靈,退回上書房披閱奏章到三更,五更時分便又起身到上書房。如此周旋,不但張廷玉、鄂爾泰苦不堪言,就是弘曉、弘晝諸兄弟也覺難以支撐。乾隆卻能變通,七日之後便命兄弟們三日一輪入內侍靈,叔王輩每日哭靈後在各自邸中守孝。只鄂爾泰、張廷玉偷不得懶又住不得大內,便命在隆宗門內為他們專設廬棚,上書房、軍機處近在咫尺,雖然累些,卻也免了跋涉之苦。這期間連下詔諭,尊母妃鈕祜祿氏為皇太后,冊立富察氏為孝賢皇后。頒恩詔於乾隆元年開科考試,並大赦天下。直到九月十五過了三七,乾隆命將雍正梓宮安奉雍和宮,待三年孝滿再入泰陵殮葬。到雍和宮辭柩之後,其實轟轟烈烈的喪事已告結束。紫禁城內外撤去白幡,一色換上黃紗宮燈。

  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盡的張廷玉從九月十五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申時,起身兀自渾身痠疼。他散穿著一件醬色風毛湖綢夾袍,吃過點心,在西花園書房中倚窗而坐,信手從架上抽出一本書,剛看了兩章,便聽檐下鸚鵡學舌叫道:「有客來了,中堂爺!有客來了,中堂爺!」

  「此鳥真是善解人意。」外邊突然傳來一聲笑語,接著便聽簾子一響,乾隆已經進來,含笑對愣著的張廷玉道:「浮生難得半日閒。朕攪擾你來了。」跟著便見傅恆、弘曉還有平郡王福彭--都是乾隆的至親,毓慶宮的陪讀--一齊隨侍入內,在乾隆身後垂手而立,含笑看著張廷玉。乾隆身著便服,一手執著湘妃竹扇,撩袍坐下,說道:「這裡好清幽,只園裡秋色太重,肅殺了些。朕方才去鄂爾泰府看過了,他還沉沉睡著,沒驚動他,就又踅到你這裡。怎麼,連茶也不捨得上麼?」

  張廷玉早已慌得伏地便叩頭,說道:「恕奴才失儀之罪!奴才在先帝爺手裡辦了十三年差,從沒這個例--哪有主子倒來看望奴才的!折煞老奴才了!」說著一疊連聲命人,「快,把去年蓄的那罈雪水刨出來,給主子煎茶!」「雪水煎茶,好!」乾隆微笑著點點頭,「就在這外屋煎,水將沸時告朕一聲,朕親自為你們泡製。寶親王府幾個太監都是煎茶好手,是朕教出來的呢!--坐,坐麼!」他親切地用手讓眾人,「今兒我們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禮。坐而論道品茗,不亦樂乎?」眾人便紛紛施禮謝座。剛坐好,還未及說話,便聽園裡刨雪水罈的小廝一聲驚呼:「呀!這是甚麼?」張廷玉慍怒地隔窗看了看。

  「相爺!」一個小廝捧著濕漉漉一壞土,興奮地跑進來,笑嘻嘻道:「真是個稀罕物兒,紫紅蘑菇,蟹殼兒似的,還是硬的!」張廷玉正待發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靈芝!皇上臨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還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撫孫國璽「妄言祥瑞,以朕為可欺之主。」忙頓住了,面現尷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細的人,立刻看出來了,呵呵笑道:「祥瑞還是有的。天下興,河圖洛書出;天下亂,山川河湖崩。衡臣讀書五車,不懂這個理兒?像孫國璽說的『萬蠶同織一繭』,叫他進上來,他說是傳聞;說『谷穗九莖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見過--其實是一個大癟穗,散分成幾小穗而已。朕在山東曾親自到穀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長個兒裡頭沒籽兒!這樣的『祥瑞』為人君的敢信麼?」平郡王福彭在旁陪笑道:「萬歲這話,實是天下之福。縱觀史冊,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實是『中有不足而形之於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祥瑞』多了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弘曉在旁卻道:「只要是實,該報的還是要報。就如今日,主子也沒通知衡臣,突然臨幸,偶然索茶,就有紫靈芝現世,不能說冥冥之中沒有天意。張廷玉見氣氛如此寬鬆,高興得臉上放出光來,笑道:「主子臨幸,就有紫靈芝出,這是國之瑞,也是寒家承澤之瑞。不論諸位王爺怎麼看,老臣反正心裡高興。」

  「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過恰逢朕來它就出現,朕心裡也實在歡喜。」說著便索紙筆。張廷玉忙不迭捧硯過來,和傅恆一頭一個撫平了紙。乾隆飽蘸濃墨凝重落筆,極精神地寫了「紫芝書舍」四個大字。他的字本來就好,此刻神完氣足運筆如風,真個龍蛇飛動堂皇華貴,張廷玉先叫一聲「好」,眾人無不由衷喝采。乾隆自己也覺得意,取出隨身小印,說道:「朕的玉璽尚在刻製,這是先帝賜朕的號,倒可用得。」遂鈐上了。眾人看時,卻是:

  長春居士

四個篆字,與端莊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鈐好,指著紙道:「這個賜衡臣。」

  在一片嘖嘖稱羨中張廷玉叩頭謝恩,雙手捧了紙放在長案上,吩咐小廝:「誰也不許動,明兒叫湯家裱舖來人,我看著他們裱。」正說著,李衛闖了進來,一進門就說:「這邊翰墨飄香,那邊廊下小僮搧爐煮茶,張相今兒好興致。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李衛今兒--」他猛然瞧見乾隆坐在書案前,猛地頓住了,竟像釘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兒要享口福,是麼?」乾隆含笑道;「怎麼,李衛,不認識朕?」李衛這才醒過神來,忙伏地連連踫頭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麼會不認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乾隆道:「起來吧。朕原說明兒召見你,今兒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恆下首去。」說著便聽僮兒在外高聲稟道:「相爺,水響了!」便見一個小廝用條盤端著幾個精巧玲瓏的碧玉小盅和茶葉罐進來。張廷玉忙親自接過捧到乾隆面前。

  眾人仔細看乾隆怎樣行事。只見他掀開茶罐,捏一撮茶葉看了看,說道:「這碧螺春,還不算最好的。明兒朕賞你一包女兒碧螺春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藥似地各放少許,一個小奚僮已提著剛煎沸的壺進來。乾隆挽起袖口提壺在手,向杯中各傾約半兩許沸水,乾燥的茶葉立刻傳出細碎的滋滋聲。他靜聽著茶葉的舒展聲,極認真地觀察著每個杯中的水色,一點一點地兌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輕而色味愈佳。你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當年的好。這可不是酒,越陳越好。」張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滿室裡蕩漾著茶香,笑道:「奴才哪裡省得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樣的水、茶,奴才從沒聞過這樣香味!」說著便要端。

  「等一等,這茶半溫才好用。一點一點品嘗才上味。至於解渴,白開水也使得的。」乾隆擺手止住了,說道:「方才是王者香,現在已是隱者香,你們試聞聞看。」眾人屏息細嗅,果然茶香與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這會兒已是幽香,如空谷之蘭清冽沁人。李衛搖頭嗟訝道:「主子聖學淵泉,真叫人棠木結舌,吃一口茶竟有這麼大學問!」

  他一說眾人都是一怔:什麼「聖學淵泉」「棠木結舌」?傅恆掩嘴而笑,說道:「又玠賣乖出丑了。必是將『淵源』念成『淵泉』,『瞠目結舌』誤為『棠木結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錯,嘖地笑了。眾人一齊哄堂大笑。多少天來居喪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盡。

  「你李衛仍舊是不讀書!」乾隆笑得咽著氣道,「聽說你在下頭還是滿口柴胡罵人?」李衛紅著臉忸怩地說道:「書也讀點,讀得不多;罵人也改了些,沒全改好。」傅恆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罵誰,誰升官。上回我去山東,你的一個戈什哈給我請安,笑著說他快升官了。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我們李制台昨個罵我「賊娘好好地搞」了!』你這不是長進了麼?」話音才落已是笑倒了眾人。

  於是大家開始品茶,果覺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點點便覺滿口留香,與平常沖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為水中小人。」乾隆呷著茶掃視眾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說笑,聽他說道:「朕生性嗜茶不愛酒。也勸在座諸臣留意。」

  「但為人君者,只能親君子遠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殺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為『非小人莫養君子』嘛!李白沒酒也就沒了詩。」乾隆說著,一手端杯一手執扇,起身踱步,望著窗外燦爛秋色說道:「孔子說中庸之道為至德。這話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適得其中。比如聖祖爺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澤,休養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時,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朝眾人點點頭。

  這是極重要的話,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豎起耳朵靜聽。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繼統,見人心玩忽,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飭綱紀。不料下頭蠅營狗苟之輩誤以為聖心在於嚴厲,於是就順這思路去鋪他的宦途,凡事寧嚴不寬,寧緊不鬆,搜刮剔厘,謊報政績邀寵。就說河南的田文鏡,清理虧空弄得官場雞飛狗跳。墾出的荒,連種籽都收不回,硬打腫臉充胖子。河南饑民都湧到李衛那裡討飯了,這邊還在呈報豐收祥瑞!我不是說田文鏡一無是處,這人還算得上是個清官,但他確實是個酷吏,他的苛政,壞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閃,轉瞬即熄。誰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訪,回來向雍正回報田文鏡「苛察媚君」遭到雍正嚴斥的事。如今事過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間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寬則濟之以猛,猛則糾之從寬。如今下頭情勢,毛病在太猛。清理虧空,多少官員被逼投河上吊,發配充軍,就如江寧織造曹家,跟著祖宗從龍入關,跟著聖祖保駕扈從,那是什麼功勞情分?一聲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燈乾油盡,朕就想不通下頭這些官怎麼下得了手!」別的人聽了倒沒什麼,李衛聽了,身子一緊。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兩江總督。張廷玉心裡也是一縮,查抄旨意是他草擬的。

  「朕不追究什麼人,今日是論寬猛之道嘛。」乾隆莞爾一笑,「於今日形勢而言;要想政通人和,創極盛之世,必須以寬糾猛。這和阿瑪以猛糾寬的道理一樣,都是剛柔並用陰陽相濟,因時因地制宜。朕以皇祖之法為法,皇父之心為心。縱有小人造作非議,也在所不惜。」

  這篇冗長的「寬猛之道」議論說完,大家都還在專心致志地沉思。張廷玉蹙眉沉思有頃,說道:「奴才在上書房辦差三十多年了。兩次丁艱都是奪情,只要不病,與聖祖、先帝算得是朝夕相伴。午夜捫心,憑天良說話,私心裡常也有聖祖寬、世宗嚴,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想頭。只我為臣子的,盡忠盡職而已。對主子的意旨,盡量往好處辦,以為這就是賢能宰相。今兒皇上這番宏論,從孔孟仁恕之道發端,譬講三朝政綱,雖只是三個字『趨中庸』,卻發聾振聵令人心目一開。皇上聖學,真到了登峰造極地步。」眾人聽了忙都隨聲附和,弘曉卻素來與鄂爾泰交好,一邊說:「衡臣老相說的是。」心裡卻想,這老傢伙馬屁拍得不動聲色,真是爐火純青了。李衛靴筒裡裝的是參劾山東巡撫岳濬草菅人命案,包庇屬員劉康的折子,原想到張廷玉這裡先下幾句話,然後密折上陳,聽了乾隆這話,只摸了摸靴子,裝作什麼事也沒似地乾咳了一聲。

  「原說到這裡鬆快一下,沒來由又論起治世之道。」乾隆道,「這茶愈涼愈香,不信你們嘗嘗。」說罷端起杯子一吸而盡,眾人也都喝乾了,真的甘洌清芳異常。乾隆起身說道:「咱們君臣一席快談,現在已是申末時牌了,也好端茶送客了。」

  張廷玉站起身來,陪著乾隆往外走,邊走邊說:「奴才今晚打算把皇上今兒這些旨意潤色成章,明兒皇上過目,如無不可,就用廷寄發往各省,宣示天下學宮。眼下最要政務,是苗疆事務。昨日養心殿皇上的旨意剖析甚明,並不是苗人人多、火器厲害打敗了官軍,是官軍將帥不和,欽差秉心不公離散了軍心,自己沒上陣就敗了。所以鎖拿張照、哈元生、董芳等誤國將帥十分妥當。不過只派欽差,奴才卻有些顧忌,所以沒有急於票擬辦理。」乾隆踱步走著,一邊聽一邊「嗯」。到此站住,問道:「撤一無能欽差,另委能員前去,你有甚麼顧忌?」張廷玉一笑,說道:「張廣泗這人奴才深知,志大才疏,心雄萬夫,他已立了軍令狀剋日掃平苗叛。主子在上頭壓個欽差,不但他不能放手辦差,就是有個差池閃失,又是相互推諉。因此臣以為不另委欽差為佳。」說著才又徐徐走路。

  「好。就是這樣。」乾隆一邊命侍衛們備馬,一邊說道;「今夜你既要辦公務,索性再給你加一點。將從前因清理虧空被迫逼落職的官員列個名單出來,要逐個甄別。像楊名時,為修雲南洱海,拉下虧空,被誤拿下獄,已經三年了。還有史貽直,不但要釋放,還要重用。你再想想還有誰,都開出來。不過朕說的『寬』,並不是寬而無當,先帝清理虧空懲辦墨吏的宗旨並沒有錯。失之於『寬縱』就又不合中庸之道了。」說罷便上馬,仍由弘曉、傅恆等人送到東華門入大內。這邊李衛也辭歸不提。

  此時已漸近晚,天色不知何時陰下來了。勞乏了一天的乾隆,興致仍然很好,進入大內,便下了乘輿。只令乘輿在後跟著,步行往詡坤宮見皇后。自雍正去世,他就和皇后富察氏分居守喪,幾乎沒見過面,也實在是想她了。待過承乾宮時,天已擦黑,莽蒼蒼的暮色中細雨紛紛,宮人們正在上宮燈。乾隆走著,忽然一陣琴聲隨著涼風飄過來,似乎還有個女子和著琴聲在吟唱。他極喜愛聽這琴聲,便在倒廈門前徘徊靜聽。卻見養心殿小太監秦媚媚沿永巷逶迤過來,便問:「有甚麼事麼?」

  「哦,是主子爺!」秦媚媚嚇了一跳,忙打千兒請安,「方才主子娘娘叫人過來問主子回來了沒有,恰好東華門那邊傳話,說主子已經進來。奴才是專來尋主子的。主子娘娘說等著萬歲爺一道兒去給太后老佛爺請安呢。」乾隆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算是知道了,指著宮門問道:「這裡頭住的哪個宮妃?」秦媚媚答道:「是先帝跟前在書房侍候的錦霞,後來當了『常在』的——主子忘了,前年--」話未說完,乾隆便擺手止住了他,又道,「你去傳旨,叫後頭乘輿撤了,叫高無庸去回皇后,請她先去慈寧宮,朕一會兒就去。」

  聽說是錦霞,乾隆心中一動。他怎麼忘得了呢?前年冬雍正犯病,在書房靜養,乾隆親自在外問為雍正煎藥,為看錦霞描針線花樣走了神兒,藥都要溢出來了,兩個人都忙著去端藥罐,又撞了個滿懷--這事除了雍正,養心殿的人都當笑話兒講。想起錦霞看自己時那份嬌嗔神情,那份含情脈脈的樣子,欲哂又罷欲罷不能——乾隆心頭烘地一熱,抬腳進了倒廈,卻又止住了:「唉——天子——」他的目光暗淡下來,恰在此時西風掃雨颯然而來,又聽琴聲叮咚,錦霞低聲吟唱: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攔夢住,瞞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沈沈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乾隆再忍不住,轉身疾步進了大院。乾隆循著琴音進入西偏殿,果見錦霞坐在燈前勾抹挑滑地撫琴。她那俊俏的瓜子臉,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豐滿的上身隨著纖指移動輕輕晃動著,燈下看美人令人神醉魂銷。乾隆此時欲火蒸騰,便躡手躡腳地移步到她身後,猛地雙手一抱,將她摟在懷裡。

  錦霞嚇了一跳,起初擺著頭向後看,但乾隆的頭緊緊貼在她後背上,任是怎樣轉動脖頸總是瞧不見頭臉,卻一手撈住了乾隆的辮子,不禁大吃一驚,急掙身時,恰似鐵箍般箍住,哪裡掙得脫,口中低聲嚴厲地說道:「你這個小侍衛!要作死麼?再不滾,我一嗓子喊出來,看不剝了你皮!」乾隆一手伸到胸前,一手又要插到下身小衣,口中含糊道:「乖乖小寶貝,真是可人兒——」錦霞真的急了,反手便用指甲亂抓。乾隆急閃時,腮上已被抓出血痕,雙手一鬆退到一邊,撫著腮道:「你手好狠,抓著朕了。」

  「皇上!」

  錦霞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乾隆見她臉色蒼自,沒有一點血色,笑著上前撫慰道:「是朕沒有說話,不怪你,看把你嚇的--」剛又要動手動腳,便聽外邊雨地裡高無庸在遠處喊道:「那不是秦媚媚麼?老佛爺叫皇上去呢!」秦媚媚答道:「皇上在這宮裡,我這就進去。」

  「就這樣,朕去了。」乾隆大為掃興,鬆開錦霞,戀戀不捨地走出了殿門,臨出門時又回身笑道:「正應了那句詞『今番又不曾真個』--你等著好信兒!」乾隆見高無庸和秦媚媚兀自探頭探腦往裡看,氣得他揮動巴掌每人一記耳光,說道:「嚎什麼喪?!朕不省得去給母親請安麼?賊頭賊腦的,成什麼體統!」

  待到乾隆冒著細雨趕到慈寧宮,皇后富察氏正跪在炕沿邊給太后捶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見乾隆進來,滿殿裡宮女侍從一齊跪下了,皇后也緩緩下炕行蹲身禮。此時深秋,又下著雨,慈寧宮連燻籠都生了火,乾隆一進東暖閣便覺得熱烘烘的,忙解了油衣給母親行禮,陪笑道:「母親安好?」

  太后鈕祜祿氏呵呵笑道:「皇帝快坐下,我正和皇后商量著還願來著,尋你來,也為這事。我近來做了個夢,--怎麼,瞧你臉色通紅,怕是著了涼吧?」「兒子走著來,這屋裡又熱。」乾隆不自然地笑了笑,欠身道:「不知老佛爺作了甚麼好夢?必是吉利的,說出來讓兒子也歡喜歡喜。」太后吃著茶說道:「我夢見陪著大行皇帝去了清梵寺,進香的時候旁邊恍惚有人說,『你是個有福的,連前頭老祖宗孝莊太皇太后也及不得。既然皈依我佛,不捨一點善財麼?瞧這佛身的貼金都剝落了。』也不知怎的我就答話,說『雍正爺就是佛門菩提。你怎麼不求他?』那人說,『他不成,就要你。』回頭看時,那人不見了,雍正爺也不知哪去了!」太后說著,拭淚道,「老爺子是怎麼的,一句話也沒說,真狠心!」

  「這夢是吉夢,」乾隆忙笑道,「《解夢書》上說『凡遇大廊廟夢,皆吉』。孝莊老祖宗活到七十四,您必定活一百歲!至於給佛身貼金,我叫他們辦就是。」太后嘆道:「我打十五進宮跟了你們愛新覺羅氏,四十三年了。所有的大驚大險見了,所有的富貴也都享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知道你不信佛,所以越發得虔心為你祈福。既然你肯為佛裝金,索性就連山門佛殿也都修了,送老爺子梓宮過清梵寺,見那廟宇都舊了。難道非要等佛菩薩計較出來我們才施善麼?」乾隆忙道:「這不是大事,母親只管放心。修好清梵寺你去還願,瞧那裡不盡如意,兒子還是只管照辦。」說著轉身接茶,皇后失聲驚呼道:「皇上,您腮邊怎麼了,一串兒血斑兒?」乾隆忙掩飾道:「今兒去了張廷玉家花園,勾梅枝劃了一下,你怎麼也這麼大驚小怪的兒?」

  「是怎麼了?我瞧瞧。」太后挪動身子下炕來,戴上老花鏡湊近看了看,搖頭道:「斷乎不是。像是被人抓了的樣兒--別忙,這邊也有一條血痕!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臉上已沒了笑容,「這宮裡還有這麼犯上的東西麼?」乾隆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太后、皇后面,真尷尬得不知所措,眼見再分辯只會越描越醜,急切中說道:「是錦霞無禮——」太后怔了一下,退著坐回原位,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半晌才道:「原來是她!必定因為沒進太妃位子,糾纏皇上,皇上不答應,她就如此放潑--可是麼?」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7 PM

六 楊名時獲釋赴京師 張廣泗奉旨定苗疆


  乾隆此時真是進退兩難,只好點頭道:「是——」「這還了得!」太后頓時捶床大怒,順手扯過一條束在大迎枕上的黃絲絛繩帶扔給秦媚媚:「去,給錦霞拿去,就說我的話,她的事我都知道了!」乾隆急急說道:「母親!您別生氣,我不是——我是——您聽我說--」

  「去,這事我說了算!」太后朝秦媚媚斷喝一聲,又吩咐眾人,「你們都退出去!」

  眾人都退出去了,殿裡只剩下太后、皇帝和皇后,相對無言,只聽大金自鳴鐘不緊不慢地「卡卡」聲。乾隆木著臉看皇后時,皇后別轉臉看著蠟燭,似乎沒什麼表情。

  「你甭解說了。」太后鬆弛地嘆一口氣,說道:「還用得著分解麼,這種事大家子都有,你們兄弟都年輕,先帝跟前有幾個狐媚妖精,我要不堵住這個口兒,一句半句傳出去,皇家臉面還要不要?何況你還在熱孝中!別以為先帝崩駕的事我不知道,其實事已至此,想不開也得想開,說出去沒半點好處。他那事不是也吃了女人的虧?再者說,你眼前皇后嬪妃一大堆,哪個不是美人胎子!你吃著碗裡還要看著鍋裡,還要拉扯前頭人?」乾隆紅著臉低頭稱是。心裡只盼她快點說完。偏是太后說得沒完沒了,從紂妲己直說到漢飛燕、唐玉環,一直說了一頓飯時辰,才道:「皇后帶皇帝回宮去,我乏了。」

  皇后陪著乾隆剛出慈寧宮大院垂花門,恰見秦媚媚回來繳懿旨,燈下臉白如雪。見了二人,秦媚媚膽怯地退到一邊垂手讓道。乾隆情知事情無可挽回,盯著秦媚媚直咽唾沫。皇后卻道:「秦媚媚,差使——辦好了?」

  「回主子娘娘,辦——辦好了——」他看了一眼滿臉陰雲的乾隆,囁嚅道,「她——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扯斷了琴弦,點了三根香,就——」

  「琴弦呢?」富察氏含淚說道:「拿來。」秦媚媚猶豫了一下,從袖口掏出一團絲弦,雙手捧給富察氏。富察氏接過看了看,竟轉手遞給了乾隆,對秦媚媚道:「明兒到我宮裡支點銀子,好好發送。」

  乾隆緊緊摸著那團琴弦,心像泡在沸水裡般縮成一團,良久才道:「你進去,把慈寧宮侍候過康熙爺的內侍都傳到這裡來--不許驚動老佛爺!」見富察氏不解地望著秦媚媚的背影,乾隆說道:「你放心,我不是為這事。」

  待了一小會兒,秦媚媚帶著五六個太監出來,老的有六十來歲,年輕的也有三十歲左右,一齊在濕漉漉的雨地裡給乾隆和皇后行禮。乾隆咽了一口氣,問道:「老佛爺說修廟,這事你們知道不?」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太監躬身,扯著公鴨嗓子道:「回萬歲爺,這宮裡侍候的都知道——」

  「朕叫你們來只有一句話。」乾隆冷冷說道,「朕以康熙爺之法為法。你們都是侍候過康熙爺的,孝莊老佛爺也信佛,有過叫皇帝拿錢修廟的事麼?」

  「——」

  「這事是你們的過錯。」乾隆說道,「往後再遇這樣事,你們得從旁勸諫老佛爺。就引康熙爺的成例,老佛爺必定肯聽的--這次恕了你們,下不為例。」

  皇后在旁說道:「老佛爺有什麼想頭,該辦的自然還要辦。皇上是孝子。你們不能攛掇著老佛爺興這作那,好從中撈錢。我要知道了,必定要治你們的罪!」說著便和乾隆一齊上了乘輿。在乘輿裡,乾隆問道:

  「皇后,為什麼不勸老佛爺收回處置錦霞的成命?」

  「因為老佛爺處置得對。」

  「唔,那為什麼你又要把絲弦給朕?」

  「你該留著做個心念。我不能當妒忌婦。」

  「哦,為什麼你又從體己裡拿錢厚葬她呢?」

  「因為我也是個女人。」

  乾隆和皇后都沒有再說話。這一夜,他們都失眠了。

  ***

  楊名時在昆明府己被囚禁三年。這位昔年揭露張廷璐考場舞弊案的雲貴總督,是因為疏通洱海壅塞,徵集鹽商銀兩被捕下獄的。楊名時由貴州巡撫升遷雲貴總督,一上任便是淫雨連綿,接連幾處報警,都因洱海大堤崩潰,淹沒村莊,沖毀良田,死人不計其數。幾次申報戶部,當時,戶部急著催繳各地官員虧空,向皇上報考績,誰肯撥巨款來做這善事?遂下文叫雲南「就地籌款,自行修復」。楊名時粗算一下,至少要二百萬銀子。而雲貴兩省無此財力。幸而雲南產鹽,便在鹽商身上打主意,令雲貴兩省各要道設卡徵銀。偏是新任貴州巡撫朱綱是兩江總督李衛一手提拔的,寫信告知李衛,「楊名時在這裡刮地皮徵鹽稅」,李衛回信也說得痛快:「娘希匹,怪不得這邊鹽漲價。他既貪贓,你只管告他!」朱綱便紮紮實實寫了奏折,告楊名時「妄興土木、圖侵帑項」,迫使守卡小吏無理盤剝過往行客。有理有據說得痛心疾首。楊名時平素對雍正改革賦稅,官紳納糧、清理虧空,設養廉銀等作法無不反對,只由於他為政清廉,才沒有懲處他。見了這奏章,雍正勃然大怒。當天便下旨,用六百里加緊發往雲貴,命朱綱代為總督,並派戶部侍郎黃炳星夜前往大理。黃炳是張廷玉門生,要為老師報一箭之仇。二欽差下車伊始,不由分說便將楊名時革職下獄,並不顧大清條律,私自動用火龍、油龍等極慘的刑具,要置楊名時於死地。

  楊名時平素實在太清廉了,因為不收一分火耗,身居總督高位,有時窮得不能舉炊,他連家眷都沒帶,只有一個本家侄兒裡外照顧。這是雲貴兩省士紳百姓無人不知的事實。把家產抄了個底朝天,只尋得幾件打了補丁的破內衣和兩串青蚨。沒法交差的兩位欽差便把徵來的鹽規銀算成貪贓。這一來激怒了兩省人民。升堂刑訊那日,三萬老百姓聚到總督衙門外,人情洶洶,連衙門裡的戈什哈、衙役都一齊倒戈,大呼:「楊公受刑,還有什麼天日?我們反了!」還是楊名時披枷帶鎖出來申斥,命百姓「不得有違王憲」才算解圍。但這一來,朱、黃二人再也不敢動刑了。草草具本完結。雍正不知出於什麼想頭,定了楊名時絞刑,卻連著三年沒有勾決。

  他作官時沒人敢送東西,坐班房時人們便沒了忌諱。有的替他向獄中上下打點,住了單間牢獄,又「因病」允許帶侄兒進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來衣物:「獄卒哥哥留點,下餘的給阿爺穿用」;天天都有人提著肉,「請照應阿爺」,丟下便走。因此,楊名時這個待死之囚比他當總督時還要闊綽。每年秋決時,多少人家求佛燒香,盼著「雍正爺眯一隻眼」漏勾楊名時。楊名時在獄中還讀書治學,時而還招來獄役講學,閒時打打太極拳,院中遊悠散步,養得紅光滿面。

  接到上書房釋放楊名時的廷寄文書,朱綱壓了幾天沒有照辦,還想上書乾隆「維持先帝原判」,接著不久又接到上諭「政尚寬大——朕主於寬」,邸報上還赫然載著「已令上書房行文滇省,釋放楊名時」;朱綱再不敢遲滯,親自坐了八人大轎逕往獄中宣旨。一進獄門便見典獄帶著一群獄役從一間小瓦房中出來,個個喝得臉紅耳赤。朱綱翎頂輝煌地站在前門鐵柵後,板著臉斥道:「不逢年不逢節,吃的什麼酒?尋打麼?」

  「回制台話,呃--」典獄官打著酒呃說道:「方才大理府台水大人來訪,說見了邸報,楊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帶來的。楊大人不肯吃,就賞了小的們--」朱綱咽了口唾沫,沒有再說什麼,逕自跨進小屋。

  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牆壁都裱了桑皮紙,木柵小窗上糊著十分名貴的綠色的蟬翼紗。一張木榻佔了半間房,油漆得起明發亮。榻上齊整疊著兩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貼牆還放有一溜矮書架。架上的書籍已經搬空了,小木案上擺著瓦硯紙筆等物件。楊名時的侄兒楊風兒滿頭熱汗跪在榻上捆紮著書籍。楊名時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張條凳上出神。見朱綱進來,緩緩起身,淡淡說道:「朱公別來無恙?」將手一讓,請朱綱坐在對面。

  「楊公,」朱綱見楊名時一臉坦然之色,慌亂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一邊坐一邊微笑道,「讓你吃苦了。不過瞧上去氣色還好。身子骨兒似乎比先前還要結實些。」楊名時笑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麼--我想大人今兒來,不單是說這些的吧。」朱綱笑道:「我是來給大人道賀的。當今聖上以寬仁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來釋楊公出獄,即刻進京。楊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見天日,飛黃有望。真令人喜不自勝!」說著便大聲吩咐外邊:「去給楊老爺備轎!--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開罪之處,黃侍郎--也太,唉——這兒不是說話處,且到衙門盤桓幾日,兄弟為楊公壓驚送行,一切慢慢細談。」

  楊名時沉默良久,說道:「朱公,你還是對名時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麼說甚麼。辦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意的。但天下不存私意者能有幾人?都計較起來還成?過去的事過去就罷。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請聽我一言,三月開春,加緊把洱海的壅塞治治。至於我,絕不願再『飛黃』了,進京也就為了謝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朱綱懷著一肚子鬼胎,怕楊名時到京告刁狀,聽楊名時的意思,只要肯疏浚洱海就可原諒,頓時喜上眉梢,說道:「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不過兄弟已經風聞,皇上有意命兄為禮部尚書,恐怕兄難得遂心——請,這裡說話不方便,到敝衙門,我置酒備餚,我們作一夕快談。」楊名時卻道:「朱公請諒,我素來不吃宴請,更不受饋贈。這一路進京既是奉旨,概由驛站照常規供飯即可。你安心,治好洱海,到京我還要設薄酒款待。」說著已是含笑起身。朱綱又是慚愧又是感激,還帶著一絲莫名的妒忌,起身恭恭敬敬辭了出去。

  那群獄卒待朱綱出去,早就一窩蜂擁進來,道賀的,請安的,說吉利話的,一齊眾墾捧月似的準備送楊名時上路。典獄官見他神情呆呆的,便問:「楊大人,您還有什麼吩咐的麼?」楊名時笑道:「我無牽無掛,也無事吩咐。在這裡讀書三年,倒養好了身體,也沒什麼可謝你們。我是在想:這麼小的屋子,你們怎麼把這個大木塌弄進去的?」幾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此刻獄外已經圍滿了人,鞭炮辟哩啪啦響成了一片。見楊名時袍袖肅然從容走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幾個跪在跟前的都是窮人,昔年在楊名時任上曾打贏了官司的,仰著臉,哽咽著道:「阿爺,您要走了,誰照管我們雲南人呢?」

  「都起來——起來——你們不要這樣——」楊名時自號「無淚文人」,見人們仰首矚目,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不知怎的,心中「轟」地一陣酸熱,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自己積鬱了三年的悲苦愁彷彿都融化在這淚水裡,遂拭淚勉強撫慰道:「名時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愛戴!方才朱制台來,不才已將民意轉告於他,朱制台已答應根治洱海。當今皇上聖明,大家回去好好營生,不要負了名時一片殷殷厚望——」說著移步,此時送行人已有數千之眾。前面的人牽著手擠著為他讓出一道胡同。楊名時走在前面,楊風兒挑著書籍跟在後面,才擠出人群,街旁屋檐下閃出一個人來,衝著楊名時撲身拜倒,說道:「求老爺照應小人!」楊名時看時,精瘦矮小,濃眉大眼,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腳下一雙「踢死牛」雙樑布鞋,望自己只管磕頭。楊名時卻不認得,便看楊風兒。

  楊風兒笑道:「他叫小路子。山東德州人,他們那遭了災。他有個表姐夫就是咱們住的獄裡的牢頭。叔叔坐班房時,是他在外頭專為您採辦東西的。」楊名時笑道:「如此說來,我還是受了你的惠的。只是我如今這樣,怎麼照應你?你又要我怎麼照應呢?」

  這個小路子就是被賀露瀅「陰魂」嚇得連夜逃走的那個申家客棧的小伙計。他從賀露瀅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擱,便趕回德州。剛進村便被一個本家叔叔看見,一把就拉到墳場裡,說道:「這裡劉府台已經升了監察道,前頭審一個盜案,已經攀出了你們那個申老板。店裡人死的死逃的逃,連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膽子,還敢回來!快點遠走高飛吧!」小路子當時嚇愣了,半晌才醒過神。這是劉康心存鬼胎,借刀殺人滅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讓他回村,取了一串錢送他上路:「我家康康在廣裡販綢緞,你去投奔他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但當小路子餐風宿露乞討到廣州,他的康哥卻下南洋貿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個表姐嫁在雲南大理,便又投奔到這裡。不湊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癆病死了,表姐夫又續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腸還好。城裡富戶約定輪流作東照應楊名時,得有個人在外頭採辦,就臨時安置了他。楊名時出獄後,這個差使自然也就沒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場,又想楊老爺是好人,求求他敢怕還有個機緣,這才奔來哀懇的。聽楊名時這樣問,小路子知道有門兒,哭著訴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只請考爺收留我,我什麼活都能幹,什麼苦也吃得。爺要什麼時候瞧我不地道,聽任爺發落!」

  「我只能暫時收留你。」楊名時聽他苦情,不禁惻然心動,說道:「當年我入京應試作官,奉母親嚴命,不要長隨僕人跟從左右。但你的情形也實在可憐。這樣,我先帶你進京,給你尋碗飯吃--你可認得字?」小路子忙道:「老爺這麼善心收留,必定公侯萬代,官運亨通!小的念過三年私塾,記賬、抄個名冊子也還幹得了——」

  就這樣,小路子便跟了楊名時上路。楊名時因為尚未復職,從雲南到貴州這一路都是驛站傳送,按規矩,只供楊名時一人騎馬。楊名時律己極嚴,不肯多要驛馬,這一匹馬,也只用來馱書,和風兒、小路子步行趕路。但這一來未免就慢了,趕到貴陽時已是乾隆元年二月二十一,在路上走了半月。當晚一行三人在三元宮後驛站驗票投宿,剛剛吃過夜飯,驛丞便急急趕到楊名時住的西廂房,一進門便問:「哪位是楊大人?」楊風兒、小路子正在洗腳,見他如此冒失,都是一愣。

  「我是。」楊名時正拿著一本《資治通鑒》在燈下瀏覽。放下書問道:「你有什麼事?」那驛丞「叭」地打了個千兒,說道:「岳軍門來,有旨意給楊大人!」楊名時身上一震,說道:「快請!是岳東美將軍麼?」說著,已見一個五短身材,黑紅臉膛的官員健步進來,正是當年在西疆與年羹堯大將軍會兵平定叛亂的岳鍾麒到了。

  岳鐘麒穿著八蟒五爪袍子,簇新的仙鶴補服起明發亮,珊瑚頂子後還翠森森插著一枝孔雀花翎,雖已年過花甲,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一派糾糾武將氣概。岳鍾麒大踏步走進門來,掃視一眼屋裡,見楊名時行裝如此簡陋,眉頭一皺,聲如洪鐘般說道:「鍾麒奉詔宣旨,楊名時跪聽!」風兒早一把扯了呆頭呆腦傻看的小路子迴避出去。

  「罪臣楊名時恭請聖安!」

  「聖躬安!」岳鍾麒待楊名時三跪九叩畢,打開聖旨,朗聲讀道:「今著楊名時加禮部尚書銜兼國子監祭酒,為朕朝夕訓導皇子。卿其勉之!」

  「臣——謝恩!」

  岳鍾麒宣完旨,雙手扶起楊名時,說道:「松公,沒見你時,我想還不知怎麼憔悴呢,看來比上次見面倒壯實多了!果真是個爽達人。」楊名時微笑道:「談何『爽達』?恬淡耳。我想進京引罪請休,旨意倒先來了。見皇上我該怎麼說呢?」岳鍾麒道:「松公,皇上銳意圖新,剛赦你出獄,又晉你為東宮洗馬,太子師傅。這樣的洪恩,你怎麼可以辜負呢?」

  「東美公,」楊名時問道:「你是四川將軍,怎麼到貴陽來了,特地為傳旨麼?」岳鍾麒道:「我是來傳旨的。不過不單是給你。我剛從制台衙門過來,這裡苗民造反,已經波及半省。原來的欽差張照、總兵官董芳、哈元生都被撤了差。這裡的兵多是我在青海帶過的,這麼大的人事變更,皇上怕下頭不服,滋生事端,特命我來宣旨辦理。皇上說,楊名時沒有職分,怕路上過於勞頓,賜給一個官銜就能坐八人轎回京了。」楊名時萬沒想到新君乾隆對自己如此體貼入微,心中一陣感動,嘆息一聲低下了頭。半晌才說道:「怪不得一進貴陽就覺得不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到處是兵營,原來朝廷將在這裡興大軍征討苗變!這裡的軍務誰來主持,想必也是東美公了?」岳鍾麒笑道:「我只是宣旨。總理苗疆事務的大臣是張廣泗。他原是我的部下,如今連我也要聽他節制了。我是主張招撫的。皇上的意思要先清剿,所以用了張廣泗。」

  張廣泗,楊名時是認識的,很能打仗,是岳鍾麒軍裡有名的悍將,楊名時從獄中剛出來,無法判斷剿與撫孰優孰劣,也就緘默不語。岳鍾麒知道他的脾性,起身剛要告辭。便聽外頭一陣馬蹄聲響。一個戈什哈高聲叫喊:「總理苗疆事務大臣張廣泗到!」楊名時怔了一下,問道:「這人怎麼這麼個作派?上次我見他時,並不這麼張狂啊!」岳鍾麒一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話未說完,院中便聽馬靴踩在石板上咚咚作響。張廣泗已經昂然進屋。

  這是個四十剛出頭的中年人,白皙的面孔略顯長點,一雙眉毛筆直挑起,透著一股殺氣,嘴角微微翹起,彷彿隨時都在向人表示自己的輕蔑。他站在門口看了看,雙手抱拳一拱,說道:「松公別來無恙?--東美公,已經傳過旨了吧?」岳鍾麒笑著點點頭,楊名時邊起身,邊將手一讓,淡淡說道:「大人請坐。」

  「請松公務必鑒諒,我只能稍坐片刻。」張廣泗雙手按膝端坐,「今夜回去還要安排進剿事宜。」楊名時溫和地盯著這位將軍,微笑道:「將軍氣概不凡。這一次定要將苗寨犁庭掃穴,一鼓蕩盡了。你出兵的方略,可否見告一下呢?」張廣泗笑著看了一眼岳鍾麒,說道:「楊大人乃是讀書人,軍務上的事怎麼說得清!其實東美對我有些誤會。我還是要撫的。只對那叛變朝廷的,我才狠打猛剿的,我一定要擒到那個假苗王!」

  岳鍾麒道:「你是主將,我一定聽令。分兵三路攻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寨的方略是可行的。」張廣泗道:「老軍門這話對,我統率六省官兵,要不能一戰而勝,也只有自盡以謝朝廷了。」說罷便起身,又道:「知道松公清寒,此去北京千山萬水,也不可過於自苦,特送來三百兩銀子供途程中使用--不知你何日動身?我來送行。」岳鍾麒也站起身道:「松公,我也該辭了,這就回成都部署軍務。你從那裡路過,總歸還要見面的。」

  「我是書生不懂軍務。但我懂政治。」楊名時也站起身來:「千言萬語歸總一言,將軍不可殺人太濫。將來兵事完了,地方官不好安撫百姓--至於程儀,你是知道名時的,斷然不敢領受,承情了。」

  張廣泗笑道:「貴州是軍事區。一切我說了算--來,把銀子取來!」說罷和岳鍾麒聯袂而去。楊名時待他們去後,叫過驛丞,說道:「這銀子明日你送還張軍門--哦,你不要怕他責罰。我走以前寫一封信,你連信一併給他就是。」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8 PM

七 楊太保奉詔主東宮 傅六爺風雅會名士


  楊名時趕到北京時已是三月下旬。一進房山縣境,他便不肯再坐八人大轎。只叫驛站備一乘四人抬竹絲涼轎,三匹走騾,一匹馱行李,兩匹讓風兒和小路子騎著。飄飄逸逸走了一天,下晚住到潞河驛,胡亂歇息一夜。第二日雞叫二遍便趕進內城,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不一時高無庸一路小跑出來,氣喘吁吁道:「哪位是楊名時?皇上叫進!」

  楊名時來到養心殿天井,一眼看見乾隆皇帝立在殿門口候著自己。楊名時渾身一顫,向前疾趨幾步行三跪九叩大禮:

  「臣--楊名時恭叩皇上金安,皇上萬歲,萬萬歲!」

  乾隆見他行禮,徐步下階,親手挽起楊名時說道:「一路辛苦了。不過氣色還好。怎麼瞧著眼圈發暗,沒有睡好吧?」說著便進殿,命人「給楊名時上茶,賜坐!」楊名時斜簽著身子坐了,說道:「臣犬馬之軀何足聖上如此掛懷!這幾日愈是走近京師,愈是失眠難寐。先帝爺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先帝爺年未花甲,畢竟去得太早了。尤令臣心不安的,先帝爺直到駕崩,對臣仍是心存遺憾——」說著,嗓音便有些嘶啞哽咽。乾隆心裡頗為感傷。說道:「先帝梓宮在雍和宮,明兒給你旨意去謁靈,有什麼委屈儘可靈前一慟而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豈敢生委屈怨望心?」楊名時顫著聲氣道:「臣是自嘆命薄,不能自白於先帝爺罷了。」乾隆見他神傷,也不禁黯然,許久才道:「這是沒法子的事。其實先帝也並不相信朱綱、黃炳的話。幾次勾決人犯,一到你的名字就放筆,繞室徘徊,喃喃說:「此人怎麼會有這種事?再看看,再等等——」他話沒說完,楊名時再也抑制不住,掩面而泣,淚水從指縫裡湧了出來,只為不能君前失禮,不能放聲,只是全身抽搐——半晌方抹淚道:「臣失儀了——其實先帝有這句話,臣很知足的了——」說著淚水又湧了出來,忙又拭了。

  乾隆待楊名時平靜下來,說道:「朕深知你的人品學問。朕不以為先帝作的不對,當時就是那麼個情勢嘛。下頭有些酷吏錯會了先帝的意圖,一味以苛察挑剔為事,媚上取寵。所以朕才下詔明諭『政尚寬大』。想你必是讀過了。」「臣在昆明已經拜讀了。」楊名時恢復了平靜說道:「邸報上說,孫嘉淦、孫國璽都放出來,皇上聖鑒燭照,處置得極明!就臣自己而言,這些日子反省很多。比如先皇當初實行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清查虧空,都是行之有效的良政。臣愚昧,對士民一體納糧這些政令一直心存偏見。以為先帝輕視讀書人。這就是罪。先帝懲處並不過分。」乾隆含笑聽著,說道:「看來楊松公對『養廉銀』還有成見?」

  「不敢說成見。」楊名時欠身答道,「將火耗銀子歸公,發給官員養廉銀,確實堵了官員明目張膽侵吞賦稅的路。但也有三條弊病,求皇上留意。」

  「唔?」

  楊名時仰臉看著乾隆,說道:「耗銀既然歸公,官員無利可圖,犯不著徵收火耗得罪人,遂滋生懈怠公務的心。」

  「嗯。」

  「官有清官贓官,缺有肥缺苦缺,」楊名時又道,「火耗歸公,那些清官能吏,因手中沒有錢轉圜,有些事該幹的,幹不了。再說那些贓官,肥缺爭著補,苦缺躲著讓。拿了養廉銀,這些贓官也未必就不貪墨。」

  「嗯。」

  「更可慮的是,各省自己掌握火耗銀。官員們誰肯替朝廷省錢?必定重設機構,人浮於事——反正從火耗銀裡抽取就是。如今江南省一個藩司衙門就要養活三四百書吏、師爺、採辦——名目愈來愈多。衙務愈來愈繁,就是這個緣故。皇上,康熙朝的藩司衙門各種文職人員,有幾個超過一百人的?如此下去,朝廷實益得的不多,百姓頭上卻多了不少不是官的官!」

  乾隆聽得很仔細,還不時點點頭,但對這些意見卻不甚重視。他召楊名時來京,並不要他辦理政務,是要為兒子們選師傅,人品學識器量是最要緊的,政見倒在其次。沉吟著說道:「你的這個條陳有可取處,可以寫出來,朕令上書房會議一下。但凡興一利,必生一弊,也不可偏執,以為既生弊又何必興利。權衡得好即謂之『能』。嗯——你雖是禮部尚書,國子監祭酒,其實不必到差。眼下就要開恩科,由你主持順天府貢試,好生為朕選拔幾個有真才實學的。恩科差使完了,進毓慶宮講學,朕要擇吉日叫阿哥們行拜師禮。」正說著,高無庸進來,稟道:「孫嘉淦和孫國璽、王士俊遞牌子,昨兒皇上吩咐,隨到隨見,奴才已經引他們到垂花門外了。」

  「臣告退了。」楊名時起身打個千兒,又肅然一躬,說道:「臣既奉學差,明兒就去禮部。」乾隆也站起身,說道:「道乏罷。禮部那邊朕自然有旨意,嗯,還有一件事,孫嘉淦要出任副都御史署理直隸總督衙門。這次主考是你,副主考是鄂善。你們回頭見見面,如外面對人事有什麼議論,隨時奏朕知道。」楊名時答應著,又問:「李衛要出缺了?」乾隆轉臉看了看楊名時,說道:「李衛雖不讀書,聰明得之天性,冶盜是個好手。李衛並不貪墨。你是志誠君子,理學大儒,不要再計較昔日的事了。且李衛身子多病,眼見過一日少一日,朕命他掛刑部尚書銜,隨朕辦些雜差——」乾隆邊走邊談,送楊名時到殿外檐下,說道:「叫孫嘉淦、孫國璽進來吧。」

  ***

  楊名時沿永巷向南,剛出乾清門外天街,便見張廷玉從上書房送一個官員出來,細看時卻認得,是現任兵部滿人侍郎兼署步軍統領鄂善。楊名時是張廷玉的門生,忙停住了腳,一個長揖說道:「老師安好!」

  「是名時嘛!」張廷玉一笑,說道:「見過主子了?好嘛,要入青宮為王者師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他話未說完,見兩人都笑了,便問:「你們認識?」

  鄂善是個十分穩重的人,長狐臉上留著半尺長的鬍子,端莊的五官看去很勻稱,嘴角似乎時時帶著微笑,聽張廷玉問,點頭道:「十五年前就認識了。張相的得意高足嘛!那時我還在內務府當差。後來到吏部考功司,名時出任貴州巡撫,還是我的建議呢!」楊名時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其實雍正元年他任副主考主順天府貢試,正是鄂善舉薦。為此掀起潑天大案,不但張廷玉的堂弟張廷璐被腰斬,此案牽連甚廣,連乾隆的親哥哥弘時也因此裹進黨爭,被雍正下旨賜死。往日這些恩恩怨怨與張廷玉多少都有瓜葛。鄂善不是笨人,自然要迴避了這事。便道:「中堂沒別的事,我就告退了。」

  「就按方才說的。」張廷玉又叮囑道:「雖說李衛跟著辦差,步軍統領衙門也不可掉以輕心。這上頭出了漏子,任誰也吃罪不起。」鄂善道:「卑職曉得,一定十二分經心。」說罷也不再和楊名時招呼,含笑一點頭去了。張廷玉這才轉臉笑謂楊名時:「屋裡談。」二人便相跟著進了軍機處。

  軍機處只有三間房,座落在永巷南口西側,熙朝時是侍衛們歇息的地方;雍正朝西疆用兵,軍事旁午羽書如雪,便在這裡建了軍機處,專門處置軍務。軍機大臣都是由原來的上書房行走大臣兼任。皇帝又多在養心殿召見,比上書房既近又便當,因而兼著軍機大臣的上書房大臣也在這邊處置政務。久而久之,這邊軍機處漸成機樞核心,上書房倒是形同虛設了。楊名時跟著張廷玉進來,只見東邊一個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鑲了銅葉的大櫃,炕上條幾上、櫃頂堆得高高的都是文卷,一個個標著黃簽,一進門滿屋都是墨香,絲毫沒有奢華氣象,只有靠門口放的那座金色自鳴鐘,算是唯一的貴重器物。

  「宰相也不過如此,是吧。」張廷玉似乎不勝感慨!一邊請楊名時坐了,一邊說道:「我自康熙四十六年入上書房,快三十年了。」楊名時在椅上欠身,說道:「老師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開國以來恩禮之榮,是全始全終的!」張廷玉嘆道:「全始還算中肯,全終還要往後看,我歷事三朝,一代權相如明珠、索額圖、高士奇我都見過的,『眼見他蓋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我如今大名之下,責備恆多,勛業已成,晚節彌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楊名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廷玉,他有點不明白,特地叫進自己來,就為說這些話?思量著,說道:「老師既然慮到了,也就無甚干係。」

  「我叫你來不為說這些道理。」張廷玉拈鬚沉吟,語氣十分懇切。「大官作的時日太久了,有些騎虎難下,張家一門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個。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這麼多人,難免魚龍混雜。誰出點事,很容易就牽到我這裡--我說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還感激你--」

  「中堂——」

  「你聽我說。」張廷玉道:「我,這不是矯情,廷璐的死雖是罪有應得,我幾時想起心裡就針扎樣疼,這是人情。從天理上說,你並沒有錯,我也覺得應立這麼個榜樣給張家人看,對張家還是有好處的。」楊名時嘆一口氣,說道:「中堂度量寬宏,慮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學生領教了。」張廷玉溫和地看著楊名時,說道:「我的門生遍布天下、可能執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宮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輕時一樣的路。這個差使辦好,前程不可限量。但這個差使輕不得重不得,皇族裡頭也有不成器的。這個師傅不好當。當年廷璐就吃了這個虧,他靠上了弘時,以為有恃無恐,結果他血刃於刀下,冰山也垮了。」

  楊名時聽得目光炯炯,良久,說道:「師相說的,我都銘記在心,與阿哥們我謹以道義交,執中而不偏,循情而導之以理。我決不有負於您這樣諄諄教誨。」

  「就是這些話。」張廷玉笑道:「你這些年讀書辦差歷事,未必沒有這點見識,我只是白囑咐幾句。」說著便起身。楊名時忙也起身,張廷玉一邊送他出來,口裡說道:「皇上叫我在京給你安排一處宅子。太奢華太大的諒你也不要,東華門外有一處四合院,原是曹寅的產業。抄家歸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賞了你。你就搬去吧--離毓慶宮也近些兒--下人夠使不夠?入闈看卷子,總要幾個幫手,要不要我挑幾個老成點的跟進去?」楊名時笑道:「十八房試官還看不過來麼?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說到這裡,我還想向師相薦個人--」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說了,「如今他走投無路,我留他又違了母訓。不拘哪裡,師相給他派個吃飯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張廷玉道:「他既然通一點文墨,就叫他在軍機章京房裡做雜役吧。」說著送楊名時出來,吩咐守在門口的小蘇拉太監:「叫山西糧道何嘯松,河南糧道易永順,濟南糧道劉康進來。」恰好轉臉見傅恆過來,便問:「六爺,去見皇上了麼?」

  傅恆看著豎在軍機處門前的「文武百官並諸王公不得擅入」的大鐵牌,含笑說道:「沒有見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買書,剛剛送進去,出來又踫上內務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盤棋。阿桂想以恩蔭貢生應這一科的殿試。他不曉得規矩。那不是楊名時麼?我問問他去。」張廷玉笑道:「滿洲旗人,做副標統了,還要到文場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尋楊名時,問我好了。叫他在旗裡備個案,交上書房用印,殿試時奏明就是了。」傅恆笑著說了句「承指教」便出了隆宗門。

  ***

  錢度自河南到濟南,毫不費事便進了李衛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隸總督衙門好生作為一番的。不料連衙門口朝哪開都沒見便另生枝節,先說叫李衛去古北口閱軍,接著又有旨意,撤去李衛總督改任兵部尚書。當大司馬自然更興頭,但上任的票擬卻又遲遲不下。眼見四面八方的孝廉紛紛入京,車水馬龍。富的高車駟馬,僕從如雲,窮的布衣青衫,孑然一身。或顧盼自雄,或猶疑徘徊,滿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來跳龍門的各地舉人。夜裡從街上走過,各處燈火繁星閃爍。會文的、吟酒作詩的、朗誦墨卷的應有盡有。錢度年不過四十,多年不曾文戰,見這情景,撩撥得雄心陡起,便向李衛透出口風,想進場試試。這種好事任誰斷沒有阻止的道理。李衛便取一百六十兩銀子贈他,「既然考試,住我這裡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奪關斬將,升發了也是我的彩頭。萬一不如意,還回我這裡就是。」錢度有了銀子又沒有後顧之憂,越發來了興頭,在前門租了小小一間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轉合地試筆。夜裡便出去會文,幾天之後便結識不少文友。

  這天下午,錢度剛午睡起來,睡眼惺松地在面盆裡洗了一把臉,定住神剛要翻開墨卷,便聽外頭有人喊自己。錢度隔門向院裡看時,是在大廊廟文館認識的幾個朋友,一個叫紀昀,一個叫何之,一個叫莊友恭,還有一個是內務府的,卻是旗人,叫阿桂,帶著幾個家人說說笑笑進來。一進門何之便笑道:「這滿院石榴殷紅碧綠,真是可人意啊!噴鼻兒香!」莊友恭便笑著看錢度草擬的文章,說道:「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楊大人是理學大宗,最不愛詞藻鋪陳,文章要立意新穎,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孫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實有力。」阿桂在這群人中是最年輕的,並不參加貢試,便和紀昀湊近了看,阿桂笑道:「文貴理平氣清。這文章,只覺得強拗倔直了些。曉嵐兄以為如何?」

  「石榴花。」紀昀連連讚嘆,「一字一個中口,字字賽珠璣!」錢度忙道:「這哪裡敢當!」阿桂笑道:「紀曉嵐是河間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語。『石榴花』說是中看不中吃,『一個中口』是說『不中口』字字賽豬雞--也虧得他才思敏捷。」

  阿桂這麼一解說,眾人立時哄然大笑。紀昀道:「小小年齡,還是個旗人,能有這樣玲瓏心肝,真不含糊--告訴你們,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個不成、糊塗文章狗屁亂圈,有的什麼定規?有這功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經。」何之也道:「我們一道來是邀錢老夫子去關帝廟大廊前吃酒的。」錢度笑道:「擾了你們幾次,哪裡是來『邀』我,竟直說是討帳罷了。走,該我請客!」

  於是眾人便出了店。其實關帝廟就在隔壁,離此向南僅一箭之地。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廟,各家酒樓店肆煎炒烹炸油煙繚繞,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攪在一起,也說不清是什麼香,五個人在人群中擠了半天,才選了一個叫「高晉老酒家」的店舖進來。那伙計肩搭毛巾正給客人端菜,熱得滿頭是汗,見他們進來,高唱一聲:「五魁老客來高晉家了!--樓上雅座請!」

  「這一嗓子叫得特別。」莊友恭不禁一笑,「真吉利到頭了!」說罷五人拾級而上,臨街處擇了個大間,也不安席,都散坐了。各人點菜下來,共合六兩三錢銀子。這邊錢度付帳,茶博士沏上茶來,已是流水般端上菜來。

  「悶坐吃酒總無意趣。」那何之十分爽快,挽手捋袖為眾人斟酒,笑道:「何不行起令來?」紀昀笑道:「說起行令,還有個笑話呢。陳留劉際明為濟南知府,下面一個姓高的縣令,是個很有才氣的人,兩個人相處得好,見面也不行堂屬禮節。偏那同知卻和姓高的合不來,每次見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參禮,兩個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舉一令,說『左手如同絹綾紗,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這官宦家,如何用得這許多絹綾紗?』那姓高的便接令:『左手如同姨妹姑,頭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許多姨妹姑?』這同知勃然大怒,剛罵了聲『畜生』,高縣令又續出令來,『左手如同糠糨糲,頭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這些糠批糲。如何放出許多尿屎屁?一頓酒席打得稀爛,各自揚長而去——」

  他沒有說完,眾人都已捧腹大笑。莊友恭便起句:

  天上一片雲,落下雪紛紛,一半兒送梅花,一半兒蓋松林,還有剩餘零星霜,送與桃花春。

  說罷舉杯一呷,眾人陪飲一杯。何之接令道:

  天上一聲雷,落下雨淋淋,一半兒打巴蕉,一半兒灑溪林,還有剩餘零星雨,送與歸鄉斷魂人。

  錢度接口吟誦道:

  天上一陣風,落下三酒甕——

  「不通不通,」阿桂、何之都叫道:「哪有這樣的事?罰酒!」莊友恭卻道:「你們山左人有什麼見識?我們那裡刮颱風,廟裡那三千斤的大鐘還被吹出幾百里呢!要是掀翻了酒舖子,落下三甕酒什麼稀罕?」於是罰了阿、何兩人的亂令酒。紀昀笑道:「我也為此風浮一大白!」於是錢度接著道:

  一甕送李白,一甕送詩聖,還有半甕杜康酒,送與陶淵明!

  「這才兩甕半,那半甕呢?」莊友恭問道:

  「留給莊友恭!——你那麼向著他,自然要賄賂賄賂。」紀昀說著,又道,「要如此說,我也有了。」遂念道:

  天上風一陣,落下五萬金--錢莊子給龍捲風捲了——忙將三萬來營運,一萬金買田置產,五千金捐個前程。還剩五千金,遨游四海,遍處訪佳人!

  眾人聽了不禁大聲喝采:「這銀子使的是地方兒!」阿桂手舞足蹈,笑說:「實在這才得趣,把莊友恭的比下去了!」還得往下說,樓下上來了三位客人,最顯眼的是傅恆。眾人都知道他身份高貴,忙站起身來讓座。說道:「傅六爺來了!快入席,這裡正說酒令呢!」傅恆舉手投足間淵亭岳峙果然氣度不凡。

  「今兒錢度老夫子作東,吃酒作樂。」阿桂一一介紹了席面上人,又返身道:「這是我們主子--內務府旗務總管傅永傅六爺。這是先頭齊格老軍門的族孫公子勒敏勒三爺——這位是?」傅恆頷首一笑,說道:「他剛從南京來,你自然不認得。這是先頭江寧織造曹棟亭老先生的孫公子,曹雪芹。」

  「不敢,曹霑。」曹雪芹向眾人躬身為禮,從容說道,「仰仗諸位朋友關照。」

  眾人仔細打量這三個人,傅恆華貴沉穩,儒雅倜儻;勒敏英氣逼人,卻衣衫不整;只這曹雪芹另具一格,穿一件月白府綢夾袍,已經磨得布紋疏稀,洗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足下一雙半舊千層底布鞋,雪白的襪子上還補了個補丁。廣顎方面,一雙不大的眼珠黑漆漆的,彷彿始終帶著微笑,只是在盯著人看時,才帶出一絲深沉的憂鬱,偶一轉盼間,又似乎在傲視周圍的一切,他的氣質立刻吸引了所有的人。

  「我說過嘛,有你就顯不出我了。」傅恆笑謂曹雪芹,「來,咱們也湊進來算一份子!」他取出兩錠大銀輕輕放在桌上:「立起擂台來,勝者前兩名取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19 PM

八 行酒令曹雪芹展才 念舊情乾隆帝夜訪


  眾人看那銀子,是兩個頭號直隸京錠,蜂窩細邊上帶著銀霜,每個足有二十兩,青瀅瀅的,在夕陽照射下放著誘人的異彩。傅恆出手這麼闊綽,眾人立時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頭,就要立起規矩來。」錢度一心要奪魁,盯了一眼銀子,正容說道,「就請阿桂監場。亂令者,錯令者以籌計數,誰說的最好,由大家公評,如何?」莊友恭笑道:「老夫子不愧姓錢。眼睛出火了。我不來爭這銀子,還是我來監場。阿桂你們幾個一決高低吧。我和傅六爺觀戰。上首人隨舉四書中的一句話,下首人接上一個古人名,要合著四書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見梁惠王。」

  挨身的錢度立刻應聲答道:「魏徵!」緊接著何之又道:「載戢干戈!」曹雪芹夾一口菜,將一杯酒傾底而盡,恬然說道:「載戢干戈是——『畢戰』。」勒敏笑著道:「五穀不生。」紀陶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聲道:「可使治其賦也。」

  「——許由。」錢度大聲回答,「嘓」地飲盡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還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謂至德矣!」

  「豫讓!」勒敏伸著脖子應聲道。紀昀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阿桂瞪著眼想了想,說道:「楊雄!」莊友恭道:「這個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嘗美矣。」錢度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眾人立時嘩然而笑,莊友恭對錢度道:「老夫子你錯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滸》裡的,不是正史裡的古人名。」錢度怔了一下,說道:「阿桂說『楊雄』不也是水滸人物?你這監場的要執法公平!」

  「莊先生說的不錯。」傅恆笑道:「阿桂的楊雄是王莽新朝楊雄。這楊雄不是那《水滸》中的楊雄。他手中沒得霜毫鋒!」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錢度傾了一大觥自飲了,說道:「今兒不在吃這一遭酒。現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誰打下我來,誰作新擂主。吾儕鳴鼓而擊之,可否?」傅恆問道:「敢問是甚麼題目,說得這麼鄭重其事?」錢度笑道:「以詩為聯。」

  話剛出口,眾人無不大笑。傅恆笑道:「在場的哪個不是飽學之士,以詩為聯對到幾時才能分出勝負?這法子不成。」錢度指著銀子說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贏這彩!這詩上下聯不但要對得工整--還要分詠一物或一事。」

  「難難難!」阿桂撓著腮說道,「出聯還能敷衍,對聯實在太費工夫了。」莊友恭也是連連搖頭,錢度得意地一笑,說道:「一人不成,群戰也可,只是我為擂主罷了。或為我出上聯,我對下聯也可。」阿桂想了想,詠道:

  赤地驕人重五日——端午節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錢度從容對上,阿桂又道:

  曾經執筆干牛斗——魁星

  眾人聽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應口對上:

  未許空樑落燕泥——頂篷格

  勒敏又出聯:「莫恃才高空睥眼!」錢度笑問:「這詠的是『照鏡子』?」

  對詞應是

  從來官小要糊塗--醉司命。

  偏轉臉問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搖頭不語,錢度便又出聯:「公私難了瘡千孔!--癲蛤蟆」至此越來越難,眾人己感到應付維艱。燭光搖曳,片刻沉默,還是勒敏對上:「風雨閒持酒一樽--送秋。」接口又出聯:

  免郎致詰兒曹戲--楊妃故事。

  錢度此時也被難住,皺眉問道:「這是哪裡出典?別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才窮智盡之時!讀過《金河子》麼?」錢度托腮撮牙只是搜索枯腸。曹雪芹笑道:「這不過耍弄的玩藝,何必認真呢?我來代擂主應聯--舉國忘憂妓可知?--莫愁湖。」

  「好!」莊友恭和傅恆幾乎同時喝采。統計下來,還是錢度得的籌碼多。傅恆一心要讓曹雪芹展才,見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這令行得太吃力,飲酒圖的是甚麼,還不是為了個暢快?方才是錢先生佔了鰲頭。我看有散曲,大家隨心唱來,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話音剛落,眾人都叫好,傅恆率先以箸擊案唱道:

  忘卻了寂寞幽閨映蒼苔,忘卻了繁花如雨落塵埃。但見這紅妝倩女頭慚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來,呀!悵對著燕王招士黃金台,何處覓得蓬萊境,去把長生藥兒採——

吟唱未絕,舉座轟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興頭,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著他,遇著了他又難打發。夢魂裡多少牽掛,偏偏是怕回娘家。心頭裡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訝。怨透了三生石上的舊冤家,怯氣兒卻說「想看阿嫂繡的枕頭花」——

曹雪芹癡癡聽完,說道:「這些曲兒是好的了,總覺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頂真,會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籌碼,邊舞邊歌: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消磨,覓那清淡天和。說甚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歌聲既落,四座寂然。何之驚訝地望著這位貌不驚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嘆道:「風拋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傅恆品味著歌詞,曼詠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還要說話,樓下匆匆上來一個長隨打扮的人向他耳語幾句。「劉統勛?」傅恆道,「他有什麼事?」那長隨又湊近嘀咕了兩句。

  「實在對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恆笑著站起身來,拉著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上已經說了,不想應試就算了。到我府裡去,給你薦個塾館,或到國子監的宗學教讀都成。我確實忙,你不要推辭,不要讓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麼?」說罷逕直去了。

  傅恆出了高晉酒家,天色已經黑定,見一個黑矮中年人,頭戴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長衫站在門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從詹事府調任內閣學士的劉統勛,便過去用扇骨拍了拍劉統勛肩頭,笑道:「李衛有什麼要緊事見我?」

  「噓--」劉統勛小聲道:「六爺,您稍候自然明白。」說罷朝對門豆腐腦擔子一撇嘴兒。傅恆順他目光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燈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調羹攪著碗裡的豆腐腦,和那涮碗的中年婦女搭訕說話。那女人十分健談。碗在桶裡洗得嘩嘩響,口中道:「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紅火了能賺四五分銀子,平常也就落個一、二十文銅子兒。我家那殺千刀的是個沒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個十來吊,開個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說印子錢借不得,借一還二,打不起那個饑荒。爺您明鑒--」她用調羹挑了點糖又兌在乾隆碗裡,接著道,「如今豆子越來越貴,四錢半還買不到一斗,有錢人家秋季豆價賤時囤下,咱就得隨行就市。豆腐腦這東西二文錢一碗,你漲到三文,多出一半,誰還要吃?哎——總只是窮湊乎罷了。」乾隆喝著豆腐腦,笑問:「你進豆子還用銀子?乾隆制錢不好使麼?」

  那婆娘笑盈盈地轉身道:「好使,怎麼不好使?就為太好使了,裡頭銅多,銅匠舖子斂了去做銅器,一反手幾十倍的利呢。官價兩千文兌一兩,你去錢莊,頂多兌出一千二百文。小戶人家沒銀子,錢這麼貴,繳起賦來,吃虧死了!」乾隆先還笑著聽,漸漸就沒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對劉統勛道:「賞她!」劉統勛不言聲過去,輕輕將十五兩一錠京錁放在瓷蓋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一眼,一笑便離開了。旁邊幾個裝扮成閒人的侍衛也暗自遙遙尾隨著。

  「主子好興致。」傅恆一邊跟著乾隆走,一邊笑道:「這早晚了還出來走動。老佛爺知道了又該說奴才們不是了。」乾隆笑道:「這回已經稟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離京,今晚宿李衛家!」傅恆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腳,「去河南?不是說過了端午麼?」

  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兵不厭詐嘛。日子久了,走了風聲,去汴梁就只能逛相國寺耍子了——他們下頭誆上頭那一套,你還不知道?」傅恆遲疑了一下,說道:「去李衛家走棋盤街那邊。這前頭是鮮花深處胡同。」乾隆小聲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恆沒再言聲,跟著乾隆緩緩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個兒子允題(左示右題),是雍正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亂失位,諸王趁機群起爭位。允題和八阿哥允異(左示右異)、九阿哥允唐(左示右唐)、十阿哥允涐(左示右我)混到了一處,成了「八爺黨」的中堅。民間甚至傳言,康熙原意由允題接位,是前上書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將遺詔中「傳位十四子」改為「傳位於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極。乾隆登極後,在頒發「政尚寬大」明詔的當天,就傳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處高牆圈禁,允許在宅旁散步走動。

  劉統勛在前頭引路,用手指道:「萬歲,前頭就是十四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見黑魆魆的院牆足有丈五高,原來的五楹倒廈門雖然還保留著,但迎門一道高牆壘成弧形,連門前大石獅子也包了進去,只在儀門旁留了四尺寬一個小口兒,由內務府、宗人府會同把守。柵門一關,嚴實得像鐵桶似的。

  幾個人剛走近西瓜燈下,那邊守門的早已看見,厲聲喝道:「什麼人?站住!」說著兩名筆帖式打扮的人過來,覷著眼一瞧,臉上立刻綻了笑容:「喲--傅六爺!小人給您請安了!爺也不嫌天黑,就這麼抄著步子走來了!」「什麼富六爺窮七爺!」傅恆說道:「快點開門。皇上御駕來了,要見允題!」那兩個筆帖式嚇了一跳,張眼望望傅恆身後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緊跑幾步,一陣鑰匙叮噹,「光」地一聲,鐵柵門被拉開。乾隆一進門,問道:「十四爺沒睡吧?」兩人連連躬身回道:「回皇上話,十四爺見天都是四更入睡。這幾日身子骨兒不好,只怕這會兒躺在炕上養神呢!」

  「你們前頭帶路。」乾隆說著便往裡走,回身道:「劉統勛留在門口。」兩個筆帖式挑著燈在前頭引路。進了朱漆剝落的二門,那院裡更黑得難走。滿院裡青蒿、野艾長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風中簌簌抖動。遠處在昏暗的西瓜燈下站著幾個老太監,屋裡一盞青油燈幽幽放著冷森森的光。乾隆見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到這裡,十四叔蹲在台階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裡一陣淒涼,緊走幾步進了屋子,輕聲叫道:「十四叔。」

  允題臉朝裡睡著,沒有應聲。

  傅恆在旁柔聲說道:「十四爺,皇上來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題喉頭咕噥了一聲,翻身坐起來。傅恆還沒有見過這位王爺,燈下瞧去,五十出頭年紀,半蒼的髮辮蓬亂著,臉色蒼白形容惟悴,彷彿過世了的怡親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雙眸隱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燈影裡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輩親王,凡是見了乾隆都誠惶誠恐,這個罪人居然穩坐不動,一臉的麻木冷漠,傅恆心下不禁駭然。半晌,才聽允題說道:「皇上,是來賜陀羅經被的吧?」(註:王公大臣死後,用繡有陀羅經的被蓋屍。)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禮,說道:「十四叔,你誤會得深了。明兒我要出京巡視,十四叔也要走出這牢籠,怕請安來遲不恭,特地來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兒還好?」

  「無所謂好不好。」允題冷冷說道,「皇上真是太關心了。可惜呀!哀莫大於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無所謂。當初封這院子的,是你父親。也在這屋對我說,我犯了謀逆罪,從輕圈禁。我說既是謀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惡罪,我情願凌遲。可他說『我不肯落個殺弟的名聲』!這是他撂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們兄弟從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如今新皇上又來了,十四叔還是那句話,秉國法處置就是,我允題皺一皺眉頭,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視著這位倔強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嘆道:「父親和叔叔們中的事,責任不在我。我既沒有籠絡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說父親錯了,你們當時必定有當時的情勢。雍正十一年以後,父親幾次提起十四叔,還有八叔、九叔、十叔,總是愁悶不樂,覺得處置得過了。我就是遵了父親這個遺命,釋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們若還念及與侄兒孩提時的舊情,肯出來為國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麼個心胸一味計較,也只好由著叔叔們了。」說罷一陣悲酸,竟自失聲痛哭!允題竟也號陶大哭,原先那種矜持傲慢的神氣一掃而盡,一邊哭,一邊捶胸頓足:「老天爺——你是怎麼安排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還得個『好名兒』叫阿其那、塞思黑——嗚嗚嗚——呵呵——」積鬱了十多年的鬱悶、憤恨,如開閘潮水一般在淒厲慘痛的呼號中傾瀉出來。傅恆剛從高晉酒家行樂出來,又一下子陷入這樣巨大的感情漩渦裡,渾如身處噩夢之中。聽著允題嘶啞絕望的哭叫,竟想拔腳逃開這裡!

  「皇上啊,皇上——」允題撲翻身跪了下去。繼續哭道:「你知道在這四方天活棺材裡是什麼滋味?你有七個伯伯叔叔都埋在裡頭,埋毀了啊——」乾隆想想,心裡一陣發緊,只是搖頭苦笑,說道:「叔叔起來,這麼跪著我心裡不安——這都是天意!黃孽師歌裡就說了你們兄弟『鶺鴒原上使人愁』!老輩子的事已經過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兒借重你們的時候長著呢!」

  允題痛哭一陣,似乎精神好了點,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禮於皇上了。在這裡囚著真的不如死了,並不怕激怒您。細思起來,也確是皇上說的,這都是命,也無可怨尤。自恩詔下來,白天能出去走兩個時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涐,上去說了幾句話。他已經成了半個木頭人,滿口華嚴、楞嚴經——」

  「皇叔放心。」乾隆見允題稱臣,隨即也改了稱呼,「明兒這高牆就全扒了,你想到哪裡就去哪裡。只是要防著小人造作謠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來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這些麻煩?依著朕,十四叔是帶兵在西邊打過勝仗的,閒暇無事,把用兵利弊寫寫,上個條陳。看這情勢,將來西疆還會出事的。」

  乾隆諄諄又囑咐幾句,才帶著傅恆出來,走到大鐵柵門前,叫過領事太監說道:「你進去聞聞你十四爺屋裡那股味兒!真不知你們是怎麼當差的!就是你們這撥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題,允涐那邊也一樣。」

  「皇上,」劉統勛待他說完,稟道:「這去李衛府有一程子呢,侍衛們送來了馬,咱們騎馬去吧?」

  乾隆點了點頭。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22 PM

九 聞哭聲乾隆查民情 住老店君臣遇異士


  乾隆安頓住了允題,似乎去了一塊心病,夜裡在李衛書房裡睡了香甜的一覺。他有早起習慣,第二天雞叫二遍就起身,在書房前打了一會布庫,自覺精神飽滿,回身進書房在書架上尋書看,見都是些《三字經》、《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詩》、《千字文》這類東西,又好氣又好笑。正翻看著,李衛已經進來,打千兒請安:「主子起得早。奴才這裡沒得好書,誤了主子早課了。」

  「書都不是壞書,太淺了。」乾隆一笑說道:「傅恆、劉統勛都起來了?咱們怎麼個走法呢?你身子骨頂得下來不?」李衛笑道:「奴才的病怕秋冬,這時分是不礙的。」說著,傅恆和劉統勛已經過來,請了安,都卻步立到一邊。李衛接著道:「既是微服,這麼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兒,沒個名目斷然不成,還是打扮成去信陽府販茶葉的客商。您自然是東家,傅恆是管家,統勛和奴才是長隨。幾個伙計牽馬,馱些京貨,都由侍衛充當。前頭後頭要有打尖和斷後的,裝扮成乞丐。一個暗號都能趕來護駕,離我們後頭十里,我從善撲營撥了六十名校尉,遙遙尾隨。聖駕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閃的。路上茶飯不周,奴才女人翠兒--主子認得--讓她跟著,做使喚人,端個茶遞個水比男人強。」

  「好嘛,傾家侍駕了!」乾隆大為高興,「就這麼著。預備起來!行頭呢?」李衛到門口招了招手,兩個家人抱著一大疊衣服進來,眾人都笑著穿換。剛收拾齊整,李衛夫人翠兒已經進來,麻利地朝乾隆磕了幾個頭,起身穩穩重重向傅恆和劉統勛福了兩福。她是一品誥命,劉統勛忙躬身還禮。翠兒笑道:「一晃七八年沒見主子了,上回進宮給老佛爺請安,出來見主子正進養心殿,遠遠瞟了一眼。我們離京時,主子才這麼高點。如今,呀——嘖嘖——瞧主子這身條兒,這相貌,這富貴氣--真越瞧越愛瞧--怎的老主子說去就去了呢?」女人天生會哭,眼淚說來就來。李衛在旁責道:「行了,行了。叫你見見主子,就嘮叨個沒完,大好的起程日子,你哭什麼?」

  乾隆笑道:「朕倒歡喜這樣直率性兒。李家的,有話路上再聊--咱們走吧。」「稍等片刻——吳瞎子怎麼還沒到?」

  「到了!」門外忽然有人答道,一個中年黑漢子應聲跨步進來,頭勒一條漢陽巾,玄色長袍領口微敞,露出裡頭一排對襟褂上黑扣子,腳下穿一雙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敗相。吳瞎子當門對李衛一拱,說道:「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這書房廊下樑上。」說著便進前一步,在乾隆面前跪倒行禮,口裡卻道:「小的叩見主子萬歲爺!」李衛府昨夜侍衛親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潛入,且在皇帝住房外睡了兩個時辰無人知覺,劉統勛心中異樣驚駭。

  李衛見乾隆面現詫異,忙道:「這是我在江南收伏的飛賊,做了我的捕快頭。不是欽案,我從不使他。當年我擒甘鳳池獨闖甘家沖,就帶了他一個。」甘鳳池是江南有名的大盜,與山東竇爾敦,生鐵佛等齊名,乾隆打量著吳瞎子,問道:「你的師傅是武林哪一門高手?」吳瞎子連連叩頭,說道:「是終南山紫霄觀裡清風道長。師傅去世得早,小的親受師祖古月道長栽培。不敢欺君,幼時為父報仇曾殺過人,後來出來闖世面也殺過人。後來被南京李大人擒住了,因小的從不採花,被殺的人又都有罪,就開釋了,跟李大人作事。」

  「他並不明著隨駕,只是暗中保護。叫他來是為防萬一。」李衛笑道:「直隸、山東、河南、江南黑道上的人還都買他的帳。」乾隆便問:「自歸正後還作案不作?」吳瞎子笑道:「和李大人有約在先,頭一條就是行善不行惡,作事不作案。」

  乾隆點頭道:「你是山東名捕,也算吏員了。既有福見朕,就是緣分。就賞你為乾清門三等待衛,御前帶刀行走。」吳瞎子還在發愣,李衛在旁喝道:「還不趕緊謝恩?」

  「謝恩!」吳瞎子忙伏下身子去行禮。

  ***

  乾隆一行人當天便離京南行。過了邯鄲道入彰德府境,就算進了河南。其時正是五月初,天氣漸次熱上來。路旁的莊稼,那長勢卻稀稀落落。遠看倒也「麥浪起伏」,近瞧時便令人搖頭,麥稈細得線香似的,麥穗兒大多長得像中號毛筆頭大小,田頭一些小穗頭兒也就比蒼蠅大些兒。乾隆從路上走到地頭,分大中小號穗搓開在手心裡數,平均每穗只有十五六粒,不禁搖頭暗自嗟訝。就這樣走走停停,待到太康城,已是過了五月端午。

  太康是豫東名城,水旱碼頭俱全,為魯豫皖衝要通衢。當晚在太康城北下馬,前頭打站的侍衛來稟:「——包租不到客棧,只有姚家老店房子寬綽些,已經住了人。我們租了正房,偏院裡的客人老板不肯攆。」

  「老板做的對。」乾隆說道:「憑什麼我們要攆人家走?」說著便吩咐:「就住姚家老店。」

  他們是大客戶,出手闊綽,下的定銀也多。店老板帶十幾個伙計拉牲口、搬行李,打火造飯,忙活著侍候他們用了晚飯,又燒了一大桶的熱水,一盆一盆送到各房,天已經黑了。乾隆在東屋裡歇了一會兒,沒書可看,便隨意半躺在被子上,叫過上房的三個臣子。

  李衛他們三個人依次魚貫而入,乾隆含笑示意命坐了。說道:「這一路來,還算太平嘛。早知道這樣,我就單帶傅恆出來了。」

  「東家,」劉統勛微一欠身道:「小心沒過逾的,寧可無事最好。」乾隆頭枕兩手,看著天棚出了半日神,問道:「你們這一路,看河南民情怎麼樣啊?」

  李衛說道:「我看出兩條:一個是『窮』,一個是治安尚好。」傅恆道:「窮,治安就好不了,又玠這話說得自相矛盾。我看這一路的村莊人煙稀少,有的人家還關門閉戶。聽說一窩子都出去逃荒了。饑寒之下何事不可為?」劉統勛笑道:「主子這次出巡是『微服』。前有清道的,後有護衛的,還是很扎眼的。又玠那個快捕頭在綠林裡有那麼大名聲。他不露面,是不是去通知各路『好漢』,不得在這時候做案?李衛不禁笑道:「這興許是的。不過由我負責主子的安全。主子出來是察看吏情民情的,又不是緝賊拿盜。平安出來平安回去,這是我的宗旨。」

  「有這個宗旨固然好,但這一來,就見不到治安真實景況了。」乾隆輕輕嘆息一聲,說道:「看來這裡的窮實在令人寒心。王士俊當巡撫,河南年年報豐收。現在是孫國璽,自然也要報『豐收』。不然吏部考功司就要給他記個『政績平平』。我原以為由寬改猛難,由猛改寬無論如何總要容易些。看來也不盡然。」說罷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門。前店管挑水的伙計早已看見,忙上前問道:「客官,您要什麼?」乾隆望著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說道:「屋裡太熱,出來透透風。剛才我聽到東院有人在哭,像是女人的哭聲--是為了甚麼?」

  那伙計二十出頭年紀。星光下看去眉清目秀,精幹伶俐。聽乾隆問,嘆了一口氣說道:「是一家母女倆,黃河北鎮河廟人。今年春母女倆餓得實在受不了,便把東家的青苗賣了。眼見就要收麥,她當家的去江南跑單幫還沒回來,就逃到這裡來躲債。剛才是田主找到了她們,逼著她們回去。我剛剛攔住了。叫他們有話明兒再說,這黑咕隆咚鬼哭狼嚎的,擾了您吶!」乾隆聽了沒言聲,轉腳便出二門。三個臣子在上房聽得清清楚楚,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劉統勛說道:「不妨事,我跟著瞧瞧,你們關照侍衛們一聲。」說罷去了。

  姚家老店東院房舍十分低矮,一小間挨一小間,依次排去有二十多間。每間房點著麻油燈,鬼火一樣閃爍著,有幾間房裡的客人在聚賭,呼吆喝六扯著嗓門叫;還有的在房裡獨酌獨飲,都敞著門。還有幾個胖子剝得赤條條地坐在院中間皂莢樹底下閒磕牙。乾隆定了好一陣子神,才看見東北角房檐底下蹲著兩個人,影影綽綽是女的,便徐步踱了過去,俯下身子問道:「方才是你們哭?」

  「——」

  兩個女的蠕動了一下,卻沒有言聲。乾隆看那年長的,四十歲上下年紀,年小的梳了一根大辮子,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只是瞧不清面目,便又問:「你欠人家多少錢?」

  「十五兩。」那母親抬起頭看了乾隆一眼,嘆了一口氣,沒再吱聲。乾隆還要再問,房裡一個人大聲道:「甭聽她放屁!」隨著話音一個五十多歲的精瘦老頭子出來,指著那年長的女人道:「雍正十年,她借我七兩銀子,加三的利,不高吧?賣了我地裡的青苗又得十五兩,你本該還我連本帶息三十八兩六錢!」他好像撥算盤珠子,說得又脆又響唾沫四濺,「侄媳婦,我也一大家子,人吃牲口嚼的,你就敢私自地賣了青苗,一走了之!三四個長工遍世界找你不見!虧你還是大門頭裡出來的!為啥一敗落下來,就變成個潑婦!」

  蹲在旁邊的那姑娘突然把頭一揚:「十七爺,上頭有天,下頭有地!我爺被抄家那年,你拿去多少銀子?你原來還是我家的佃戶,不是靠這銀子發起來的?」乾隆聽著心裡一沉:原來這母女是個官宦家後裔,被抄家敗落下來的。剛問了一句「你爺爺原來做什麼官--」那婦人便道:「您別問,問著我揪心,說著辱沒人!」又對那個瘦老頭說道:「孩子家口沒遮攔,十七叔您別計較——實話實說,你侄兒拿了銀子進京會試去了——等他回來——」

  「等他回來仍舊是個窮孝廉!」那十七叔冷笑一聲,「別以為王家祖墳地氣都流了你振中家,如今我們振發捐了道台,已經補了缺,比你們當年差不到哪裡去!就王振中那模樣,尖嘴猴腮的,一世也不得發跡!應了四回考了吧?就是個副榜,也叫你十七叔瞧瞧哇?他真的中了,十七爺往後爬著走路給你們看!」

  事情已經明明白白。乾隆聽著這些刀子似的刻薄話,真想搧他一巴掌,摑死這個糟老頭子!摸了摸袖子,卻沒有帶錢,乾隆一跺腳轉身就走。

  「主子甭生氣,」劉統勛在後邊,跟著乾隆回了上房,勸道:「這種事世上多的是,公道地說,輸理的是這女人。」李衛和傅恆見乾隆面色陰沉,大氣兒也不敢出,垂手站在一邊。乾隆轉臉對李衛道:「你過去,送五百兩銀票給這母女倆!」

  李衛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傅恆卻叫住了,對乾隆道:「主子,咱們送她這麼多銀子,得招多少閒話?回頭由奴才關照地方官一聲就結了。」李衛嘆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田文鏡在這裡作的孽。這樣吧,我回京給這裡縣令寫封信,叫他帶點銀子周濟一下王振中家。」乾隆聽了無話,便命他們退下。他也實在是乏了。

  乾隆取出一部《瑯環瑣記》,歪在床上隨便翻看著,漸漸睡著了。忽然從店外傳來一陣鐵器敲擊聲。乾隆大聲叫道:「侍衛,侍衛!快快!」——說著一骨碌坐起身來。

  候在外間的三個臣子聽乾隆喊叫,一擁而入,李衛問道:「皇上,您這是——」「沒什麼,夢魘住了——」乾隆自失地笑笑,「外頭在做什麼?鐵匠舖似的,這麼吵鬧人!」劉統勛便道:「奴才去瞧瞧。」乾隆一擺手說道:「左右我們要走了,結結帳,叫他們準備著馬匹行李。」

  劉統勛答應著出來,到門面上一看,只見店門口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看熱鬧的人,老板和幾個伙計在櫃台旁圍著一個和尚,似乎在求情告饒。劉統勛看那和尚時,比常人高出一頭,臉黑得古銅似的,前額、顴骨、鼻子都比常人高凸,緊繃繃的塊塊肌肉綻起,閉著眼拿一隻小孩子胳膊粗的鐵錘敲著鐵魚,聒噪得振耳欲聾。劉統勛見那鐵錘足有幾十斤重,心下已是駭然。再看那鐵魚,更是大吃一驚,足有四號栲栳大小,足有三百多斤!劉統勛見老板只是對和尚打躬作揖,也不知求告什麼,便上前扯住一個伙計拉到一邊,大聲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化緣的!」

  伙計一臉怒色地盯著那和尚,咬著牙答道:「一張口就要三十兩銀子,問能少一點不能,立地就漲到五十!日他娘這禿驢,忒煞地欺負人!」

  敲擊聲突然停住了。那和尚用森人的目光看了伙計一眼,打一稽首問道:「阿彌陀佛!你這小廝方才說甚麼?」

  「我們就這麼大門面,一年也就八九十兩進項,都給了你去,我們喝西北風?」小伙計狠狠地盯著那高個和尚:「我方才是罵你來著,日你娘的禿驢,你忒欺負人!哪有像你這樣化緣的,生鐵佛,你懂不懂?」這時乾隆已從後院出來,幾個侍衛看這陣勢,都裝成裡院房客看熱鬧,將乾隆擠在正中間。李衛聽說這就是江湖上有名的生鐵佛,知道今兒遇上了勁敵,只是不曉得他是衝乾隆來的,還是衝這店來的,頓時一陣心慌,額前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店老板臉色煞白,只是苦口央告:「大師——實在是拿不出這許多。好歹大師高抬貴手,我們就過去了。」「善財難捨,捨不得也成。」和尚嘿然說道,「老僧知道你的家底,你不肯捨,就是不肯超度自己。我也不動手,只把這鐵魚敲爛在這裡!」外頭這時人聲哄哄,就有人喊:「揍死這黑禿驢!」那和尚也不理睬。老板身邊兩個伙計氣急了,上前搬櫃台上鐵魚,下死勁拽著,那鐵魚才動了動,生鐵佛用手一按,那鐵魚肚子底下的鐵牙已嵌進木頭裡。

  「姚掌櫃,不要跟他說好話了!」站在劉統勛旁邊那伙計怒氣勃發,上前一把推過掌櫃的,說道:「他不是衝你,是尋我的事的--生鐵佛,晚輩小魚兒今兒得罪了!」遂拿起櫃上的雞毛撢子,輕輕一揮,那碩大無朋的鐵魚竟像塵埃般拂落在地下,「砰噹」一聲幾塊磚都砸裂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22 PM

十 吳瞎子護駕走江湖 乾隆帝染痾宿鎮河


  「小魚兒」突然露出這一手功夫,店裡店外的上百人先都驚得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喝采聲。乾隆見這後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說話的挑水伙計,心裡不禁一震:這麼一個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龍臥虎,有這樣的異能之士,而且這麼年輕!那和尚怪聲怪氣一笑,說道:「到底把你的真相給逼出來了!後生,你不是佛爺對手。你師傅是潘世傑吧?帶我去會會!」

  「師傅浪跡天下,小魚兒也不知他在哪裡。」小魚兒嘻地笑道:「你和我師傅有什麼糾葛,衝我講,父債子還。」生鐵佛深陷的雙眼盯著小魚兒,說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沒有走遠,就在附近養傷對麼?」說著舉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衛們上去擒拿,卻被李衛在旁拽拽袖子,耳語道:「主子,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我們袖手旁觀就是。」話未說完,店角落一直坐著悶聲喝茶的一位老人,不知使了什麼身法,飄忽幾步過來,「啪」地接住了生鐵佛一掌,順勢一拂,生鐵佛連退幾步才站住了腳,又驚又怒地打量著來人,問道:「閣下什麼人?」

  「吳瞎子。」吳瞎子說著,一把扯去粘在頦下的白鬍子,格格笑道:「你安安生生回兩廣稱王稱霸去吧!這是江北。我已叫羅師兄傳下號令,三個月內不得在這四省作案。青幫規矩,你懂不懂?」生鐵佛,聲如鴟鴞般放聲大笑,搖頭道:「青幫是什麼東西?羅祖又是誰?吳瞎子?嗯,沒聽說過。」吳瞎子冷森森一笑,說道:「那今兒就叫你見識見識。小魚兒,沒你的事了,你去吧!」

  小魚兒張大眼睛,驚異地望著吳瞎子,說道:「您是師祖叔?南京慶雲樓拿住甘鳳池的吳--老前輩?」吳瞎子點點頭,一眼瞥見生鐵佛正要伸手取地下的鐵魚,先趨一步用腳踏定了,旋身一擰,寸許厚的鐵魚已被踏癟了。鐵魚裡六只彈簧扣著的透骨鋼釘一下子全彈了出來,顫巍巍地釘在磚牆上,嚶嚶作響!

  「這不是比畫的地方兒。」吳瞎子看了一眼李衛,獰笑著對生鐵佛道:「你說到哪裡去,我隨你去!」說罷順腿一腳,那三百多斤的破鐵魚飛起一人來高,「光」地一聲落在店外石階下。看熱鬧的人們發一聲喊,立時四處散開,眼睜睜地瞧著吳瞎子、生鐵佛和小魚兒揚長而去。

  李衛到此才鬆了一口氣,忙命人結算了房錢,牽馬請乾隆騎了,帶著貨物出了城北,在游仙渡口過黃河。傅恆見乾隆在馬上只是出神,便問道:「主子,您像是有心事?」

  「不知道他們打得怎麼樣。」乾隆說道:「朕--真想親眼看看。」劉統勛嘆道:「今兒真開眼界,這幾個人,大內侍衛中有幾個及得上的?」李衛笑道:「主子要見他們,回北京由我安排。告訴主子,籠絡這些人只要兩條,一是名,二是義。您給他名聲,許他義氣,他就能為你赴湯蹈火,」乾隆大笑道:「李衛治盜真有辦法!」

  一行十餘人從游仙渡口過了黃河。北岸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黃沙灘,沙陷馬蹄,走得十分艱難。此時,正是炎夏初至,熱氣蒸人,沙灘上既沒有水,連個歇涼的大樹也沒有。登上北岸河堤,忽地一陣涼風吹來,乾隆剛說了句「好涼快!」便聽西邊遠遠傳來一聲雷響。

  「雨要來了!」李衛在馬上手搭涼棚向西眺望,說道:「咱們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還有六十里地呢!」說話間,又炸起一聲響雷,大風捲起一股黃沙,悶熱得渾身大汗淋灕的侍衛們齊聲叫好。乾隆向西看時,黑沉沉的烏雲已由西向東推擁過來,不一會便遮了半個天,乾隆笑道:「李衛何必慌張?煙簑雨笠捲單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說話間又是一聲驚雷,好似就在頭頂炸落。接著,辟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沒回過神來,臉上已被砸著幾粒,打得生疼,傅恆一邊飛身下馬,瞪著眼罵侍衛:「混帳東西!還不快護著皇上?」早有兩個侍衛猛撲過去,一人摟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說將乾隆拖下馬來。乾隆下了馬便往馬肚下邊鑽,卻被李衛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衛急急說道:「馬若被砸驚,翹起蹶子怎麼辦?」眼見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衛大喝一聲:「都把靴子脫下來頂在頭上!」傅恆此時也顧不得貴人體面,學著眾人連撕帶扯拉下靴子頂在頭上。乾隆盤腿坐在沙地上。三四個侍衛趕忙圍過來,將乾隆遮得密不透風。驚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辦法還真行,今兒李衛反經從權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衛,你退一邊去,有他們夠使的了。」話音未落,不知哪匹馬被砸得狂嘶一聲,頓時一群馬哀鳴狂跳,在雨地裡跑得無影無蹤。

  雹子下了一陣就過去了。但雨卻沒有住的意思,渾身透濕的人們被風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凍得嘴唇烏青,傅恆一邊命人去搜尋馬匹,一邊對乾隆說道:「主子,咱們得走路,不然會凍病的。這都怪奴才們慮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說完,一擺手向北行去,見李衛追了上來,便笑道:「人人凍得面如土色,怎麼你這病夫倒像不相干似的?」李衛笑道:「下雹子那陣,奴才頂著靴子腳就沒停過步。主子這陣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經走不動了,大約因熱身子在雨地裡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動不開。他極力跋涉著,五臟六腑翻滾衝騰,汗卻始終沒有出來。走在他身邊的傅恆見他臉色不好,便湊近了問道:「皇上,您身上不快麼?」

  「——」

  乾隆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咬著牙,勉強地向前走,踉蹌一步,摔倒在地。劉統勛和幾個侍衛驚呼一聲,圍了上來。

  「主子!」

  李衛等三人見乾隆雙目緊閉,咬著牙關昏迷不醒,頓時慌了神。李衛出了一身冷汗,臉色蒼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飛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風、祛熱、祛毒的藥只管抓來!」傅恆急道:「那邊有一座莊子,你們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說罷,翻身上馬,下死勁朝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馬長嘶一聲狂奔而去。劉統勛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衛和幾個侍衛緊隨右側,高一腳低一腳沿著玉米地埂子逶迤向村裡走去。村口有一座廟,山門院牆都已倒塌。正門上有一塊破匾,寫著「鎮河廟」三個大字。

  眾人七手八腳把乾隆撮弄到神台前,用幾個茶葉簍子搭了一張床,手忙腳亂地將乾隆放了上去。劉統勛命人扳下神龕前的木柵,點火取暖。那火招子被打濕了,哪裡點得著。李衛用手撥弄了一下香灰,見還有幾星未燃盡的香頭,忙從茶葉簍裡取出一捧茶葉,放在香頭上,一邊輕輕吹,一邊說:「把神幔取下來引火。」

  「去兩個人,打問這是什麼地方,村裡有醫生或生藥舖沒有?」劉統勛見眾人都看李衛動作,生氣地瞪著眼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敢賣呆!」李衛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終於在乾隆身邊燃起一堆篝火。剛從雨地裡進來的人們得了這暖氣,頓時覺得十分舒服。李衛看乾隆臉色,已略帶紅潤,乍著膽子掐了人中。乾隆身子一顫,雙眸微開。乾隆嘴唇翕動了一下,李衛忙湊到耳邊,卻聽乾隆道:「朕馬搭子裡有——活絡紫金丹,取來——」

  李衛輕聲說道:「主子,這事奴才不敢從命。用藥要聽從郎中,已經派人請去了。您這陣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頓了一下又道:「看您這身子骨,無論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見識,先找一戶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遲。」

  「好吧。」乾隆點了點頭。

  用了一袋煙工夫,李衛和劉統勛找到了一座三進三出大院,雖然舊些,卻是臥磚到頂的青堂瓦舍,四鄰不靠也便於設防。劉統勛便前去敲門,手叩輔首卸環,叮噹半日,那門「呀」地一聲開了,劉統勛見開門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債的女孩,不禁驚訝地說道:「呀,是你?」

  「我怎麼了?」那少女被他說得一怔,手把門框說道:「我不認得你呀!」劉統勛便將昨晚見到的情形說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爺逼回村子,他還不就為的那幾十兩銀子?留我主人住幾日,病好了就走,你那點債,實在是小意思。」女孩聽了沒言語,轉身進去,一會兒又出來,說道:「這院空房間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們娘兩個,恐怕不方便。」

  劉統勛怔了一下,想起李衛的妻子翠兒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們是正經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擾。還有個女眷也一起過來,侍候病人,豈不方便?」那女孩又進去說了,出來道:「既有病人,哪裡不是行善處?你們住進來吧。」劉、李二人這才踅回廟裡,回了乾隆。李衛又命人去接翠兒。乾隆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來。眾人這時早已饑腸轆轆,但乾隆病著,誰也不敢言聲。李衛、劉統勛忙上忙下,忙得像走馬燈似的,直到醫生請來,才鬆了一口氣。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紀,甚是老誠。二人領著郎中進來,給乾隆診脈。乾隆此時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隻身上燒得像火炭兒似的,臉色緋紅,呼吸也粗重不勻。

  「先生這病,」老醫生鬆開了手,拈鬚緩緩說道,「據脈象看,寸緩而滯,尺數而滑,五臟驟受寒熱侵襲,兩毒攻脾。脾主土,土傷而金盛--」他搖頭晃腦地還要往下說,翠兒一掀簾子進來,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們背藥書吧,你只說這病相干不相干,怎麼用藥就是了!」老醫生道:「斷然無礙,一劑發表藥,出一身痛汗,就會好的。不過要好好調理,照應。不然,落下病根,對景時就容易犯。」說著來到外間,因見傅恆滿地擺的盡是藥包,已拆開包在地上平攤著。老先生倒一怔。傅恆忙解說道:「忙中無計,各種藥都抓了一些來備用。您瞧還缺什麼,我叫他們再去抓。」老醫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筆寫道:

  柴胡(酒炒)三錢,知母二錢,沙參五分,閩蔞五錢,王不留行二錢,東前三錢,甘草二錢,川椒一錢,急火煎,投大棗數枚蔥胡三莖為引。

  傅恆看了說道:「柴胡提升的,無礙麼?」老先生道:「酒炒過的柴胡主發散,不妨的。」傅恆又對醫生說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們這主子身子是要緊的,你得隨時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關照了。酬金一定從豐。」正想派人給醫生備飯,才想起自己這一群人都沒吃,便道:「翠兒,你過去問問房東,炊具鍋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點米粥,將就一下了。」早有侍衛帶了醫生住到別處去。

  翠兒見李衛從裡頭出來,埋怨道:「你們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湯水也沒進!你病時我是這樣服侍你麼?男人們都出去,我和這院的母女倆過來侍候。」說著邁著大腳片子騰騰地去了。傅恆笑著對李衛道:「得,閫令頒下嚴旨了!不過,這裡還得有人警衛。也不必都守著,有我和劉統勛就夠了。」翠兒和那母女倆說笑著走過來,在廊下生起兩堆火,傅恆煎藥,女孩子造飯。一會兒水滾了,翠兒便先舀一碗,進去站在乾隆面前笑道:「主子,沒糖沒奶子。咱們沒背房子走路,您得體諒著點——」見乾隆點頭,偏身坐在旁邊,一匙一匙地喂著,口中仍是不閒:「少用兩口潤潤心,方才我見房東家還有一把京桂,一會兒軟軟和和吃一碗。郎中說了,這病無礙的。不是我說嘴,當初我和李衛拿這病當家常飯。如今--」她陡地想起李衛身體,便不再言語了。

  「好,這水好。」乾隆心裡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氣,「也是我大意了,防著雹子打,坐在冷水裡有半個多時辰。要是也頂雙鞋走動走動,也不至於得這病的。」翠兒搖頭道:「主子還是對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會侍候。那麼多茶簍子,給主子搭不起個棚兒麼?」乾隆剛笑著說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見那女孩子進來,目中瞳仁頓時一閃,翠兒不禁一愣。

  翠兒見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燈下,剛要接碗,又笑道:「就讓你來喂吧。主子,這丫頭叫王汀芷,麻利得很,您瞧瞧這身條兒,這模樣兒水靈的,嘖嘖——」其實不用她說,乾隆早已注意到了這些。只莊重地點點頭,往外挪動了一下身子,微笑道:「岸芷汀蘭,鬱鬱青青--《岳陽樓記》裡的。這名字好。」汀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怯生生地走過來,彎著腰用筷箸挑了一點米粒送進乾隆口中,乾隆不禁大聲贊道:「好香!」翠兒深知這主子心性兒,在旁囑咐道:「哎——哎,就這樣,輕輕吹著再送--您吃飯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帶的丸藥吃了沒有。」乾隆一邊由她一口一口喂,口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你父親進京應試去了?」

  「嗯。」

  「他學問好麼?」

  「好。」

  「那怎麼幾次都沒考中呢?」

  「命不強唄,幾次都是詩錯了格。」

  一陣沉默,乾隆又問道:「你那個十七叔,是本家麼?」汀芷母女原為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給幾兩銀子還債,加上翠兒一張利口,勉強答應過來幫忙照料病人。可這麼靠近一個英俊的青年男子,芷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著乾隆閃爍的目光,會說話的眼睛老是盯著自己,早已臊得渾身冒汗。汀芷溫聲回答道:「遠房本家。原來是我家佃戶。如今我家敗了,他兒子又捐了官,想霸佔我家房產。說是算高利貸,其實心裡想的就是這宅院。就是還了他錢,不定還要生出什麼計謀呢——」正說著,傅恆進來,看了一眼汀芷,卻沒言語。乾隆便問:「有事麼?」

  「前站送來了帳目稟帖。」傅恆小聲答道:「請爺過過目,有什麼吩咐,奴才們去辦。」乾隆掙扎著半躺起來,就燈看時,卻是驛站轉來北京張廷玉的請安折子。請安之外,又請旨恩科是否如期開闈。乾隆想了想,說道:「遲三日吧。就說我略有不爽,過三天叫他們再問。」傅恆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汀芷笑道:「我瞧著你不像個生意人。」

  乾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麼不像做生意的?」「行商走路隨遇而安,哪還有打前站的?您身邊這麼多人,就販那麼一點點茶葉,不賠本兒麼?我瞧著您——準是個私訪的大官。不過也不像,您這點歲數能做多大的官呢?我怎麼稱呼您?」乾隆微笑著吃完最後幾口飯,模糊說道:「你忒伶俐的了,你就叫我田盛公吧--有你這麼個伶俐女兒,你父親這一科必定高發的。」說著便又看著汀芷,要不是頭一陣陣疼,定會做起愛來。汀芷給他看得不好意思,轉身出去,問道:「媽,吃過飯了。藥煎好了麼?」

  ***

  一連三天過去,乾隆的病已大見好轉,李衛幸虧隨身帶著常服藥丸,原想也要病倒,但卻沒有犯毛病兒。裡裡外外都是翠兒「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條。乾隆內有這三個女人照料,外有李衛等三人護持,住得大有樂不思歸意思。他對汀芷十分情熱,卻礙了耳目眾多,只能眉目傳意,只能略近芳澤。但也正因如此,更是令他戀棧難捨。待第四天,傅恆用過早飯便照例過來請安,乘著乾隆高興,試探著道:「主子,咱們在這誤了三天了,時日長了,這裡的人若瞧出咱們行藏了不好;再者,京裡的會試殿試也不能延誤。主子若能掙扎得動,嚴嚴密密地雇一乘涼轎,咱們也好啟程了?」

  「你說的是。」乾隆無可奈何地說道,「--只是我還惦記著那個吳瞎子,不知他們的事是怎樣了結?咱們起程後,得派個人探聽一下報過來。」傅恆笑道:「昨晚吳瞎子已經來了。因為主子已經睡下,沒敢驚動。」乾隆便道:「是麼?叫他進來。」吳瞎子已在外間,忙進來扎了個千兒,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了!」

  乾隆打量一眼吳瞎子,見他左臂吊著繃帶,嘆道:「你到底還是受傷了。當時還該挑兩個人去幫幫手的。那個黑和尚為了什麼要鬧店,是衝我來的麼?」

  「比起生鐵佛,奴才這點子傷實在不值一提。他兩隻眼珠子都被奴才摳掉了。」吳瞎子笑道:「綠林裡講究單打獨鬥,奴才能在江湖上說得響,憑的就這一條--生鐵佛到姚家店挑釁尋事,其實是衝潘世傑的——」

  原來雍正年間羅同壽在江湖結成一個大幫派叫「青幫」,多是無家可歸的叫花子加入此幫,也偷,也搶,也打富濟窮,遇著官紳富豪紅白喜事也前去幫忙,或為商家作保鑣運送財貨等物,得了錢坐地平分共渡艱難。羅同壽聯絡各地乞丐頭兒,以義氣武功第一者推為幫祖,下邊收了三個徒弟,翁應魁、潘世傑和錢盛京。李衛任山東總督因運河漕糧多次遭劫,知道是這伙子人所為,乾脆以毒攻毒,用重金請這三兄弟帶人護糧。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了兩年,第三年卻又遭劫,羅同壽一打聽是閩粵的「萬法一品」教派所為,不禁勃然大怒,叫過三個徒弟吩咐:「兩廣閩浙有多少水路生意,他們南方人為何跑到我北方來敲飯碗?世傑,下次運糧你親自帶船,擒兩個活的給師傅看!」去年五月,兩派在太湖再次遭遇,和小魚兒等徒弟合力打傷了生鐵佛,生擒了生鐵佛兩個徒弟。潘世傑自己也受了傷,怕仇敵多,躲在太康縣養傷。小魚兒托親戚充作店小二侍候師傅。生鐵佛就為這個到姚家店敲鐵魚勒索,其實是要尋潘世傑的晦氣。

  「我一直為你擔心。既平安回來就好。」乾隆聽吳瞎子說了原由,起身趿鞋在地下踱著,望著窗外盛開的西番蓮和月季,沉吟道:「你這次護駕有功,回去自然要議敘的。聽你方才說的情形,江湖上幫派勢力駭人聽聞。如不導之以道,平日滋生事端還是小可,對景時就興許弄出大事來。李衛這個『以毒攻毒』的法於只應付了一時一事,不是長遠萬安之策。你這個侍衛我看也不用辦別的差使,專門悠游於各派之間,給他們立個規矩:存忠義之心,向聖化之道,幫著朝廷安撫,朝廷也時常照拂周濟他們些個。比如這個羅什麼壽的青幫能護水路漕運安全,鹽、糧、棉麻的運輸索性明白交給他們,窮人能吃飽,奸邪盜劫的事自然也就少了。一個盜案下來,官府要花幾萬、十幾萬銀子,使在這上頭不好?--至於心懷異態,怙惡不悛的,可以就幫派裡正義之士聯絡官府殲而滅之。不過此事重大,還要仔細審量。你把這個話傳給李衛、劉統勛,叫他們擬出條陳來。」因見汀芷端著藥碗進來,便擺手命吳瞎子出去。

  吳瞎子出來,見傅恆正在伏案寫信,便問:「又玠呢?主子有話傳給他。」傅恆未及答話,正在西房和王氏拉家常的翠兒隔簾說道:「他在東廂房南邊第三個門。」吳瞎子沒再說什麼便出去了。這邊翠兒接著方才的話,對王氏道:「——你原也疑得有理,我們龍公子不是尋常商家,是皇商(上)。來信陽採辦貢茶。既住到你家,這也是緣分。唉!我們這就走了——相處這麼幾日,還真捨不得你和汀芷姑娘呢!」

  「看這派勢,我原來還當是避難的響馬呢!」王氏笑道:「既是皇商,見面的機緣還有的,出村半里就是驛道,難道你們往後不打這裡過?」翠兒一門心思還想盤問汀芷有沒有人家,忽然聽見東屋乾隆「哎喲」一聲,站起身幾步趕了過來。傅恆也忙放下筆趕過來,見是藥湯燙了乾隆的手。汀芷捧著個大藥碗,臉一直紅到耳根上,低著頭不言聲,見王氏也過來,嚶嚀說了句:「我不小心——」「是我毛手毛腳自己燙了。」乾隆見三人六隻眼盯著自己和汀芷,也不禁尷尬起來,笑道:「沒事沒事,你們忙你們的去。」見眾人去了,乾隆方笑道:「你是怎麼了,扭扭捏捏的,燙著你了麼?」

  汀芷偏轉了臉,半晌才啐道:「你自己燙著了,倒問我——誰叫你不正經麼!」乾隆見他巧笑淺暈、似嗔似嬌,真如海棠帶雨般亭亭玉立,越發酥軟欲倒,奪過藥罐兒放在桌上,正要溫存一番,便聽外院一陣吵嚷,立時沉下了臉,出房看時,竟是那個討債的「十七叔」王兆名帶著十幾個莊丁來了。乾隆站在階前喝斥侍衛:「你們做什麼吃的?竟讓這種人也闖了進來!」

  「『這種人』?這種人怎麼了!」王兆名擺著一副尋事架子,瞪著死羊眼說道:「這是我們王家的宅院,我奉族長二爺的命來自己侄兒家,犯王法麼?」王氏忙出來,說道:「十七叔,我還該您什麼麼?」王兆名冷笑一聲,說道:「銀子你是還了。族長叫我來問你,你孤零零兩個婦道人家,收留這麼多男人住在家裡,也不稟告族裡一聲,是什麼意思?你自己不守婦節,我們王家還有族規呢?」又指著李衛一干人道:「他們一進村就毀廟,扳了神靈前木柵子烤火,已經衝犯了神靈,族長病得起不來,夢裡見神發怒!這個帳不算就想走路?」

  「拿下!」乾隆早已氣得手腳冰涼,突然大喝一聲。十幾個侍衛無人不恨這個暴發戶糟老頭子,轉眼之間便將進來的十幾個人擰轉了胳膊,擰得一個個疼得齜牙咧嘴。乾隆咬牙笑道:「看來你是不得這處宅子誓不罷休了?住在王家的是我,壞了鎮河廟的還是我。非但如此,我還要拆了這座廟,罷你兒子的官!」

  王兆名又驚又怒,抬臉問道:「你是誰?」

  「當今天子!」乾隆微微冷笑,轉臉對李衛道:「朕自現在發駕回京,知會沿途各地官員謹守職責,毋須操辦送迎事宜--用六百里加急傳旨張廷玉,朕這就回京,沿途不再停留——這些混帳東西交這裡里正解縣,按詐財侵產罪名辦他!」說罷抬腳便走,只回眸看一眼滿臉驚愕的汀芷,會意一點頭,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23 PM

十一 拗孝廉貢院求面試 病舉人落魄逢貧女


  順天府恩科考試已近尾聲。主考楊名時和副主考鄂善都鬆了一口氣。歷來科考都選在春秋兩季,名義上是暗扣「孔子著春秋」,其實是因這兩季不冷不熱寒熱適中,南北薈萃而來的舉人都能適應。可春夏之交的季節最容易傳疫,三四千應試人聚集在一起,往往一病就是一大批,會直接影響取士水準。自四月初楊名時和鄂善進棘城,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兩個人一漢一滿,都是清官,在防疫方面,作派卻不一樣,楊名時著人買了大包小包的甘草、廬根、金銀花、綠豆,在貢院東支鍋、熬湯,舉人進場天天免費供應。鄂善信神,祭瘟神、燒紙錢,還特地請白雲觀道士在謄錄所打醮,七十區四千九百號板棚裡打起醋炭,弄得滿院香煙繚繞醋香撲鼻。總之是什麼辦法都使上了。還好,這場竟無一人感染時疾。眼見明日就開闈放人,兩個人提得高高的心都放下了。下午申時,二人聯袂到試區巡視一遭,又到十八房試官房裡看看,回到坐落最北區中的至公堂,情不自禁都笑了,鄂善因見楊名時在沉思,問道:「楊公,這會子你在想什麼吶?」「哦,我是在想各房薦上來的卷子,前三十卷我都看了,都也還清通。我擔憂的是落卷,還都要再審一遍。各房薦上來不容易,屈了才不好。」鄂善不以為然地一笑:「我主試過幾次了,總沒有這一次差使辦得踏實。要一點不屈才恐怕誰也辦不到。我們已盡了心,又沒有受賄,這就叫上無愧皇恩,下無慚於士人。」他起身在案頭取過一疊墨卷瀏覽著,笑道:「這種東西真不中吃也不中看,偏偏不過這一關就不得做官,真真不可思議!」

  楊名時起身踱著步,笑嘆道:「這話中肯。不過八股文據我看,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前明的張居正、海瑞,大清以來的熊賜履、范文程、徐元夢、陸隴其都是從八股裡滾出來的名臣幹吏,不也是功彪史冊嘛!」鄂善正要答話,聽外面監試廳那邊響起一片吵嚷聲,皺了皺眉頭吩咐戈什哈:「去,叫監試廳巡檢過來!」話音未落,監試巡檢已大步跨了進來,楊名時問道:「這是國家掄才大典聖地。誰在外頭撒野?」

  「回主考大人,有個舉子闖至公堂!」

  「他要幹什麼?」

  「他請見二位主考,要面試!」

  楊名時和鄂善對望一眼,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膽大妄為的。楊名時冷冷說道:「叫他進來。」那巡檢果然帶進一個青午書生。向兩個主考一揖到地說道:「晚生李侍堯拜見老師!」

  楊名時發問道:「你曉得你在胡鬧麼?」

  「晚生以應試人身份求見主考,何謂之胡鬧?」

  「我沒說你『求見』是胡鬧。你標新立異,獨自要求面試。若眾人都像你這樣,國家法統何在,朝廷制度何在?--來!」

  「在!」

  「拖去監試廳,責四十大板!」

  「扎」

  幾個戈什哈撲上來,見學侍堯巍然不動,竟愣住了。李侍堯放聲大笑,指著楊名時和鄂善道:「非名下士也!何用你們拖,監試廳在哪裡?我自己去!」說著,搖搖擺擺地跟著戈什哈去了。鄂善厭惡地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這人像個瘋子!」

  「是個狂生。」楊名時一邊說,一邊翻閱各房試官薦上來的墨卷,果然沒有李侍堯的,又笑道:「定是自忖又要名落孫山,急了,別出心裁地鬧一鬧罷了。」正說著,龍門內明遠樓那邊有一個太監氣喘吁吁跑來,鄂善說道:「高無庸來了。恐怕有旨意。」

  二人一同走出至公堂。楊名時剛要開口問,高無庸說道:「皇上親臨!已經到了龍門外。快,快開正門迎駕!」楊名時大吃一驚,問道: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皇上已經駕臨貢院!」

  楊名時、鄂善登時激動得臉色漲紅,一齊轉身回至公堂取了大帽子戴上,出來吩咐道:「各房試官知會考生,不得擅離考棚,否則除名不貸--放炮,開中門,迎接聖駕!」

  須臾便見乾隆皇帝在棘城外下了乘輿,由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三位軍機大臣相陪。楊名時、鄂善連忙下跪叩頭山呼。

  「起來吧!」

  乾隆似乎很高興,手搖一把湘妃素紙扇一邊走一邊顧盼。到明遠樓過廳前,仰臉看看彩漆剝落的重檐斗拱,說道:「這樓是哪年建的?」

  「前明萬歷二年建的。」鄂爾泰見楊名時和鄂善張惶相顧,知道他們答不上,忙笑道:「康熙十七年大修一次,原來預備作博學鴻儒科使用。後來,聖祖爺將殿試改在太和殿;沒有用這地方。」乾隆又用扇子指著明遠樓西的小樓,問道:「那樓是做什麼使的?」「那是暸望樓。」楊名時隨行,忙解釋道:「倒不是為了防賊,怕裡外傳遞夾帶,也只是表示嚴密關防的意思而已。」乾隆一聽便笑了。楊名時見他興致極好,一路走一路指點,那是東西號舍七十區,東邊監試廳,彌封、受卷、供給三所,對讀、謄錄二所,又是什麼會經堂、燕喜堂等等——」

  乾隆邊聽邊點頭微笑,嘆道:「太舊了。還不及南京貢院呢!衡臣,叫禮部核一下,全部修茸要多少銀子,不該省的就不能將就。羅剎國、紅毛國貢使上月朝貢見朕,想瞻仰天朝文明取士制度,朕沒有允許,就為此處,破舊得有礙觀瞻。朕昔日來過這裡。這是朝廷臉面之地,臉髒了要趕緊洗,不是麼?」張廷玉忙道:「聖慮極是!」乾隆又轉臉對鄂、楊兩個主考道:「這一科選在了夏天,無病無災平安過來,你們辦差尚屬盡心--查出有帶夾帶、傳遞舞弊這些事麼?」

  「這是哪一科都免不了的。」鄂善見乾隆看自己,忙躬身笑道,「三千八百六十七名應試孝廉,難免良莠不齊,共查出夾帶、頂替、傳遞的舞弊者四十二名,還有五名中途患病,未到終場退出的,現在場內還有舉子三千八百二十名。」楊名時笑道:「還有一名咆哮公堂,要求面試的,將被逐出考場。」遂將方才李侍堯大鬧至公堂的事說了。

  乾隆一腳已跨進至公堂,聽見這事,倒覺新鮮,說道:「這個孝廉膽子不小,叫過來朕看看。」說罷也不就坐,站在案前翻看墨卷。幾個大臣都鵠立在孔子牌位右側。乾隆拿起一份墨卷看著,問道:「這是薦上來的麼?」鄂善見是自己看過的,忙道:「是。是西區不知哪一房的,大約是『元』字號的舉人。沒有拆封,奴才也不曉得是誰。」乾隆凝神看,那題目是《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字寫得圓潤端正十分好看,竟看住了。並拿起筆將文中的「俟」字改成「伺」字才放了下去。又問,「落卷呢?」楊名時忙指著堂東側靠牆一溜大櫃,引乾隆過去。落卷按十八行省、各府縣州存放,每卷都標了墨簽,一疊疊整理得十分清爽。他是有心人,可裝作漫不經心,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來到信陽府太康縣一欄處,格子裡只有兩份,乾隆都取了出來,看了看,竟拆掉了彌封。第一份就是「太康鎮河廟王振中」的卷子,便取過來。到窗前亮處看了看,覺得文字還不錯,就是裡頭有一處地方抬錯了格。乾隆也不送回原處,回到案前便撂在楊名時取中的那一疊卷上頭,這才坐了。因見李侍堯已跪在至公堂外,便問:

  「你是李侍堯?你有什麼能耐,敢在這至公堂咆哮?」

  李侍堯見乾隆查卷,裡外大小官員吏目幾十個人屏息靜立,想到咫尺天威,心頭不免慌亂。待乾隆發話,他倒略覺平靜下來,連連叩頭道:「回萬歲爺話:孝廉會作詩,八股文也作得。但連考三場總不得意,也不知甚麼緣故。因而請命面試。並不敢咆哮。」

  「天子如今重文章,爾曹何必論漢唐。」乾隆沉著臉對楊名時道:「你查出他的墨卷給朕看--國家取士歷來以時藝為主,能謅幾句歪詩,就如此狂妄?兩主考處置得甚是公允。但你想面試,又遇了朕,自也有你的福緣。朕不考你詩,也不考你文。你自詡才高,洋洋得意,朕就問你,《四書》中共有幾處寫到『洋洋』的?」

  李侍堯伏地叩頭,骨碌著眼珠子怔了一會,這個題出得雖然刁,但沒有出四書範圍,說「不知道」斷然使不得,只好搜腸刮肚,沉吟著答道:「有——『洋洋乎《師摯》章也』;有『洋洋乎《中庸‧鬼神》章也;有——『洋洋乎《中庸‧大哉》章也』——」他遲疑著住了口。

  「還有『洋洋』麼?」

  「——少。」

  乾隆一笑,說道:「也算難為你。還有一處剛好是『少則洋洋焉』!」這時楊名時已尋出了李侍堯的墨卷。乾隆見是一筆瘦金體字,硬直峭拔,只筆意裡藏鋒無力,不禁笑道:「中氣不足必形之於外,可謂是字如其人。」又看了看問道:「李侍堯,朕問你卷子裡『如仲翁之兀立墓道』--『仲翁』是什麼東西?」

  李侍堯自恃才高北斗,當面被乾隆考糊,已是氣餒,忙道「『仲翁』是--墓道兩側侍立的石像。」「『仲翁』是『二大爺』!」乾隆噴地一笑,「那叫『翁仲』不叫『仲翁』你知道麼?」說著就李恃堯卷子上題筆疾書,鄂善離得近,睨眼看時,卻是一首詩:

  翁仲如何當仲翁?爾之文章欠夫功。

  而今不許作林翰,罰去山西為判通!

  寫罷起身,對楊名時道:「朕去了,你們還要料理幾天,到時候遞牌子說話罷。」

  二人送乾隆離去,立刻回到至公堂,因見眾人都未散去,楊名時便道:「先各歸各房,我和鄂大人商議一下再放龍門。」又叫李侍堯進來。李侍堯此時狂傲之態已一掃盡淨,進門就跪了下去,說道:「二位老師——」他不知乾隆在自己卷子上批寫了什麼,語聲竟帶著顫音。

  「而今還敢目中無人麼?」鄂善問道。

  「不敢了。」李侍堯臉色蒼白,「倒不為老師開導那幾小板。實是侍堯自省不學無術,當著聖主出乖丟醜,名士習氣誤我不淺!實話實說。我十二歲進學,當年是縣試第一名秀才,十三歲鄉試,又是第一名解元。只考貢生接連三科連副榜也不中!原想少年得第、金殿對策、雄談天下事是人生一大快事,哪曉得會試如此之難!敗軍之將不敢言戰,願回鄉再讀十年書!」鄂善笑道:「似乎也不必如此氣餒。聖德如海,得一沐浴也是福分。你且去,你的卷子我們看過再說。」

  楊名時一直在看乾隆那首詩,見李侍堯捂著屁股出去,嘆道:「此人有福,是一位真命進士啊!」鄂善笑道:「松公,他的名次怎麼排呢!」楊名時道:「他原是落卷裡的,犯規本該受罰。皇上卻罰他『不得作翰林』,去山西當通判。通判是從七品,正牌子進士分發出去也不過就這職位。斟酌聖心,斷不能排到『同進士』裡頭。所以名次放在六七十名左右為宜。」又拿起乾隆改過字的那一份,說道:「這一份自然是首卷了。」

  「那是。」鄂善說道:「皇上改過的卷子嘛!--這一份河南王振中的又怎麼辦?」楊名時不禁一笑,說道:「我敢說我們主持這一科疏通關節的最少。想不到皇上竟親選了三個貢生。這是異數。王振中這份既已拆了彌封,就不用謄錄了,放在李侍堯前邊就是。」

  當下兩個主考又對薦卷名單密議了一會。除了這三卷,倒也沒別的變動。兩個人都在上頭用了私印,火漆封好又加蓋貢院關防,放在孔子牌位前。楊名時命傳十八房試官,五所二廳二堂長官來到至公堂,對孔子牌位齊行三跪九叩大禮,將密封好的貢生名單交貢院長吏立即呈繳禮部。至此,恩科大典已告結束。楊名時率群僚出至公堂,看了看西邊殷紅的晚霞,吁一口氣道:「開龍門放行!」

  ***

  科場考中的貢生名額是有定數的,既然新加了兩名,必定要擠落兩名。這一科恩科雖然沒有舞弊,考官們向至公堂推薦過的墨卷,誰肯不要人情?勒敏在京字二號應考,自覺三篇文章做得天衣無縫,考官也透風出來是薦卷,料定是必中的,及到發榜時,卻連個副榜也沒有中。

  從天安門看榜回來,勒敏兩條腿都是軟的。在高晉酒家同席行令的人,莊友恭高中榜首,紀曉嵐名列十四。最出風頭的錢度、自己和何之全都名落孫山。如今怎麼辦?考試已完,再沒有同聲同氣的朋友會文,相互安慰;同鄉會館封閉,告借無門;何處去打抽豐?就是回武昌,自己家人早已離散。立誓不取功名不回鄉的勒敏,在本家們面前還有什麼顏面?

  在熱得滾燙的廣場上站了不知多長時間,勒敏才發覺看榜的人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子,裡頭還有虎口來長一串小錢,是好心的五嬸在自己離鄉時悄悄塞給自己的。就這麼一點錢,連大廊廟最便宜的小板屋,也住不了十天。勒敏此時饑腸轆轆,坐在大槐樹下一個石條上,正思量著下一步往哪裡去。卻見一個漢子挑著兩桶黃酒也來歇涼。那漢子把酒桶放下,扯起單布衫揩一把汗,從桶蓋上搭包裡取出兩個棒子麵餑餑,還有一塊鹹芥菜疙瘩,有滋有味地吃著,咬得鹹菜咯崩咯崩響。不時從桶裡舀半瓢酒咕嚕咕嚕地喝。因見勒敏望著自己發呆,那漢子便笑道:「一看就知道,你這科沒得到彩頭。來來,讀書人,別那麼死了老子娘似的,有酒有糧吃飽了再說!」說著送過一個餑餑,撕開一半鹹菜遞過,一邊舀酒,說道:「吃飽了不想家,醉了不惆悵,來吧!」

  「這——」勒敏原本就餓,遲疑地接過來,說道:「這怎麼好意思呢?」漢子豪爽地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呢?酒是他娘東家的,不喝白不喝,餅子連一文錢也不值,本就窮,還窮到哪裡去?」勒敏又謝了,吃著餑餑,喝了半瓢酒。那賣酒的漢子,向對面賣肉的一個胖老頭喊道:「張屠戶有不帶毛的滷肉弄一塊來。你也過來喝點酒,我們東家--操他姥姥的,就是這酒做得不壞!」

  張屠戶在那邊高聲答應一聲:「成!我正肚餓呢--我那死婆娘今晌不知怎的了,到現在還不叫小玉送飯來!」說著切了一塊肥油油的豬頭肉,樂顛顛地跑過來,笑著說:「哪個東家覓了你這活寶算倒了血霉。六六,再取塊餅子來--這位讀書人,這一科怎麼樣?」

  「慚愧——」

  「有什麼慚愧的?」張屠戶操的雖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卻是慈眉善目的,抖開桑皮紙把肉攤在石條上,笑呵呵地說道:「幾千的舉人進京,春風得意的有幾個?犯得著麼?來,吃,吃嘛!--瞧你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糧的人吧,擔的哪門子憂呢?」

  勒敏心裡不禁一酸,只含糊說道:「我們家在雍正爺手裡壞了事。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說話,只是狠命吃肉,喝酒。三個人似乎此時才意識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話。風捲殘雲般吃了個醉飽。

  人都走了,勒敏仍獨自坐在石條上,究竟往哪兒去,仍未拿定主意。突然覺得肚子隱隱作疼,甜瓜、黃酒、鹹菜、棒子麵、肥肉一齊在肚內翻攪。他摸摸熱得發燙的腦門子,才曉得自己渾身乾得一點汗都沒有。勒敏心裡一驚站起身來,這一直腰不打緊,滿肚子食物上湧下逼,心裡難受極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骯髒的穢物直噴而出,聞著那氣息更是惡心。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黃水,才略覺受用一點。剛剛站直身子。勒敏兩眼又冒金花,他扶著槐樹的手軟得像稀泥一樣鬆垂下來。連踉蹌都沒有踉蹌一步,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勒敏發覺自己半躺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脫得只剩一條內褲。身下是一張破舊的竹涼席,頭下枕著一個竹夫人,炕桌上擺著藥碗湯匙和一柄芭蕉扇。除了這些,屋裡別無它物。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著自己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會到了這裡?想得頭生疼也沒想出個頭緒,便索性不想。見碗裡有剩茶,勒敏支著一隻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覺得麻涼麻涼的,原來是薄荷水,呻吟一聲又躺了回去。這時,一個赤膊毛頭小子掀起簾子看了看,在外頭喊道:「爹!那個相公醒了!」

  「哎,就來!--毛毛,你到後院去幫你姐收拾一下豬下水。叫你娘煮一碗麵條兒,切得細些!」說著便見一個胖老頭,下身著短褲,上身著一件白坎肩,敞著胸走進來。他就是賣肉的張魁銘,進門又衝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麵條兒不用油腥,一點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張魁銘扁平的臉上帶著疲倦的笑容,偏身坐在炕沿上,又像是給自己又像是給勒敏打著扇子,湊近又看了看氣色,說道:「您是中暑了,病兒不大卻來得急--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麼稱呼呢?」

  勒敏想起來,掙扎了一下,被張魁銘一把按住了,說道:「別別,您身子弱著呢!」說著又打扇。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涼風過來,周身涼爽,他感激地望著張屠戶,說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廣布政使勒格英的兒子——」遂將父親虧空庫銀被抄了家、獨自一人進京趕考,又名落孫山的情形,備細說了。

  「原來勒爺是貴公子!」張魁銘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您說的這些我信。甭難受,這世道就這樣兒——只是聽你說,連個親戚都沒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麼打算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從外頭走進一個姑娘,手裡捧著一大碗麵條。勒敏看時,只見她高挑身材,穿一件月白繡花滾邊大衫,漿洗得乾乾淨淨,瓜子臉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只鬢邊略有幾個雀斑。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勒敏忽然想到自己還打著赤膊,手向身後抓時,卻什麼也沒有。張魁銘憨厚地說道:「這是我的閨女玉兒。」

  「甭聽俺爹的!哪有人還病著,就問人家『怎麼打算』的?」玉兒十分爽快麻利,將藥碗、茶碗、調羹都摞一處,把麵條往裡擺擺,嬌嗔地看著父親,說道:「病好了怎麼打算都成,病不好什麼打算也不成,咱房東不說要尋個先生給他那寶貝少爺教書麼?薦了去!再不然幫咱家記個帳什麼的,左右不過三餐飯,到時候兒他該考還考去!」說著又喊:「媽!你來喂這位勒--爺吃飯!」將藥碗一收拾,轉身就出去了。一轉眼又進來,把勒敏的衣服丟在炕上,「穿上!髒死了,你興許一輩子都沒洗過衣裳!」

  這姑娘如此粗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說道:「大妹子好人材!」張魁銘老實巴交地說道:「俺們窮家小舍,沒家教,都是我慣的她--我該去燒滷鍋了。天熱,耽誤不得。老婆子,怎麼這麼慢?」接著便見一個老太太擰著小腳走來,口中說著:「來了來了,阿彌陀佛!」

  勒敏就在這屠戶家住了下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24 PM

十二 曹雪芹喜得知音女 劉統勛宣旨獄神廟


  錢度因在大內混得人頭熟,禮部的中榜名冊一遞到乾清宮,他就知道了自己這科無望。他心眼兒極活,當即去上書房見張廷玉銷假。張廷玉說:「難得你還惦記著這邊差使,軍機處幾個出去考試的書辦都還沒回來,正要使人呢!這陣子雲南戰事正緊,一刻也離不得人。你就在軍機處章京房裡專管拆閱戰報。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兒,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問候一聲,就說忙完殿試就過去看他,他需用什麼你回來跟我說。這卷宗你送傅六爺府,正好順路的。」

  「是,是,是!」

  錢度連連答應著,又給鄂爾泰打了個千兒,出來到東華門要了一匹馬,逕往李衛宅邸而來。

  李衛是提足了一口氣扈從乾隆去河南的,回京當夜就犯了病。原說是一概謝絕來訪。但錢度是自己門下薦出去的,又奉的張廷玉的命,自然只當別論。錢度在門房站了不到一袋煙工夫,裡頭便叫請。那家人一路帶著往書房走,叮囑道:「我們憲太太(翠兒)交待過,不論誰見老爺,甭說正經差事,時辰也不要長。大人的病須得靜養呢。好歹錢爺體恤著,別您去了叫太太責罰我們。」錢度小聲笑道:「曉得了,大蘿蔔還用屎澆?」說著,從遠處傳來一陣揪肝嗆肺的咳嗽,知道李衛已經到了。錢度站在外頭,直等李衛平靜下來,輕輕移步進來,打個千兒道:「錢度給李大司馬請安!」

  「是錢老夫子來了,」翠兒坐在李衛身邊,回身小聲道:「你們說說閒話,我待會兒就來。」李衛閉目仰在大迎枕上,臉色蒼白如紙,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氣無力地說道:「恕我無禮,身子骨兒就這模樣——張中堂好!」

  錢度方才見翠兒臉上有淚痕,知道他病的不輕,小心斜簽著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體還好,只是忙一些。他沒有鄂中堂會將養身子。」並將張廷玉的話轉告了。李衛彷彿不勝感慨。「我大約沒幾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衛竟也有今天!當年我何曾這樣!甘鳳池在南京結三十六友,會集天下武林豪傑,我一身布衣只帶了個小奚奴就擒拿了他。還有那個吳瞎子,捉他好費勁!山東的黃滾、黃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竇爾敦和朝廷作對,我的面子還是買的——真奇怪,我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媽的像個盜賊、乞丐頭兒——李衛,你也活得夠味兒了——」他目中閃爍的波光漸漸散去。閉目說道:「錢先生,這些話是我們擺龍門陣,傳出去對你不好。請轉告張中堂,務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轉圜,允許我告病回鄉。」他一笑,「那興許還有幾年好活——」

  錢度聽著他的這些話,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輕輕起身道:「大人,慢慢將養,天下無不可醫之病。我回去一定轉告張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衛睜開了眼,望著錢度嘆息一聲:「我一生有兩大憾事。一是不該恃強,和楊松公鬧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實早年我們相處得很好的——這事已經沒法補救。第二件就是德州這個疑案,至今沒破。兩個月前吧?那個劉康進京謁見,還居然敢到我這裡請安!這不是鼠戲老貓麼?但是賀觀察夫人沒消息,沒有原告,沒有證據是不好立案的。你給我打聽著點,只要有她的信兒,就告訴我!」

  錢度見他自潔如此,不禁一陣慚愧:要說尋證據,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個證人,偏就沒這個膽量能耐。思量著,錢度又胡亂安慰李衛幾句便辭了出來。

  傅恆的府邸卻完全像另一個世界。錢度走進軒敞的五楹倒廈大門,便聽到從府內隱隱傳來的笙蕭琴瑟之聲。聽說是張廷玉差來的信使,門政連稟也沒稟,便差人帶著錢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園裡來。國喪期間,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樂,傅恆竟如此大膽,錢度不禁暗自驚訝,忙問帶路的長隨:「大人在花園裡?」

  「主子娘娘從暢春園選了十二個戲子賞給我們爺。」長隨笑道,「恆爺不敢領受,萬歲爺說,待三年喪滿後,要辦博學鴻詞科,天下大慶不可無音樂。宮裡教習不便,叫我們爺給這些戲子練練把式。」錢度不禁暗笑:這個差使不壞。

  踅過幾道迴廊,遠遠望去,只見花園裡海子中間修了一座大水榭,漢白玉欄石橋曲曲折折直通岸邊,岸邊一排溜兒合抱粗的垂楊柳下擺著石桌竹椅。傅恆和十幾個幕友正在其間說笑。清風掠過,柳絲婆娑,荷葉翻捲。剛從李衛沉悶的書房到這裡來,頓覺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聲唱道: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錢度徐徐踱著步到柳樹下,隔水聽音。這似詠、似嘆、似鬱、似暢的歌聲,竟似水銀瀉地一樣,彷彿透穿了人渾身髮膚毛孔,直往心裡鑽。錢度也聽呆了。

  「哦,錢度,老相識了。」傅恆入迷地聽著直到一曲終了,裊裊餘音已盡,才回過神來,轉臉笑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今科先生沒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錢先生拿的卷宗遞過來。」便見傅恆身後打扇的丫頭繞過幾個清客的椅子過來取了卷宗,雙手捧給了傅恆。傅恆只抽出來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幾上。錢度這才留神,原來傅恆對面坐的是曹雪芹。錢度笑道:「雪芹兄原來到六爺府來作西賓了?」

  曹雪芹散穿著一件灰府綢長袍。搖著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爺福,我在右翼宗學當差,不過混飯吃罷了。萬歲賞了傅六爺十二金釵,教習歌舞,我來湊趣兒罷了。」「一曲侑歌傾倒四座,還說是『湊趣兒』?」傅恆爽朗地一笑,「要不為芳卿,你才不肯來呢!是吧芳卿?」十幾個清客頓時一陣哄笑。有的說:「我們早看出來了,今兒六爺一語道破天機。」有的說:「東翁就是借芳卿作餌,釣曹先生的詩詞!」一個留著老鼠髭鬚的清客站起來,笑道:「說破了我們就為取個樂兒。上回恆爺在花廳和雪芹一處吃酒,是芳卿執酒。雪芹當時那樣兒--」說著便模仿起來。他穩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瞼,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時是這模樣--」老鼠鬍子又學起芳卿的模樣:他先是忸怩作態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澀地低頭擺弄著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爺,我學得可像?」傅恆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連連說:「像像——就是這樣兒!」

  「哪有老爺們和奴才開心的麼?」芳卿滿臉臊得通紅,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轉身便走。錢度見那清客學得維妙維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恆見曹雪芹被眾人笑得不好意思,轉身對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沒趣了。」又對曹雪芹道:「你答應我一件事,今兒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閃,笑了笑沒言語。

  「上回你來說,正在寫《紅樓夢》。」傅恆笑道:「如今寫得怎麼樣了!把稿本送過來,我要先睹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爺有命,沾怎麼敢違拗?不過現在這書離寫成還早呢。怡親王那邊要過去了,寫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爺要看,只好叫芳卿過去給您抄來。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書上的。六爺,我這會子就再抄一首給您如何?」說著站起身來。柳樹旁茶幾上現成的筆紙,只見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筆疾書:

  一個是間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在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恆連連擊節讚嘆。「九轉迴腸哀婉淒情,真叫入魂銷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癡了!」一邊一疊連聲叫人:「將這曲兒送過水榭子那邊,叫我的十二金釵配調兒演練!」

  曹雪芹卻不放筆:「六爺言出如鼎,曹霑今兒真是天滿地意。雖說現在還不能把書拿來承教,先作一首詩以誌今日之喜!」眾人聽了頓時鼓掌稱妙。只見雪芹筆走龍蛇疾書道:

  雲鬢低垂佩明璫,瑤池清歌奏宮商。

  翩來驚鴻悵子建,蜿轉游龍愁洛陽。

  一彈坊中琵琶曲,半舟騷客盡斷腸。

  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

  寫罷輕輕放筆,對芳卿一笑說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們走罷!」芳卿凝望著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對眸子,又羞澀地低下了頭,腳尖跐著地下的土,良久,彷彿下了決心,端端正正地給傅恆蹲了兩個萬福,低聲嚶嚀而語:「謝主子——芳卿在世一天,總忘不了給您生佛燒香的——」說罷和曹雪芹一後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曠世罕有之奇才!」傅恆悵悵地望著二人背影,不勝嗟訝地嘆道:「比起來,我們這些皇親國戚真如糞土了。」錢度在旁聽他發這種貴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爺今兒高興,連我也幫邊子飽了眼福耳福--您要沒有別的吩咐,我也該回去了。」傅恆笑道:「張照解來京師了。廷玉送來的這個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統勛去傳旨審問,統勛是主審,上午已去領旨。我也要去養蜂夾道了。走,你回軍機處,我們還能同路一段。」清客們見說,早已有人跑去傳知給傅恆備馬。

  傅恆和錢度兩騎一前一後,由家人簇擁而行,行至鮮花深處胡同便分手,錢度自回軍機處交待差使。傅恆策馬過胡同,又轉兩個彎子,便是養蜂夾道。傅恆遠遠見劉統勛站在獄神廟前等著自己。翻身下騎,將韁繩隨手扔給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來得早,我料想你怎麼也要過了申時才來呢!」

  「卑職也是剛到。」劉統勛身著朝服袍靴,熱得滿臉是汗,給傅恆請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說道:「六爺是坐纛兒的,卑職怎麼敢輕慢?」一邊說話,一邊伸手讓傅恆先進廟,說道:「這裡頭涼快,先商議一下再辦差。」

  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說是「廟」,其實早已改了臨時拘所。這裡向南約一箭之地,便是俗稱天牢的刑部大獄。康熙在位時,這裡歸內務府宗人府,專門囚禁犯法宗室親貴。老怡親王允祥(弘曉之父)、大阿哥允褆、十阿哥允涐都曾在這裡蹲過班房。因此北京人戲稱這裡是「落湯雞阿哥所」,也許正為這名聲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隸大理寺管轄,後來又歸刑部,專門臨時囚禁待審未決犯罪大員,宗室子弟犯過則遠遠打發到鄭家莊。幾經變遷的獄神廟早已沒了神龕神座,並連楹聯也都鏟除盡淨。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圍牆用水磨青磚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幾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頭也曬不透,因此這院什麼時候進來都是陰森森涼津津。傅恆和劉統勛穿堂過廊到正殿時,二人身上的汗已經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張得天會被拘到這裡來聽我傅恆審訊!」傅恆雙眉緊蹙,俯首嘆息道:「他是我的老師呢!我學音律是跟他,學琴學棋是跟他,六歲他就把著我的手練字。如今我怎麼面對他呢?」說著用手掩面,淚珠已經滾了出來。

  這些劉統勛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見他時,也是這樣,一副揮淚斬馬謖的情腸。張照犯的不是平常罪,數十萬軍士勞師糜餉幾年,被幾千散處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頭爛額,無論誰都庇護他不得。劉統勛道:「六爺,傷感沒用,這事只能盡力而為,叫他少吃點皮肉之苦,往後的事要看他的聖眷。這事我不叫六爺為難。我和張得天沒有師生之誼,這個黑臉由我來唱,您只坐著聽就是。」

  傅恆唏噓了一下,試淚道:「據您看,他這罪該定個什麼刑呢?」「凌遲是夠不上的。」劉統勛道:「與其說他犯國法,不如說他犯的軍法。失機坐斬,無可挽回。至於法外施恩,我們做臣子的不敢妄議。」傅恆長嘆一聲,說道:「真正是秀才帶兵——」他突然一個念頭湧了上來,幾乎要說出來,又止住了,說道:「請他過來說話吧。」

  張照項帶黃綾包著的枷,鐵索鋃鐺被帶進了獄神廟。這是個剛剛四十出頭的人,已是三朝舊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進士時,他才剛滿十四歲,就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為康熙編輯《聖訓二十四條》,雍正年間又奉旨加注,改名《聖諭廣訓》,頒發天下學宮。至今仍是入學士子必讀的功課。四年前他還是刑部尚書,管著這獄神廟。如今,他自己成了這裡的囚犯。這是個穿著十分講究的人,雖然一直戴著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白淨臉上神態看去很恬靜,只目光中帶者憂鬱,怔怔望著迎出台階上的傅恆和劉統勛。

  「給張大人去刑。」劉統勛見傅恆一臉不忍之色,站著只是發怔,擺了擺手吩咐道,「得天兄,請進來坐,我們先談談。」張照似乎這時才從忡怔中醒悟過來,跟著二人進屋。傅恆什麼也沒說,只將手讓了讓,讓張照坐了客位。劉統勛在下首相陪。

  一時間三人相對無話。沉默良久,傅恆才道:「老師氣色還好。在這裡沒有受委屈吧?」張照欠身說道:「承六爺關照,這裡的人待我很好。他們過去都是我的堂屬,如今我這樣,誰肯難為呢?」劉統勛道:「前兒我過府去,還見了嫂夫人,家裡人都好。您不要惦記。夫人惦記著你衣食起居,還要送東西過來。我說不必。這些個事我都還關照得了。」

  「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張照心裡突然一陣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數。待結案時,如能見見兒女妻子,於願己足。」說著眼圈便紅紅的。劉統勛看看傅恆,立起身來,嚴肅地說道:「統勛奉旨有話問張照!」

  聽見這話,傅恆身子一顫,忙也立起身來,站在劉統勛身後。張照急忙離座,伏身跪倒叩頭道:「罪臣張照在——」

  「你是文學之士。」劉統勛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說道,「當時苗疆事起,先帝並無派欽差大臣前往督軍之意。據爾前奏,爾既不懂軍事,為何再三請纓前敵,據實奏來!」

  張照早知必有這一問,已胸有成竹,嘆息一聲答道:「平定苗疆改土歸流,先帝決策並無差謬。鄂爾泰既作甬於前,力主改流,軍事稍有失利,又驚慌失措於後,請旨停改。罪臣當時以為這是邊帥相互推諉,軍令不一之故。私心頗願以書生之身主持軍事必操勝券。所以冒昧請纓。如今既辦砸了差使,罪臣自當承受國法軍令。並不敢諱過狡辯。」這件事的過程張照沒說假話,但其實幕後真正的操縱人卻是他的老師張廷玉。為了不使鄂爾泰的門生張廣泗獨自居功,張廷玉幾次暗示,各省兵力沒有個欽差大臣難以經略,張照自己也想當個風流儒將,才招致這場慘敗。

  「為將秉公持正,不懷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敵愾。」劉統勛覆述著乾隆的話,「你能自動請纓,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揚威將軍哈元生與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將董芳,致使主副二將事權顛倒?你到底是去徵苗疆改流,還是去為哈、董二人劃分轄地,調解和息?」

  這是更加誅心的一問,其實根子還在鄂爾泰與張廷玉之間的明爭暗鬥上。但二人現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熱的寵信權臣,張照怎麼敢貿然直奏?思量著說道:「這是罪臣調度乖方。原想將區劃分明,使將領各有專責不致自相紛爭。意想不到二人竟為區劃不均,加劇了齟齬。」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此時反躬自省,罪臣確實秉心不公。董芳文學較好,臣更願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難逃聖鑒。」他這一說,劉統勛不禁一怔,因為後邊這段話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還是去吟風弄月的?」不料張照自己先已引咎認過,倒不好再問了。思量著,劉統勛便隔了這一問,說道:「經略大臣張廣泗為全軍統帥。先帝委你去,只是協調各部兵馬聽從統一調動,督促用兵。你輒敢濫用威權,越俎代庖?這是兒戲麼?爾既以兒戲視國事,玩忽軍政,朕將爾棄之於法,亦在情理之中!」

  「皇上如此責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謝罪,還有什麼辯處?」張照伏首叩地有聲。「罪臣雖死而無怨,但尚有一言欲進於陛下。臣原以為張廣泗只是剛愎自用,相處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實偏狹得令人難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屢次前去會商軍務,口說惟罪臣之命是聽,其實無一贊襄之詞,哈元生事亦無一調解之語--臣死罪之人,並不願諉過於人,請皇上鑒察臣心,此人實不可重用!」

  至此問話己畢。傅恆聽張照答話尚無大疵,心裡略覺放心。劉統勛掃了傅恆一眼,見他無話,便大聲叫道:「來人!」

  「在!」

  幾個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聽命應聲而入。劉統勛厲聲喝道:「革去張照頂戴花翎!」

  「扎!」

  張照臉色煞白,擺手止住了撲上來的戈什哈,用細長的手指擰開珊瑚頂子旋鈕,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併雙手捧上,又深深伏下頭去說道:「罪臣謝恩——」

  傅恆搶前幾步扶起張照,說道:「老師保重,這邊獄神廟不比外頭,飲食起居我自然會關照。往後不便私相往來,有什麼需用處,告訴這裡典獄的,斷不至身子骨兒受屈。供奏萬不可飾功諱過,多引咎自責些兒,留作我們在裡頭說話餘地。」一邊說一邊流淚。張照到此時反而平靜下來,說道:「請六爺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謝罪,哪敢文過飾非?」劉統勛見他們私情話已經說得差不多,在旁叫獄吏,大聲吩咐道:「將張照收到四號單間,日夜要有人看視,紙筆案幾都備齊,不要喝斥,也不許放縱,聽見了?」

  「六爺,延清大人,我這就去了。」張照黯然說了一句,伏身向傅恆和劉統勛又磕了頭,便隨獄卒去了。傅恆望著他的背影嘆道:「他總歸吃了好名的虧。」劉統勛笑道:「我看六爺還真有點婦人之仁。張照身統六省大軍,耗幣數百萬辦貴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爛不可收拾,無論如何,至少是個誤國庸臣。論罪,那是死有餘辜的。」

  傅恆苦笑了一下,說道:「他是個秀才墨客,這一次真正是棄長就短。他自動請纓,其實就是好名。你和張照沒有深交,其實他不是無能之輩。」說罷起身,又道:「慢慢審,不要急,苗疆現在是張廣泗統領,這一仗打勝了,或許主子高興,從輕發落張照也未可知。」說罷一逕去了。劉統勛卻想張廣泗與張照勢同水火,「打勝了」張照斷無生理。只有「打敗了」才能證明張照有理,或可逃脫懲處。劉統勛覺得傅恆頗有心計。但傅恆如此身份,他也不敢揭破這層紙兒。

  傅恆走出養蜂夾道,一刻沒停便趕往軍機處來尋張廷玉。張廷玉卻不在。軍機處章京說他在上書房。傅恆便又來到上書房,見莊親王允祿、怡親王弘曉都在,張廷玉和鄂爾泰陪坐在側。一個二品頂戴的大員坐在迎門處,面朝裡邊幾位王大臣,正在慷慨陳詞。傅恆認得他是河東總督王士俊。

  「允涐、允題雖是先帝骨肉,但當時先帝處置實是秉公而棄私,大義滅親。」王士俊只看了傅恆一眼,繼續說道:「如今放出來,是當今皇上深仁厚澤,按『八議』議親議貴,我沒意見。但邸報上不見他們有一字引咎負罪、感激帝德皇恩的話。這就令人不解:先帝原先囚錯他們了麼?」他彷彿徵詢大家看法似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四周是一片沉默。鄂爾泰道:「皇上叫你和我們上書房談,沒別的旨意,我們只是聽。你說就是了。」「說就說。」王士俊冷冷道,「我是越來越糊塗了。我不曉得你們幾位袞袞諸公的葫蘆裡裝的什麼藥。無緣無故放了罪人。封允題為王,今兒見邸報又封允涐為輔國公。他輔的哪一國?是死了的允異、允唐的國,還是允礽的國?汪景祺先頭勸年羹堯謀反,先帝擬定年羹堯九十二大罪,當時你張廷玉在朝為相,鄂爾泰也是左都御史,如果冤枉,你們當時為什麼一言不發?如果不冤枉,為什麼上書房又發文釋放汪景祺所有家屬,年羹堯一案所有牽連在內的都一概免罪,有不少還官復原職。先帝曾赦免已經改過自新的罪人曾靜,頒布明詔:『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毀朕躬而追究誅戮之。』煌煌天言猶在耳畔,敢問諸位大人,何以竟敢請旨,悍然殺掉曾靜?」他長篇大論,連連質問詞語鋒利,毫不把幾個王爺大臣放在眼裡,傅恆竟聽呆了。

  「來來,」張廷玉親自斟一杯茶過來,「你說得口渴了吧?說嘛,接著談。」

  「謝中堂。」王士俊接過茶喝了一口,旁若無人地說道:「先帝清理虧空,懲治貪官污吏。諸君都是讀書人,自前明以來,哪一代吏治最清?雍正!如今虧空是一概都免追了。下頭官員見風轉舵。巧立名目,從辦差撥銀中大挖國庫。貪風又在抬頭,先帝為獎墾荒、扶植農桑,設老農授官制。種田種得好,賞八品虛銜,這是善政嘛!張允一本奏上,將此善政也廢了——這樣弄,我不知各位執政置先帝於何處?也弄不懂,置當今萬歲爺於何處?我說穿了吧,如今什麼是好條陳:只要把世宗定的國策翻過來,就是好條陳!」他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你們奉旨問話,我奉旨答話。就是這些。沒有了。」

  幾個大臣聽了對視一眼,允祿口才不好,便轉臉對張廷玉道:「衡臣,你說說吧。」

  「我佩服你的好膽量。」張廷玉頷首說道:「你這一封折子告的不單是我們上書房,是連皇上『以寬政為務』也一攬子掃了進去。你說的那許多事都已發到九卿,大家自有甄別。連帶著我和諸位上書房大臣的,我們也要解釋--不過不是給你,我們不對你負責,只對皇上負責。」鄂爾泰輕咳一句說道:「皇上已經批了你的奏章,有罪無罪,什麼罪名,我們議過自然請旨。你不必再到福建巡撫任上了。傅恆就在這裡,交與他,你暫在養蜂夾道待命。」

  「公事就是這樣了。」允祿笑了笑,起身上前,竟拍了拍王士俊肩頭,「我服你是條漢子。三天之內你要寫一封謝罪折子,承認自己妄言,本王還可在聖上面前說話。不然,我也無能為力。」

  王士俊只一笑,轉臉對傅恆道:「張照不也在養蜂夾道?能不能把我們囚在一處?我趁空學點詩。」傅恆見張廷玉便箋上要自己進來,卻萬不料是派給這差使,怔了一下說道:

  「到時候再說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39 PM

十三 金殿傳臚狀元瘋迷 苗疆報捷罪臣蒙赦


  乾隆從河南回京,滿心歡喜地等著貴州苗疆張廣泗的好消息,想連同恩科選士一併大慶。一個張照案子尚未了結,接著便發生王士俊上萬言奏折,將登極以來種種施政說得一無是處,因此接連幾天鬱鬱寡歡。聽了莊親王允祿回奏上書房接見王士俊的情形,不啻火上澆油。當時就光火了,把奶子杯向案上一墩,說道:「早就有人在暗地裡說朕是先帝的不肖子了,這個王士俊不過公然跳出來講話罷了。朕以寬待人,就這樣上頭上臉,真是不識抬舉!」他牙齒咬著下嘴唇,冷笑道:「想嚴還不容易!那只是一道旨意!你在下頭若再聽見閒話,就把朕這個旨意傳他!--據你看,王士俊這麼膽大妄為,是不是朝中另有人幕後指使?」

  「皇上,」允祿怔了一下,木訥地說道:「臣沒有聽見議論皇上的話。王士俊是漢人習氣,沽名釣譽想出名是有的。漢人都這樣,張照不是也為出風頭。漢人,不是東西。」

  見允祿說得語無倫次,乾隆倒被逗笑了:「十六叔,漢人也有好的。歸總說操守不及滿人是真的。鄂爾泰這人其實在滿人裡頭並不是上上品性。朕要他作樞要臣子,你知道為什麼?」允祿睜大眼看著乾隆,說道:「臣不知道。」乾隆笑道:「你太老實。滿人也有一宗不好,驕縱不肯讀書。鄂爾泰心地偏狹,但讀書不少,操守好。你知道,下頭遞上來的奏折都是漢文。看折子的也是漢人,處置政務的還是漢人。長此以往,大權旁落不旁落?」允祿忙道:「那是。六部裡情形我知道,說是每部的尚書兩滿兩漢,實權都在漢尚書手裡。滿尚書都是菩薩,供起來受香火聽奉承。這樣弄下去,朝廷不成了漢人的世界了?」

  「十六叔這話明白。」乾隆說道,「所以你要帶咱們宗室子弟習學好,有些可有可無的功課該汰裁就汰裁了。學漢人要緊的是學他們的政治,不要讓他們同化了。如今老親王裡頭你為尊,十七叔專一在古北口、奉天練兵,下一輩還有幾個王、貝勒,都歸你帶管。辦好這差使,比什麼都要緊。」

  「是,皇上,我本事有限,盡力辦差,有不是處,皇上早晚提醒著。」

  正說著,太監高無庸進來,乾隆問道:「預備好了麼?」高無庸忙道:「回皇上,都預備好了,張廷玉叫請旨,皇上是從這裡過去,還是到乾清宮叫他們陪著去。」

  「朕就從這裡去——道乏罷,十六叔。倒倒心裡悶氣,這會子好多了。」乾隆起身說道,「今兒在保和殿傳臚恩科進士。改日朕再召你。你老實這是好的,但太忠厚未免受人欺,順著朕這句話回去好好想想。」允祿忙起身辭出。這邊乾隆便由幾個太監服侍著更衣。待一切齊整,高無庸跑出垂花門外,大聲道:「皇上啟駕了,乘輿侍候!」

  頓時細樂聲起,幾十個暢音閣供奉奏樂尾隨於後,一百多侍衛太監執儀仗前導,浩浩蕩蕩出天街往三大殿逶迤而行,待到乾清門對面的大石階前,所有扈從都留下,只由兩名侍衛跟隨乾隆拾級上階,早見訥親、鄂爾泰和張廷玉三個上書房大臣已迎候在保和殿後。今兒主持臚唱大典的是訥親,率張、鄂二人跪接請安罷,高喝一聲:

  「皇上駕到--新進士跪接!」

  保和殿前樂聲大作。這邊的音樂與扈從絕不相同,六十四名專門演練宮樂的暢音閣教習太監,各按方位,以黃鐘、大召、太簇、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村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十二呂樂律為主,以蕭、笙、簧、笛、琴、箏、箜篌、豎琴和聲,編鐘銅磬相伴,奏起來真是聲徹九重,音動人心。樂聲中,六十四個供奉手執圭板端坐,口中唱道:

  雲漢為章際聖時,命冬官,斧藻飾,雕楹玉欄煥玉楣。采椽不斫無華侈,五經貯腹便便笥。臨軒集眾思,賢才聖所資。慕神仙,虛妄誠無謂,惟得士,致雍熙——啟天祿,斯文在茲,宵然太乙藜。入承明,花磚日影移。覆錦袍、蒙春禮,撤金蓮,歸院遲,賜玉膾,自蓬池——

  訥親邊走,邊偷睨乾隆神色。乾隆聽得極認真,有兩處眉稜骨挑了一下似乎想問什麼,但此時盛典正在進行,幾百名新科進士黑鴉鴉一片跪在殿前,便忍住了。來到殿前,樂聲停止。揚名時和鄂善跪在最前頭,領頭高呼「皇帝萬歲!」

  「皇帝萬歲,萬萬歲!」

  新科進士們一齊叩下頭去。

  乾隆含笑向這群老少不等的新進士點了點頭,逕自跨步進了大殿,在須彌座正中端肅坐下。訥親向前一步,向乾隆行禮,恭恭敬敬接過高無庸捧著的黃緞封面金冊,大聲道:「殿試第四名一甲進士廖化恩!」

  「臣在!」

  一個三十多歲白淨圓胖臉的進士應聲而出,不知是熱還是緊張,他的前襟都被汗水濕得貼在了身上,急步進殿,打下馬蹄袖向乾隆重重磕了三個頭,才定住了神。訥親讓他平靜了一下才徐徐說道:「奉旨,由你傳臚唱名--你仔細點,勿要失儀!」「是!」廖化恩答應一聲,像捧襁褓中嬰兒一樣捧過那份金冊,又向乾隆打個千兒,來至殿口。

  殿試傳臚,是比狀元還要出風頭的差使。在灼熱的陽光下長跪了近一個時辰的進士們原已有些萎靡,至此都提足了精神,望著廖化恩。廖化恩平息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打開金冊朗聲讀道:

  「乾隆元年恩科殿試一甲第一名進士莊友恭!」

  盡管這是事先已經知道了的,但在這樣美輪美奐、紫翠交輝的金殿前,當著「聖主天子」堂皇公布出來,跪在第三排的莊友恭的頭還是「嗡」了一下脹得老大。眼前的景物立刻變得恍惚起來。半夢半醒地出班,在輕如游絲的樂聲中隨著司禮官抑揚頓挫的唱禮,帶著八名一甲進士向乾隆行禮,由贊禮官引著莊友恭和榜眼探花向乾隆跪伏謝恩、迎榜。折騰了半個時辰,才由張廷玉、鄂爾泰、訥親三位輔政大臣親送太和門,順天府尹早又迎接上來。親自扈送三鼎甲,開天安門正門招搖而出,至東長安街搭就的彩棚吃簪花酒。任憑千萬人瞻仰風采--這就是所謂「御街誇官」了,幾百年程式一成不變。這一切禮儀莊友恭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提線木偶般隨眾而行,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地混茫一片,幸而《謝恩表》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順口而流,倒也沒出什麼差池。

  但到典儀完結、三鼎甲分手、看誇官的人紛紛散去時,莊友恭卻變得失態了。見道旁一家燒賣舖門口沒有人出來「瞻仰」,莊友恭回身命禮部送他回府的衙役停下,逕自下馬進了店。那老板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了個褲頭正在納涼。乍見莊友恭頭插金花,穿一身簇新閃亮的進士袍服進來,先是嚇了一跳,慌得手忙腳亂,急抓衣服時卻又尋不見,就地跪下行禮。莊友恭也不買東西,癡癡地盯著老板道:「我中了狀元。」

  「小的剛從長安街回來。」老板說道:「您老是狀元,天下第一!」又矮又胖的老板笑得眼都眯起一條縫,伸出大拇指一晃,「將來必定要做到中堂老爺!」

  「噢——」莊友恭丟了一塊銀角子過去,「你已經知道了——」說完再不言語,又出門上馬,抽出一張八十兩的銀票給禮部的吏目,說道:「我想獨自走走,你們這就回去交差。這點銀子各位先拿去吃酒,權當給我加官。回頭我還請你們。」那群人早已走得口乾舌燥渾身焦熱,巴不得他這一句話,領銀子謝賞,扛著肅靜迴避牌興興頭頭去尋地方吃酒去了。

  此時正是六月盛夏,驕陽當頭,蟬鳴樹靜,家家都在乘涼歇晌,吃瓜、喝茶解暑。莊友恭卻只沿街而行,見到沒有人出來瞧熱鬧的店舖,就進去賞一個銀角子,聽人說幾句奉迎話即便離去。惹得一群光屁股小孩跟在身後看熱鬧,如此轉了四五家。莊友恭見前頭一家肉舖,三間門面前有一株大柳樹,門面東邊張了一個白布篷,篷下案上放著剛剛出鍋的滷肉。一位姑娘坐在旁邊守攤兒。莊友恭踱過去,正要開口,見門面櫃台旁坐著一個人,穿一身洗得雪白的竹布大褂,一手執扇,一手在帳簿子上執筆記帳。那人一抬頭,正與莊友恭四目相對:

  「莊殿元!」

  「勒三爺!」

  兩個人幾乎同時驚呼一聲,勒敏幾步繞出櫃台,對玉兒道:「這是我過去的文友,如今--」

  「如今我中了狀元。」莊友恭怔怔地看著在微風中輕輕擺動的柳絲,說道:「剛剛誇官,你們沒見麼?」

  勒敏吃了一驚:怎麼這副模樣,說出這種話?一愣之下細審莊友恭神態,只見他目光如醉,似夢似醒,更覺不對,轉眼看玉兒。王兒只是用手帕捂著嘴格格發笑,忙道:「玉兒!笑什麼?趕緊搬個凳子出來。」莊友恭說道:「這有什麼好笑的?文章掙來的嘛!」

  「不是好笑。」玉兒也看出莊友恭似乎犯了痰氣,進去搬了個條凳出來請莊友恭坐了,笑道:「這麼大熱天兒,天上掉下來個狀元到我們張家肉舖!您不說,還當是哪個廟裡的泥胎跑出來了呢--我們家只殺豬,不殺狀元!」

  「玉兒!」

  勒敏嗔了玉兒一句,又對莊友恭道:「恭賀您高發了。不過玉兒說的也是。如今您是狀元郎,還該養榮衛華,就這麼獨自走來了。這樣,您少坐一會,我去尋雪芹兄來,剛才我還給他送去一副豬肝。他通醫道,我看您像是有點神不守舍的模樣。」莊友恭道:「嗯?我怎麼神不守舍?狀元!憑文章掙來的,知道麼?」勒敏聽他言語更加錯亂,越發相信他得了瘋病。正拿這活寶毫無辦法,猛地想起《儒林外史》,莊友恭很像范進,遂扯了玉兒一邊悄聲道:「你只管挖苦他--比挖苦我還要狠些!」莊友恭在旁卻聽見了「挖苦」二字,喃喃說道:「挖苦?我有什麼可挖苦的?我也不挖苦別人,讀書人都不容易。」

  「誰說挖苦您了!」玉兒斟一杯涼茶過來,放在莊友恭面前桌上,正容說道:「我是不懂,狀元--狀元是什麼東西?」勒敏一口茶正喝到嗓子眼,聽見這話,猛地一嗆--忙裝咳嗽掩過沒笑出聲。

  莊友恭認真地說道:「姑娘這麼伶俐,怎麼問出這個話來?狀元,是天下第一人!」玉兒恍然大悟地說道:「哎呀那可失敬得很啦!天下第一人,幾百年出一個呢?」莊友恭木了一下臉,說道:「三年!」

  「三年就出一個?」玉兒嘖嘖感嘆,「我還想著是孔聖人、孟聖人,五百年一出呢!三年就出一個,也就比老母豬下崽兒少些罷了!」莊友恭一臉苦笑,說道:「你怎麼能如此比來!金殿詔試,玉堂賜宴,御街誇官,瓊筵簪花!從天安門正門而出,就是親王宰相也沒有這份體面風光!」

  勒敏見莊友恭百刺不醒,在旁皺著眉頭,半晌,陰森森說了一句:「黃粱一夢終有醒時,莊友恭,你東窗事發了!」

  「什麼?!」

  「我剛看過邸報。」勒敏見莊友恭渾身一縮,目中瞳仁閃了一一下,知道這一擊大見功效,遂冷冷說道:「你疏通考官,賄買試卷。孫嘉淦御史上書連章彈劾,九重震怒,朝野皆驚,已經將孫御史題本發往大理寺,劉統勛為主審,侍衛傅恆監刑--不日之內你首級難保,還敢在這裡擺狀元譜兒麼?」話未說完,莊友恭已是面如死灰,駭然木坐,形同白癡。勒敏上前晃了晃他,莊友恭竟毫無知覺!勒敏不禁大驚,嚇死一個狀元,可怎麼辦!

  玉兒看戲似的站在一邊,聽勒敏恫嚇莊友恭,此時見勒敏慌了手腳,過來看了看,嗔道:「沒有那個金剛鑽,你幹嘛攬這瓷器活?他瘋不瘋呆不呆,與你屁的相干--多管這閒事!」說著用中指向莊友恭人中間使勁一掐,莊友恭「哎呀」叫了一聲,醒了過來。

  「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到了這裡?」莊友恭眨了一下眼,眸子已經不再發直,身上彷彿顫抖了一下。他已經完全恢復了神智,只愣愣地望著勒敏,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吃——吃酒吃得太多,醉了——」玉兒把茶碗往他手邊一推,說道:「你是迷魂湯喝多了,要我說,還不如醉著,一醒來就當不成天下第一人了!」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有些生氣,一甩手便進了店。勒敏知道她是搶白自己,待起身進去安慰,又怕莊友恭受了冷落,正要說話寒暄,見東邊十幾個人抬著一頂竹絲涼轎過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遠遠便喊:「莊老爺!榜眼爺在府裡等著,你怎麼在這裡和這種人說話!」莊友恭趕忙起身,向勒敏一拱手,說道:「勒兄,失陪了,改日到我府裡敘話!」逕自揚長而去。

  ***

  恩科殿試放榜禮成,軍機處便接到苗疆經略大臣張廣泗的奏捷飛報。自乾隆元年春調整將帥,張廣泗軍權一統,兵分三路猛攻叛苗盤據的上九股、下九股和清江下流。初戰得手,張廣泗稍事休整,又分兵八路進攻叛敵最後巢穴牛皮大箐。牛皮大箐位於苗寨之中,北起丹江,西至都勻、東連清江,連綿數百里霧雨冥冥、毒瘴瀰漫,澗深山高,危岩切雲,是個形勢極為險惡的所在。哈元生、董芳和張照先後都在這裡吃過敗仗。張廣泗因此十分謹慎,先封了箐口通道,斷了裡邊糧源。又用歸降熟苗為先導深入險地,幾次探路,五月煙瘴最盛之時,乘敵不備,驅八路兵馬分進合擊,只用了十幾天時間就大獲全勝。鄂爾泰和張廷玉收到報捷的奏折後,知道乾隆最關心的便是這件軍國第一要務,來不及寫節略,帶了奏折原稿便趕往養心殿。二人報名進來,卻見乾隆拿著一份名冊正和上書房大臣訥親說話。

  「這個冊子擬得還好。」乾隆示意張、鄂二人免禮,繼續說道,「朕看翰林院老翰林不少,有些資深的,還該放出去作外官。不然到老也只會寫四六格兒頌聖,朕要那麼多馬屁文章做什麼用?這次中榜的進士前三十卷朕都看了,還是不錯的。就把前三十名都補進來,該侍讀的侍讀、該侍講的侍講、該庶吉士的就庶吉士。朕看你雖是國戚,辦事還算練達--廷玉他們既來了,也就不必傳旨,從明個起你也兼領軍機處大臣,總要文武差使都能經辦,才是全材。」說罷目視張廷玉。

  張廷玉忙笑著將張廣泗的奏折捧上。乾隆一見封面便知是貴州來的,急忙打開,先看看題頭,又看看折尾,高興得一躍而起,說道:「好!朕萬千心事,只這一份折子,就都去掉了!」他站在窗前又把折子細看一遍,遞還給張廷玉,說道:「發邸報全文刊出--張廣泗晉封二等公爵!以下有功弁員由張廣泗開列名單交部議敘。」因見鄂爾泰站在一旁不言語,又笑道:「老西林,你不至於因我軍大勝,反倒心裡不高興吧?」(註:鄂爾泰姓西林覺羅。)

  「萬歲雖是開心話,更叫奴才慚愧無地自容。」鄂爾泰忙躬身道,「奴才是在想,叛苗還是那些叛苗,地方還是貴州。先帝也是英明皇帝,怎麼就辦不下來?總歸是奴才不能勝任之故,弄了個前方將帥不和,後方張惶失措,奴才實在難辭其咎,要請旨嚴加處分。奴才還想,大軍過後,殍屍遍野,戰事畢,要好好安撫。由張廣泗軍中調拔武官改作文職斷斷使不得,要選撥為政清廉愛民如子的官員補到苗疆,著實撫綏幾年才成。」

  他說得這樣誠懇,連張廷玉也暗自佩服,遂道:「那都是苦差。從前派去的官員,許多人寧願棄官也不願前往。皇上,奴才建議,從新進的進士裡挑知縣去,從知縣中做得出色的挑知府。不去,即行罷官永不敘用;去的,言明俸祿養廉銀增加一半,三年一輪換,治理得好,回來還有升賞。曉之以義還要動之以利。」

  「好!」乾隆越聽越高興,「就照這個條陳,你們三人見一下吏部的人,由他們定出名單引見,這件事要快辦。」說罷,乾隆回到炕上盤膝坐了,又笑道:「方才朕叫訥親過來,因為臚傳大禮奏樂,和呂律不合的地方太多了。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朝廷祭祀慶典,是以雅頌敬天教民,不同於士紳百姓家筵宴取樂耍子。朕聽了幾處,不知是編鐘還是太簇制得不合規制,怎麼聽怎麼彆扭。要訥親會同禮部,重新編輯朝會樂章,考定宮商樂譜。--如若朝廷大典用的禮樂都七顛八倒,民間還有什麼遵循?--你們看,誰辦這個差使合適?」

  三個大臣對望一眼,心裡幾乎同時閃出「張照」這個名字。訥親躬身說道:「張照誤國,原不該薦他。但考定樂律,編輯樂章,除了張照,任誰也不能勝任——」張廷玉也是這想頭。由於這事關聯著張照和鄂爾泰的齟齬,自己也連帶在裡頭,便不言聲,只是低頭沉思。鄂爾泰幾乎連想也沒想就說:「張照喪師辱國,罪不可逭,但這人實是有用之材。可否不必收監,就在獄神廟拘押所就地辦差,戴罪立功?」

  「你把這事看得太容易了。」乾隆笑道:「這部樂書,得查閱多少檔案才能編得出來。張照雖然風節不醇,但資學明敏,有瑕有瑜相互不掩。他的文采風流你們幾個都及不得啊!免死吧,叫他出來,在武英殿修書處,就辦這個差。玄鳥歌而商祚興,靈台奏而周道昌。這不是小事。」

  鄂爾泰見乾隆心境極好,乘機說道:「王士俊的奏議,六部裡已經會議上來。照大不敬罪定斬立決。皇上,以奴才的見識,王士俊雖然狂悖無禮,辦差苛刻,但與田文鏡似乎相似,操守不壞。可否免其一死,發往軍中效力,以觀後效?」

  「他的罪不在頂撞朕。」乾隆沉吟了片刻,端坐凝視著遠處,「聖祖在時,郭琇、姚締虞都在君前頂撞過。世宗時孫嘉漁、史貽直也是一樣--不但不懲罰,還都升官成了名臣。朕並不計較王士俊失禮。但他反的是朕的國策,倡言朕是在翻世宗爺的帳,既不可容,朕也不受!」

  他繃緊了嘴唇,許久許久才道:「先緩決,朕再想想——」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0 PM

十四 議寬政孫國璽晤對 鬥雀牌乾隆帝偷情


  苗疆平叛改流成功,乾隆一顆心鬆了下來。這件事整整拖了七年之久,耗用國庫上千萬兩銀餉,累得雍正幾次犯病都沒有辦成。乾隆登基不到一年就順順當當地辦下來,心裡這份高興自不待言。普免全國錢糧之後,接踵報來兩江大熟,湖廣麥稻大熟,山東、山西棉麥豐收——紛至沓來都是好消息,盈耳不絕的是士民的頌聖之聲。於是傳旨大赦天下,「除謀逆、奸盜致死人命者,一律減等發落」。過了七月十五盂蘭節,乾隆訥親陪同,前往天壇告祭。

  「皇上,」訥親隨侍在輅車裡,見乾隆去時興致勃勃,回來路上卻沉默不語,忍不住問道:「您好像不歡喜?」乾隆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歡喜,是有心事。」又頓了一下才道:「你是世代勛戚了。康熙初年你父親遏必隆就是四位輔政大臣裡的。你又侍候先帝和朕,你說說,為什麼我朝有三個祖帝?」

  訥親是個十分謹密的人,聽乾隆問話,沒有立即回奏,想了一會才道:「太祖是創世之祖,世祖是立國之祖,聖祖是開業之主。」

  「說得好。」乾隆點頭道,「其實朕最賓服的是聖祖。這話說過不止一次了。創世立國、干戈殺伐固然不易,但一個皇帝若能寓開創於守成之中,脫去享受祖宗遺澤的窠臼,其實更難!先帝在位十三年,焚膏繼昝勤政求治,他何嘗不想做出超邁先祖的業績?可惜在位只有十三年。朕今年二十六歲。天若假朕天年,朕必不肯拂了天意,雖不敢望作『祖』,但為後世高高地立一守業之『宗』,大約還是做得到的。」訥親聽著這發自肺腑的知心之言,心裡一陣感動,忙道:「皇上仁德之言必定上動天聽。不知皇上見過誠親王府藏本《黃孽師歌》沒有?」乾隆怔了一下,點頭道:「見過。上頭還有金聖嘆的批注--你怎麼問這個?」

  訥親說道:「那裡頭有四句詩,就是為皇上祝福的。」乾隆搖頭道:「這是古書,怎會為朕祝福?先帝在時,從不許我們兄弟看這些星命雜書。朕也不信這些個,你且說說,權作閒言聊天罷了。」訥親遂吟道:

  朝臣乞來月無光,叩首各人口渺茫。

  又見生來相慶賀,逍遙花甲樂未央。吟罷說道:「『朝』字隱去『月』加『乞』。這首句說的是個『乾』字;『叩』字去口為『ㄗ』,『又』見『生』來為『夆』,二三句合為『隆』--乾隆朝當有一個花甲,人民安享太平六十年,所以說『逍遙花甲樂未央』--這不是六十年乾隆盛世。幾百年前的先哲已經推出的造化數麼?」

  輅車輕微晃動了一下,乾隆的目光直盯盯望著前面的黃土道,喃喃說道:「六十年——六十年能做許多事吶。但願你今兒解的是黃孽師的真意--聖祖爺坐了六十一年天下,朕有六十年也足夠!不過,如今離盛世還早。你好生努力,跟著朕做這一番事業。」訥親心裡一陣激動,還要說話時,輅車已停在西華門外,早有太監推過輪梯,君臣二人先後徐步下車。

  此時已是早秋季節,雖然驕陽仍舊熾烈,輕柔的西風裹著涼意掠過,吹得人渾身清爽,乾隆一眼瞧見河南總督孫國璽雜在一大群候見官員中,低聲對訥親說了句什麼,向眾人只一頷首便進了大內。訥親便逕直走過去,對孫國璽道:「皇上有旨,你現在就進去。」

  「是,臣領旨!」

  孫國璽是和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四川巡撫陳時夏同時奉詔進京述職的。沒想到皇帝會最先單獨召見自己,忙不迭叩頭起身隨著訥親進來。經過軍機處時和抱著一疊文書的錢度恰好遇見,孫國璽也不及與他敘話,只說了句「我住在我侄兒家,錢老夫子有空去走走,大約在京還要逗留幾日。」,便匆匆趕往養心殿。在殿口報了職名,便見高無庸挑簾說道:「孫國璽進見。」

  「朕先叫你進來,是為河南墾荒的事。」乾隆坐在東暖閣的茶幾旁,看著孫國璽行了禮,呷著茶說道:「朕幾次詳核河南報來墾荒田畝,時多時少,是什麼緣故?」孫國璽忙道:「回皇上話,臣接任總督時,前任總督王士俊實報墾田畝數是六十九萬五千零四十四畝。皇上屢降嚴旨,切責河南虛報墾荒畝數。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所有司官都下了縣,切實查明,現有實數是三十八萬三千四百零一畝。歷次報數不準,是因為黃河時時決潰,黃水過後重新再墾,因而時多時少。求皇上聖鑒,臣任上所報畝數是不敢欺隱的。」乾隆見他緊張得滿頭是汗,笑道:「你這次恐怕是少說了畝數。是麼?」

  孫國璽用手指頭抹了一下眼角的汗水,說道:「這是各地衙門匯總來的數目。少報沒有,少報多少畝,臣不敢妄言。」「你起來坐著說話。」乾隆笑著指指木杌子,說道:「朕要告訴你,墾荒是不錯的,何時有旨意批你墾荒墾錯了?你們三任總督,從田文鏡到你,從心地說,毛病在一味揣摩上頭的意思,無論寬嚴,都沒有根據。田文鏡墾出一畝荒,恨不得報兩畝,以為『多多益善』,明明生荒長的莊稼不成模樣,還要暴斂錢糧,生恐丟了『模範總督』的虛名,你如今又來揣摩朕,所以翻了個燒餅,有兩畝寧肯報一畝。開封、南陽、陝州明明豐收,也報了大歉。看似與田文鏡反其道而行,其實心地是一樣。朕屈說你沒有!」孫國釜聽乾隆所言,完全是談心開導的意思,懸得老高的心落了下來,忙道:「主上沒有冤屈了臣。論起來臣的心思,比主上說的還要齷齪些。臣是見王士俊開罪聖上,怕步了他的後塵,所以嚴令下頭查實地畝,寧少勿多,糧產寧欠勿冒,才得了這麼個數。但河南今年全省欠糧一百萬石,這個數是不假的。」

  「你和王士俊不一樣。」乾隆斂起了笑容,「王士俊把朕與先帝視為水火,明目張膽反對朕的既定方策,還要沽名鈞譽當直臣!朕若有失政的地方,惟恐怕下頭不敢進言呢!怎麼會怪罪下頭?但事涉皇考,說朕有意更動皇考成憲,這是他自己的誤解!王士俊在河南任上,為得一個『能吏』的好名聲,行剝民虐政。如果敗露在皇考之時,難道不要治他的罪?他有罪下獄,鄂爾泰還替他說話。其實王士俊奏折裡說的『大學士不宜兼部務』指的就是鄂爾泰,大學士兼部正是皇考定的成例,他要朕不『翻案』,卻又慫恿朕翻案--這不是個奸邪小人麼?即便如此,朕也沒有拿他怎麼樣,但他不能當官了,回貴州當老百姓去!」訥親在旁說道:「田文鏡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在任時,河南無貪官,無盜賊,這也難能可貴。」「訥親說的是,」乾隆接口道,「朕訓誨你,為的你能體諒朕心,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做一個好總督--你跪安吧!」

  訥親見孫國釜退出去,躬身說道:「萬歲的諄諄教誨,求國久治,不以事廢人,不因人廢事,臣在旁靜聆,得益良多--皇上接著見誰?奴才著人傳旨。」「河南是個『模範』地方兒,朕親自接見。」乾隆站起身來笑道。「其餘的,由你和張廷玉他們去見。朕這會子要去慈寧宮給老佛爺請安定省了。」說著便命人替自己除了袍服,只穿一件石青夾紗長袍,束一條軟金明黃馬尾紐帶。訥親陪侍在旁,說道:「今年秋涼得早。奴才瞧主子穿得似乎單薄了些兒。」

  「不要緊。」乾隆一邊踱著步子,突然一笑,問道:「訥親,聽說你家裡養著兩條惡狗,可是有的?」

  「有的。」訥親說道,「那是為杜絕私謁。皇上不曉得,有些官兒真不要臉,上回山東布政使衙門一個道台,死皮涎臉到我府,說得了一方好硯送我。我想這物件是很雅的,就收下了,打開包兒一看,『金頁子』有一寸厚,鑲在硯台外頭,哪是什麼硯?是錢!我連名字也沒問,打發人給他扔回去!」

  乾隆點點頭,說道:「這事朕知道。朕告訴你,張廷玉為相幾十年,並沒有養狗。照樣辦差。你是宰輔大臣,下頭常常要有事見你,門裡養著惡犬,好人也怕。要有貪心,狗也攔不住你受賄呀,是不是?」訥親一聽也笑了,說道:「奴才實在煩他們到私宅聒噪。臣曾讀過《容齋隨筆》,司馬光為相,在客廳裡貼告朋友書,私宅只談交情私事、有公事衙門裡當眾說。奴才克制功夫不如衡臣,也沒有什麼私事和人聊,所以養了狗,『汪汪』兩聲,他就有一肚皮壞主意也嚇跑了一半。」乾隆聽了哈哈大笑,指著訥親道:「瞧你悶葫蘆似的,心裡還挺清爽。克制功夫不是生而有之,夜讀書,日三省,慢慢就有了。狗,還是不養為好。」說著,已到慈寧宮大門,便跨步進來,訥親自去傳旨辦事。

  乾隆進宮院天井,掏出金錶看了看,剛過午正時分,院內鴉沒雀靜,便招手叫過一個太監,問道:「老佛爺已經歇晌了麼?」那太監忙笑道:「沒呢!主子娘娘、嫻貴主兒都在大佛堂西廂陪老佛爺打牌呢!」乾隆沒再說什麼,繞過正殿,果然聽見幾個女子聲氣嘰嘰咯咯說笑,夾著還有太后爽朗的笑聲。乾隆循聲便進了西廂房,果見皇后富察氏、貴妃那拉氏都陪著太后正打雀兒牌。還有一個女子背對著門,瞧服色是個二品誥命,卻不知道是誰。周圍有十幾個侍候的宮女見乾隆進來,忙一齊跪下。那拉氏和那個陪著打牌的女子一轉臉見是皇帝,丟了牌便退到一邊跪下,只有皇后富察氏款款站起身來。

  「皇帝來了。」太后也放下手中的牌,笑道:「你誤了你娘贏錢!你下旨文武百官不許鬥牌看戲,我們娘兒們只好躲在這裡玩。」乾隆滿面笑容,給太后打千兒請安,命眾人起來,說道:「兒子以孝道治天下。她們替我盡孝,高興還來不及呢!」說著,那拉氏已經搬過椅子請乾隆坐。乾隆又笑道:「說起鬥牌,前兒還有個笑話。孫嘉淦到都察院,聽說御史們談事聚一處賭東道兒吃酒。母親知道孫嘉淦那性子,當時就把御史莫成叫來訓得狗血淋頭。莫成最怕孫嘉淦,連連說『卑職從不賭牌,連牌有幾張都不知道,總憲不要錯怪了卑職!』孫嘉淦也笑道,『那就好,咱們一樣。上次到戶部見他們鬥牌,半天也看不明白。你說,這東西南北風都是四張,白板怎麼獨獨五張,真是怪事!』莫成一聽就笑了,忙說『總憲「白板」也是四張,和「發財」「紅中」一樣——』」

  乾隆沒有說完,太后己笑得推亂了眼前的牌,伏在椅背上只是咳嗽。富察氏一邊笑一邊給太后輕輕捶背,那拉氏伏著桌子笑得渾身亂顫,那位女誥命夫人紅著臉,用手帕捂著嘴強忍著。太后道:「罷了罷了——這個樂子逗得好!你該忙還忙你的去,別誤了我們打白板——」乾隆這才仔細看那女子:總不過二十歲上下的一個少婦,漆黑油亮一頭濃髮挽著個髻兒,鬢如刀裁,膚似膩脂,彎月眉、丹鳳眼,鼻子下一張不大的嘴含嗔帶笑似的抿著。此時她紅暈滿面,嬌喘微微,兩個酒窩時隱時現,真個如霧籠芍藥,雨潤海棠,乾隆不禁心裡一蕩,忙定神問道:「你是誰家夫人,叫什麼名兒?」

  「奴婢男人是傅恆,」那婦人見皇帝這樣打量自己,更是不好意思,忙跪了回道,「娘家姓瓜爾佳——」

  「噢,瓜爾佳氏。小名呢?」

  「小名棠兒——」

  「起來吧!」乾隆不再看她,轉臉對太后笑道:「要在小戶人家說姐夫不認得兄弟媳婦,那不成大笑話了。今兒趕巧,那邊公事已經完了,我也陪母親打一會子雀兒牌。」太后笑吟吟道,「那敢情是好,我就怕你忙。」乾隆連聲命人:「去養心殿,尋高無庸拿些金瓜子來!」說著就入座。和皇后對面陪在太后兩側。

  棠兒見多了一個人,自量身份,忙退到一邊,卻被那拉氏一把按住,說道:「你是我們主子娘娘的娘家人——是客。難得有這個緣分,就陪主子打一會兒雀兒罷!」說罷抿嘴兒一笑,「我給老佛爺看牌,別叫他們背著您弄鬼。」乾隆一邊洗牌,一邊偷看了幾眼那拉氏。太后卻不明白那拉氏的語中雙關,摸著牌笑道:「對了,咱們今兒齊心,不要叫皇帝贏了去--他每日聽多少奉迎話,也該給我們娘兒們散散福!」乾隆笑道:「我還沒上陣,已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你們是圍棋子兒當注,我是金瓜子。這樣也太不公平了。」棠兒在乾隆下首,微笑道:「白子兒是一兩銀子,黑子兒是一錢金子——」乾隆還要搭訕著說話,卻聽上首那拉氏笑道:

  「留神出牌了,老佛爺打西風!」

  乾隆摸了一張牌,卻是南風,手裡已經有一張,便併在了一處,打出一張牌道:「我是么雞,只怕棠兒要吃了。」棠兒笑道:「這張牌奴婢用不著。」便打出一張三筒。乾隆此時與她鄰座,她身上香澤味不斷襲來,又聽她那鶯語燕聲,巧笑喜人,渾身覺得燥熱心癢難耐,心思全不在牌上。只是礙著這桌上四人八目盯著,也難有所動作。見高無庸提著一小袋金瓜子來,乾隆便道:「就放這裡,一會兒分給大家--你去吧。」說著便隨手打出一張九萬。皇后便推倒牌,笑道:「我就單吊這一張呢!」

  「好好,我認輸!」乾隆笑道:「想不到皇后先勝一局!」說著便一齊洗牌,只是手指有意無意間摸了一下棠兒的手。富察氏笑道:「皇上就不用洗了吧。有我和棠兒就成。」那拉氏在旁卻笑道:「洗牌是最要緊的。」乾隆只好笑著縮回手,對太后道:「昨兒上書房議事,傅恆要去兩江催辦貢物,還有南方各省的藩銀,也要催著送來,太后要什麼物件,或想著什麼東西開胃,剋化得動,告訴棠兒,讓傅恆帶回來孝敬您。」

  棠兒不知道這事,一邊壘牌,一邊笑道:「太后方才還說廣里的荔枝和福橘。再想想看--」她突然住了口。原來桌下乾隆的腳不大老成,踫著了自己的腳面,忙把腳縮進椅子下頭。富察氏笑道:「老佛爺供的玉觀音,說了幾次了,一直沒請來,這次弟弟去,叫他親自挑--」話沒說完,她的腳被什麼觸了一下,看了乾隆一眼,乾隆頓時臉紅起來,掩飾道:「這都好辦,開個單子叫他們辦去。」

  接著幾人又繼續打牌,卻是太后和乾隆連連取勝,乾隆一笑,將贏的錢賞了太后跟前侍候的宮人——這是歷來的規矩,也不必細述。

  「皇上!」

  直到回鍾粹宮和皇帝共進晚膳時,富察氏左右看看沒人,一邊給乾隆夾菜,莊重地小聲道:「那是我娘家兄弟媳婦。那作法多不好看呀!」乾隆騰地臉羞紅到脖根兒,將一片玉蘭片夾給富察氏,說道:「呃一這個清淡些,只是不易剋化,嚼碎了再咽——朕和你恩愛夫妻才是真的,那都是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呢?再說,我也沒作什麼出格的事嘛!」富察氏笑道:「還不出格,錯把我的腳都當成人家的了!後宮裡嬪妃媵御好幾十,不夠你消受?我不是個好忌妒的人,在這上頭我也淡,你的身子骨兒是要緊的!再說——那女人——」她突然覺得失口,便掩住了,竟不自覺地臉上有些發燒。

  富察氏是察哈爾總管李榮保的女兒。李榮保是個讀書人,十分注重對兒女的訓誨。女孩子自記事時起,外親一概不見,雜書不看。只《女兒經》和《朱子治家格言》是每日必讀的。其餘的,便由管家嬤嬤,帶著練針線,學描繡,進規退矩一絲也不能亂。富察氏十二歲就嫁給了乾隆,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家裡老小沒有一個不喜愛她的。乾隆對這位皇后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敬」,一見面便如對大賓,沒有半句私房體己的話。皇后突然變得嬌羞起來,滿腔柔情如同新婦,乾隆倒是第一遭見她這樣,不禁動火,乜著眼笑道:「那女人--哪女人?朕瞧你這會子才像個女人,德容言功都是上上好好的——」說著竟起身走過去,扳著皇后肩頭向她臉頰吻了下去。幾個侍候在帷外的宮女見這情景,躡腳兒躲得無影無蹤。乾隆摟著她上了榻,撫著她的秀髮,柔聲道:「芬芬,你真美——真的,朕頭一次看你這麼美。人都說那拉氏長得俊,其實不及你十分之一——」

  「真的?」

  「唔。」

  「我真高興。」

  「你為什麼閉著眼?」

  「這會子我不想睜。」富察氏軟得一灘泥似地偎依在乾隆懷抱裡,任乾隆揉搓著,嘆息道,「一睜眼我就不在夢裡了,只有在夢裡我才是女人,醒來時就又是皇后。體態要端方,行止要穩重、有母儀天下的風範,要賢淑、嫻靜,耳不旁聽,目不斜視——還不許妒忌——」

  乾隆鬆開了她,卻沒有起身,只是目光炯炯地望著殿頂藻井。富察氏睜開眼,問道:「你怎麼了?」乾隆一笑,說道:「方才你的話引人深思。你太壓抑了。該睜眼時睜眼,該閉眼時閉上,好麼?朕和你自幼夫妻,有什麼說什麼。拈花惹草的毛病兒朕有,論起心來,愛的還是你。但總覺得和你隔著一層什麼,欲愛不得,欲罷不能似的,為什麼,朕也說不清楚。」

  「我也說不清楚。」富察氏弄著衣帶,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你是皇帝,要作一代令主,我到了這位份上,是你的妻更是你的臣,要照先賢聖哲的規矩輔佐你——」

  這一剎那間,她又歸還了自己的「本位」。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0 PM

十五 傅國舅夜訪紫芝堂 劉侍郎上章戒權臣


  棠兒回到府中,當晚便將與乾隆同桌打雀兒牌的事告訴了丈夫,太后怎麼愛重,皇上怎麼隨和可親說了個備細,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說道:「這都是皇上輸給我的,說是『散福』--還要派你出去作欽差,可不是你的官運來了麼?--你把這把金瓜子收去壓箱底兒,這可是天大的彩頭!」

  「你留著打個金釵吧。」傅恆笑道:「皇上賜我的如意好幾柄呢,這點子金瓜子就高興得你沒處放了。」棠兒想起乾隆在牌桌上的那副模樣,又是興奮又是不安還夾著一絲害羞,用一塊手帕包了金瓜子,紅著臉笑道:「人家給你掙來彩頭,你還不知感情。賞的是賞的,贏的是贏的,那味道不一樣!老佛爺後來還說,傅恆這孩子不錯,難得是米思翰的後代,又是至親,皇上的意思,先放你欽差出去歷練一遭,回來就叫你到軍機處章京行走呢!」傅恆一怔,說道:「真的?派我出去當欽差,我早就知道了。我還以為--」

  棠兒抿了一把鬢角,說道:「早知道了也不告人一聲兒,還是夫妻呢!依著我說,你到底是頭一回獨個兒辦差,又年輕,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地方,不如見見張中堂請教一下,把這欽差排排場場辦下來,皇后、皇上臉上好看,人前頭也好替你說話。你看人家慧主兒的父親高晉,兩淮鹽政辦得好,放了河道總督,河治得好,這會子又是兩江總督,並不仗著女兒是嬪妃升官。慧主兒倒跟著沾光兒進了貴妃娘娘。你是正宮的親弟弟,多少爭口氣也比他強!我嫁過來你就說是美人配英雄,其實到如今也是『美人配國舅』。你看看那些戲,國舅爺名聲兒很好聽麼?」

  「罷罷,我一句話沒說完,你就有這麼一篇大文章。」傅恆笑道,「見了一遭皇上你就這麼瘋迷了似的,給我說了一篇大道理。要真的有姐那個福氣當了皇后,不比姐姐還要道學?不過家有賢妻,夫禍少也是真的。也虧了姐姐,不然就皇上那風流性子,還不知出多少笑話呢!」

  棠兒是有心病的人,聽這話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你這話我不信,我瞧著皇上挺正經的,待人處事又正經又隨和。」傅恆聽了一笑。將乾隆和錦霞那段事說與她聽,又道,「前幾天皇上見我,還說夢見錦霞來訴冤,皇上在夢裡叫她趕緊托生出來,還到宮裡--你瞧,皇上夠多情的吧!皇上去了一趟河南,又看上了信陽的張汀芷。我這次去辦差,還要充當媒人角色呢!」棠兒聽得已是怔了,半晌背了臉啐道:「你不也是這號人?家裡三四個妾,皇上賞了十二個戲子,整日泡裡頭混,像芳卿,玩夠了,就送人情給別人!早晚有一天連我你也會送給人!」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的夫人!芳卿嫁給曹雪芹,不正趁你的心麼?上回雪芹送來兩章《風月寶鑒》,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美女嫁才子,這是成全好事嘛!」傅恆哪裡知道棠兒的心思,起身撫著她的頭髮,說道:「老太爺是聖祖爺跟前的名臣,你瞧著吧,我做出的事業,要比他老人家強,決不會辱沒了祖宗。我其實還恨自己是個國舅,差使辦好了,人家說我有恃仗;差使辦不好,人家說我『有勢力還辦不好』是個窩囊廢,左右都吃虧--不單獨辦差,不立個大功名,總歸是個『國舅』。就沒有包龍圖來殺,白當個舅爺有什麼意思?」說罷便吩咐人備轎。棠兒忙道:「哪裡急在這一時呢?天就黑了,明兒上書房去見也不遲。」傅恆換著衣服,說道:「有些話只能在私宅裡說,聖旨一下,各部還要會議會議,宮裡還要去走動走動,就大忙起來了。還是今晚就去的好。」棠兒只好由他去了,拿著那包金瓜子兒,心裡亂糟糟的,一忽兒是丈夫,一忽兒是皇后、太后,一忽兒想起乾隆——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傅恆來到張廷玉府邸,天色已經黑定。門前掛著兩盞御賜宮燈,還掛著四盞白紗西瓜燈,照得內外通明雪亮。門楹上雍正賜的「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貼金大字黃燦燦明亮亮耀人眼目。六七個外省來的大員坐在門房東客廳喝茶抽煙嗑瓜子兒聊天等著張廷玉接見。門上人見是他來,忙上前打千兒請安,說道:「我們中堂爺正在見客。六爺不同旁人,小的這就帶您進去。」

  「你還是先進去稟一聲,」傅恆笑道:「張相要忙著別的事,我明兒這時辰再來。」未等他說完,那長隨飛也似地跑進去了。傅恆還是頭一回這麼鄭重其事地等著接見,百無聊賴,想進客廳和眾人閒聊,又實在陌生,試了幾試沒有進去,已見那家人上氣不接下氣跑來,卻沒和傅恆說話,先進客廳給幾個官員打了個千兒笑道:「列位大人,實在對不住,張相從上午辰時到現在還沒吃飯,裡頭鄂大人和劉大人還沒說完,這邊傅侍衛又有欽命差使來見。張相叫小人先給大人們賠個情兒,明早上朝我們爺們爺先見你們幾位。要實在有要緊事,小人這就回去稟,不過要略遲一點。張相這會子抽不出身子,明兒見面當面再賠不是。」幾個官員聽著早已站起身來,連連說:「請上覆中堂,明兒我們拜見就是。」說著眾人便都辭了。

  傅恆跟著那家人進來,笑道:「真沒想到張大人忙到這個地步兒。」家人一手提燈前頭弓路,笑道:「訥親相爺如今進了軍機處,我們中堂如今寬鬆多了!自我爺爺跟著中堂,沒見過他一天睡足過三個時辰!」傅恆聽了不禁暗自感慨,隨那家人七折八彎進來,卻還是上次吃茶的書房,只是堂前門楣上新增了一塊匾額,上面御書「紫芝書屋」四個大字。傅恆在廊下略頓了一下,跨步進堂,只一個揖,說道:「衡臣中堂好忙!」

  「六爺來了,快請坐。」張廷玉正在和兩個官員說話,忙站起身笑道:「您是正經國戚,往日直出直入的,今兒怎麼這麼客氣?--哦,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鄂善--」傅恆一下於就笑了,說道:「熟得很。不是在禮部當侍郎麼?」「那是前頭的話,現在改任兵部侍郎。」張廷玉笑著,又指另一位官員說,「這位是山東糧儲道劉康,卓異、岳濬保薦的折子上說他是『山東第一清官』。皇上說留京辦差,也分到兵部任員外郎--這位是乾清門二等帶刀侍衛傅恆傅六爺,已經外放作欽差,眼見要出京巡視了。」劉康忙向傅恆一躬,說道:「六爺去過山東幾次,卑職在李制台衙門裡曾見過一面。不過官微職卑,六爺不一定記得卑職吧。」

  傅恆上下打量了劉康一眼,矜持地一笑,說道:「我還記得。你原是新城縣令,後來又升任德州知府,賀露瀅的案子不就出在你任上麼?」劉康很不願就這個題目說話,忙道:「六爺真好記性。我們岳中丞還沒記得這麼清爽呢!那年六爺放糧,一斗一升都親自過目,山東人至今說起來都還念念不忘。不過也有些胥吏發牢騷,說都似六爺辦事這麼認真,這碗官差飯吃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他不卑不亢,有褒有「貶」,正搔到傅恆癢處,奉迎得傅恆哈哈大笑,說道:「我去放賑,自然要賑災民,我才不管胥吏們是怎樣說呢;他們罵我一聲,只怕上天倒要保佑我長壽一天呢!--張相,你們還接著說,我的事不急。」

  「其實要緊的事也都講完了。」張廷玉回到座位上,吃著茶說道,「苗疆的改土歸流整整打了七年,我粗算一下,國家用銀至少兩千萬兩。撫恤陣亡將士家屬的銀兩,還沒有匯總報來。你們既然去兵部,就要多想想練兵的事。張照沒撤差前上過一份奏折,我軍幾干人圍一個土寨,苗寨只有幾十個人出來迎戰,幾千人嚇得抱頭鼠竄,自己人踏死自己人。我是個書生,不會帶兵,連我也吃驚,主將指揮有誤固然是重要原因,兵沒有練我看也是一條。難怪主子氣得把御膳桌子都掀翻了。鄂善,你到兵部就主管練兵的事,不但古北口,各省的綠營、旗營都要練,職方、武庫、武選等幾個司,你們到任都要看看,多給尚書提些建議,有部裡辦不到的,寫條陳遞到軍機處,兄弟請旨辦理。」

  鄂善和劉康端坐聆聽,不時躬身稱是。劉康道:「卑職從沒有辦過軍務。但山東旗營、綠營裡的軍糧都是從我道上調撥的,吃空額吃得太厲害了。方才張相已經說過,西南軍事平苗只是第一步,大小金川早晚也要用兵、卑職想到各地營房走走,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回來向鄂大人和我們兵部主官合計一下,紮紮實實上個整頓條陳。」張廷玉一笑說道:「這些想頭都好。不過這是你們的部務,回去請示了你們尚書慶復,他自有章程。李衛那裡你們不要去了,他現病得七死八活,等他病好了再說吧。」說罷起身道乏,鄂善、劉康躬身辭出。傅恆笑道:「中堂,都這麼一個一個詳談,你忙得及麼?鄂爾泰、訥親他們那裡而常去,沒有這樣忙,這樣辦差似乎瑣碎了些。」

  「沒辦法。如今官場耽玩成習,一件不交待清楚就出漏子。」張廷玉嘆息一聲,「這都怪我過去攬事太多。我也慣了,下頭也慣了,上馬容易下馬難吶!」說著,從案上抽出一份折子遞給傅恆,笑道:「這是延清的奏折,專參訥親和我的,六爺你看看。」

  傅恆驚異地看一眼張廷玉,打開折子看時,標題便十分醒目《臣劉統勛為奏上書房大臣兼軍機大臣訥親、張廷玉事》。洋洋數千言,寫得很長。看樣子乾隆已看過,還作了記號。

  ——大學士張廷玉歷事三朝,遭逢極盛,然晚節當慎,責備恆多。竊聞輿論,動云「張、姚二姓佔桐城半部縉紳」。二姓本桐城巨族,其得官或自科目薦舉,或起蔭議敘,日增月益。今未能遽議裁汰,惟稍抑其遷除之路,使之戒滿引謙,即所以保全而造就之也。請自今三年內,非特旨擢用,概停升轉——

  下頭還有乾隆的朱批,殷紅的字跡十分醒目:

  朕思張廷玉、訥親若果擅作威福,劉統勛必不敢為此奏。今既有此奏,則二臣並無聲勢能箝制僚害可知,此國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責重,原不能免人指摘。聞過則喜,古人所尚,若有兒微芥蒂於胸臆間,則非大臣之度矣。張廷玉、訥親今見此奏,益當自勉,至職掌太多,如有可減,候朕裁定。

  傅恆將折本交還張廷玉,說道:「真沒想到,劉延清會奏您一本,而且毫無實指。無緣無故讓皇上數落一頓。」

  「六爺千萬不要這樣想。」張廷玉深邃的目光盯著傅恆,說道:「劉統勛這是真正愛我,為我洗了疑慮。這人勁氣內斂、厚重有力,這一奏正顯其君子愛人以德,有古大臣標格。我心裡實在是很佩服,很感動的。」傅恆笑道:「何必要上這一奏?載到邸報上於中堂臉上總歸不好看。要是我有這些話,就來,就像現在,當面告訴你。」張廷玉一笑,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捫心自問,從順治朝至今,熊賜履、鰲拜、索額圖、明珠、高士奇這些輔臣,或忠或奸,或擅權或超脫,誰也沒有我這樣長久的。際會風雲固然不易,退步抽身其實更難。劉統勛說的話沒有一句假,都是我想說不便說、不敢說的,怎麼能不感激他?我和鄂爾泰、李衛這些人,有這個肚量的就能全始全終。沒有這肚量,臨退吃一口狗肉也未可知--現在該輪到你們這一代出來做事了。」

  傅恆原為討教差事而來,聽張廷玉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心下倒覺感慨,因笑道:「要照張相這麼說,我也該早點預備著退步餘地了。」張廷玉呵呵笑道:「我最怕你這麼想。大丈夫正處盛壯之年,胸懷不羈之才,當立功立名於世。你現在就學我樣兒,到底也不過是個『外戚』而已。皇上這次差你到兩江,順道巡視南方各省藩政。就我所知,開國以來像你這麼年輕就獨當一面任為欽差的,你還是第一位。這是皇上要大用你,萬萬不可自棄,早知你這麼想,劉延清的奏折就不給你看了。」傅恆也不禁一笑,說道:「我還不到和親王那一步呢!」

  和親王就是弘晝,雖說乾隆友愛他,一登極就封了「議政王」。但這位王爺從來也沒有議過「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玩鳥,畫鼻煙壺內畫。他畫的鼻煙壺畫比北京「煙壺劉」還要高出一籌。今年五月端午,弘晝突發奇想,對家人宣告自己「薨了」,請了幾班吹鼓手、白雲觀的道士、法華寺的和尚到王府打醮,滿院金鉑銀錠燒化起來,家人子弟一律孝布纏頭,呼天搶地地乾嚎一通。他自己卻左手執杯、右手攜壺坐在「靈」前大吃大嚼供品。為這事驚動了理藩院,寫了折子奏到乾隆案前。乾隆說了句「老五晉人風氣不改」一笑撂開了手。張廷玉聽傅恆比出弘晝,說道:「你還是不知道五爺,五爺是聰明人。」他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又道:「六爺,你這次南方之行,萬歲已經和我說過。我原想明兒在上書房和你聊聊,想不到你先來了。你自己想這個差使怎麼辦才好!」

  「我想,貢物都有成例的。內務府在南邊的幾個衙門,都是辦老了差的,不至於有什麼錯謬。」傅恆沉吟道,「皇上還沒有明旨,從太后那裡知道,還有催繳庫銀的差使。我想,今年全國普免錢糧,並沒有新交上來的銀子,皇上莫不成想澄清一下各庫的存銀底子。但劉統勛是刑部的,又叫他當副使!我有點摸不清聖意。」張廷玉邊聽邊想,說道:「我在皇上處聽說,這些都不是主差。皇上叫你們下去,為的是采風。政尚寬大的旨意去年就頒布了,下頭官員們到底怎麼作的,業主是怎麼想的、貧民得了什麼實惠,皇上極想知道。還有,兩廣、閩、浙開銅鐵礦的,常常聚眾鬧事,動不動就叫歇業,這後頭有沒有別的文章?上次兩廣總督遞上來的片子說,民間有些地方邪教盛行,什麼『天生老母會』、『天地會』,『白陽教』,弄神弄鬼的十分猖獗——有些雖不是邪教,有的大戶人家專門招攬江湖豪客,請神扶乩,演武練功,日子久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總之這些邪魔外道各省都有,有些官員也參預其中,朝廷哪能一一辨別好壞?六爺既出去巡視,不妨體察一下。皇上不能親自出去,其實他很想知道這些事。」

  傅恆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次出差並無專門的題目,竟只是「考察」二字,越發信實了張廷玉說要大用自己的話。傅恆頓時激動得心裡卜卜直跳,坐在椅上一拱手道:「張相,我明白了。上次隨皇上巡視河南,見皇上關心江湖上的事,還以為皇上想招攬武林賢才,現在看來我實在小看了。有些事聽起來,竟像是白蓮教。他平時蠱惑人心,遇災就起來造亂。為政的自然要多加留心。」張廷玉凝視著傅恆英俊的面孔,久久才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和鄂爾泰都老了,要瞧你們年輕人的了!六爺不但讀書,還習兵法,精騎射,實在是文武全才,據老夫看,這一代能在功業超越前人的,必定是六爺你!訥親如今位置雖高,底氣不足,將來你位在他之上是料得定的。只我七十多歲的人了,未必能見得到了——」說罷神色黯然,無聲嘆了一口氣。傅恆見這位官居首輔近三十年的老宰相如此勉慰,心裡一陣酸熱,幾乎墜下淚來,勉強笑道:「這夕談話勝讀十年書,真是知心知音,我永不會忘掉您的這番教誨,但得有這機緣,一定做一個和你和訥親相爺一樣的良臣!」說罷起身告辭。

  「不要學訥親,更不要學我。」張廷玉一路從紫芝堂送傅恆出來,望著滿天寒星,斟酌著詞句說道:「我有文而無武,處事僵板瑣碎,沒有半點創新,一輩子謹小慎微。幸而跟了三代英主,這才沾了光兒。萬一要遇上昏主兒,或許我只會助紂為虐呢!訥親--是個小心人,看似謹慎,其實自己沒主意,我不能說他是志大才疏,但他也只能當主子有了決策,他在一旁拾遺參贊罷了。若讓他獨當一面是不成的--家門口養那麼兩條牛犢似的惡狗,那叫『宰相』?往深裡想,那是自己對自己的人品都放心不下,今晚在門口等著見我的,有四個官員都是請示他的差使,不敢去。這是對你六爺講,與其說是下頭不敢見他,還不如說是他不敢見下頭。」

  張廷玉的這些話真是鞭辟見血的誅心之言。張廷玉城府見地如此之深,傅恆心悅誠服到了極點。沉默移時,傅恆才道:「領教了,相爺保重!」

  ***

  與張廷玉談話後第二天,傅恆便正式接到旨意,委為欽差兩江巡按使,克日前往督繳庫銀事宜。棠兒和他是恩愛夫妻,自結褵以來傅恆還是頭一遭獨自出遠差辦事,不免心下悵悵。她備了水酒為丈夫餞行,又忙著給他打裹行李,帶這帶那忙個不停,還叫管家專門挑幾個能幹僕役跟著。傅恆笑道:「你想叫我把家搬著走路麼?這麼不放心,乾脆你扮個丫頭跟我一道兒走,省得你牽掛我在外頭拈花惹草,我擔心你在家偷漢子。」棠兒臉一紅啐道:「沒良心的,人還沒走就想出去招蜂引蝶了!--只你沒有衙門,一路儀仗鹵簿怎麼安排呢?」

  「我帶有兵部的勘合,一路都有驛站供應。你不用操心這操心那。」傅恆笑道:「奉旨出巡,要什麼有什麼。只是我甚麼也不要。我要一路私訪出去。」

  棠兒正在疊衣服,聽見這話不禁一怔,忙過來盯著丈夫問道:「真的?你不是說風話吧?」傅恆道:「這不是什麼風話。我若一路官轎出去,還是在官場上混,聽他們吹噓政績,看他們一臉諛笑,瞧著很有趣兒麼?」棠兒皺眉道:「阿桂上次來信,他去陝州赴任,路上還擒了一起捻秧子。那是多聰明的人,又長年在內務府辦外差,還差點讓人拐了去呢!你初次出門,我看還是堂皇一點的好。想私訪,在哪個地方住下,轉悠一天半日就回來,豈不穩當?」

  「你丈夫難道比阿桂笨?」傅恆吃了一口茶,將杯子放在桌上,笑道:「你不過想多幾個人監視我罷了。」棠兒嗔笑道:「我才不管你的帳呢!南京秦淮河上有的是婊子,你只仔細弄一身花柳病,那才現世現報呢!--怎麼,你要出門?」傅恆披了一件月白坎肩,一邊扣著紐子,說道:「我去見見李衛。你說的不假,路上捻秧的、偷東西的、行劫的都有。我借他的吳瞎子一道兒,只怕省些事。真的讓你說著了,這輩子早晚都成了你的口頭禪。」說罷一笑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1 PM

十六 娟娟女逞技石家莊 欽差臣賦詩中秋夜


  八月金秋,天氣不冷不熱,正是出門遠行的好日子。但傅恆出京不久天就變了。先是刮風,漠漠秋雲將天穹染成一片灰暗。京師直隸一帶的青紗帳早已割盡,空曠寂寥的田野上西風肆虐,黃沙浮土一陣陣撲面而來,噎得人透不過氣來。過了保定,風倒是小了點,卻下起雨來。浙浙瀝瀝,雨時密時疏,像天上有一隻其大無朋的篩子不緊不慢地向下「篩水」。傅恆在這寒秋冷雨中行進,起初還興致頗高,一路走一路說笑。接連幾天下來,不是風聲就是雨聲,漸漸地。感到枯燥而又單調。隨行的吳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興。傅恆沒處吊書袋子,也就沉悶起來。過了新樂,前頭便是獲鹿縣境。這裡西通井徑道,東至德州府水運碼頭,南北驛道縱貫而過,人煙愈來愈稠密。行商走賈絡繹不絕於道,傅恆的心境也漸次好起來。

  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點。吳瞎子眼見前頭一片烏沉沉的一個大鎮子,在馬上揚鞭指著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來這天要放晴了。六爺,你這麼金貴的身子,也走乏了吧。前頭是有名的石家莊,今晚就在這裡打尖。今兒是八月十五,咱們好好歇一天,後日再走成麼?」

  「可不是中秋節了,我竟忘得乾乾淨淨!」傅恆笑道,「其實何止清明雨叫人斷魂。這中秋雨不也叫人落魄嘛!走得我身手都麻木了。就這樣,明兒在這裡歇歇腳再走。」旁邊一個僕人叫小七兒,笑道:「爺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觀景致,乏了還能靠岸走動走動。勸了幾次,爺不聽!騎馬走路又逢雨天,這個罪讓人受夠了,甭說爺,就是奴才們也吃不消了。」傅恆笑道:「你懂個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成麼?再說,現在漕運正忙,滿運河都是往北運糧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爺不是說從德州下船麼?怎麼又要去河南?」傅恆笑道:「我還要去信陽買茶葉。」因見已經進了鎮子,便下馬來,拉著韁繩道:「先尋個老店歇下來再說。」正說話間,便見幾個伙計一人手中提一只燈籠過來,燈上寫著「劉家客棧」、「鹿道臨風」「順風酒樓」等字樣,這都是鎮上客棧出來拉客的--見傅恆一行過來,幾個人就紛紛擁了上來,搶生意,一片嘈雜。傅恆被吵鬧得又好氣又好笑,指著旁邊一個擠不上來的伙計,說道:「我就住這一家--紀家老店!」那群伙計一聽有了主兒,一哄而散又去尋覓別的客人。

  傅恆一行跟著伙計向南,拐了一個彎,果見在一片空場對面,有一座南朝北的旅店,門樓前掛著一盞米黃色大西瓜燈,上面寫著:

  百年老店紀家

  六個仿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門旁還矗立著一大一小兩個石獅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像隻猴子。吳瞎子留神看那門檻,是西番蓮雕花石板,中間已磨成偃月形,門旁的石獅子爪牙和脖項因撫摸的人多,光溜溜的,真是一座陳年老店,這才放下心來。傅恆卻很好奇,問那伙計:「獅子怎麼一大一小--那邊一大塊空地,像是剛拆了一片房子,又搭這麼個大棚子是做什麼使的?」

  「回爺的話。」那伙計笑嘻嘻說道:「這獅子是我們前三輩老東家留下的,我們老東家是石匠出身,還修過萬歲爺的太和殿呢!我們不是縉紳人家。獅子若一般大,那不成衙門了?就因為這一大一小,過往的人才覺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少客呢--那邊空場,是石老太爺的宅基,扒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戶,所有種石老太爺地的,一個不拉地都得來吃這席酒。」伙計一邊嘮叨,一邊把傅恆幾個讓進裡院上房。開門點燈,打洗臉、燙腳水,忙個不停,口中兀自不閒:「今年秋我們這地方莊稼長得歇乎,您算算看,一畝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兩石一。一百頃地--該收多少?今年這八月十五有得擂台好打哩!」傅恆見伙計如此健談,卻又聽不明白他的話,兩腳泡在盆子裡對搓著,笑道:「剛才接客你站一邊不言聲,我還以為你是個悶葫蘆呢,想不到是個問一答十的角色!」伙計一笑,說道:「接客有學問,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比如您老人家,那麼多人叫偏不去,就要住我們老紀家,這能不是緣分?」說著擰一把熱毛巾遞上來,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恆見他要去,叫住了說道:「別忙著去,你說的挺有意思:佃戶和業主打擂台,為什麼?」伙計笑道:「您老明鑒,這是年年都有的。田東要奪佃,佃戶要減租,都要在這宴席上見分曉。地主強的,佃戶就輸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叫娘,還得老老實實地給人家減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叫佃戶們圍了個水洩不通,房子都點火燒了,府裡劉太爺親自帶兵,就地殺了三個挑頭鬧事的才彈壓住了--這地方窮棒子急了什麼沒王法的事都做得出來!」傅恆這時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個大概--原來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餅,紮兔兒爺賞月,也是業主和佃農結算總賬、訂立明年租種章程的日子。還要問時,外頭有人叫:「羅貴!來客人了--住西廂!」羅貴高聲答應一聲,對傅恆道:「爺先安息,要什麼東西只管吩咐!」說罷端著傅恆用過的水出去了。

  吃過晚飯,天色已經黑定。不一會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透過院外稀疏的樹影,將輕紗一樣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傅恆趿了鞋,只散穿一件石青府綢長袍從上房踱出來,在天井裡散步,仰頭望月。吳瞎子輕輕走過來,笑道:「六爺又要作詩麼?方才我叫人出去買了上好的保定月餅,還有個大西瓜,今兒委屈爺,就咱們幾個人賞月,也算過了八月十五。」

  「今兒沒有一點詩興。」傅恆聽聽,外邊街上人聲嘈雜,時而還夾著喝采聲,說道:「石家的『擂台』筵開了麼?這麼熱鬧,咱們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方才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賣藝的在外頭走繩,圍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恆頓時興頭起來,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吳瞎子幾個人只好跟了出來。

  六個人出來,只見街上黑壓壓的人頭鑽動,對面空場上的四盞燈剛好照到街心,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長髯老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正在打場子,旁邊還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背光而立,身材小巧玲瓏,披著小羊皮風毛玫瑰紫大氅,腰間似乎還懸著一把劍,卻看不見臉盤。順街東西立著兩根木桿,一條細繩在兩頭木桿上拴著,扯得直直的。老頭雙手打拱,對眾人發科,說道:「飄高道人再次致意諸位看官,不為謀食不為錢,專為人間結善緣。《嘆世經》云『今年算來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只為年老不見性,返拜孫女要還元』!剛才有位先生說小徒踩的繩粗,不是神仙手段。這裡換一根紅絨繩,是小徒娟娟紮髮辮所用。請哪位善信人來驗過?」傅恆聽了心裡不禁一沉。這幾句切口詞他依稀記得在哪本書裡見過。但《嘆世經》三字卻記得很清。原說白蓮教盛行於江西,誰想沒出直隸便遇到了傳教的人。傅恆暗地裡看了吳瞎子一眼,吳瞎子目不旁視,只踫了一下傅恆的手肘,表示會意。傅恆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紮辮絨繩能經得起的?我不信!」

  「看官不信,也在情理。」飄高道人向傅恆打了一揖,說道:「請客官親自驗看!」傅恆側身擠到中間,用手扯了一下那絨繩,沒怎麼使勁,絨繩「崩」地一聲就斷了,撿起繩頭就月光裡細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根紅絨線繩兒,點點頭便遞回飄高手裡,說道:「是絨繩兒,不假。」飄高一笑,將兩個繩頭對起來,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只一捻便緊繃繃接了起來。眾人只叫得一聲「好」!只見娟娟甩掉披風,就地輕盈盈一個空翻一隻腳已踩在繩上,兩手扎一個門戶,掣出一對寶劍。月下看這娟娟,一身官裝,下身束一條杏黃水洩長裙,上身是金線滾邊淺紅比甲,清秀的面孔似乎沒有什麼表情,緊抿著嘴在絨繩上慢慢舞著太極劍,時而高跳劈叉,時而盤旋蹈步,真如洛神凌波,驚鴻翔空。那根絨繩只隨腳踩處微微顫動而已,下頭幾百人仰目而視,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一個飛旋凌空而下,人們才長吁一口氣,大聲喝采:

  「好!」

  「真是卓絕非凡。」傅恆連連擊節讚賞,連這三個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興地對身邊幾個從人道:「我在北京見過多少走百戲的,今兒才大開眼界!」正說笑,娟娟從搭包裡取出一個盤子。飄高對眾人笑道:「我們是行道人,不為賣藝,列位,只圖結善緣,斂錢不圖糊口,只為看官求福免禍。各位隨心布施,不計多寡。」那看熱鬧的見收錢,頓時去了一大半。倒是婦女們在這上頭大方,有的丟銅哥兒,有的拔下頭上銀簪恭恭敬敬放進去。待收到傅恆商前,傅恆忙摸袖中,卻是二十兩一錠的京錁,放進去嫌太扎眼,不放又覺過意不去,略一遲疑,娟娟已經將盤子移過。傅恆此時離娟娟極近,細看時,柳葉眉,彎月目,漆黑的瞳仁波光灼人,端的艷若桃李,神情間卻又冷似冰霜。傅恆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錠銀子,隔著人放進盤子裡,輕聲道:「姑娘置點行頭。」

  飄高見傅恆出手大方,過來打了一揖,說道:「貴人肯結這樣善緣,福壽無量!還想看娟娟練功,請隨意點。」傅恆笑道:「我是什麼『貴人』?販茶葉、販瓷器,地地道道一個『商人』罷咧--方才見娟娟姑娘劍舞得極好,畢竟在繩上受拘束,要在平地起舞,必定更為壯觀,若肯為我一展風姿,那就真的是眼福不淺了。」飄高正要答話,便聽東邊街口鑼聲篩得山響,幾個衙役提燈喝道,後邊兩乘轎逶迤而來。石家幾十名家丁站在大燈籠下吆喝著攆人:

  「都去入席!快點快點!一個臭玩百戲的,有什麼好看?石老太爺請縣太爺來了!」

  於是連剩餘的觀眾也紛紛離去。傅恆見娟娟和那個毛頭小子在收拾場子,便走過去問道:「你們住哪家客店?」飄高笑道:「出家人隨遇而安,我們住在鎮東關帝廟裡。您想看娟娟舞劍,只好到我們下處去了。」傅恆笑道:「那索性再結點福緣--我在這店裡包了一個小院,有空餘的房子,請搬過來住,店錢自然我付。」飄高也不甚推辭,只叫娟娟收拾行頭箱子,又吩咐那個毛頭小子:「姚秦,你去廟裡,把我們的鋪蓋取來。」收拾完箱子,便隨傅恆進店。傅恆將那西廂三間房給了他們,自進上房命僕人辦酒,又命「多買幾支蠟燭,裡外點得亮亮的,我們好觀劍!」吳瞎子見飄高他們還沒過來,湊近了道:

  「六爺。」

  「嗯!」

  「小心著點。」

  「嗯?」

  「江湖道上沒聽說過。他們這一套不是正經功夫。」

  傅恆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想問問他們教裡的情形。他們和我沒有仇,又是我請來的,斷不至於騙我們——」話沒說完飄高已經進來,便止住了,笑道:「請坐--真是有緣,今兒恰是八月十五,大好的月亮,我們就在這檐下吃酒賞月,觀舞劍,作一夕暢談,也是一大快事。」飄高看一眼默然不語靜坐一旁的吳瞎子,仰臉道:「請教二位貴人尊姓大名?」

  「不敢,敝姓師,名永。」

  「吳亮,人稱吳瞎子,」吳瞎子冷冷說道,「本名我反而不受用--你怎麼就認定了我們是貴人呢?」

  飄高道人只微微一哂,說道:「吳瞎子,自然不是等閒人物。你一定有點『正經功夫』,不然憑什麼天下鏢局、黑白兩道朋友都捧你呢?」吳瞎子想不到連悄悄話都被他聽了去,心裡更是警惕,嘿嘿一笑,試探著問道:「那--飄高道長你是哪個『道』上的呢?」「我是黃道。」飄高大笑,說道:「我是正陽教傳教使者;發願以身濟世,割股醫人,剜心飼鷹;遇善緣則募化,遇災厄則救度;行的是堂皇正大之事,抱的是安性挽劫之志,有什麼見不得人處,要人『小心著點』呢?」

  「道長本領實在神乎矣!我們出門在外的人乍逢生人,背地裡提醒一下也是常情,是吧?」傅恆也笑道:「不過我方才聽你說的『正陽教』似儒似道似佛,又不儒不道不佛,是不是『白蓮』一派呢?哦,對此,我不甚明白,隨便問問。」飄高拈鬚嘆息,說道:「大道多途,哪能一概而論呢?恰恰相反,正陽數是反白蓮教的,我們救世歌裡頭說得明白。」遂似詠似唱地輕輕哼了起來道:

  白蓮教,下地獄,生死受苦;

  白蓮教,轉回生,永不翻身;

  白蓮教,哄人家,錢財好物;

  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

  傅恆不知怎的,聽了反覺安心。見姚秦已經回來,家人已在檐前擺好瓜果菜蔬茶酒,傅恆笑道:「我們都是腳行商賈生意人,管他什麼這教那教,來來,入席!」請飄高入了客席,自斟了一杯酒捧給娟娟姑娘,說道:「一杯水酒為謝,請姑娘大展才藝。」

  娟娟雙手接過,看了看飄高,見飄高徽微點頭,舉杯一飲而盡,低聲說了句「謝謝」,將杯遞回傅恆手中。月色下,只見她那纖手如玉瀅光潔白,傅恆不禁一呆,卻聽娟娟嬌叱一聲:「安坐看劍!」輕身一躍向後退已到天井正中,一個「魔女飛天」,兩柄銀光閃閃的寶劍已掣在手中,卻是身隨劍翻,劈刺旋削,兩手手法不同,風疾雪飄般已在天井中周行一匝。吳瞎子是此中行家,坐在一旁執杯沉吟,見這劍法既非太極,也非峨嵋,非柔雲、非昆侖——以他腹笥之廣,竟不知娟娟使的是什麼套路,一眨眼間,娟娟已變了身法,兩把冷森森的寶劍護住身子,陀螺般旋轉成一團銀球,一股股旋風陣陣襲來。吳瞎子不禁拍案叫絕:「好,千手觀音手法!這太耗力,只怕不能持久。」

  「師先生,有硯麼?」

  飄高道人向傅恆問了一句,見傅恆聚精會神地觀看,竟沒有聽見。又說了一句,傅恆才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啊?啊,你要硯麼?」便回身吩咐:「把馬搭子裡的那方大硯取出來,還有紙、筆,我有用。」小七子在旁忙答應一聲,取硯台舀水、磨墨,好一陣子才磨了半硯海墨汁。傅恆提筆要寫時,飄高不言聲一把抓過硯台,把半海墨汁「忽」地潑向正在舞劍的娟娟!

  眾人驚呼一聲,猝不及防。那墨汁被劍擋住激得四濺開來,檐下人躲避不及,臉上手上衣服上到處都濺得斑斑墨漬。正驚異間,娟娟旋轉漸慢,倏地收住雙劍,合劍入鞘,向檐下眾人躬身禮拜,仍是一副冷峻莊重神態。移時眾人才醒悟過來,齊聲鼓掌大叫:「好!」

  「呀!」傅恆起身下階,急步走向娟娟,兜了一圈,果見半點墨汁不曾著身,連連搖頭嗟嘆:「如此絕技,豈可埋明珠於世塵!」飄高在上面對吳瞎子道:「吳先生,我說師先生是貴人不假吧?茶葉、瓷器販子恐怕說不出這個話來。」吳瞎子只是酌酒不語,傅恆命小七子:「重磨墨來,我來了詩興了。」上房幾個人立時擺桌子、鋪宣紙忙碌起來。娟娟似乎此時才認真看了傅恆一眼,當即低頭背轉了臉。傅恆在庭院裡步月吟哦:

  蛾眉有英雄,晚妝脂粉薄。短鬢紅衣裳,窄袖纏綿縛。背人緊湘裙,端捧蓮花鍔。請為當筵舞,佐此良宵樂。取墨漬硯池,原為詩興多。小立寂無言,左右試展招。微卓蠻靴尖,撒手忽然作。初人雙玉龍,盤空鬥拿攫。漸如電匹練,旋繞紛交錯。須臾不見人,一片寒光爍。直上驚猿騰,橫來輕燕驚。膽落迂儒愁,心折壯士怍。羸童縮而餒,奸人顫欲虐。墨灑劈空去,傾盡硯池涸。罷舞視其身,點墨不曾著。

  吟到此處似乎已經結篇,傅恆凝視著娟娟,又慢慢吟道:「嫣然泥人懷,腰肢瘦如削。」吟完便上階,援筆疾書一氣呵成。待題款時卻遲疑了一下,寫道:「中秋夜月下觀美人娟娟舞劍詩。」將這幅墨汁淋灕的字交給飄高,飄高笑著對娟娟道:「這也是我見你舞得最好的一次,不枉了師先生這篇詩!」娟娟不好意思地湊近看了看。她的目光熠然一閃,又偷瞟了傅恆一眼,頰上泛起了紅暈,似乎不勝感慨地輕嘆一聲,復又小聲道:「先生,這個——送我好麼?」

  「當然。」傅恆笑盈盈說道:「就是寫給你的嘛。」還要說話,突然聽外邊街上沸反盈天地響起一片叫喊聲,一群人大呼小叫著湧進前院,傅恆皺著眉道:「起反了麼?小七子去看看!」小七子答應一聲,還沒走到二門口,十幾個衙役手裡舉著火把,一擁而入。小七子還沒來及問話,被一個彪形大漢只一搡,搡了個四腳朝天!小七子跟著傅恆作威作福慣了的,哪裡肯饒讓這些人,頓時破口大罵:「忘八蛋!不識字也摸摸招牌,就敢到這裡來欺侮人!我操你們血奶奶的,這就造反了麼?」一個班頭模樣的衙役一把提起他來,照臉就是兩個嘴已,順勢一推,兜屁股又是一腳,踢得小七子趴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那衙頭瞪著眼掃視了一下傅恆等人,叫過一個莊丁,說道:「你上去認凶手!」

  「是囉,蔣班頭!」

  一個莊丁應一聲出來,逕到階前,在亮晃晃的燈下覷著眼一個個看人。半晌,突然倒退一步,失驚打怪地指著姚秦叫道:「就是他!」蔣班頭獰笑一聲,說道:「人生三尺世界難藏,真是一點不假!將這群人統統拿下!」

  「孟浪了吧!」

  身後一個人突然冷冰冰說道。蔣班頭一回頭,見一個黑矮個子站在身後,不禁一怔:「你什麼人,擋橫兒麼?」傅恆見此人是吳瞎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欺身繞了過去。吳瞎子又道:「你們要做什麼?有話慢慢說,怎麼抬手就打人?」

  「打人?」蔣班頭咬著牙道,「殺人凶手就窩在你們這裡,我還要抓人殺人呢!」不由分說一個沖天炮打向吳瞎子肋間。誰料拳頭著身,卻如打在生鐵錠上,幾節指骨立時疼痛難忍!蔣班頭一閃身,擰眉攢目地揉捏著脫了臼的手,向眾人吆喝道:「揍他!」十九個衙役立時一窩蜂地竄上來,將吳瞎子圍在中間。有的拳打,有的腳踢,還有幾個蹲身抱腿,要掀翻他。那吳瞎子一身硬功,任人推打擠拉,如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傅恆也有心讓他在飄高面前露功夫,半晌才道:「老吳,不要計較他們。過來吧!」吳瞎子悶吼一聲,渾身只稍一抖動,五六個衙役一齊四散開來。吳瞎子哼了一聲,走向桌子說道:「講打,你們經得我一指頭彈麼?」他順手取過桌上酒壺瓷蓋,摘下上頭拇指大小的頂鈕,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那實心的瓷鈕已紛紛碎成粉未,飄高見他如此硬功,也自心下駭然。

  傅恆這才下階;說道:「我們是知法度的本分人。如果我的客人殺了人,我也不庇護。」指著姚秦問那莊丁:「--這麼丁點大的孩子,你親眼見他殺人了?」「是——」那莊丁被傅恆的目光懾得有點發怵,遲疑了一下道:「是他!」

  「殺的什麼人,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殺的是我們石老太爺,就是剛才在外頭酒席上!」

  傅恆突然一陣大笑,說道:「他就在這院裡和我一處,寸步沒離,拿不住凶手,就好平白誣人麼?--請你們縣太爺來,我和他當面說!」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2 PM

十七 月好不共有欽差長嘆 臨終獻忠心皇帝撫孤


  蔣班頭見傅恆這氣度,摸不清來頭,思量了一下,命人封了院子,便轉身出去。一會兒,一個官員踱著方步進來,站在檐前向傅恆問道:「您先生要見我?貴姓,台甫?」

  「請屋裡說話。」傅恆淡淡地說道,將手一讓,又對飄高等人道:「事體不明,你們幾個暫時回房。我和這裡的縣令談談。」

  飄高一語不發,一擺手便帶了娟娟和姚秦進了西廂,一邊打火點燈,一邊目視姚秦。姚秦隔窗看看外頭無人,笑道:「我原本不想做案,娟姐舞劍,我抽空子去看熱鬧兒,正遇見石老頭奪佃。幾個佃戶不依,和莊丁廝打起來,叫人按到濕泥地裡灌泥湯兒。一群女人哭得淒惶。咱們是行義的人,我實在看不慣,就暗地裡給那糟老頭子一鏢。本不想要他的命,誰知打偏了點兒,恰好正中他的咽喉——」娟娟道:「祖師有令不許跟官家為難,你怎麼敢違令?打偏了,誰信你!」

  「真的是打偏了。」姚秦嬉皮笑臉道:「你為什麼向著官家?潘世傑那一船鏢是誰奪的?官府這會子還在緝拿你呢!我瞧娟姐呀,八成是--」他看了看飄高的臉色,沒敢再說下去。娟娟沒有嗔怪姚秦,也看了飄高一眼。

  飄高臉色陰鬱。傅恆一出京,總舵就傳令他跟蹤。傅恆的身份他當然是知道的。年輕,又是皇室親貴,要能拉來護教,那是再好不過的。剛剛有點眉目,就被這頑皮徒弟壞了事,眼下的安全是一大事。想了一陣,飄高粗重地嘆息一聲,說道:「你闖禍不小,總舵怪罪下來怎麼辦?那石老頭並沒有打死佃戶,你傷他命,也不合正陽教規。你怎麼這麼冒失!他要加租麼?」

  「這裡頭有個道理。」姚秦說道:「今年有聖旨,遍天下蠲免錢糧。佃戶們要四六繳租均分這點子皇恩。老財主摳門兒,說是地價漲了,原本要加租的,現在不加租已經是恩典。還要鬧佃,只好抽地另找人種。為這個,幾個佃戶來講理,就打起來了,宴席也掀翻了七八桌。縣裡劉太爺兩頭勸,誰也不聽,就由著姓石的胡鬧打人——」還要住下說,飄高擺手止住他,陰沉沉說道:「你們不要言聲!我運元神聽聽他們在上房都說些什麼!」

  上房裡傅恆已向劉知縣亮明了身份。「按你方才講的,是主佃相爭,趁亂間有人下手打死了石應禮,你既說不是佃戶打死的,怎麼又拷問佃戶呢,大不相宜啊。你來擾我事出有因,我也不怪你。但你身為一方父母,紆尊降貴,來吃這樣的宴席,不是幫石某也幫了石某。你曉得麼?」

  「卑職明白。」劉知縣恭謹地一哈腰,說道:「其實是石應禮和這裡佃戶頭一齊到縣裡邀卑職來的,直隸一省,數正定府是最難治的。獲鹿又是正定府最難治的縣,年年主佃不和,鬧出人命。主佃每到此時都怕。石應禮是這縣裡最大的地主,不但這裡有地,縣北還有一處,總共有幾十頃地,我來這裡,也只求不出事,並不敢偏袒。」傅恆笑道:「這麼說,是我冤了你了,這石老爺子善財不捨,丟了命,也真令人可嘆。」劉知縣笑道:「二八收租本來就高了些,聖旨免賦,原該分給佃戶一二成,石應禮是貪心了些。明明白白,地主佔理不佔情,佃戶佔情不佔理,欽差說的不差。」

  傅恆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門口望了望天上皎潔的明月,良久長嘆一聲,說道:「此月雖好,不共天下有啊!」

  「欽差大人,您--」

  「我是說,皇恩浩蕩,沒有遍及小民。」

  傅恆頎長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動著,徐徐說道:「太平的日子久了,地土兼併得厲害,地土單產愈來愈高,地價也就愈漲愈高。不走出京城,讀多少書也難知這裡頭的經濟之道!」他轉過臉來,凝視著微微跳動的燭光,像是告誡又像自言自語:「三成富人佔了六成的地,七成窮人只佔四成地,而且愈演愈烈。普免錢糧,又只有三成富人得實利,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必奏明聖上趕早想辦法。為官不易,為地方官就更不易,你要切記,地土兼併是一大隱憂,因為兼併了就窮富極端,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劉縣令笑道:「欽差大人,不遇旱澇災年是無礙的。」傅恆道:「哪有那麼好的事,浙江尖山壩去年決潰,今年高家堰黃河決潰,這不都是災?」他頓了一下,忽然轉了話題,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這裡白蓮教傳教的情形?」

  「有的,」劉縣令說道,「不但我這裡,直隸省各縣都有,以巨鹿、清河兩地最多,名目也各不一樣,有天一教、混元教、無生老母教、正陽教、紅陽教、白陽教——卑職也不能一一列舉。」傅恆聽到「正陽教」,似乎吃了一驚,說道:「我問的是白蓮教。」劉縣令笑道:「回大人,如今哪有敢明目張膽說自己是『白蓮教』的?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都是白蓮教的變種,在民間以行醫施藥、請神扶乩打幌子。」

  傅恆用陰沉沉的目光盯著西廂,事情很明白了,飄高這三個人確實是白蓮教的餘脈,想到那根一扯就斷的絨繩,想到方才娟娟舞劍的情景如鬼似魅。他心裡一激凌打了個寒顫--連娟娟是人是鬼也有些吃不準了。傅恆咬著下嘴唇,說道:「劉縣令。」

  「卑職在。」

  「西廂裡住著的三個人是——邪教傳教使者。」

  「不知是哪一教的?」

  「正陽教。」

  「——」

  傅恆原本堅信姚秦「寸步未離」自己,此刻又猶豫了,半晌才道:「石應禮未必是他們殺的,但傳教就有罪,該拿下。」劉知縣忙道:「是,大人剖析極明。卑職這就去安排!」傅恆搖了搖頭,說道:「他們本領極高,你這點子人根本拿不住。」

  「那——」

  「你星夜回去點兵。」

  「扎!」

  「小聲!要帶些鎮邪的法物,預備著點糞尿污水,防著他們有妖術--我要活的。」

  「扎!」

  待到劉知縣帶著衙役撤離出店,傅恆叫了吳瞎子過來,將方才的話說了,問道:「你自忖是不是他們的敵手?如不安全,我們這會子就出店。」吳瞎子笑道:「我還不至於吃他們的虧。他們功夫漂亮是真的,若上陣一刀一劍地放對兒,用得著那樣舞劍?爺甭犯嘀咕,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傅恆緊張興奮的心略平靜了些,拿穩了腳步出房,站在廊下大聲笑道:「飄高道長--他們去了,請過來,我們仍舊吃酒賞月。」

  沒有人應聲。

  傅恆又叫了一聲,裡邊還是無人答應。吳瞎子情知有變,口裡說道:「你這牛鼻子道人,好大的架子!」也不近前,離著三丈來遠,雙手憑空一推,那門「砰」地一響已嘩然洞開。一股勁風襲進去,放在窗台上的燈火幾乎被吹熄了。吳瞎於一個箭步竄進屋子裡,但見青燈幽幽,滿屋紙灰,已是人如黃鶴!

  「走了。」傅恆進屋看了看,皺眉說道:「我本無意傷害他們,只想知道正陽教到底是什麼根基——他們如此來去無蹤——本領用到正地方不好麼?」他撿起一片燒剩下的紙片細看,正是自己寫詩用的宣紙,不禁悵然,若有所失,踱步在如水的月光下,蹭蹭回到上房。

  ***

  一連接到傅恆幾次奏章,都是洋洋萬言,乾隆沒有急於加批,只回旨:「知道了。」並不是傅恆的奏折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恆下去以後,他連連接到報告,江西安福水災、安徽宿州二十州縣水災,江蘇蕭縣、無錫十六州縣水災,要安排賑濟;禮部籌備博學鴻詞科,九月十五日御試;不巧的是,大學士朱軾一病不起,接著大學士陳元龍病故。李衛已完全臥床待命,鄂爾泰也染病請休。乾隆每天召見太醫查閱脈案,詢問病情;把各地進貢的時鮮果品分賜這些老臣;有時還要親臨病榻前探望。近幾日忙得不亦樂乎。

  一月之內四五名熙朝老臣連連病倒,乾隆不禁有點心慌,總覺得兆頭不好,似乎要出點什麼事似的。身邊的訥親入值中樞時日不久,理政理軍還不很上手,張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雖然勤勉辦差,不免精神體力支撐不來。乾隆生恐這兩個大臣也累倒了。過了十月,便將西華門外兩處宅子賜給他們,並特許張廷玉在相府處置奏折,一來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來有急事可以隨時召見。經過這樣一番安置,乾隆才覺安心了些。不料剛剛穩住,禮部、國子監同時奏報:楊名時中風暴病!乾隆立刻命高無庸叫訥親過來。

  「主子——」

  訥親進來有一會兒了,因見乾隆頭也不抬只顧想事情,跪在一邊沒敢驚動,後見乾隆轉身看見自己,才叩頭道:「奴才過來了。今兒接著盧焯奏報,浙江尖山壩已經合龍,洪水堵住了。盧焯本人因為在水裡浸泡得病了。」

  「盧焯病得厲害麼?」

  「無礙。他只是受了點風寒,頭痛難支。」他是怕主子惦記著秋汛,不得已請人代筆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氣,說道:「朕這些日子叫病人給嚇怕了,這是怎麼了?接二連三死的死病的病?你們上書房好歹也體貼著點下頭辦事的人嘛!」

  上書房的差使歷來只是轉遞奏折、參贊軍政樞務。自雍正年間設了軍機處,權力已經轉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門聽政,又調訥親進軍機處、上書房只留了幾個翰林偶爾侍候乾隆筆墨,早已名存實亡。歷來一二品大員報病都由太醫院直奏皇帝,與上書房其實風馬牛不相及。訥親原本想勸乾隆幾句,聽他連上書房怪上,倒不好再說,半晌才躬身道:「是。」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折子,囁嚅著說道:「這是——這是朱軾的遺折。他今早寅時歿了——」

  乾隆接過遺折吁了一口氣,說道:「朱軾曾是朕的師傅呢!那是多好的一個人——講《易經》弘曉聽不懂,反反覆覆能講十幾遍、旁人都聽膩了,他還是那樣兒心平氣和。他和方苞都在上書房當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員,行走起坐都謙遜地落在後頭。朕曾問他,這樣做是不是合乎禮法,他說『世人都以貴賤行禮,我卻一貫以品學為重。不然如何禮賢下士?』現在想起來還像昨天的事!」朱軾的遺折,前頭是陳述病後屢受皇上眷顧,感恩戴德的話,後頭呈奉遺願:

  國家萬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財用人。臣核諸國儲,經費綽然,後有言利之臣倡議加增,乞聖明嚴斥。至於用人,邪正公私幾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審擇君子小人而進退之,慎之又慎!此則臣垂死時芻蕘之獻也。

  乾隆拿著這份奏折,覺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嘆了一聲,將奏折放在案上,說道:「你跪安吧!傳旨內務府賜張廷玉一斤人參,叫禮部給朱師傅擬個謚號進來呈朕御覽。」

  「扎!」

  訥親答應一聲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餘厚的奏章,不情願地往跟前走了幾步,又止住了,叫人進來為自己更衣。猛地想起還沒進早膳,又要了兩碟子宮點慢慢吃了,起身吩咐:「朕要去朱師傅家走走。」高無庸因見天色轉晦,像要變天的模樣,忙取一件猞猁猴皮大氅,匆匆跟著乾隆出來。

  朱軾住在北玉皇街。他於康熙三十三年中進士,宦海四十餘年中只做過一年浙江巡撫,因清理海寧塘沙卓有成效升任右都御史,卻又一直在外從事水利墾田事宜,到了雍正年間又改為皇子師傅,總裁聖祖實錄,乾隆即位又總裁世宗實錄。所以一輩子幾乎沒有掌過實權,因此喪事辦得很冷清。乾隆的輅車在空蕩蕩的北玉皇街穿行,幾乎沒有什麼官轎往來。朱軾宅院門前,白汪汪的靈幡在北風中抖動。乾隆扶著高無庸肩頭下來,四望時,只見照壁前停著兩乘綠呢官轎,裡頭正在接待弔喪客人,嗩吶笙簧吹得淒厲,隱隱傳出陣陣哭聲。乾隆心裡酸楚,裡邊樂聲突然停止,接著便見朱軾的妻子朱殷氏一身重孝帶著三個兒子一齊迎了出來,伏在門前稽首道:「先夫微末之人,何以敢當萬歲親臨舍下?務請聖上回鑾,臣一門泣血感恩——」

  「朱師傅不能當,還有誰能當?」乾隆用手虛抬了一下,請朱殷氏起身,徐徐走進靈堂,見孫嘉淦和史貽直跪在一旁,乾隆略一點頭,逕至靈前,親自拈香一躬,因見旁邊設有筆硯,便轉身援筆在手,沉思了一會兒,寫道:

  嗟爾三朝臣,躬勉四十春。

  律身如秋水,恭事惟忠謹。

  江海故道復,稻農猶憶君。

  而今騎箕去,音容存朕心。

  寫完,乾隆走近朱夫人問道:「家計不難吧?幾個兒子?」

  朱殷氏忙拭淚道:「三個兒子,大兒朱必忠,現在工部任主事;二兒朱必誠,今年萬歲取了他二甲進士,在大理寺任堂評事;最小的朱必坦,剛滿二十,去年才進的學。朱軾一輩子沒有取過一文非分之財,不過主子平日賞賜得多,生計還是過得去的。」乾隆看那房子,雖然高大軒敞,卻已破舊不堪,牆上裂了一指多寬的縫兒,「這房子還是聖祖爺賜的。朕再賞你一座。朱師傅是騎都尉爵位,由朱必坦襲了,每年從光祿寺也能按例取一點進項。朱必誠不要在大理寺,回頭叫吏部在京畿指一個缺。日常有什麼難處告訴禮部,他們自然關照的。」朱殷氏聽著,心裡一陣酸熱,淚水只是往外湧,哽咽著斷斷續續說道:「主子這心田——唉——我只叫這三個兒好好給主子盡忠就是——」

  乾隆也流出淚來,說道:「孩子們丁憂出缺,他們官位小,斷不能奪情。朕是朱師傅的學生,回頭也送點賻儀來,也就夠使的了。」說著,見允祿、弘曉帶著大大小小幾十名官員已經進了天井,料是知道自己來了,也都趕來奠祭的,嘆息了一聲對孫嘉淦和史貽直道:「那邊楊名時病著,朕也要去看看,你們兩個跟著吧。」說著便出來,大小官員立時「忽」地跪了一大片。

  「據朕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倒容易做到。」乾隆站在階前對這群官員說道,「富貴不能淫卻很難!朱師傅做四十年官,位極人臣,辦了多少河工塘工、總理水利營田,過手銀子上千萬兩,是別人爭不到的肥缺!他清明廉潔至此--試問你們大小臣工,誰還住這樣房子?」說罷一擺手去了。

  楊名時宅前也是門可羅雀。這是一座新賜的宅第,乾隆下車看了看,說道:「別是走錯了地方兒吧?怎麼連個守門的長隨也沒有。」孫嘉淦笑道:「楊名時就這個秉性。喏,皇上您看,門上有告客榜。」乾隆果然見東牆上掛一塊水曲柳木板,上面寫著:

  不佞奉旨青官講書。此亦余心之所善,國家之大事。來訪諸君如以學問下教或匡正不佞修品之處,敬請不吝賜教。如以私情欲有所求,不惟不佞無能為力,諸君豈可陷不佞於不義耶!楊名時謹啟。

  「這是他的拒客榜。」史貽直在旁說道,「就是我和孫嘉淦,和他私交最好的,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自古士大夫以名節自勵。」乾隆嘆道,「要都像朱師傅和楊名時就好了。太平日子過久了,武臣怕死文臣愛錢,真是無藥可醫。」說著便走進宅院。

  院子裡頗為熱鬧,廊下站著十幾個太監,有的掃地,有的撣窗外的灰,有的在東廂房幫著楊風兒熬藥。陣陣藥香和柴煙在料峭寒冷的天井院裡飄蕩。還有幾個御醫在西耳房裡小聲商議著脈案。見乾隆帶著兩個大臣進來,眾人一齊都愣了。乾隆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們誰是這裡的頭兒?」一個太監忙從上房跑來,磕下頭去稟道:「奴才馮恩叩見主子!」

  「誰派你們來的?」乾隆問道,「這麼亂糟糟的,是侍候病人的麼?」馮恩笑道:「是七貝子派我們來的,我們原在毓慶宮當差。楊太傅病了,家裡人手少——這都是在書房裡侍候的小蘇拉太監——」乾隆這才明白,是學生們派了太監來侍候老師湯藥,便不再言語,逕進上房來。楊名時的妻子正偏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喂水,兩個十幾歲的丫頭站在一旁侍候巾櫛。乍見乾隆進來,三個人卻又都不認得,見史、孫二人都是一品頂戴,料乾隆更不是等閒人物,慌亂中卻又沒處迴避,甚是尷尬。外頭楊風兒趕緊進來道:「太太,這是萬歲爺。」

  「皇上!」夫人帶著兩個丫頭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只哽咽了一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乾隆湊到炕前,摸了摸楊名時前額,汗浸浸的,並不熱,說道:「這炕燒得太熱了。松公,你覺得怎麼樣?」

  楊名時昏沉沉躺在炕上,聽到呼喚,慢慢睜開眼來。見是乾隆,目光倏忽熠熠一閃,兩行淚水無聲地順頰流到枕上。乾隆見他翕動著嘴唇,胸脯急促地起伏著,像有什麼話要說,便躬曲了身子湊近了聽,但聽了好久,只是含糊聽到他說「阿哥——」乾隆微笑道:「阿哥們沒什麼要緊的。你不要急,慢慢調治,病來如山倒,病去似抽絲,急了反而會加重病情的。」楊名時似乎更為激動,蠕動著嘴唇,抬起右臂,無力地劃了一下,又弛然落了下來,懇求地望著孫嘉淦。

  「主子,」孫嘉淦心裡又悲痛又驚訝,說道:「他是要紙筆,有話要說。」見楊名時眨眼嘆息,忙過去取來筆墨,因紙太軟,便問楊夫人:「有方便一點的木板麼?」楊夫人四下望望,搖了搖頭,正要說話,乾隆道:「你的病不要緊,尹泰中風那麼重,還活了二十五年,整整八十才壽終,千萬不要急。」

  楊名時直盯盯地看了乾隆一眼,用右臂想支撐著坐起來。楊夫人這才領悟到丈夫確實有急事要稟報皇帝,情急間從櫃頂上取下一把折扇,史貽直和孫嘉淦二人合力扶著他半坐起來。楊名時左半身軟如稀泥,右半身也只勉強能動,舉著筆只是抖動。半晌才歪歪斜斜劃出兩個字,卻仍舊是「阿哥」。第三個字只影影綽綽看出有個走之(之),怎麼也辨認不出來是什麼字。楊名時絕望地丟了筆,仰天長嘆一聲,淚落如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松公,再大的事現在不要想它。」乾隆心裡陡起驚覺,臉上卻不帶出,伏身溫聲說道:「朕信得過你,你也要信得過朕。等病好些朕再來看望你。」說罷走出來,命御醫呈上藥方,見無非是祛風安神鎮邪諸藥,因見裡頭有雪蓮,說道:「這是強補的虎狼藥,去掉!明兒叫你們太醫院醫正過來看脈--我們走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2 PM

十八 談吏事錢度受皇恩 問病因乾隆查宗學


  三人從楊府出來,才知道外頭已經下起大雪。乾隆見高無庸已伏身在車旁,一腳踏在他背上準備上車,卻又停住,向史孫二人問道:「你們兩個平素和楊名時交往多,知他那第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孫嘉淦和史貽直二人對望一眼,「逆」字從心裡幾乎同時劃過,但這種事如何能隨便臆測呢。垂首良久,孫嘉淦方道:「皇上,字畫太不清了,實在難以辨認。但楊名時確像是有事要奏。我們兩個到這裡勤走動著,待他稍能說話寫字,必會及時上奏的。」

  「好吧。」乾隆點點頭,上了輅車,隔窗又對二人道:「朕還要去看看李衛,你們不必跟著了,天兒冷,你們也要保重,朕回頭還有旨意給你們的。」他放下窗簾,車一動,御馬放蹄狂奔,幾十個侍衛打馬簇擁著。

  從李衛那裡回到養心殿,乾隆覺得又乏又餓,要了御膳卻又吃不下,停了箸望著殿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只是出神,連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些什麼。因見秦媚媚一頭一臉的雪進來,便問:「娘娘那邊有事兒麼?」

  秦媚媚給乾隆請了安,回道:「主子娘娘這會子在老佛爺那兒。老佛爺說主子今兒出去一日,叫奴才瞧瞧回來了沒有。侍衛們打了幾隻野雞,熬了一鍋好湯。老佛爺說主子回來去進一碗呢!」乾隆笑道:「你去回太后皇后,就說朕還有些事沒料理完,天黑才過得去。今兒折子還沒看。這場好雪,明兒朕要陪老佛爺好好賞賞,折子壓得多了,賞雪時心也不暢快--就這麼回話。」秦媚媚答應一聲,卻步退了出去。

  乾隆又吃了兩口,意馬心猿神不守舍地越發覺得味同嚼蠟,便命人撤膳。起身踱了幾步,叫過太監:「你去看莊親王在不在上書房,要在,叫他過來。」

  「回萬歲,」那太監躬身說道,「十六王爺剛剛來過,說是去朱師傅府才回來,問主子回來沒有,奴才說還沒回來,他說回去吃飯。主子叫他,奴才這就傳去。」「叫他一個時辰後來。」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說道:「朕這會子出去散散步,讓高無庸跟著就是。」高無庸出來告訴侍衛楞塞格,叫他們遠遠尾隨,這才進來給乾隆披大氅、挽鹿皮油靴,同乾隆一起走出養心殿。

  在這冰雪世界裡乾隆先踏雪來到御花園花房裡看了看梅花,又繞著承乾宮,從月華門出來,在三大殿的前後徘徊了一會子。乾隆的心緒似乎好起來,臉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時而還蹲下身子抓一把雪在手裡揉捏著玩——足足轉了小半個時辰,已過西正時牌。此時軍機處上書房早已散班,外官一概退出,只乾清門前三十六名侍衛釘子似地站在漫天大雪中。因見軍機處章京房門開著,乾隆好奇地走到窗前,見裡邊生著炭火,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案前整理文書,用漿糊仔細貼著一張張小簽。炭火旁邊小桌上還放著一壺酒,一碟子花生米。乾隆便踱進去,在他身後問道:「你還在忙啊?」

  「啊?」那人不防這時候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乾隆,卻不認得,笑道:「大人面生得很。您請坐,我把這幾個簽兒貼好--那邊燙的有酒,您先喝一口暖暖身子。」乾隆見他不認識自己,倒覺得好笑,脫了身上大氅掛在牆上,坐在炭火旁小杌子上烤了烤手,自斟了一杯飲了,頓覺熱線般一股暖流直沖丹田,五臟六腑都熱乎乎地在蠕動,不禁讚道:「好酒!」那人頭也不抬地繼續整理著文書,笑道:「尋常大燒缸,有什麼好?大人是乍進來,身上冷——吃嘛,就上花生米更好!」

  乾隆見沒有箸,便用手拈捏了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裡,焦香崩脆,滿口濃香,頓時胃口大開,又飲一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別人呢?」那人整理好文書,洗了手笑盈盈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乾隆對面,說道:「我叫錢度,李制台薦到張中堂手下當個書辦--您呢?」他打量了一下乾隆,「是內務府的筆帖式吧?」乾隆一笑,說道:「你倒好眼力,我姓--瓊(乾隆合音),叫我瓊四爺好了。」

  「這個姓不多--姓窮的未必窮,我這姓錢的錢也不多。」錢度瞄了一眼,外面白茫茫一片,端起乾隆倒的酒「吱兒」飲了,又倒一杯遞給乾隆道:「來來,你來!一今兒幾位中堂都回去了,我們這邊十幾個書辦溜號的溜號、鑽沙的鑽沙--這好的雪,誰不願圍爐而坐呢?」說著撮起兩粒花生米丟進嘴裡,嚼得咯崩崩直響:「--你喝,喝嘛!可惜這地方不能劃拳猜枚兒。」乾隆越發興味盎然,也學他樣子撮起幾粒吃著,舉杯一掀飲了,問道:「你怎麼就不去鑽沙溜號呢?」錢度又斟一杯自飲了,說道:「您瞅瞅這攤子,沒有人能成麼?咱師爺把式,比他們懂規矩。」他又斟一杯遞給乾隆,「--這些文書他們亂抽,趁空兒我貼上簽子,中堂爺們要哪份,抽出來就是!上回萬歲爺要蕭縣水災折子,訥中堂站著立等,幾個人忙了一身臭汗,從櫃子頂翻出來--他們辦差,不在行!」

  乾隆惦記著允祿進來,原想小飲幾杯就去的。可兩杯酒下肚,熱烘烘暖洋洋,倒來了談興,又飲了一杯,問道:「你是師爺出身?比這裡怎麼樣?」錢度笑道:「師爺出息比這裡十倍也不止。我棲身這裡也不想長久,這一科再撞一回,撞不過龍門,還請人薦個東,回去看十八可笑去——三十多歲了,當不了官也得知趣些,您說?」乾隆從沒有和這樣低位的人扯過家常,整天地奏對格局,聽得夠煩的。此刻返回常人本性,心裡高興得很。他自飲一杯,又替錢度斟一杯遞過來,說道:「什麼叫『十八可笑』?說說看!」

  「您見過衙門參見長官麼?」錢度「咕」地咽了酒,哈著酒氣笑眯眯道:「我把那場面分段編了十八齣戲——長官沒到,一群府縣紛紛乘轎,從四面八方奔來,這叫『烏合』。來了站在儀門外,交頭接耳,議長道短,你寒我暄,這叫『蠅聚』--下頭我不解說,你細細品評:第三齣『鵲噪』;第四齣『鵠立』,--這是司道站班--;一聲傳來大人升座入堂,這便是第五齣『鶴驚』:六『鳧趨』,七『魚貫』,八『鷺伏』;長官坐而受禮,叫『蛙坐』;謝茶『猿獻』;十一『鴨聽』,十二『狐疑』;辭衙兩旁退出叫『蟹行』;升轎叫『虎威』--回到家便『狼餐』;接著十七『牛飲』;十八吃醉了便『蟻夢』--合著就是十八齣戲。」

  乾隆不禁哈哈大笑。杯中酒都灑了出來:「好一幅十八禽獸嬉戲圖!你要不是個中人也編不出來!」錢度見酒涼了,便將酒壺坐在炭火上,撥了撥火,說道:「你是沾了旗人的光,像我實在是命數不偶,若真的佔了順風帆做起官來--別看田中丞素稱能吏,打心裡說他只是個死幹。他受下頭蒙哄,好官黜下去,壞官提升上來的有的是。他不會查人見事!」乾隆笑道:「我倒想聽聽你紙上談兵。」

  「我見人見事從不走眼。」錢度笑道:「下頭來見必定有談吐,有文案就有議論,這裡頭就有分別。有據理審勢,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騎牆觀望的;有一問就說,暢快無隱的;有再問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實見灼知,雖然違眾,但敢直言相爭的;有自無主見,一駁就變的;用這法子審量官吏,五六成不差。這是一。」乾隆道:「哦,還有二?」「不但有二還有三。」錢度得意洋洋自斟自飲,說道:「二,初到一地,要微服遊覽,要在公務餘暇,若遇漁樵耕讀你也要漁樵耕讀,閒聊間可問年歲,催科;問保甲、獄訟;差役、官司、佐領都能問。沒有好官百姓不誇獎的,也沒有壞官百姓不怨恨的。像田中丞那樣,有事才微服查訪,煞有介事像個欽差大臣,幾句話問得人家頭上冒汗,只想你走得越早越好,誰肯跟你說實話?--用這法子考察吏事,七八成不差。」

  乾隆聽了大為讚賞,想起自己出巡的情形更是連連點頭,一探身子道:「敢問這三?」錢度怔了一下,笑道:「好傢伙,你這一問真叫煞有介事!虧得在宮裡,在外頭我就要疑你是欽差大臣了--這三嘛,入境時,要看他橋梁道路、郵傳驛站,這是見他精神的,也是皇政。一個地方城池有保障、學宮見文教、器械見武備、倉庫見綜理、養濟見慈惠、實心做事的自然要精心檢點。合著前面說的兩條,用來考察一個官員的政績,是賢能、是愚昧、是不肖,那叫百發百中--如今看人光看笑臉,看送的殷勤,聽左右人遞的小話,聽他本人吹噓奉迎,哪能見個真章呢?」乾隆聽著錢度的這幾條真經,猶如雷轟電閃般振聾發聵。想不到這個身材不及中人的矮漢子、小小的書吏竟有這般實用又循道不悖的見識!錢度因見壺中酒已不多,笑道:「這都是隔靴搔癢,他們好壞關我屁事?只是隨便說說助個酒興罷了!我續續酒,咱們再喝!」乾隆笑道:「我也有酒了,不敢再飲。其實你這番海聊,更能盡興,必定要爛醉如泥才好麼?改日再奉陪吧!」遂起身披了大氅,走到門口又笑道:「今日是紙上談兵,說不定異日真的要請君入甕呢!」說罷出來,一股哨風夾著雪片撲面而來,襲得他打了一個激凌,倒噎了一口冷氣,酒已是醒了。

  「爺出來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原想乾隆進去一會兒就出來的,在外頭凍得搓手跺腳,心裡一直罵錢度「瞎眼」,見乾隆出來,忙迎上來道:「方才莊親王已經進來,奴才說主子在這裡有事,叫他去養心殿侍候著,已有一刻時辰了呢。」乾隆沒言聲,裹了裹披風加快了步子。上養心殿台階時,見莊親王允祿跪在檐下等候,乾隆歉意地說道:「十六叔讓你久等了,快起來,進裡頭暖和暖和吧。」進東暖閣,許久,乾隆才問道:「沒給朱師傅送點賻儀?」

  允祿忙在磁墩上欠身說道:「臣去得倉促,回王府後,打發人送過去四百兩銀票。主上放心,我斷不會叫朱太傅身後有凍餓的事。」

  「朕知道。」乾隆突然轉了話題問道:「毓慶宮那邊有多少人學習?」

  「啊,回萬歲!」允祿被乾隆這沒頭沒腦的問話弄得有點迷惘,愣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說道:「都到齊了有四五十人。」乾隆沉默了一陣,又問道:「永璉在學裡是怎麼坐的?」永璉是乾隆的第二個兒子,是嫡出,皇后富察氏生的。乾隆突然提及他在東宮學堂坐的位置,允祿心裡不禁格登一沉,忙道:「他剛滿六歲,還小呢,每次上學都是乳母帶著。和大阿哥永璜同在一桌擺在殿口,好照料些兒。臣也知永璉身份不同,但皇上沒有特旨,只是入宮習學,所以沒有按序排位——」

  「十六叔,那不一樣啊。」乾隆皺眉說道:「雖然聖祖訂的章程是金冊秘書傳位制度,永璉暫時沒有冊立,援古今『子以母貴』通例,他身份應該在諸王之上,只是不行太子禮而已。假如朕這會子暴病崩駕,你這個議政王是什麼主意?是立永璜還是立永璉,抑或別人?」他辭色雖然平和,但把事情提到這麼重的份量上,允祿驚得周身一震,頓時覺得背若芒刺,腦門子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來,說道:「臣未思慮及此。萬歲青春鼎盛,臣也不敢想這類事。今日萬歲既有旨意。從明天起永璉排在第一桌,與其餘在學的叔叔兄弟有所分區。」乾隆一擺手命允祿坐下,笑道:「你為人臣,當然不應想這事。朕為君主,就不能忌諱這些了。朕叫你來,其實倒也不為這個,朕想問問,毓慶宮東宮學堂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楊名時是最年輕的一品大員,平素身子骨兒還算結實,說病就病了,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是哪個阿哥給了他氣受了,還是別的緣故?」

  允祿直到此時才隱隱約約揣摩出乾隆的意思,想起雍正處死乾隆的哥哥弘時的往事,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他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期期艾艾說道:「皇上,東宮裡沒出什麼事啊!幾個阿哥驕縱些是真的,因皇上嚴旨尊師重道,並不敢在楊名時面前擺主子架兒。弘曉雖是親王,進宮見名時,也執弟子之禮。昨兒早上我去毓慶宮都還安安生生,楊名時正給他們講《禮記》,我遠遠看一眼,沒驚動他們就退出來了。下午楊名時病,我還專門把弘皙叫去問了問。弘皙說,『楊師傅在書房喝水,幾個阿哥都在跟前,突然就歪倒在椅子裡——』」

  乾隆雙眉緊鎖,仔細聽著允祿的話,也聽不出什麼蹊蹺來。還要再問,見訥親滿身是雪地上了養心殿丹墀,便住了口。傳訥親進來見過禮,乾隆問道:「這大的雪,天又快黑了,有什麼急事麼?」訥親從懷中取出一份折子雙手呈上,說道:「孫國璽遞來六百里加緊奏折。」乾隆一邊拆看,一邊說道:「你那個軍機處要這樣兒,還不如沒有!安排你和張廷玉住在西華門外為的辦事方便。你倒有了依賴,當值的章京官都走得精光,這成話麼?」訥親一進門就挨了這麼一棍子,忙躬身連連稱是,又道:「方才奴才去看了,就一個人在裡邊,還在喝酒,奴才一氣就攆了他,軍機處是得好好整治一下。」乾隆冷笑道:「這份奏折不是那個醉漢轉來的?別的人不喝酒也不辦差--就一個人勤勞王事,你還將他攆了--你這是越來越聰明了!高無庸!」

  「奴才在!」

  「你傳旨吏部,賞錢度直隸州州判銜,調往刑部劉統勛處辦差,叫他們寫票擬。」

  「扎!」

  待高無庸出去,被弄得莫名其妙的訥親才問:「主子,錢度是誰?」乾隆盯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你趕走的那一位。」說著便看那份加急奏折,看了半截便氣得橫眉豎目,「啪」地將奏折摔在案上,起身踱了兩步,說道:「不像話!」允祿在旁不禁問道:「訥親,出了什麼事?」

  「陝州犯人越獄,把視察監獄的知州給扣起來當人質。」訥親說道:「五百多犯人起哄,如果不放他們出去,就和州令一同餓死在獄裡!」

  允祿嚇了一跳,忙撿起奏章,飛快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放回原處,卻一句話也不摻和。他雖然木訥,卻有個「十六聾」的諢名,大小政務不是自己份內的事,絕不妄加議論。他的幾個哥哥在康熙年間為爭奪儲位勢同水火,卻都能與他和善相處。其中原因,就是由於他有這個「笨」的長處。幾個人正沉思間,乾隆突然問道:「十六叔,你看怎麼辦?」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3 PM

十九 越牢獄縣令作人質 平暴亂阿桂巧用兵


  允祿沒想到會先徵詢到自己頭上,低著頭想了一陣,說道:「這沒說的,讓兵部派軍鎮壓。拿住為首的剮了他!太平盛世出這樣的事,真是不可思議。」訥親見乾隆看自己,忙道:「奴才以為莊親王說的斷不可行!」

  「為什麼?」乾隆冷冷問道。

  「朝廷一個知州囚在他們那裡當人質,這些犯人並沒有能逃出監獄。」訥親從容說道:「用大兵鎮壓最省事,卻周全不了朝廷的體面。犯人們既敢這樣,那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這些亡命之徒急紅了眼,什麼事做不出?一上興兵,天下皆知,朝廷連這點子事都要大動干戈,很不值。」乾隆點頭道:「你說的是,但你有什麼周全的辦法?」訥親道:「奴才以為,應照滬州的那件案子辦。」

  滬州案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滬州小橋鎮張姓人家娶親,新婚之夜發生變故。新娘子勾通情夫在洞房裡把小女婿綁在床腿上,當作人質,兩情人竟公然佔據洞房成親。這事驚動了成千上萬的人看熱鬧,州報到府、府報到省,一直報到雍正案前,弄得舉朝皆知。皇帝下旨務必保護小女婿,擒拿奸夫奸婦。無奈這兩個男女防範嚴密,看牢了十歲的小新郎,要吃要喝一點不敢違拗,一直包圍了三個多月。後來特地調蕪湖道李衛去查看營救。李衛百般勸說,也說不動;便從牢裡尋了個積年老賊,用線香熏迷了這對「夫妻」,才救出那個倒霉的小女婿。如今遇到陝州劫牢事訥親便想出這個辦法來。允祿搖頭笑道:「一牢人,五百多劫牢大盜,都用線香去熏?對手、勢態都不一樣,不能套用那個辦法。」乾隆在旁問道:「十六叔說的也是,難道就沒有辦法了麼?」

  「既然主子不願剿殺。」允祿道,「臣以為圍而不打也是一法,時日久了,犯人裡頭未必沒有倒戈的。」乾隆連連搖頭,說道:「不願剿殺是怕失體面,並不是心疼這些王八蛋。」訥親蹙額思量許久,緩緩說道:「主子,陝州這地方是邪教『一枝花』流竄活動之處。因此,寧肯丟一縣令,斷不能叫這群匪徒得逞,這是一。發文給河南、山西、陝西三省督撫,在洛陝一帶戒嚴,萬一脫逃,寧可錯殺不可漏網、這是二。三,嚴令孫國璽封鎖消息,不得妄自傳播,等候朝廷派員處置--咱們離著這麼遠,太細的也議不成,洛陽的阿桂不是無能之輩。」

  乾隆聽訥親這番安排,覺得很是妥當縝密,讚賞地看了訥親一眼,笑道:「也只有如此,這事情就交你辦!阿桂--是不是內務府的那個筆帖式,會試中了進士的?」訥親忙答道:「是。皇上在藩邸時,他曾採辦貢緞布匹。人很精幹,說話辦事都很有條理。」

  「先不要派欽差,但廷諭裡要有這個意思。」乾隆望著外頭的雪,慢吞吞說道,「讓孫國璽、阿桂就地處置,不要驚動部裡,最好。你們跪安吧--有急事知會一下養心殿!」

  ***

  就在乾隆磋商陝州獄變的同時,阿桂已奉孫國璽的憲命早一天到了陝州,專門處置這件清朝開國第一奇案。

  監獄設在陝州城西北角。與其他監獄不同,這是一座地下監獄--在厚厚的黃土層上挖出豆腐塊一樣齊整的院落,只有一條通道可以進入天井,沿天井四壁掏出一孔孔的窯洞,這便是牢房。上面四周都是圍牆,四角設著守望樓--是河南,也是全國封得最嚴實的牢獄。豫西捕獲的盜案要犯、待決死囚歷來都送這裡囚禁,從來也沒出過逃逸人犯的事。唯其如此,牢卒們都懈怠了,整月也不下監房巡查。新來的州令米孝祖沒見過這種式樣的獄房,突發異想地下去巡視,想不到被暴亂的囚犯一擁而上,擒住當了人質,連隨從下去的吏員、獄卒也一概沒能倖免。

  阿桂的行署設在城北的岳王廟西北,登樓眺望,監獄裡的情形一覽無餘。兩千從洛陽調來的綠營兵已在這裡圍了四天四夜,至今還不知道誰是劫牢的首犯。他決定今天喊話,披了件黑羔皮大氅上了監獄的守望角樓。

  「喂--下頭的聽著--」一個千總手捲喇叭高聲叫道:「我們知府阿太尊和你們說話!」

  下面先是沉靜片刻,後有人笑道:「什麼他媽的知府!我們是老章程!有屁就放吧!」阿桂探出身子,大聲道:「你們誰是頭?出來說話!」下面又靜了一陣,有人答道:「我們沒有頭!」

  「沒有頭還能活麼?」阿桂大聲譏諷著笑道,「我是滿洲漢子阿桂,你們是英雄的就出來!」

  「對不起,我們不想上當--你是想認出誰是首腦,將來好砍腦袋吧?」

  阿桂繃緊嘴唇,強抑著怒氣,冷笑一聲道:「你們當中有沒有人還想活命?我只有一句話,誰想活,誰就先倒戈!限一天一夜,放出米大人,不然我就開澗河放水淹了這個窩子,這個四方池子養魚喂蝦是個好地方!」

  「只要你捨得這十幾個人,老子也不在乎這條命!告訴你姓阿的,一個七品官,一個八品典獄官,十幾個衙役,你放水,我們先浸死他們!」

  「我不信他們還活著!」

  「不信你就放水!」

  「放就放!」阿桂勃然大怒,大聲吼道,「老子也是潑皮--衙役們!」

  「在!」

  「在城東北澗河上流堵水,把澗河水引過來,放水淹他狗日的!--聽著,你們這些王八蛋,放六尺深的水!我在上頭看著你們慢慢淹死!」

  下面牢房裡似乎匆匆議論了一陣,幾個蒙面大漢推搡著兩個蓬頭垢面的官員出來,衝著阿桂冷笑道:「讓你們兄弟和你聊聊!」阿桂噤了一下,放緩了聲調,問道:「米大人,有什麼話交待的麼?」米孝祖彷彿神情恍惚地望了望三丈窯頂上那排佩刀執弓的兵士和阿桂,說道:「大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既然要放水,那就放--不要犯嘀咕!」話沒說完,劈臉就挨了兩個耳光,米孝祖登時嘴角淌血。旁邊一個高個子蒙面大漢罵道,「媽的個屎!剛才怎麼說來著?」米孝祖也豁出去了,大聲叫道:「他們是一枝花邪教裡的--」典獄官也扯著嗓子叫「--為頭的是王老五和——」話沒說完,兩個人都被摘了下頦,一群人圍著拳打腳踢一陣,又將他倆推了回去。

  阿桂心裡突然一陣難過,反賊殺官只在書上見過,米孝祖落到這般地步,他未免也有狐悲之感。想著,喊道:「王老五你聽著,米孝祖這人昏懦無能,並不是什麼好官。朝廷也不心疼他!識相點放了他,還能救活這五百個無知囚徒,不也是陰功麼?我不瞞你,你是活不成了,難道你不為這麼多人想想?」側耳聽時,底下似乎議論了一陣,突然哄堂大笑。王老五的聲氣隔窗叫道:「阿桂,甭跟你五爺吊這種花花腸子。你在娘胎裡,我已經是黑道上有名的『五閻羅』了,什麼事沒見過?」阿桂默謀了一陣,笑道:「今兒鍾馗遇了五鬼,算你是角色!說說,你有什麼章程?」

  「好說,這還算個老實人!」王老五嘻嘻笑著回道:「北邊過黃河就是平陸縣,那是山西界。你弄十條船,派兩個人送我們進山一百里,從此疆場上見!」阿桂笑道:「你好聰明!我放你,你不放人怎麼辦?」王老五大聲道:「老子走江湖三十年,沒聽誰說我說話不算數!過了黃河我就把人質留給你,我們在五十里處換人!」

  阿桂咬著牙緊張地思索著,此地西去潼關,東去洛陽,都是人煙稠密的地方,又有重兵把守。南邊伏牛山和北邊隔省的太行山確是逃匿隱藏最好的地方。良久才有了主意,阿桂大聲道:「那邊是山西界,我的人不能跟你一百里,我們在黃河中心船上換人,從此各奔西東!」

  這次是下邊沉默了,好一陣子王老五才回話:「不行,一定要走一百里!」阿桂咬著牙道:「我放你一百里,朝廷知道了要我的命。就在黃河當中——然,你就等著喝澗河水!」說罷側耳細聽,似乎下邊有幾個人在小聲爭吵。好半日,王老五才勉強答道:「好,依著你!不過我的弟兄們要登岸,沒有埋伏才換人--什麼時候?」

  「現在!」

  「你那是放屁!」王老五哈哈大笑,「大白天兒百口子人走路!備十隻船,今夜起更,起更!」

  阿桂笑道:「好,起更就起更!你聽著我有言在先,你的人敢回我河南府搗亂,我就殺你們家屬!」說著便下了望樓逕回岳王廟,召集官軍弁佐密議軍機,直到申牌時分,各營軍士方分頭行動。

  當夜起更時分,牢門突然打開。劫獄犯人先頭是十幾個人出來探路,到獄外一看,果然不見有大隊官兵。呼哨一聲,大約有百十號人踩著泥濘的台階跑上來。接著又呼哨一聲,剩餘的又分成兩撥,按序走上來,一言不發整頓著行伍。一個獄卒提著兩把油紙燈過去,大聲問道:「哪個是王老五?」

  「我在這裡。」王老五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擠出來,按捺著激動的聲音道:「你有什麼事?」獄卒板著臉將燈交與王老五,一字一板說道:「東西南三面我們大人都已經布防。北面有六隻船,一隻是我們換人用的,五隻給你們渡河。這兩盞燈照著米大人,燈滅我們就放箭開火槍,這是阿太尊的鈞令!」王老五暴怒道:「說好的備十隻船,為什麼只有五隻?叫姓阿的來。不然我們還回獄裡!」

  那獄卒笑了笑,說道:「這裡就五隻渡船,全都徵來了。我們阿大人這會於正約束軍隊,不能過來。大人有話告你:本就是各安天命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回監獄,想殺姓米的,都聽便!」

  「都回去!」王老五揮著雙手對犯人們吼道:「我們在這跟狗日的泡上了!」

  但犯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望著寂寥的曠野,誰也不肯再下去了。正僵持間,東西南三方無數火把星星點點燃起,畫角鼙鼓齊鳴,漸漸壓過來。王老五一把提起那獄卒,惡狠狠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過了。」這獄卒是阿桂重金賞過的,諢名「連刀肉」,最是刁滑無賴,竟一點也不害怕,「這燈得照著米大人,再等一會子他們還要放箭呢!」王老五這才命人將米孝祖牽過來站在燈下,果然不再擊鼓鳴角。已經呼吸到自由空氣的犯人們開始躁動,有的人躲在人堆裡大喊:「逃啊!」有的破口大罵:「王老五,你他媽搗什麼鬼?」站得齊齊整整的隊伍開始騷動了,頃刻已亂成一團,誰也不留心,二十多名精選出來的官軍早已換上了囚衣,寂然無聲混進了人群,慢慢貼近了王老五。

  王老五的臉上滿是油汗,眼看這支隊伍已經亂了營,再也不敢遲疑,攘臂大吼一聲:「向北,下城,渡河!」

  陝州城北牆就建在黃河南岸萬丈黃土高埠上,只有一條「之」字形的牛車道蜿蜒而下通向河灘。這群人下了城,遠遠看見黑乎乎幾隻船泊在黃河裡,立時一陣歡呼雀躍,一擁而上爭搶著往船上跳。王老五帶著幾個親信押著米孝祖十幾個人,佔了第一條船,聲嘶力竭地喊叫了半日,根本沒有一個人聽他的指揮。偌大河灘上廝打聲,叫罵聲,慘叫聲,擠得人落水聲響成一片,根本也聽不見他喊叫些什麼。轉眼間王老五自己的船上也擠上了四五十個人,還有的扒著船幫,有的哀告有的怒罵著要上船。王老五此時也亂了方寸,連聲喊著「開船」,用竹篙亂打那些船下的人。正在此時,那兩盞燈突然熄滅了。王老五一扭脖子,怪吼一聲:「誰他娘的吹了燈?官軍也許就在近處,不怕吃箭麼?」

  「官軍不會放箭。」混在人堆裡的阿桂突然冷笑一聲:「打老鼠還要防著砸了花瓶呢!」

  「你--?你是誰?」

  「阿桂!」阿桂大喝一聲:「還不動手?」

  「扎!」

  二十幾個戈什哈在暗中答應一聲,一齊亮出匕首。王老五一怔間,米孝祖已經脫手,船小人多夜暗,一時不知鑽到哪裡,一船犯人頓時亂成一團,慘叫聲中,十幾個犯人已著了匕首落水。剩餘的有的嚇愣了,有的跳水逃命,有的上來廝打,卻怎麼抵得過訓練有素、準備得停停當當的官軍?王老五見大勢已去,揚著手對其餘幾隻船大喊道:「兄弟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逃出一個是一個啊!」喊著就要投水,早被幾個人死死按定了,一邊捆綁一邊拳打腳踢,一時間便縛得米粽般結實。

  「一個也逃不走。」暗中,阿桂的眼中鬼火一樣粼粼閃爍,「他們上岸就知道了--你們要向南,也許能漏網幾個。往北--太笨了!」

  ***

  隔了一日,乾隆處置獄案的方略才下達到洛陽。此時大案已了,阿桂命人清理犯人死傷逃亡人數:除匪首王老五、徐嘯山、劉本三人,以下生擒三百四十三名;一百二十一名被亂箭射死在黃河灘上;二十八名下落不明。

  平息了這場暴亂大案,幕僚們前來向阿桂祝賀,並準備寫一篇紮紮實實的文章奏報當今。阿桂卻笑道:「這個案子雖說我沒責任,可也並不是什麼光彩事。這個折子要寫三條,督撫坐鎮指揮,方略明晰;各營將士用命,奮力拿賊得力;賴天子洪福,生擒匪首消弭隱患;並請旨處分米孝祖。米孝祖上任不久,境內出此巨案,亦有應得之罪,請皇上依律處置--就這麼寫,越懇切越好!」

  幾個師爺張大了嘴「啊」了半天,才領會阿桂的意思,定過神之後細想,越來越覺得這樣寫妙不可言--戰果是明擺著的,阿桂親率二十名敢死之士潛入五百亡命徒中營救被扣人質,一夜苦戰幾乎無一漏網--功勞誰也搶不去。這樣寫不但省裡承情,連皇上也面目生光,真個四面玲瓏八方出彩。他們原來還小看這個二十多歲的新進士,此時倒興奮得不能自己。幾個師爺當晚弄了一桌酒菜,共推一個叫尤琳的師爺執筆,參詳了一夜,真個把這篇文章寫得妙筆生花。奏折一式兩份,一份送省,一份用快馬直遞上書房。

  二十天後,阿桂便接到了廷寄,同時還有孫國璽的一封通封書簡。阿桂焚香拜讀,竟是自己的原折,上面天頭地角、字行裡隨處都有乾隆的御批:

  孫國璽如此用心辦差,可謂不負朕恩。

  好,好,正該!

  有功人員另列名單議敘。

  此等奸狡凶頑之徒,便死一千何足惜哉!

  末尾空白處朱筆御批是給阿桂的。

  覽奏喜甚,所謂漢書下酒,朕竟為浮一大白!卿此次處理陝州一案,詳慮而謀遠。遵命而機斷,未傷我一兵一卒,身入險地一舉而擒酋魁、剪惡逆於須臾,朕心不勝喜悅,何怪罪之有?據孫嘉淦奏報爾平素幹練精明廉隅操潔,似此,則朝廷一佳臣也。即著爾監押王某等首凶解京嚴懲。所有幕僚尤琳及千總赫英等有功人員,報部記名議敘。米孝祖探查監獄並無過錯,唯疏於防範,幾至釀成大禍,罰俸半年留任。前任州令亦有應得之罪,已另旨著孫嘉淦處置矣。

  阿桂以一個小小知府得這一百餘言聖旨,賞識讚許之意洋溢在字裡行間,自然高興非凡。當晚將與自己同登敵舟的二十三名戈什哈,還有三位師爺叫來,商計了押解王老五等三人進京事宜。眾人一處吃酒慶賀直到二更方各自散了。

  ***

  從河南到北京一路上風雪交加,道路又泥濘難行,還要防範有人劫持檻車,足足用了一個多月,才到達京城。至刑部大堂交割後,阿桂鬆了一口氣,當晚回家,倒頭睡了一覺。第二日辰初時牌才起身。他原是破落旗人,在京城的朋友本不多。家裡也只有一老一少爺兒兩個包衣奴才,還是祖上留下的。阿桂出去做官遠在河南,熟人們都不知他回京的消息,也沒人登門前來拜訪。在家呆了半天,阿桂覺得寂寞異常,想想關帝廟熱鬧一點,便踏雪而來。過了正陽門,果然這裡與眾不同,別的地方店舖家家關門閉戶,這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關帝廟前的雪都被踩得磁磁實實。各家店舖的雪都是隨下隨掃。有的店舖垛成雪獅子,有的鑿成雪象,有的門面寬,雕成了雪龍,用這個招徠顧客。阿桂看了一會甚覺有趣,又進廟燒了一柱香,正要出來,身旁有人問道:「這不是阿桂先生麼?」

  「是啊!」阿桂被問得一怔,偏轉身端詳了半日,才想起曾在高晉酒肆一處吃酒的何之,不禁笑道:「回京來你是我頭一個見著的朋友--在京等著應考麼?走,還到高晉家吃酒去!」何之笑道:「昔日酒友,今日已是貴賤不同了,難為你還認識我!」阿桂嘻嘻一笑說道:「這知府在外頭雖然威風八面、如今到了京城就是爛羊頭關內侯了。貧賤之交豈可忘!」

  何之感慨地看一眼阿桂,說道:「你這麼想,我們還攀得。我正打算約勒敏去看曹雪芹,移駕同步如何?」他皺著眉搖頭嘆道:「你知道麼?雪芹在右翼宗學呆不住,已經辭了館。如今日子過得艱難著哩!」阿桂詫異道:「他和傅六爺相處得好,怎麼會潦倒呢?聽說他的夫人還是六爺贈送的呢!」

  「六爺今非昔比。就要大用了。」何之淡淡說道:「如今他出遠差,也不在北京。唉——雪芹家這會子還不知怎麼樣呢!」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44 PM

二十 屠戶女督課落榜人 曹雪芹擊盂譏世事


  阿桂跟著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約一刻時辰便到了張家肉舖,卻也是店門緊閉,只聽勒敏高一聲低一聲、抑揚頓挫地正在背書:「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立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憂者』--」

  「錯了!」一個女子聲音打斷了道:「這個字還是你教給我的,是個輕重的『重』,怎麼就背成『從』?想哄我麼?」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視一笑,卻聽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這個『重』字兒,『重複』能讀成『種(音)複』麼?那女子笑著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著背!」

  於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便又聽那女子笑道:「書,寫的也不通,你也背的錯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馬,兒子也死了馬。明明是個馬字,你怎麼一口一個『淹』(焉)?」勒敏噗哧一笑,說道:「哪裡是個『馬』字?你再仔細看看!『舅』就是現在說的老公爹,古人稱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頭何之和阿桂聽著,都是捂著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門,粗聲粗氣喊道:「老張頭在麼?收稅的來了!」

  「別放你娘的屁,」那女的騰地跳下炕來,豁啷一聲大開了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說:「我家不欠稅!大雪天過年的日子,從沒聽說這時候收稅的--」一眼看見是何之,還有個陌生人,倒紅了臉,笑道:「原來是何先生——」

  「你床頭坐個胭脂虎。」何之笑著對發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學功課,還有個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個催科酷吏呢,背吧,下頭該背『苛政猛於虎』了!」何之看看玉兒,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兒督陣,什麼狀元考不上?內閫之令大過王法呢!」

  玉兒聽他們打趣,雖然不大懂,料來不是好話,口中道:「狀元有什麼稀罕?」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張銘魁老夫婦和兒子原在內院收拾殺豬湯鍋,聽見來了客人,張銘魁忙出來,笑著給何之作了個揖,道:「何先生有半個月沒登我的門了,剛收拾好一頭牲口,鍋裡現成的豬頭肉,大雪封門,你們正好吃酒樂子——」

  「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著介紹道,「進京述職的,想約勒兄一道兒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說有件事隱在心裡,讀書都恍恍惚惚的,其實我也惦記著雪芹。走,咱們擾他去!」玉兒道:「那人我見過,其實樣兒也平常,你們怎的都那麼賓服他?大男人家連個營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寫那個什麼《紅樓夢》,很有意思麼?」口裡這麼說著,卻走進內院去,一時便帶著弟弟出來提了一塊肉,還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來的,還冒著縷縷熱氣,對弟弟道:「幫你勒哥送去,你就回來——道兒滑,仔細摔著了!」

  何之忙道:「這次我請客,你們也不是富人,這麼做也不是常法。說著掏出半兩一塊銀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見張銘魁老實巴交,這家屠店也甚破舊,摸了摸袖子,裡頭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還有一塊五兩重的京錠,便把京錠掏出來也放在桌上。張銘魁忙道:「這怎麼生受得?這怎麼生受得?你們是勒相公的朋友,這不是寒磣我麼?快別--」話沒說完,四個人已走了出來。玉兒追到門口大聲叫道:「哎--沒那個量別逞能!」

  「這是說你呢!」阿桂笑著對勒敏道:「玉姑娘面兒上凶,心裡善著呢!」「就是。」何之也嘆道,「張家操業雖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著我說,你也沒個家口,事情早辦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還不知道吧,上回莊友恭來,還吃了玉兒一頓好排揎呢!」遂將莊友恭中狀元高興得失態瘋迷,玉兒挖苦譏諷的事說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連說:「好,好——也是屠戶,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兒的舌頭真厲害!」說笑間毛毛一手指著前頭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還是頭一回到曹雪芹家,遠遠瞭去,一條小溪沿牆而過,溪邊一株歪脖老槐樹約有合抱粗,龐大的樹冠,枝柯上掛滿了晶瑩的冰凌,樹下一個石條凳依著一塊饅頭形的大石頭,上面蓋著一層厚雪,不大的院落上牆圍著,三間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樹也掛滿了冰柱。一顆顆殷紅的漿果半隱半現掛在枝間,點綴在這白皚皚的銀色世界裡,令人眼目一清。眾人正要敲門,後頭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路小跑追了上來,也在門前翻身下馬,幾個人定睛看時,竟是錢度,不禁都會意一笑。何之道:「今兒怎麼了?雪芹下帖子請了麼?」

  「是阿大人得勝回朝了!」錢度笑著過來團團一揖,又對勒敏和何之道:「你們踏雪訪雅士,我畢竟遜你們一籌!」說著便上前敲門。

  片刻,那柴門「吱呀」一響,曹雪芹探身出來,見是他們幾個,不禁一笑,說道:「再沒想到會是你幾個!快請進--阿大人幾時回京的?他們幾個倒常見的——」說著便讓眾人進屋。

  三間土屋很小,幾個人一進來便顯得十分狹窄。阿桂細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連天棚也沒有。東邊一間是廚房隔著一道青布門簾,西邊一盤大炕,炕桌靠著南窗,上面亂七八糟堆著瓦硯紙筆,炕下一張方桌,上面卻放著紙、剪刀、漿糊。東北牆角還靠著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幾個剛紮好的風箏胡亂放在炕北頭,芳卿正在收拾,見這群人進來,便大大方方過來對眾人福了兩福,對雪芹道:「爺陪著客坐,我去燒水--只是沒酒,菜也都是些醃菜,可怎麼好?」雪芹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這可真應了人家那句話『淡交無酒,卿須憐我之貧;深語惟茶,予亦知君之餒』了!」

  「何至於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帶有豬肝呢!請嫂子烹炊,我這就叫毛毛去弄酒來。」毛毛忙將一嘟嚕心肺放在牆角瓦盆裡,芳卿便拿來整治,何之眼見她行動遲緩,笑著對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湯餅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說笑間毛毛突然說道:「那不是六六叔過來了,還擔著酒!」勒敏轉頭看時,果然是六六挑著個酒擔子在雪地裡晃晃悠悠地走來,擔子頭上還吊著一條四五斤重的大鯉魚,在雪芹門口卸了擔子,抹了一把臉吆喝道:「勒相公、曹爺在屋裡麼?玉姑娘叫我送酒來了!」

  一屋人頓時都喜得眉開眼笑,勒敏搶步出來,幫著六六把酒桶提進屋裡,毛毛提了魚交給芳卿,曹雪芹掀起甕上的米袋,一邊向甕裡倒酒,一邊笑道:「你就是我的汪倫——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兒一道兒吃個痛快!」(註:汪倫:唐朝普通百姓。經常送酒給李白喝,李白有詩:「桃花淵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曹爺,我可不是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爺、誠三爺上回來,硬按著吃了個醉,回去東家惱得蓋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爺的名字,老傢伙才嚇得沒話說——」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兒說了,這是阿桂爺的錢買的酒,還有這魚。叫毛毛跟我回去,還說請別的爺們盡興飲酒,勒爺就少用點吧!」說得一屋子人都看著勒敏笑。六六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曹雪芹道:「曹爺有什麼事甭客氣,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來幫忙,住的又不遠--我們家的那副對聯,爺要有空,寫出來,我抽空兒來取。」說罷哼著小曲兒出門了。

  有了酒,屋子裡的人頓時歡騰起來。曹雪芹灌了一壺放在火上溫著。東屋裡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著布簾溢漫開來,逗得眾人饞涎欲滴。阿桂是久聞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試之前也有幾次文會交往,又從傅恆那裡看過不少曹雪芹的詩詞,心裡極佩服的,卻沒想到這個赫赫有名的簪纓之族後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眾人說話時,阿桂踱進廚屋,見芳卿正收拾魚,把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壓在了鹽罐下,出來嘆道:「想不到曹兄一貧至此。」

  「曹子斷非久貧之人。」錢度笑道:「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蕩,以寬為政,當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當今主上也極敬重的!只請曹兄稍斂鋒芒,屈就一下闈墨,飛黃騰達那是必定無疑的!」勒敏見曹雪芹笑而不語,也道:「孔子在陳受厄,藜羹不繼;曾子不舉生於衛;淮陰侯乞食於漂母,伍相吹蕭乞吳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見阿桂也囁嚅欲言,笑道:「你們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聖賢,我是斷不敢當。天罰我降生人間就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憐我能成全我寫出一部奇書,余願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隨雪芹定了。他寫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這一部《紅樓夢》如不能千秋萬代傳下去,請諸兄摶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個奇夢,到了一個去處,那裡張著一張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獸』『鳥』『蟲』!」錢度噗哧一笑,說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極生恨,杜撰出來的吧!」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何之笑道:「那『獸』部,說的是獸在朝坐高位的---當官便吃人,吃飽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沒有當上官的入『鳥』部,就如朱文公說的,教他說『廉』他說『廉』,教他說『義』會說『義』,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義,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鸚鵡之類;還有一種皓首窮經的,百試不舉、一世不得發跡的,如鳴秋之『蟲』,可憐人莫過於此。人間一多半也只能是這種蟲,想想有什麼意味呢?」他話沒說完,阿桂、勒敏和錢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見酒已斟上,阿桂痛飲一大觥,說道:「罵得好!我和錢度都是入了『獸』部了!這次在陝州我一次就殺了一百多越獄犯人,可不是吃了他們麼?」錢度便問:「飽了麼?」阿桂道:「還沒有。」說著扮個鬼臉,勒敏便道:「他這都是跟雪芹學的!也是個『鳥』!」眾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見芳卿一盤盤布上菜來,用箸點著笑道:「我寫書也吃肉吃米,吃肉時是獸,吃米時是鳥。待到燈枯油盡寫不出來時,仰天長嘆,俯首垂淚,也不過是條蟲。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誰也逃不出這個範圍。」遂以箸擊盂,高聲吟唱: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雪芹似詠似嘆唱完,見眾人都聽癡了,遂笑道:「這一場宦途窮通議論,壞了清興!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親歷的、親見的過來人,只是想寫,並沒有人迫我。記得我們在高晉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處,各人情勢已經有了變化,這才一年的光陰。你們瞧著將來,要真的大家再聚一處,不定還有什麼巨變呢!」

  「這曲子想必是《紅樓夢》裡的了。」阿桂不勝慨嘆,舉杯一飲而盡,說道:「--真好!只是也忒頹唐了些。我們畢竟修煉不成神仙,七情六慾五穀還避不掉。芹圃,著書雖然不為稻粱謀,有了稻粱才好著書啊!我這次陛見不放外任也就罷了,要是放外任,隨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著請大家夾菜進酒,說道:「我也曾經考過舉人,不是不吃人間煙火食的神仙嘛。你們看,紮這些風箏,也是為換幾個錢,京裡不少富貴朋友,時不時的也有些照應,前次繼善公進京約我去當個清客,只芳卿已經有了身孕一時離不得。其實清客也沒有什麼丟人的,等她產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遊呢!」他自失地一笑,問道:「清客--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麼?我家當初養著十幾個,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當別人清客了!」遂又唸道:

  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齣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辭;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

  念罷不禁哈哈大笑。當下眾人行令、酌酒,詠雪品茗,直到申末酉初。眼見芳卿不耐勞乏,坐在小杌子上靠牆直打盹兒,方才各自辭了回去。

  ***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書房通知,要他立刻進宮覲見。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馬飛奔到西華門。他不是京官,沒有票牌,在門口等了約一袋煙工夫,出來一個太監,站在門口大聲問道:「哪位是阿桂?軍機處去!」說罷轉身就進去了。阿桂忙將馬韁繩扔給從人,跟著那太監進去,在隆宗門內軍機處房前站了。報了職名便聽裡頭張廷玉道:「請進來說話。」

  「扎!」

  阿桂在外答應一聲舉步而入,棉簾子一放下,渾身立時暖透。阿桂定睛看時,張廷玉盤膝坐在炕上。窗邊椅上還坐著一位一品大員,珊瑚頂子後插著一枝雙眼孔雀花翎,雙手扶膝,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張廷玉待阿桂打千兒行禮罷,笑道:「我給你們紹介一下,這位是雲貴總督張廣泗,號居山,張大人,這就是我方才跟你講的阿桂,往後就是你屬下的副將了。阿桂,張大人是當今名將,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職,到他麾下辦差,要好生習學。」阿桂聽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從四品,副將是從二品,一下子晉了四級二品,真算得上是超遷,只萬萬沒想到的會改為武職,心裡多少有點不情願。但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滿臉堆起笑來,一邊給張廣泗打千兒行禮,說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見風采。卑職後學小輩,隨從大人鞍前馬後,一定竭力辦事,尚望大人提攜教誨!」

  「起來吧。」張廣泗只不易覺察地微笑了一下,虛抬了一下手,說道:「我在你這個歲數還不過是個千總,真是後生可畏。你又是國家舊臣之後,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陝縣用兵的折子在邸報上已經拜讀了,很有文采。據我看來,要是犯人出獄時乘亂擊之,犯人們手無寸鐵,倉猝間也未必能置米某於死地,後頭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麼看?」

  他一開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過是沾了滿人的光才提拔得這樣快。坐在炕上的張廷玉也不禁皺皺眉頭。但張廷玉為相數十年,城府是極嚴的,趕緊轉換話題,笑道:「那些個軍務細事,你們以後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這裡見見,那邊皇上還等著召見呢!回頭說吧——」張廣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張廷玉一揖,只向阿桂點了點頭便出去了。阿桂驟然間產生一種壓抑感,盯著張廣泗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才回轉頭來,笑著對張廷玉道:「中堂還有什麼訓誡,盡管吩咐。」

  「哪有甚麼訓誡?」張廷玉笑道:「廣泗是很能帶兵的大帥。你呢,畢竟初出茅廬。要懂得,兵者凶也。兵凶戰危,這是個大宗旨,所以臨兵御下不能和地方官那樣敷衍。你沒有專閫之權,在營裡要聽從號令,與主帥和衷共濟--我聽說你不像有些滿人那種驕縱,聰明肯讀書這個長處人所難能。現在國家並沒有大興兵,趁空兒讀點兵書才是,不要到時候臨時抱佛腳。好好習學武事,總歸起來就這麼一句。也許你現在覺得我這些話空,將來你就明白了。老一代能帶兵的為數不多了,也就是岳鍾麒、張廣泗吧?新一代的還沒有起來,所以只要有苗頭,升遷提拔是很快的。傅恆也是文官,這次出欽差,皇上就命他在江浙指揮閱兵。如今讀的都是兵書,留心軍務比政務還賣力呢!文改武是真正的器重,你自己一定不要當尋常事看!」正說話間高無庸進來,說道:「張相,皇上叫你和阿桂進去呢!」張廷玉和阿桂忙起身答應一聲:「是。」便跟著高無庸一同去養心殿。

  二人一進養心殿天井院便聽「噹啷」一聲,似乎殿內摜碎了什麼。細聽時,乾隆正在殿內大聲訓斥人:「這件事求誰也沒用,你去告訴她,求人不如求自己!順便去慈寧宮回老佛爺,就說朕已經處置過了,下晚過去請安,朕親自和老佛爺說!」張廷玉和阿桂忙站住了腳,聽殿內似乎有人賠著小心低聲說話,又聽乾隆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你嘮叨個什麼?傳旨去吧!」接著便見六宮都總管太監戴英臉色煞白連聲退出來,經過二人身邊時,戴英只向張廷玉打了一躬便匆匆離去。張廷玉帶著阿桂進來,見乾隆背著手在東暖閣木隔子前來回踱步,兀自滿臉怒容,幾個宮女蹲在地下正收拾摔碎了的瓷碗片。二人見了禮,張廷玉問道:「主子生氣了!」

  「不為公事。」乾隆舒了一口氣回身坐在炕上,說道:「諄妃今兒為點子小事,大棍打死了一個宮女。聽說朕要處分,她自己面子不夠,又拉上那拉氏去老佛爺那兒撞木鐘。戴英是老佛爺派來的。如今宮裡風氣和外頭一樣混帳,瞧準了朕講孝道,動不動就求太后--」說著端杯,卻是空的,便命:「給朕奶子!賞張廷玉參湯,賞阿桂茶!」

  二人各接賞賜謝恩,張廷玉徐徐進言:「主子犯不著為這點小事生氣,我朝歷來皇后宮嬪深仁厚德,殺婢的事不常有。要放在前明,每天都要從後宰門抬出去五六個屍體,根本不值一提的。」「朕已經廢了她的妃位,」乾隆道,「雖說有主奴之分,人命至重。先帝在時,太陽底下都避開人影子走路。前頭有幾個宮人犯過處分,有上吊的有投井的,那畢竟是他們忍不得氣自盡,哪有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為端茶燙了手,申斥時分辯了幾句,就用大刑立斃於杖下的,傳到外頭什麼名聲?後來子孫們如法效仿,不定釀出什麼禍呢!」乾隆說著,已是平息了怒氣,對阿桂道:「衡臣和你談過了?見著你家主帥張廣泗了吧?」

  「是。」阿桂正聽得發怔,忙躬身回道:「主子栽培恩高於天!奴才有兩個想不到,想不到改了武職,想不到升遷這麼高。奴才原來的心思,不拘哪一道哪一府,好好作個循吏,實實在在給朝廷辦點事,造福一方百姓。改了武職,什麼都得從頭學起。」

  乾隆點點頭,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凝視了阿桂一會,說道:「衡臣是朕的股肱,朕有什麼說什麼。朕起用你,心裡並不存滿漢之見。莊友恭、錢度不都是漢人!朕原想靠老臣辦事,但現在看來靠實不得。父皇使的都是熙朝的人,傳到朕手裡都老了。朕還年輕,得作養一批年輕的上來,慢慢取代。廷玉、鄂爾泰他們都是好的,是幾十年精中選精選上來的,已經經歷了幾代,現在該退的退不下去,就為後繼無人。衡臣,你平心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張廷玉忙道:「主上真正是深謀遠慮!人才在在都有,只是沒有用心剔釐選拔,這是宰相之責。臣心裡十分愧怍。」乾隆笑道:「朕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是談心麼!至於說文職武職,沒有一定之規。朕要的是文武全才,改了武職仍要讀書,要有志氣。朕要作聖祖那樣的一代令主,你們也要爭口氣,當有守有為的賢臣。朕沒有更多的囑咐,你跪安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56 PM

二十一 議減租君臣論民政 吃福橘東宮起事端


  張廷玉看著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像他這樣的官只是例行召見,略問一下職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見,乾隆幾乎沒讓阿桂說什麼話,自己卻推心置腹將心思全倒了出來。張廷玉到現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還山,並非不體貼,而是沒有合適的人選代替。思量著,張廷玉道:「皇上治國用人審慎大膽,奴才心裡佩服之至。不過據奴才看,瞧準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歲,聖祖於一日內七遷其職。奴才也是二十多歲就進了上書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隨皇上朝夕辦差,也是歷練,不一定拘泥資格。」

  「你這話朕也想過。」乾隆沉思道,「聖祖初政,南明小朝廷還在,內有三藩割據,其實還是亂世。現今國家承平已久,雖是人才濟濟,但僥倖求恩之徒混雜其間,不像亂世那樣易於識別。且現在可以從容擇善而用,這是和聖祖時不一樣的。大前年果親王家演堂會,唱《鍘美案》,一刀鍘下去,紅水流了滿台,允禮的兒子當時就嚇昏了過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廚子宰雞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聖祖時那不是大笑話?傅恆在蕪湖閱兵,不請旨殺了兩名遲到的千總,蕪湖將軍上奏說『傅恆行法三軍股慄』,意思是過苛了,朕批本罵他『武戲』,笑話,連違紀軍官都不敢殺,那叫將軍?要行善,莫如去當和尚!」

  他長篇大論的講說,張廷玉聽得心服口服,嘆道:「奴才是跟了三輩主子的人了,行將就木,不得親睹大清極盛之世了。」

  「也許你見得上,也許見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著遠處。「但朕盼你見得上。你們那一代有你們那一代的功業,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沒有聖祖、世宗艱辛開創,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緩緩踱著步子,好像要把遙遠的思緒拉回來似的,默思片刻,鬆弛地一笑,說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準葛爾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絕了這些疆域的亂源。現在關緊的是內地政治還不修明,許多事不從這個根上去作,就會事倍功半。」張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為內地白蓮邪教憂慮?」乾隆搖頭道:「白蓮教不是源。地土兼併、差役不均、田主佃戶勢同水火,富的越富,窮的愈窮。人窮極了什麼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憑的就是在教內相互周濟教友,收買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擺平了各方干係,富者樂善,窮者能度生營業,白蓮教就沒了作亂的根基--傅恆的幾份析子你看過了吧?」「奴才看過了。」張廷玉忙道:「還有甘肅奪佃的事鬧得也凶。國家免賦,原為普澤眾生,這是莫大的善政,當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這不是小事。」

  「你看怎麼辦?」

  張廷玉道:「地土兼併自始皇以來,無論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這種事就難免,我們只能因勢而行。據奴才的見識,可以發一道明詔,說明國家愛養百姓,蠲免錢賦為的普降恩澤,明令田主給佃戶分些實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戶們也就得了實益。」乾隆沉默許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富人裡有樂善好施的,有為富不仁的;佃民裡有勤勞拙樸的,有刁頑無賴的。比起來,佃民裡還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戶,經營業產納糧供賦,也要贍養自己家口,明旨按著頭叫分潤給佃戶,說不出那個道理。這邊下詔,下頭那些愚頑蠻橫的刁佃,沒事還要挑業主的不是呢!不更給他們抗租欠糧的憑借?再鬧出紛爭鬥毆,到處都是這種官司打起來,怎麼辦?」張廷玉思量了一陣子,說道:「皇上說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勸減租佃的詔諭,試一試看如何?」

  「可以一試,」乾隆知道,這是以前帝王都沒有處置好的事,自從傅恆的折子上來,他反覆想過多少辦法,都覺得不甚妥當。張廷玉的「勸減佃租」確實還算溫和適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這會子就擬個稿子給朕看。」張廷玉答應一聲起身來,突然覺得一陣心慌耳鳴。乾隆早看見了,忙問:「衡臣,不受用麼?你臉色有些蒼白。」張廷玉勉強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來猛了點,不妨事的。」遂將康熙賜的心疾良藥蘇合香酒--隨身懷裡帶的一個小藥瓶取出來,就口兒抿了一口,漸漸便回過顏色來。乾隆還要勸止他,張廷玉已援筆在手,一邊想,一邊寫起來。

  治天下之道,莫先於愛民。愛民之道,以減賦蠲租為首務也。惟是輸納錢糧多由業戶,則蠲免之典,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數履畝除租,繩以官法,則勢有不能,徒滋紛擾。然業戶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戶,亦未為不可。近聞江南已有向義樂輸之業戶,情願捐免佃戶之租者,閭閻興仁讓之風,朕實嘉悅。其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業戶,酌量減彼佃戶之租,不必限定分數,使耕作貧民有餘糧以贍妻子。若有素豐業戶能善體此意,加惠佃戶者,則酌量獎賞之;其不願聽之,亦不得勉強從事,此非捐修公項之比。有司當善體朕意,虛心開導,以興仁讓而均惠澤。若彼刁頑佃戶藉此觀望遷延,則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視天下業戶、佃戶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業戶沾朕之恩,使佃戶又得拜業戶之惠,則君民一心,彼此體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見風雨以時,屢豐可慶矣!

  寫罷,顫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接過仔細審看了,說道:「也罷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筆在「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後邊加了一句「彼無業貧民終歲勤動,按產輸糧,未被國家之恩澤,尚非公溥之義。」把草稿交高無庸道:「交給訥親,立刻用印發往各省。」又對張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進膳,你也進不香,且退下。莊友恭朕看文筆也不壞,明兒叫他進軍機處,平常詔旨由他代擬,你只過目,有不是處改定。他也歷練了,你也分勞了,豈不兩全其美?」

  張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懷錶看看,剛過申時,便坐了乘輿趕往慈寧宮給母親請安。此時雪已停了半天,慈寧宮殿廡旁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專門清掃宮院的太監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壘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鶴,爭奇鬥異滿院都是雪雕。十幾個太監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鏟削,有的鑿鑿,忙著擺弄一隻房子來高的雪象,見乾隆進來,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會,逕自進去,卻見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諄妃一頭一個忙著給她捶背捏腿。乾隆搶上一步打下千兒陪笑道:「兒子給老佛爺請安了!」

  「皇帝起來,」太后說道:「那邊坐著吧。進膳了麼?」

  乾隆一邊在茶幾旁坐了,睨一眼諄妃,恰諄妃也正目光瞥過來,只一踫立刻閃開了,遂笑著對太后道:「兒子剛見過人下來,還沒進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廚子只會做溫火膳,沒滋味只覺發膩,正想老佛爺賞點用呢!」太后一笑,對諄妃道:「你去,親自下廚,給皇帝作兩樣拿手菜!」

  「是!」諄妃偏身下炕,對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聲道:「不知皇上想用點什麼?」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過數落,怯聲怯氣的還帶著顫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斂衽老實站在一邊,那種嬌癡慚悔的神情,乾隆也覺可憐可愛,倒像自己作錯了什麼事似的,臉一紅,說道:「素淡點,葷菜只要一個,記得你的爆豬肝做得不壞,現炒一盤也就夠用了。」諄妃其實最怕的是乾隆不理會自己,見乾隆溫言善語,仍舊和藹可親,頓時放了心,福了兩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個辣椒性子,這回吃了大虧。戴英把你的話傳給我了,我也狠說了她一頓,方才在這還哭了一場。處分她是你的權,我不能多說什麼,只可憐見的平日火辣辣的一個人,一下子像霜打了似的。女人,顏面和性命一樣要緊。你說是不?」乾隆早知必有這一說,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親說的極是。據兒子想,無論您,還是皇后、妃嬪媵御,都是疼兒子,要成全兒子做個賢明天子的。這裡頭有個道理,還有個過節兒。您是信佛的人,佛說以慈悲為懷,那宮人縱然有不是,也是一條性命。惱上來一頓大棍就打殺了,再沒一點處分,就是神靈瞧著受用不受用呢?兒子剛剛不久還下過旨意--您知道的,鑲紅旗三等護衛釋伽保企圖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來部議革職,還是老佛爺您下的懿旨,說殺人害命,這點子處分太輕,兒子遵命打發他去黑龍江--人命至重,就是我們天家,一點處分也沒,外頭辦事的臣子們什麼話說不出來?那才真的掃盡咱們顏面呢。所以,兒子的意思,還要有點小小懲戒,不過『妃』變成『嬪』,身邊少了幾個使喚的人,如此而已,過些日子改好了,復封只是一句話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後人眼,兒子就這麼點心思。母親想想,果真覺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處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這番話娓娓動聽,曲折陳詞,說得入情入理,本來一心勸說兒子取消處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說道:「你說的實是正理。」因見諄妃已端菜進來,站在旁邊怔怔地聽,便道:「孩子,你就認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難處,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頭的體面,嗯!」諄妃答應一聲「是」,將菜布在茶幾上,背轉臉便拭淚。乾隆還要溫語勸慰,卻見諳達太監帶著永璜、永璉兩個皇子進來,便停了箸,問道:「剛剛下學?見過你們皇額娘沒有?」

  「給皇阿瑪請安!」兩個兒子一齊跪下給乾隆磕了頭,起身來,永璉恭恭敬敬回道:「兒子們剛從皇額娘那邊過來,她今兒受風感冒了,怕過了病氣,叫兒子們替她在老佛爺和皇上跟前請安。」永璜是長子今年七歲、永璉才六歲,還在總角年紀,都生得粉妝玉琢般,十分逗人喜愛,一色紅絨結頂青氈帽,穿著玉色袍子,滾金線鑲邊的醬色小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說話,嗓子卻奶聲奶氣的。勞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個親親。但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遂板著面孔問道:「今兒是誰講書,你們四書念到哪一節了?」永璉忙道:「今凡是孫師傅講毛詩,是《碩鼠》一章。張照今兒頭一回進來,教我們練字,看著我們每人畫一張竹子,他沒有講書。下午沒課、史師傅帶我們兩個去看了看楊太傅,回來又去皇額娘那請安,吃過飯才來這兒的。」

  乾隆本自隨便問問的,見永璉說到楊名時,不禁默然。太醫院今天上午遞進來脈案,楊名時已經命在旦夕,想著,他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說道:「孫嘉淦、史貽直也都是學問淹博之士,好生讀書,聽你們爺叔的話,可聽見了?」

  「是——」

  兩個孩子答應一聲又磕了頭,便趕過去給太后請安。太后卻呵呵笑著一把將兩人攬在懷裡,口裡親兒肉乖乖叫著,命那拉氏和諄妃道:「把他們進來的哈密瓜、鮮荔枝拿些個叫孩子用--可憐見的拘著讀了一天的書!」掰著兩個孩子的小手指又問喜歡哪個老師講的書,學堂裡有什麼新鮮事。永璜、永璉偎在祖母懷裡,似乎才恢復了孩提天性,嘰嘰咯咯笑著,卻都說張照畫的畫兒講的詩好,永璜道:「也沒什麼新鮮事,倒像是怡王爺和理王爺他們擱氣了,都冷著臉不多說話。我問七叔是出了什麼事,七叔也不高興,攆了我過來。張照又把著手教我畫了一幅梅,明兒拿來給老佛爺瞧。」

  「誰和誰擱氣?」乾隆已經吃飽,原本要辭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見高無庸端著綠頭牌進來,隨手翻了諄妃的牌子,問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永璜正和祖母說得親熱,聽父親發話,忙離開太后,畢恭畢敬說道:「是怡親王和理親王,兒子見弘皙給弘晌倒茶,弘晌王把茶杯推開了,一句話也沒說,不是平日模樣,猜著他們擱氣了。」乾隆還要問,太后笑道:「皇帝,他們都是年輕人,免不了磕磕踫踫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這,孫子們和我逗樂子還得提防你發脾氣呢!」

  一句話說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說:「是,兒子這就去。」那氏笑道:「娘娘那兒我還沒過去,既是皇上去,我陪著過去好了。」向諄妃擠擠眼兒,諄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聖眷還算不壞,臉一紅什麼也沒說。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寧宮,天已經暗下來,一洗澄澈的天上已顯出幾個星星,從窄狹的永巷高牆夾縫裡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風嗖溜溜一陣陣撲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來便打了個冷顫,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這天賊冷!--今兒你這個女說客沒得彩頭吧!朕還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麼!明兒吧,今兒得給諄妃安撫一下。」

  「皇后哪裡是感冒,她是疼經。當著那麼多人不好直說。」那拉氏嘆道:「——身上兩個月沒來癸水了,也許又有了呢!」乾隆邊聽邊笑。說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給朕生個兒子,自己腳步兒也好站穩了,是不是?告訴你,命中該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沒有就是沒有。你不是請張天師算有兩個兒子麼,擔的什麼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嬌嗔地一扭身子,說道:「我獨個兒想有就有了麼?皇上什麼都好,就一宗兒,吃著碗裡看著鍋裡,想著河裡,還盼著海裡的——」

  她連珠炮價連嗔帶笑,說得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女人犯起醋味來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還多呢!皇后是個端莊人,這上頭也極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麼癥候——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麼翻罈子了!朕是淫亂昏君麼?」那拉氏抿嘴兒一笑,說道:「您是見一個愛一個,多情種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恆奏來,說信陽張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還管他這些個?拿來享受再說!我瞧您也只是悵悵的——其實我——我在這上頭也淡,只是這宮嬪沒兒子,老了沒下場,白頭冷宮,不好過的——」她說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淚來。

  「好了好了。」乾隆勸慰道:「朕都知道!這已經到鍾粹宮了,人瞧見你淚模似樣的多不好!」說著便進了垂花門。那拉氏也換了莊容,甩著手絹亦步亦趨跟著進來。

  ***

  大阿哥永璜目力不錯,他的幾個叔叔今天是鬧了一場生分。

  照乾隆的規定,皇子進宮讀書,早晨五鼓進毓慶宮,由內務府供一餐早點,讀《四書》聽講《易經》,巳牌時分各自回家吃飯;下午未末再進宮,申時供應晚飯,晚飯後再有一個時辰功課,卻是琴棋書畫,各自隨便選學。由乾清官侍衛過來教習騎射布庫武藝是每個皇子必修課,也安排在下午。

  因楊名時病危,莊親王允祿下午帶著弘曉等人去看望,孫嘉淦、史貽直都是兼差,衙門裡有事都沒來。一時毓慶宮沒有老師也沒有首腦。起初倒也無事,幾個大一輩阿哥湊一處,有的下圍棋,有的擺弄琴,有的站在旁邊看琴譜。十幾個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卻在工字宮外磚坪上練把式。忽然,毓慶宮大門處,恆親生允祺的老生子兒弘瞻連蹦帶跳的跑來,說道:「你們要不要吃福橘?這麼大個兒沒核兒,到嘴裡一包兒蜜--十二大簍子剛運進來,我偷著弄了一個,那滋味,嘖嘖——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說得津津有味,幾個小阿哥都含著手指頭,哈拉子拖出好長。同在一處玩的弘晉、弘眺、弘晌都在天真孩提之時,哪有什麼顧忌?小兄弟們湊一處嘰嘰咕咕,商議著「咱們一人弄一個嘗嘗。」正說得高興,理親玉弘哲從屋裡踱出來,伸欠了一下,笑問:「你們幾個小把戲鬼鬼祟祟湊一處,也不練功夫,嘀咕什麼?仔細著十六叔來了罰你們背書!」

  「王爺!」弘瞻上前嬉皮笑臉打了個千兒道:「外頭不知哪個大人貢進來的福橘,一個足有斤來重,兄弟們口饞,都想嘗嘗新鮮兒——王爺面子大,給他們內務府說說,弄一簍子來——」弘皙笑道:「要一簍橘子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剛貢進來,養心殿、鍾粹宮都還沒送,咱們倒先吃,人家要說咱們不知禮,對景兒時就是事。為這點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頓排場,不上算。忘了楊師傅上回說吃西瓜的事麼?整整數落了半日!我們都是金枝玉葉木著臉聽人教訓這些事兒,很有趣麼?」弘瞻在旁笑道:「罷呦三哥!貢品沒入庫都不記帳,太監們還吃呢!就整簍搬不合適,一個人弄個嘗嘗,就是萬歲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兒。您是王爺,連這點肩胛也沒?」

  弘皙不禁一笑,叫過弘晌來說道:「你點點這裡幾個人,去奉宸苑尋趙伯堂,看有封得不嚴實的簍子,不要整簍搬,就說我的話,有幾個小阿哥積食,一人弄一個嘗嘗鮮兒。」弘晌是老直親王允褆的小兒子,父親犯罪被囚,已經去世三年,阿哥裡他是最不得意的一個,平素老實得連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話不多說,盡管自己也嘴饞,卻只敢悄悄兒攛掇著別的阿哥喊叫,巴不得聽弘皙這一聲兒,忙答應一聲屋裡屋外地點人數兒——共是三十六人——興沖沖去了奉宸苑貢庫房。說也巧,恰正弘晌趕到時,橘子正過秤入庫,趙伯堂聽是毓慶宮幾十個皇阿哥要,十分巴結,數了三十六個上好的,吩咐記帳的道:「按途中損耗扣除。」竟親自用食盒子捧著送到毓慶宮來。

  這邊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躍躍欲試,見橘子送來,齊歡呼一聲,一窩蜂兒擁上來,你一個我一個搶到手裡,嘻嘻笑著剝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個,眼見只剩了一個,剛要取,不防弘瞻從身後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瞻剝了橘子皮,掰了一個大瓣兒就填進了口裡,擠眉弄眼說道:「有時運的都有了。咱這倒運的也得沾個光兒!」

  「吃不吃橘子稀鬆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點數兒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還要聽這風涼話,已是一臉懊喪,眼見滿殿兄弟有的唏溜著吮那汁水,有的咀嚼著細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衝著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說道:「這舌頭嚼得好沒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虛屁給誰聽?」阿哥們見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勁!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帶著酸呢!」

  「我這個是酸的——」

  「怎麼種的,一樣的樹,就出這麼多味道--我這個汁子粘乎乎扯得出絲兒,一泡兒蜜!嘖嘖——」

  弘瞻卻另闢蹊徑,轉臉問弘晉:「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麼名字?」弘晉一怔,說道:「不曉得,沒聽說過。」「叫張友仁。」弘瞻一本正經說道,「姜子牙封神時,原是把玉皇這位子留給自己的,申公豹在旁邊問『封這個封那個,玉皇大帝誰作?』姜子牙笑著說:『你放心,自然有人來作。』恰這張友仁就出班,伏地叩頭說『謝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廟高處看神仙們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話沒說完,弘晌已是氣得臉色雪白,一步躍上去,「啪」地一揚手打去,弘瞻手裡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罷手,索性見人拿橘於便打,一邊打,口中道:「叫你們得意,叫你們得意!福橘落地,一輩子晦氣!」

  一群小阿哥立時大亂,有使絆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著橘子亂砸的,頓時大吵大叫。趙伯堂見勢不好,早躡腳兒悄悄溜了。弘皙正在東閣裡下棋,聽見外頭吵鬧,推枰出來,只見滿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爛。一群人圍著弘晌和弘瞻,弄不清誰在打誰,弘皙斷喝一聲:「這成什麼體統?都住手,為首的站過來!」弘瞻見哥哥出來,越發起興,趁弘晌發怔,一掌摑去,打了弘晌一個滿臉花。弘晌大罵道:「好母狗養的,這麼仗勢欺人麼?!」又撲上去時,幾個太監一湧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氣得發瘋,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兒們合手欺侮人麼?」弘皙原本無意,他貴為親王,弘晌不過是個沒爵位的黃帶子阿哥,見他無禮,頓時勃然大怒,斷喝一聲道:「按定他跪了!--沒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個樣!」

  「你跟我爹才一個樣兒,你還跟你爹一個樣兒!」弘晌被幾個太監按得動彈不得,氣得滿臉是淚,號陶大哭道:「我沒王法!還不曉得別人什麼王法呢?楊師傅啊——你病得好慘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還好些兒——老天爺怎就這麼不睜眼啊?嗚——楊師傅——我對不起你啊——」眾人此刻心裡亂哄哄的,誰也沒理會他哭訴的文章。但弘皙已經「轟」地一聲頭脹得老大。煞白著臉道:「都進去,讀書!有什麼好看的!太監們把這裡打掃乾淨。一會兒十六叔和永璜、永璉來了瞧著是什麼樣子?」說罷走過來,親手拉起弘晌,撫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瞻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憐見的,你就這麼大氣性。家裡怎麼樣?你也難——來來,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東西給你呢!」

  待永璜、永璉他們來的,一切已經風平浪靜。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57 PM

二十二 楊名時遭鴆毓慶官 不逞徒撫屍假流淚


  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末時牌散學,強按著心頭的驚悸盡量從容不迫地踱出東華門,招手叫過貼身太監王英,低聲道:「你這會子去恆親王府和怡親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時過這邊來、就說得了幾本珍版書,請二位爺過來觀賞。」說罷登轎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楊名時茶點裡做手腳,當時機密得很吶——這小鬼頭怎麼夾七夾八一口就說了出來?」他沉悶地撫著想得發熱的腦門子,楊名時「中風」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顯現出來。

  那是冬至日過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說要到理藩院和光祿寺去查問旗人年例銀子,還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賞賜發放情形,也都要匯總兒寫折子奏報乾隆。過東華門時,他覺得身上穿的單薄,坐在轎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慶宮書房常備著一件玄狐大氅,別的太監又進不去,只好自己下轎進內來取。進了上書房,卻見學生們都沒有到,只楊名時獨自緊蹙眉頭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氅,順口問道:「楊師傅,你在想什麼?」

  「唔?」楊名時渾身一顫,彷彿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回頭見是弘皙,便道:「是王爺來了?--你來得正好,我給你看件東西。」弘皙見他臉色陰沉語氣沉重,也不見禮便向案頭走去,心裡忐忑著問道:「楊師傅,到底出了什麼事?」楊名時不言聲,順手取過一本窗課遞過來,說道:「這是弘昇寫的仿字,請過目。」

  弘皙看了楊名時一眼,接過本子翻了翻,並沒什麼異樣的毛病,楊名時道:「你把帖子抽出來,看背面。」弘皙依言,從雙疊紙夾縫裡抽出帖本,卻是張照手書的《石鼓歌》,也不見出奇,翻過來看時,亂七八糟橫抹豎塗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蟻大小。楊名時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細看時,一色端凝的蠅頭小楷:

  辛卯庚午丁巳丙辰何以自剋!其理難明,當問之楊。賈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濃墨還畫著幾個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頓覺頭皮一炸,從心底裡泛上一陣寒意,顫著聲說道:「這不過是小孩子信手塗鴉,練字兒的——我看不出什麼意思——」

  「當然是有意思的。」楊名時冷冰冰說道:「這八個天干地支是當今的生辰,大約有人說它個『相剋』,弘昇偷聽了記下,想來問我。下頭畫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雲觀,問問張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別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楊名時毫不客氣揭破了這層紙,弘皙越發急得六神皆迷,雷驚了似的愣了半晌,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弘昇來問你的麼?」楊名時搖頭道:「弘昇沒有問,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這些悖逆字句顯了出來。倒是我叫了弘晌來問,支支吾吾地聽了不少話外之音。」

  「他——他胡說了些甚麼?」

  「你自己做的什麼事,要問我麼?」楊名時突然提高了嗓門,「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過六年知縣!平素看你溫文爾雅,怎麼心裡存著這樣的念頭、你請的哪裡的道士,或者信了什麼邪教,膽敢弄這套玄虛?前車之轍尚在,允褆的故技,你竟然照搬不誤!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麼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罪名麼?趁早打點,把那行魔魅之術的妖人拿下,上一個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圖新之道!」

  聽著這毫不留情的質問和斥責,弘皙心膽俱裂,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身幾乎都要癱軟下來。楊名時也是氣得臉色焦黃。弘皙膽怯地試探道:「師傅,你說到這裡,足見你的仁愛之心。前些日子幾個弟弟不知是誰,確實請過一個道士,說是府裡後宅夜裡有鬼哭,請他鎮祟的。我也沒見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們背後做了些什麼。真的,楊師傅,你寬我幾天,容我查一查來龍去脈——該怎麼樣,我必定給你回話——」

  「你真的不知道?」楊名時口氣鬆緩了一下,「這麼大的事,他們能背著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閃,忙又垂下眼瞼,誠摯地說道:「我起誓!說實在的,今天您乍說這件事,我真像晴天遭了霹靂。家父在世時,大伯直親王允褆就對他下過這份毒手。我雖是親王,也是讀書人,自古從來沒有用魔魅術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於照搬伯伯那一手。這件事現在既出來了,我也不能容,請師傅寬限幾日,查清楚了一定嚴辦!」楊名時聽他含淚吞聲娓娓解說,心軟了下來,惻然嘆息一聲,說道:「照我早年秉性,這會兒彈劾奏章早就遞上去了。只現在我是你們的師傅,苟不教,師之惰。先前老理親王在世其實有恩於我,也真不忍見你們這一代再遭大劫。這是何等樣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裡治?」

  弘皙「忽通」一聲雙膝跪倒在楊名時面前,叩頭道:「先生這話仁德之心,上通於天!」先父九泉之下實實是聽見了看見了——先生,我們家真的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波折了——」說罷淚如雨下。

  「這怎麼使得,快起來!」楊名時看看金自嗚鐘已近未正,連忙攙起弘皙,「阿哥們一會來了瞧著是怎麼回事?」弘皙仰臉直盯盯地看著楊名時,「求先生恩典!誰作的孽,我必定處死他。只請不要驚動朝廷,這罪名株連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應,我就跪這裡。反正結局也一樣,聽朝廷公道處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終於軟化了楊名時——一邊攙他起身,嘆道:「不但理親王府受不起這場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騰這類事了。王爺,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內你給我句回話,辦這事的下人要處死,那個阿哥起謀,要另尋理由請旨削爵,我就把這事隱在心裡——楊名時平生不違心,想不到——」他搖了搖頭,彷彿咽一口苦澀無比的酒,攢眉不語。

  但楊名時萬萬沒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連弘皙也沒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學沒回家,吃飽了點心,蜷著身子在燻籠旁邊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聽完他們的對話。

  大轎平穩地落地了。王英掀開轎簾,見弘皙猶自閉著眼靠在轎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稟道:「王爺,到家了。昇爺、昌爺先到了,在門口候著呢!」

  「唔。」弘皙慢慢睜開眼,多少有點迷惘地隔窗看看,呵著腰出來,看也沒有看弘昇和弘昌便進了倒廈大門,往書房而來。弘昇和弘昌對視一眼,沿超手遊廊曲曲折折跟著進來。

  理親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規模最宏偉、最龐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開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來隨著主人幾起幾落,王府幾次修茸又幾次破落,如今是陳舊了,但結構規制還保留著允礽當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樣。正中銀安殿一帶自從允礽第二次被廢後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釋後也住在現在弘皙書房後另闢的小院中。只這書房還是當年模樣,從大玻璃窗東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銀安寶殿和已經結滿了黯紅色苔蘚的宮牆。牆頭和殿角上長滿了枯黃的衰草,在風中淒涼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訴著人們什麼。弘昇、弘昌進來,見弘皙望著外頭一語不發,許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弘昇便問:「二哥,您得了幾本什麼珍版書?」

  「和上回楊師傅見到的仿帖一樣。」弘皙倏地回身,他背對著光,臉色又青又暗,「如果弄不好,比楊名時還難對付。」

  弘昇、弘昌兩腿一軟,就勢兒都坐在雕花瓷墩上,一時屋裡死一般寂靜!弘昇臉色蒼白,細白的十指交叉揉捏著,倒抽著冷氣道:「藥是太醫阮安順配的,使的是安南秘方,是我親手——當時屋裡屋外仔細看過,確實沒一個閒人!」說著目視弘昌。弘昌被他寒凜凜的目光鎮得一縮,忙道:「這是何等樣事,我敢跟閒人說:要告密,我不會親自去見訥親?」

  「我也不疑你們這個。要是你們變心,早就出大事了。怕的是吃醉酒說夢話洩露了出去,現在看也不像。斷沒有一下子就傳到弘晌耳朵裡的理。」他喃喃自語,想了一陣子,才恢復常態,又把今天毓慶宮諸阿哥爭橘子的事緩緩說了,又道,「想得腦門子疼,也沒有想出個頭緒。我覺得不必費這個心了,最要緊的是當前怎麼辦。」弘昇仰臉想著,說道:「二哥你私下怎麼安慰他的?他怎麼說?」「我沒敢直說,也不敢多送銀子。」弘皙說道:「給了他幾個金瓜子兒算是代弘瞻賠他的不是,又許給他一個金絲蟈蟈籠。他到底才八歲,也就破涕為笑了,說自己說話不知道上下,也有不是。別的話沒敢再深談。」

  弘昌是這三個阿哥裡最年輕的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黑緞小羊皮袍子外套一件石青天馬風毛坎肩,一張清秀的臉上嵌一雙賊亮的小眼睛,十分精神。他原是怡親王允祥的嫡子,恰允祥去世那一年,誠親王允祉的兒子弘晟代父祭吊,弘晟當時年紀不過十歲,對這個十三叔的情分原本就淡,磕頭時孝帽掉在靈桌下面,也是小孩子好玩心性,他不用手去撿,頭在桌下拱來拱去要把孝帽套上。旁邊守靈的弘昌一眼瞧見,忍不住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允祉趕來奔弟弟的喪,恰見這一情形,也是淡淡一笑。為此,允祿具本參劾,雍正赫然震怒,將弘晟交宗人府禁錮,革掉允祉親王爵位,險些父子一同做了刀下之鬼;弘昌也因「居喪不戚」剝掉了貝子爵,逕由長兄弘曉承襲了怡親王爵位。因此,弘昌對允祿和弘曉也銜之次骨,和為保奏允祉而被削掉了恆親王世子銜的弘昇一拍即合,上了「老主子」理親王弘皙的船。聽弘皙說完,見弘昇還在沉思,弘昌便道:「二王兄這麼處置還是對的,弘晌家裡如今精窮。他又是個孩子,一下子拿回許多銀子,反倒招疑。依著我看,這種有天沒日頭的事拖得越久越容易出事。想不出亂子,現今必須滅口:一是楊名時,二是弘晌。當斷不斷,總有一日東窗事發,我們至少也要被永久圈禁!」他是有名的賊大膽兒,這樣凶殘的話說出來,臉色平靜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弘皙和弘昇都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似乎過了些。」弘皙無可奈何地嘆道:「楊名時是不得已兒,弘晌到底是骨肉,他還小——」

  弘昇陰沉沉一笑,說道:「這是大清社稷歸還原主的大事,講不得私情骨肉。要看是不是該作,是不是能作。除掉一個楊名時我們手腳那麼乾淨,又冒出個弘晌。再下手弄弘晌,到底有多大把握?楊名時那邊好辦,阮安順走了第一步,第二步不聽我們的也不行。弘晌這邊,聽二哥方才講的,這毛頭小子似乎也沒有拿住我們什麼把柄。二哥不便出面,我和弘昌多往他家走動走動。他就孤兒寡母兩個,缺的不過是銀子,周濟得他不窮了,估約至少不會拿這無根無梢的話得罪我們。若弄死弘晌,允褆一家就斷了根,萬一再出個紕漏,你就把金山搬給弘晌他娘,也堵不住她的嘴!」

  「弘昇說的是。」弘曉原本方寸已亂,聽弘昇這麼一解說,越覺得弘昌的話不可取,「弘晌的哥哥早死,侄子也是閒散宗室,本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再弄掉了她的兒子,窮極又到絕路,沒事還要生出事來,敢再加上有點影子?弘晌又十分伶俐,萬一不成事,我們真的連退路也尋不出來,那才真叫滾湯潑老鼠!我看除掉楊名時也就夠了。也是警戒弘晌母子,也告訴他們『死無對證』,再加上銀子填,不至於出事。再說,殺一無辜而得天下即為不仁,我也真難對這弟弟下毒手。」弘昌一笑,說道:「哪個奪天下的不殺得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有辜』的麼?--這是婦人之仁。我就佩服我的阿瑪和當年的十四叔,說做什麼事從來不犯嘀咕--要不是你們說的有道理,我還是那個字:『殺』!」

  一陣料峭的冷風從檐下掠過,罘罳旁邊的鐵馬不安地晃動著,發出清冷淒涼的撞擊聲,三個兄弟望著外邊漸漸蒼暗的天色,一時都沒吱聲。弘皙的眸子閃著暗幽幽的光,像若明若暗的兩團鬼火。許久才喃喃道:「一看見這銀安殿,我就想起當年——阿瑪,那是多仁慈的一位太子,生生地被人暗算了!雍正不過是阿瑪手下的一個臣僕,篡改遺詔謀奪了江山,他自己暴死偏宮,焉知不是現世報應!弘曆(乾隆)憑什麼安坐九重,不是靠了雍正麼?唉,天意——天意真難知啊!」

  ***

  就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子正過後,楊名時一碗湯藥被人灌了下去。

  第二日凌晨,楊風兒過來侍候他翻身解手,發現他垂臉不語,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和平日大不一樣,伸手觸時,鼻息全無。楊風兒渾身一激凌,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楊風兒整日侍候在楊名時臥榻側畔,隱隱覺得楊名時病得蹊蹺,但這裡往來探望冠蓋如雲,都是朝中當政大老,珍脈看病的又是太醫院的醫正阮安順,藥都是自己親口嘗了才喂楊名時的,心裡縱然萬般狐疑,口中卻半句閒話不敢吐露。他心裡沉了一下,想起楊名時身居高官終生坎坷,竟然就這樣撒手而去,不禁悲從中來大聲號陶痛哭,撲在楊名時身上,扳著肩頭哭叫,「大爺——你醒一醒兒——你不能就這麼去了——可憐孃孃和弟弟,他們可怎麼過活啊?你醒醒吧,醒醒——呵呵——」

  哭聲立刻驚動了裡間的楊夫人,她是和衣睡著的,一骨碌翻身起來,揉著發瘀的眼便往外急走,正和剛剛搶進來的太醫阮安順撞個滿懷。楊夫人也顧不得這些,只連聲問:「是怎麼了?是怎麼了?」阮安順卻暴躁地說道:「不要哭!」幾步跨到楊名時跟前,一手把脈,一手翻開楊名時眼皮看了看,極敏捷地從懷中取出銀針包兒,在楊名時頭頂、耳鬢、前胸行針,密密麻麻扎下去幾十根。楊氏和楊風兒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見阮安順號著脈,一會兒神情緊張,一會兒搖頭沉吟,許久,他驚喜地叫一聲:「有了脈象!夫人,請你把把看!」

  「是麼?」楊夫人急忙扶住丈夫的右脈,屏息凝神,果然慢慢覺得緩似靜水,細若游絲般微微搏動。楊夫人驚喜交集,正要說話,只見楊名時全身一顫,彷彿要把無盡的哀愁一吐而盡似的長長吁了一口氣,頓時脈息全無!她驚惶地看了一眼阮安順,阮安順卻什麼也沒說,怔怔地收針,許久許久才道:「夫人,我已經盡了全力。楊大人已經——」他似乎很吃力地迸出三個字:「歸天了——」楊夫人頭一陣暈眩,頓時歪倒在丈夫的榻前。

  所有的凶手都是怕見自己作惡的結果的,阮安順面色陰沉,忙命人扶起夫人,見楊風兒捶胸頓足哭得昏天黑地,他自己也閉上了眼睛。阮安順雙手合十喃喃念誦了好一陣梵經,才使自己平靜下來,說道:「把楊大人的脈案藥方都拿來,請楊夫人過過目,送到太醫院吧——」楊夫人恰剛醒過來,突然發了瘋似的撲過來,驚得阮安順急忙一閃,幾乎被她揪住辮子:「夫人,您,您怎麼了?」

  「你這安南佬!」楊夫人淒厲地叫道:「你不是說過名時不能說話寫字,性命不要緊的麼?昨天他還穩穩當當,一夜裡就歸天了——你們是怎麼給他治的呀——」她身子一軟坐到地上,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名時名時——你這是何苦——從雲南一回來你就答應我不做官的——我好命苦啊--」楊風兒在旁邊大放悲聲:「大爺呀——您不到該老的時候兒,怎麼一句話不言聲就去了——」兩個孩子原來躲在裡屋,也跑了出來,一家人頓時哭得亂成一團。

  恰在這時候,弘昇和弘昌,一人提著一盒子宮點進院。駐足側耳一聽,二人什麼都明白了。弘昌幾步跨進屋,先是怔了一下,丟了點心包兒痛呼一聲,「師傅!——」便撲到楊名時身邊。接著弘昇也跟上,都跪在楊名時面前捶床捫胸稽首叩頭。也虧了這兄弟竟有這副急淚,涕泗滂沱地訴說得有聲有色:「楊師傅——您在毓慶宮是最疼我們的——怎麼就這樣撒手了!誰還肯再把著我的手寫字兒,教我們畫畫兒、彈琴?您還不到五十歲,朝廷社稷使著您的地方多著呢!老天怎麼這麼不睜眼——」

  良久,二兄弟方收淚勸慰哀哀痛哭的楊家母子。弘昇說道:「人死不能復生。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兒。我們去稟知十六王爺,得立刻奏明當今,阮太醫把脈案整理清爽交太醫院,這邊師母把屋裡火撤掉,先不要舉喪,皇上隨後必定有恩旨的。」弘昌卻是別出心裁,說道,「我這輩子遇過十幾位老師,總沒及得楊師傅的。我們兄弟都知道楊師傅居官清廉,身後沒留多少錢財。師母您放心,兄弟們是要受恩蔭的,長大後必定會大有作為、光耀門楣。呃--我這裡認捐一千兩,師母別嫌薄。學生多,七拼八湊的,下半世您也就不用愁了——」兄弟二人你言我語娓娓勸說,好一陣子楊夫人才止住了哭,勉強起身料理楊名時的後事。弘昇的心思比弘昌卻細密了許多,已經走了幾步,回頭又對楊夫人道:「家裡出這麼大事,這幾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夫人要不嫌棄,回頭我帶些家人過來幫著料理。我也有些賻儀要送過來的。」因見弘昌已寫了個認捐冊子放在茶幾上,也過來,在弘昌名字後恭整寫上「弘昇認賻儀一千兩。」

  「全憑爺們做主。」楊夫人與丈夫成婚多年,楊名時多在難中,極少把她接到任上。她其實是個蟄居不出、毫無閱歷的婦女,此時早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虧得弘昇弘昌這一點撥,她才慢慢定住了神,斂衽一禮說道,「待事情過後,我叫風兒帶著兩個孩子過去磕頭。」弘昌覺得弘昇熱心得過頭,上頭放著多少有權勢的阿哥,輪得到你來料理嗎?未及說話,弘昇又道:「這都是弟子該作的,有什麼謝處?楊師傅生前的文稿是要緊的,請夫人整理一下我帶去。師傅的著作、文章我出資刊行天下。」楊風兒見楊名時大喪新出,兩個阿哥這麼「及時」趕來,又這麼親熱,見弘昇要文稿手跡,心中陡起疑雲,遂道:「回爺的話,我們老爺的文稿都存在我箱子裡,這會子這麼亂,恐怕騰不出工夫。稍等幾天事情過後,我親自送到府上。」

  弘昇下死眼盯了楊風兒一眼,但楊風兒的話理由太充分了。他想了半晌才道:「也好。我是想編輯一下,沾師傅個光兒。你弄出頭緒給我也好。我不會白要師傅的稿子的。」弘昌見阮安順已帶著一大包醫案出來,怔怔站在一旁看,便道:「昇哥,咱們和太醫一道走吧。」

  「二位爺,」在楊名時大門口,三人各自牽騎,太醫阮安順,卻不急於上馬,轉臉對弘昇說道:「給我的三千兩銀子不夠,請爺們再賞兩千。因為,因為我要回國了。」弘昇注視著這位醫術超群的安南人,說道:「兩千兩銀子不難,你到中國己學成名醫,回你那蠻荒之地豈不可惜?」

  阮安順上馬勒韁,望著遠處,說道:「我學成好醫生,卻變成一個壞人,我的媽媽會失望的。而且,誰也不能保證我會變成第二個楊名時!」說罷,他一抖韁繩縱馬而去。弘昇望著他的背影,獰笑道:「扣住他的老娘,他走不了。」弘昌卻道:「放他走吧,留在這裡是個禍胎,我們還得想法子滅口。一步不慎,也就葬送了自己啊!」二人說著,見錢度騎著馬迎面過來,便住了口。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2:58 PM

二十三 刑部院錢度沽清名 宰相邸西林斥門閥


  錢度在楊府並沒有多耽擱,他是去李衛家聽到那裡探病的同僚說,楊名時已經謝世,門神已經糊了。他自調刑部衙門,曾經跟著劉統勛到楊家來過兩次,現在人既死了,不能沒有杯水之情。原想這裡必定已經車水馬龍,還不定怎麼熱鬧呢,及到了才知道,楊名時的死訊還沒有傳開。他原想在這裡多結識一些人的,不禁有些掃興。錢拿過認捐簿子看時,起頭是弘昇兄弟的兩千兩。以後來的,有十幾個人有八百的,也有三五百的。錢度苦笑了一下對楊風兒道:「我手筆太小,有點拿不出手。土地爺吃蚱蜢,大小是個葷腥供獻罷。」說著端端正正寫了「錢度二十四兩」幾個字。在一大串顯赫官員的名字下,倒是他這一筆格外顯眼些。錢度寫罷擱筆辭了出來,正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定睛看時,竟是小路子!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灰棉布袍,翻著雪白的裡子,一副長隨打扮,比之在德州分手時胖了許多,模樣卻是沒變。錢度不禁失驚道:「這--這不是小路子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錢爺,我如今叫陸世京。」小路子忙給錢度打千兒,說道:「我早就來北京了,如今也在大內,就侍候軍機處老爺們的夜宵。其實我見過錢爺幾面。您是忙人,我也沒什麼大事,不敢高攀就是了。」遂將隨楊名時進京,將他薦到軍機處當雜役的事約略說了,又道:「楊老爺是清官,我是個下人,沒法報他這個恩。好歹到他靈前哭一場,也算盡盡自家的心。我是給我們廚房頭請假來的——」

  錢度一點也不想和這個陸世京多攪和,敷衍道:「這就好,有碗安生飯吃比什麼都強。好好在裡頭做事,能照應的我自然照應你——」說完逕自出門回衙,一路上兀自懊悔,不該這麼早到楊名時這裡來,錢度回到刑部衙門讞審司,剛剛坐定,門上小秦便進來稟說:「錢老爺,順德府魯太尊來拜。」錢度怔了一下,才想起是順德府的魯洪錦。為斷張天錫打死抗租佃戶寧柱兒一案,張天錫被判斬立決,道裡駁了,說主佃相爭名分有別,量刑過重。魯洪錦不服,府道相辯文書直送刑部。錢度建議劉統勛維持魯洪錦原判--這是謝他主持公道來了。魯洪錦穿著白鷴補服搖搖擺擺進來,錢度忙起身相迎,說道:「魯府台幾時到京的?沒有去看你,簡慢得很了--請坐!」

  「沒什麼要緊事。」魯洪錦雙手一拱,滿臉堆笑說道,「我是方才從劉大人那邊過來,說到錢大人的批示『主佃之間似商賈買賣,無尊卑名分之隔;人命至重,豈可以擁資之多寡論處?』--即此一語,寧柱兒一案已經有了公道。想見大人風采,因此冒昧造訪。」錢度這還是第一次因公牘文案受到外官景仰,高興得臉上生光,一邊端茶親自送到魯洪錦手裡,謙遜地說道:「學生哪裡敢當!倒是老公祖執中不阿,才令人佩服。」又列舉前明律條如何如何,順治、康熙年間成例怎樣怎樣,滔滔不絕說了足有一刻時辰。又道:「我這樣看,刁佃抗租也是該當治罪的,不過二十小板。這一案顯見是張某依仗官勢逼租打死人命,以『人命至重』量刑,就說不得原來抗租不抗租了。和逼債打死人命是一樣的。」魯洪錦邊聽邊點頭,含笑起身道:「領教了。學生還要去拜會衡臣老師,去遲了不恭。方才先生說的都是實用的經濟之道。如今下頭判斷這些案子早已離經叛道,竟是隨心所欲。改日我設酒,約幾個朋友,我們好好敘談。」說著將一個綠綢包兒雙手遞上:「這是一方端硯,京官清苦,些須還有幾兩炭敬,取不傷廉,請大人哂納。」說著便笑。

  錢度接過來便覺沉甸甸的,他當師爺時收這麼點東西只是家常便飯,現在卻覺得有點不妥。轉想張寧一案已是結過了的,魯洪錦確實沒有半點惡意,又有點卻之不恭。半推半就地剛剛收下,便見一個三品頂戴的大員已進二門,錢度不敢再作推讓,便送魯洪錦出來。回到讞審司時,卻見方才進來的那個官已在裡頭坐等,錢度進來定睛一看,不禁吃一大驚:原來竟是劉康!

  「您就是錢春風先生?」劉康已是笑吟吟站起身來,又自我介紹道:「不才劉康,剛剛從湖廣過來。」

  「啊——噢噢——」錢度猛地從驚怔中回過神來,雙手一拱說道:「久仰!原聽說大人調了山西布政使的麼,怎麼又從湖廣過來呢?」一邊請劉康坐,一邊自坐在茶幾旁,一不小心,幾乎將魯洪錦那碗茶弄翻了。但經這一陣慌亂,錢度也就平靜下來,從容說道:「大人賑災萊陽,一芥不取,活山東數十萬生靈,一年三遷,真是朝野矚目啊!」劉康哪裡知道錢度的心裡對自己防範如避蛇蠍?呵呵一笑道:「這都是朝廷的恩德,鄂西林老師(鄂爾泰字)的栽培。兄弟是為平陸縣陳序新哄堂辱官一案來的,山西敝衙門為這案子三次上詳部裡,都駁了下去。這案子拖得太久了,地方上蜚語很多啊!」錢度笑道:「大人必是見了邸報,魯洪錦審斷張寧主佃相爭一案,前來質問卑職的吧?」

  劉康打火抽著了旱煙,一笑說道:「大人說哪裡話?質問是斷不敢當的。陳序新是外省剛遷入山西,與兄弟毫無瓜葛。他這個案子確實和張天錫、寧柱兒頗是相似的,只是沒出人命。沒出人命就律無抵法,怎麼就判斷陳序新絞監候?」錢度翻眼看了看劉康,淡淡一笑說道:「這兩案絕不相同。寧柱兒是被田主打死了。陳序新卻是打傷了田主盧江。主佃之間雖無尊卑之分卻有上下之別。官府判斷他為盧江療傷、枷號三日己是從輕發落。陳序新竟敢咆哮公堂,當面辱罵縣官是『財主狗』,蔡縣令將他收監,擬絞決處置,這個事情省裡駁得沒道理。所以到這裡我們維持原判,只改作監候,也是成全臬司衙門體面的意思。」劉康見他反覆解說,倒笑了,說道:「我不是來打擂台,是修橋來的。這不是我手裡的案子,但省裡臉面上真的下不來,特地來拜望請教。」說著,將一個小紙包從懷中取出來向錢度面前推了推。

  「這是什麼?」錢度取過來,壓得手一沉,打開看時,是黃燦燦一錠五十兩的金元寶。心裡打著主意,臉上已是變色:「卑職怎麼當得起?請大人收起。」

  「錢大人——」

  「收起!」

  錢度臉色鐵青,低吼一聲,「卑職不吃這一套!卑職自己有俸祿!」劉康吃了一驚,但他畢竟久歷宦海,有些初入仕的官員假裝撇清的事見得多了,因而只一笑,說道:「這不是我送的,是蔡慶他們下頭的一點小意思。案子不案子是題外的話,大人千萬不要介意。這點錢你要不賞收,他們臉上怎麼下得來?或者你先存著,待蔡慶進京再歸還他也就是了。」說罷便抽身走了出來,這卻正中錢度下懷,隨即在門內高聲叫道:「劉大人!你這樣待我,足見你不是正人君子!」

  此時刑部各司都有人回事情,聽見讞審司這邊吵鬧,都出頭探望,卻見一個三品大員張惶而出,錢度在門內「光」地扔出一個紙包,偌大一個金元寶從紙包裡滾落出來。那官員不知口裡咕噥了一句什麼,撿起來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哼!」錢度輕蔑地看著劉康的背影,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微笑,他沒有追出去叫罵,卻「砰」地把門一把掩了,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翻看著案卷。燃著火楣子抽著水煙只是沉思。過了一會兒,果然就聽見敲門聲,錢度惡聲惡氣說道:「你是什麼意思?要吃多大的沒趣才肯走?你去!叫鄂爾泰只管參我姓錢的!」說著一拉門,卻見是本部長官尚書史貽直和侍郎劉統勛二人聯袂進來。錢度忙不迭地往屋裡讓,就地行了參見禮。說道:「卑職不知道是二位大人,無禮衝撞了!」

  史貽直沒有說話,坐了錢度方才的位置隨便翻看著錢度批過的案卷,劉統勛卻坐了客位,看看那杯已經涼了的茶,說道:「春風,關起門和誰生悶氣呢?」錢度給他們一人遞一杯茶,笑道:「和誰也沒生氣。氣大傷肝,最不值的了。」

  「你還哄我們。」劉統勛笑道:「剛才敲門還發邪火來著,連鄂中堂都帶上了。」錢度苦笑道:「原來當師爺時,瞧著官好做,如今才知道做好官也很難哩。平陸這一案二位大人也都知道,人家縣裡判的不錯嘛,還不知平日怎麼得罪了臬司衙門,他們拿著這案子尋平陸縣的不是,邀買一個『愛民』的名聲。當小官的也難吶——」

  史貽直一直在打量這個皇帝特簡來的主事。他自己是科甲出身,歷來不大瞧得起雜途出來的官,很疑錢度是沽名釣譽之徒。聽說方才錢度暗室卻金的事,特地約了劉統勛來看望錢度,見錢度不卑不亢,舉止嫻雅毫無賣弄之色,倒起了愛重之心,遂道:「劉藩司平日官聲是很好的,下頭卻作這樣的事,真是莫名其妙!這麼不是東西,你不要理會他,部裡給你作主!」錢度忙道:「有二位大人庇護,卑職甚麼也不怕!左不過鄂中堂送我雙小鞋穿罷了。」史貽直哈哈大笑,說道:「年羹堯當年是何等權勢?史某人尚且不讓他三尺之地,何況鄂西林?你放心,誰也給你穿不上小鞋。今年去山西查案,我就委你,看看他們敢怎麼樣?」當下三人又攀談了一會兒,錢度方送史貽直和劉統勛出來,別的司官在門口指指點點竊竊私議,錢度頓覺風光許多。

  ***

  劉康連滾帶爬逃出刑部大院,心頭兀自突突亂跳。剛才這一幕對他來說簡直像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個凶夢。所謂平陸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進京後便聽到風傳阿桂和錢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這二人今後必會超遷大用,預先來拉攏關係的。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個三品大員,巴巴地跑來討一個六品部曹的好兒,會一個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願受禮,也不該如此聲張。錢度與自己前生無仇,今世無冤,何苦獨獨地拿自己當眾作伐呢?——像被人猛地打了一悶棍,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沒出門,白癡一樣坐在屋裡渾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劉康才略有點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節,鄂爾泰邀自己今晚過府小飲。劉康忙忙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坐了小轎趕往鄂爾泰府邸。

  此時雍正皇帝駕崩已經一年有餘,雖然國喪未過,不許民間張紅掛彩、演劇作樂,但實際上官禁已經漸漸鬆弛,街上此時燈市早已上來,各家門口掛的都是米黃色紗燈,有的似攢珠,有的像菠蘿,什麼梅裡燈、走馬燈、夾紗燈、柵子燈、玻璃宮燈、龍爭虎鬥艷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紅色而已。盡管還不到正日子,滿街已都是看燈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煙火的一處處熱鬧不堪。劉康起初還坐著轎,漸漸人愈來愈多,擁擠得轎子左右搖晃,只好下來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時才到了鄂爾泰府。卻見相府門前,只孤零零吊著兩盞杏黃色琉璃宮燈。門閽上的人都是認得劉康的,早有人接著了,說道:「劉老爺,鄂相吩咐過,今晚請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廳,擺的流水席,各位老爺隨喜。我們相爺中間出來勸大家一杯就退席。請爺鑒諒。」

  「謹遵鄂相鈞令。」劉康本想見到鄂爾泰好好訴說訴說的,至此方想起鄂爾泰稱病在家,不好出來陪客,只好怏怏跟著管家進來,口中卻笑道:「都是西林門下,我們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來。吃完酒我們進去請個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這就是大人們體貼我們老爺了。」

  客廳裡卻是十分熱鬧,劉康看時,足有三四十個官員,大到將軍巡撫,小到知縣千總,有文有武品色很雜,都是鄂爾泰歷年主考取的門生故吏。大家正圍在廊下看燈謎,三三兩兩湊在一處,有的竊竊私議,有的大聲喧笑。堂上燈燭輝煌擺著五六桌席面,也有貪杯的,幾個人坐一處拇戰行令,吃得滿臉放光。外邊小廝們抱著煙火盒子,有的點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煙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劉康覷著眼望時,見鄂曷、胡中藻幾個同年,還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薩、傅爾丹、索倫,都散立在西廊看燈謎,便湊了過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來了!」太湖湖州游擊見劉康一步一踱地過來,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們這裡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師家的燈謎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對手。你來你來!」胡中藻笑道:「這有什麼對手不對手的?詩無達詁,隨心解釋,說得通就算好的。」劉康只好勉強笑著過來看,卻見一盞燈上寫著:

  若教解語能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劉康又看看別的燈,說道:「這都是古人陳詩,找謎底有什麼難?這是羅隱的《詠牡丹》詩。」胡中藻把玩著手中的扇墜兒笑道:「這麼說還有什麼趣兒?這叫雅謔,你得寫出新意。譬如這一句,是牡丹,就說是『美人畫兒』。可明白了?」

  劉康點點頭,再看下一盞時,上頭寫著:

  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

  劉康笑道:「吳僧這句詠白塔詩,倒像是分界堠子詩。」(註:省縣交界處,或設石、或栽碑作為標誌,俗稱「分界堠子」。)

  眾人看了點頭道「果然像」。索倫指著「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說道:「這句詩我見過,是李白的!」眾人不禁大笑,阿穆薩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開口就露餡兒了。這是白居易《長恨歌》裡的——」

  「唐明皇要算情種。」傅爾丹嘆了一聲,旋又笑道:「這是『目蓮救母詩』!」劉康原本懶懶的,此時不免也鼓起興頭,指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笑道:「林和靖這首詠梅詩,有人曾對東坡說過,也可謂之詠桃花。東坡說『只怕桃花當不起』。據我看,桃花當不起,野薔薇似乎近了。」胡中藻見大家都笑,說道:「這個說的不對。野薔薇是叢生,哪來的『疏影橫斜』?」再看下一個,卻是貫休的覓句詩:

  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劉康笑道:「這是貓兒走失了,尋貓的!」

  眾人不禁哄然叫妙,索倫卻道:「也很像是屁。肚子撐脹,想放一個,就是放不出來,有時無緣無故的,一個接一個打響屁。」眾人先一愣,接著轟然一陣大笑。劉康笑得喘氣,說道:「前次和莊友恭說到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說合該是『僧推月下門』。友恭說,夜間誰家不把門上緊?還是敲門的對。我說,你太老實。這是和尚偷情詩,這賊禿和淫婦約好了,門是虛掩著的。」一語未終,已是笑倒了眾人。正說笑著,劉康一眼瞥見後院月洞門處有幾盞玻璃燈閃閃爍爍出來,料是鄂爾泰來了,便不再言語。眾人也都停了說笑,卻見那燈火在西側院閃了一下,從西側門出去了。

  劉康不禁詫異地問身邊的鄂曷:「像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著的麼?」鄂曷搖搖頭,說道:「中堂今晚沒出來,我不知道見的什麼客人。要是見客又送,不是張衡臣就是訥親。」

  「是訥中堂。」胡中藻撫著八字髭鬚須說道,「後頭一個長隨,我認得是訥親府裡的。還有個像是個太監。除了幾位中堂爺,誰府裡還使太監?」正說著,鄂爾泰清瘦的身影已漸漸走近來,廳裡廳外的人們立刻安靜下來,都到廡廊下躬身迎候。待鄂爾泰進來,湖廣巡撫葛丹率先一個千兒打下去,說道:「學生給老師請安!」眾人也都跟著跪了下去。

  「都起來,起來麼。」鄂爾泰清臞蒼白的面孔閃過一絲笑容,「就為我秉性嚴肅,怕掃了大家的興,所以不大陪客。這樣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著小飲幾杯。我走了,你們依舊樂兒。」說著便逕坐了主席。一群門生也都斜簽著身子就位。鄂爾泰是個秉性內向深沉的人,眾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個挨一個依著官位大小輪流給他敬酒。他卻只是一沾唇,一匝兒輪下來,連半杯酒也沒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輪到劉康時,鄂爾泰見劉康敬完酒,又雙手捧上一張雪濤箋,展開看時,上頭寫著:

  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兩碗放砂鍋內滾二次,加入帶鬚大蔥白五七個,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盞,入內調勻乘熱吃粥,或只喝粥湯。

  鄂爾泰不禁問道:「這是什麼粥?還要加醋?」

  劉康滿臉堆笑,說道:「回老師話,這叫『神仙粥』,以糯米補養為君,蔥薑發散為臣,一補一散,又用醋收斂,有病可以祛病,無病可以榮養,學生在淄川賑災,有一個村都染了時疫,獨這一家老小平安,問了問才知道他們每天都吃一頓這種神仙粥。看來老師也是氣虛體弱,常用這個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爺子八十多歲了還能擔柴打水呢!」

  「晤,好!」鄂爾泰笑著將藥膳方子交給身邊的家人,「這個單子沒有那些個參茸蓍之類的補劑,我秉賦薄,也受不了那個補。倒是試試這神仙粥,說不定就對了脾胃。」說著起身來舉杯,又道:「都在外頭辛苦一年了。就是位在北京,平日各人忙各人的,也難得一見。今兒聚到一處很高興,請乾了這一杯!」於是眾人都起立舉杯,說聲「為老師上壽」,這次連鄂爾泰在內,也都杯杯見底。鄂爾泰青白的面孔泛上一絲血色,夾了一口粉絲慢慢咽了,又道:「先帝爺在時,最厭惡的就是門生科甲朋黨營私。當今皇上以寬為政,講究上下熙和,其實就宗旨而言,也和先帝一樣。你們都還年輕,各自職分不同,卻都在外獨當一面。要時時記著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如果老想著誰是哪一門,誰是哪一派的,就是差事辦好了,你也算不得純臣。鄂善這次出差,賑災、辦糧、協調鹽運,都很出色,皇上已經降旨表彰;盧焯修尖山壩,把鋪蓋都搬到工地上,累得寫來的信,字都歪歪斜斜的。我很疼這些學生,一人給他們送去一斤老山參。因為他們給我臉上長光!你們要真為老師,勸你們不要每天嘰嘰噥噥地想升遷,想掉轉優差,坐談立議終日言不及義,這樣的人,就是我的學生,我也不薦。踏實勤謹辦差。給地方百姓留下好口碑的,不是我的學生我也保薦!」這群學生早就知道鄂爾泰必有這番訓誡,一個個俯首貼耳靜聽,紛紛都說老師議論深刻至公無私。葛丹是鄂爾泰最得意的高足,自然以他為主發言,他語調深沉,似乎不勝感慨。「我做官二十多年了,每次進京聽老師一番議論,都有新得。我看老師別的也沒有出奇的,只是遵循孔孟之道,事事循情執理,半點也不苟且。我是老師一力推薦出去的,先當道員,老師彈劾我入庫銀兩成色不均,又降成知府。當布政使時,又因不小心選了個贓官當縣令,我又受老師彈劾,降二級調任。算來如今做到這麼大官,受處分、降調有六次之多。當時也不免覺得委屈,如今回想起來,老師卻是毫無門戶之見。我替朝廷賣力辦差,有升有賞,我辦砸了差使,有降有罰。像老師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大臣風度,怎麼能不叫人賓服?」

  葛丹不愧是個宦海老手,一番話說得有抑有揚近情近理,老師的栽培苦心,自己對老師的心悅誠服,都在這似吞似吐、如訴如傾的言談中表露無遺,又絲毫不顯奉迎拍馬痕跡。劉康想到自己上午在刑部衙門拙劣出醜,真的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劉康怔怔地沉思著。鄂爾泰已經過來,拍拍他的肩頭道:「你跟我來一趟--大家照舊吃酒耍子,只不要過量,不要弄得爛醉如泥,也不成體統。」說罷一逕去了,劉康只好忐忑不安地跟著。

  「劉康,今天去了刑部?」鄂爾泰進到書房,坐下後開門見山就問:「聽說你丟了人?」他的聲音和他的臉色一樣,枯燥得像剛劈開的乾柴,多少帶著疲倦的眼睛盯著劉康問道。劉康騰地臉紅到脖子根,在鄂爾泰的逼視下羞得無地自容,只吶吶低頭說了聲「是」,別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鄂爾泰冷冷一笑,說道:「大約你在想,我的耳目好靈通。其實我壓根從不打聽這些事。方才我送的客,你知道是誰?是訥親中堂陪著當今來看我。這個話是訥親說的。」

  劉康彷彿一下子被猛地抽乾了血,臉白得像窗戶紙,抬起頭驚恐地看了鄂爾泰一眼,說道:「平陸一案真的不是我手裡審的,實在是學生瞎了眼,代人受過。老師明鑒,我在外頭辦事不容易,同僚們面子不能不顧。誰想就吃了這麼大虧!」鄂爾泰格格一笑,說道:「我已經替你在皇上跟前解說了。皇上還是信得及你。傅恆從山東回來時,也在皇上跟前說過你好話。不然,你這回就不得了。至少『卑鄙無恥』四字考語你穩穩當當承受了。」劉康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麼說的?」

  「皇上只是笑,說劉康年輕不曉事,為公事行私意,踫壁,該!」鄂爾泰說道:「那錢度此時升官的心比炭火還熱,正愁沒人墊背兒。你不踫壁誰踫壁?你犯得著嗎?」劉康想想,乾隆說「不曉事」實在算不上厭惡,頓時放下了心,又笑道:「學生今天羞得半天沒出門,反躬自省,總是自己不修德的過--」他突然靈機一動,就腿搓繩兒說道:「為誌今日之過,我想請老師關照一下吏部,願意更名『修德』。」「這是小事情,明兒你自己到吏部去說,就說我同意了的。」鄂爾泰哪裡知道他更名避禍的真意?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實在應該從『修德』二字上好好思量。蒼蠅不抱沒縫的蛋。錢度怎麼不拿史貽直、劉統勛他們作伐?人唯自侮,然後人侮之。你這件事辦得格調太低,自己作踐了自己。所以你不要去怨恨別人,更不要指望老師替你出氣,我是不作這樣事的。」

  劉康揣摩這話,必定乾隆還有嘉讚錢度的話,心裡又愧又恨,口中卻道:「老師說得透徹。我只反躬自省,決不怨及錢大人的。」

  「這樣,我就不再責備你什麼了。」鄂爾泰語氣親切了些,「老實說,原本我很生氣的,也不打算單獨見你,只我這群門生,原來你也是很有才份的。告誡你幾句小心做人。山西和河南差不多,歷來多事。估約皇上還要派員去考察吏政,雖說我沒有門戶之見,小人們總愛用門戶看人。你們爭點氣,我就少聽閒話。要再四處鑽營,打點門路,那是你自己作孽,我斷然作壁上觀。我就把這句話扔給你,仔細掂量掂量一去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07 PM

二十四 振乾綱鄂善刑酷吏 賜湯鍋皇帝賣人情


  民間元宵節雖然已經漸次熱鬧如常,但同乾隆要「守孝三年」,皇家宮苑的燈節依舊十分冷清。乾隆正月十四夜裡逐個看望了張廷玉、鄂爾泰、史貽直、孫嘉淦和李衛等軍政重臣,回到宮中,但見垂花門前、永巷夾道,掛的都是白紗燈,在料峭刺骨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忽明忽暗,甚覺淒涼,竟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忌妒。思量著回了養心殿,看看錶,剛過酉時,便叫過高無庸,命他速傳順天府尹進宮。高無庸笑道:「主子爺忘了,順天府尹何欽上個月丁憂出缺,還沒有補上缺呢!要不要奴才去傳他們同知來見駕?」

  「不要。」乾隆怔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失地一笑道:「朕有點生氣,先帝駕崩剛過一年,看看外頭,都像沒事一樣了。放鞭炮的、走社火的、耍百戲的、玩龍燈的花樣百出!朕以寬為政,並不要放縱,下頭這麼漫不經心,真是小人不可養!你也不用去順天府,逕自傳旨給劉統勛,叫他進來。」

  「扎!」

  高無庸答應一聲退了出去。乾隆定了定心,從案頭取過一疊奏章,頭一份便是鄂善的,卻是奏報安徽水災後賑濟災民情形。前頭詳述了黃淮泛濫,決潰十七處,七府二十縣受災的情形,接著便奏:

  ——該安徽布政使邢琦文,僅以決潰七處冒瀆天聽,以欺掩其平日河防不整之罪。臣實地查看被水州縣,實已澤國千里,豈止十室九空而已?今越冬衣、被雖經請旨從江蘇調撥齊全,然災民遍地,露宿荒郊嚴霜之下,時有凍餓之殍拋之荒野。外省紳富擁入皖境賤價買購奴僕。人市間黃口幼兒草標插賣,子啼母泣之聲上聞於天,臣心惻然不忍聞。思之,此皆邢琦文等貪位昧災、蒙塞聖聰之過。設當時邢某如實奏報,我皇有如天好生之德,饑民如此慘苦,豈得不另加恩澤?近查聞,白蓮教眾頗有借行善之名串連災民情事。為防不虞之變,臣已斗膽請王命旗牌將邢琦文斬於轅下。不請旨而擅斬大員,巨罪臣知,臣心君知!

  看到這裡,乾隆目光霍然一跳,援朱筆在折旁疾書:

  爾做得好!何罪之有?然教眾串連亦當細訪,務擒首犯以彰國法--朕當下旨,諱決如諱盜,著永為令。爾可傳朕旨意,速由兩江、山東、直隸調運蘆席、氈被發放災民,以定人心。

  接著往下看,鄂善寫著:

  賑災糧食依原旨遠不敷用。幸有前總督李衛在任時,各鄉設有義倉,尚可支撐至二月。謹遵先帝賑災舊制,千名災民設一粥棚,粥湯插箸不倒,中櫛裹粥不滲,涼粥手掬可食。且設賑以來,查處侵吞賑災銀兩不法墨吏縣令七人,胥吏四百七十三人,革職枷號處分不等,已另報吏戶二部。惟皇上默查臣心,洞鑒災情,望速撥銀一百二十萬兩,以備春荒。夏麥開鐮,臣當歸京報命繳旨,臣若不能使此地災民遍澤皇恩,亦實無顏見吾聖君也。

  乾隆看到這裡,心裡不禁一熱,目光凝視著案前明亮的蠟燭,沉吟良久,一字一畫在折尾批道:

  卿之忠國心皎然如月之輝,覽此奏而不動心者是昏皇帝也。朕之以寬為政,要旨在綏平吏治安天下百姓之心,吏治清、黎庶寧,而天下平,文武群臣仍多有玩忽懈怠粉飾功令者,田主業戶仍多有妄行加增田賦者,佃戶貧極無賴之子有蔑視法度者,實堪痛恨!卿取中庸之道曲劃而治,深得朕心。卿與盧焯、李侍堯、錢度、阿桂、劉統勛實朕即位新得之人。朕原看好劉康其人,今觀之頗有不足處。勉之勉之,毋負朕心,行即有恩旨與汝矣!

  寫罷,乾隆鬆弛地舒了一口氣,端起奶子呷了一口,又取過一份,卻是浙江巡撫奏報盧焯治理尖心壩工程合龍情形:

  ——臣遵旨前往查看,壩高六丈,長七百四十丈,巍然聳立如堅城,皆用堅石包面高疊,詢之河道衙門,百年洪水不足慮。然盧焯形銷骨立,體氣弱至極矣!現堤工既完,盧焯急於返京報命,臣以為該員目下體氣甚弱,不宜立行就道,請旨令其就地休養三月再行赴京。又,此地衿紳百姓,頗有議為盧建上祠者,此事體大,非臣所能自專,請旨辦理。

  乾隆心中突然覺得一陣得意,到底自己目力不差,剛剛在那份奏折上批了盧焯為新得之人,這份奏折立刻為自己添顏面,遂揮筆批道:

  爾可將盧焯接進衙中調養,朕已派御醫前往矣。生祠一事俯順民意,然事關體製,准建一座。多之,亦恐盧焯不能消受,欽此!

  剛放下筆,還要再看別的奏折,秦媚媚一挑簾悄然進來,乾隆一轉眼看見了,問道:「是皇后叫你過來的麼?有什麼事?」高無庸未及答話,一個宮女已將簾子高高挑起,皇后富察氏徐步進來,跟在富察氏皇后身後的一個宮女,手中端著一隻景泰藍大盤,盤中一個火鍋正燒得翻花沸滾,嗤嗤冒著白煙。養心殿大小太監、宮娥立刻都長跪在地。乾隆不禁笑道:「這麼晚了,難為你想著。這裡十幾份奏章,原說看過就過去的。」

  「起來吧。」皇后含笑看著太監們,對乾隆略一欠身,偏身坐在乾隆對面炕沿上,說道,「我剛從慈寧宮回鍾粹宮,老佛爺說皇帝今晚出去看望外頭大員了,告訴他今兒不用過來請安了。回宮後我的廚子剛剛炖好一鍋野雞崽子魚頭豆腐湯,這是你最愛用的,火候也還罷了,順便過來看看。」乾隆站著聽完皇后轉達母親的話,說聲「是」。呵呵笑道,「還是我的『子童』想得周到。正想傳點點心用呢!」伸筷子從火鍋裡夾出一塊細白如膩脂般的豆腐吹了吹吃了,又舀了一匙湯品著嘗了,不禁大讚:「好!」皇后抿嘴兒笑道:「皇上還說不愛看戲,『子童』都叫出來了,下頭人聽了不笑麼?」

  乾隆微微一笑,只用調羹舀著湯喝。外頭高無庸進來稟道:「劉統勛已經宣到,在重花門外候旨。」富察氏見乾隆吃得香甜,忙道:「怎麼這麼沒眼色?叫他等一會兒!--這麼晚了,皇上叫他有什麼要緊事?」乾隆又撿幾塊豆腐吃了,擦著額頭上的細汗,說道:「這豆腐湯真好用--是這樣:朕今晚出去走了走,外頭除了不掛紅燈,和往年沒什麼兩樣,國喪三年還沒有過去,人們怎麼就樂了起來?叫劉統勛今晚出去,到各大臣家裡看看。朕禁不掉民間,難道連自己奴才也管不了?連鄂爾泰家都放焰火擺酒請客,太不像話了!」

  「這不是我管的事。」富察氏笑道:「皇上什麼書沒讀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是人之常情。你今晚各大臣家裡走動,還不是因為過節了,大家高興,去撫慰撫慰人家?這麼一弄,倒變成了為挑剔人家毛病去的了,合算麼?再說,老佛爺剛剛還有懿旨,今年元宵大內不結彩張燈,各宮宮眷拘了一年,也可鬆泛鬆泛,只不用喜色就行。慈寧宮明晚還要擺幾桌筵席,召喚命婦們進來給老佛爺取樂子呢!你叫劉統勛在外頭這麼一折騰,連老佛爺的臉面也掃了。」皇后款款而勸,說得乾隆也是一笑。這才醒悟到是自己嫌寂寞,要強令別人也跟著寂寞。但劉統勛已經叫來,手頭又沒他的公事,可怎麼好呢?想著吩咐道:「叫劉統勛進來。」富察氏起身便要走,乾隆叫住了道:「這是個正直臣子,又正當年富力強,永璉將來用得著的人,你見見沒有壞處。」富察氏這才坐下。

  劉統勛夤夜被召入宮,卻又被擋在養心殿外等了許久,不知出了什麼事,心裡一直躊躇不安。他站在垂花門外望著星空,一件一件回想著自己近來經手的案子和交辦的差使,兜著圈子反省,哪一件有什麼紕漏,哪一件還有要請旨的地方,默謀著皇帝問哪件事,該怎麼回話。忽然又想到該不是要交機密差使自己去做?五花八門的胡思亂想裝了一腦門子。聽見傳叫,劉統勛趕忙趨步進院,小跑著拾級上了養心殿丹埠,輕聲報說:「臣,劉統勛奉旨見駕!」高無庸一挑簾抬腳便進去,竟被門檻絆了個踉蹌。

  「高無庸,」乾隆在暖閣裡說道:「這個門檻太高,已經有幾個外官絆著了。明日吩咐內務府重做一個,往下落三寸,可聽著了?」高無庸忙躬身答應。劉統勛這才看見富察氏也在,忙趨前一步伏身叩頭道:「臣劉統勛恭請聖安,恭請娘娘金安!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差使?」

  乾隆笑著瞥了一眼富察氏,說道:「你不要張惶,要緊事是沒有的。方才朕出去走了走,到幾個大臣家都去看了。也想去看你。格於你只是個侍郎,怕有物議。皇后剛才送來野雞魚頭豆腐火鍋,朕進得很受用,也沒捨得進完。娘娘說劉統勛位份雖低,卻是忠臣,就賞了你吃。明兒元宵你要巡街,就賞你你也吃不好。就在這裡吃,吃完它!」富察氏也沒想到乾隆會如此辦理,把偌大的人情讓給了自己,不禁一笑,竟親自起身將乾隆吃剩了的火鍋端過來放在劉統勛身旁的幾上。

  「謝主子,謝主子娘娘——」劉統勛強忍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終於還是開閘水似的淌了出去,伏地叩頭,哽咽得語不成聲,「臣何德何能,勞主子、娘娘如此關懷掛心——」他顫抖著站起身來,坐在杌子上,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個火鍋。

  乾隆和皇后一直都沒有說話。為怕他吃得不自在,皇后取了一張紙在上頭描繡花樣子,乾隆卻一份又一份看那奏章,直到劉統勛起身謝恩,才點頭笑著擺擺手道:「你且坐。還有幾個字就批完了,朕還有話吩咐。」說著已是寫完,擱了筆道:「劉康這個人你覺得如何?」

  「此人辦事還算勤謹。」劉統勛一聽便知是為今天刑部衙門的事,心裡暗自詫異乾隆消息靈通,斟酌著字句說道:「他在山東賑災,確是一芥不取,官聲是很好的。調任山西以來官場裡略有微詞,過分顧全上下同僚情誼,像個四面玲瓏的人,興許官做大了不思進取之故?這次踫錢度的壁也為了這。其實平陸一案真的與他無干的,錢度鬧這一出,臣也覺得過分。這是私地告誡,暗地就能處置的事,何必故意張揚?」乾隆聽了不禁莞爾:「這就是中有不足必形於外了。兩個都是好的,也都夠受了。但錢度當面卻金,不愛錢而借名,就有沽名釣譽的意向,也有些小毛病。聽山西將軍奏,劉康辦事前不收禮,辦完事尚敢收受,不知是真是假。朕記得他原是私塾先生,極是潦倒的,前山東賑災,一下子就捐了一萬銀子。既是清官,銀兩從何而來?唉——天下猜不透的事是太多了。」劉統勛忙躬身微笑道:「是。前頭讀邸報,傅恆的奏章,主上以寬為政,原為求治,下頭官兒盡有奉迎聖意、粉飾太平的,為了落個政簡訟平的名聲,有的縣官竟敢將原被告雙方用一根夾棍動刑息訟,叫人聽來不可思議。」

  乾隆邊聽邊點頭,嘆道:「蠲免錢糧,修治河防,這都是大政,無論如何天下臣民還是得了實益的。只是有些地方偏就不能體貼朕意,不是抗著不辦,就是玩忽懈怠。真奇怪,明擺著的好事都給辦歪了!鬧災地方有邪教,這是疥癬之疾,可怕的是旱澇不均,恩澤不遍,給奸徒可乘之機。」劉統勛道:「皇上這話洞鑒萬里。臣布衣出身,知道此中況味。大凡讀書人沒有做官時,多都抱著濟世救民造福一方的雄心。一旦為官,就忘了這些根本;做小官時想大官,做了大官還想入閣拜相,全看上頭顏色辦事,於百姓倒不相干了。誰還去想當年讀聖賢書、立治國志呢?上頭要討皇上歡心,下官要討上憲青睞。於是走黃門的用錢,走紅門的送女人,種種千奇百怪異樣的醜事都出來。就是白布,泡進這染缸裡,還有個好兒?」乾隆哈哈大笑,說道:「依著你劉統勛,該怎麼矯治呢?」

  「沒有辦法。」劉統勛笑著搖頭,「自祖龍以來二百七十二帝,誰也沒有根治這一條。昔日武則天女皇稱制,恨貪官設密告箱,允許百姓直奏皇廷,任用酷吏明查暗訪,官兒殺了一批又一批,每次科考新進士入朝,太監們都說『又來一批死鬼』--照樣是貪官斬不盡、殺不絕。為什麼?做官利大權重,榮宗耀祖,玉堂金馬瓊漿美酒,其滋味無可代替。唯有人主體察民情,以民意為天意,兢兢顫顫如履薄冰,隨時矯治時弊,庶幾可以延緩革命而已。」

  乾隆和皇后聽他這番議論,不禁都悚然動容。默思良久,乾隆起身來,腳步橐橐踱著,倏然回身道:「明日下旨,你兼左副都御史之職,嗯--傅恆在外頭時日也不短了,你以欽差身份替朕巡視一下山東、山西、陝西、河南,甘陝和直隸都看看,下頭情形如實奏朕,天晚了,你且跪安,明兒遞牌子進來再談。」

  當晚乾隆就宿在了皇后處。因知皇后體弱身熱,且微咳不止,乾隆頓時一驚,細詢時才知道富察氏已經兩個月沒來癸水。乾隆笑道:「嚇人一跳,原來竟是喜!又要給朕添一個龍子了!」皇后似乎心事很重,嬌小的身軀偎在乾隆懷裡,微微搖頭道:「是喜。身子也有病。這無名熱有些日子了。」乾隆撫著她的秀髮,緩緩說道:「你總是提不起精神來,秉賦又薄、稍有寒熱,哪有不病的?你是朕的愛后,天下之母,朕所有的就是你的,該爽朗歡喜起來才是啊!」

  皇后沒有答話,許久,慢慢翻轉身子,竟扯過帕子悄悄拭淚。

  「怎麼了?」

  「沒什麼,高興的。」

  「高興還哭?」

  「女人高興和男人不一樣。」

  「莫名其妙。」乾隆不禁一笑,正要說話,皇后卻道:「我要是死了,皇上給我個什麼謚號呢?」

  笑容凝固在乾隆臉上,霍地坐起身,扳著富察氏肩頭,急切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皇后坐起身,望著紗燈裡的燭光,嘆息著微笑道:「我是想起前頭老太妃瓜爾佳氏,也是無名熱,咳嗽,不到二十歲上就——連個謚號都沒有,枉自先帝疼她一場。我要死了,皇上給我加上『孝賢』兩個字,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她沒說完,乾隆一把掩住了她的口,說道:「朕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登極以來事情多,你身子又不好,沒有多在你這裡過夜。自幼我們一處的,你還不知道朕?別胡思亂想——睡吧——」

  第二日天濛濛亮乾隆便醒了,見皇后一彎雪臂露在被外,呼吸均勻,沉穩地睡著,眼角兀自掛著淚痕,輕輕替她掩了掩被角,穿著中衣,躡腳兒出到外間大殿。幾個守夜宮女忙不迭地過來侍候,乾隆擺手揮退了,單叫秦媚媚過來問道:「皇后如今一天進多少膳?」秦媚媚見乾隆臉色陰沉,小心地低聲道:「娘娘進膳不香,全都進的素,兩頓正餐,奴才旁邊瞧著,一頓不過二兩老米。閒時偶爾進一點荔枝瓜果。倒是前頭廚子鄭二做的葷菜娘娘還進得香。鄭二走了後,奴才就沒見娘娘進過肉菜。」乾隆便問:「鄭二現在哪裡?」秦媚媚笑道:「他偷了御廚房一個雞血紅瓷瓶,埋在煤渣車裡往外運,叫內務府查出來,打了--」他沒嘮叨完,乾隆便擺手止住了,說道:「你一會就去傳旨,叫鄭二還進來侍候,月例加番,有錢了就不偷東西了。告訴鄭二,主子娘娘進一兩肉,朕賞他一兩銀子!」

  「啊,扎!」

  乾隆頓了一下又問:「給娘娘看脈的太醫是誰?」「葉振東。」秦媚媚忙道:「太醫院的頭號醫正,不奉旨不給人看病的。說了,娘娘發無名熱,是心血燥竭,要用鮮熊膽。只這味藥冬天太難得,狗黑子貓冬不出窩兒,到哪弄得那麼多鮮熊膽呢?」「這些事你該去回朕。」乾隆呆著臉說道:「暢春園獸圃還養著十幾隻熊呢!先用著。朕這就叫黑龍江將軍捕活熊送來,笑話!貓冬的熊就捕不來麼?」說到這裡乾隆覺得有點冷,才想到自己穿著小衣說話,起身進裡間時,富察氏已醒來,雙眸炯炯,見乾隆進來,披衣起身道:「我都聽到了,生死有命修短在天。我一時半會不至於怎樣的。皇上你太鄭重其事,我反而承受不得。」

  「敬天命還要盡人事,不然要人做什麼呢?」乾隆笑道:「你心思放開些,朕問了心裡也就有數了。」幾個宮女或跪或站忙不迭地給乾隆著衣,將一件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套在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縑金龍袍外,腳下蹬了一雙青緞氈裡皂靴、頭上戴了頂中毛熏貂緞台正珠頂冠。皇后相了相,親自過來為乾隆束了一條金鑲碧瑪瑙線鈕帶,平展展露出金絲纓絡,這才滿意地說道:「你去辦正經事吧。」一抬頭見鈕祜祿氏站在珠簾前,便問:「你幾時進來的,我竟不知道。」

  鈕祜祿氏微含酸意地看著這對恩愛夫妻,聽皇后問,忙蹲身萬福,笑道:「我剛從老佛爺那邊過來。老佛爺說,去瞧瞧主子娘娘身子骨兒,我說不妨,娘娘的炕桌子不重,昨兒去瞧氣色好多了,還是舉得起的|」(註:這裡暗引孟光、梁鴻舉案齊眉故事,指乾隆與富察氏夫妻恩愛。)

  她說著乾隆已是笑了,道:「都是皇后慣的你,索性連她也取笑了。你們先過慈寧宮去,朕拈香回來就過去給母親請安。外官命婦都誰進來,列個單子進來給朕和皇后看。」鈕祜祿氏一抿嘴兒笑道:「單子進到慈寧宮了!皇上放心,該見的、想見的,準保您都能見上!」

  「那就好。」乾隆耳聽自鳴鐘連撞七聲,不再耽延,說了句:「朕拈了香就過去。」便出來坐了暖轎,執爐太監馬保玉、吳進喜前頭導引至順貞門外,早有侍衛塞楞格、素倫接爐,領班老侍衛張五哥前頭帶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轉壽皇殿行禮,又到欽安殿、斗壇拈香拜禮,坤寧宮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東暖閣神牌前、佛前恭肅行禮。恰路過錦霞自盡的那座殿,乾隆心中一動,便命乘輿停下,隨侍的馬保玉笑道:「這殿已經荒了一年了,內務府送來的禮部儀注單子沒有安排祭這個殿——」話沒說完,乾隆眼風便掃過來,竟懾得馬保玉一顫。乾隆道:「是朕聽禮部的,還是禮部聽朕的?別處不去,這殿朕一定要祭,打開!」

  這座偏宮自錦霞死後就鎖錮了,宮裡人傳聞夜裡常聽裡邊有嚶嚶哭泣聲,巡夜的都繞開道兒走。乾隆推開大門,立刻有幾只雪雞嘎嘎大叫著撲身飛出來,幾個太監都是嚇得一怔,只得隨乾隆進來,但見青磚縫裡長出的蒿草足有一人高,塵封鎖鑰,廊廡寂然似一座荒廢多年的古寺,回風蕭蕭掠殿而過,發出絲絲鳴聲,似作離人悲泣。乾隆臉上似悲似喜,踏著枯蒿逕至錦霞原來住的房前,隔著窗紙朝裡看時,光色甚暗,只見遍地塵積,似乎印著不少老鼠、黃鼠狼足跡,隔子前幾本舊書散亂地堆著,靠床的海紅幔幛照舊挽著--一切都是那夜的樣子,只在靠樑牆角下翻倒了一隻凳子,牆上一尊彌勒佛像已變得黯黑,佛挺著大肚子半張著嘴唇,笑嘻嘻看著這間房子,彷彿想說什麼——乾隆身上不禁一顫:錦霞就是在這個凳子上把綾索套進脖子裡的!

  「朕誤了你,朕負了你——」乾隆後退一步向窗欞微微一躬,含淚吶吶說著,燃了三住香將小香爐安在石階上,心中默念:「今世有緣今世再見,今世無緣願結來生——」在滿目淒涼的荒煙蔓草中,他踱著步,悲不自勝地低吟:

  殘宮舊妝台,滿目盡蒿萊。

  紅粉今何去?惟余一掬淚!

  正自滿腹悵惆無可排遣,高無庸匆匆走進來,站在乾隆身後稟道:「皇上,訥親中堂叫奴才過來請旨,在京二品以上官員都在乾清宮集齊了,請皇上過去受賀。」「不見了。」乾隆擺擺手,「叫他們朝御座磕頭,回去過節!」

  「扎!」

  「回來。」乾隆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朕這就過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09 PM

二十五 乾清宮嚴詞訓廷臣 謄本處密旨捕劉康


  乾清宮是紫禁城裡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會宮殿。乾隆換坐三十六人抬明黃亮轎繞道從乾清門正門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場上才扶著高無庸肩頭下來。宮外以莊親王允祿為首,親王宗室有幾十名,文武官員卻以張廷玉為首,以下訥親、鄂爾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進京陛見述職大員一百多名,原都站著。或同鄉相遇、或久別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屬各自湊在一處,有的寒暄,有的說悄悄話,有的擠眉弄眼說閒話,有的一本正經目不斜視,正等得不耐煩,見乾隆身著朝服下轎。「忽」地黑鴉鴉跪下一片。

  乾隆邁著輕捷的步子上階。一轉眼見允涐也跪在允祿身後,便笑著對允祿道:「皇叔們是有歲數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兒弱,說過不必拘禮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澤,」允涐沒想到乾隆會單挑出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說道:「臣——臣是罪餘沒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閒著。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門,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進——進來請個安還——還是該當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輩裡最是驕橫膽大、口沒遮攔的一個,如今十年囹圄,變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親見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氣,現在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不禁心裡一聲嘆息。只說了聲「十叔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將養身子,缺什麼告訴內務府一聲。」便邁步進了大殿,坐在正中須彌座上,吩咐道:「叫進來吧。」

  於是丹陛之樂大起,眾人按品秩肅然魚貫而入,東邊王公宗親,西邊文武百僚。張廷玉和允祿率先甩了馬蹄袖,眾人隨班行禮,齊聲高呼「萬歲!」乾隆一眼瞧見外面大小太監抬著大方桌,在東廊底下往來奔忙,才想起儀注裡還有賜筵這一條,慶幸自己沒有失儀,要真的把這群人撂在這裡「朝御座磕頭回家」豈不大敗興?想著,乾隆笑道:「元旦時,在太和殿已經與眾卿見過,但那個虛排場太大,人也太多,想說說知心話也難。今兒專門召見大員,我們君臣索性樂一樂。從初一到十五都算年關,過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來了。辦事一年,今兒叫進來賜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禮。」他含笑環視眾人一眼,臣子們忙都躬身謝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遺像前進香,心裡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說道,在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容鏗鏹,「打太祖爺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基業,世祖、聖祖承兆丕緒聖文神武底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數百年之頹風,整飭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沒有親睹聖祖統率三軍、深入沙漠瀚海征討凶逆的風采。但父祖兩輩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這些情事都歷歷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動,掃視著群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句話朕仔細思量過,於家是敗家之言,於國則是亡國之音,後人乘涼而不栽樹,後人的後人也就無涼可乘。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因為不是代代栽樹。一旦老樹被伐,乘涼的猢猻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涼不栽樹的皇帝。」乾隆細白的牙齒咬著,微笑道:「雖說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鬱鬱勃勃青青蒼蒼,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豐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給子孫。因此朕登極以來不貪鐘鼓之樂,不愛錦衣玉食,不戀嬌娃美色,精白誠心以對天下。使寒者得衣,饑者得食,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黃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願!」他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斂了笑容,「朕之以寬為政是繼皇考之遺命,因時更化,蹈於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並非寬而無當。近觀一年多來情形,蠲免天下錢糧,藩庫固然少進了二千萬兩銀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國家寧,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縣遭水災,雖然有邪教從中蠱惑,沒有一處鬧事作逆的,為什麼?因為他們不餓!有人說蠲免錢糧未見功效,其實這就是功效!朕親目所見,每年徵收國賦,各省都有上萬貧民小田主,慘遭酷吏鞭撻勒索,不堪饑寒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的餓凍溝渠,常常釀成大變,然後興師平叛。與其將錢用在屠戮賊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當初就不反?」

  乾隆說到這裡,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大約朕施了這個善政,掐了一些齷齪官的財路,自然麼,正額不納了,苛派也就無從派起--所以這樣的好政治,居然也時有煩言。有說朕沽名釣譽的,有說朕違背世宗父訓的,還有異樣心思的,說朕『飽漢不知餓漢饑』的,甚至有人在外邊巧立名目剝削錢財的--以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創大清極盛之世,效聖祖為一代令主,順朕此心,犯顏直諫也由得爾,痛批龍鱗也由得爾,逆朕此志,則三尺之冰正為汝設!」

  雍正往年元宵賜筵,群臣到乾清宮不過照例的念「萬壽無疆頌」,君臣對柏梁體詩,叩頭領宴,悄悄往懷裡袖裡塞些個果子點心回家與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寬為政」,登極以來接見大小臣工,總是和顏悅色、溫語諄諄,誰想這位英俊文雅得像個翩翩公子哥兒的皇帝一翻臉,不但威嚴駭人,其詞氣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劍,絲毫不遜於冷峻刻薄的雍正。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錚錚有力,偌大乾清宮中二百餘人都聽得股慄變色,直挺挺跪著,一聲咳痰不聞。

  「今天過節是喜日子,本來朕想等幾日再說這些話。」乾隆放緩了口氣,滿意地綻出一絲笑容,「難得的是人到得齊全,過了年又要忙起來,專門召集朝會似乎不必。所以隨便說說--賜筵!」

  頃時鐘呂磬鐺齊鳴,樂聲中百官叩頭謝恩起身,御膳房執事太監指揮著差役、小蘇拉太監抬著二十多桌已經擺得整整齊齊的水陸全席進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張廷玉,一手挽了鄂爾泰含笑入席,莊親王允祿、怡親王弘曉和軍機大臣訥親下首作陪,一齊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頷首,弘曉忙立起身來大聲道:「止樂--君臣對詩!」

  中元佳節春氣揚,

  乾隆笑容可掬,舉杯一呷,漫聲吟罷,轉臉笑著對張廷玉和鄂爾泰道:「你們是三朝元老,柏梁體詩是輕車熟路了、賞你們一杯延壽酒,讓了年輕人對詩如何?」兩個老臣忙笑著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視訥親。訥親忙道:「臣不長於此,勉強應詔而已。」吟道:

  太和春風真浩蕩!

  「也罷了,賜酒!」乾隆一笑說道。高無庸便忙過來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尋著,因見孫嘉淦坐在第六桌上,點名道:「嘉淦,朕以為你身子骨兒未必支撐得住,你還是來了。氣色還好麼!你來接一句!」

  孫嘉淦不防乾隆直點自己的名,慌亂地站起身來說道:「臣於詩詞一道實在平平,不過臣世受國恩,不敢違旨。」遂也吟道:

  聖恩即今多雨露。

  他這樣一轉韻,已與往年對柏梁體習例不合,一向順韻拈句的臣子們倒都是一愣,一時竟沒有人出來合句。

  「你們不知道這個人。」乾隆笑著指孫嘉淦道:「此人十九歲為報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誅仇人,避禍三年出仕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說聖恩雨露,是他一生寫照,朕就敬他這樣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飲酒,高無庸--」他指著御案笑道:「把那柄攢珠玉如意賞他!」

  大殿裡立時一片嘖嘖稱羨聲。但詩還是沒人出來對。忽然,翰林中一個六品頂戴的官員,長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臉一抬,舉起酒杯吟道:

  灑向人間澤萬方!

  乾隆看了看,卻不認得,看允祿時允祿也輕輕搖頭,張廷玉湊近了輕輕說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進士,叫紀昀。」

  「嗯,紀昀。」乾隆盯著看了紀昀移時,見紀昀軀幹魁偉,神采奕奕,眾目睽睽之下一副從容自若沉穩雍容態度,心中頓起好感,笑道:「詩有起承轉合,你合得不壞,朕看你秉賦不薄,像個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紀昀頓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聖恩,願食一飽!」

  乾隆見他不卑不亢應對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過來,過來!」紀昀忙叩頭起身趨步逕自來到御座側畔躬身侍立。乾隆指著膳桌中間一個大攢珠景泰藍盤子,問道:「能吃完麼!」紀昀看時,是一隻羊乳紅燜肘子。因為肥膩,還沒人動過,約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賜,臣子死且不辭,何況食肉?」乾隆高興得站起身來,竟親自端過來笑道:「既如此,賞你!」此時滿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謝恩。」紀昀卻不馬上接住,先雙膝下跪在地、雙手才捧過來,竟是據地而食,卻毫無羞慚矯作之態,用手將肥漉漉油漬漬的肘子肉一把抓起,頭也不抬手撕口咬,頃刻之間偌大一塊肘子已是下肚。紀昀又將剩餘的羊乳湯一飲而盡,說道:「聖恩即今多雨露,作詩亦得蒙賜胙肉--臣此一餐可飽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邊命內侍給水讓紀昀淨手,欣賞地看著紀昀,說道:「看來是個沒機心的,心寬量大,好!」紀昀接口道:「人處五倫不可有機心,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也深!」

  乾隆越發高興,沒想到在這樣的筵會上竟會發現一個詼諧機敏、老成練達的年輕翰林,便有心考較,吩咐眾人如常用餐,又笑謂紀昀:「你有字麼?」

  「回萬歲。」紀昀忙道:「臣字曉嵐,曉風拂日之『曉』,嵐氣茵蘊之『嵐』。」

  乾隆仰著臉想了想,說道:「你很敏捷,朕想試試你的詩才--方才那種格調太局人,作不出什麼好詩,可以隨便些。」

  「是,請賜題。」

  「昨晚內務府奏過來,密妃為朕生了個孩子,你以此為題試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龍!」

  「嗯--朕沒說完,是個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沒養住。」

  「料應人間留不住,」

  「朕命人丟在金水河裡。」

  「翻身跳入水晶宮!」

  此時殿中人雖遵旨進食,但紀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豎著耳朵聽,不禁又羨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訥親原疑紀昀冒言邀寵幸進,至此也不禁釋然而笑。乾隆心裡一動,原想立刻召他到上書房供事,卻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個好秀才!好自為之,朕自有用你處。退下去吧。回頭朕命人再賜些牛肉給你。」待紀昀退下,乾隆轉臉對允祿道:「你代朕陪陪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強。」說罷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頭問高無庸:「昨兒不是叫劉統勛遞牌子麼?是人沒來,還是被擋在外頭了?奴才們辦事是愈來愈不經心了。」

  「回主子話,」高無庸笑道:「劉統勛來了有一會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攔轎告狀的,又去看望了李衛李大人,誤了時辰。進來時還問奴才,皇上高興不高興。奴才帶他到謄本處隔壁的那間房子裡候著,正要請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請見還問朕高興不高興!你怎麼說的?」高無庸忙道:「奴才說主子高興極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從沒見有這麼歡喜的。」

  乾隆沒再說話,由高無庸導著到謄本處隔壁,也不通知,一腳踏了進去,見劉統勛正伏案疾書笑道:「看你劉統勛不出,還會舞巧弄智,什麼事要乘你主子高興才說呢?」

  「皇上!」劉統勛抬頭見是乾隆,似乎並不吃驚,擲筆起身道:「臣確有密奏。不過不是想乘主子高興時才奏。這是件掃興事,主子好容易得閒兒,正高興時進奏不好。」乾隆臉色一沉,他感動了。他沒說什麼,逕坐在劉統勛對面,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什麼事?奏吧。」劉統勛略一躬身,說道:「是德州府原查辦虧空道員賀露瀅自殺一案。現賀露瀅的妻子賀李氏狀告,說其夫並非自盡,乃是德州原知府劉康暗殺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劉統勛一眼沒言聲。

  「剛才臣打轎上朝,賀李氏在四牌樓攔轎喊冤。」劉統勛黑紅臉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當即依例停轎詢問。賀李氏容顏憔悴、骨瘦如柴,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幾天沒吃飯。臣見告的是當朝命官,還以為是刁婦窮極妄攀大員,當即告誡。『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勝了你也要流配千里。聽我相勸,帶兒女回去好好教養成人,自然日子就好過了。』賀李氏當時破口大罵臣『官官相護』、又說她不是民,有四品誥命。」

  「臣大吃一驚,這才細看狀紙,原來是寫狀人不懂規矩,一開頭就說『民婦賀李氏為告前德州知府劉康畏法害命事』,一邊請她母子到附近吃飯,細研狀子,不但事涉劉康,還牽連前山東巡撫岳濬、布政使山達,前兩江總督兼領山東督捕事宜的李衛,還有錢度也都捲在案內!」

  劉統勛說到這裡,彷彿要噓盡心中寒氣似的透了一口氣。乾隆聽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駭然。他其實對其中絲蘿藤纏的關係比劉統勛還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親王允祥的愛將,弘曉見了還一口一個『岳哥』,而山達則是允祿的門下包衣奴才,與理親王弘皙關係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衛怎麼會也捲入案中,遂道,「要這樣說,這個案子簡直牽動朝局了!你接的是。」

  「豈止牽動朝局,而且牽動政局。」劉統勛彷彿是另一種思路,蹙眉俛首沉吟道:「設如賀李氏所告屬實,劉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賀露瀅追索德州虧空,劉康不得不鋌而走險。這劉康犯的是十惡罪,法不容寬,那是一定要剮的。但與皇上『以寬為政』稍有不合,李衛當時之所以沒有嚴審,錢度身在帝闕,為什麼緘口不言。除了證據不足外,還擔心擾了皇上的大局。現在苦主出來了,要掩住是沒有道理的,究竟如何辦理,方才臣去見了見李衛,李衛說只能請皇上聖心默斷。」

  乾隆聽了一時沒說話,站起身來在狹小的斗室裡慢慢踱步。劉統勛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他在暢春園當書辦時見過康熙,接見大臣時常常一邊徘徊一邊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後倏然止住,果斷地下旨裁決。這個乾隆不同,任何時候見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氣,端凝而坐,聽底下臣子議事,有時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今日竟一反常態繞室徬徨,可見心裡極不平靜。劉統勛正思量著,乾隆已在門口站定,望著東半天層層疊疊的凍雲,乾澀地問道:「你見了李衛?他不至於只有這個話。他自己是甚麼章程?」

  「李衛說不管劉康有罪無罪,他自己已經有罪。要具折請旨處分。」劉統勛緩緩說道:「這個案子接而未辦,他自認確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後情形待機辦理。無論如何該給主子上個密折的。」

  「唔。」

  「臣問李衛,如今意見如何?李衛說,還是要請旨。皇上若徵詢他,他只有一個字--辦!」

  乾隆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容:「看來還是朕德力不夠啊!先帝手裡三位模範,田文鏡不去說他;鄂爾泰也算不得什麼純臣;李衛自幼與朕處得好。想來他必定於朕無所欺隱,竟也有這麼多的心腸!」說罷看了劉統勛一眼,冷冰冰說道:「人真是萬物之靈,就如錢度拒納劉康贈金,原想是至公無私,焉知不是一石雙鳥,為自己將來預留地步?你劉統勛是不是也是這樣啊?!」

  「臣不敢。」劉統勛沒想到乾隆舉一反三,會數落到自己身上,驀地冒出一身細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聖非賢,不能無過,願受皇上教誨,勉為純臣。」

  「這個案子當然要辦,一點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說道,「劉康殺人之事,嚴讞審明屬實,他既然凶殘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處置他!有人不是說朕事事與先帝之政作梗麼?朕這就痛駁他!有人不是暗地裡還在做些想入非非的夢麼?朕也可宰個雞給這些猢猻看!」他格格一笑:「這個案子就交給你,怎麼辦也由你,不須再來請旨,一邊密地派人追索人證物證,一邊先將劉康捕拿了再說!聽見了?」

  「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0 PM

二十六 劉統勛莽闖莊王府 老太后設筵慈寧宮


  劉統勛密陳完畢,心神不定地跟著乾隆到乾清宮與筵,他怕走漏風聲劉康自盡,又思量著劉康是否已經啟程去了山西,該在哪裡堵截,擔心人證拿不齊,案子拖得太久。直到莊親王領旨宣布休筵。劉統勛才清醒過來,忙隨眾人出來,尋著尚書史貽直,笑道:「大司寇,回衙要和您議點事,可容我同轎回衙?」史貽直笑道:「這幾天歇衙,有什麼要緊事呢?」劉統勛只笑而不答,隨史貽直出來,二人同乘一轎回刑部衙門,弄得劉統勛的轎夫倒莫名其妙。

  ——從轎裡出來,史貽直已是神色嚴峻,帶劉統勛進簽押房坐了,開口就說:「行動要快。這案子你是專辦欽差,我當幫手。這就傳順天府的人來,諮會孫嘉淦直隸總督衙門,封住出京要道。劉康進京住在哪裡我們也不知道,要派能幹吏員尋著他的同年,打聽他的下落,暗地監護起來,或當場捕捉了,就萬無一失了。」

  「是,大人慮得周到。」劉統勛忙笑道,「卑職這就安排去。」遂叫了緝捕司的吏目黃滾一一安排了。這才和史貽直擺了棋盤對弈,靜待消息。只是二人都意馬心猿,胡亂走子兒。

  待到天將黑時,黃滾回來報說:「劉康沒走,他在西下凹子有一處宅子,養著個小妾,今兒晌午回去就沒出來。申時時牌隔壁院裡人聽那院有女人哭聲,還小聲罵著什麼。劉康像是勸說著什麼,後來也就安靜了。」史貽直道:「既如此,你為什麼不當時就帶人鎖拿了他?」黃滾回笑道:「奴才手裡沒有順天府牌票,劉康家門口不遠就是吏部考功司衙門,怕事情鬧大了。原想他總要出來看燈,在外頭悄悄地擒了。不防後來來了幾位官員,都不認的,進去了一會,帶著劉康說說笑笑出來,聽口氣是去莊親王府赴筵。」史貽直緊追一句問道:「現在沒人跟著?」黃滾忙道:「奴才的兒子黃天霸已經潛入莊王府監視,大人放心,死不了他,也走不了他。」

  「黃滾差事辦得不壞。」劉統勛在旁靜靜說道:「我現在親自去十六爺府走一遭。」史貽直皺著眉沉吟道:「這太掃莊親王的顏面了,他要出面阻攔怎麼辦?」劉統勛黑紅臉膛上肌肉一抽一搐,冷冷說道:「我是欽差。」說罷一揖而去。

  ***

  莊親王府在老齊化門內,地處城東,在北京城不算冷僻也不算很熱鬧。正月十五其實是細民百姓賞燈的節日,允祿自己就是個製燈的行家。北京城裡見不到的白玉擎翠燈、龍虎風雲燈、冰火燈、觀音施水燈、西施浣紗燈、哪吒鬧海燈,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地上走的他都會製作。由於他已經得知乾隆為民間張燈如常心裡很不高興,自不肯白觸這個霉頭。為了取樂兒,允祿便叫上弘曉、弘昇、弘皙、弘普一干子侄,還有在京為官的門下旗奴、過往親密的大臣如齊勒蘇、徐士林、那蘇圖、楊超曾、尹會一也都請了來,擺了十幾桌流水席,隨吃隨換,桌上始終只四樣菜。賀英、勒格塞、馬成羅、葛山亭幾個人都是額駙,見了面自是另有體己話。允祿是首席議政親王,面子無人能比,有的人還拽上朋友一道來湊趣,上燈時分,來的也有小二百人。莊親王是個隨和人,凡來者不論認識不認識的,都親自執手殷勤招呼,見紀昀和徐士林聯袂一處進來,竟撇開徐士林,笑著上去一把抓住紀昀道:「不要行禮了,這麼多人,行起規矩來沒頭兒了--你們瞧見沒有?這就是我方才說的紀曉嵐,那天下來主子還向我連連誇讚他哩!」

  「王爺,這都是聖上錯愛,晚生何以克當!」紀昀滿面笑容,說道:「不過給皇上取樂兒罷了。」

  尹會一從人群中擠過來,他是兵部漢侍郎,也長得五大三粗,只左額前長著核桃大小一個肉包,看去格外顯眼--到跟前笑著推了紀昀一把道:「你這傢伙,上次捉弄得我好苦!來來來,罰酒三杯!」眾人都是一愣,這兩個人既不是僚屬也不是同年同鄉,年紀也差著老大一截,紀昀怎麼會捉弄到他?尹會一笑道:「你們都知道,我頭上這個瘤苦得我沒法,上次去翰林院說起來,紀昀說施家胡同住著個神醫叫施二先生,包你藥到病除。不過這施二先生不大輕易出手看病,你可要好生求告。聽他的話,我弄了幾箱子宮點,去訪施二。到胡同裡問了幾處,人們倒也指路,只是問誰誰笑。我心裡詫異。待敲開施二先生的門,那施二一開門我就愣住了--原來他右邊這個地方也長了個瘤子,一模一樣,真像照鏡子一樣!」眾人先還怔著聽,至此不禁轟堂大笑。都說:「該罰該罰!」

  紀昀為河間名士,自負有不羈之才,恩科考試卻落在二甲第四名,遠在莊友恭之後,雖然選在翰林為清秘之職,一向也並不出眼,今日一語合了聖意,如名花突放,引來蜂蝶紛飛,連莊親王都另眼相看,不禁高興得臉上放光。在眾人簇擁下登堂入座,連飲三大觥,正待說話,允祿手掌輕拍了三下,兩壁廂帷幕突然大張,一隊妙齡女子,個個身著漢裝,妙曼雲環、步搖叮噹,手揮五弦,目送秋波,旋舞而出,廳中眾人霎時間便雅靜下來,聽歌女唱時,卻是一首減字木蘭花:

  娉娉裊裊,芍藥梢頭紅樣小。舞袖低回,心到郎邊客知己。金樽玉酒,歡我花間千萬壽,莫莫休休,白髮盈簪我自羞——

歌聲剛歇,眾人立時鼓掌稱讚。工部尚書齊勒蘇嘆道:「真個清艷絕倫!不知出於府上哪位名士手筆?」允祿笑著指了指第二桌上一個中年人道:「姚老夫子!」眾人一看都是一怔,只見這姚老夫子塌鼻鯉唇,滿臉大麻子,大約早年得過風疾,眉毛稀稀落落,下頭兩隻眼也是一大一小。聽眾人稱讚自己,搖頭晃腦故作謙遜,拱手道:「拙作豈敢承蒙金獎,承教,承教了!」大家見他怪模怪樣,都捂著嘴偷笑。紀昀笑道:「我也有一首翻新的《大風歌》試辱君聽!」遂朗聲道:

  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樑?

  吟聲剛落,眾人無不捧腹大笑。弘曉一手扶腰趴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徐士林蹲在地下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弘昇捶胸躬身大笑,一碗茶都扣了桌子上,允祿笑得噎著氣道:「這——這太苛了——」姚老夫子臉都氣得紫脹了,說道:「翰林以貌取人麼?」紀昀卻不想和他翻臉,乘著大家笑時,輕聲道:「我讀過晁天咎的《開府樂》,取尊範為王爺和眾大人杜撰一首,不亦樂乎?」姚老夫子便不敢言聲,只自斟一杯,恨恨地喝了下去。(註:上邊減字木蘭花詞為姚老夫子剽竊晁無咎之作。)

  「我這裡還有一幅古畫,上邊的題跋都沒了。」允祿眼見姚老夫子難堪,又不好得罪紀昀,回身向櫃頂取下一軸新裱的古畫拿到燈下,說道:「紀先生淹博之士,請為鑒別一下。」

  眾人便止了笑湊過來,紀昀小心展開看時只見紙色蒼暗剝落不堪,密密麻麻印的圖章也都不甚清晰,正圖卻是一個道士,形容古怪背負寶劍,一手提著酒斗,一手執杯仰天而飲,身後站著一個黑衣執拂女子,眉目如畫,翁著嘴唇似乎在說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故事?紀昀十分仔細地看了這幅畫,噓了一口氣,說道:「王爺,這是徽宗手筆。《永樂大典》裡載稱,宋政和四年,有道人攜烏衣女子入京,買斗酒獨飲。徽宗微服訪之為畫。這畫與史事處處吻合。該是畫皇親作。上面的題跋是幾疊歌,大約是烏衣女子所唱。」遂曼聲吟道:

  朝元路,朝元路,同駕玉華君。十乘載花紅一色、人間遙指是祥雲,回望海光新。

  春風起,春風起,海上百花遙。十八風吹雲欲動,飛花和雨著輕綃,歸路碧迢迢。

  簾漠漠,簾漠漠,天淡一簾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華微映是空舟,歌罷海西流!

  吟罷笑道:「這歌詞裡帶仙氣,非人間格調,所以勉強記住了。」

  劉康今晚赴筵便一直心神不快。他自己官運亨通,家運卻一塌糊塗。曹瑞、瑞二,還有李瑞祥這三個僕人自賀露瀅死後就跟著他當了長隨,起初都怕犯案,倒還相安無事。後來調到山西,曹瑞和瑞二就有些手腳不穩,先是在丫頭跟前動手動腳,後來竟然輪流姦宿,毫無忌憚。丫頭老婆子們見劉康寵信三瑞,就告到劉康的夫人劉喬氏跟前,夫人原也不知道自己老爺做的事,就叫了去把曹瑞、瑞二各抽了二十篾條,原說要開銷出去,誰知過了一夜。第二天倒把被糟塌了的五個丫頭叫去狠狠申斥一頓,說丫頭不自重,不相信曹瑞、瑞二這樣的本分人會做這種事,又升曹、瑞二人當了副管家。那曹瑞、瑞二越發得志猖狂,乘著劉康到大同出差,索性連劉喬氏也一塊做了進去,輪流在上房快活,還要丫頭陪床。弄得劉公館成了兩個魔頭的風流窟。李瑞祥因為是自家舊僕,還顧一點老情面,見二瑞鬧得不像,主人又管不了,有時拉個背場還悄悄規勸幾句,「大家一條船,不能把船自己弄翻。」也不過大面上叫二瑞稍稍收斂一點。這次劉康進京遲遲不肯回山西,一是運營京官,二來也確實怕回到那個爛泥塘似的窩穴裡去,遂命李瑞祥在京找了一處房子,買了個小妾燕燕,雖然房舍簡陋些,僕從少些,比之山西宅府,已覺不啻天堂之樂。誰想上午拜客回去便見燕燕伏床慟哭。一問,是李瑞祥乘她午睡,悄沒聲上來按住,也學了瑞曹二人。好容易一下午勸慰,答應燕燕逐出李瑞祥,又許李瑞祥三千兩銀子自己過活,平息了這件事。他是被拖到莊王府來赴筵的,哪裡有心和眾人一道說笑作樂?珍餚玉饌一口不能下嚥,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只是吃酒。此時見眾人圍著看畫,吃得醉眼迷離的劉康正要勉強起身敷衍,忽見劉統勛帶著幾個衙役沿廡廊大踏步進來。劉康一噤,忙笑道,「延清兄,來遲有罪,罰酒三杯!」正要迎上前,旁邊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長隨早一把緊緊扶住他,說道:「大人別栽倒了,你有酒了。」

  「是劉延清啊!」允祿聽劉康在背後說話,回頭一笑說道,隨即臉上變色,說道:「怎麼,帶著水火棍子進我府來?」上百的官員此時已目瞪口呆。劉統勛在眾人目光盯視下向允祿趨了一步,拱手一揖到地,說道:「統勛此刻奉差在身,多有開罪,然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改日一定來王府負荊請罪。」允祿愕然道:「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

  劉統勛只一躬算是作答,轉臉對劉康一笑,說道:「康兄,這裡人多,大家正歡喜,說話不便,請借一步說話。」事起倉猝,起初劉康幾乎嚇暈了過去,一肚子酒都隨冷汗淌了出來,見那青年緊緊抓住自己,試著掙了一下,恰如被鐵箍了似的,情知大事不妙,硬挺著說道:「劉康平生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延清有話當面請講。」劉統勛嘿然一聲冷笑,說道:「康兄,你東窗事發了!」遂轉臉對衙役大喝一聲:「拿下!」

  話音一落,黃天霸一把便扯落了劉康的官帽,順手一搡,劉康彈丸一樣從他懷裡衝出去,幾個衙役餓狼一般撲了上來,三下五去二便捆得劉康似寒鴨鳧水一般。眾人眼花繚亂一驚一乍間,「豁啷」一聲一條鐵索已披在劉康項間。劉康雙足一跳,又定住了神,仰天長嘆道:「小人誤我陷我,蒼天有眼--我冤枉!」劉統勛哪裡容他多說:嘴一努,鐵鏈一帶,已是將劉康扯了出去。

  此時筵廳裡一百多號人都驚得木雕泥塑一般,眼睜睜看著這個黑矮個子施為,噤口不能出一語,死寂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劉統勛最後離開,這才向氣得兩手冰涼的允祿打了個千兒道:「奴才無禮,實是事不得已,萬祈王爺見恕!奴才說過,改日一定請罪!」說罷起身又一躬,竟自匆匆而去。允祿愣在當地,半晌才咬著牙笑道:「說起來,劉統勛還是我門下奴才的學生,真真好樣的!--備轎。我這就進宮去!」說著便下階來。姚老夫子悄沒聲離了紛紛議論的人群,幾步搶到允祿前頭,一打躬說道:「王爺,您這會子進宮有公務?」

  「沒有。」允祿氣咻咻說道:「我要請旨懲處刑部這干沒王法的王八蛋!」

  「劉統勛可沒說他奉的欽差還是部差呢!」

  允祿猶豫著站住了。姚老夫子委婉說道:「您思量--要是史貽直派來的,借一個膽給他,劉統勛也不敢這麼魯莽!劉康三品大員,刑部自己怎麼敢作主說拿就拿?劉統勛在這裡不宣欽差,或者是為免了王爺行禮,顧全王爺體面,或者是想著王爺出面攔阻時再宣明,叫您更為尷尬。皇上那邊這會子伴著老佛爺也正在取樂,您這過去一鬧,掃他的興不掃?不和劉統勛一樣了?福晉也在裡頭,萬一有個一言半語的降罪的話,您和福晉臉上也下不來!」允祿覺得他說的有理:自己闖到慈寧宮質問乾隆。既不知道劉康犯的什麼罪,也不曉得是誰派劉統勛來,三言兩語就要問得自己無言可對。乾隆一向以至孝標榜,弄得太后不高興,還有自己好果子吃?思量著已洩了氣,嘆了一聲說道:「如今竟成混賬世界!你劉統勛就不能先知會一聲再拿人?由我拿下送刑部也沒有什麼不可的!我還是天璜貴冑哩,你就這樣蠻橫!對下頭百姓還不知怎樣呢!--你告訴世子,招呼這些人還吃酒,盡興一醉。我到書房歇歇兒。」

  ***

  姚老夫子的勸說還是對的。慈寧宮的筵宴比王府熱鬧十倍,但宮門各處早已下鑰,真的一層層通報進去,以為出了什麼軍國大事,乾隆自然要接見,他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肯定要觸大霉頭。

  此刻慈寧宮正殿和側殿上千只巨燭高燒,照得殿內殿外通明雪亮,各王公福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未嫁皇姑和碩公主、格格,依輩份大小列在正座前一溜五張席面上。上百個一品誥命夫人,有頭臉的勛臣外戚夫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團席而坐。不到五十歲的太后鈕祜祿氏容光煥發,高高坐在正中座上,一邊是皇后富察氏執盞,一邊是太后的娘家從侄女皇貴妃鈕祜氏侍在身後執壺。乾隆和皇后對坐在兩旁侍奉。因御筵尚未開始,滿桌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陸珍果,一百枚壽桃是用麵蒸的,大的如盅,高高地堆在太后面前,上頭上了紅,配著青枝綠葉,在諸多果品中格外艷麗醒目。戌時鐘聲響了,殿中鐘鼓大作,由張照精心譜寫詞的中和韶樂激揚悅耳,詞藻華麗,百餘名暢春園供俸隨樂吟唱,殿中珠動翠搖的貴婦人立時離座肅穆跪聽:

  慈幃福履康,瑞雲承輦獻嘉祥。徽流寶冊光,玉食歡心萃萬方。旭日正當陽,綏眉壽,樂且康。瑤池玉葉方,如山阜,永無疆。

  歌聲剛落,乾隆和皇后、貴妃,離席跪在案前,伏身向太后三叩首,說道:「臣皇恭叩太后聖母萬壽無疆!」

  棠兒隨在外戚一班命婦中跟著行禮,眼巴巴地望著風流倜儻的乾隆皇帝,自去年十月進宮和乾隆開始有了「接觸」,她又是覺得身價不一般,又是覺得對不起待自己十分恩厚的皇后,思念丈夫又盼著丈夫多在外邊逗留些日子,每次進宮想見乾隆,又怕見乾隆,偏又遇見乾隆。眼前的乾隆一臉的誠敬莊嚴,和皇后一道肅肅穆穆地禮拜太后。棠兒想起二人私下幽會那些纏纏綿綿的情意、話語,不禁心頭突突亂跳,紅了臉低下頭,不知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只暗道:「男人們真是——」正胡思亂想,已經禮畢。由鈕祜祿氏執壺,向皇后手中的杯裡傾滿了酒。皇后莊重地將杯捧給乾隆。乾隆長跪在地,雙手高捧酒杯送到母親面前,說道:「兒子知道母親不勝酒力。今兒好日子,外頭月亮滿圓,正該為母親添壽。這杯壽酒是要滿飲的。」

  「好好!」太后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嘬著嘴微一搖頭,慈祥地笑道:「今兒月亮好,酒好,我心裡也歡喜。皇帝、皇后還有你們大家都起來,隨常取樂兒說笑,我才高興。我老了,不想拘那麼多規矩。」待乾隆起來,太后便命賜筵,又對乾隆道:「今兒這宴樂與往年不同,我聽得很入耳,」乾隆笑道:「老佛爺受用,就是兒子的孝心到了。這是一首予平曲。張照手定,南呂清徵立宮仲呂清角主調,最是雍平和貴。原來那詞『寵緩受之,避不單厚,福祿來求,如心如阜』不及這個雅頌。」太后一笑道:「我哪裡懂這些個!--張照是先帝手裡的才子我是知道的,聽說犯了掛誤,如今還沒有起復麼?聽孫子來說,宮裡太監都不尊重他,這不好。」

  乾隆一怔,忙又躬身,笑道:「母親說的是。兒子明兒就叫軍機處議這事,他做個禮部尚書還是滿夠格。」此時筵桌已經擺佈停當,只見太后一桌,正中一個壽山福海大攢盤,兩個熱鍋,一個野雞片,一個煨羊肉片,鍋底炭火熾旺,絲絲熱氣從鍋蓋四周噴出。一盤鹿尾燒鹿肉,一個烤羊鳥叉,再向外是蔥椒鴨子、炒雞絲、炖海帶絲、羊肉絲、烤豬肉各一盤,還有竹節小饅首、螺獅包子等等種種細巧小宮點,琳琳瑯瑯布滿桌周,旁邊黃簽標明「鄭二特獻太后老佛爺」。看別的桌也是大同小異,只沒有「壽山福海」,卻多了四個盤肉。乾隆說道:「朕只在這裡陪母親,皇后和貴妃代朕各桌走走,有不能多喝的,不可勉強。」

  皇后富察氏和貴妃鈕祜祿氏領命,向太后和皇帝蹲身施禮,下桌執酒挨桌相勸。此刻大殿珠動翠搖,燕語溫存,命婦們一個個激動得如醉如癡,無論能酒與否,難得是個體面風光、均霑帝后恩澤的事,誰肯輕辭了?待勸到棠兒一桌時,執壺的鈕祜祿氏卻笑道:「娘娘,棠兒該飲個雙杯的。」說著目視棠兒抿著嘴兒笑。皇后卻不在意,說道:「傅恆在外頭辦差沒回來,你確實該代他飲一杯福壽酒。」棠兒無奈,只得遵命連乾兩杯。已是酡顏潤頰。皇后己轉到別的桌上,棠兒用眼向首席一掃,正巧乾隆雙目注視這邊,目光一對,都避了開來。棠兒說聲方便,乘人不留意時,悄沒聲溜了出來。

  「母親,」乾隆又殷勤地勸太后小飲兩口酒,眼一瞥,不見了棠兒,遂笑道:「有一份急奏折子,兒子已經看過了,今晚要發到兵部,兒子去寫一道朱批就過來侍候。這裡皇后和貴妃先侍候著可好?」「去吧去吧。」太后滿臉笑容看著滿殿女人。「這是正經事麼?要遲了就不用過來了,我還缺了侍奉的人?」乾隆又看看正在勸酒的皇后和鈕祜祿氏,不言聲也出了殿。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1 PM

二十七 鹹若館棠兒訴衷腸 乾清宮國舅議朝政


  乾隆一出殿,便見老太監魏若迎了上來。這已是駕輕就熟的老套子了。乾隆略一點頭便跟著魏若出了慈寧宮。高無庸在垂花門外接著,逕入與慈寧門斜對面的鹹若館,這個地方是專為太后娘家至親遠道探親用的棲息之地。也是宮殿,規制卻小得多,南邊還有個小花園叫慈寧花園。自從和棠兒好上,乾隆命人重新裝修了這處宅院,換了知己的太監守護,因此十分謹密。乾隆進了鹹若館便問:「人呢?」

  「回主子,」一個蘇拉太監在旁躬身道:「舅奶奶在南邊觀音亭上香。」

  乾隆略一點頭便輕步來到慈寧花園正中的觀音亭。月色清輝下,果見棠兒亭亭秀立,雙手合十,喃喃祈禱。乾隆止步聽時,卻是說的「妾身有罪,只罪妾身、願親人安,遠人寧,皇恩浩蕩遍澤春風。」乾隆笑道:「這種事哪能『遍澤春風』?」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棠兒早已感到乾隆來了,祈禱完畢,又跪在玉觀音像前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再向乾隆蹲了一個福兒,這才嗔道:「人家辦正經事,皇上開玩笑也不分個時候!」乾隆一笑,沒再說話,上前拉起棠兒的雙手在自己手中暖著,交叉挽起在園中月色下踱步。

  此時月輝如銀,輕紗似的籠罩著這方寸小園。雖是隆冬季節,園中紅瘦綠稀,一叢叢暗綠低矮的柏牆彷彿籠著紫霧,冬青黃楊的葉片閃著銀色的光,枯黃了的規矩草勾連著「萬」字形小徑,腳踏上去又鬆軟又舒適。兩個人默默偎依著慢慢踱步,望著那輪皎潔的月亮。棠兒低頭嘆息一聲,終於開口道:

  「皇上。」

  「唔。」

  「女人命苦。」

  「你命不苦。因為有我。」

  「我真不知以後會怎樣,傅恆要是知道--」

  「他知道又怎麼樣?沒有朕的旨意,他回不來。」

  「——」

  棠兒輕輕掙開乾隆的手,背轉臉拭淚,卻不說話。乾隆緩緩扳過她的肩頭,望著她道:「月下看美人,真令人銷魂!」棠兒道:「我雖美,喪德敗俗,一女愛二夫,算不得好人。」乾隆輕輕吻了她額頭一下,將她摟在懷裡,說道:「是朕喜愛你,你不能抗旨嘛!一個英雄要沒事業沒肩頭,憑什麼讓美人愛,朕不憑皇帝贏得你的心,朕雖不能明著娶你,卻能循情敦意照拂你。放心,誰也傷害不了你。」棠兒怔怔地望著乾隆清秀的面龐,一頭扎進乾隆懷裡,啜泣道:「皇上——我已經有了——」

  「什麼?」乾隆驚喜地捧起她的臉,急急問道:「你有了朕的——這麼好的信兒,怎麼不早說,朕都高興壞了!幾時有的?是男還是--」話沒問完自己已是笑了,「準是個男的,你有宜男相!」他一把扯著棠兒快步走進鹹若館東配間,進門就雙手抱起棠兒,平放在床上,搓了搓凍涼的手,伸手撫摩著她那溫軟的小腹,問道:「幾時有的?幾時知道的?」棠兒覺得乾隆的手又在向下滑,輕輕推開乾隆的手背,嬌嗔道:「不老成!--兩個月沒來了,直想酸東西吃,還不是有了?」

  乾隆聽她嬌語如鶯,芳情似醉,早已渾身酥倒,翻身緊緊壓住了她,在她臉上、頰上、眉眼上印了無數個吻。棠兒被他揉搓得透不過氣來,嬌喘吁吁他說道,「當心肚裡的龍種;皇上也得當心身子骨兒——」乾隆喘著粗氣說道:「生兒子之前,這是最後一次,放心,明兒叫他們送藥給你——」

  「叫他趕緊回來。」

  一時事畢,棠兒一邊束腰整鬢,說道:「再遲了就怕掩不住了!」乾隆揩著頭上的汗笑道:「這個還用你說?明早就給他旨意。朕這會子想,孩子生下來叫什麼好。要是女的,就叫婷婷。將來長大像她母親一樣婷婷裊娜。要是男的就叫傅--不,福康安--又有福,又康健,又平安,你看可好?」棠兒掩嘴噗哧一笑,說道:「虧你還是——這是我說了算的?名字得由他來起。」

  隔壁的自鳴鐘沙沙一陣響,乾隆也不知是什麼時辰,嬉笑道:「名字由朕賜!好了,你先過去仍舊吃酒,打個花呼哨兒就回去。朕也要去軍機處,遲一刻再回去。」待棠兒去後,乾隆略定了定神,便蜇到軍機處,見是訥親當值,便笑道:「酒沉了,朕逃席而來。給朕沏一杯釅茶來!」

  訥親不曾想到乾隆會這時突然駕臨。忙不迭行了禮,將自己帶的龍井濃濃地泡了一杯茶,雙手捧過來,笑道:「主子原來為逃席。奴才還以為有要緊的旨意呢!」

  「自然也有事交待。」乾隆靈機一動,與其明日鄭重其事地叫張廷玉辦理,還不如這會子就安排停當。遂含笑道:「天明就發旨意,叫傅恆回京來。」

  訥親睜大了眼看著乾隆,這主兒是怎麼了?黑天沒日頭地巴巴跑來,要調傅恆回來,忙賠笑道:「傅恆在南京,十幾天前奏說南京教匪漏網了一百多,似要逃往羅霄山,和一枝花殘匪會合聚眾謀反,請旨親自征剿。前兒剛發走皇上朱批照允的廷寄,這會子既然要調他回京,還該說明原因才好。」

  「這個麼。」乾隆頓了一下,「原因」自然是不能說的,理由卻必須說清,思量了一下才道:「原打算派劉統勛山西去的,北京如今有一個大案要辦,朕打算讓傅恆回京述職,然後去山西辦差。山西那邊飄高的邪教也在黑查山扯旗放炮了,吏治也該去查看查看。」說完自己想想,雖覺勉強,也還說得過去,一笑而罷。訥親雖不明白乾隆何以不讓傅恆就近剿「一枝花」,偏要他輾轉數千里去剿「飄高」賊,但聖意既要他述職,自必有皇上自己的盤算。忙躬身道:「聖意已明。奴才這就擬文,明兒用六百里加緊發往南京。還有一事要奏。方才步軍統領衙門遞進稟片來,說劉康已經送到養蜂夾道嚴加看管。劉康是山西布政使,奴才也不曉得他出了什麼事。不知該怎麼回話,請聖上下旨,要不要知會張廷玉、鄂爾泰二位軍機大臣?劉康的缺誰補?」乾隆正欲起身趕回慈寧宮,聽說拿到了劉康,便停住腳步笑道:「這就是方才朕說的『大案』。劉統勛是吏員出身,斷案熟手,此案已經交給他去辦了。這是刑事,軍機處不要存檔,稟知莊親王料理,給張廷玉他們知會一聲就是了。山西藩司最好補個滿人。」說著便離了軍機處,匆匆趕往慈寧宮承孝侍母。

  ***

  傅恆接到軍機處六百里加緊廷寄諭旨,心裡很有些詫異,好好地正在外頭辦差,江西、福建兩省還沒有巡視,無緣無故地叫回去述職?再說江西、山西都是賊,剿哪裡不一樣?偏從南京調自己去山西?他在江浙住了半年,今兒查看賑濟,明兒又巡河工。又要檢視武庫,又準備點兵進襲羅霄山,從巡撫將軍到各司衙門,每日為侍候這位國舅爺,忙得團團轉,聽得這旨意,真是人人如釋重負,巴不得他就啟程。巡撫尹繼善早約了將軍雅哈一同到欽差行轅來拜,那尹繼善名門望族出身,寫得一手好文章,舌如巧簧,那番惜別之情,挽留之意,盼望再來之詞說得頭頭是道,傅恆聽得只是笑,說道:「繼善別跟我玩這花腸子。我還不知道你,就我倆私交,你說這話我信。要說通省官兒,怕都恨不得出個黑老包鍘了傅國舅!今晚我就走,客走主人安。你說你有什麼信兒帶給尹泰老相公,只怕我還受用些。」一句話說得尹繼善和雅哈都笑了。雅哈笑道:「方才在路上,我們商議好了。我母親和碩十四公主六十大壽,幾個小皇姑必定都去拜壽的,我用一百兩黃金打了七十根金釵,請六爺帶回去;尹中丞是十二簍福橘,都用騾馱。您走旱路,我們送你過江,江岸邊有水酒餞行。這成了吧?」

  「我還有件事,」尹繼善道:「要不是老雅說起『金釵』,幾乎忘了。傅爺日日說曹雪芹、勒敏、何之幾個文友如何了得。我真的心羨已久,就請六爺帶個口信,都請來拜識。明年才會試,到時候我仍舊禮送北京,呃--來時的盤費請代稟我家老太爺--」傅恆打斷了尹繼善的話,說道:「別來這套老婆子舌頭了,老尹相要不在北京,我就不送他們來麼?」三人當時一笑而散,當晚傅恆便離開了南京。

  傅恆一行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初。傅恆此時有一種異樣沉重又帶著興奮的心情。在過黃河時,他曾問梢公知不知道山中有反賊結聚,梢公說不知道,只聽說呂梁山有個叫飄高的仙人能撤豆成兵,扯旗放炮,與官家對抗。乍然間,傅恆想到在獲鹿與飄高的邂逅相遇,娟娟的芳影舞姿抹也抹不去,揉也揉不掉。雖然無言語之交,但是在贈詩那一剎,顧盼之間流露出的縷縷柔情,使這位青年貴介銷魂夢縈。果真是他們,自己帶兵去打,兵戎相見,那會是個什麼滋味!可吳瞎子聽了,卻是興高采烈,幾次說:「這回爺去山西用兵,一定帶上奴才。奴才沒有野戰功,終究不得正果。要真的是飄高,這回得要好好與他周旋一場!」傅恆也只好苦笑著答應。

  到了潞河驛,已是最後一站,按規矩欽差回京,不見過皇帝不能回家。但家裡人卻不知從哪裡打聽得他今天回來。棠兒率府中幾十個有頭臉的男女僕人,早已等候在驛外石獅子旁邊。傅恆大轎一落,呵腰出來,黑鴉鴉地跪了一片人,齊聲請安,棠兒蹲了個福兒。

  「罷了罷了。」傅恆笑道,「哪有這個規短,不許我回去,你們都來了!開這個例,皇上知道了要說『國舅回京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明兒見過聖上,我還能不回去麼?」目視棠兒含笑不語。棠兒原先見他下轎,還有些個心慌意亂,此刻倒定住了神。打量傅恆時卻見傅恆沒有穿官服,身著一襲藏青玄狐風毛小羊皮袍,外頭套著滾繡珠金線鑲邊玄色寧綢巴圖魯背心,與去時模樣相去也不甚遠,一條烏黑的大辮子拖在身後,--男要俏一身皂,真是半點不假。因見傅恆攆眾人回去,棠兒抿嘴兒笑道:「哪不是知道老爺回來,攆來巴結的,都是好心嘛,哪裡就惹翻了皇上呢!我們也不在這裡過夜,備了一桌水酒給老爺接風。」說著便吩咐,「卸下酒食往驛站裡搬。張大人,賞驛站人的銀子你送去!」「真是婦道人家,拿你沒辦法!」傅恆笑著說了一句便進了驛站。

  棠兒見眾人穿梭似地忙著擺酒食,笑著對傅恆你,「到暖房裡先換換衣服吧。黑衣裳耐髒,方才看不出來,這會子瞧著都是灰土!」遂從箱籠裡取出一個小包袱,督著傅恆脫換。傅恆小聲笑道:「你是想讓我換衣裳,還是想看我換衣裳呢?」說著便上來擁抱棠兒,棠兒啐了一口,啪地打落了他手,紅著臉道:「當心外頭人聽著了,我身子不乾淨好幾天了,明兒你也得耐一耐!--沒良心的,在外頭不知吃了多少野食,還會想著我!」說著便收拾傅恆的衣裳,從傅恆袖子裡掏出一把亂七八糟的銀票,還有個紙片打開看時,卻是情詩,揚了揚小聲笑道:「這是什麼?還敢說沒有?殺千刀的!」

  「欽差一下車你就來搜撿,我當定了房玄齡!」傅恆自己扣著扣子笑道,「這紙還有個故事兒,就是叫你看的,回頭再跟你說。我在外頭當欽差,走一步道幾十雙眼盯著,我就是孫行者也偷不成女人!」說罷站在門口乾咳一聲,走出暖房,棠兒也自跟了出來。

  第二日辰時,乾隆在乾清宮接見了傅恆,傅恆一路打了腹稿,分成軍政、民政、救災賑荒三層意思、詳述各地所見的情形,自己處置的辦法,以及遠打算近安排滔滔不絕,足足說了兩個時辰。最後又道:「皇上的以寬為政是當今治天下最合乎民情的方略。草野細民皆得實益。連龔煒都寫了頌詞。只是各地情形不同,有的地方辦得好,有的地方辦得不好。辦得好的,上下一體仰承皇恩;辦得不好的,百姓也只是對地方官口出煩言,依奴才之見,做父母官不能將聖恩雨露遍澤草野,是為司牧之責,當常派大員時時巡弋及時處置,就不會釀成大亂。先帝在時,山東何煜魁、陝西張自強、江西胡世平嘯聚造反,都是上萬民眾揭竿相從,自乾隆元年以來,雖也有幾處教匪煽惑聚眾,臣去巡查,多的不過數百人,少的不過十幾人。地方官一宣憲命,許多人也就如鳥獸散了。就是一枝花、飄高賊眾,昨夜臣觀邸報,也不過千餘人--兩相比較,皇上寬政愛民之意,周行天下,已見顯效。」說到這裡,傅恆直了一下身子,俯仰之間英氣四溢,頗見精神。

  「龔煒,是不是江蘇昆山那個叫巢林山人的?」乾隆端坐了兩個時辰,挪動了一下身子又坐穩了,看著傅恆道:「別是下頭逼他寫頌詞的吧?」傅恆笑道:「回主子,這不是下頭報上來的,奴才喜歡文士,過昆山時微服到他家拜訪,翻看他的日記得來的。」遂將一張小紙片雙手捧過來。乾隆見他細緻如此,滿意地點點頭,展開看時,真的是一篇日記。

  乾隆元年二月八日,晴無風,今知上諭。本年各省地丁錢糧按次全蠲,與民休息,鄉野歡聲四起,萬方鼓舞。自上嗣服,關心民瘼,行政用人皆從以寬,我儕小人重負如釋,惟是祝豐年急公稅,稍申媚茲之忱,乃更沐非常清博之澤於望外,蒼生何福以當之。自惟草茅無以報效,衡歌不足頌揚,僅以清香一炷,濁酒薄酹禱祝上蒼,惟皇上子子孫孫永永保民而已。

  乾隆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手也有點哆嗦,這不是出自一個大臣手筆,也不是進士及第春風得意人的應景之詞。巢林山人是出了名的「龔屈原」,書香門第進士之子,又是婁東望族黃氏的乘龍快婿,本人善經史、工詩文、精絲竹,卻屢試不第,連雍正在世都說過:「龔煒不第,是其命數不偶,亦宰相之責也!」能叫這樣懷才不遇的林下士甘心情願說頌聖的話,也真不容易。

  「你這一番出去,不枉了朕的一片苦心,」乾隆溫馨地對傅恆說道:「上來的奏折條陳不但沒有空話,就事而言,或主嚴或主寬,就是說理也都能洞中窺要。朕心裡很是歡喜。朕派出去的幾個欽差像盧焯、莊友恭也辦好差使,卻總不及你高屋建瓴總覽全局。這就是大臣風範!」傅恆激動得臉通紅,躬身謝恩時乾隆又道:「有人以為由寬入嚴難,從嚴變寬容易,其實這裡頭的繁難不是個中人體味得了的。寬嚴相濟其政乃安。這本是淺顯易懂的道理。可王士俊之流就偏要曲解,想以不孝之名加罪於朕。朕年輕,下頭都是幾輩子留下的老臣,前頭那些苛政都是經他們手辦的,有的還是靠這個升官發財的;你把政務扳過來,他就以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有意整治他。還有些人欺侮窮人慣了,一向的作威作福,你要寬他做不來。因為他並不懂政務是怎麼回事,以為做官就是『媚上壓下』四個字。他除了欺壓人討好上頭換頂子,什麼也不會!難為你領會得周全,沒有依仗『國舅』在外頤指氣使,只存著自己是朝廷的臣子的心,兢兢業業不避嫌怨把大事辦好,這個心思難得!」傅恆這才尋著話縫兒,欠身說道:「奴才這次出去,只體貼主子一個『仁』字,由仁而出或忠或恕,或寬厚或嚴猛皆在中庸。只是因臣愚魯頑鈍,盡管如此,紕謬仍舊不少,思之愧汗不能自容。」「這個話自己能說出來就是上上之人。」乾隆說道:「訓練太湖水師,你斬了十八名將弁整飭軍紀。但你沒有想到吧,水師終年在太湖巡弋,過冬的柴炭蔬菜都供應不上,軍心怎麼能穩?殺人是國典軍法之常,朕不是濫做好人,那件事朕指責了你,就是因你只用殺人治標,沒有設法堵塞亂源。」

  「主子。」傅恆頓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廷諭裡說要用奴才去山西平息飄高之亂,不知幾時啟程?」乾隆笑道:「這個不用忙。其實像江西、山西這些草寇,本省就能殲滅。為什麼要用你?如今太平盛世,文人好羅致,武將難求,儒將更難得。早晚一天大小金川、準葛爾都要用兵,所以有意地留幾個小賊叫親貴勛臣子弟練練把式,免得將來經不住戰陣。張廣泗的兵已經堵了呂梁山的馱馱峰的糧道,先餓他們一陣子,你將息十天半月上路不遲。」傅恆聽這旨意,真喜出望外,昂聲說道:「奴才自幼讀《聖武記》最佩服先帝爺跟前的名將周培公。常常暗嘆我滿洲子弟沒有這樣的全才。皇上若肯如此栽培。是奴才終生之幸。奴才還年輕,異日必定為主子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功名來!」

  乾隆默默點頭,說道:「你這話,朕是一直在等著有個滿洲子弟說的。終於讓你說出來了!鈕祜祿氏的弟弟高恆朕看著也好,已經下詔命讓他去南京接你的差。他在文事上試試看,你呢,既然話說至這份兒上,朕就不一定要你純作武臣,幾天之內就有恩旨--你回去且將息,好好地自為,朕與國家斷不虧負你的。」

  「謝恩!」傅恆深深叩下頭去,起來時已是淚流滿面,也不敢拭,卻步退了出去。

  傅恆回到府中,心裡兀自激動不已,怔怔地只是出神。棠兒幾次想問,又不知乾隆的話中涉及自己沒有,便坐在一邊描畫、剪花樣子。良久才聽傅恆深長地嘆息一聲,棠兒嚇了一跳,強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不言不語,愣怔了這半日,就是挨了皇上的砸,說出來我也好給你批講批講啊!」傅恆一笑,說道:「我過幾天還要出差,捨不得你!」遂將乾隆方才接見情形詳說了,又道:「你見的我的那首詩就是寫給娟娟姑娘的,這次山西之行又要兵戎相見,我不能沒有感慨。」

  「我說的呢,茶不思飯不想!」棠兒接過丫頭捧來的參湯端給傅恆,往桌上一墩笑道:「你去把她活擒過來,主子一句話,不就是你的人了!」傅恆笑道:「你不吃醋?」「男人們不都那樣?」棠兒笑道:「要都吃起醋來,天下女人不氣死完了。」

  傅恆此時心情才逐漸穩下來,一長一短將自己在外的情形說給棠兒聽,又道:「曹雪芹他們要去南京盤桓些日子。聽說芳卿剛產了,我要出去了,你著人勤關照點。曹雪芹是大才子,又窮,多少幫他們點,他得實惠,我得名。我和芳卿沒什麼,真的,不要學小家子氣。」棠兒一一答應,又道:「弘曉府裡和曹家也過往很密,曹雪芹寫的那個《紅樓夢》寫一章他們抄一章。還有張照,有一次還帶著永璉去看過他們。放心,芳卿是咱們家出去的,終歸咱們佔著先枝!」。

  夫妻倆絮語滔滔,忽然家人飛跑進來報說:「高公公下旨來了!」

  「快請!放炮、開中門!」傅恆和棠兒一下子都站起身來。棠兒親自給傅恆穿換官服,先穿了九蟒五爪的袍子,外頭套上孔雀補服,將一頂藍色明玻璃頂戴端正替傅恆戴上,傅恆坐了,由棠兒換著官靴,命丫頭們排案焚香。剛收拾停當,高無庸已帶著兩個小侍衛、四個蘇拉太監款步而入。棠兒忙迴避到裡間。傅恆只迎了兩步,轉回身面北長跪在地。

  高無庸面無表情,在香案後南面而立,扯著公鴨嗓子大聲道:「傅恆聽旨!」

  「臣傅恆,」傅恆叩頭有聲,「恭聆聖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高無庸讀道,「乾清門侍衛傅恆奉差巡視江南各省、勤勞王事,卓有政績,深合朕心。著加二級上書房行走,兼領散秩大臣,給假半月,前赴山西巡查,辦理剿匪事務。回京後再行赴任。欽此!」

  「謝恩!」

  傅恆覺得一陣暈眩。沒想到乾隆不到兩個時辰就作出這樣的決定。這一份高天厚地之恩,他一時覺得承受不起。思量著慢慢起身。高無庸已是換了一副笑臉,給傅恆打千兒請安,「奴婢給爺道賀了!天公祖師阿彌陀佛,誰見過像爺這樣的,不到三十歲就晉位大臣!不是奴婢當面奉承,您這福相,做五十年太平宰相是穩穩當當的!前頭高江村相爺、張相也比不了您老!」

  「取五十兩黃金。」傅恆微笑道:「賞給高無庸!」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5 PM

二十八 刑部驗屍案中生案 相府談心話裡藏話


  高無庸領罷賞喜孜孜出了傅恆府,見街上人流湧往西去,不知出了什麼事。他駐馬一打聽,才曉得是賀露瀅的棺槨從德州運到。今日由大理寺、刑部、直隸順天府衙門三堂會審開棺驗屍。太監最愛看熱鬧,這個案子開審後,他幾次借故去刑部看劉統勛拷問劉康,因劉康抵死不認,三木之下慨然受刑,竟毫無懼色,甚是佩服他的膽量骨氣。聽說要驗屍,高無庸真想去瞧瞧。但他是傳旨太監,須得回宮向乾隆回話,遂打馬一陣狂奔直回養心殿。不料乾隆卻不在,高無庸一問,才知道皇帝已經出去了小半個時辰,同行的是怡親王弘曉和訥親。小蘇拉太監告訴高無庸,皇上要大修圓明園,工部的人奏事完就出去了,興許是去了暢春園踏勘風水去了。高無庸一想,暢春園往返一趟少說也得一兩個時辰,不如趁空兒去大理寺看看熱鬧,便道:「我去暢春園見皇上繳旨。」竟獨個兒溜了出來。

  大理寺前早已圍了好幾千人,離著半里地便聽得人聲嗡嗡,根本不能騎馬。高無庸常來這一帶吃茶,茶館裡的人頭極熟,隨便找了一家把馬寄存了,單身便擠進了人流,一邊吆喝:「我是宮裡的,要進去有公事。」一步一步往裡擠。快到圈子中心,那人越發的多,吵吵嚷嚷。高無庸滿頭是汗,被中間護場兵士用鞭子趕得後退的人流一下子沖了個半倒,他一邊笑罵,「這些個臭王八,沒見這麼多人,硬拿鞭子抽!」一邊扳著一個人肩頭道:「喂,借光,我要進裡頭!」不料那人一回頭,倒把高無庸嚇得魂不附體:原來站在前面的竟是乾隆!高無庸驚呼一聲「皇--」,「上」字沒出口,嘴已經被身後的塞楞格捂得嚴嚴實實,回頭一看,四周全都是乾清宮的侍衛。乾隆只看了高無庸一眼,便又轉過頭去。

  此時法司衙門的主官還沒有到。大理寺照壁前空場中間,兩條長凳上放著一口黑漆棺材。靠東小桌上擺著幾罈子酒,五六個順天府的驗屍仵作圍坐在小桌旁,旁若無人地喝酒。維持場子秩序的卻是大理寺的親兵,一個個袍子撩在腰間,手中提著鞭子,只要有人擠進白線,劈頭便是一鞭。高無庸站在乾隆高高的身後,擋得嚴嚴實實,不敢擠也不敢離開,正焦躁間,聽得裡頭一聲高唱:

  「欽差大人劉統勛到!」

  接著又有人唱名:

  「大理寺卿阿隆柯到!」

  「順天府尹楊曾到!」

  人群立時一片騷動,大理寺的親兵們鞭子甩得山響,卻不再實打,只在頭上虛晃。幾十名戈什哈馬刺佩刀踫得叮噹作響,便聽順天府的衙役們「噢--」地拖著長聲喊堂威。幾千圍觀人眾立時雅靜了下來。高無庸踮起腳尖從乾隆的肩頭往裡看,只見劉統勛居中而坐,側旁一桌是阿隆柯,西邊面東的一桌是順天府的楊曾。三個人都板著臉。高無庸平日和阿隆柯廝混得很熟,插科打諢無話不說,見他也鐵青著面孔,嘴角一抽一抽的。蒿無庸想起他素日的模樣,不覺好笑。

  「帶人犯人證!」劉統勛見人役布置停當,向楊曾略一點頭吩咐道:「驗屍仵作預備著!」

  「扎!」

  喝酒的幾個仵作早已躬身侍班,聽了吩咐齊應道,「小的們侍候著了!」劉康已經被兩個衙役架著出來。他兩條腿被夾棍夾傷了,衙役一鬆手便癱在地卞,只是臉色蒼白,倒也並不驚懼,只翻眼看了看劉統勛便垂下了眼瞼。接著便是賀李氏、小路子、申老板、郝二進場,錢度也出來了。錢度是有功名的人,和賀李氏向上打了一躬站著盯視劉康。申老板、小路子跪在公案邊。劉統勛高舉堂木「啪」地一拍案,問道:「劉康,這是賀露瀅的靈柩!」

  「是又怎麼樣?」劉康昂著頭不看劉統勛一眼,「與我有什麼干係?」

  「我要你掉轉頭來看看!」

  ——

  「怎麼,你不敢?!」

  劉康運了運氣,一下子掉轉頭來,但那死氣沉沉的棺材似乎有什麼魔力,他瞟了一眼低下了頭,似乎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卻是目光閃爍,始終不敢正視。

  「你是讀過書的,胸中不正則眸子瞢焉。」劉統勛淡淡說道,「這裡頭的屍體是你一手致死的,你自然不能正視這冤魂!我勸你早早認了實情,免遭皮肉之苦,那賀露瀅也不須曝屍遭檢,或可稍減你的罪戾。」劉康仰著頭、滿不在乎地看著劉統勛,說道:「劉延清,我原以為你是好人,真是走了眼了!我在山東賑災,你去看過,我是不明事體的人嗎?災民們都稱我是劉青天!」「你要貪天之功麼?賑災是皇上的恩典?」劉統勛冷笑道:「山東藩庫在你任上無緣無故短缺銀子一萬七千兩,就是沒有這個案子,朝廷也要審問明白的!」

  劉康晃了晃脖子上的鐵鏈,哼了一聲道:「我是貪官,你查去好了,我不耐煩和你嚼老婆子舌頭。」劉統勛斷喝一聲道:「現在問的是賀露瀅一案。賀露瀅是怎麼死的?」「我早就回你大人的話了。」劉康一臉揶揄之色,「你大人問了,犯官也『招』了,他是上吊自盡死的」

  「當時驗過屍麼?」

  「驗過!」

  「本欽差信你不過,」劉統勛冷冰冰說道,「今日要開棺驗屍--來人!」

  「在!」

  「開棺!」

  「扎!」

  幾個仵作答應一聲,轉回小桌旁,互相含著酒滿頭滿身噴了,毫不猶豫地拿起斧、鑿、撬棍來到棺前,一陣叮叮噹噹砸擊,隨著一聲極難聽的「吱呀」響聲,厚重的棺材蓋已經磨轉到一邊。此時場上鴉雀無聲,都把目光射向幾個仵作的動作。只見一個仵作頭兒熟練地取出一把長鉗子,似乎把屍體從頭到腳夾了一遍。又忙著要銀針,在已經糟爛不堪的賀露瀅屍體上一處一處下針,賀李氏立時在旁嗚嗚咽咽放了聲兒。順天府尹楊曾坐不住,起身到賀氏跟前撫慰了幾句什麼,便踱到棺材旁邊,親自查看仵作拔出的一根根銀針。那老仵作看一眼楊曾,見楊曾點頭,便來到劉統勛公案前,拱手稟道:「驗得賀露瀅屍體一具。頭、胸、腹、骨胳各處無傷、項下喉骨、顎骨有繩勒傷痕兩處。銀針刺探,全身無中毒癥候,唯胸膈骨下一處銀針微黃,應係屍體受腐之故——」

  仵作說到「全身無中毒癥候」全場觀眾已是大嘩,聲音低一陣高一陣,有人竟高喊,「打死這個潑婦!」還有的人鼓噪:「劉統勛是昏官,請阿隆柯大人主審!」一片罵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此時劉康提起了精神,卻是一聲不言語,頭昂得高高的,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劉統勛。滿眼都是怨毒:看你怎樣收場。連站在圈子邊的乾隆,手心裡也全是冷汗。

  「吵叫什麼!」劉統勛大喝一聲,霍地站起身來,「啪」地一聲堂木爆響,「這是國家法司衙門!順天府抓住為首的,枷號!」他起初也被仵作的報說激得渾身一顫,但他是親審此案的主官,劉康殺人,有目擊人、有血衣,各色人他曾分別勘問,除了劉康和三瑞抵死不招外,人證物證俱實,此時怎麼會驗得無毒?思量著,劉統勛走到那老仵作身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老仵作腦門上沁出汗來,「小的范印祖。」

  「作這行當多少年了?」

  「小的三代都是仵作。」

  劉統勛看了看棺中賀露瀅的屍體,沒有腐爛完的皮肉包著白森森的骨頭,發出一陣陣嗆人的惡臭味,賀露瀅的顎下勒得骨頭都凹進一道。他一聲不言語,取過一根銀針插入屍體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間,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屍體。少頃,劉統勛將兩根針輕輕拔了出來,只見半截針銀光閃閃,半截針已經黑紫斑駁。劉統勛滿意地笑了笑,舉針問道:「範祖印,你受了何人指使,敢這樣喪天害理?你不懂王法,連仵作行規矩也不懂麼?」他輕蔑地將針扔到劉康面前,格格笑著回到了座位上。

  「大大大——人!」那仵作驚恐地看著劉統勛。爬跪幾步,語不成聲地號叫道:「是是——」

  「是什麼?」

  范印祖畏縮地看了一眼楊曾,口吃了半日才道:「是小人學藝不精——」「我不是做仵作的,尚且知道毒從口入,由咽而下,你竟敢如此跟我支吾!」劉統勛大怒,啪地一擊公案,人們以為他要發作范印祖,不料他揮手指定楊曾,厲聲喝道:「撤他的座,摘他的頂子,剝他的官袍!」

  楊曾早就驚得面白如紙,聽范印祖沒敢攀自己,剛緩下一口氣,不料劉統勛向范印祖虛晃一槍,猝不及防間已把鋒芒指向自己,連發怔的工夫都沒有,被身後戈什哈猛力一推,已經離座,頃刻之間冠袍已被去了。此時他才稍稍回過神,顫抖著兩腿欲立不能、欲跪不甘,結結巴巴問道:「劉——大人,這是——」

  「范印祖,」劉統勛目中出火,惡狠狠地一笑,「你現在放膽說,是哪個目無皇憲的混蛋指使的你?」

  乾隆見劉統勛霹靂閃電地處置京兆尹這樣的大員,也是心頭一震,聽見這話,不禁心頭又是一熱,喃喃說道:「此人忠臣。」訥親挨乾隆身站著,也嘆息一聲:「是,不但忠,而且能。眨眼之間楊曾變成平民,他難逃國法了。」說話間范印祖已經手指楊曾,說道:「就是他!他前日叫我去,說皇上有意周全劉康。這案子扯得太久,早已是說不清楚的事了,若驗出毒來更不知要牽連多少人。得超生時且超生,沒來由做惡人。又賞了我二百兩『酒錢』——」他話沒說完,楊曾已經癱暈在地。

  「架他下去!」劉統勛勃然大怒,似乎在平息自己衝動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這是案中之案。本欽差自當奏明當今,依律處置--劉康,你如今怎麼說?」

  劉康已經伏在地上不能說話。一個衙役扳起他肩頭「噗」地噴了一口水,他才悠悠醒轉過來。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潰,反來覆去吶吶說道:「命該如此——我都認了——賀道台——你不要纏我,欠命還命,欠命還命!」他聲音嘶啞淒厲,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驚恐地望著棺材,像是那棺材長了腿正在逼近他,遮著滿是油汗的臉蹭著往後退:「你不要過來!啊!不要!欠命還命,欠命還命!」

  ***

  高無庸去後,傅恆立刻叫人備馬,說要出府,棠兒從裡屋出來道:「昨兒回來,見皇上奏事,馬不停蹄地忙到現在,還不鬆泛一下,又要哪裡去?」傅恆笑道:「我想去見見張廷玉,有些細事皇上自然不能一一料理,還是要多聽聽這位老相爺的。」棠兒揶揄道:「你如今也是相爺了,還是國舅爺宰相,自然以國事為重了!」

  一句話提醒了傅恆,這麼猴急地去拜張廷玉,也顯著輕浮,笑道:「你說的是。什麼相不相的,我只是個散秩大臣嘛。我在外辦事不如在家,當宰相也比不得當侍衛逍遙。我是想,皇上這樣厚恩,不可辜負了。」棠兒是個極伶俐的人,已聽出丈夫的意思,端過一碗參湯給傅恆,說道:「這個話在理兒,上回進宮,聽娘娘跟前的芸香兒說。有個恩科狀元莊友恭,吃了簪花酒就瘋迷了,逢人就問『我是狀元,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莊友恭成對兒了,這才引人笑話呢!」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說,想想莊友恭問話的模樣,不禁捧腹大笑:「我就那麼沒出息?我--」

  「兩口子說私房話呀?」

  院裡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傅恆、棠兒都是一怔,一齊往窗外看時,卻是慧賢貴妃的弟弟高恆來了,傅恆忙從裡間迎出去,親自挑簾。高恆不過二十歲上下,兩眉平直,方臉廣顙,穿一件醬色天馬風毛小羊羔巴圖魯背心,套著雨過天青皮袍,腳蹬一雙黑沖泥千層底布鞋,把玩著一把檀木扇子飄飄逸逸地走來,見傅恆挑著簾子等自己,笑道:「我可不敢當,衡臣老相國也來了呢!」

  「是嗎?」傅恆鬆開了手,提著袍角疾趨下階,見老態龍鍾的張廷玉一手扶一個家人進了二門,傅恆見家人服侍周到。滿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親自攙了張廷玉,笑道:「您七十多歲的人了,要見我打發個人傳句話不就結了?」

  張廷玉是個深沉人,聽了只一笑,由傅恆攙著進了上房。傅恆便衝裡屋道:「那拉氏(棠兒),高恆不是外人,張相頭一道來府,你也不用迴避,把我帶回來的大紅袍茶給二位泡上來。」

  「大紅袍茶有什麼稀罕?」高恆自幼與傅恆同在宗學,十分熟識,坐在椅中笑道:「你要愛喝,我送你二十斤。張相來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來!要顯白你清廉麼?」

  「你好大的口氣!」傅恆笑道,「真正的大紅袍只有一株茶樹。雷擊了半邊,只一半活著。我親自到嶺南露坡,才得了二兩。連給皇上進貢,都是附近的茶樹摻兌著進上的。你一開口就是二十斤!」

  幾句話說得張廷玉也興奮起來,在椅上仰身笑道:「這麼說我從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兒倒要領略一下!」說著,棠兒已經沏好三杯,用小茶盤親自端了出來,張廷王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註:當時玻璃杯非常名貴。),一根浮茶不見,只一層薄薄的白霧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這叫瑤池霧生。」傅恆笑著指點,「您看,杯中茶水五層顯色,綠紅清澄,葉經水泡變為黃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間——周圍茶樹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帶寒香,也分不出五色來,這就是真假之別!」

  張廷玉微笑著細細端詳,取一杯輕輕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著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淫,沁心醒脾--好!」那高恆心思卻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雙眼盯著棠兒,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亂著接過,口中笑道,「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尋常!難得這五色齊出!」說著便飲一口。看棠兒時,她早已一哂去了。

  「張相,」傅恆題歸正傳,呷一口茶說道:「剛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兒登門造訪,領您的訓的。既然您親自來了,正好就此討教。我年輕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辦砸了差事。高恆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來得正好,待會兒有些話我也要交待。」高恆忙低頭答應一聲「是」。

  張廷玉撫著鬍子道:「你在外頭遞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條陳,就換了我年輕時候也是寫不出來的。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這幾日一直都在想,也確實到了你們年輕人給主子出力的時候了。」

  「這是衡臣相公謙遜。我陛辭時,皇上就說過,『要學張廷玉,不要學明珠、高士奇。張廷玉幾十年恭謹小心侍上,勤慎秉公處事,仁厚待下。公務無論巨細、無論繁瑣沒有一件懈怠的。聖祖以仁為法,離不開他,先帝以嚴為法,也離不開他,朕以寬為法仍是離不開他,其因在於他老成謀國,始終廉隅自持。世宗爺曾許他入賢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現在朕還不能放他養老。真到那一日,朕還要讓他入賢良祠,賜詩賜筵,讓這一代名相風風光光全始全終』。」

  張廷玉聽得極為專注,《洪範》五福,其中最要緊的就是「終考命」。清朝開國前幾任上書房大臣沒有一個「全始全終」的,明珠、索額圖還幾乎被康熙殺掉。他這幾年愈是留心,愈覺得這是「大清氣數」所定。他倒不像鄂爾泰那樣,見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寧可自己累死,最後能落到一個全終善名。因而聽了傅恆轉述的話,比飲這杯大紅袍茶更覺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恆漏傳了乾隆說的「五代間馮道為相,經歷四世革命,張廷玉在相位時日和馮道差不多,迭經變故不顛不撲,自必有他過人之處」--拿張廷玉比無恥的「長樂老」馮道,這不能算什麼好話,因不是奉旨傳話,傅恆自然迴避開。張廷玉滿是皺紋的臉舒展了一下,說道:「傅六爺,皇上這話於我而言實在是過獎了。老實說,在這個位置久了容易生出兩樣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轉入驕侈一類,因為權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趨附,門生、故吏扯不盡的關聯,他們在外哪能個個循規蹈矩,做出不是來,不是你的責任,也覺得臉上無光。就如劉康,掃了多少人臉?莊親王、齊勒蘇、徐士林——還連帶著弘曉王爺、弘皙王爺。李衛一世精明,這回也被拖進案子裡。昨兒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頭,連說話氣力都沒了——」說著,張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你的喜日子,我不該說這些話的,如今聖明在上,燭照四方,就如萬歲說的那些話,體天格物,何等關愛!你如今是乘風破浪、創事業的年紀,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

  「我永遠銘記張相的告誡。」傅恆沉吟著換了話題,「前番奉旨出去,其實心裡沒什麼章程,見什麼管什麼,老實說,南京那邊官場我的口碑不好。什麼『傅六爺,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們打噴嚏,或者咱們放個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員得晦氣——』」他沒說完,張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恆也是忍俊不禁。連隔壁刺繡的棠兒也笑得針扎著了手。傅恆道:「不管怎麼著,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沒有整下頭的意思,只是沒有辦過專差,摸不到頭緒罷了。所以知道我的也還能諒解。」張廷玉笑道:「用人、行政、理財,下頭一套一套的。你是欽差,不能葫蘆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馱馱峰正陽教匪聚眾,這是你的專職首務。一定要乾淨俐落地把差使辦好。其餘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發文叫有司衙門辦理、回稟。大弊病最好和那裡的巡撫、將軍會商,聯名奏上來,你的差使也辦了,他們也不覺得你礙手礙腳了。」說著轉臉笑謂高恆:「這是說傅六爺,你到南京也是一樣。你們都是皇親,比常人更多一分顧忌,口碑似劍,也是很嚇人的」

  「是。」高恆忙笑道:「我還比不得傅六哥,他是正牌子國舅,我是雜牌子的;他是散秩大臣,我只是個山海關監稅。我這欽差出巡不能地動山搖。做幾件像樣好事,我就回來繳旨。」傅恆笑道:「我最關心的是盧焯和莊友恭,一個尖山壩,關乎福建全省安全,一個賑濟安徽、河南、山東流入南京的災民,弄不好就傳時疫死人,教匪再一煽動,容易出大事。災民窮極了,偷搶鬥毆的事也多。莊友恭還是一心想辦好差的,無奈吏滑如油,還沒來得及好好整飭--你要知道,皇上免了全年捐賦。那些貪官們只有從辦差裡才能揩油。莊友恭是好人,只太仁慈、懦弱忠厚,你去了幫扶著點。」「多謝六哥指點。」高恆笑道:「青黃不接的,我也不打算在京多逗留。我去後有些事用通封書簡商議,也還方便的。」

  幾個人正品茶細說,外頭家人慌慌忙忙跑進來道:「高公公來了。」接著便見高無庸匆匆進來,只向張廷玉一躬,說道:「主子叫張相進去。」張廷玉便起身問道:「主子是在暢春園吧?」

  「不是。」高無庸笑著和傅恆、高恆點頭,「劉康的案子結了。主子剛回養心殿,召見莊親王、訥親、鄂爾泰還有您進去議事。」說罷茶也不吃,道:「我還得去一趟訥中堂府。」便匆匆出去。

  傅恆忙著起身送行,回頭叫棠兒:「把剩下的大紅袍給張相帶上。」棠兒答應一聲,高恆眼巴巴地望著簾子,卻見一個丫頭捧著個紙包出來,把茶葉交給守在門口的張家僕人。高恆只得悵悵辭了出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5 PM

二十九 法外刑元兇受誅戮 勢利情李衛遭窘辱


  張廷玉坐轎趕到西華門下來,看錶時已是申末酉初,家人眼巴巴地守在門口,見他下轎,飛跑著送來了袍褂、冠帶、朝珠,就轎旁套在外邊,又喝了一碗參湯,這才進了大內,逕至養心殿來見乾隆。只見養心殿外太監們個個屏息躬身小心侍立,似乎出了什麼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聽聽裡頭毫無動靜,輕咳一聲道:「老臣張廷玉恭見萬歲。」

  「請進來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張廷玉進了殿便覺得氣氛和平日不同。乾隆盤膝端坐在東暖閣大炕上,臉色陰沉。下邊莊親王和訥親都是直挺挺地跪著一語不發,只鄂爾泰一人坐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見張廷玉佝僂著身子要行大禮,乾隆吩咐道:「不要行禮了,你坐到那邊杌子上。」

  「謝主子。」張廷玉看了看允祿,斜簽著坐了,心裡忐忑不安:雖說按規矩無論親王大臣見駕,一概都是跪著回話。但歷來皇帝優禮有加,軍機大臣見駕都賜座的。今兒是怎麼了?張廷玉說道:「臣來遲了些。傅恆要去山西,有些細務向他叮囑了幾句。」

  乾隆點點頭,說道:「劉康是劉康,岳濬是岳濬,亂攀扯些什麼?訥親你就這宗兒不好。連李衛個病人也攪進去。當初山東三台衙門,加上將軍,誰不知道賀李氏告狀?可只有一個李衛接了這案子。如今拒不接案的都成了有功之臣,唯一一個接狀的倒成了罪人!莊親王,你敢說你這不是偏私嗎?劉康是在你家酒宴上拿下的,要是有人攀你通同結謀,試問你服不服氣?」張廷玉這才知道方才乾隆生氣的緣由,大約是訥親追究岳濬保奏劉康升任山東道台,允祿要求查處李衛匿案不報。想到劉康升調山西布政使是自己寫的票擬,心裡不禁一寒。鄂爾泰在旁道:「主上,把李衛攀到案子裡是沒有道理的。但李衛處置這案子時,揣度聖心,沒有及時奏明朝廷,不為無過。就是岳濬,身為山東巡撫,又知賀李氏告狀,仍舊保舉劉康,死者含冤於地下,凶手卻扶搖直上,也難逃失察之罪。這是臣心裡想的,不敢欺君。」乾隆聽了默然,停了片刻,問張廷玉道:「你看如何處置?」

  「無論如何,這不是一件體面事。」張廷玉嘆道:「臣想,分成裡外兩層處置為好。凡夥同劉康作案的,要嚴辦,昭示天下以公。屬官場辦案不力的,區分情節輕重或嚴旨申飭、或降調罰黜。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只是不要大加張揚,不要叫下頭覺得皇上改了『以寬為政』的宗旨,人心自然安定。」

  「真是丟盡朝廷的人!」乾隆憤恨地說道:「當場不叫劉統勛揪出一個京兆尹。楊曾朕平日看他還好,竟這麼不是東西!」鄂爾泰道:「劉統勛也是冒失,不能從容查麼?也不請旨,也不和阿隆柯商量,把一個三品大員袍服當場就扒了!--這是有制度的嘛!」

  張廷玉冷冷說道:「我不這樣看。我雖沒去,家人們回來學說,我倒賞識他這點機變之才。這種事不當場處置,下來不知又做出什麼手腳,又要牽累多少人。那不是更棘手難辦?劉康五刑熬遍不肯認罪,一副臭硬架勢,沒有這一雷霆一擊,恐怕也未必就肯伏罪。」鄂爾泰毫不客氣,當即頂了回來:「萬一扒錯了呢?」張廷玉含笑道:「將軍打敗仗,自領其罪。」

  「這件事爭什麼?」乾隆見鄂爾泰還要說,淡淡插了一句,張鄂二人立刻恢復了常態。乾隆端碗,用碗蓋撥著浮茶,說道:「事實是扒對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麼!但這種事不可以成例。朕賞識的是劉統勛不避怨嫌,此舉乃是出自公心。就小有失誤,人又孰能無過呢?」他眉宇一展,下了御榻,在暖閣中一邊徐徐踱步,一邊說道:「朕思量再三,這案子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辦下來。現在下頭一些官員領會錯了朕的宗旨,以為『以寬為政』就是『和光同塵』,就是粉飾太平,耽玩疏放毫無顧忌,情殊可恨!所有應處分的官員,該明旨申斥的,該邸報刊行的,一概照例辦理。吏治,是一篇大文章,不能因為寬仁施政敗壞了這篇文章。

  「但以寬為政的宗旨還是不能變,」乾隆目光神采流煥,侃侃說道,「所有查辦官員,要分清責任,如岳濬、李衛、錢度、楊曾,還有德州府原來與劉康共事的官員,分清情節,是什麼事說什麼事,與案子沒有直接關聯的,不能像允祿和訥親說的那樣硬往裡塞。這個條理不能亂,不能借案子興大獄。」

  他的這席話其實駁斥了在場所有的人,但語氣辭令卻並不嚴厲,「朕以至公之心治天下,不能隨便更動王章,要給天下後世立個榜樣。權術朕是不使用的。王德如風,民氣如草,你刮什麼風,草就向那邊倒,敢不慎重麼?」張廷玉原來覺得乾隆還是賞識自己的意見,只為了顧全其餘幾位大臣體面才略加變更。聽這幾句誅心之言,不禁騰地紅了臉,也自低頭不語。

  「顏面還是要顧全的,」乾隆一笑,「十六叔和訥親,下去後寫個謝罪折子,朕留中不發也就是了。今天小朝會,本著言者無罪。但你們參劾岳濬李衛的折子都已經遞上來了,沒有這個過節兒,別人有話朕不好說。成麼?」

  莊親王心裡一陣發涼。這個皇帝表面上看與乃父雍正的冷峻嚴厲有天淵之別,又滿口的仁厚曠達,其實論起心勁,比雍正還狠。雍正遇這種事,只是雷霆震怒,大罵一頓;這還要留字據,對景兒時就是憑據!想著,允祿咽了一口唾沫。和訥親一齊叩頭,說道:「皇上關愛周全之心,昭然如日月之明。臣謹請旨嚴加處分,皇上不必留中不發。」乾隆笑而不答,轉臉看著張廷玉,說道:「衡臣老相公,你看劉康怎麼處置?」

  「凌遲。」張廷玉毫不猶豫,說道,「按平常殺人罪,劉康不過斬立決抵命。但他犯了十惡律條,惡逆不道,不能以常法拘之。」鄂爾泰道:「十惡之罪只是逢赦不赦。加罪似乎不妥。但劉康之罪也實在超出常情。奴才一時竟想不出怎麼料理這東西了!」

  乾隆對允祿二人道:「起來坐著說話吧。」一邊轉臉道:「劉康的惡逆,不只是對賀露瀅,是對先帝,對朕躬!以其罪而論,凌遲也不足以洩民憤。這樣的案子,不但我朝,上溯千古也是罕見。當然不能以常法論處。」他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良久才道:「凌遲,剜他的心,連同三個惡奴碎剁在賀露瀅靈前!不如此,不能告慰於忠魂!」

  四個大臣一齊打了個寒顫。明知此種處罰過於殘忍,但今日釘子都踫夠了,誰也不願再自尋霉頭。

  ***

  乾隆打發四個輔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轎趕往李衛府。守門的見是乾隆來,欲進去報說時,乾隆一擺手止住了。問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樣?夫人好麼?」

  「我們老爺這幾日不好呢。」那家人滿眼是淚,哽咽著道:「夫人心裡有氣,又不敢當著他哭。就是我們做下人的在旁邊瞧著,也真是難過。」

  「唔?」

  「主子吩咐我們不許說——」

  「連朕在內?」

  那家人聽到話音中的威懾,膽怯地看了看西院牆,無聲地囁嚅了一下。乾隆順著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見西邊洞門外塵土飛揚,似乎在大動土木。他正愣怔間,「轟」地一聲,一人多高的花牆齊整整地被推倒了,一個監工站在李衛原來的書房前階石上,大聲道:「把磚撿起來,都垛到這邊,李大人那邊整治乾淨,一粒浮土也不許有!--小聲點,你們吵鬧個什麼?」

  「那是在做甚麼?」乾隆被西風捲來的塵土迷了眼,揉了揉,問道:「為什麼要拆房子平花園?李衛如今病得這樣,還有心思弄這個?」那家人悶聲道:「折騰得已有四天了。是內務府的人。原來這府邸是先帝爺賞的,連花園在內,從來也沒人說過什麼。這幾天內務府來了個姓黃的堂官,說這園子,內務府要收。因老爺病著,夫人怕他生氣,又嫌聒噪,就將老爺遷到東書房。那邊連明徹夜就這麼個樣,夫人也是沒法——」正說著,一個丫頭從東邊過來,叫道:「羅家的,太太叫你帶幾個人去上房,把東西蓋蓋。狼煙動地的,怕污了皇上賞賜的東西,沒法上繳--聽見了?」話剛說完,那丫頭突然認出了乾隆,張著嘴愣在當地,只一頓,一溜煙兒跑了。

  乾隆心裡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翻湧上來,臉都漲紅了,回身「啪」地抽了高無庸一記耳光,把高無庸半邊臉打得紫脹起來。高無庸訥訥說道:「主子,主子——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曉得——」

  「兩天前朕賜藥給李衛,你沒來麼?你做什麼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對家人道,「去,叫那邊管事的過來!」

  那家人快步過去,他心裡有氣,便不肯明說,只說:「黃頭兒,有位爺叫您過去。這邊亂折騰,老爺也不安——」

  「什麼他媽安不安?」黃頭兒拍了拍身上浮土,一邊走,嘴裡不乾不淨說道,「老子整日在土窩裡,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裡火氣本就一沖一沖地按捺不住,回頭怒喝一聲:「塞楞格!你越來越笨,越來越不會侍候了!對這樣的王八蛋,就由著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漲了臉,躬身答應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轉身一個箭步撲了上去,劈臉打得黃頭兒眼冒金星,陀螺似地轉了一圈,未及站穩,脊背後又挨了一腳,便翻倒在地。高無庸無端挨了一掌,火氣兒沒處洩,從腰後抽出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頓猛抽。翠兒早已趕來,跪在一邊,見打得過重,忙叩頭道:「主子,他是個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氣不值得。」乾隆這才擺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無庸。那黃頭兒已是動彈不得。

  「主子,」翠兒眼裡汪了一泡兒淚,說道:「請正屋裡坐——」乾隆點點頭,對趴在地下驚恐地望著自己的黃頭兒道,「回去傳旨,叫你們內務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領二十鞭子!--李衛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著你們這樣人作踐?哪有賜宅院不連花園的?忒煞是長了副勢利眼!」

  乾隆說完,便隨翠兒來到李衛家正房。一邊坐了,接過翠兒捧過來的茶,兀自氣得氣喘吁吁,「翠兒,不是朕說你,早年在雍和宮書房,朕讀書,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頭。那時候朕說句頑話,你還敢又啐又笑地頂朕。怎麼出去當了十幾年太太夫人,越來越膽小了?這樣的東西,很該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訴娘娘一聲也就處置了!」翠兒含淚道:「我和李衛本就是窮家子出身,我們也不在乎窮。我心裡難受。他病得這樣,外頭風言風語地說他犯了罪。內務府又無緣無故地來作踐。想著回老家,這時候兒又怕主子疑著我們躲事兒,這陣子心裡不好過,還不如我和狗兒討飯那陣子。主子,這些天他病得厲害。我心裡真揪得難過。可憐他個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這麼大的官,先頭討妾我都不許。我跟老主子說了要當醋葫蘆,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場。其實在南京時有個丫頭待他很好,當時被我打發了出去。現在我又把她接了來,侍候李衛。我總不能一輩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沒有。」說罷又拭淚又笑。乾隆想笑,心裡發沉,笑不出來,遂撫慰道:「劉康的案子沒有上報,李衛確有不是,但李衛一生功不可泯,朕心裡有數。憑誰說,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賬話。」乾隆說著,遠遠聽見李衛猛烈的咳嗽聲,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見翠兒臉色蒼白,揪心地難過,便起身道:「朕過去瞧瞧。」

  翠兒答應一聲「是」,帶乾隆出了正房,穿過東院牆,緊貼北邊兩楹小屋便是李衛兒子們原來讀書的小書房。隔窗便聽李衛喘著粗氣道:「你們不要緊守著我,該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邊我早就說好了,請他關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後掌刑的事要叫劉統勛管。我也和延清說過你們。引見過了,你們去見見他,不見面就上下脫節——哪裡有一棵樹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頭聽著這話,不得要領,見翠兒挑起棉簾,一腳跨進去,笑道:「李衛,朕看你來了。」說罷環視書房,只見三個中年漢子排齊坐在南窗下茶幾旁。一個二十多歲的丫頭偏身坐在炕沿。李衛半歪著身子咳嗽得漲紅了臉。」丫頭一手端漱盂,一手輕輕給他捶背。

  「呀,主子!」李衛方喘過氣來,一轉眼見是乾隆進來,勉強掙扎著翻身要爬起來,掙了幾下終久連身也翻不過來,兩隻蒼白的手緊抓著炕沿頭踫了一下,「嗚」地一聲哭了,喃喃說著:「奴才竟到這一步,——連給主子行禮的力氣也沒有了——」翠兒便衝三個中年人道:「這是萬歲爺,你們愣著做什麼?」三個人這才醒過神,就地撲翻身,俯伏在地,說道:「奴才們不識聖顏,皇上恕罪!」

  乾隆沒有理會三個人,皺眉頭坐在椅上看著李衛,想到炕上這個人少年淪為乞丐;一旦際會風雲,歷任封疆大吏,兩江總督兼理魯、皖、贛緝盜都督;親入玉慶樓鎖拿天下第一好漢甘鳳池;孤身闖入山寨遣散竇爾敦叛眾;手牽江湖黑白兩道所有首腦人物,也算得上是當世英豪,如今竟病到這種地步!想著,乾隆說道:「病到這光景,還行的什麼禮?朕賜的川貝用了麼?」

  「一直用著呢。」翠兒見李衛喘得說不成話,在旁代答道:「只這病時好時壞,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樹葉出齊,也就漸漸好轉了。」一邊轉臉對那丫頭道:「玉倩,給主子斟茶。」

  乾隆這才仔細打量這個丫頭,只見她穿著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蔥黃小風毛比甲,一雙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頭,五官端正,相貌也並不出眾,只兩道纖眉微微上挑,顯得別有風韻,遂笑道:「玉倩!嗯,這個名字好,翠兒有這度量,怎麼不開了臉,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兒陪笑道:「先帝有話,李衛不奉旨不許納妾。」乾隆一怔,不禁大笑,說道:「這個主朕作得。」玉倩滿臉飛紅,捧茶奉給乾隆,說道:「這是皇上恩典,太太的厚德。奴婢福薄,能侍候我們爺一輩子,心願足了。」

  「玉倩,我這會子好些了。」李衛撐著炕沿又給乾隆叩了頭,說道:「你扶我半坐著。主子來了,這模樣太不恭了。」玉倩忙答應一聲,扶持著李衛半倚在大迎枕上。李衛望著乾隆,淚水撲簌簌流下,哽咽半晌才道:「主子賞的藥都吃了,就是翠兒的話,時好時不好,這都是奴才的命!老主子在時叫鄔思道先生給我推過數,說我能活到八十六,當時老主子還高興地說,你是留給我兒子使的奴才了。如今思量,才知道鄔先生晝夜一齊算,給我加了一番。壽命長短奴才也不在乎,只沒想到將近黃泉,辜負了先帝和主子的心,成了有罪之人。想到這兒,奴才真的是萬箭穿心、百死莫贖——」他氣弱聲微,說得又淒惶又深沉,翠兒和玉倩都捂著嘴直想放聲兒。三個跪在地下的男子也都聳肩顫身不能自持。

  「不要這麼兒女情長。」乾隆自幼和李衛主僕廝守,也不禁傷感,緩緩說道:「朕今兒來,一半看你的病,一半慰你的心。看來你心病比身病還要重些。劉康一案如今已經審結。你有錯,錯在你朝夕都能見朕,又是兩輩子傳喚出來的奴才,不該不把你接案子的事密奏給朕。但無論如何,朕知道你沒有二心。小小處分,朕是要給你的,大的處分是沒有的。朕持平天下,既不肯因私廢公,也不肯因公廢私。也就是停俸三年吧。也不值得你日夜不安?」

  李衛這次病危,真的是心病大於身病。劉統勛霹靂閃電地審案,發票提拿證人,牽連數省。自己府裡雖然有翠兒擋著,聽太醫口風中露出的話「大人安心,您的病不能行動,他們再催也不行。有我們和刑部說話」。--他是個精明人,有什麼猜不到的?雖然沒有被傳去公庭對簿,心裡總是忐忑不安:既不知道劉康、賀李氏怎樣供說證詞,也不知道朝廷對自己如何處置。今天乾隆親自來探病,他已是心病去了大半,又聽這番懇切誠摯的話,真如春風過心,滿腹寒冰消融:「主子這樣恩重,叫奴才怎麼回報?這一輩子是不成了,只有下一輩子再給主子出力——」乾隆不知是被自己還是被李衛的話深深感動,眼眶也覺紅潤,笑道:「你勾得朕心裡也不好過了!你剛過不惑之年,慢慢調養,病自然就好了。這輩子出力的日子也是多著呢!」說到這裡,才轉臉看著跪在地下的三個人,問道:「你們在哪個部辦差?」

  「皇上!」三個人早已跪得渾身發僵,忙叩頭道:「奴才們不在部裡當差。」

  「哦,是外官進京述職的了。」

  「奴才們也不是外官。」

  李衛笑道:「皇上,這就是青幫羅祖的三大門徒。翁佑(應魁)、潘安(世傑)、錢保(盛京),前頭有本奏准,專管漕運的,雖替朝廷辦事,還沒有引見受職。奴才這幾日身子不好,怕一旦去了,他們這批吃江湖飯的沒人管,再鬧出亂子,所以叫了來交代幾句後事。他們師傅羅祖歿了,也得指個新舵主主事。」乾隆看時,翁佑碩身長髯、潘安黑瘦精幹、錢保低矮肥胖,卻都是目光炯炯,虎虎有神,臂上都披著黑紗,顯然在為祖師羅祖掛孝。乾隆笑道:「早就說見見你們,事情多就放下了。漕糧經你們手運,果然沒有出什麼大亂子,你們還是有功的。」

  「謝主子誇獎。」翁佑叩頭道:「奴才們既叫『青』幫,自然要幫我大清,糧船只管交奴才們押運,到北京短一斤罰奴才十斤。今兒有福見主子,還求主子給個恩典--」李衛在旁道:「不許信口雌黃,該給的恩典朝廷自然要給的。不該給的求有何益!」乾隆見三個人都垂下了頭,笑道:「李衛也是的,說說何妨?」

  翁佑叩頭道:「奴才們雖混在碼頭,又奉了旨,到底沒個名分,常受沿途地方官挾制。求主子體諒奴才們難處,或賜個虛銜,或賞個牌照,有了阻礙,好和官員們會商,不至於太低三下四——這裡頭繁難多,奴才一時也說不清,總求主子明鑒!」錢保在旁叩頭道:「一句話就說明白了,奴才們在外頭押糧,又沒有押糧官的名義,就像沒開臉的小娘,說到頭也是個丫頭,連個姨太太也不抵!」一句話說得翠兒和玉倩都紅了臉。

  「這個比方打得好!」乾隆大笑道,「也應當說--名不正則言不順麼!你們師父不是死了麼?朕看也不必再推什麼舵主,你們三人可以各立門戶,都授武官游擊職。雖然不帶兵,準你們各自招收門徒,嗯——」乾隆思量著,信口道,「每人限收徒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帶糧船一千九百九十隻半——算是你們的『兵』。專管護糧。不過,直隸每年要運四百萬石糧,誰短了一斤,朕就削誰一級官爵,這樣成麼?」

  收徒有整有零,尚且說得過去,這『半』隻船是個什麼章法,滿屋人都莫知其妙,連李衛、翠兒、玉倩也都詫異相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6 PM

三十 護漕運青幫受恩封 談情思玉兒斷癡夢


  翁佑、潘安、錢保三個人雖都聽得不甚明白,但皇帝親授武職游擊,卻是紮紮實實的,這樣的龍恩,江湖上哪幫哪派承受過!而且還御定了各自開堂收徒、准帶糧船數,立起門戶更是鐵打的萬年營盤。有了這個金字招牌,就可暢行在揚子江和運河上,和官府連成一氣。別說斧頭幫、彩燈會、無生老母會、無為幫、通元教、正陽教、白陽教這些小幫小會,就是洪門天下第一大幫,也一下子變成了野雞幫會——三個人都興奮得滿面紅光,訥訥地叩頭謝恩。

  「下去你們師兄弟再議一下,要定出幫規。」乾隆含笑說道,「你們是江湖幫,還該依著你們的本色,不要處處打朝廷的牌子,不要倚著官勢欺人,只幫著朝廷管好運糧,協助地方官作些緝匪拿盜、撫綏治安的事,差事辦得好,朕自然會升賞你們。李衛這會有病,往後大事稟他就是,瑣碎事務,由劉統勛料理--去吧!」待三人連聲卻步退出,乾隆這才轉臉問李衛:「朕這麼處置可好?」

  李衛心中明白,乾隆壓根兒就不想讓江湖上各幫各派相安無事。朝廷想不費一錢一兵,坐收各幫爭鬥的漁翁之利--這樣高屋建瓴的處置,這樣深謀遠慮的心機,虧他在倉猝之間,揮灑自如就料理了!盡管李衛心中明白乾隆的用意,卻不敢點破。忙答道:「主子安排得極是!不過洪幫勢力比他們大得多,似乎也應有所撫慰。」

  「你好好養病吧,不要胡思亂想。」乾隆沒有回答李衛的話,笑著起身,親自為李衛墊了墊枕頭,「朕信得過你,朝廷裡有幾個說閒話打什麼緊?」又轉臉對翠兒道:「你今後有事不要窩在心裡,尋老佛爺倒倒,朕也就知道了。」

  李衛心裡十分感動,見乾隆要走,忙道:「主子,奴才心神迷亂,方才忘了一件事要奏。」乾隆回轉身來,盯著李衛,卻沒有吱聲。李衛忙道:「方才潘安告訴奴才,理親王宴請了他們三位,每人賞了一百兩金子。還說青幫護糧的都是散兵游勇,要每人各收三百門徒,由他發給月例——還請他們幫助採辦什麼東西,奴才也記不清爽了。」

  「哦。」乾隆若有所思地掃了一眼窗外,淡淡一笑,說道:「朕知道了。這也是弘皙的好意,你安生息養,有什麼事寫密折進來。」

  ***

  劉統勛接到處決罪犯劉康的聖旨,立刻到簽押房來尋史貽直,卻見錢度正在和史貽直說話,一跨進門便笑道:「你急什麼?李衛也只得了個罰俸三年的處分,你當時不過是個吏員,案中是個旁證人。有個『不應』之罪,起復是一定的。昨兒見傅六爺,他要去山西,還說你熟悉刑名,想帶你去。我說錢度的事還沒完,六爺先打仗,剿了馱馱峰,他大約也就起復了。」錢度站起身來,畢恭畢敬聽完,說道:「史大司寇方才也是這麼講。卑職敬謝二位大人的栽培!」

  「錢度這是怎麼了?」史貽直詫異道:「方才和我還有說有笑,見了你就這麼客氣!」劉統勛笑道:「可是的麼,平日我們就很隨便,誰知他發的什麼邪?」錢度這時才發覺自己失態,笑道:「當了延清公半個多月的階下囚,站慣了也嚇怕了。那時你那副臉板起來這樣--」他抽搐了一下自己面頰,搖頭道:「至今想起像做惡夢似的。」史貽直和劉統勛見他學的模樣,不禁都是一笑,史貽直嘆道:「禽之制在氣,真半點不假。幼時聽太祖母說,我們那裡土地廟前大槐樹成精,迷惑路人。兩個木匠喝醉了酒,一個背鋸,一個扛斧,一路大聲嚷著,『修關帝廟缺一根樑,走,伐了狗日這棵槐樹。』果然那槐樹就化作一股煙兒逃了--錢度可不是那棵樹,劉統勛自然是木匠了!」

  三個人說笑幾句,錢度見刑部兩個主官要議事,便起身告辭。劉統勛卻叫住了,說道:「你是老刑名了,參酌參酌再去不遲。」遂將乾隆決意對劉康處以凌遲、剜心祭奠賀露瀅的事說了。又道:「大清律裡沒有剜心刑條,誰會做這個活計?這麼施刑,全北京的人都會來看,秩序怎麼維持?」

  史貽直人品剛正,主意卻不多,端茶思量著道:「施刑要那麼多人看做甚麼?不如請旨,照先帝殺張廷璐的成例,叫文武百官觀刑,百姓一概不讓進場,豈不免了多少麻煩。」

  「大司寇這主意說上去,皇上準駁了。」錢度說道,「皇上這次大發龍威,就為有人背他說皇上與先帝不行一道,他要藉這案子堵那些人的嘴。前頭旨意明白說『至公至明』,就這個意思,不叫百姓看,怎麼顯出這一條?依我的主意,不在菜市口殺。尋個風水地,地勢低些:一則可以安葬賀道台,二則可在墳前施刑,就地祭奠。人擁擠是因為看不見,周圍地勢高,都能看得見,順天府護場也容易,不會出事的。」

  史貽直想想覺得十分有理。「剜心致祭」自然要在墳前,也不好把賀露瀅靈柩拉到菜市口受祭,遂笑道:「就照這麼辦。順天府府尹楊曾是斬立決,也一併辦理。就由統勛監刑。不過一時還尋不出出紅差的劊子手。」劉統勛笑道:「審案一結束,我已沒了欽差身份。監斬官還是您來。出紅差的事好辦,尋一個辦過凌遲刑的,準不會手軟!」史貽直文弱書生出身,掌管刑部不久,從來沒有監過刑,也實在有點怕見這樣的酷刑,聽劉統勛說得輕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說道:「還是你來監斬。上頭並沒有旨意撤你的差嘛!」

  「我進去見皇上,問聖上要不要親臨刑場看看,主子說『君子不近庖廚』。」劉統勛笑道:「看來你也是個『君子』,怕聞牛羊哀號之聲。像劉康這樣滅絕天理的,我宰他一百個也心安理得!」錢度在旁說道:「人都說先帝天性嚴苛,其實是很仁厚的。張廷璐當日腰斬,一刀鍘下去,上半身仍在蠕動,先帝用手連寫了七個『慘』字,至此以後永遠廢除了腰斬。在雍正一朝,只見抄家,殺的人並不多。監斬官都怕見剮刑。其實在前明,凌遲、碎剮是家常便飯。剮魏忠賢時,欽定一萬七千三百三十三刀。第一天只割了三千刀,魚鱗碎割到小腿,晚間牽到牢房繼續剮。這種事做刑名的要多看看。看得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錢度說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濺。史貽直聽得臉色蒼白,手心裡全是冷汗。

  屋裡一時沉靜下來,三個人都在默默地比較雍正和乾隆施政的特點。

  「那就這樣吧。」不知過了多久,劉統勛才從愣怔中醒悟過來,「都定下來了,我就安排。」說著便起身,錢度已訕訕地起身告辭,隨劉統勛出來。

  ***

  錢度沒有去看處決劉康的場面。劉康一案按例他是撤差待勘的人,如今案子清了,就得趕緊謀復。他在京沒有很深的人事關係,去了幾次傅恆府,傅恆因要赴山西出差,家裡往來賓客不斷,自己根本貼不上邊兒。李衛受了處分,病反倒好了點,幾次前去拜會,也只是安慰他幾句。李衛已不管事,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錢度在百無聊賴中過了二十多天,既要等吏部票擬,不敢胡走亂撞;又急著想知道消息,憋得他六神不寧,五味不辨。待到三月初一,吏部起復的票擬終於來了,仍回刑部,到秋審司任主事。錢度這才一口氣鬆下來,忙著到部報到,謁見史貽直、劉統勛,又到司裡混一遭,請同事吃酒、安排公事,這才心靜下來。算計著勒敏要去江南,快到動身的日子了,這是須要打點的人,便預備了二十兩散碎銀子,乘了竹絲涼轎逕往宣武門西的張家肉舖。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風和日暖,沿道兩側菜畦青翠,楊柳垂地,一灣溪水蜿蜒向南,岸邊芳草吐綠。回想自己一個多月遭際,撤差、鎖禁、過堂聽戡、火籤擲地聲、板子敲肉聲、犯人嘶號聲、堂木恫嚇聲,仍然聲聲在耳,錢度渾如噩夢初醒。如今置身在這光明世界裡春風撲面,好不愜意。遠遠看見張家肉舖的黑布幌子隱在柳蔭裡,往來踏青的綠男紅女絡驛不絕,正是做生意的時候,門前卻不見湯鍋肉案,店舖板門也沒有大開,只閃著兩扇門洞,以乎家裡有人。錢度待轎停住,呵身下來,往前走著,隱隱聽得裡頭似乎有女子嚶嚶哭泣聲,似乎還有個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勸說聲,他加重了腳步,大聲在外問道:「勒爺在麼?」

  「誰呀?」張銘魁圓胖的臉在門口閃了一下,立刻堆上笑容,迎出來笑道:「原來是錢老爺,恭禧你官復原職了!勒爺今兒一大早就出去,到歪脖樹曹爺家去了--您請進--正該給您請安道喜呢。」錢度半推半就地受了張銘魁一拜,跟著進了屋裡,果見玉兒坐在平日剁肉的案前,低著頭不言語。錢度在家中因妻子管束很嚴,在外逢女人只遠遠看一眼。此刻玉兒近在眼前才驚異的發現玉兒的美容:眉頭似蹙非蹙,小巧的鼻子下一雙不大的嘴唇緊抿著,頰上兩個酒窩顯得十分嫵媚,只兩眼哭得紅紅的,兩手翻來覆去揉搓著衣角。錢度不禁心裡一動,笑道:「玉妹子出落得越發標緻了!為什麼哭呀?是為勒兄要出遠門吧?」

  「非要一家子都跟了去不可,這強丫頭!」老太婆又氣又嘆,說道:「去南京!拖家帶口人生地不熟的。他又是客,能帶了我們一家子四口?就算尹大人收留我們,我們是個殺豬賣肉的,說起來,也給勒爺丟臉——」她話沒說完,小玉用手帕捂著嘴,緊步兒去了後院房裡,張銘魁只是搖頭,說道:「慣得沒樣兒,真沒樣兒——」他十分忠厚樸訥。

  錢度從懷裡取出那二十兩銀子,掏了掏袖子,還有十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一併放在票子上,說道:「這銀子是我送勒兄路上零花的盤纏,這張票你們進城兌出來,給玉妹子添點妝裹。勒兄這一去也許在尹中丞那兒就館,也許還回北京來應試。他和玉妹子我看有情份,要依著我說,趁勒兄還沒走,把他們的喜事,趁早就辦了。你們熟土難離,就帶了玉妹子南去,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那不行。」張銘魁一反樸訥常態,口氣十分篤定地說道:「我請幾個先兒看過了,兩個人命相不對。勒爺命硬,要連剋兩個妻子才得平安。我知道勒爺人品才學是好的,可我女兒我更心疼。她們說的隨勒爺南去不南去,我根本沒想過。癡婆子、閨女,都得聽我的!」老婆子道:「我們娘兩個商量了多少次,你都在旁邊聽了,怎麼不言語?命相不對,先兒們說有破解法兒嘛——去南京我不贊成,你說這我也不贊成--知根知底的,又是好人家落魄的讀書種子,到哪挑這樣的好女婿?」「你們商量的那些都是屁話,我懶得和你們說。」張銘魁團圓臉不怒不喜,淡淡說道:「咱們待勒爺有恩情,勒爺也幫了咱們忙,我看抵過了。將來勒爺發跡了,幫不幫我們,那看他的心意,我也不在乎。說到婚姻,又是一碼子事。女人家,亂攪個啥!」

  錢度來幾次了,每次來都見這屠夫慈眉善目、滿臉忠厚相、好像百事都可以商量,這時才瞧出來,這家子瑣碎事看似老婆子當家,大事還是得聽老頭子的。心裡打著主意,錢度起身道:「他們去西山踏青,必定還約了人吃酒,回是一時回不來了。就請轉告勒爺我來過了,左右部裡和他有書信往來,很方便的、明兒啟程我也就不送了。你們要隨去呢,就不說了。要留在北京,我雖是個窮京官,到底比你們強些,自然要照應你們的。」說著出門上轎逕自回部裡。

  「錢爺好走!」

  張銘魁趕著出來送行,重回身便上了門板,對老婆子道:「你叫玉兒過來,我和她有話說。」老婆子未及去,玉兒已經從後門蹭進來,黑著臉嗔著看張銘魁一眼,坐在小杌子上道:「什麼事?」張銘魁悶悶抽了幾口煙,不勝感慨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的心。」

  「什麼?」

  「你媽瞧著勒敏好,你也想跟他。」

  「爹!」

  「咱們三個關門說話,害的什麼臊?還要轉彎兒麼?」張銘魁吐了一口濃煙。「你們以為我信八字?我和你媽就命相不合,有什麼事?這事背後和你媽說了幾次,今兒說透了,門第差得太遠,根基兒也不一樣,志向也不一樣,所以這事斷然沒有好果兒!」

  老婆子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死心眼!他不是落魄了?」

  「我就要說這事。」張銘魁憂鬱地說道:「你們存的就是這個心:公子落難貧女相救,然後金榜題名,奉旨完婚--你們是看戲看迷了,忘了那是戲!咱們祖輩,有個老姑奶奶,那時候咱們家還沒叫萬歷爺抄家,還在朝裡做官。女孩們都二門不出,只偶爾叫個班子進府演戲,她就入了迷,以為狀元就那樣的。萬歷二十七年科考,老爺子下朝回來,說今科狀元才二十六歲,還沒有娶親。老太太就搶著說『看看八字,要是對了,四姑娘說給他,年歲不是正好?』那四姑奶奶是個嬌癡慣了的,當下就跟老大太說『嫁個狀元死也瞑目』。催著老爺招了這女婿,誰想入洞房兩人一見面,那狀元五大三粗,黑得像個周倉再世,胖得又像《水符》裡的魯智深,滿臉橫肉還是個大麻子——」說到這裡,老婆子已笑得彎腰躬背,玉兒也忍俊不禁笑著偏臉一陣。

  「這沒什麼可笑。姑奶奶當晚就上吊了。」張銘魁嘆息一聲,「說你和勒爺純是戲,也不是我的真心話。他要安生在咱家,當我的女婿,我是千萬歡喜--可是,不是那回事嘛!你看看那些做官的,三房四妾裡頭,幾個不比娘家門第的?你就保住姓勒的不討小?做了官就心黑了,什麼事做不出來呢?不如今日好說好散,日後還有個心念的好。爹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兒,滿心都是疼你們的,再沒個坑你們的。把話說清白了,你要真還是要跟他,也由你。」

  老太婆已是服了。覺得這實在是有閱歷的話。她嫁過來時丈夫已經三十多歲,只曉得丈夫讀一本書燒一本書,幾個書架已經空了,處了幾年又改作屠戶。留神時,丈大每年清明都要悄悄去張老相公(張居正)墳前酒祭奠典。今日張銘魁透出口風,才若明若暗地猜出祖上的根基。遂長長嘆息一聲,說道:「平安是福。我也覺得你爹對。不過要是勒相公要不做官,玉兒還可跟他。」

  「他做官不做官,我都是他的。」玉兒滿眼噙淚,執拗地說道:「我心裡早拿他是我丈夫了,沒聽人說從一而終?爹你說的不對!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我恨死你了!」其實她心中的理智和情感正在打架,勝負不分,便把一腔怨氣都衝向了父親。

  張銘魁握著早已熄火了的煙管發怔,深邃的目光幽幽閃著。許久才道:「我知道你肯定這麼說,這是你的孽緣未盡,搬來孔夫子也說不服你。早先我瞧著西邊歪脖樹那個曹相公好,他學問那麼大,沒法攀。文章越好越損命。我也不大想叫玉兒和芳卿似的受那份罪。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背著手,憂鬱的目光注視著老屋角落沒再言聲。

  下午過了申時,勒敏醉醺醺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兒子忙著打水給他洗臉,撮爐灰掃地,又熬醒酒湯。玉兒給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聽他酣酣睡了,拿了針線坐在他身邊做活。那勒敏睡得結實,直到掌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便見玉兒正專心致志地納鞋底,卻沒吱聲,怔怔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

  「嚇我一跳!」玉兒忙偏身下炕,從壺裡倒了一杯涼茶,一邊遞給勒敏,一邊說道:「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對手,就少逞點能啊!--只顧做活,你幾時醒的?」

  「醒了有一會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兒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沒見過我?」

  「燈下觀花,自然別有一番情調。」

  玉兒騰地紅了臉,啐了一口,見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額前輕輕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風月詩。大約想著這回去遇上個李香君、柳如是才夠味兒吧!」勒敏枕著雙手,笑道:「真的,我想過,沒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兒拈線穿針,說道:「就帶我一個?」

  「嗯。」

  針扎了玉兒的手,血珠子立刻滲出來,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針引線,一邊納著鞋,半晌才道:

  「勒哥」

  「唔。」

  「你會記得我麼?」

  「這是什麼話?」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兒略帶心酸地問道:「你會記得我麼?」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說,一定帶你去。就怕你娘捨不得。你天天跟著我,有什麼記得不記得的,真是傻話!」玉兒抿嘴兒一笑,半晌,才低頭訥訥說道:「你在那邊官府來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來,端茶喝了一口,舒暢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六爺真是風雅人領袖。寫的薦書都直說了,下一科來京應試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國子監宗學教司,選出來一樣是正途!你去我就給你開臉,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麼?一人有福攜帶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誰敢輕慢了你呢?」說到這裡他打了個頓,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先還笑模似樣的,這會子臉色蒼白得怕人!」

  「沒什麼。」玉兒閃著驚恐的目光看著燭影搖晃,緩緩站起身來,收拾著手裡活計,顫聲道:「方才都是頑笑話,弟弟那麼小,家裡離不得我的。這兩天我把東西給你收拾齊。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給爹煎藥了。」說完低著頭走了出去。勒敏酒未盡醒,怔了一會兒又喝一口茶,倒頭便睡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18 PM

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訓 剛愎將帥越俎代庖


  傅恆到達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時三天一個奏議、五天一個條陳,朝廷載在邸報上頒布天下,間有乾隆嘉獎諭旨則由內廷廷寄轉發各省。因此,這位青年國舅未到山西,已是先聲奪人。巡撫喀爾吉善先期三日嚴令太原首府用黃土重新墊道、沿路每隔五十步紮一座彩坊。屆期喀爾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薩哈諒率文武官弁帶全副儀仗鹵簿,迎出十里之外柳樹莊專候大駕。喀爾吉善一邊命人打場子,一邊命人到前頭驛站打探傅恆行程,那探馬竟似流星般穿梭往來飛報:

  最後一道快馬回來,戈什哈滾鞍下來,用手遙指道:「傅中堂已經到達拐彎處!」

  喀爾吉善手搭涼棚看時,果見前面不遠驛道拐彎處一乘八人抬綠呢官轎。只是鹵簿儀仗出乎意料的少,前頭八名帶刀親兵,一色六品武職服色作前導,轎後八名護衛,都是五品官,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地隨轎而行。喀爾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樂!」

  頃刻間大炮三聲,鼓樂大作。樂聲中大轎緩緩落地,早有一個親兵挑起轎簾,傅恆款步下轎。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黃馬褂,起花珊瑚頂後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站在轎外輕輕地彈了彈袍角,徑向喀爾吉善面前走來。

  「奴才喀爾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門官員恭請萬歲聖安!」喀爾吉善深深叩下頭去。

  「聖躬安!」

  傅恆揚著臉答應一聲,彎下腰一手挽了喀爾吉善。一手拉起薩哈諒,說道:「二位老兄別來無恙?」說著便打量二人。喀爾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進士,已經五十四歲,臉上的皺紋縱橫、微翹的下巴上留著一綹半蒼的山羊鬍子,不苟言笑。薩哈諒只四十出頭,國字臉上兩道劍眉挑起,一條烏黑的辮干直垂到腰際,還用米黃絨線打了個蝴蝶結,也沒有多話--兩人一樣深沉內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調--傅恆不禁又是一笑,說道:「前年世宗爺晏駕,你們去北京,彼此都忙著,竟沒有在一處好好談談!」這次離京前,乾隆說山西兩個喀爾犯生分,要他留意調合。

  「上次進京還是在東華門外見了一面。」喀爾吉善說道:「您來提調晉省政務軍務,朝夕可以相見,請中堂多加指點。」薩哈諒也道:「六爺在南邊辦差寫的奏章,下官一一拜讀了,精闢之至,受益匪淺。藩裡許多事沒辦周全,正好請大人來整頓一下。」說著躬身一讓,說道:「請接見官員。」

  傅恆笑著點點頭登上月台,台下軍民官員立時鴉雀無聲。

  「諸位,」傅恆莊重地說道:「兄弟奉聖命來並州辦差,一是要剿滅流竄黑查山馱馱峰飄高匪徒,綏靖山西治安。二是督導晉省各衙門理清財政、刑名,追補虧空。陛辭時,皇上諄諄囑咐,山西政務仍由原任官員辦理,欽差只是監督查辦。所以並沒有難為諸位的意思。各位盡自放心,回衙照舊辦差,把歷年來衙務得失列出明細條陳,轉交巡撫衙門,由我和省裡三司會同商辦,對有過失的官員,只要知過悔改,決不有意為難,對有過不改者,也決不輕縱。我雖年輕不更事,以皇上之心為心,以皇上旨意為宗旨。凡事必以寬為主,存寬而不苛,則官官相睦、官民相安。本欽差以清廉自礪,朝廷俸祿足以養身安命。我清清白白一身來,還將清清白白一身去。請諸位父老官員監督,若有貪贓枉法事,請諸位上本彈劾,皇上必不恕我!」他話沒說完,圍觀的百姓已是雷鳴般歡呼鼓掌。傅恆的臉漲紅了,向四周抱拳團團作揖。繼又笑微微說道:「傅恆不耐熱鬧、方才是代天受禮,現在大禮己成,請各位父老,各位大人自便。我和喀中丞、薩方伯還有要事商量。」說罷將手一讓便走下月台。

  喀爾吉善忙迎上來,望了望亂哄哄四散離開的百姓,笑道:「六爺,多少要緊事,也不在這一時。城裡百姓還等著瞻仰欽差風采,依著我說,還是一道回城,不要涼了百姓一片仰慕愛戴的心。」

  「我於山西父老有什麼恩?」傅恆不溫不涼笑道,「一下車就受他們如此愛戴,我心裡不安。再說,我還惦記著軍務大事,也沒這個心情。」薩哈諒道:「接官廳那邊還預備了接風筵。一路辛苦鞍馬勞頓,為你洗洗塵總是該當的。免得大家失望。」

  「我不吃筵宴,就失了官望:我不地動山搖入城,就涼了百姓的心。山西的風俗也真有意思。」

  兩個人聽了這話都嚇了一跳。二人對視一眼都沒敢再堅持。薩哈諒便忙去吩咐:「所有官員一律先回城,各自歸衙如常辦差。」傅恆一直等到人們散盡,卻不坐轎,逕自踏蹬上馬,說道:「我要聽你們的,豈不辜負了如此大好的春光。」

  「大人雅興不淺。」薩哈諒和喀爾吉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欽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遂各自上馬隨行,命扈從遠遠跟著。薩哈諒笑道:「太原勝境很多,晉祠就是好地方。閒下來可到介休去,那裡有子推廟。」

  傅恆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四周的景色,說道:「等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現在我心中只有賊。」說罷大笑。許久才道:「傅青主(傅山)是你們山西人,主子時常提起,可惜已經亡故多年,怕忘了,這裡提醒一下你們,聽說他家已經敗落,要周濟一下。不然回去主子問起來,我很不好回話。」

  「是。」二人忙在馬上欠身答道。

  「說到景致,我自然也滿有興味。」傅恆又道,「太原城郊有個蘭村,你們去過麼?」喀爾吉善道:「我去過。那裡景致好極!左有太行,右有呂梁,峭壁下汾河蜿蜒曲折湍流而下——」「我說的不是這個。」傅恆笑道:「我說的是竇大夫祠。」

  「是有個小祠堂。」喀爾吉善回憶著道,「那個祠堂沒什麼看頭,祠堂北有一個泉叫『寒泉』就是盛夏也水寒如冰,多少有點意思。」

  「寒泉是什麼人開的?」

  「不知道。」

  「竇大夫。」傅恆微笑道。又問:「竇大夫何許人?」

  「卑職不知。」

  「晉國趙簡子家臣,」傅恆又是一笑,「為開鑿縷堤引汾河水灌田,他累死了,人們為他建祠垂範後代。寒泉就是在鑿渠時開出來的。就是那祠堂造的也是仿春秋采邑規制。」

  薩哈諒沒去過蘭村,在旁嘆道:「早就聽說六爺博識多才,真令人嘆服。」

  「這是張照告訴我的。」傅恆說道,臉上已是斂了笑容。「介子推割股啖君,不慕榮利,是忠臣賢人,當然難得。一個人讀書明理,事君事人,循道去作,都該是這樣。但我大清現在最缺的是竇大夫這樣的人。實實在在為百姓做點事,收一點實效,而毫不圖謀虛名。這才是丈夫中的真豪傑。竇大夫沒有受歷代敕封,可香火不絕幾千年,這裡頭的道理不令人深思麼?」

  至此,喀爾吉善和薩哈諒才明白這是欽差大臣以此作訓飭的,不知不覺間早已切入正題。他們原以為傅恆雖然能幹,畢竟是靠了國舅身份得寵的。這才明白此人確實有超越常人的性情秉賦。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對答。傅恆走過一座高大的彩坊時,一邊誇獎紮得精緻,一邊又說百姓生計之難,一座彩坊可供一家一年用度,都是娓娓道來,如說家常,說得二人背若芒刺。直到快進城,三個人在一家路旁小店各吃一碗刀削麵。

  ***

  喀爾吉善和喀爾欽為預備安置傅恆,原將省學貢院改成欽差行轅。但傅恆這次出巡只帶了不到二十個人,去看了一遭便咨文巡撫衙門:不便佔據學宮,就近將東門內驛站改為行轅,一切用度均按慣例,由原來驛站執事人等從藩庫中支取。因張廣泗在雁門關安排調兵事宜,尚未趕到太原,傅恆計算還有幾天時日,便分批接見省城各衙門主官。他毫無欽差架子,三品以下官員一概都是便裝坐談,從每歲錢糧田賦收支到士子科舉歷年應試人數、考取人數、州縣官員收入,地方民情習俗——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暢談,隨和平易,如同家人。也和當地士紳名流一處廝混,插科打諢,吟風弄月無所不談,只不請客不赴宴而已。太原官員們原來聽他名聲,都存有戒懼之心,見他這樣,都漸漸熟識了,只有喀爾吉善和薩哈諒是領教了,半點不敢輕慢這位青年貴戚。

  待到第四日,巡撫衙門遞過來滾單,節制晉豫川鄂四省軍馬的總督張廣泗從雁門關趕到太原。前頭傳信的便是兩個參將,帶著幾十名戈什哈在又窄又矮的驛站門前下馬列隊,報名請見,馬刺佩刀踫得叮噹作響,驛站外立時顯得殺氣騰騰。傅恆正在晤見山西學政喀爾欽,聽見外頭動靜,正要問,驛丞已急步進來,稟道:「中堂大人,張軍門的信使來了!」

  「哦,還先來兩位信使。」傅恆心裡咯登一下:此人好大威風!略一思量,吩咐道:「請他們在西配房候著,我正在見喀爾欽大人。」

  「回中堂,來的是兩位參將。」

  喀爾欽早已站起身來,說道:「這是軍務,卑職先行告退。待中堂有空,卑職再過來聽訓。」

  「知道了。」傅恆對驛丞笑道:「讓他們等一等,喀大人請坐,我們接著談。雁北各州縣二十年沒有一個進士,到底為什麼?」

  喀爾欽不安地坐下,說道:「從根上說是窮,人們只能顧了一張嘴。讀書要有錢,苦寒之地,每年加徵的一錢五分銀子都拿不出來,誰請得起先生?各縣縣學訓導每年的年俸都常常拖欠,餘外收入一點也沒有,有三個縣乾脆空缺,根本沒人去補。我這次走一趟大同府,有些事真叫人哭笑不得,有的黌學住上掛單和尚、遊方道士;有的終年鎖閉,只有到了臘月二十三秀才們才去每人分一塊胙肉。過後,仍舊鎖閉。我到陽高縣,叫人打開黌學門進去看,遍地都是鳥糞,蒿草長得一人來深,野兔子黃鼠狼滿院亂竄——」

  「聽來真叫文人喪氣。」傅恆笑道:「我去看了看,省裡學宮還是滿好的,想不到是金玉其外啊。」喀爾欽見說到省裡自己差使,便不肯多說,頓了一下才道:「中堂您見的是欽差行轅。不是鄉試貢院。所以卑職打心眼裡謝您,您要不來,誰捨得撥十萬兩銀子修我這破院子呢?」傅恆這才知道就理,遂笑道:「我說的呢--原來如此!他們叫我去,我說不拘哪處破廟,稍稍收拾一下就住下我了,這麼一說,倒也給你辦了件好事。」說著便端茶一抿。

  喀爾欽便也端茶起身一啜,一邊打躬兒辭別,一邊笑道:「中堂明鑒,今秋秋闈,鄉試生員們就不怕風雨了。卑職是托了中堂的福蔭。」說著卻身退了出去。傅恆怔了一下、才悟到讓自己駐紮貢院的深意:到了秋天鄉試大典,必須騰出這座行轅,也斷沒有再修一處行轅的道理,就是省裡不催,自己也要打點行裝回京。送鬼不用燒香,喀爾吉善真狡詐到了極處!心裡暗笑著踱出正房,傅恆逕至西配房而來,只見兩個三品服色武官正襟端坐在木杌子上,雖然房裡有煙有茶,也沒有別的人,兩個人竟像泥胎似的瞠目端坐,不吸煙不啜茶也不說話。傅恆一腳踏進門,二人彈簧似地齊刷刷站起身來,單膝跪地,起身又打一個千兒,說道:「標下給欽差大人請安!」

  「好好好!」傅恆滿面含笑,用扇子點點木杌子示意二人歸座,自坐了居中的椅子,說道:「久聞張廣泗治軍有方,見二位將軍風範,果然與眾不同。」這才認真打量二人。一個又高又壯,熊腰虎背;一個中等身材,留著五綹美髯,看去都是雄糾糾氣昂昂,與那般前來謁見的文官相比,一洗曲語奉迎的奴才相。傅恆頓生好感,溫語問道:「二位將軍尊姓大名?是廣泗從四川帶來的,還是山西駐軍?」

  黑大個子略一欠身,說道,「標下胡振彪,他叫方勁。原來都在徵西將軍麾下,後來年大將軍壞事,又到岳軍門那裡。大前年才到張軍門麾下辦差,在范高傑都統轄下為標營參將,這次到山西,張軍門帶了范軍門來,命令我兩個專門在大人跟前奔走效命。」

  「都是老軍務了。」傅恆沉吟著,又道:「范高傑是從哪個大營出來的?我出京前到兵部去看了參將以上軍官花名冊,你們二位的名字彷彿記得,好像沒有范軍門的名字呀!」方勁見傅恆看自己,忙道:「范軍門是張軍門從雲貴總督衙門調來的,我們也不大熟,攻苗寨瓦子山,聽說是范軍門的營兵先破的陣。」傅恆默默點了點頭,這才問:「廣泗現在哪裡?怎麼不一同來?」

  兩個將軍聽了似乎不知該怎麼回話,頓了一下,方勁才道:「回大人話,這是張軍門的規矩,大約怕欽差大人忙,先約個進謁日子。我們也不懂欽差大人規矩。有失禮處,請大人體恤。我們都是武夫,聽命就是我們的規矩。」

  「那麼好。」傅恆擺了擺手說道:「我這會子就想見張廣泗,你們回去請他來吧。」胡振彪和方勁二人「刷」地站起身來,答應一聲「是」,便退了出去。傅恆也自離了西配房,回到上房靜候,驛丞呈上一疊子手本,傅恆拿在手裡倒換著看了看,遞了回去,說道:「該見的主官大致我都見了。請各位老兄回去維持好差使,從現在起,我專辦軍務。」

  傅恆將幾天來接見各衙門官員交談記錄都抱出來交給一個戈什哈,吩咐道:「將這些密封存檔。」收拾停當後,傅恆便忙著換穿官服,穿戴整齊便端坐以待,稍頃方勁大踏步進了驛站,當院向上一躬,高聲道:「川陝總督,節制四省兵馬都督張廣泗拜見欽差大人!」

  「開中門,放炮!」傅恆大聲命道,起身迎到滴水檐下立定,說道:「請!」說話間炮響三聲,張廣泗步履橐橐昂然而入。後頭兩名副將四名參將一律戎裝佩劍扈從在二門口仗劍站立,立時間滿院都是張廣泗的親兵戈什哈,各依崗位挺身而立。

  張廣泗站在當院,用毫不掩飾的輕蔑神氣盯視階上這個瀟灑飄逸的小白臉片刻,然後才躬身叩請聖安。傅恆毫不在意,彬彬有禮地答了聖安。上前要扶張廣泗,張廣泗已經站起身來。傅恆原想攜手同步進入中堂,見他毫無反應,順勢將手一擺,呵呵笑道:「張將軍,請!」張廣泗這才臉上泛出一絲笑容,呵腰一讓和傅恆併肩進了堂房。

  「張制軍,」傅恆和張廣泗分賓主坐下,心裡掂掇,和這樣桀傲跋扈的人共事,與其客套,不如有什麼說什麼,獻過茶便道:「聖上很惦記著江西和山西兩處教匪扯旗造亂的事。聽說你來山西閱兵,我很感激的。我到太原當晚見喀爾吉善,席間說起雁門關旗營兵力,喀大人說他也不詳細,只知道有一萬多人,吃空額的恐怕也不在少數,有的營兵已經年歲很大,有的還拖家帶口。這和太湖水師的情形毫無二致。您既然親自去看過,能否見示一下,學生馬上要作整頓。」

  張廣泗雙手扶膝,坐得端端正正,神色不動地聽完傅恆的話,說道:「這裡的營務確實不像話,不過據我看,比起喀爾吉善的營盤還要好上幾倍。本來我想趕回來迎接欽差,看了看,那些兵都是本地兵,不加整頓是不能用的。山西人聰明才智沒說的,但是軍隊是要打仗的,怎能鬆鬆垮垮的,像一群烏合之眾。六爺又沒有帶兵打過仗,所以我心裡放不下,在雁門關閱兵整頓時,殺了三個千總十幾個痞兵,已經替您整頓了。我再留三個將軍在這裡輔佐,您就不去黑查山,在太原指揮,那些據山小賊也難逃脫!」傅恆聽他如此口滿,只是一笑,心裡卻大不以為然,略一沉思又問:「馱馱峰那邊情形如何?有沒有牒報?」張廣泗笑道:「這是有制度的,嵐縣、興縣、臨縣都是三天一報。飄高盤踞馱馱峰山寨,一是這裡山高林密,山下河道縱橫,二是地處山陝兩省交界,又處臨、興、嵐三縣交界,官軍不易統一指揮,他可以隨時逃竄陝西;三是當地民風刁悍,和匪眾通連、遞送消息、輸糧資敵,能長久佔據。這都是胸無大志的草寇行徑。這邊我軍整頓後軍紀嚴肅,兵精糧足,抽調三千軍馬去,半個月一定可以犁庭掃穴的。」

  「張制台高見。」傅恆覺得張廣泗對敵我雙方力量估計還算中肯,又是一心一意替自己籌劃打算,原來的厭憎感頓時去了一大半,拱了拱手,說道:「不知張將軍何時將兵權移交給我?由哪位將軍帶兵臨陣?」張廣泗「呃」了一聲,喊道:「范高傑,你們三個出列!」

  張廠泗話音一落,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將軍帶著胡振彪、方勁應聲而出,權手聽令。范高傑身材與方勁約略相等,只短粗些,黑紅臉膛上橫肉綻起,有七八處刀傷隱隱放著紅光,顯示著他不平常的經歷。張廣泗用手指著三人對傅恆道:「他叫范高傑,我的左營副將。他叫胡振彪,他叫方勁,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將,跟在范營裡為標營參將。你們三個聽著。一是一定要打下馱馱峰,不拘生死,要拿到飄高和那個賤妮子的首級;二是要尊重保護好傅中堂。稍有閃失,我就把你三個軍前正法!我明日就離太原回四川,等著你們的好消息。明白麼?」

  「明白!」

  「從現在起,你們歸傅中堂指揮!」

  「扎!」

  「還有什麼難處,現在就說!」

  范高傑跨前一步,向傅恆當胸一拱手,說道:「卑職沒有難處。馱馱峰上只有千餘匪眾,張軍門在雁門關點了五千人馬,這個差使辦不下來,就是不行軍法,高傑自己也羞死了。只請相公安坐太原,我們三個明天去雁門關帶兵西進,半個月內一定踏平這個馱馱峰!」

  「就這樣吧!」

  張廣泗站起身端茶一呷,向傅恆一舉手。傅恆忙也端茶致意,送張廣泗到驛站門口,看著這位大將捲地揚塵而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2 PM

三十二 智通判獻策欽差府 勇傅恆擊鼓巡撫衙


  張廣泗離開晉省第二日,喀爾吉善便給傅恆轉來臨縣十萬火急文書,稟報飄高「嘯聚五千匪眾,圍城三日,城中軍民奮力拒敵。賊在城四周紮下營盤,似有必下之意。目下城中疲兵不過千數,民眾三萬,仰賴城堅池深勉力相拒,其勢不能持久。懇請憲台速發大兵以救燃眉」云云。說得危急萬分。傅恆看完,鼻尖上已是沁出細汗:歷來文報都說馱馱峰僅有千餘匪眾,哪來這「五千」人數?張廣泗是個驕將一望可知,又派了三個只曉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混丘八來帶山西瘦弱營兵,自己又沒親自前往,勝負之數固然凶多吉少,這「失機誤國」四字罪名也實難承當。

  傅恆思量片刻,將原件密封了,立刻坐下來給乾隆寫奏章,詳述來晉省情形及與張廣泗交割兵權事宜過程,末了寫道:「臣今夜即離省城前往雁門關處置軍務。火急帶軍奔襲黑查山馱馱峰,搗敵後路,以『圍魏救趙』之計,暫緩敵勢,徐圖殲滅。斷不以此區區一隅之地,烏合數干之匪再致聖躬慮念,無比愧惶匆匆急奏。」寫完奏章,又給劉統勛寫信,請借調吳瞎子來軍前效力,以資防衛。

  「這三件用八百里加急發往軍機處。」傅恆寫完,擲筆舒了一口氣,把文書遞給戈什哈:「叫我們的人備馬,今夜就去代州雁門關!」話音剛落,外頭便報進來說,「離石州通判李侍堯拜見傅大人!」傅恆看看天色已經麻黑,此刻心急如火,哪裡顧得上見這個小小通判?擺手吩咐:「就說本欽差已有令諭,文官現在一概不見!」

  「扎!」

  「回來!」

  剎那間傅恆改變了主意,離石與臨縣相鄰,不過百里之遙,必定詳知敵情,叫進來問問也好。思量著道:「你們準備行裝,我見見這個人。」又轉臉對捧著文書發愣的戈什哈道:「你站著幹什麼?匪徒遠在千里之外,你就昏了頭?」戈什哈忙道:「我是老兵了。您沒有最後發令,我不能動。」傅恆這才擺手命他辦差,已見李恃堯快步趨入。

  「李侍堯,嗯——」傅恆按捺著心中焦躁,緩緩邁著方步,直到李侍堯行禮起身才道:「我在鄂善的門生錄上見過你的名字。『侍堯』,名字很出眼,就記住了,可是的麼?」李侍堯一雙精明的三角眼閃爍生光,一躬身道:「那是鄂大人誤記。卑職是天子門生。萬歲爺親自取中,親自賜詩,親自『罰』我來山西任通判的。」傅恆這才想起乾隆親赴考場取中一個狂生那件趣聞逸事,不禁失笑道:「這事我早聽說過,只不知道你就是那人。不過這會子我忙得很。顧不上和你這狂生逗趣兒。你來見我有什麼事?」

  李侍堯道:「我剛見過喀中丞。那邊一個清客跟我說了黑查山目下情形,來見欽差獻計!」「你倒伶俐。」傅恆雖覺李侍堯過於鑽營,但也頗喜他聰敏,說道:「這是臨縣的事,你是離石通判,別的州縣事你也要伸手?」話音剛落李侍堯便道:「六爺這話錯了。」

  兩旁幾個戈什哈都是一怔。以傅恆少年高位,又是皇親國戚,權重爵顯,來見傅恆的官成百上千,腹非心謗的盡自也有,但這麼一個芝麻官,當面指責傅恆「錯了」的,卻是見所未見。正擔心傅恆發作,卻見傅恆無聲一笑,問道:「我怎麼錯了?」「我李侍堯以國士自許。國士當以天下事為事。」李侍堯在燈下俯仰有神,朗聲說道;「這就是我的職守,臨縣和離石唇齒相依。唇亡齒能不寒?」傅恆沉吟著,默然注視李侍堯。他一時還弄不清,這人是有真才實學,還是專來投機取寵的。半晌才道:「不說這些空的。你有什麼計獻我?」

  「圍魏救趙。直搗匪穴,以解臨縣之危!」

  傅恆仰天大笑,說道:「果然有識見!不過我已經想到了。今夜就啟程往雁門關調兵,先攻山寨,再徐圖進取。已經奏了當今聖上。」李侍堯見傅恆用譏諷的眼神盯著自己,只是微微一哂。說道:「我明白大人瞧不起我。因為我官小嘛!」說罷打千兒,行禮,告辭。傅恆見他如此無禮,頓時氣得手腳冰涼。斷喝一聲:「站住!」

  「六爺!」李侍堯穩穩重重站定了,轉身若無其事地問道:「您有事?」

  「我對下屬太放縱了,慣得他們毫無禮貌。真是小人難養!」傅恆臉色雪白,「我這裡放著多少大事,破格接見你,聽你自誇『國士』,獻無聊計,怎麼是瞧不起你?你放肆到極處了!」

  李侍堯盯著傅恆凶狠的目光毫無懼色,突然一笑,說道:「請問大人:這裡到代州雁門關是多遠?」

  「七百二十里。」

  「不吃、不喝、不睡、用快馬,也要兩夜一天。」李侍堯說道,「從代州到黑查山,走回頭路再往西南,又是八百里,幾千人馬奔命,至少要十天!這樣的『圍魏救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傅恆聽了,吃一大驚!想不到自謂的「圍魏救趙」妙計,只是掛一虛名不切實情。傅恆吃力地向前跨了一步,凝視著咄咄逼人的李侍堯,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囁嚅了半晌,終於說了出來:「沒想到全盤有誤——先生——」他很快就口齒流暢了,「願先生諒我傅恆孟浪,必有妙計教我!」說著一揖到地!

  「六爺,我怎麼當得起?」李侍堯見傅恆如此肯紆尊降貴折節下士,連忙還禮,說道:「芻蕘之見,也未必就好,而且是一步險棋,怕六爺也不見得能採納。」傅恆一把扯過椅子,將李侍堯按坐下去,一邊吩咐人上茶,自己也坐了,在椅中又是一拱,說道:「兵凶戰危,哪有萬全之策?比我的好,我就用。」

  李侍堯躬身還禮,坐直了身子侃侃說道:「黑查山匪眾嘯聚馱馱峰已有十幾年。只是去年飄高和一女弟子前去傳布正陽教,才真正扯旗放炮大幹起來--原來都是亦匪亦農,抗拒官府賦稅,逼勒大戶減租免租。官兵衙門來,他們上馱馱峰山寨,官兵去了他們再下山仍舊種田。其實,康熙年間這裡還是一片太平。聖祖爺西征回來,東渡黃河,路過臨縣,百姓們曾捐燕麥一千石,車推肩扛送到軍前,聖祖寫了『民風淳厚』四個大字,至今碑碣尚在——

  「但到雍正二年之後,接連來了幾個壞縣令,急徵暴斂,苛捐雜稅,名目繁多,拼命地撈--倒也不為貪污,是求得個『政績卓異』考評,弄得財主佃戶一齊精窮。你想,這山寒土薄之地,火耗銀加到一錢七分,能有不反的麼?」李侍堯看一眼傅恆,說道:「六爺別以為我扯得遠,其實這是致亂之源。這次即使蕩平匪亂,大軍一去仍舊是原來模樣!」

  傅恆身子向前傾了一下,微笑道:「我不是不耐煩聽。我急於聽聽你的解圍良策。」

  「臨縣離省城四百里地,黑查山只有三百餘里。我們離石到黑查山約三百里,」李侍堯目光幽幽閃爍,「欽差從省城點精銳五百名,由此向西,我星夜回縣--為防黑查山匪眾滋擾我離石,我訓了兩千民兵,已經集結了一千。我帶民兵由南向北向黑查山,我們在馬坊會兵,趁虛進襲黑查山。這才是真正的奔襲。飄高他們就是想到了欽差要調雁門關的兵,才放心大膽地攻打臨縣。一來攻州打縣易造聲勢,可以籌措軍餉,二來打下臨縣,馱馱峰就更有憑借,就是大兵壓境,西逃陝北也極便當的。」

  傅恆心裡忖度,這確是一步險棋,但也確實佔了出其不意和兵貴神速兩條先機。思量著,問道:「據你所知,飄高到底有多少兵力?」

  「五千人是斷然沒有的。」李侍堯笑道:「地方官報匪案,這是常用的伎倆。敗了好交待,勝了好邀功。」他詞鋒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但請大人留意,當地百姓飽受官府荼毒,助匪拒官出來幫打太平拳,趁火打劫的事,那是有的。所以聲勢就大了。」

  傅恆思量著,有這一千五百名生力軍,奇兵突襲,確實可以一戰。即使打不下馱馱峰,范高傑所帶雁門關兵馬正好接應過來。所以雖然險,幾乎是萬無一失。想起先祖公富察海蘭率一千鐵騎突襲揚州,攻城時被守城明軍用鐵鉤子勾了鎖骨吊上城牆,砍斷吊桿仍舊殺得明軍狼奔鼠竄。這位青年貴族頓時渾身熱血沸騰,「唰」地站起身來,說道:「大丈夫立功,在此時也!」又轉臉對李侍堯道:「你不要回離石,就留我身邊參贊軍務。我給你參議道名義。差使辦下來我專折奏明聖上!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巡撫衙門要兵要餉。你寫信傳令,叫你離石一千民兵,限三天之內抵達馬坊待命!」

  「是,卑職明白!」

  傅恆不再說話,將劍佩在腰間,帶了幾個親兵飛身上馬,潑風價一陣狂奔,在黑夜街衢中直趨巡撫衙門。

  此時已到亥時時牌,三月末天氣,夜深氣涼,又陰著天,巡撫衙門早已四門緊閉,昏黃的燈下,幾個戈什哈守夜無聊,坐在倒廈檐前撮花生米吃酒閒磕牙兒。聽得馬蹄急響,忙都站起身來,驚愕張望間,幾個騎馬人已飛身下來。門官廖清閣忙吆喝道:

  「什麼人?站住!」

  「是我。」傅恆一手提馬鞭,一手按劍大踏步過來,昏燈下也看不清他臉色,只道:「我是欽差大臣傅恆,有急事要立刻見喀爾吉善。」

  廖清閣覷著眼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傅恆,忙笑道:「卑職立刻去請。不過這會子我們中丞已是睡下。一層二層稟到後堂,得一陣子呢。中堂爺且坐,我們這就進去!」說著打個千兒,帶了兩個戈什哈,開了儀門進去。傅恆滿心焦躁,來來回回兜著圈子,計算時辰。見到喀爾吉善,通知駐防旗營調兵,集結訓話,就算立刻出發,也到子末丑初時分,今夜還能趕多少路?思量著,抬頭看見東牆柵裡那面積滿灰塵的堂鼓,靈機一動,一把推開柵門。進去,倒過鞭柄猛擂起來。沉悶「咚咚咚——」的響聲立時響徹四方!

  喀爾吉善下午和藩司薩哈諒會議給代州大營輸糧運草、優恤軍屬一應事宜,回衙打了一陣雀兒牌,剛剛摟著五姨太太「小喬」睡下,事體沒完,便聽前頭堂鼓急雨般響起。披衣趿鞋開門出來,見幾個丫頭僕人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二門口向這邊張望。喀爾吉善沒好氣地問道:「外頭這是怎麼的了?太原城進來響馬了麼?」說話間二門也被敲響;外頭廖清閣喊道:「中丞爺,欽差大人傅六爺要見中丞,有急事!」小喬這時才穿好衣服,抱著袍靴出來,幾個家人就在檐下為喀爾吉善換穿官服,忙得團團亂轉。

  「亂來!」喀爾吉善心裡大不高興,一邊大步往外走,心裡暗罵:「走到哪裡攪到哪裡!」口中卻問廖清閣:「六爺說有什麼事?是不是來傳聖旨的?」

  「不大像。不過六爺像是有軍務,帶的幾個人都是全副武裝。連牛皮甲都穿著。」

  「你去叫他們開中門,我在簽押房這邊出迎。」

  廖清閣飛跑出去,不一時便中門洞開。喀爾吉善一腦門子光火,此刻也清醒過來:來者是少年新貴,是萬不能得罪的。眼見傅恆威風凜凜虎步進來,喀爾吉善滿臉笑容迎上去,說道:「六爺,真嚇我一跳!正在後頭寫折子呢,這邊鼓砸得山響。老實說,我還沒聽過這擂鼓的聲音呢!」

  「無事豈敢夤夜攪擾?我是事急抱佛腳啊!」傅恆微微一笑,隨喀爾吉善步入簽押房,也不坐,就站著將自己要立即奔襲馱馱峰的計劃說了,——「現在我什麼都不要,給我點五百精壯人馬,明天告訴薩哈諒,每人家屬送三百兩銀子。我這裡坐等,立刻就走。」

  喀爾吉善真的嚇了一跳:「六爺,這不是兒戲吧?這種事我只在戲上見過。」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語氣變得莊重平緩,蹙額說道:「這裡離黑查山三四百里,山高林密路險,幾千匪徒盤踞其中,這樣子奔襲,風險十分大。萬一有個磋跌,我們這邊無法向朝廷交待。五百人倒是小事,銀子也好辦,就巡撫衙門的護營也就夠了,只是——」他連連搖頭,不再說話了。

  「你在戲上見過,我在書裡讀過。」傅恆一點也不想和這個琉璃蛋兒巡撫磨嘴,陰冷地一笑,轉身走向書案,提筆在宣紙上寫道:

  著由山西巡撫衙門立即提調五百軍士速赴欽差大臣傅恆處聽命。

  此令!

  寫畢,遞給喀爾吉善:「給你這個,放心了吧?」喀爾吉善略過一眼,突然大笑道:「中堂,我也是個七尺大丈夫!兵,你立刻帶走。這個手令我不要,與大人榮辱共之!」說罷就燈上燃化了那張手諭。傅恆驚異地望著喀爾吉善,說道:「是個滿洲好漢!」

  ***

  第二日傍晚,傅恆的八百里加緊奏折遞到軍機處。這晚恰是訥親當值,見是盜匪圍困州縣的急事,一刻不停地命軍機處當值太監秦玉速往養心殿稟報,自己跟在後頭到永巷口等候旨意。過了不到一袋煙功夫,高無庸便帶著秦玉一起過來,「命訥親即刻見駕。」

  「地方官諱盜誤國,情殊可恨!」乾隆看了奏折和急報文書,輕輕推到一邊,說道:「山西一直報說飄高只有一千多人。何來這五千匪眾?這些事軍機處不去核查,上書房也不管,真不知你們每日都做些什麼!」訥親原先還想解釋幾句。聽乾隆數落的,也包括自己在內,只好咽了一口唾沫,笑道:「皇上責的是。這裡頭有個講究,文官為了求個好評,總要粉飾太平,把自己的治績說得花團錦簇;武官呢,靠剿賊捕盜發財,總把敵情報得凶險無比。莫如每縣都設一個巡檢分司,不歸縣令統轄,隸屬當地駐軍。這樣文武互為監督,情形或者就好些兒。」乾隆想了想,笑道:「岳飛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如今文武官都怕死、都愛錢,世風日下如何是好!把這幾份折子留下。你去一趟十四貝勒府,把山西匪情和傅恆措置方略稟一下十四爺。如他沒有意見,你就不必過來。要覺得很不妥當,你今夜再進來一趟,把十四貝勒的話帶給朕。朕今晚不進內宮,就在這裡披閱奏章。」

  訥親連連答應著退了出去。乾隆嫌燈光太暗,叫人又在身後點了兩支大蠟燭,一份一份檢看各地奏章。因見到高恆奏報江西匪眾土崩瓦解,羅霄山一帶已經廓清。乾隆略一沉吟,提筆蘸了朱砂批道:

  好則好矣,了則未了。匪首渠魁何在?傳囚進京來給朕看!爾未親臨前敵,何以知其『已經廓清』,爾果赴羅霄山乎?朕見爾亦少不更事,效伊等之欺爾,轉而欺朕之天聰耶?不擒匪首一枝花來京驗看,朕不信也!

  寫了撂在一邊。又翻看一份,是尹繼善在南京設立義倉、平素積糧,荒時賑濟的條陳。乾隆想放過一邊,又取回來,批了幾句:

  知道了。此為實心任政之舉,休避怨嫌放膽做去。江南財賦根本之地。人文薈萃之鄉,有你小尹在,不勞朕心。

  寫完這才細看傅恆的折子,參酌了臨縣的報急文書,又沉思了一會兒,援筆寫道:

  爾之詳細羅列到山西情形,欲為異日規避處分留地步耶?此番欽差首務即剿馱馱峰飄賊,爾日事應酬,使敵人坐大,此咎將誰任之?江西匪眾已殄滅矣。山西如有磋跌,即使朕不加罪,汝有何面目見朕?

  他仰身嘆息一聲,突然想到了棠兒,正想撫慰勉勵傅恆幾句,高無庸進來報說:「訥親和十四貝勒請見,在永巷口。宮門已經下鑰,得請旨才能開門放人。」

  「快請!」

  乾隆說著偏身下炕,因身上只穿了件袍子,忙命人繫了腰帶,又套了件月白緙絲府綢夾褂,穿戴剛停當,訥親和允題已經進來。見允題要行大禮,乾隆忙一把扶住,滿臉都是笑,說道:「十四叔,往後私地見面免了這一層!小時候我和老五常滾在你懷裡,扭股糖似的要蟈蟈,想起來和昨日的事似的,如今名分有別,自己再拘束些兒,這『天倫』二字還有什麼趣兒呢?」

  「萬歲是這麼說,臣可是不敢當呢!」允題差一點落下淚,說道:「照傅恆這個打法,臨縣保不住了。臨縣保不住,飄高就打通了逃亡陝北的路。陝西那邊榆林城存著幾十萬石糧。陝北苦寒之地,民風刁悍,飄高在這裡紮住根,就成了大敵!萬萬不可輕忽,所以夤夜來見皇上,軍事上要有些措置。」乾隆渾身一震,倒抽了一口冷氣,望著允題沒吱聲。允題從袖子裡取出一份山西圖誌,展開來平鋪在案上,手指口說,幾乎與李侍堯的見地一樣,末了又道:「千里奔襲,必厥上將軍。如今傅恆奔襲路程其實超過了一千五百里!若我是飄高,在白石溝惡虎灘一帶設伏,傅恆幾千疲兵恐怕就要全軍覆沒!」

  乾隆邊看邊聽,頭上已沁出冷汗,回身一屁股坐在椅上,嘆道:「書生誤國,朕用錯了人了!」

  「將軍是打出來的,我也打過敗仗。主上太平時用年輕人練兵,宗旨不錯。」允題冷靜地說道,「目下要緊的是補救。先發旨,令陝西總督衙門,撥五千軍馬堵住佳縣到保德一段黃河所有渡口,阻住匪賊西竄之路。令離石縣、臨縣、興縣把渡口的船全部徵用,萬不得已就一把火燒掉。令山西巡撫喀爾吉善提調全省兵馬,嚴陣以待。看看飄高動向,然後再作打算。臣現在能想到的就是這些。」

  訥親在旁聽著,覺得允題說得太過凶險,遂道:「十四爺,飄高未必有這麼大的雄心能耐,或許打臨縣為徵糧草。又退回馱馱峰呢!他也未必就敢在白石溝惡虎灘設伏。這到底是一窩子小賊。現在以朝廷名義發旨,八百里加緊送往代州,令范高傑按兵不動就地待命。臨縣如果失陷,再作恢復打算,似乎穩妥些。隔省這樣大動干戈,於人心不利。」允題聽了只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最好都是多慮。我這人有時就是杞人憂天。請你留意,這條路跑累死馬,一天也跑不出四百里。張廣泗別的能耐我不曉得,軍令嚴肅這一條似乎可信。」他又高傲地仰起了臉。

  「一切照十四叔的辦理,不過都用密旨。」乾隆狠狠瞪訥親一眼,「這是打仗,憑著想當然麼?可笑!」允題道:「訥親說的給代州發文,還是應該試試,能堵一分漏洞就堵。不存僥倖心,把握就大些。」

  乾隆擰著眉頭又想了一會兒,說道:「方才十四叔說,朕想著,山西以軍事為主。陝北以政治為主。榆林存糧也到了換的時候兒。現在正是春荒。開倉賑濟,把糧全部分給陝北百姓!」

  「主上聖明!」

  允題高興得臉上放光,這還是他第一次由衷地讚佩乾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2 PM

三十三 出奇乓奔襲馬坊鎮 查敵情暫住天王廟


  傅恆從巡撫衙門借了兵,當夜就離了太原城。這五百精兵原是雍正十年經岳鍾麒在西寧前線訓練過的。岳鍾麒兵敗和通倫,被撤去寧遠大將軍職銜,鎖拿北京問罪。這支後備軍沒有用上就地裁撤。幾年來陸續遣散了士兵,只留下些干把下級武官沒法安排,被前任山西巡撫招了作親兵,在中營護衛。得著這一立功的機會,這些武弁們真是人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傅恆猶恐激勵不起士氣,將藩庫撥來的一萬五千兩銀子全部分發了他們,二更啟程,一色的驃騎牛皮甲,強弓硬弩,十名火槍手充作欽差護衛,保護著傅恆和李侍堯悄悄地出太原西門,疾速向馬坊進軍。第二日拂曉時分,他門便趕到了地處黑查山峪的馬坊鎮邊。

  「到了。」守在傅恆身邊的廖清閣,眼看著一片黑魆魆的鎮子愈來愈近,在馬上用鞭子一指,說道:「中堂,前頭就是馬坊鎮。這地方我來過兩次。名兒叫做『鎮』,其實不到二百戶人家,每年秋天馬販子們從中原馱茶葉到這裡和蒙古人換馬,也就熱鬧那麼幾天。」

  傅恆渾身都是汗,被風吹得又涼又濕,冷冷地望著西北邊黑森森的黑查山,又掃視一眼閃著幾點光亮的馬坊,問道:「鎮子裡有沒有驛站?我們不熟這裡的情勢,闖進去,肯定會有通匪報信的。」「回中堂話。」廖清閣說道,「驛站倒是有一個,只十幾間房,也沒有專門的驛丞驛卒。鎮東有一座天王廟,雖破落些,院落不小,依著我說,用一百人把鎮子圍了,只許進不許出。剩餘的人都住到天王廟,等李道台的民兵來了再說強襲。」

  「這是三不管地面。」李侍堯也在觀看馬坊鎮,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鎮上沒有朝廷的官員,一個鎮長,天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凡帶刀的都由他支應--我們不亮身份,住天王廟還是對的。不過不用人圍鎮子。本來這地方就雜,三教九流、強梁大盜經常在此出沒。誰也不管誰的賬。我們旗甲鮮明地亮相、等於給人報信。」傅恆想了想,大笑道:「我們索性裝作強人,點起火把!進天王廟!」

  當下眾人聽令,點起了十幾支火把,也不吶喊,由廖清閣帶著,沿鎮東驛道兜過去果見一大片空場旁邊有一座廟,外邊看去,裡邊房舍倒也不少,四周荒涼寂靜。

  「衝進去!」傅恆用鞭梢指著緊閉的大門大聲命道:「各房要挨著搜查,防著裡頭有人!」

  幾個戈什哈跳下馬,發一聲喊,一齊用力一推,那門卻是虛掩著的,「嘩」地豁然洞開,兵士們手按腰力一擁而入。傅恆帶著自己的親隨站在天井中心冷靜觀察。突然一個兵士舞著火把奔出來,歇斯底裡大叫一聲:

  「這屋裡有三個賊男女!」

  接著便見三個黑影隨後衝出來。黑地裡看不清面貌,兩個彪形大漢。還有一個個子極小,一手攥著香,一手提著刀,站在門口,似乎在發怔。好半晌,一個黑大個子才問道:「你們萬兒?誰是山主,出來說話!」廖清閣大踏步上前,因不懂土匪黑話,學舌問道:

  「你們萬兒,誰是山主?」

  「格拉雞骨飛不去,毛裡生蟲!」(註:黑話:「馱馱峰的,山跳蚤!」)那人答道:「你們萬兒?」

  「格拉牛骨飛不去,毛裡生蟲!」

  三個人都是一愣,突然捧腹大笑。高個子倏地跳過來,揮刀便劈。廖清閣眼疾手快,將刀一格,頓時火花四濺,驚怒道:「日你姥姥!話沒說完就動手?」

  「你們是倥子!」

  「你們是小倥子,倥兒子!」廖清閣道,「我們是紫荊山來的。飄高老雜毛要是這樣待客,天不明我們就回去!」

  傅恆原怕這院窩藏大股土匪,見只有三個人,便放了心,聽廖清閣對得機警,不禁暗中點頭。那三個人暗中互相張望一下,黑大個子回身對小矮個子道:「山跳蚤爺,他們不懂咱門切口,興許是從紫荊山才過來的。飄總峰說過這事,惡虎灘那邊人手不夠--」他話沒說完,那個諢號山跳蚤的一擺手打斷了,聲音又尖又亮:「你不是頭兒。叫你們頭兒出來!」傅恆聽他口氣,在馱馱峰是個不小的人物,見廖清閣暗中回頭望自己,便大步走過去,悶著嗓子問道:「我是頭兒。你有什麼事?」

  「無量壽佛!觀音菩薩變了小童,見五色雲中露出柬帖,菩薩拈起展開,許多無生默話!」

  傅恆聽了心裡一緊,他在上書房見過收繳上來的卷秩浩繁的白蓮教各派傳教書,隨便翻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話頭。對於「觀音變小童」這句話出自何經何卷,已了無記憶,反正肯定在白蓮教經卷中。見他考問,心裡一急,憋出一句:「眼賊、耳賊、鼻賊、舌賊、身賊、意賊為六賊,真空老祖傳我無字經!」

  「你是飄總峰師弟!」山跳蚤似乎吃了一驚,略一怔又揖手問道:「說破無生話,決定往西方?」

  這詩傅恆倒記得清爽,立即對上「花開見佛悟無生,悟取無生歸去來!」那山跳蚤執禮更恭,放低了聲音,似乎頓了片刻,又問:「前思後想難殺我,不知無極幾時生。亂了天宮不打緊,兒女可曾回家中?」傅恆聽了頓覺茫然,搜索著記憶回答道:「有表有疏逕直過,有牌有手神不揀——萬神歸家誓有狀,過關乘霧上雲盤。見佛答上蓮宗號,同轉八十一萬年!」他自謂這詩對得還算得體。不料話音剛落,山跳蚤改變了口氣,惡狠狠道:

  「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會兒大似佛,一會兒小似鬼!一會兒是正陽教,一會兒是白陽教--你他媽到底是什麼人,哪個教?」

  「老子是白蓮教!」

  「放屁!」山跳蚤怒喝道,「哪有這個說頭?來路不明,我們飄總怎麼會收你們?--我們走!」

  「拿下!」傅恆見已露餡。「噌」地拔劍在手,大喝一聲,「一個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個強人都是老江湖,見事情有異,早已全心戒備,呼哨一聲一齊向後退。無奈傅恆人多,四周已圍得鐵桶一般,眾人吆呼著蜂擁而上,一個回合交手,兩個大個子已被按倒在地,亂中卻尋不到山跳蚤。滿院搜索時,卻聽正殿屋脊上一陣尖厲的怪笑,喋喋之聲如夜半鴟鴞,笑得眾人心裡發森,抬頭看時,依稀是山跳蚤蹲在獸頭邊。山跳蚤笑著道:「憑你們這點稀鬆本事,敢來黑查山闖地面?等我們飄爺擒住那個鳥傅恆再和你們算賬!我這兩個兄弟且留下,要當客敬,死一個換十個!」說著手一揚,寂然無聲而去。傅恆覺得肩胛上一麻,用手摸時,粘乎乎不知甚麼,湊近火把一看,卻是血。旁邊廖清閣驚呼一聲:「六爺,您受傷了!」

  「不妨事。」傅恆小心從肩上摘下暗器觀看,卻是一隻鐵蒺藜,擠傷口看血色,顏色鮮紅,並無異樣,知道鏢上沒有喂毒。一口氣鬆下來,傅恆才覺得鑽心疼痛。當著這許多部眾,他只好強咬著牙忍著疼痛。若無其事地扔了鐵蒺藜,由隨軍醫官包紮著,問那黑大個子:「你在馱馱峰上是個什麼位份?叫什麼名字?他呢?」

  黑大個子哼了一聲,說道:「我叫劉三。他叫殷長。都是山爺的親隨!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傅恆這才知道不過是捉了兩個小嘍囉,心裡一陣失望,又問道:「山跳蚤是什麼人?」

  「連山爺都不知道?」劉三和殷長都抬起頭。劉三驚異地望著傅恆,又打量了半日周圍的人,突然驚道:「他們服色這麼齊整,像是他媽的官軍!」殷長卻道:「官軍哪來這股子人?飄祖爺會算計錯了?」因離得近,傅恆看見殷長禿得寸草不生的頭,加上一嘴大牙,傻乎乎的。正要再問,身邊站著的李侍堯輕輕扯了扯傅恆後襟。傅恆會意,一邊吩咐廖清閣:「好生問他,防著他是勾結朝廷官員的奸細。」心裡暗笑著跟李侍堯過來,在西北角一片長滿蒿草的空場上站定了,傅恆笑道:「你今晚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陰沉沉的只是出神!」

  「六爺。」李侍堯的聲音發顫,似乎有點驚懼不安地說道:「我們小看了飄高。他打臨縣是假的,是要誘代州雁門關出兵,中途設伏襲擊官軍!」傅恆被風吹得打了個寒顫,良久才問道:「何以見得呢?」李侍堯道:「方才一見面,劉長就說出惡虎灘。還以為我們是飄高調請增援的匪徒。那惡虎灘緊挨著白石溝,地勢凶險,又是雁門關到黑查山必經之路——」

  他話未說完,傅恆已經悚然驚悟。臨出發時,他和李侍堯看圖誌,李侍堯曾說:「幸而飄高只是小賊,兵力要大的話,中途設伏,范高傑他們可就要吃大虧了。」惡虎灘地勢雖沒有見過,但聽這個名字,就夠人心悸的了。傅恆思量著,說道:「臨縣是個誘餌。飄高的人馬都在白石溝惡虎灘,山寨子就是空的了,我們的辦法仍舊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來更容易。」李侍堯笑道:「不過有一條六爺得思量。我們下手早了,他們撤伏兵回山寨。范高傑他們隔岸觀火,我們就苦了。我們下手晚了,范高傑他們損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六爺。時機不容易把握啊!」傅恆暗中瞟了李侍堯一眼,他很佩服這個小小通判,思慮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來審問這兩個匪痞!」李侍堯笑著答應一聲「是」,變了臉大喝一聲:

  「把那個殷長給我拖過來!」

  廖清閣正焦躁,忽聽這一聲,便丟下劉三放在一邊,一把提起殷長,連拉帶拖拽過來。劉三知道他口鬆,緊著叫道:「老殷,嘴上得有個把門的!--這群人我越看越不地道!」

  「你地道,你嘴上有把門的。」李侍堯冷冷說道,「我這就叫你嘗嘗我的手段--把他扔進那邊乾池子裡,填土活埋了他!」

  幾個兵士答應一聲,將縛得像米粽似的劉三丟在乾池,挖著土就填。劉三先還叫罵幾句,後來便沒了聲息。殷長嚇得六神無主,不停地磕頭道:「好爺們哩——都是自己人,——都是一個祖脈,有話好生說唄,好爺們哩——」

  「給臉不要臉,他不肯好生說麼!」李侍堯滿臉獰笑,手按著寬邊刀柄,惡狠狠道:「爺們從紫荊山奔這門檻;上千里地,好容易的?說好了的,這裡有人接應,送我們去白石溝。誰他娘封他飄高是綠林共主了麼?說,飄高在哪裡?我們要見他!」

  「飄總峰在——惡虎灘——」

  「寨子上有人沒有?」

  「有——留了三百弟兄,都有殘疾。不能廝殺——」

  「圍臨縣的五千人是誰帶領?」

  殷長似乎怔了一下,笑道:「合山寨也沒有五千人。那都是臨時尋來老百姓充數兒嚇唬官兵的,由辛五娘帶著——」

  「辛五娘。」傅恆從旁插話問道:「是不是還有個叫娟娟的?--長得很標緻,會舞劍。」殷長搖搖頭,說道:「小的沒聽說過『娟娟』這名兒。五娘是無生老母蓮座前玉女轉生,自然標緻囉!哎喲喲,那身子輕得站到荷葉上都不下沉,杏臉桃腮櫻桃小口,看一眼管叫你三天三夜那個那個——」他色迷迷吸溜著口水,有點形容不來了。

  李侍堯哪裡曉得傅恆的心思?在旁說道:「少順嘴胡唚!她是玉女是夜叉關我們屁事?我只問你,那個鳥山跳蚤如今跑哪裡去了,是去了惡虎灘,還是奔了辛五娘?」殷長嘻笑道:「你問一我答十,幹嘛這麼凶巴巴的?都是吃的正陽教,奉的一個無生母嘛!」李侍堯拍拍他肩頭,說道:「你比劉三識趣。我虧待不了你,我們還指著你帶路呢!」說罷一擺手,命人將殷長押了下去。

  「我看這個蠢貨不像說假話的人。」傅恆笑著對李恃堯道:「今夜雖然辛苦了點,卻摸清了飄匪的計劃。看來飄高為了打好出山第一仗,真的費了不少心機。他們既把我們當成紫荊山的人,那就是說,他們確實和紫荊山匪徒有聯絡。如今你一千民兵從離石趕來,也保不定紫荊山的人正往離石方向趕路呢!」李侍堯點頭道:「六爺慮的極是!不過紫荊山的情形我略知一二,總共不足五百人,隔州隔縣來為飄高賣命,他們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來,幾百人又走了幾百里山路,也沒什麼可怕的。」傅恆笑道:「我們就冒充紫荊山教匪,暫且在這馬坊鎮駐紮吧!」

  李侍堯一時沒有回話。兩個人都坐在石坊牌下沉思默想。傅恆望著滿天緩緩移動的雲彩,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昨天還在太原和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們應酬。如今卻又坐在這個破廟裡和什麼馱馱峰、紫荊山的匪徒打啞謎鬥心眼。一轉念間又想起娟娟,那倩倩玉影,超絕的劍術,那紅絨繩上的姿態,月下贈詩,臨別時深情的一瞥都歷歷在目。說不定日後還要疆場兵戎相見,不知是誰血灑草萊?思前想後情如泉湧,一會兒通身燥熱,一會兒又寒徹骨髓——真個情隨事遷。令人難以自己。李侍堯卻在計算離石人馬幾時到達。范高傑幾時經過白石溝,怎麼能叫官軍吃點苦頭又得救,攻打馱馱峰的時辰必須掌握得分厘不差。正想著,傅恆說道:「我算著,我們要裝六天土匪。你的一千人明晚能到。這幾天人吃馬嚼,糧餉的事很叫費心思。依著我的心,這會子就打寨子,倒省事了。」

  「我和六爺一樣的心。」李侍堯道。「但我們一打寨子,臨縣的和惡虎灘那邊匪徒立刻就收兵,全力對付我們。范高傑他們並不真正為朝廷,他們為的是他們的張大帥。必定等著我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來救我們。功勞是他們的且不計較,我們反倒落了吃敗仗名譽兒。六爺,本來是我們救他們呀!而且那樣,飄高的人馬都是生力軍。我們兒百人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從天理、人情到軍事、政治,非咬牙頂這六天。那時候,勝券就全操在我手了。」

  傅恆靜靜聽完,拍拍李侍堯肩頭,深深吁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對,聽你的。方才我說的是心情。」

  ***

  隔了一日,李侍堯的民兵才陸續來到馬坊鎮。這群人其實也都是李侍堯收編的土匪和一些半匪半民的山民。衣色甚雜行伍不整,三十一群五十一伙,帶著長矛、大刀片子、匕首,有的甚至背著鳥銃、腰裡別著鐮刀、砍柴刀什麼的。

  當地鎮長叫羅佑垂,綽號「油錘」,其實原來也是個地棍,這地面各路土匪經常出沒,士紳富戶膽小不敢接待,共推了他專門和各路豪客周旋。眼見前晚有人佔了天王廟,白天封門一個人也不來接洽,今天又有這麼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進鎮,所有的客房全部佔滿,連驛站也都佔了。羅油錘又沒見有人來尋自己,心裡忐忑不安,總覺得要出大事似的。他在家兜了半天圈子終久坐不住,便拿了根旱煙管,帶了幾個鎮丁逕往天王廟來見傅恆。傅恆自忖身上毫無匪氣,便命李侍堯出頭接待。

  「你是這裡的鎮長?」李侍堯一上來就使了個下馬威,「老子的隊伍三四千,都開過來了。飄總峰請我們到白石灘討富貴,弄了半天是他媽的這種熊樣!糧沒糧,草沒草,連個鬼影子也不見來接!這裡離省城這麼近,,萬一走漏了風聲,我屠了你這鳥鎮子回我的紫荊山!」他穿著絳紅長袍,敞著懷,腰帶上還別著五六把匕首,又輕輕在臉上抹了些香灰,很像割據一方的毛神。聽他說話的口吻,躲在耳房竊聽的傅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羅油錘卻不害怕,給李侍堯敬煙,見李侍堯毫無反應,燃了火楣子自己抽著,嘻笑道:「山主,四方有路,八面來風。馬坊鎮的情形瞞不了您老。這裡的人信我油錘,抬舉我出來侍奉遠客。但來的,無論白道黑道,咱們都盡心竭力,只要護住這一方水土百姓,算我對得住祖宗。您老千萬別生氣。不知者不為罪,需用什麼,只管衝我羅油錘要。姓羅的一定兩肋插刀為朋友!」「這廟裡住的是我家山主。有二百多個人,外頭這些弟兄有三千多,在這裡歇馬四天,吃飽喝足趕道兒,你給我備兩百石糧,三十車草,咱們兩安光事,不然——」他看了看腰間的匕首,哼了一聲。羅油錘怔了一下,仍舊變得嬉皮笑臉,江湖上的規矩不興隨便詢問姓名,遂道:「好山主你哩,馬坊這地方窮山惡水,出了名的賴地方。草料有,你要一百車立時就能辦到。只是這糧--你老聖明,我全憑著秋天茶馬交易收幾個地皮稅,專門建個糧倉支應各路豪傑。連飄爺都不輕易借這個糧--」

  「你少拿飄高壓我!爺天不管、地不收,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李侍堯一拍大腿,「糧,到底給是不給?」油錘嘿嘿笑著,一臉無賴相,說道:「給,當然給!倉庫就在鎮西北,您派人去瞧瞧,掃乾淨也只是一百石,爺要覺得不夠用,我也沒法子。要不解氣,殺了我油錘就是。只求別動這裡的百姓,那就是你老人家積陰功了。」

  李侍堯心裡謀算,一萬斤糧一千五百人足可支用六天。不禁暗喜,口中卻道:「我可憐你在這地面混飯不易,你人也還算曉事,這樣,這一百石先支過來。你三天之內給我再徵五十石,做成乾糧,我趕往惡虎灘路上要吃。去吧!」

  「山主——」

  「滾!」

  看著油錘低著頭遠去的背影,傅恆不禁拊掌大笑,說道:「侍堯有你的!現在萬事俱備,只等著惡虎灘那邊了。要派幾個人到那邊打聽消息,我們攻寨子的消息,那邊打響正好聽到才成--只一條,不能讓姓范的曉得我來。」

  「那自然,六爺慮的是。」李侍堯笑道,「省城帶的人不會裝上匪。還是叫離石的人去吧!」

  二人正說笑,外邊戈什哈帶著一個人進來。未及稟報,傅恆一眼就看見是吳瞎子。眼睛陡地一亮,笑道:「腿子好快呀!我估著你明天才能到呢!」見李侍堯發愣,待吳瞎子請安畢,一把拉過介紹道:「這是朝廷特許的聯絡招安綠林的小總管。有他來,我們辦事就方便了。」又玠紹了李侍堯。「第五天夜裡我們攻馱馱峰,你就跟定我。院外那些士兵叫侍堯去經理。」

  「我還帶著朝廷的廷寄呢!」吳瞎子取出一封用火漆密緘的通封書簡,雙手遞給傅恆,「省城的人都傳說欽差大臣親自到雁門關督軍去了。幸虧我帶了延清大人給喀中丞的信,見著中丞,才知道六爺在這裡——」「好,喀爾吉善會辦事,我就是要人們都知道我『去了代州』!」說著便拆開廷寄。乾隆的旨意中嚴厲申斥傅恆,要他接旨後立刻就地駐紮待命。傅恆一笑,將朱批諭旨塞進了袖子裡。李侍堯試探著問道:「萬歲爺催著進兵麼?」

  「不是。」傅恆狡黠地眨了眨眼。「萬歲叫我們把餉備足再進兵。」

  ***

  六天之後范高傑帶領五千兵馬過岢嵐城、渡界河口抵達白石溝。這一路走得都十分順當,在東寨一帶過了汾河進入呂梁山,一路走的都是從榆林到大同的古驛道。雖然年久失修,山間百姓馱煤、運糧都還在使用。他有兵部勘合,五寨岩嵐的地方從來也沒有支應過大軍,地方官十分巴結、支糧支草,還各送了三百隻風乾羊,大軍過城,家家香花醴酒擺在門口,取個「簞食壺漿」的意思。范高傑自然約束軍隊「秋毫無犯」。他和胡振彪、方勁私下裡也落了三千兩銀子。在見傅恆之前,張廣泗曾和他們會議,都覺得跟著白面書生打仗沒味兒。張廣泗指示他們:「這仗也沒啥打頭。明擺的,皇上想讓六爺立一功,為他進位宰相鋪路,也好堵眾人的口。軍事上還照咱們老辦法,六爺那邊要恭維著,打完仗他回北京,我另給你們記功升職。」三個人只急著趕快搗掉馱馱峰,解救臨縣之圍,將飄高擒住完事。因而一路上雖是春光宜人,樹吐新芽,桃花繽紛,危崖聳天,山溪湍流,十分好看,他們也都無心觀賞,只催人馬曉行夜宿趕道兒。

  過了界河口,前頭沒了驛道,山勢陡然間變得異常崢嶸,有的地方壁立千仞,高聳雲端;有的地方亂石嶙峋,飛湍流急;有的地方老樹參天,荊莽叢生;有的地方雲遮霧漫、幽谷夾道。過大蛇頭峪之後,連三位將軍也只好下馬走路了。范高傑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走,渾身的汗浸透了牛皮甲,又回頭望望螞蟻似的單行隊伍。吩咐馬弁叫過嚮導,問道:「這裡離黑查山還有多遠?前頭的路都這麼難走麼?」

  「回軍門爺話。」嚮導說,「這兒已經進了黑查山。不過離馱馱峰還有三十里山路。前頭已經過了蛇口峪,您看這滿溝的石頭都是白的,這叫白石溝。不下雨時算是『路』。一下大雨就成河道。夏天是不敢走這道兒的。這邊左手往南,是惡虎灘,過了惡虎灘就和驛道接上了。」

  「向後傳令,」范高傑命道:「在惡虎灘收攏營伍!叫後頭快跟上。實在跟不上的,叫後衛收容!」方勁在旁說道:「軍門,這裡山勢太險,我看不要一窩蜂過前頭峪口,分成三部,過去一部,再過一部,這樣就有埋伏,還能策應一下。」

  胡振彪氣喘吁吁滿臉油汗從後頭趕上來,衝范高傑吼道:「你帶過兵沒有?五千人拉了幾十里長,像他媽一條蚰蜒!要我是飄高,兩頭一堵,從山上滾石頭就把我們砸個稀爛!」

  「把你的匪氣給我收收,你這是和我說話?」范高傑騰地漲紅了臉,「再敢胡說八道擾亂軍心,我就地懲辦了你!」又回身下令:「各營按營就地集結,三個營組成一隊,快過前頭的峪口了!」

  蜿蜒長蛇一樣的隊伍走得慢了,慢慢變成了雙行,又變成四行,五千人馬前後用了半個時辰總算集中在二里長的一段狹路裡。范高傑剛剛下令第一撥開拔,便聽山上有人扯著嗓子高唱:

  此地山高皇帝遠囉--

  不上稅也不納捐!

  老子頭頂一片天,

  一腳踩踏呂梁山!

  遠客到這為啥子?

  請你吃碗疙瘩麵喲——

  歌聲剛落,便聽一群人轟然和唱:

  請你吃碗疙瘩麵!

  隨著山歌聲,「嘩」地一聲巨響,彷彿打開了什麼閘門。滿山坡的白石頭並排地滾落下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3 PM

三十四 范高傑敗走惡虎灘 娟娟女濟貧老河口


  官兵們被滾石砸得東逃西躲,立刻炸了營。有的經過戰陣,知道躲避之法,或尋一株大樹,或尋一塊大石在後邊隱身;有的毫無章法,茫然無措地向山下逃,有的躲進溝裡。人喊馬嘶還夾雜著慘嚎聲。

  三個將軍被親兵護著躲到一個大饅頭石後面眼睜睜地看著這陣石流沖下山坡。驚魂初定,清點軍馬時,一共傷了四十六名,死了七名。最可憐的是一百多匹戰馬,炸了群毫無約束四處狂奔,頃刻之間被沖倒一大片。有的四腳朝天滾下懸崖,有的折了腿,癱在地上嘶鳴,有的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清點下來馬匹死傷慘重,只有二十幾匹馬躲過這場飛來的橫禍。

  范高傑等了一會兒,見沒有第二陣石流下來,探頭望了望山頂,叢莽雜樹搖曳,連個人影子也不見。向親兵要望遠鏡時,望遠鏡卻在馬褡子裡,已經隨馬滾到不知何處。范高傑眼睛氣得血紅,回頭對方勁道:「這是一股小賊。傳令後頭小心過路,你帶人拿下這個山頭!」

  「扎!」方勁答應一聲,回身一擺手,帶了一棚人馬約三百人,發一聲吶喊便衝了上去。無奈山勢太陡,兵士們被方才的石雨嚇得心驚腿顫,只好無精打采地一步一喘地爬。范高傑眼巴巴望著行進的隊伍,離山頂只有一箭之地,才鬆了一口氣。後頭隊伍傳來口信,已經過了峪口,正向中軍靠攏。他擦了一把冷汗,說道;「看來得在這兒集結,一撥一撥地過惡虎灘了。搶佔了過山頭。我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胡振彪偏著頭冷冷說道:「這個山頭我們還沒佔領呢!到惡虎灘也不是安全地方。」范高傑被他噎得倒咽了一口氣,臉都青了,看看周圍軍士,沒再吱聲。忽然山上一聲呼嘯,「日」地一技響箭飛了下來。胡振彪眼見范高傑氣得發怔,一點不防身後暗箭,搶上一步,一把推開了范高傑,一伸手綽了那箭,那箭長足有四尺,筆直的黃楊木桿塗了清漆,箭頭上的青光閃爍,箭頭處還縛了一卷紙。他「卡」地撅斷箭桿,小心地取出那紙條,口中冷笑道:「這麼一點功夫,就敢來打仗!」展開紙條便看:

  清妖賊將,膽敢犯我山頭!汝今已被我三萬將士困於白石溝。紫荊山三千軍士已封鎖了惡虎灘,在銅網鐵陣中欲得生還,除非天賜鳥翅!如不就縛來降,只好等待弘曆來給爾等收屍!

  飄高諭

  范高傑被胡振彪救了一命,原本十分感激,見他口中不三不四,又擅自拆閱信件,一臉驕橫跋扈相,不禁又是大怒,見又一枝箭流星般直射胡振彪,他竟抱定了見死不救主意,眼睜睜地看著那枝箭插入胡振彪肩胛。

  「啊!」胡振彪大叫一聲滾翻在地,箭已穿透前肩。他也真兇悍,瞪著眼「唰」地一聲,閉目一拔,將一枝血乎乎的長箭拔了出來,握在手裡,直盯盯地看一眼范高傑,便昏厥過去。

  「把這有功夫的將軍扶下去,叫醫官好生醫治。」范高傑一邊讀信,一邊冷冷吩咐道,「莫誤了他立功!」轉臉見後隊人馬浩浩蕩蕩開來,口中舒了一口長氣。

  突然山上一聲炮響,滿山頭鼓噪之聲大起,范高傑渾身一顫,驚怔著向上看,滿山都是旌旗,分青紅皂白黃五色,旗上繪著太極圖,螞蟻一樣的強人已將方勁壓在一個小山包上。教徒們也不強攻,在主峰居高臨下,箭如驟雨蝗蟲直瀉而下。可憐這三百軍士,爬山已累得七死八活,被晾在不高不低孤立無援的小山頭上,只有挨打躲閃的份,連下山的退路都被斷絕了,遠遠只見清兵狼奔豕突亂得像剛捅了窩的馬蜂。范高傑頓時勃然大怒,拔劍在手命道:「全軍攻上去!這是虛造聲勢,我看了,他的兵不到兩千!左右將士,齊聲吶喊,給方勁助威,叫他頂住!」

  但是方勁已是頂不住了,帶了幾十個兵士砍殺著衝開一條下山的路。山下的兵士們則一邊大喊大叫著接應,眼看大隊人馬就要衝上去。猛地又聽「嘩」地一聲響,滾木和擂石轟隆隆恰似石河開閘般傾瀉下來,攻山的隊伍不待下令便掉頭就逃,跌死在山谷裡的,撲身在地向山下滾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麼樣兒的全有。

  「軍門,」范高傑身邊的軍士嚇得面如土色,急急說道:「只有惡虎灘能暫避一時,再走遲了恐怕——」

  「放屁!」范高傑怒喝一聲,大聲令道:「令軍向我靠攏!」

  全軍靠攏已經不可能。四散逃下來的兵官已完全失去建制,范高傑連斬幾名逃兵,一點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騎也被一個敗兵奪去打馬揚塵狂奔。聽著雷鳴一樣的石頭滾動聲愈傳愈近,他也不敢遲疑。范高傑長嘆一聲說道:「退守惡虎灘——」

  幾十個中軍親兵巴不得他這一聲,將重傷的胡振彪搭在馬上,簇擁著范高傑向西南一陣急奔。直到惡虎灘谷口,完全避開石陣,才略略喘了一口氣,此刻敗兵已如潮水般跟著湧過來,一個個汗血交流,相攜相扶著下來,竟如逃荒叫花子一般,全然沒了半點章法。

  「快點,分頭去打聽方勁下落!」范高傑滿臉污垢、滿身油汗站在灘口。惡虎灘,四面環山,皆是插天絕壁。蔚汾河、界河、漪河三條河怒浪滔天地從三道峽谷中擠進這一百多畝方圓的險灘,水勢從高落下,猶如半躺著的瀑布發出令人恐怖的轟鳴聲。水在灘口互相交織著,形成了一個環形,中間被沖成一個亂石灘。不知何年何代沖下一塊巨大的虎皮斑怪石。虎頭虎蹄俱全,耳目亦依稀相似,偏著腦袋,猙獰地望著北面驛道口。南驛道口和北驛道口隔灘相望,中間早已沒了橋,白茫茫碧幽幽的河水盤旋流淌。景觀煞是嚇人,水卻不甚深,不少兵士站在平緩的流水中洗頭涮腿,深處也不過到腰際。南邊驛道口卻被一排木柵門擋住了,門旁石壁上鑿著「馱馱峰」三個顏體大字--驛道竟是繞馱馱峰東麓半山向南而去--大字旁不知哪個墨客在石上提著茶碗大的字:

  吾曾行蜀道,亦曾過婁山。而今經此地,始覺落心膽!高標插天、幽谷中怪水盤旋。即當亭午壁立千仞古井間,日月光難見!虎蹲狼踞亂石飛瀑、裊裊如霾煙!知否知否?此為天下第一灘!

  後頭還有題跋,卻瞧不清楚。范高傑雖識幾個字,此時也沒心緒,只覺滿目淒惶。正沒奈何處,谷口一撥人馬又到,方勁帶著四十多個殘兵回來。這群人幾乎個個帶了箭傷,纏頭裹臉、束胸勒臂,卻是包紮得還好,最難能的是還牽了二十多匹運乾糧的走騾,一個個疲憊不堪踽踽而行,進了惡虎灘口。

  「好,有糧就好辦了!」范高傑眼睛一亮,竟撲到一個糧馱子上,愛撫地用手摩挲著粗布乾糧袋,有些氣短地對方勁道:「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給傅中堂往太原報信--原來牒報不準,賊勢浩大,我們中了埋伏,血戰到此,困守惡虎灘待援!你、我,還有胡振彪三個主將都在,總算扳回了局面,還好向朝廷交持。」

  方勁聽他說話,心中升起一陣寒意。三百餘人陷在箭陣石雨中,殺開血路與大軍會合,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范高傑這個主將指揮無能,沒有一句自責,沒有一語相慰,只是慶幸「主將都在」,真不知張廣泗憑什麼看中了這個活寶來壓陣帶兵!他咽了一口苦澀的唾液,沒言聲走到昏昏沉沉靠著大石頭的胡振彪,俯身坐在旁邊,輕輕搖了搖頭。

  「日他祖宗八輩!」胡振彪一睜眼就罵。「整日價牛皮吹得呱呱的,事臨頭尿床尿得唰唰的!張廣泗--算你媽的什麼『名將』!」說著一翻身別轉了臉。「胡大哥,是我。」方勁知道他這是譫語,輕輕說道。又從懷裡取出一塊麵餅,「我是方勁——不拘怎的,現在我們還活著。你先吃點東西——」胡振彪這才清醒過來,回頭看了看方勁,突然嘶聲嚎道:「方勁!我兄弟跟了張廣泗,真是倒了血霉!」

  范高傑看著這對難兄難弟,心中陡然起了殺機:兵敗白石溝機宜失當,朝廷總要追究這筆賬的。自己是主將,責任推諉給誰?這兩個岳鍾麒舊部,本來就和自己不睦,焉知不會異口同聲攀咬自己?他思量了一下,四周看看,到處都是正在尋找隊伍的散兵游勇,自己身邊的親兵也都沒處迴避,此時斷然無法下手,且自己見死不救已有不少人親見,再恩將仇報,此刻最易激起兵變——范高傑收斂了殺心,見清點人數的軍校回來,便問:「下頭怎麼樣?」

  「回軍門話。」那軍校稟道,「共是兩千九百三十八名,已經恢復了建制。只是沒糧,有的餓暈了過去。傷號也沒藥。」

  「叫各營到這裡來領乾糧,」范高傑冷冷說道,「告訴各營主官,這四千斤乾糧要維持四天。派幾股人馬回原路,拖些砸死的馬,還有散落的糧食,統統弄回來。告訴大家,救兵三天一定到達,頂過這一陣,飄高幾個山賊插翅難逃!」

  話音剛落,便聽周匝各山各峰號角聲起,隨著畫角彼此相應,隱隱起了擂鼓吶喊聲,若起若伏若隱若現,似乎很遠,又似乎就在附近。弄不清是多少人。這幽幽的呼應聲縷縷不絕,更給這晦色漸濃的惡水險灘平添了幾分陰森恐怖氣氛。方勁過來說道:「范軍門,此地不是久留之處。敵人既把我們放進來,肯定是絕路。派出去送信的也難保中途不出事。我們缺糧,更不能死守。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派人探路,我們帶的圖誌是順治年間不知哪個活寶繪的,一點屁用也沒有!」

  「出路當然在南邊。」范高傑繃著臉,突然一笑,「山賊弄這玄虛,是疑兵之計,他的兵都用到北邊堵截我們了,現在是要調到南邊再堵。我說困守待援,是眼下兵無鬥志,要穩一穩軍心。待天黎明時,我們向南突圍,到郝家坡集結待援。一來攻馱馱峰容易,二來斷了臨縣匪眾歸路。如今都累得這樣,探路的出不去呀!」

  被圍待援,或者突圍,這是最尋常的軍事措置,范高傑既無膽又無識,剛愎自用到這份上,深沉內斂的方勁終於忍不住了。轉臉對四周的弁佐們大聲道:「你們是晉省大營的兵,我是甘肅的老兵,先跟年大將軍,又跟岳大將軍,再跟張軍門,最後跟了這個『飯』將軍。我的話他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只求你們記住,別忘了!」說罷抱拳團團一揖,淚落如雨。范高傑冷眼一看,四周軍士個個臉色鐵青,知道犯了眾怒,此刻再申斥這個衝殺了一天的將軍,大有被亂刀砍死的份,怔了半晌,換了笑臉,說道:「老方,如今風雨同舟,怎麼和我弄這個?聽你的--叫中營選出身強力壯精明能幹的軍士在前探路,每隊三十人,一路向北一路向南!」又吩咐道:「天要黑了,要防夜襲,各處不許點火!」

  「唉!」方勁一下子蹲下身,坐在了胡振彪身邊,再也不吱一聲。

  ***

  飄高以一千二百兵力大敗清兵五千人馬,敵軍傷損將半,糧食馬匹輜重幾乎全部損失,山寨義軍卻無一傷亡。此刻,他的指揮位置幾乎就在范高傑頭頂上數十丈高的花香峰,山跳蚤等幾十個護法侍者守在他的大帳旁邊,山頂風烈、將四十九面太極圖五色旗吹得獵獵作響。他酌酒獨坐,時而瞥一眼下面的惡虎灘。他白髯青袍羽扇綸巾,前面案頭上焚著一爐藏香,一副仙風道骨的氣派。

  但他此時卻不是在想軍事,軍事已經勝券在手:惡虎灘水淺,是因為三條河上流都堵了,只為迷惑清兵才各留了一股,明日凌晨水量聚夠,三處同時決口,困在灘上的清兵一個也難逃活命。南邊埋伏著的兵在馱馱峰上備足了擂石,根本無法通過。北邊的兵還是原班人馬,堵截幾個嚇破了膽的逃兵綽綽有餘。他是在想山跳蚤報來紫荊山教徒的情形,切口對不上,又精於白蓮教教義,既說來援,又不見聯絡。似友,卻對專門迎候的山跳蚤一干人不客氣;是敵,為什麼六天來沒有動靜?山西巡撫又從哪裡能調來這撥土頭土腦的兵?然而為打好這一仗,自己用完了所有的人,自己居中指揮,又不可須臾離開,他想得頭都脹大了,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下頭義軍都把他看成是能掐會算、撤豆成兵的神仙,又不能露出半點焦慮,因此雖然面上看去飄逸瀟灑,心裡卻是格外的不安。

  天已經黑定了,飄高軍中也下令禁止燈火。馱馱峰巨大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模糊,星光下只見滿山雜樹不安地搖曳著,似乎無數鬼魅在暗中歡呼舞蹈,松濤時緊時慢地呼嘯著。又似千軍萬馬在遙遠處奔騰廝殺,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聯想。他實在坐不住了,便踱出帳外。一個侍者立刻迎上來道:「總峰仙長,有法旨?」

  「沒有。」飄高沉穩地答道,「哦,叫人盯著馬坊那邊,有動靜用燈火報過來。紅燈是凶,黃燈是吉!」

  「遵法旨!」

  飄高的目光望著南邊,南邊是他的「義女」娟娟,帶著一千義民佯攻臨縣,專等這邊取勝後回兵奪城。此刻不知如何?飄高今年五十七歲,俗名賈宙。他原是江南省泗州人,家住洪澤湖畔的一個小鎮子上。

  有一年他得了瘋病,家裡求神問卜,尋僧覓道為他治病。用狗血給他沐浴,用桃木鞭打,全然不濟事。萬般無奈,家裡將他送到靈谷寺當小沙彌,後又到紫陽道觀作道士,精通了一些天文地理和道家法術。雍正六年朝廷密旨召集異能之上進宮為皇帝療疾。李衛推薦了他。在宮裡又拜賈士芳為師,有一晚師徒面壁,賈士芳說:「今晚四更有冰雹,我們坐在露天不行。」賈宙卻說,「冰雹只有黃豆大,還要刮大西南風,我們坐在北邊,一粒也打不到身上。」後來果然應驗。由此,他招了賈士芳的忌妒,只在宮裡待了三個月便尋事將他逐出師門。臨去時他說:「我飄然而來,翩然而去。我有龍華身,命定高貴,必有命世主提攜。我自命名為『飄高』,你命在頃刻,不配作我師!」

  由此飄高四海周遊,尋找他的「真主」,雍正七年安徽大旱,秋糧斷收,次年春天青黃不接時,災民大量流入外省。這正是濟世救人布道結緣的好時機。飄高便從湖廣襄陽趕往南陽府。過老河口時正是二月天,卻下起雨夾雪來,一街兩行房檐底下到處都是凍得縮成一團的饑民,一個個餓得黃皮寡瘦。

  天氣冷極了,料峭的春風裹著似雪似霧的細雨霰霜,時緊時慢地在街衢上蕩漾,飄高渾身都濕透了,便進南街一家小酒肆裡要了一碗熱黃酒,就著五香豆慢慢地喝著。

  酒肆對門一家裱匠舖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小姑娘提著一桶漿糊出來,似乎要送到哪裡去。她看了看蜷縮在門口的一個老太婆,猶豫了一下,低身問道:「大娘。你臉色這麼不好,敢怕是病了,再不然就是餓的,有碗沒有?這——這還是熱的,給你暖暖身子吧——」轉眼間一只破碗放在階上,便不再言語,默不言聲倒了一碗遞給那老太婆。

  「善人哪!」

  她的這個舉動立即驚動了周圍的十幾個災民,頓時圍了過來。各色各樣的破碗都舉了過來。飄高留神看,只見她面露難色,好一陣子才勉強舉起桶來,每人倒了多半碗,那小桶已是底朝天。不言聲提著空桶又回了裱店。

  少頃便聽裡邊隱隱的傳來打罵聲,而且越來越高,一個女人喝道:「你知道一斤麵多少錢麼?漲到三十文了!你自己掙不來一文,還要作踐人!滿街都是要飯的。你又不是觀音菩薩,硬要撒淨瓶露水!我怎麼養得起你這麼個吃裡扒外的賤貨!」接著又是辟辟啪啪一陣響,眾人愕然間,一個瘦高個子女人拽著那女孩子的頭髮把她拖了出來,當街一甩,女孩子便四腳趴地摔在雪水灘裡,半天掙不起來。她十一二歲年紀,又生得單弱,為施捨了一桶漿糊遭這樣的毒打,幾個壯年漢子看不過,默默圍了過去,怒目盯視著那高個女人。飄高也站起了身子。

  「瞧什麼?沒喝夠,喝得不足心是麼?」那女人立著一雙鬥雞眼。尖著嗓子吼道:「你爹今個是給華五爺家裱新房的,統共一碗粉漿麵,你就敢拿去送那些餓不死的浪漢子!你這妨主精,剛剛妨死了男人,又要妨你爹麼?」

  飄高這才知道女孩子是個童養媳,他吁了一口氣,上前扶起那個女孩子,對那女人道:「人各有自己的命,誰妨誰?閉住你的狗嘴!好歹她也是條性命,受得了你這麼折磨?」

  「呵,還有個撐腰子的野道士啊!」那婆子道,「她是我馬家用十二兩銀子從人市上買來的,不是三媒六證八抬轎抬來的!要死要活要打發,是我馬家的事!怎麼著,你擋橫兒麼?」

  馬婆子頓時大怒,兩條眉倒豎起來,但不知怎的,在飄高的目光下,她有些心懾,遂拉著女孩子過來,一語不發揚起撢子就要下手。

  「你住口!」飄高拂塵一揚,口中念念有詞:

  此女前身是阿難,釋迦座前七品蓮。

  而今劫數已歷完,翻身就到雷音天!

  「吾乃老子爐前第一童,濟世飄高祖!」飄高見人越聚越多,便開始傳經:「天下大劫,釋道兩家會商,以無生老母下界普渡眾生,以飄高設道文教,名為紅白二陽!無天無地,先有混沌,後有陰陽,混蒙長成,為天地玄黃,無生老母為天地之主。凡我世人,願此濟世行善者,皆可與我結善緣,今世一斗米救人,下世一石祿還爾。積到兩千石,還你一個太守官!」說罷閉目合掌。口中又念念有詞。

  誦聲中便有人陸續捐錢結緣:

  「我捐一石米!」

  「我捐二兩銀!」

  「我捐——絮襖十件!」

  「我捐——」

  「善哉!」飄高說道。他面前已是鋪了厚厚一層銅錢,有人兀自叮叮噹噹向他面前撒來。飄高蹲下身子,撫著女孩的頭髮,輕聲道:「你跟了我去學道,好麼?」女孩膽怯地看了看凶煞神一樣的婆母,淚汪汪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飄高回身向眾人道:「此女願捐身學道。山人自己捐銀十二兩!」右手向空一綽,已拿出一塊銀餅子。

  眾人齊聲喝采,飄高卻回轉身來,對馬家婆子道:「你可願意?你若願捨向善,這些捐來的錢物由你施粥贖過,我為你消除罪愆——」那馬家婆子連聲說道:「我願意——」

  「走吧,」飄高對女孩說道:「你是捐來的,就叫娟娟吧——」

  隨著歲月的推移,娟娟漸漸學到了飄高的許多道術,練就一身輕捷的武功。「父女」師徒間原本毫無猜忌的,飄高也只是覺得她出落得越來越美艷冷香。有年夏天,他無意間窺見了娟娟沐浴——他突然發現自己也是個有情的男人——幾次裝作法神附體,挑逗勾搭都沒打動娟娟的心,且有姚秦處處作梗,都毫無結果。一怒之下,他逐走了姚秦--自此,娟娟對他更具戒心。雖沒有公開反顏,心裡已存著戒心了。

  ——

  「打完這仗再說。我稱王,封她王妃,看是怎樣——」

  他正要回帳,突然對面馱馱峰炸雷般轟響,一驚之間,無數火把同時燃起。寨樓、演法廳、兵舍、糧倉、馬廄——先是黑煙沖天。接著像是火藥庫燃爆,馱馱峰頓時成了火焰山。稍停片刻,對面石閘處一盞紅殷殷的燈燃著,不知怎的,搖搖晃晃喝醉了酒似地擺了幾下,似乎連人帶燈都墜落了懸崖。

  「有人劫寨!」飄高頓時驚呆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8 PM

三十五 念舊情娟娟女吞金 爭戰功范高傑受懲


  傅恆已經端了馱馱峰上飄高的老營,此刻也正在山頭上往惡虎灘方向眺望,寒冷的夜風很大,將袍角和辮子都撩起老高。方才吳瞎子一鏢打死了向惡虎灘報凶信的舉燈人,傅恆本想責怪他幾句,應該等飄高那邊的信號出來再動手。想想吳瞎子也是一片好心,就沒言聲。這六天裡頭,他自己一直沒出天王廟門一步,幾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掩護這支隊伍的真實面目上頭。今兒派人砸一家店舖,明兒又綁幾個肉票要贖,又捉了十幾個村婦關在廟裡小偏房裡,羅油錘磨旋兒似的來回周旋。——一邊扮土匪教徒,一邊暗地裡派人出去偵探飄高動靜。

  此刻,第一大關已經度過,飄高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殘兵眾已全部生擒,十三個分寨一把火同時點起,又派人通知了困守惡虎灘的清兵,準備前後夾擊回兵營救山寨的飄高。一切安排就緒,興奮不已的傅恆才冷靜下來:自己的南邊是娟娟,北邊是飄高,飄高的北邊又是范高傑,是個敵我互相夾擊的局面。官兵人數雖多一點,但范高傑新敗,兵無鬥志。飄高如果以逸待勞,不救山寨,回攻范高傑,勝負之數尚難預料。想著,便叫來李侍堯,說道:「范高傑那邊你親自去一趟,告訴他們馱馱峰的匪徒已被剿滅,賊膽已破,叫他黎明時分從白石溝向南壓過來,兵士們被石頭砸怕了,寧可慢一點,要走山頭山梁。飄高西逃,你點三堆火,率部窮追;飄高要來救寨我在山上點三堆火,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督著他們上山接應。我算了算,臨縣匪眾不會來營救,我們兩面夾擊飄高。打亂了也是不怕的,只留意不要走了飄高。」他頓了一下,說道:「去吧!大丈夫為朝廷立功名,在此一舉。我寄你厚望!」

  「扎!」

  李侍堯帶十幾個親兵消失在黑暗裡。傅恆掏出懷錶看了看,還不到子時,便移步坐在聚義廳下邊涼亭石凳上,對一直站在身邊的吳瞎子道:「今夜著實累你!現在不能喝酒,葫蘆裡有參湯,來幾口!」說罷,解下腰間葫蘆,對嘴兒喝了幾口,遞給吳瞎子,「坐,你也喝!」

  「標下不敢。」吳瞎子雙手接過,又放在石桌上,說道:「這地方生,又不是青紅幫盤子,中堂一人繫著全軍安危,我的責任是保護您!」

  傅恆突然心中升起一種自豪感。從目前看,戰局是按照預先的謀劃發展的,但戰場情勢瞬息萬變,一步也錯不得,臨縣之敵不會乘夜襲來?飄高不會從白石溝西逃竄入陝北?要真的讓他逃走了,自己這個欽差又何以處之?想到這裡,傅恆心裡又是一沉。叫來一個戈什哈:「傳令各營,今夜一律和衣睡覺。有喝酒賭博的,就地正法!各營哨官輪流帶班巡邏,嚴密護好山寨。天亮時聽命行動,要帶足開水!」說完,又站到瞭望口,用千里眼仔細觀察對面的情形,可是天太黑,什麼也看不清,便又傳令:「巡邏的一概不許帶燈火。有匪情,鳴鑼為號,各營不要出擊,聚到一處,聽命才許廝殺!」這才回到亭上,靠在柱子上假寐。

  丑時時分,一陣急鑼驚醒了假寐中的傅恆,接著三個大營一齊鳴鑼呼應,所有的兵士被驚醒過來,團團結成陣勢。傅恆的中軍都是訓練有素,一聲不吭,有的上哨樓,有的上寨牆,有的扼守二寨門,只吳瞎子帶著二十多名親兵,寸步不離緊守著傅恆。

  「六爺,點火吧?」吳瞎子見滿山頭都是勒著白頭巾的教眾,後頭的人還在不斷頭地向上爬。先爬上來的也不行動,都在樹叢中隱藏著,顯然正在集結,便對傅恆道:「再遲了,李侍堯那邊援兵太費勁!」說話間又有四五個軍士報說,敵人是分散上山的,上山的人沒有過來廝殺。傅恆緊皺著眉頭,說道:「點火太早也不成,萬一他們是佯攻,就會逃掉飄高。再等等--」吳瞎子又仔細審量了一會兒,說道:「飄高上來沒有,這會子誰也摸不清。但我敢肯定,他大隊人馬都上來了,這是他們老營,地勢人心對我們都不利。李道台這些兵,是只能贏不能輸的。」

  傅恆說道:「我是怕走了飄高啊。」

  「打勝了才能說這話。」吳瞎子道,「萬一飄高逃走了,我有辦法把他追上!打不贏,他站在面前,我們也沒法子。」

  「點火吧!」

  火堆就在寨牆根,兵士們聽令,潑了幾桶清油,火熠子燃著樹枝往下一丟,「騰」地三堆火熊熊燃起,頃刻間惡虎灘白石溝一帶的戰鼓號角齊鳴,成千上萬的人山呼海嘯般喊著「殺啊--」無數火把流星般聚到一處,形成一方一方的「火田」迅速向馱馱峰壓過來。山上的教徒立時大亂,狂呼大叫:

  「飄總峰在哪裡?」

  「他在山半腰!」

  「官兵們動手了!弟兄們殺啊!」

  「媽的個X!什麼神機妙算?」

  狂呼聲中傅恆中營嘩然洞開,憋足了勁的兵士們舞著大刀逢人就砍,剛上山頂的教徒一千多人,都累得筋軟骨酥,毫無鬥志。傅恆三寨人馬一千七百多人,己歇息了半夜,是一支生力軍,一齊衝殺出去。那些教徒失去指揮稍觸即潰,只能各自為戰。黑暗中刀光翻飛,火花四濺,勉強支撐了一袋煙工夫,有人呼嘯一聲「風緊」!一下子便垮了下來。滿山遍野都是逃竄的白蓮教徒,像沒頭蒼蠅一樣。

  東方漸漸露出晨曦。傅恆的三個營和中軍營已經壓下半山。傅恆帶著吳瞎子一行,繞寨牆巡查,滿山頭血污斑斑,橫七豎八躺著幾百具屍體。傅恆乘著曙光往山下看,環山一帶都是范高傑的人,已經堵塞了馱馱峰所有的出路。這些兵只在山下嚴陣以待,派出四五百人的樣子專門搜山,見傅恆人廝殺吃緊,偶爾打打太平拳,仍回去搜山。傅恆不禁嘆道:「李侍堯不愧人傑。」

  眼見大局已定,傅恆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這才覺得兩腿發軟,頭也有些眩暈,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參湯,半晌才回過神來。此時旭日初升,微風吹拂,滿山新綠隨風搖蕩,群山間靄靄紫霧與桃花殘紅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這樣的峰頂觀覽春景,真令人心曠神怡,傅恆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觀春宜到桃花源」詩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著,取下背上一管玉蕭,還未及吹響,便聽寨門口一陣吶喊,似乎吳瞎子和什麼人動上了手,兵刃撞擊聲,乒乒乓乓急如密雨。傅恆不禁一怔,一個戈什哈飛奔進來,拉起傅恆就走:「六爺,來了十幾個女賊,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吳爺他們打起來了。咱們從這裡翻出去,我們的人一上來,她們一個也活不成!」

  「你慌什麼!」傅恆掙脫了,回身便是一個耳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就不信娟娟會殺我!帶路,出去瞧瞧。」

  那戈什哈奉命而來,被這一掌打得直愣神,還要說什麼,看看傅恆神色,沒敢說,忙搶到傅恆身前,護著他出來。

  大寨門外偏東南是五畝大小一片空場,是飄高佔據馱馱峰後,專門闢出來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草,剛剛生出芽兒,綠茵茵的像鋪了一層綠氈。二十幾個戈什哈和十幾個頭勒紅太極圖頭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劍正在廝殺。傅恆一眼便看見娟娟,雙手舞劍正和吳瞎子對壘。吳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擋招式簡捷熟練;娟娟的劍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見的那樣,輕盈飄逸如行雲流水,因是應敵對陣講究實效,看去招式穩重許多。三十多個人在綠茵地上拼命廝殺,時時刀劍相進,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還以為是江湖幫子在練招式。那十幾個女的見傅恆出來,竟都一齊棄了對手,嬌叱一聲衝了過來。吳瞎子大喝一聲:「你們誰敢傷我六爺!」大刀舞得風車似地與二十多個護衛緊緊護定了傅恆。

  「都住手!」

  傅恆突然大喊一聲:「娟娟!」

  娟娟似乎一愣,見吳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幾個女孩子過來圍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恆一眼又別轉了臉,沒有言聲。

  「娟娟你來刺我?」傅恆的嗓子被什麼堵了一下,變得有些喑啞。因見吳瞎子死死擋著自己,板起臉來低聲命道「閃開」。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娟娟面前,顫聲說道:「請吧!」

  兩方的人都驚呆了,怔怔站在當地。吳瞎子雖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輩子闖江湖,見盡了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哪裡理會得這一對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無縛雞之力的傅恆立時便是劍下之鬼!但情勢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蠻幹,只提了勁,預備著發暗器救傅恆。

  娟娟卻沒有動手,她沒有想到傅恆如此大膽,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時也怔住了。她閃了一眼傅恆,還是那夜看自己舞劍的神情,溫和,恬靜又帶著柔情,她的心轟地一熱,忙又收攝住,冷冰冰地說道:「你助紂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脈;你殺了我們那麼多兄弟;你是漢奸漢賊!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我是滿人。」傅恆心中氣血翻湧,又向前輕邁一步,「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殺了你那多的人,願意讓你見到我的血——」

  娟娟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似乎想挺劍,又垂下手來,訥訥說道:「這是命——這是上蒼排定的數——」「不錯,這是命。」傅恆點點頭,「你們教裡也說,違命不祥。」說完,他轉身對眾人道:「你們都在外面,我和娟娟進去談。」說罷目視娟娟。娟娟見吳瞎子一臉猶豫惶惑,苦笑了一下,「當」地把劍擲在地下。傅恆作前導,娟娟隨後,一齊進了寨門。

  「真是怪事!」吳瞎子摸了摸後腦勺,滿肚子都是疑惑,想進大寨,踏上台階,又退了回來,「哎」地一聲長嘆,將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們也都怔怔站著,不知她們的「三娘子」怎麼了。這時搜山的人已經陸續上來。李侍堯臂上中了一刀,帶著范高傑、方勁他們過來,見這陣仗兒,也都如墮五里霧中,問時,又沒人說,只好都在大寨門外恭候裡頭這對奇怪的年輕人。

  「娟娟,」傅恆和娟娟隔著三四尺遠,踏著寨裡牆根的青草,默默踱了許久,問道:「你在想什麼?」

  娟娟抬起頭看了看:演法堂、聚義廳、宴客樓、點卯堂、坐功房,這些平常極熟悉的地方,已變成一片焦上,一陣風吹過,送來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經凋殘,紅雨一樣紛紛落英。半晌,她才說道:「我想,我們敗了。就像這花兒一樣,該開的時候開,該敗的時候,敗就是了。」

  「我不願聽見你說這個話。」

  「我知道——」

  「我願意聽見的話你知道。」

  「我知道。」

  「你願意說麼?」

  「我不能——」

  兩個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閃著目光,許久,傅恆才又問道:「還記得那天晚上?」

  「記得。」

  「記得我的詩麼?」

  「——沒法忘。」

  「聽我說,娟娟!」傅恆轉過身來,衝動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頭。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也許我不該,但我幾乎夜夜都夢見你。」

  娟娟臉上泛出紅暈,點點頭道:「我滿高興。真的,不能有別的更叫我高興了。我知道,我上馱馱峰是尋死--本來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聽見這話,不枉人間這一遭。」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滾動。「——我是個有罪難贖的人——」

  「別這樣說!」傅恆的臉漲得血紅,「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見聖上,請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權,很大的勢。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總歸有法子的!」娟娟閉上了眼,由著兩行清淚滾落出來。「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從你到馬坊那夜,我就看見了你,一夜幾次——後來那個吳瞎子來,我才沒再來。」

  傅恆吃驚的睜大了眼。

  「我本可輕而易舉地殺掉你。其實你睡著時,我已經幾次舉起匕首——」娟娟道,「但我下不了手。」她望著惡虎灘方向,訥訥說道:「我至少能救飄高,也沒有去救。我長大後他雖對我起了邪念,當初畢竟還是他救過我。我心裡的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麼?」

  傅恆被她的話怔住了,緩緩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實按大清律,凡謀逆造反者無論首犯脅從,一律是凌遲處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沒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無聲嘆息一下,說道:「我不帶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處產業,連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備著抄家留後路的。你去躲避一時,過了風頭再說。」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金質護身佛遞過去,「旋開佛座底,裡頭是我的小印。憑這個,讓守宅子的看,他們就會侍候你。」

  娟娟從傅恆掌心捏過小印。不知怎的,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她把玩著這方小印,眼睛望著遠處的山巒,自言自語說道:「——知道我為什麼上山麼?我是專門請你殺死我,成全你的——你雖然那樣看我,給我寫詩——我不知道你真的愛我。這世上沒有愛。人們看我美,是為佔有我,他們花言巧語,是為算計我!無論塵俗還是山上都這樣。這世界冰天雪地,真冷啊——」傅恆淚水奪眶而出,說道:「你何至如此!不是還有我麼!我們不是在商議出路嘛!」娟娟淒慘地搖搖頭,「晚了,太晚了——在獲鹿,上天沒有給我們機會,像這樣談談。那也許會一切都會不是這樣——不過我還是高興,總算有人真心——愛我——」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似乎走路也覺吃力,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軟軟的。她突然一笑,舉起那護身佛,說道:「這是你送我的,我帶了去——|」竟張口噙了,強噎著咽了下去!

  「娟娟!」

  傅恆猛撲過去,雙手抱住了她肩頭,搖晃著呼喚:「你不能,你為什麼這樣?天無絕人之路,總歸是有辦法的呀!你這個不懂事的癡丫頭——」他抱著氣息愈來愈弱的娟娟半躺在地上,悶啞地呼號,一手狠命捶著鬆軟的土地。

  「上山前我就服了藥,緩發的——」娟娟氣息微弱,彷彿在凝聚自己最後的力量。她大約一生都在淒苦無愛中度過,覺得死在這唯一給過她一點真情的男人懷裡是一種幸福。因而,她兩隻手緊緊抓著傅恆的雙臂,眼睛裡露出乞求著什麼,翕動著嘴唇——傅恆將她擁在懷裡,心裡異常痛楚,他愛棠兒,棠兒沒有給過他這種眼神,家中姿色出眾的丫頭不少,無不想得到他的垂愛,他對她們雖然也溫存過和有過肉體的付出,但是事過即了,並不掛懷;就是贈了雪芹的芳卿,對自己冷冷的,時而一笑一顰,他覺得是一種滿足和享受--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可惡,是個很壞的人。他眼中含滿了淚水,看了看閉目不語的娟娟,低下頭在她唇上深深地一吻——

  一陣風過來,桃花一瓣瓣地落在他們身上。

  直到娟娟氣絕,傅恆才慢慢放下她,在她周匝緩緩地踱了一圈,捧了一捧花瓣灑在她的屍體上,喃喃祈禱幾句,這才折身出來,卻在二門口遇上了吳瞎子和李侍堯。

  「大人——」

  兩個人都彎腰向他鞠躬,卻沒有說什麼。傅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侍堯,事過之後把她運到北京我府裡。隨她上山的這些女孩子按反戈起義料理,願意隨我左右也成。」

  「是,卑職記住了。」

  「飄高拿住了嗎?」

  「今天丑時,他逃往黑水峪,中了我的埋伏,被方勁拿住。不過范高傑說是他拿住的。兩個人爭功,因此暫時都不記功。」

  傅恆點點頭,說道:「把飄高用檻車釘牢,隨軍押往太原!」

  ***

  傅恆住進臨縣縣衙,在臨縣整軍六天,從李侍堯的民兵裡選了五百人補入自己中營。他在奏折中,詳述了馱馱峰大捷經過,並說了自己要提師直搗紫荊山上的股匪,廓清山西全省。寫完命人叫來李侍堯看折子。恰吳瞎子進簽押房,便招手笑道:「你來你來!我正要叫你呢!你原來是刑部緝捕司的吧?緝捕司是文官衙門,你又是武職四品,我想問問是怎麼回事,不然敘功折子上頭沒法寫。」

  「六爺,」吳瞎子打躬笑道:「這是又玠在總督任上給的官封誥子,我實是緝捕營管帶,是武職;後來皇上有旨意料理江湖義幫,又加了個緝捕司正堂銜,弄成了個不文不武。也不實管緝捕營,也不管緝捕司的實務。」傅恆道:「李衛什麼都好,就是這隨心所欲一條叫人頭疼。現在趁保奏有功人員的機會,我要給你正名,你想當武官還是文官?」吳瞎子還沒回答,李侍堯已經進來,傅恆便問:「你去過范高傑軍中了,胡振彪的傷怎麼樣了,范方兩個人還是爭功不已?」說罷將折子推過去,「喏,你瞧瞧。」

  李侍堯似乎情緒很壞。接過折子不很經意地翻了翻便撂在桌上,只是沉吟不語。半晌才嘆道:「六爺,我在那邊也見了一份折子。是范高傑代張廣泗寫的請功奏折。那裡頭說的妙,六爺居中調度有方,親率精兵堵截飄高逃歸馱馱峰後路。他們呢,『乘兵數百里,銳意殺敵,遇勝不驕,偶挫不餒,生擒飄高匪首獻於闕下!』這麼論起來,功勞我們一個小指也佔不到。唉!好沒意味!」

  「無恥!」傅恆「咚」地捶了一下桌子,立時站起身來,轉臉命吳瞎子:「你去傳范高傑來見我!」

  「扎!」

  「慢!」

  李侍堯一擺手說道:「大人,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人家給主帥代擬折子,你能挑出什麼毛病。張廣泗身後是莊親王,你惹不起。自從張廣泗在苗疆一役大勝,在主子跟前奏一本准一本,你也比不了。你這樣把人叫來訓一頓,一點事也不管,他們都是老兵痞,爭功能手;對面廝辯,你失身份,傳上去說你在爭功勞。所以一定要商量好再辦。辦就辦個俐落!」吳瞎子原覺得這事不值一辯,聽李侍堯這麼一說才知道不那麼簡單,遂笑道:「六爺,我改文官。這武官我當不了。」

  「這事不能讓,也不能軟。」傅恆站起身來,在地下徐徐踱步。太原調兵的事前有奏折為證。皇上心中有數。張廣泗架空欽差,專擅軍政,提調失宜,貽誤軍機,白石溝之敗他必須負責!我用六百里加緊,和這份敘功折子一併發往御前,先彈劾他一本,壓一壓他的這股跋扈的氣勢!」他的目中灼灼生光,輕蔑地注視著窗外,又道:「白石溝損兵兩千餘,是范高傑指揮失宜。兵敗之後又全軍逃入惡虎灘,再遲兩個時辰便皆為魚鱉。范高傑,我請天子劍,宰了他!」

  他向來溫文爾雅,連李侍堯也以為他不過是個風流才子。此時見他目中閃著凶光,才曉得這人一路青雲,並不全指著富察氏皇后的內援。李侍堯思索了一會兒,一笑說道:「愚以為中堂彈劾張廣泗有理,可以一行。但處置范高傑不能用這個罪名。」見傅恆凝神傾聽,他增加了勇氣,又道:「你是皇上欽差,征剿馱馱峰,您是主帥。無論張廣泗怎樣跋扈,他畢竟不在前敵。仗,是我們打贏了的,不能把敗績說的太多。尤其他逃守惡虎灘,您已經到了馬坊,還要防著有人倒打一耙。我們打了勝仗,何必代人受過呢?范高傑兵敗白石溝,全因為他狂傲自才,不經請示擅自孤軍深入所致,這個責任他難辭其咎。在軍中又排除異己,妒功忌能,拒諫飾非,見死不救——」他又將范、胡、方三個人之間軍事爭論、私人成見和白石溝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又道:「這都是我在惡虎灘聽范高傑的戈什哈說的。以此為罪,不但上下左右得罪的人少,給張廣泗吃個蒼蠅,就是皇上面子也光鮮。中堂你看如何呢?」

  「來呀!」傅恆朝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一個戈什哈。傅恆笑道:「你這會子就去東關,傳我命令,命范高傑、方勁立刻到這裡商議進剿紫荊山的事。要是胡振彪傷勢好轉,也一併叫來。」

  「扎!」

  待戈什哈出去,吳瞎子沉吟道:「紫荊山離著這裡七百多里,真要興軍,得趕緊知會喀爾中丞,調撥糧草。不過,據卑職了解,紫荊山匪徒並不是白蓮教正宗,多是饑寒交迫的百姓被逼上山為匪。那裡頭目都是青幫白極會的。要是能一邊放糧,一邊請青幫出面勸他們下山,也是一法,不一定要打。」

  「你是說招安?」傅恆問道。

  「招安是上策!」李侍堯道,「這次飄高請他們出來助陣,他們沒有來,足證他們不是一伙。相爺可修書一封,說明朝廷好生之德、撫愛之意,又有馱馱峰匪巢傾覆之鑒,再加上吳瞎子江湖幫朋友以利害相勸,我想,兵不血刃拿下紫荊山是做得到的。如今大軍去征剿,反而嚇散了他們,過後我們一走,仍是原來模樣。再說晉省原來就沒有報這個案,您興師動眾這麼一鬧,本來和喀爾中丞相處得不錯,您還要在太原待些日子,鬧翻了,辦事也不方便。」

  傅恆聽了深覺有理,正要仔細策劃,見外頭戈什哈帶著范高傑、方勁一前一後進了天井,便斂了笑容,使了個眼色,李侍堯和吳瞎子都退到了身後。待二人行了參禮,傅恆方笑道:「范高傑,你在營中做得好大事。」

  「也沒什麼大事,」范高傑在側旁躬身陪笑道:「有些傷號要療治,重的送太原,輕的就地醫治,要徵買些藥材;清點陣亡軍士名單,也得趕緊報我們張軍門,好撥款撫恤家屬——」

  「報張廣泗?」傅恆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逼視著范高傑,「朝廷有旨,晉軍統屬我指揮。如今差使辦完,理該報我,甚麼緣故要報到張廣泗那裡?你是他的家奴?」范高傑聽他語氣不善,眼皮迅速翻了幾下,說道:「這幾年借調張軍門部屬征剿的很多,都是差使完了就回老營。張軍門為考查部將戰績,規定了這項制度——」傅恆嗯了一聲,說道:「聽說你還代張廣泗擬了請功折子,可否取來一閱呢?」

  范高傑盯了方勁一眼,問道:「你已經稟知了欽差?」「怎麼,他不能稟我?」傅恆一聽屬實,早已氣得手腳冰涼,一拍桌子喝道:「你忒煞地目無國憲,膽敢弄這種玄虛冒功諱過--你這忌賢妒能的賊,活像張士貴--來人!」幾個戈什哈守在門外,忙應聲而入,答道:「在!」

  「摘了他的頂戴,剝掉他的官服!」

  「扎!」

  親兵們惡狠狠撲上去,一頓手腳,己剝下范高傑的衣冠,朝後腿窩一踹,范高傑「噗通」一聲已經跪倒在地。傅恆從他袍袖裡取出那份折稿。例覽了一下甩在桌上,格格笑道:「本來是神目如電,幽微如燭:你大營受困惡虎灘,我親率敢死之士奇襲相救,現在卻成了你正面進軍,我偏師策應。你搶功勞竟搶到我頭上!再說你這個人,胡振彪救你,你對胡振彪見死不救;方勁勸你偵察突圍路線,慚拒不採納--你知道麼,要不是方勁斷後,你能逃到惡虎灘麼?你心裡想,我是文弱書生,好欺哄,焉知書生殺起人來更不含糊!」他手一擺,一臉不屑神氣,「拖他出去,就在衙門外大旗下,割下他的首級,傳示全軍!」

  「傅中堂--傅六爺,這都是張軍門的指令——我不是人,我不懂事——」范高傑被幾個軍士架著,一邊拖著走一邊怪聲怪氣慘呼,「是我擒的飄高——」

  「殺他!」傅恆格格一笑,對方勁道:「我請旨調你們到兵部。這裡的隊伍由你來率領,和胡振彪同心協力,給我帶好!」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9 PM

三十六 護短貪功驕帥陷功臣 承顏孝母皇帝說夢事


  四月初八浴佛節,軍機處接到傅恆自山西發來紅旗報捷奏章,同時又收到四川總督張廣泗彈劾傅恆為貪圖戰功,擅誅統軍主將的奏章。訥親接到這兩份文書,有點不知所措,忙命小路子去西華門外請張廷玉,商量一下入奏辦法。小路子去了沒一刻工夫就折轉回來,說張廷玉已經奉旨進養心殿了。訥親想了想,這種折子是乾隆最為關注的,斷不能寫節略,便命在軍機處當值的太監進去稟告「有要務請見皇上。」自己揣了這兩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見。不一時便見高無庸出來傳旨:「皇上叫進。」

  「是。」訥親躬身答應,隨高無庸進來,一邊走一邊問:「張相也在皇上那裡?」高無庸笑道:「不但張相,鄂爾泰相公也在裡頭呢!你要今兒不當值,也要進去。」訥親忙問:「有什麼事麼?」

  高無庸向訥親一笑,說道:「我們做奴才的哪裡知道主子的事。」訥親知道他處事謹慎,便也不再問,隨高無庸直到丹陛上,還未及報名,便聽乾隆在東暖閣說道:「是訥親來了麼?進來吧!」

  「給主子請安!」因是天天見乾隆,軍機大臣免行三跪九叩禮,訥親甩了馬蹄袖跪下行禮,滿面笑容說道:「張公、鄂公你們也在?」張廷玉和鄂爾泰是先朝老臣,都坐在炕邊,向訥親點頭致意。乾隆笑道:「兩位宰相都和朕打擂台呢!你來的正好。今兒是浴佛節,太后有懿旨,要朕率上書房和軍機處王大臣隨她到大佛寺進香,為佛沐浴。你看可行?」

  訥親怔了一下,這才留意乾隆今兒穿戴得齊整:頭上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駝色單緞袍,束著白玉鉤馬尾鈕帶,腰間繫著齋戒牌,袍外套著一件石青緙絲單金龍褂,腳下青緞涼裡皂靴也是新的。訥親思量必是這兩個讀書人正諫勸他不要信佛,只好故意岔開笑道:「奴才有更要緊的喜事,奏了主子,餘下的事再商量,可成?」說著便將傅恆的奏折遞了上去。

  「嗯,是傅恆的。」乾隆接過來掂了掂,笑道:「傅恆這陣子,要麼就不寫,一寫就是萬言書。」說罷便展開觀看,題目十分醒目:《欽差大臣傅恆跪奏蕩平黑查山馱馱峰白蓮教匪五千餘眾,生擒渠魁飄高事》。未及展讀,已是喜上眉梢,索了茶,一頁一頁細看。三個軍機大臣在旁注目,只見乾隆時而緊皺眉頭,時而臉色陰沉,時而閉目沉思,時而喟然嘆息,愈看愈是顏色霽和。移時,他輕輕推開奏章,下地橐橐踱步,喃喃道:「五千餘眾!有五千人?這?——」「還有一份折子,」訥親囁嚅了一下又道:「是四川總督張廣泗的,也說的是這事。」訥親說著,又將張廣泗的折子捧遞上去。乾隆接過看了看,臉上毫無表情,將兩份折子疊起,對張廷玉和鄂爾泰道:「你們也看看。」問訥親:「這件事你看怎樣?」

  訥親叩頭答道:「此事容易分辨。應下旨著傅恆和張廣泗來京,由他兩個當面撕擄清白。」張廣泗的彈章很短,張廷玉已經看完,聽見這話,說道:「訥親這建議不成。我軍大獲全勝。詔告天下臣民,褒獎有功之臣是第一要務。陣前斬將是常事,不能為小忘大。」

  鄂爾泰一邊看折子一邊思索,說道:「張廣泗遠在四川,離著黑查山遠近和我們北京差不多。他也是風聞了些不三不四的話,偏袒自己舊屬才寫了這份折子。」張廷玉說道:「張廣泗也說范高傑遭五千匪眾阻擊,還不包括圍臨縣之敵。看來五千匪兵不假。」

  「傅恆斷沒有欺朕之理。」乾隆突然想到了傅恆的第一份奏章和允題當時的話,心裡佩服允題料敵千里,冷冷說道:「從傅恆推薦李侍堯一事看來,就知道傅恆不是貪功之人。一個欽差大臣,敢於當機立斷,借五百軍馬,直襲不測之地,搗毀飄高老窠,營救大營,傅恆有大將之風!」

  皇帝有了主見,下邊就好說了。張廷玉笑道:「主子見得透,飄高是生擒了的,押到京中一審,誰是誰非不就清白了?」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李侍堯,朕好耳熟,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似的——」訥親一聽就笑了:「主子忘了。他這個小小通判還是御口親封的呢!是萬歲從落卷裡選出來的,裡頭『翁仲』錯寫成了『仲翁』的——」

  「是他麼?」乾隆目中火花一閃,接著大笑,「看來朕畢竟賞鑒不謬!他竟是如此一個人才!好,『判通』既然做得漂亮,傅恆委了他作『參議道』,朕即照准。你發文給傅恆,加李侍堯侍郎銜,就在他跟前行走,述職時帶來,朕親自召見。」

  張廷玉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皇上,馱馱峰軍事已了,政治安撫要隨上去。臨縣、興縣、嵐縣、隰縣這些地方偏僻,地方官胡作非為,橫徵暴斂中飽私囊,說是白蓮教煽惑,其實是百姓衣食無著,無奈從賊。皇上如施以仁政,開倉放糧,後患自消。這些地方這麼多盜戶,一個不慎,就會出亂子。按諱盜罪,將臨、興、嵐三縣縣令革職回籍,著太原撥三十萬石糧賑濟當地窮民。有了飯吃,即使歹人勸誘,百姓也是不肯造反的。」

  「實在是老成謀國之見!」乾隆高興得眼中放光,回身上炕欣然提筆,便在傅恆折子上疾書諭旨,口中說道:「張廣泗就不再追究了。他的折子留中不發。將來述職時,朕與他好好談談,一會兒你們陪朕見老佛爺,說說這事,老人家不定多高興呢!」

  說到陪皇帝禮佛浴佛,三個大臣便都默然。清朝開國至今歷傳四代,自順治的母親博爾吉濟特氏起,後宮后妃幾乎全都崇佛信佛,皇帝裡頭順治和雍正也都是信佛的。偏是這兩個信佛的皇帝都「大行」得不明不白。張廷王是儒學大師,鄂爾泰和訥親雖是滿人,漢學也都有極深的造詣,對這檔子事他們三人都是打心眼裡不贊成。但乾隆從母禮佛又是「盡孝」,因而都頗覺躊躇。怔了半晌。訥親才道:「奴才在軍機處當值,臨時進來奏事,皇上沒有別的旨意,奴才還得回去,不敢誤了國事。」鄂爾泰也道:「方才皇上旨意,那幾個縣要賑濟,原縣令要摘印,吏部要選幾個能員補缺。這些事奴才得和吏部、戶部會商一下,明兒遞牌子回奏皇上。」張廷玉也笑道:「皇上,奴才老了,腰腿硬。皇上是今世佛,尚且憐恤奴才這把子老骨頭,上殿不行九跪九叩大禮。那些個來世生佛,陶身瓷胎,一聲不響、二目無光、三餐不食、四體不動、五官不正、六親不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久(九)坐不動,十分無用,奴才不但不信,也實在躬不下這個腰,求皇上免了奴才這場罪受。」

  「好嘛。」乾隆聽得「噗哧」一笑,「說到禮佛,真有點眾叛親離的味道了。牛不喝水強按頭,朕也不強人所難。其實呢,朕自己也不信佛,老佛爺是人老愛熱鬧,想把功德做大一點,要拉朕帶上你們一道兒去。你們有的『有事』,有的『有病』,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待了。不過你們替朕想個主意,老佛爺到鍾粹宮必定要跪著洗佛的。朕到時候是跪著是站著?」

  三個大臣一聽都笑了。訥親說道:「這個好辦,主子面向太后,太后行禮主子不要動。等太后佛事畢,主子再給太后行大禮,盡了母子情份,太后也不會挑皇上禮兒的。乾隆無可奈何地一擺手,笑道:「你們跪安去吧!」

  ***

  待三人魚貫退出養心殿,乾隆便除掉了朝服。其實在養心殿接見親近大臣,皇帝用不著身穿朝服的。他原想圖母親個高興,帶上上書房和軍機處大臣一道兒進去參拜一下觀音菩薩。如今大家不奉詔,穿這一身就覺得不倫不類,於是只穿了裡邊的駝色緞袍,繫了臥龍袋,將一件石青套扣背心套在外邊,移步出了養心殿。剛出垂花門,便見允祿、允涐、弘晝、弘皙、弘曉一大干叔叔兄弟已等在門口。他們也是奉了懿旨,陪皇上一道兒去慈寧宮見太后的。這群人無不朝服朝珠全掛子禮服,見皇帝這身打扮出來,不禁都面面相覷,只好一齊跪下請安。

  「罷了吧。」乾隆微笑道,「隨朕去慈寧宮給老佛爺請個安。共祝佛菩薩保佑她老人家福壽安康。信佛的可以隨她去行浴佛禮,有差事或有別的事的可以自便。」允祿聽乾隆口氣,和內務府傳旨「王公大臣宗室親貴一律隨皇上去陪太后進香禮佛」大不一樣,心中詫異。正要問時,乾隆已經步行前走,眾人只好隨著來到慈寧宮。

  慈寧宮已是滿院的宮眷命婦。院裡的銅鶴、銅龜、銅鼎裡焚著百合香。這群婦女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卻也沒有站班,誥命們平日有相好的,聚在一處說悄悄話。有的虔誠,拿了大把的香往御爐裡添,有不愛交際的獨自站著若有所思,有心事的漫步徘徊,沒見過皇帝的想瞻仰天顏,繞著圈子偷眼看著垂花門。除了極少幾個有頭臉的命婦在殿中幫著太后安排香裱,和皇后、貴妃陪太后說話。乾隆一進垂花門便笑道:「這是到了西王母的瑤池了,這麼多的仙子!」這些貴婦人們見皇帝進來,後頭還跟著幾位王爺,就地俯伏,鶯聲燕語參差不齊地說道:「奴婢們給主子請安!」

  「好,好,都起來!今兒不論國禮。」乾隆手執泥金湘妃竹扇揮了揮,隨和地微笑道:「佛法平等,我們都是燒香人嘛!」眾人這才都紛紛起身,乾隆一邊向殿中走,用目光搜尋著棠兒,卻沒看見,料是沒來,不禁有些掃興。一轉眼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命婦兀自跪在銅龜前,一點一點地添香,卻是翠兒,乾隆便走過去,輕聲道:「翠兒——」

  「翠兒——」乾隆見翠兒面帶淚痕,默默地添香,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又輕聲喚道。翠兒猛一轉臉,才見是皇帝和自己說話,驚得一怔,忙拭淚叩頭道:「是皇上!您吉祥——」乾隆用手虛扶了一下,說道:「起來吧,你的虔心已經到了。比上次見你,你可是憔悴了。」

  翠兒起身,向乾隆又蹲了個萬福,嘆道:「李衛的病越發不好。本來這幾日我不得抽身的,想借主子的福給他祛祛災。聽說主子也隨太后去給佛菩薩沐浴,我心裡真高興。」乾隆心裡一沉:原打算給太后請個安就過去的,不禁又猶豫起來--這些命婦的丈夫都是內外辦差的要員。各人都想借自己的皇恩,似乎不宜太掃她們的興。想著已是改了主意,笑著大聲道:「你看,朕帶這麼一大幫王爺、貝勒、貝子,專門給你們祈福,夠份量吧?--走,翠兒,你還沒見老佛爺吧?一道兒進去吧。」

  殿中富察氏、那拉氏和十幾個妃嬪,還有莊親王、怡親王、理親王、恭親王、果親王的福晉和張廷玉等上書房大臣夫人都陪著太后正在說因緣講報應,聽見皇帝在外頭說話,見他帶一群人進來,都齊刷刷跪了下去。乾隆一眼瞥見棠兒,才知道她在殿裡。兩人目光一閃,會意。乾隆向坐在炕上的太后跪了下去,說道:「兒子趁今兒好日子,恭祝母親福壽安康!」

  「願太后福壽安康!」王公們鸚鵡學舌般齊聲附和道。

  跪在那拉氏下首的棠兒猛地想到那天晚上月下幽會,乾隆親口給腹中孩子取名「福安康」,心裡一陣發燙,又是感動又是羞澀,那拉氏悄悄在她耳邊道:「弟妹,你瞧見沒有,皇上的那個掐金線臥龍袋針線真好!竟和你上次給你外甥扎的那個一樣!」她秉性尖酸,此時借機敲打,棠兒有心回擊一句,又怕引出新的故事兒,只好低著頭不言聲。太后呵呵笑道:「起來吧皇帝,還有他十六叔、十叔。這些晚輩有的我認的,有的我不認的。咱們皇家就這樣兒。論起來聖祖爺的親孫子就上百呢!」又轉臉對乾隆道:「皇帝,你的這些兄弟都有差使吧?」

  「一多半沒差使。」乾隆忖度著母親的話,大約是要自己給這些宗室兄弟分差使,這是絕不可行的。他用目光掃視了一眼侍立在母親身邊的莊親王福晉,緩緩說道:「不過國家有制度的,親王世子、郡王、貝勒、貝子的兒子們都有額定月例,襲爵的不襲爵的也不一等。錢糧都足夠用的--是吧十六嬸?」十六福晉早已看見皇帝眼神,忙附和道:「老佛爺慈心,皇上的恩德比天還高呢!哪裡就窮了咱們天家骨肉呢!」太后笑道:「有就好。上回不知是哪一房侄媳帶了個小孫子進來請安。可憐見那孩子吃起點心來,狼吞虎咽的,跟我說『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好吃的』。說是他家丈夫沒差使。這也忒心疼人了的,後來我說給內務府總管,叫他安置一下,也不知辦了沒有。唉——」

  允祿在旁聽這些絮叨,大不耐煩,又不好說,忙道:「這事臣知道,是老東郡王的本家侄兒,已經安置在內務府旗務司管文書。時辰到了,太后也該啟駕,別誤了禮佛。」不料話音剛落,太后便笑道:「你不懂佛,我這裡說的是正經事。大清開國已經快一百年,咱們又沒有學前明分封制,皇家宗親越來越多。有受窮的,列祖列宗就不安。佛菩薩見我們連自家親人都照應不到,你就磕一千頭,燒一萬石香,肯保佑我們麼?」

  「母親訓誨得很對!」乾隆笑道,「這事不是小事,也關乎國家尊嚴體面。兒子明天就叫內務府擬個條陳,拿到上書房下旨辦理,一定不叫宗室受窮了。今兒母親高興,兒子從內市裡撥十萬兩銀子先周濟一下,算是兒子的孝心,母親的功德!」

  太后聽了笑得滿臉皺紋綻開:「我有什麼功德不功德?還不都為了你求佛爺佑國裕民!」乾隆見母親歡喜,越要奉迎,瞟一眼近在眼前的棠兒,說道:「可不是的呢!昨晚我還作了個好夢。先說傅恆帶了幾百兵,到了一個十分凶險的去處去剿賊,四面八方層層密密的都是裹著白太極圖的賊,又見四周都是黑水逆波,還有個妖人披髮仗劍使妖法,要把傅恆困死在馱馱峰上。兒子急出一身汗。要醒也醒不了--又知道是夢!」他這一說,太后宮嬪們都聽愣了,棠兒臉色蒼白,直盯盯地看著乾隆,翕動了一下嘴唇,想問,沒敢。太后關切地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乾隆得意洋洋信口胡謅,「——兒子正急得渾身是汗,耳邊聽見有人說,『人主別慌,這是白蓮妖法,那傅恆命貴福大,妖人傷不了他!』兒子轉臉看,半天雲裡有一個白衣女子,手裡拿個瓶兒,用柳枝子這麼一擺,水滴子灑落出去,兒子身上也著了幾滴,真是透心清涼!再看傅恆那邊,似乎一陣清光閃爍,妖人們紛紛都跌倒在地,有的掉到黑水河裡掙扎不起。那老賊道被釘在椅子上不能動,一時七竅流血,已是死了--兒子驚醒過來,大聲說:『傅恆,快拿那個賊道!』一下子坐起來,才知道正是半夜子時——」

  乾隆說著,一群女人都已合掌閉目,他說一句,太后念一句佛,未了顏色莊重地說道:「兒子,這夢先凶後吉,是觀音菩薩顯聖救護!可見神靈們護國佑民、罰惡獎善,一毫不爽的!」乾隆聽著心裡暗笑。昨晚他看山西巡撫奏章支應傅恆銀餉,因傅恆又念及棠兒,與棠兒在夢中相會,荒唐作愛是有的。他卻編了這麼個故事。乾隆接著道:「更奇的是今天一早就接到了傅恆六百里加緊紅旗捷報,傅恆大告成功,攻破敵寨,殲敵五千,生擒飄高匪首,正從太原解來北京--這事和昨晚的夢不是絲絲入扣麼?」

  「阿彌陀佛!」太后合掌起身,大聲念誦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這個恩澤一定要還報的。我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布施大佛寺,一萬裝修鍾粹宮,給菩薩添香火!」棠兒給太后磕頭道:「主子這夢關係到奴婢男人。奴婢不敢跟老佛爺併肩,出一萬隨老佛爺納福,就在鍾粹宮,戒食一天,報答菩薩賜福!」

  乾隆見母親顫巍巍地下座要出去,忙向前雙手扶著一起出了殿口,滿院跪候著的女人黑鴉鴉一片叩下頭去。乾隆小心地問太后,「母親先去大佛寺,還是先去鍾粹宮?」

  「先去大佛寺進香,」太后說道,「回來去鍾粹宮,傅恆家的要作功德,既是戒食,就在鍾粹宮張羅浴佛用的香湯--棠兒,你有身子的人,坐那裡看著就是,這都有人操辦的,你陪那裡的姑姑們說說因果,也是功德。」

  ***

  當晚乾隆推說看折子,沒有翻牌子叫人,待起了更,乾隆命高無庸打一盞燈,說出去散散心,在乾清門兜了一圈,卻由東永巷逶迤向北繞了一大圈。路過鍾粹宮,乾隆像是猛地想起什麼,笑道:「朕差點忘了,昨兒達賴喇嘛進貢了十封藏香,是敬這裡菩薩的,你這會子就去取,朕在鍾粹宮等著--還有藏香旁邊那個盒子,也抱過來,朕有用--別讓人知道,聽明白了?」高無庸今天一整天都跟著乾隆,有什麼不「明白」的?忙一疊連聲答應著去了。這裡乾隆便信步踱進鍾粹宮。

  鍾粹宮名曰「宮」,其實是專為太后、皇后設的禮佛進香的小佛堂。先前康熙年間蘇麻喇姑在這裡帶髮修行,自她圓寂,便沒了出家人。為了叫這裡像個佛地,康熙晚年命從宮女裡選一些性情溫和恬淡的來這裡當差,照樣的吃齋做佛事,照樣的尼姑裝束,差滿三年後,不再補到後宮,逕自放出宮回家。因此雖然清苦一點,人人都願來。挑來的人自然要伶俐些。幾個掌事的大「尼姑」督率著眾人正在敲魚擊磐做晚課,見皇帝突然獨自駕臨,慌了手腳,忙停了法事迎駕,讓座敬茶供點心。乾隆笑著擺擺手,說道:「你們照做你們的功課朕才歡喜,今兒上午來,沒得好好瞻仰佛像,有些個心緒不寧。朕自己到觀音前許個願心--去吧!」那些宮女只好聽命,到西配殿誦經打醮。乾隆用茶水漱了漱口,想了想,端了一盤銀絲酥玫瑰糕踅進佛堂。但見往日燻得發暗的黃幔已煥然一新,案、爐、屏、幾並連堂中設的座椅、跪墊、蒲團——楹柱、水磨石地都擦洗得纖塵不染。一尊一人來高的白玉觀音站在蓮台上,一手端著楊柳淨瓶,一手彈指,眉目慈祥端莊,用神秘的微笑注視著爐內裊裊香煙。乾隆一眼便瞧見棠兒閉目跌坐在蒲團上。他躡手躡腳過去,將那盤糕輕輕放在她身邊茶幾上,小心地退回來,向觀音像合掌注目。許久,才喃喃祈禱道:「觀音菩薩,以無量法力佑我大清,國泰民安河清海晏,佑我成為千古完人——」

  「是皇上,您來了!」棠兒聽見有男人禱告聲,睜開眼見是乾隆。目光欣喜一閃,要起身禮拜時,乾隆已急步走過來雙手按住了她肩頭。乾隆笑道:「知道你今兒禁食在這兒祈福。朕在那邊坐不住,過來看看。」棠兒臉一紅,飛瞟了乾隆一眼,又垂目說道:「左不過是個尋常女人,有什麼看頭?」

  乾隆一手扳著她肩頭不放,一手撫摸著她的前額,臉頰和溫熱的嘴唇,吁了一口氣,說道:「棠兒,朕心疼你——心疼你懷的兒子——」棠兒眼中的淚撲簌簌滾落出來,喃喃說道:「我今兒就是在菩薩面前懺悔我的罪過的——可孩子,他沒有罪——」「你也沒有罪。」乾隆嘆道,「要有罪,自然是朕了。別說朕是天子,就是個渺小大夫,也斷沒有叫女人擔戴的道理--聽朕說,不吃東西是不成的,你將這盤子點心用下去,算你沒吃,算朕的兒子吃的——」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你沒吃,是朕的兒子吃的——」

  「主子——」棠兒一陣眩暈,一下子歪在乾隆寬闊健壯的懷抱裡,「我真有罪,有時想又真有福,心裡又苦、又甜,又愁又喜——今兒您說的那個夢,想想我聽見的那些事,我心裡害怕極了--」正說著,高無庸進來了,棠兒掙了一下想脫開身,乾隆卻按住了,「不要,就這樣好--高無庸,把那包東西放這裡,你替朕燃著藏香,退到外頭侍候。」

  待高無庸退出去,乾隆才笑道:「你怕他們這些人什麼?他們生死榮辱在朕一念之間--你是怕傅恆為國捐軀吧?」又推了推那個大紙包,說道:「這是山東巡撫進上來的阿膠,用的是真正的阿井水、真正的沂蒙驢皮,熬膠的是胡家阿膠真正的傳人!你回去慢慢吃——」

  「我不怕他為國捐軀,」棠兒苦笑著搖搖頭,「孩子快生了。只要他出世,傅恆殺我,我也不怕。」

  乾隆笑道:「呵!連死都不怕,你怕什麼?」

  「閒話。」棠兒臉色蒼白,「外頭閒話多得很。說先帝爺死得不明白,說您不孝順,帶著熱孝和我——說您想殺掉傅恆,佔了我--」

  乾隆的手猛地一顫,正要細問,高無庸匆匆進來,說道:「主子,貴妃娘娘來上晚香,快到鍾粹宮門口了!」

  棠兒一把推開乾隆坐回原處,急急說道:「皇上,你快去吧!」

  「不要緊,怕她什麼?」乾隆輕輕拍了拍棠兒的頭頂,笑道:「那拉氏有點妒忌是真的,別的毛病也說不上。朕今兒當她面給你個公道,看她是怎樣?」說罷,竟坐在蒲團旁的椅子上,一把將驚得渾身發抖的棠兒攬在懷裡,輕輕摩挲著她的秀髮,口中道:「有朕呢,什麼也不怕——」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29 PM

三十七 巧舌詭辯振振有詞 繪聲繪色陰氣森森


  棠兒又急又怕,在乾隆懷裡掙了幾下,卻被乾隆一雙手緊緊按住,只好聽天由命地歪在他懷裡。眼看著一串燈籠進了鍾粹宮,眼看著「尼姑」們躬身迎接貴妃娘娘,卻聽高無庸變腔怪調地在小佛堂外頭賠笑說道:「貴主兒,主子在裡頭進香,叫跟從的人一律迴避呢!」

  「是麼?」外頭那拉氏脆生生的聲音笑道:「這早晚主子還過來,這份虔心就是如來我佛也感動了!」一邊說一邊走進來,口中兀自說:「可可的我來,可可兒主子也在,這也是我的福緣--!」她一下子怔住了,燈燭分明,觀音座下,皇后娘家的兄弟媳婦棠兒,公然倚偎在乾隆皇帝的懷裡!乾隆一手摟著她肩頭,一手輕輕撫摸著她的一頭秀髮。剎那間,那拉氏釘子似地釘在當地,進不得,退不得,看不得,迴避也不得,清俊秀麗的面孔變得蠟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乾隆鬆開了已經半暈的棠兒,起身踱到香案前,雙手合十一躬,又上了三柱香,又復一躬,退了一步轉身看著那拉氏,良久,一笑說道:「你是來進香,還是來捉姦?」

  「是——不是——」那拉氏從沒見過乾隆這樣的眼神,慌亂得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奴婢不知道主子在這裡,真的!真的是不知道——」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都看見了?」

  「奴婢眼神不好,什麼也沒瞧見——」

  「你瞧見了!」

  那位氏聽著這沉重的、透著巨大壓力的話,低下了頭,半晌才道:「是——奴婢不敢欺君——看見了。既然如此,奴婢該向皇上進一言,外頭已經有風言風語。這種事一傳出去,皇上臉上不好看,皇后臉上也不好看,就是棠兒也沒法作人--」她話沒說完,棠兒已捂住臉抽抽噎噎哭了。

  「高無庸,」乾隆隔門吩咐一句,「叫跟貴妃的人都回宮去。朕和貴妃今晚在這裡守夜進香!」說罷轉過身,來回踱著步子。半晌,倏然問道:「自古有沒有聽不見閒活的皇帝?」那拉氏被他問得一怔,支吾了一陣,說道:「貞觀太宗皇帝時興許有吧?玄宗開元——」乾隆冷笑道:「不錯,你搬出唐太宗了,看來你還讀過幾本書!玄武門政變,李世民殺兄篡位,知道不?一個武則天,上侍候太宗,下侍俸高宗,他們名聲很好聽麼?」

  那拉氏垂下了頭,喃喃說道:「奴婢讀書不多——」

  「你該學你主子娘娘,讀讀《女兒經》這類書。」乾隆見她紅著臉,低著頭搓弄衣帶,那欲語又止的柔情神態,不禁動了憐愛之情,放緩了口氣:「你是處處設防啊!算算看,朕翻你的牌子比皇后還多兩倍不止,怎麼還要妒忌呢?別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條啊!」他看了看垂頭默默不語的棠兒,口氣又變得嚴峻起來。「比如說這小佛堂,朕在這裡進香,吩咐一聲不許你進來,你能進來?朕就是有意治你這個毛病!朕就是和棠兒有情,有--這個事,你本應循規蹈矩,為親者諱,為尊者諱,三番五次語意雙關地敲打棠兒,還傳言這些『閒話』!你既來了,也看見了,你說個章程,算你有罪呢,還是朕有罪?!」

  乾隆巧舌詭辯,說得振振有詞,將一頂「忌妒」大帽子扣在那拉氏頭上,已經壓得她透不過氣,這一句「誰有罪」的質問,更是力如千鈞,那拉氏再也站不住,「噗通」一聲跪下叩頭道:「皇上雄辯服人,是——是奴婢——有罪——」「知道有罪,朕就免你的罪。」乾隆說道,「今日說到了明處,朕索性將棠兒性命、臉面交給你。她在,你安富尊榮,仍是朕的愛妃;她若有不測,當貴妃也由不得你,想活命也由不得你!」

  「萬歲——」那拉氏伏在地下,抱著乾隆的腳,渾身顫抖著,啜泣道,「我是因愛生妒,實在是愛主子——一點也不想別人分了去——」

  乾隆哈哈大笑,過去一把拉過棠兒,說道:「都愛朕,朕自然都愛你們,既然去掉了妒忌,你們該是好朋友,來來來,觀音菩薩前,解了這冤結,你們拉拉手吧!」

  兩隻白嫩細膩的手遲疑了一下輕輕地握住了。

  乾隆本來想來看看棠兒就回養心殿的,經這麼一場風波,走了困,又想聽聽「閒話」,倒真的不想回去了。吩咐人抬進一張細絲藤蘿春凳躺了,命棠兒坐在身前椅上,面對自己,那拉氏側身給自己按摩捶打著,乾隆得意地笑道:「人生能有幾日歡?朕今日有一對美人在身邊,不亦樂乎?」

  「皇上方才說貴主兒的話,有的對,有的不對。」棠兒看了一眼神色有點黯然的那拉氏,深深嘆息一聲道,「我是有丈夫的人,無論如何這叫罪孽——要不是為了肚裡的種,我真想--外頭有人說傅恆在前頭給皇上賣命,皇上在後方給傅恆戴,戴——」她實在羞得無地自容,「綠頭巾」三個字期艾了半日,還是沒說出口。

  光說是戴綠頭巾,乾隆並不在乎:世上人成千上萬。傅恆和乾隆的二十七妹潔英和碩公主也有暖昧,那麼額附德雅也戴綠頭巾。德雅和月瑛格格不清楚,那麼吳振清也——吳振清又和——連前頭聖祖的鄭春華,和允礽私通,英明的聖祖也戴著綠頭巾--臭漢、髒唐、宋不清、元迷糊、明邋遢,如今又說「清鼻涕」--自古如今大同小異。就是如今宮裡自己的嬪御,聽說兄弟裡也有沾惹的,自己也戴著「綠頭巾」。這實在算不了一回事。但事涉「傅恆在前方賣命」這個話就變得異常嚴重。乾隆想笑,沒有笑出來,嘆息道:「世上這「情』字,造化排定,誰也沒辦法逃掉這個網羅。朕告訴你們,傅恆在山寨和女賊頭目叫--娟娟的,也是很有情份的——」遂將馱馱峰傅恆和娟娟相會情形說了,「真要活著,情法難以兩全,朕也為難,既是殉情而死,也就成了一段佳話--除了這話,還有什麼?」

  傅恆和一個江湖女賊還有一段纏綿情,棠兒不禁一怔,不知怎的,她心頭倒一陣輕鬆:自己對不起丈夫,丈夫另有所愛,多少能減輕一點自己的負罪感。想起第一次和乾隆作愛,說到丈夫和二十七格格的事,此時信實了,倒覺得安然了一些。正想著,那拉氏在旁說道:「皇上,我說出來你不能根究。要根究起來,就要了我的命,何況我也只聽說個皮毛——」

  「這麼鄭重其事?」乾隆背朝裡,由那拉氏捶打著,笑道:「你說,朕聽著,不追究。」

  「有人說——先帝是死於非命的!」

  乾隆「忽」地一翻身坐了起來!

  「皇上——您說過不追究的——」

  「朕還是不追究。」乾隆臉色又青又白,「但朕要聽明白這事。你根根梢梢說清楚這事,朕要心裡有數!」見棠兒驚得目瞪口呆,乾隆又道:「你在這邊躺著——這些話要緊,但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就養養神。朕和那拉氏找個地方聊聊。」說著乾隆便站起身來,那拉氏心裡惴惴不安,跟著乾隆來到天井院裡。

  此時已是更深人靜,鍾粹宮的尼姑們因皇帝有命不許攪擾,都集中在西配殿打坐。院裡闃無人聲,遠遠聽見守夜太監那淒涼蒼老、時斷時續、有氣無力地吆喝「小——心——燈——火——」一輪半月將昏黃慘淡的銀光灑落在地面上,時而又被浮雲遮住,從御花園那邊飄過來的花香和從小佛堂濃烈的藏香揉合在一起,瀰漫在黝黑的夜空中。許久,乾隆才低聲道:「小倩(那拉氏小名),你說吧。」

  「皇上這麼信賴,又允許不作追究,奴婢什麼也不想瞞了。」那拉氏的語氣顯得格外深沉清晰,「我娘家兄弟媳婦去十六格格家拜壽時,在席上聽人說,先帝爺最愛的一個宮嬪,叫什麼引娣——」

  「喬引娣。」乾隆說道。「原來是跟允題的。」

  「是,叫喬引娣。」那拉氏的聲音有點發抖,「允題犯事,被放到馬陵峪給祖宗守靈,帶著這個姑娘做身邊人。後來有人鼓動十四爺造反,叫先帝查出來,護衛宮女大換班。先帝就把引娣收到身邊,做了個低等嬪。

  「人們奇怪,先帝爺怎麼會收自己親兄弟的人做自己的嬪?後來,從九爺府透出信兒,原來這喬引娣的相貌長得很像一個人--早年先帝當皇子,曾到安徽賑災,洪水暴發灌了城,先帝在一個荷花缸裡飄了三天三夜,被人救起來。救他的是個女子,這女子叫小福——後來就和先帝好上了。不知怎的這事叫小福族裡人知道了,就用火燒死了小福——」

  這段悲慘的故事,乾隆在當皇子讀書時就聽家奴高福兒說過。後來高福兒叛主被處死,以為世上已經無人知道,想不到外邊傳的竟比高福兒傳的更真切!乾隆沉思著問道:「這和先帝駕崩有什麼干連?」

  「這個喬引娣,長相太像福兒了。」那拉氏沉吟著說道,「所以先帝收她,說是只是個嬪,其實心裡愛她疼她,六宮裡沒人能比。爺知道,先帝爺一世不愛財,不貪色,就是喜歡這個相貌並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時暴躁起來,又殺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輕輕一句話,就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氣——」

  乾隆點點頭,他見過。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晝。篾條都抽斷了,引娣不言聲,只拿了棒瘡藥來叫人給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淚,扔了篾條就嘆息著走了。乾隆正要說他見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驚地說一句:「說起來誰也不信,就是這個喬引娣,送了先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個寒顫:他突然想到那個激動恐怖的夜晚,蹊蹺的兩具屍體,奇怪的血跡,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詔。

  「這是一個宮女親眼所見。那天夜裡,正逢這個宮女值夜,送水進來給先帝服藥。她看見先帝用眼溫存地盯著引娣,盯了許久,說『難為你這忠心,朕每天煩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見你,什麼勞乏也沒了--你既說這藥丸好,朕就和你一齊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它!』引娣一笑遞了水去,先帝一邊吃藥,一邊還笑著說,『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件「紅丸案」。』說著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這宮女正走到窗下,聽裡頭『通』地一聲響。她踮起腳往裡看,頓時嚇呆了:

  「雍正爺臉漲得血紅,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引娣,說你——你——你要弒朕?朕——朕把心都給了你!噢——肚裡火燒一樣——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順手操起一把裁紙刀,猛地衝上幾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了進去--那宮女嚇木了、趴著窗戶,連喊都喊不出來!」

  乾隆也嚇呆了,這情形和當晚自己見到的現場一模一樣,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著黑魅魅大小宮闕,只覺得陰森森冷嗖嗖的——不知過了多久,才透過一口氣,問道:「後來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掙扎,也嚇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著先帝,先帝前胸帶著刀,踉踉蹌蹌不肯倒下,吃力地問:『你——你告訴朕,為什麼?--朕既愛你,死——死而無怨——』引娣說:『我見著了我娘——我娘什麼都告訴了我——』

  「『你娘!你娘是誰?她都說了——什麼?』

  「『我娘是小福!十四爺是我親叔叔,你是我的親爹!』

  雍正爺像被雷擊了一樣,他不再踉蹌,兩眼睜得圓圓的,死死地盯著引娣,原地兜了個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這種事?這種事恰好攤給我胤禎?啊--』他忽地收住了笑,又問『你娘呢?朕--我要見——見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了——』引娣見他這樣痛苦,驚得倒退了一步,黯然說『娘聽說我這事——也吃了藥——死了——』

  「雍正爺的前胸向外滲著血,向案前走了幾步,用手指蘸血寫了幾句話,就沒再說話——退回床前,對引娣道:『女兒,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你爹什麼都蒙在鼓裡,叫阿瑪死得利索一點。』他說著猛地拔出刀來,胸口立時血如泉湧——先帝把那把滴著血的刀摸在手裡,斷斷續續說:『來——快——你——衝這兒,再來一刀!』

  「引娣顫著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爺,突然仰天慘笑一聲,喊著『老天——老天!你好狠--』她對準自己心窩,猛地扎了進去——」

  那拉氏講完了,她嬌小的身體彷彿不勝其寒地瑟縮著、恐懼得將頭偎在乾隆的懷抱裡,顫聲說道:「皇上,我怕——這紫禁城——這皇宮禁苑像是每一間房子裡都有故事,都有鬼——說實話,一到夜裡我就怕——跟你在一處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著能多和你在一處,借你的福,壓一壓邪——」乾隆一直浸沉在這個可怕的故事裡,這時才又把思緒拉回到現實,印證了一下自己的記憶。那拉氏如描似繪的話,和當晚自己見到父親慘死的情形竟那麼合契--他眉稜骨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著她蒼白模糊的面孔,問道:「那個『宮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頭,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是——」

  「你要知道,傳言這些事是要滅九族的。」乾隆緊皺著眉頭,說道:「當時王大臣就議過,所有澹寧居太監宮女一律刺成啞巴,永遠不許出宮。你不是笨人,怎麼就敢傳這樣的話?」

  「不不不!」那拉氏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我敢對天起誓,方才的話我一個字也沒往外露。外邊現在的謠言比這還壞。我--」她低下頭啜泣道,「您知道,您說過我睡覺像個孩子,從來連夢話也不說的——」乾隆挽起她,緊盯著問道:「外邊是怎麼傳謠言的?」那拉氏擦了一把淚水,說道:「有人說,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場,說爺和允礽一樣,和引娣有『那個』,叫先帝撞見,氣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講出來,就為叫爺明白,有人給爺造謠。我心裡知道爺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為爺去死,我是不會猶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動了,但宮外這些惡意的謠言又使他惶惑不安:這個謠源是在哪裡?是什麼緣故製造這些謠言呢?他猛地想起楊名時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驚異的動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輕輕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說道:「夜露已經下來,請——進佛堂裡吧。」「噢!」乾隆從忡怔中醒過來,陰冷地一笑,說道:「朕就不進去了。如今好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兒在一處齋戒守時吧,好好聊聊。朕要回養心殿去。」他笑著輕輕擰了一下那拉氏的臉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這回說了明處,往後棠兒進宮,就歇在你宮裡囉!」那拉氏紅了臉,要啐,又咽了回去。

  乾隆回到養心殿,本想傳旨命張廷玉進來,看了看自鳴鐘,已過亥正,宮門早已下鑰。想看奏折,無奈今夜意馬心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思量了一會子,叫過高無庸,問道:「你在夜裡也常去慈寧宮的,平常老佛爺這陣子安歇了沒有?」

  「肯定沒有!」高無庸笑道,「老佛爺精神健旺,就是沒事也要燒子時香,看著香對香譜(註:舊時有印製的《香譜》:根據香焚燒的形狀,佔卜吉凶。),對完香譜才安歇。今兒傳訊傅六爺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來取阿膠和藏香,見十七老皇姑還過來看主子,想約主子去慈寧宮抹紙牌,這會子保準還沒有散,不是打紙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們說古記兒呢!」乾隆道:「朕今兒個也有點走魔入火。走,去瞧瞧!」高無庸忙道:「皇上既要過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兒去稟老佛爺!」

  乾隆一邊命人帶一件大氅,一邊笑說:「兒子見娘,稟報什麼?我們這就走吧。」

  太后果然在抹紙牌,不過氣氛沒有乾隆想像的那樣熱鬧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對面是皇后。太后兩側是兩個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婦,一本正經地握著紙牌。十七格格身後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穿著五爪行龍四團龍褂,前後是巨龍,兩肩是行龍,頭上戴著鏤金二層紅寶石朝冠,顫巍巍拿著七顆東珠,見乾隆進來,默不言聲便跪了下去。

  「母親高興。」乾隆笑嘻嘻過來,給太后打個千兒請了安,起身說道:「兒子今晚走了睏,想過來陪母親說說話--這是七姐嘛,跪著做什麼?一家人嘛,這會子鬧這規矩,還穿著禮服!忘了小時候鬥蟋蟀玩兒,我輸了,七姐刮我鼻子刮得好疼呢!」七格格聽乾隆說起這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也笑著說:「主子只記得我的壞處!一個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兒的事就忘了?」說得乾隆哈哈大笑。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太后一邊出牌,一邊對七格格道:「你看看,尋人說個話兒,可解解悶兒,心裡就好過些吧?別總悶在屋裡死想事兒!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緣的,常走動走動,聽個戲啦,拉個古記兒啦什麼的,日子也就打發出去了。」乾隆忖度著,料是姐姐思念跟張廣泗在四川軍中效力的兒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額駙沒軍功,文職又沒有中個進士,所以只能當個光祿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給您掙體面的意思。現放著十七姑就是個例,先頭叫莫格羅出征,十七姑也是滿不情願。如今怎麼樣?福建提督!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走哪裡八面威風!就如老佛爺說的,您悶了,就四處走走,和人說話,實在想兒子了,就捎個信兒叫他請假回來住個十天半月也不是什麼難事。將來熬出頭來,您也就嘗到甜滋味了。大清有制度,沒有軍功不能封爵任職,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這個禮兒,總不能當昏君吧?」

  「皇上說的是。」太后和幾個老公主都忍不住的笑,太后笑道:「別想不開。你姓了愛新覺羅,那就注定了這個命!--明兒你四姐生日,要演戲,你回去順便兒告訴她一聲,我要去看戲。傅恆在前頭打了勝仗,皇上心裡也高興,明兒叫軍機處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鬆泛鬆泛身子--皇帝,可成麼?」乾隆想想:喪期沒滿三年,原是不許演戲的,但其實天下官民婚喪大事擺酒唱戲早已開禁,這是清楚不了糊塗了的事,又有母親慈命,遂躬身一笑,說道:「好久不見朕的老姐姐了,不過明兒前晌還有點事。今晚就是過來和老佛爺商議的。明兒老佛爺先過去,我遲點去闖席擾她,不定她更歡喜呢!您說呢太后?叫皇后先陪您去,行吧?」眾人這才知道乾隆夤夜來慈寧宮,有請示太后的事,忙都丟了牌,紛紛起座辭了出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30 PM

三十八 太后訓子絮語叨叨 御妹告狀羞顏答答


  乾隆見皇后斂衽施禮也要退出去,忙道:「你不要走,朕不知道你在這裡。原打算見了老佛爺請你過來呢!」皇后站住了,用關切的目光凝視著乾隆,沒說什麼。太后見他一臉正顏厲色,吩咐殿中所有太監宮女退下,覷著眼端詳著乾隆道:「我沒留心,皇帝氣色像是受了驚,或者宮裡有什麼邪祟沖剋著了?再不然就是有什麼心事?」

  「我是有心事啊。」乾隆親自取了個坐褥,走向坐在圈椅裡的母親身後,替她墊了墊腰,又示意富察皇后坐了,自己邊踱著步,把從那拉氏那裡聽來的「閒話」說了一遍,只迴避了給傅恆「戴綠頭巾」一段。他目光幽幽地說道:「這其實說的還是先帝得位不正的話。先帝得位不正,我也就得位不正。裡頭確有大文章。我今兒想得很多,要不是張廣泗苗疆大捷,尹繼善、高恆、傅恆在江西、山西剿賊連連得手,還不知這謠言怎麼個滿城風雨呢!我自問登極以來每早四更就起來辦事,每晚看折子,睡覺不過三個時辰,就是先帝勤政,也不過如此吧?再說呢,和先帝爭位的就是八、九、十、十四叔,八叔、九叔早死了,十叔、十四叔眼見連半點野心也沒有了。十叔如今一聽我請就嚇得肚子疼,十四叔還自動幫辦軍務,他們斷不會捏造這些個謠言--可這些謠言像冰底下的潛流,竟像是很急很猛的樣子,是誰在後頭興風作浪呢?」

  太后和皇后聽了似乎並不吃驚。皇后怔怔盯著燭光不言語,太后將手中紙牌攤開又合攏,合攏又攤開,來回幾次才道:「有風自然有風源,不過這個『青萍之末』不那麼好斷,聽你口氣似乎要追根尋底?這斷斷使不得。這種罪名坐到誰身上,誰就有滅族的禍。你也查不清楚!依著我說,存在心裡別聲張,見怪不怪,它也就自敗了。你明火執仗下詔去查,嚇得人心不安,不定就生出別的事端。先帝爺就吃了這個虧,耳朵裡聽不得半點不清淨話,和那個死囚曾靜一處折辯,寫了那本《大義覺迷錄》,宮裡的事都翻騰得滿世界都知道了。你登極就燒書,又殺了曾靜,辦得很聰明。怎麼事情落自己頭上就這麼沉不住氣?再說,你就是查出誰造的謠,這畢竟不是謀反實跡,又該怎麼辦?不定是皇室宗親,你處置呢還是不處置?」

  「總之這事不能聽之任之。」乾隆深覺母親說的有理,但又想著不聞不問畢竟太窩囊,「我以仁待人,以寬為政,其實即位以來就是這兩條,就是走到天邊,站到孔子面前,能說我做的不對?但人情澆薄,世風惡劣,憑做什麼好事,都要無事生非,真真令人百思不解。」太后嘆息一聲,丟了手中的牌,說道:「皇帝啊,我雖是個女人,也知道為政難。大行皇帝那時候就說過,恨他的人多。從外官到京官,從兄弟子侄到外戚親貴,跟著他當臣子餓不著,閒不著,可也發不了財。只是他那性子,眼裡心裡口裡容不得一點雜。人們怕他。他又有密折制度,連背後人們也不敢說他個不字。不敢說,不見得就是沒話。你說是麼?」乾隆點點頭,說道:「母后見得到。」

  太后站起身來,踱步到殿門口,望著外頭的夜色,說道:「你改嚴為寬,看來似乎容易。其實你想過沒有?一下子蠲免天下錢糧,斷了多少人發財門路?他們外頭人不就憑著徵錢糧從中克扣才發財的麼?千里去作官,為的銀子錢,你三年一輪免賦,他就十停裡少收三停,所以你辦的事是老天爺高興、祖宗安心、小民百姓歡喜的事,真正當官的倒似啞子吃黃蓮!」乾隆笑道:「吃就叫他們吃。我還要拿幾個巧立名目敲剝民財的,宰了他們!兒子雖年輕,見過聖祖爺治國風範,要治得比聖祖還好!賭出這口氣來--叫有些人沒話說!」他心裡突然一動:這些謠言都是翻老賬的,莫不成是理親王他們,原來是太子世子。如今只是無權的藩王,懷了異樣的心思興風作浪?他張了一下口,沒有把這個話說出來。卻笑道:「兒子覺得自己太案牘了一點。聖祖爺是每年都要幾次微服出訪,再不然去奉天祭祖,或者去木蘭巡狩,江南去了六次,京畿更不用說,三天兩頭都要出去走動。兒子天天坐在奏折堆裡看方塊字,先帝和聖祖作派不一樣,是寸步不離紫禁城,到了卻——不是善終。兒子身子骨兒比爺爺和皇阿瑪都強,要兩頭兼顧一下。不過,康熙爺跟前那些擎天保駕的臣子多,兒子卻沒幾個真正信靠得住的。出去,又怕母后懸心,可確乎是該多出去走走的——」

  「我當然不放心。」太后道:「如今這些侍衛和祖宗那時不一樣,他們自己就是『爺』,走哪招搖到哪,弄得人人都認得他們,你想微服也難。你慢慢物色,不要著急。我看那個劉統勛,叫他替你留這個心就成。」她吁了一口氣,笑著換了話題,「這是咱娘兒們說話,我看你是個癡情人。女人是不可多近的,後宮六院絕色的還少了?你就偏偏還纏著棠兒--你別臉紅,誰也沒告訴我,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睜眼閉眼裝糊塗罷了。我說的不是棠兒,是女人。聖祖爺其實娶過你的祖姑姑。雍正爺栽到女人手裡,這事不能太認真。女人,處一處,該撂開手的就撂開手,這才是男人,日子久了畢竟不好,再出個什麼事,你叫我怎麼呢?」

  乾隆聽了這話真是難以對答,從順治起,到自己第四代。順治鍾情董鄂氏,董鄂氏早夭,順治竟悒鬱而亡。康熙鍾情阿秀,阿秀卻另有所愛,孽海難度,阿秀出家皇姑屯。父親不必說了,自己卻又銘心刻骨愛上了有夫之婦棠兒--算來都是癡情種子。可這種情,是憑一兩句聖人語錄,憑幾句勸說打消得掉的麼?乾隆想著。這話難答,只好一躬身說道:「是。天晚了,兒子該回去了,明兒母親還要看戲去呢,兒子就不攪了。兒子明兒要見幾個人,見完人,要是時辰還早,兒子也過去消遣消遣。」說罷便退了出去,回養心殿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只是思量,直到子末丑初鐘敲一點才算沉沉睡去。

  ***

  四格格愛新覺羅‧晴瑛的五十大壽安排得異乎尋常的熱鬧。從順治的三個老祖姑,到康熙的三十多個女兒,活過五十歲的公主只有十三四個,她算「長壽」公主的了。昨晚十七格格她們幾個來,傳了太后懿旨:不但太后一定看戲,皇帝也要來,這份體面哪個公主格格也不曾有過。她的幾個兒子兒媳竟是通宵未眠,取消了堂會,另在水榭子上搭台子。岸上這邊看戲的地方低,怕太后看不清,連夜出動全部家丁,用黃土墊高了三四尺,把碗口粗的垂楊柳移植過來十幾株栽在黃土台上,又鋪了一層綠茸茸嫩草。天近巳時,祿慶堂的戲子們來了,只見一個接一個的公主格格到上堂去拜壽,沒人來招呼他們,又不敢問。正納悶時,一個管家飛奔過來,將祿慶堂班主王雄一把扯了,往西廊房去將大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定銀,跟戲子們說,拿出精神來好好賣力,太后老佛爺立時就來看戲,皇上也要來!」王雄一聽來神兒了:「這回我親自下海,爺您把點的戲單子賜下來!」管家遞過來一張紙,王雄看時,帽子戲是《麻姑獻壽》,下頭是:

  《火燒紅蓮寺》

  (滿床笏》

  《打金枝》

  《目蓮救母》

  《王祥臥魚》

  《挑滑車》

  王雄囁嚅道:「這都是常演的戲,沒什麼難的。不過我的爺,《挑滑車》說的是岳家軍和金兵交戰,和國體不合,惹惱了主子可怎麼辦?再說這《打金枝》,今兒小的瞧,來的全都是公主,怎麼會點出這一齣戲?不是要小的吃飯傢伙麼?」

  「《挑滑車》是十二額駙的妹子點的,她不懂,也不是什麼要緊人,我做主刪了這一齣。」管家沉吟道:「《打金枝》是十八格格親自點的,她是當今萬歲爺一母同胞的親妹子,撒個嬌兒連萬歲也得讓她,橫豎有她擔戴,你就別他娘操這份框外的心了--就這樣。」說罷匆匆去了。一時便聽外頭一聲接一聲傳呼:

  「老佛爺駕到!」

  一群公主格格聽這一聲,嘰嘰嘎嘎的說笑聲立時平靜下來。王雄隔窗偷看,一個一個按長幼順序出來,廊下守著的精奇嬤嬤便忙跟著自己主子出迎太后--每個公主都帶四位嬤嬤,個個都是一臉莊容,神態自若。稍頃便聽太后和幾個老太妃說說笑笑進了二門,公主們一齊叩下頭去,公主們請過安起身,這些嬤嬤們也各自請安。她們都是侍候過太皇太后、太后的老宮人陪嫁出來的,齊聲歡呼:「老主子安康!」

  「罷了罷,起來。」太后似笑不笑。審視著來賀壽的三四十個公主,有的認得,有的也不大相熟。笑著對陪在身邊的晴瑛道:「去年你帶的老九家的格格,滿聰明的姑娘,我很喜愛她,後來竟沒有再進宮去,今兒來了麼?」晴瑛怔了一下,低眉說道:「她沒福。今年春上過罷元宵就過世了,怕老佛爺傷心,我沒敢說。」太后便不言語,臉上也沒了笑容,點點頭道:「咱們看戲,皇帝說了,他一會就來。」

  她這一說,眾人立時便都肅然,分班按序恭肅退下入席看戲。只四格格晴瑛陪太后坐在士台子的垂楊柳下,隔岸看水榭子上的戲子們演戲。太后坐在正中,四格格、七格格在左首併肩打橫兒陪坐,右邊是皇后陪坐,還有一把雕花蟠龍椅空著,專等乾隆來了陪坐的。四格格見一切齊楚,起身笑道:「太后老佛爺,雖說今兒是我的生日,其實您一來,早已給我添了壽了。一會兒就是《麻姑獻壽》,恭祝您老人家千秋千歲,皇上萬壽萬年。咱們好好兒樂子,您想什麼吃,我這就叫他們給您安排。」

  「什麼千秋千歲的。」太后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有誰活過一千年的?今兒來的幾十個,老姑奶奶、小姑奶奶一大群,她們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這麼個坐法,怎麼瞧都像我們擺佈個女朝會似的,多不自在。依我說,誰和誰熟,相與得好,就坐一處,不必拘定了哪一房哪一支,又是長幼,又是親疏,又是位份,鬧得看戲還怕失禮,你說是麼?」四格格和十七格格忙都笑道:「可是的呢!老佛爺這就叫體念人情天理!」這群公主們巴不得這聲懿旨,頓時亂了群,呼姐叫妹、尋姑覓侄各找自己相熟相好的,擠擠捱捱好不熱鬧,那種肅穆莊嚴的氣氛頓時化作烏有,只那些老精奇嬤嬤都還木頭似的站在原位。

  鑼鼓一響,已經開始。扮麻姑的是京裡有名的小旦香雲,那水袖甩得叫人眼花繚亂。一群女仙隨著樂聲翩翩起舞,滿台彩帶飄飄,裊裊香煙,真個有凌空出世之感,那麻姑唱道:

  拜王母,離瑤台,凌虛空踏祥雲五彩。驀回首,看天闕巍峨,帝恩慈命猶在懷。俯瞰人間山崢嶸、江河如帶。願將這千年蟠桃,獻佛祖,供如來,祈億眾兆姓、善男信女同把這福載,祝世間,堯舜帝德,母儀恩露遍草萊——

  王雄扮個丑兒,在「群仙」中穿花度蝶般,又翻筋斗又扮鬼臉兒,插科打諢道:「現在世佛爺就坐在對面。您老人家既然剛剛赴過蟠桃會,趁著桃兒鮮,還不趕緊去給老佛爺獻上?」

  「是也!」

  那「麻姑」長袖一甩,立時滿台白霧瀰漫。待霧散,每個仙女手中已多了一小盤桃子--是時雖然不到節令,但北京豐台花兒匠劉家卻已栽種出五月仙兒桃。綠葉兒配著紅尖兒大仙桃,鮮靈靈的,每人一盤,沿著水榭子旁的曲廊長橋凌空飄來,直到土台子下,朝上施禮,齊聲道:「恭祝老佛爺、主子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祝四格格千歲,千千歲!」太后喜得笑道:「公主們每人兩個,這裡放一盤,皇帝來了我們再進!」又指著「麻姑」笑道:「賞她們!」

  「是」四格格答應一聲,家人們早預備好了,一笸蘿一笸蘿的乾隆制錢抬出來送到水榭子上,「匡啷」一聲便倒在台上,戲子們自也不顧「仙家」身份,磕了頭一哄而散,趴在台上拼命往懷裡摟錢。太后、富察皇后,下頭是那拉氏一群妃嬪並大大小小的公主都笑得前仰後合。

  接著開始唱正戲,一齣齣按點的戲唱。倏爾魔怪亂舞,倏爾僧道施法,烏煙瘴氣的倒也十分熱鬧。到演第二出《滿床笏》時,安靜了些。皇后在旁嘆道:「像郭子儀這樣兒的,富貴壽考七子八婿滿堂恩澤,吏上真也沒幾個。」四格格笑道:「這都是戲,何必認真?史上郭子儀也沒這大功勞,皇上給一次恩澤,他就提心吊膽,皇恩是那麼好承受的?」

  「四姐的話有味兒。人臣要都這麼想,君臣相安,國家大治!」忽然背後有人插話道。

  四格格、七格格一回頭,卻見是乾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從身後上來,眾人都聚精會神看戲,竟都沒有看見!此時《滿床笏》一齣已經唱完。台下公主們紛紛跪下,戲子們在台上也就地跪了叩頭。太后一邊吩咐皇帝免禮入座,口裡笑道:「連我也嚇了一跳,見過人了麼?怎麼沒帶你十六叔、弘曉、弘昇、弘皙他們來?今兒是咱們娘家人見姑奶奶,一點忌諱都沒有的。」乾隆笑道:「上書房軍機處沒有會議,他們各自都有差使,不能來得。我順著昨晚見母后時說的思路,見了幾個小臣。像劉統勛這些個,交待幾句就急著趕過來了。登位以來,這還是頭一回看戲呢!」又對高無庸努努嘴兒,道:「該怎麼演,接著唱,不要跳加官,朕不愛看帽子戲。」高無庸答應一聲,去傳旨了。

  戲又開演,便是《打金枝》郭子儀綁子上殿一折,汾陽王是王雄扮的,那一份忠勇氣概摻著對小郭曖的擔憂,對唐皇天威不測的凜凜畏懼,被他演到了十足。小郭曖恰是他兒子扮的,卻是一臉抑鬱抗爭之氣。那郭子儀搖頭顫身,痛惜地問道:

  「孩兒呀——難道你不怕死?」

  「孩兒我不怕死!」

  「唉——你這無知大膽的孽障,隨老父面君去也!」

  ——

  乾隆笑道:「可惜的是,咱們竟沒有這樣的姑爺!這齣戲點得太有趣了,台下坐了一大群金枝,台上卻是打金枝!這是誰點的戲呢?」

  「皇上,」台下挨著嬪妃一席,突然一個二十多歲的格格起身離席,走到台前跪下,仰著臉也不磕頭,說道:「是我點的戲!我有事稟奏!」

  她的回奏,台下立刻引起轟動。公主們竊竊私語,太監嬤嬤無不面面相覷。太后也怔了,隨即笑道:「這不是十八格格麼?好孩子,你有話下來再奏皇帝好麼?」乾隆也笑道:「是小妹妹嘛!先看戲,這是你點的,有話看完戲再說,成麼?」

  「看完戲,太后老佛爺回宮去了,皇上您又忙正經事去了。」十八格格面不改色,磕了個頭說道:「我說完話,憑著皇上打死我這金枝,我實在受不得了!」這個十八格格是乾隆最小的妹妹,平素偶爾一見,她十分靦腆,溫柔有禮的,今兒這是怎麼了,變得這樣執拗?乾隆想了想,向太后賠笑道:「我先和十八妹說話、看她奏什麼事。」

  太后嘆息一聲,說道:「她要說的我知道,還是七格格昨晚哭訴的事,偏你來,安慰了一大通『立軍功,封爵拜將』,說得文不對題。」乾隆詫異地問道:「十八妹,是你家額駙沒有差使?」

  「我要說的不是這。」十八格格說道:「我是想問,我的男人是誰?他住在哪裡?」

  乾隆的臉色陰沉下來,說道:「這話該是朕問你的。你下嫁出去有五年了吧?平素朕看你還安分,無緣無故怎麼攪鬧起來?今兒不單是四姑的壽誕,還有太后和朕都在,國法家法都不在乎了麼?」

  「我問的是真情實話!」十八格格立刻頂了回來,「我今年二十三歲,下嫁葛心亭已經六年,見面不過十次。他晚上進格格府,天不明就出去,除了成婚禮在一處待了三天,我竟不知道先帝為何把我嫁個空房子!說實話,半年一見面,又是夜裡,白天人堆裡我認不出我的男人!」

  乾隆笑道:「妹子,他興許放了外差?不要這麼意氣。真的想他,明兒調回京來就是了。」

  「皇上,哥哥你錯了!」十八格格又是出語驚人,「他就在宗人府當差,住就住在我府的隔壁。夜裡靜了,我聽得見我男人在那邊打雀兒牌,吃酒猜枚聲兒。就是不得見面!」她指著一大群公主說道:「您瞧瞧我們這些春風得意的苦囚,金尊玉貴的黃蓮人兒!有多少人不到四十歲就都白了頭。太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姑奶奶,還有我這樣兒的小格格,俗人叫小姑奶奶。打順治爺下頭算,好幾百,活過六十歲的只有一個,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十三個。男有室女有家,這是人倫,憑什麼不能跟自己男人住一起?我今兒點這齣《打金枝》,也是拼死吃河豚,我和皇上是一個娘,是一個聖祖爺。指著聖祖爺我奏一本,您若不聽我的,明年再看,這裡的『金枝』得死一半--姑姑們,姐妹兒們,你們誰敢站出來說一聲,我說的不是實話,我這會子就以死謝了這欺君罪!」說罷號陶大哭!她這一哭開了頭兒,下頭這群公主都觸了情腸,有的伏案啜泣,有的掩面流淚,有的放聲痛哭,把好好一個壽誕,翻得賽如新喪靈棚!

  乾隆想著她的話,見一群姑姑、姐姐、妹妹人人哭得肝腸欲斷,不禁赫然大怒,問道:「為什麼竟是這樣?為什麼不早奏朕?」

  「你問問這群嬤嬤!」十八格格拭淚,指著站在格格們身後,一個個面如土色的精奇嬤嬤說道,「我今兒沒帶我的嬤嬤,我就是要冒犯一下她們!」她用輕蔑高傲的眼神橫掃著這群人,「你們自己是老處女、老寡婦,所以就阻我們夫妻團聚!--論身份你們不過是下賤老宮人,就為有祖訓叫你們調教我們,你們就成了霸王!皇上您不是問麼,扒下臉皮說話,我們想見見丈夫,先得給他們行賄,不然她就敢說我們『不知廉恥』!一個公主一年三千兩月例,一多半都用了這上頭,還要裝體面,裝大方,裝得金尊玉貴!您說為什麼不早奏您,因為我們是女人,這些話好跟你這哥子皇帝說麼?」

  滿院連侍衛、太監、宮女,還有大批的嬤嬤奶媽子、丫頭、老婆子都被十八格格的傻大膽嚇呆了。倒也不為她敢這樣「哥子皇帝」混叫一氣,全然不顧君臣大禮;是她的言語實在驚人,等於是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中公然要求夫妻同居一室,要夜夜和自己的丈夫廝守!四格格忽然想起自己,五十多歲的老丈夫近在咫尺,此刻只能在二門外和一群額駙吃酒,「恭祝」自己的華誕,宴席散後連面也不能見,就得又回他的「額駙府」,統共一年同在一處也不過十幾晚,不禁黯然神傷,又怕乾隆責罰十八格格,又怕給自己招惹是非,遂求助地看著太后和皇后。皇后囁嚅了一下,想起身說話,又坐了回去,嘆息一聲對太后道:「十八格格話說莽撞了,皇上要是生氣,求太后保全些個。」太后卻道:「皇帝也未必就生氣。這些宮裡派出去的嬤嬤也是太不像話,主子吃了她幾口奶,就仗這點子『功勞』壓主子!」乾隆立在月台口,臉色鐵青掃視一眼周圍,問道:

  「知罪麼?」

  「知罪!」十八格格叩頭道,「皇上盡管治罪就是!」

  「朕問的是你們!」乾隆陡地提高了嗓音,逼問站在格格身後的嬤嬤們:「你們以奴欺主,不知罪麼?」

  一百多名嬤嬤被他的逼問驚得渾身一顫,立時跪了下去,一邊磕頭,一邊告饒,亂糟糟的,也聽不清這群婆子說了些什麼。

  「滾出去!」

  乾隆怒喝一聲,這群裝模作樣,洋洋自得慣了的高級奴僕慌忙叩頭,跌跌撞撞逃了出去。乾隆這才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姑姑、姐妹們,盯視良久,嘆道:「誰也怪不到,朕也就不怪罪誰了。這些嬤嬤裡也有好的,也有的是好心。往後公主格格下嫁,內務府不再派嬤嬤。現有的,算是你們的家奴。公主往後和額駙同住一院--就這麼定了。若有嬤嬤仍舊拿宮裡的管教款兒,你們只管打出去,只管發落--」他突然噗哧一笑,「這是你們的家事,就是《打金枝》裡唱的,不關朕的江山社稷,朕不管!」這一道恩旨對這群公主格格、郡主不啻甘霖雨露,謝恩詞兒卻又難以啟唇,遂一起離席,人人憋著笑叩下頭去。太后嘻笑道:「我的兒,這才叫體天格物的好皇帝,這才像一家子人的天倫!--叫外頭的額駙們都進來,也是老四額駙的喜日子嘛,一對對夫妻看戲,不更有趣兒?」

  「成!」乾隆回到皇后身邊坐下,「遵母親懿旨。十八格格進封和碩公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31 PM

三十九 十八皇姑行權使威 格格額駙入覲報警


  四格格的五十壽誕被十八格格大鬧了一場,攪亂了她的喜日子。經乾隆這一處置,竟是人人心裡高興。這些公主們自打生下來就受諳達太監和精奇嬤嬤們教導「規矩」,走路怎麼走,落座怎麼坐,一舉一動都要「儀態萬方」,吃飯湯匙磕響了碗碟,說話聲音粗了,笑時牙露出來了,甚或飯吃得多了,端茶姿勢不優雅——統統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風範。因此外頭看著她們是天上人,她們自己卻感到苦不堪言,只是從小如此,苦慣了,誰也沒想到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一處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道口諭,額駙們紛紛進來,夫妻同坐一處看《打金枝》,真個是別有一番溫馨落在心頭。

  乾隆坐在月台上和母親說笑,一轉眼見台下那拉氏正看自己,猛地想起「謠言」那件事,便有些坐不住,一個勁只是沉吟。太后一邊看戲,一邊笑道:「皇帝今兒處置得比唐肅宗好,倒是給咱們家姑娘們長了威風,郭曖打金枝,其實不知內情。有些事金枝們自己也是不得已兒。你說是麼皇帝?」

  「啊?啊!」乾隆一愣,才回過神來,忙躬身賠笑:「是,唐肅宗何嘗願意?朝裡內外不安,他不能不倚重郭子儀,當然是不得已兒。」

  一句話說得皇后和四格格、七格格捂著嘴直笑。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乏了。你一來,四格格的面子也就足了。不要管我們,你想歇,只管回去歇著。我今兒高興,要看到底呢!」乾隆忙起身笑道:「這就是皇額娘體恤兒子。」其實也不是乏,是有幾件小事還得料理,看戲看不進去,就走了神兒。」又向太后一躬,帶著高無庸一干人悄悄離開了四格格府。

  ***

  十八格格回到朝陽門外自己府邸門前,一下轎便迎上來一大群丫頭、老婆子,為首的精奇嬤嬤張氏帶眾人下跪叩了安,又向額駙叩安。張氏笑道:「我剛從天齊廟進香回來,替格格抽了個好簽呢!上頭說格格是玉皇大帝跟前的侄孫女,還說格格明年要添個貴子——」一邊說,一邊陪著十八格格進了倒廈門,回頭對葛山亭道:「額駙爺請留步。爺也累了,格格今兒齋戒,明兒去天齊廟燒香,遲一遲再進來給格格請安就是了。」張氏是定安太妃的陪嫁丫頭,嫁的又是大學士尹泰的弟弟尹安。她的堂弟是當今皇上的紅人張廣泗。從哪一頭說她的根基都硬得很。其實,她是這府裡的真主子。葛山亭聽她如此吩咐,只好站住了腳,惶惑不安的看著妻子。十八格格笑道:「你先回府也行。我方才在四姑那裡吃了大魚大肉,齋是戒不成了。明兒我也不去天齊廟。你回去先收拾一下裝裹,等我的信兒。」說罷便進院,穿堂過廊自進了上房,自坐了吃茶。

  張氏聽得直愣神兒,忙也跟進來,斜坐了格格對面,笑道:「敢情額駙爺要出遠門?我真是老糊塗了,那是該接進來擺桌酒送行的--今兒聽說皇上也去了四格格府看戲?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偏偏您就打發我老婆子去天齊廟,沒福見皇上!」十八格格似笑不笑的也不理她,仰著臉朝外喊道:「畫眉兒!你進來。」

  「哎,是!」她的貼身丫頭進來,站在張氏身邊,笑著問道:「格格,要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也不要,你叫幾個外頭男人,把我住的東廂和正廳隔著的這扇屏風往前挪挪,漢白玉底座、玻璃屏,死沉死沉的,不是丫頭們做得了的事。」十八格格一邊想一邊說:「庫裡還有一柄鳥銃,一把倭刀,取過來掛在這裡,你看,就掛在那個雞血紅大瓷瓶旁邊。我住的那屋的茶具、茶幾、藤椅都舊了,換成新的--你告訴管事房,就說我的話。還有,把西屋裡那尊玉觀音請到東廂,我往後就近兒念佛吃齋--你聽明白了沒有?」

  「是!」畫眉兒站在當地,竟一字不漏的把格格的話複誦了一遍,便逕自出去安排。張氏自小看她長大,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心裡詫異,笑道:「這都是該我操心的,反叫格格親自吩咐。不過,您又不舞槍弄棒,那些鳥銃呀刀呀,掛在屋裡,怪森人的。要那些東西做什麼呢?」十八格格一笑,說道:「嬤嬤,我想叫額駙搬進來住,我夜裡常做惡夢,醒來還嚇得心裡通通直跳,有個男人鎮住,興許就好些。」

  張氏愕然,張大了嘴,像不認識一樣,盯著這位吃她的奶、受她教誨長大的金枝玉葉。十八格格冷笑道:「怎麼,不成麼?我給你錢,多給一點。」

  「這犯大規矩,內務府知道,還不轟塌了天?」張氏說道,「您是君,額駙是臣。你招他,他進來。你不招他,他不能進來。進幸一次還得要稟內務府記檔。招的次數多了惹人笑話,叫人背後指著說難聽話,像是離了男人不能活似的!您們小來小往悄悄兒見面,我擔戴了。這麼明目張膽地叫他進格格府,我老婆子擔負不起呀!」

  十八格格笑著聽完,不言聲起身進裡屋,從妝奩盒裡取出一張銀票,出來見包衣奴張大帶了一群男僕站在天井院裡,便踅到門口,吩咐道:「我正和嬤嬤說話兒,等一會子再進來。」又轉回身到張氏跟前,默不言聲把銀票推了過去,許久才道:「張嬤嬤,你自小兒跟我,我的底細有什麼不知道的?下嫁時賞的一萬銀子早就花光了,月銀也是寅吃卯糧。這還是上次回宮,那拉貴主兒見我穿的貂皮大氅都脫毛了,塞給我這點子體己錢。嬤嬤也不容易——只管拿去使!」張氏偷眼看了一下,是一張一千兩的龍頭大銀票。她是富得流油的人,哪裡看得上這個小錢?忙道:「主子賞銀子原不敢辭,只是這不是一夜兩夜的小事。他搬進來住,我怎麼敢做主兒呢?」正說著,畫眉兒進來,說道:「管事房說了,藤椅、茶具後頭庫裡有,向來都是張嬤嬤的外甥兒管著。張管家說,得有他姐姐的話才能取出來呢!」

  「你可霸攬得真寬吶!」十八格格眯眼冷笑一聲,「管家是你堂弟,管庫房的是你外甥,管門的是你侄兒。怪不的連我房裡的丫頭們都怕你!」不待張嬤嬤回過神來,她「啪」地一拍桌子立起身來,罵道:「混賬東西!」

  張氏嚇得一跳,忙站起身來,兩眼盯著十八格格,說道:「您這是怎的了?佛祖,這是沖犯了什麼了?老奴才這不是替您操心嘛!」

  「你放屁!」十八格格勃然大怒,「這是我格格府,不是你嬤嬤府!」她騰騰幾步走到門口,對畫眉兒說道:「你帶上房丫頭出去,知會滿府上下,不管有臉的沒臉的都來,誰不尊命立刻報上來,就說我晉升為和碩公主,今兒要理一理家事。」這才轉回身,對嚇得臉色焦黃的張氏笑道:「你必是心裡想,我晉封和碩公主,水漲船高,你自然也高升一步,仍舊是這府裡的太后,是麼?你也算懂規矩的--直到現在還在我面前挺腰子站著!」張嬤嬤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己滿眼是淚,哽咽道:「老奴才不是不知禮,是嚇糊塗了。仔細思量,今兒沒做錯了什麼事呀!您晉和碩公主大喜的事兒,怎麼衝奴才發這麼大的肝火?」

  十八格格多年鬱怨之氣一下子都湧到心頭。但她是個深沉人,眼裡閃著陰狠的光,只是冷笑。「我是從小兒吃你的奶長大的,歷來拿你當奶奶神敬,你待我如何呀?」

  張氏連連叩頭,說道:「主子恩重如山,老婆子怎麼當得起?天地良心在上頭,我真的比疼自己閨女還疼主子——」

  「那我不知道。」十八格格憂鬱地搖頭,「我就知道,我叫我的男人進來住一夜,就得先給你填塞銀子,做賊似地從後角門悄悄領進來。要不你就敢當面勸我『知道羞恥』!」她突然間憤怒得兩眼冒火,用手點著張氏,咬牙說道:「你方才不是還說我『離了男人不能活』麼?對了,我就是離不了男人!連聖人都說『食色性也』,你守了多年死寡,所以你也叫我守活寡!」

  「公主--」

  「夾住你的臭嘴!」十八格格今天擺出了格格身份,她雙手一拱,「我今兒奉了天子旨意,處置這家務--畫眉,鸚哥兒!」

  「在!」

  畫眉和鸚哥兒兩個上房大丫頭平日受盡張家排揎,此刻真是容光煥發、吐氣揚眉,上前一步應道:「主子千歲有什麼旨令?」別的丫頭此刻也都醒過神來,一個個揎臂捋袖預備著施為。

  「我的話不是『旨』。」十八格格揚著臉道,「不過在這家裡從今天起我說一句就算一句。叫你們兩個的男人去額駙府,請額駙這會子就過來。往後裡頭的事你們操心,外頭的事你們男人管!對那些光知道看張氏臉色的巴結頭兒,一體開革!另叫一些人照我方才的吩咐收拾房子,備一桌菜,今晚給你們額駙爺接風!」

  「是,明白!」

  「把十七歲以上的丫頭名單開出來。恐怕也有一二百吧?該配的就配外門裡的小廝--叫女的挑男的!」

  「是!」

  十幾個上房丫頭聽得又羞澀又高興,心頭熱烘烘的,只是抿嘴兒笑。那公主鐵青著臉,轉眼看著面如土色的張氏,突然一笑,說道:「張媽媽,奉旨的事,這是不得己兒。其實你知道,我最善性的。照旨意,我本可抄你的家,查看有沒有我的東西。殺人不過頭落地,何必呢?你拿了這一千兩銀子,帶你張家的人回去,好生叫他們侍奉你,真的做個老封君。比在我府裡操心張羅要好一百倍。」她長吁了一口氣,似乎不勝感慨,「別想這想那。覺得掃臉。你還是我的奶娘啊!小時候兒你待我多好——我幾時也忘不掉!回去吧,閒時還過來坐坐——」說著,幾滴眼淚灑落出來。

  「謝主子的恩典。」張氏先疑後驚,此刻又復變成酸楚,早已哭癱在地上,哽咽得不能成聲地說道:「——都是奴才不懂事——」

  「別說了。」十八格格拭了淚,果決地擺擺手,「你去吧!」

  這邊張嬤嬤及其親族灰溜溜地捲行李準備離開,那邊畫眉兒等人興沖沖地帶著人為公主、額駙打掃客廳。闔府裡交待賬目的、騰房換屋的、清點倉庫的,忙成一團亂麻。有哭的,有笑的,有說風涼話的,有喃喃而罵的,有大吵大鬧的,有陰沉個臉不言聲的,有滿面得意故作矜持的——像炸了窩,人人都捲進這齣鬧劇裡頭。十八格格見西客廳收拾停當,帶了兩個丫頭出了上房,見額駙葛山亭從二門外進來,便站住了腳。

  葛山亭緊走幾步到格格面前,「噗」地打了馬蹄袖叩了個安,說道:「給公主千歲請安!」說罷起身,彷彿不勝感慨地望著十八格格。格格頓覺頰上發熱,當著滿院的人,又不好說什麼,只淡淡說道:「進來吧!」

  「往後私下見面,別那麼多的禮數。」十八格格坐了,見丈夫循規蹈矩兩手撫膝,仍舊是過去那副老樣子,不禁一笑,「我今兒爭的就是『夫妻』二字。你一臉奴才相,怎麼處?」葛山亭也笑了,放下雙手,說道:「積重難返,心有餘悸嘛!」公主笑道:「我苦,知道你也苦,又不像尋常的官宦,能討個三妻四妾,你那邊也都是些張嬤嬤安置的人。你挑挑,不中用的趕出去幾個,也不要弄得太過火,好像我們不能容人似的。」

  葛山亭一笑,思量著答道:「是!方才我那裡去了五六個額駙,人人都誇您是女中豪傑,老規矩,一下子就被您破得乾乾淨淨。這會子恐怕公主格格們都在府裡大動干戈呢!」

  「這都是皇上聖明!」公主笑道,「體天格物通情達理!別看這是小事,這些嬤嬤們有的是外戚家奴,有的是宮裡貴人親信。皇上這齣『護金枝』得罪的人海了!」

  這對咫尺天涯、重又相聚的青年夫婦促膝談心,直到天黑。家宴擺上來,移酒樽燃紅燭,小夫妻二人好似「新婚對酌」。那葛山亭三杯酒下肚,已是忘了形骸,搖頭嘆息道:「說到皇恩浩蕩,真真是一點不假。皇上真真是一位仁君!唉——就這,你出去聽聽,嚼嘴的人多著呢!我們這群額駙,到一處什麼都說,聽說--」他看了看門外,又道:「聽說理親王他們還在打皇上的主意!」

  「真的?」公主吃驚了一下子,催問丈夫,「他有什麼主意,放什麼壞水兒?」葛山亭怔了一下,從溫馨的柔情蜜意中清醒過來,說道:「這都不過是茶餘酒後閒磕牙兒的事,公主何必認真?他們放壞水兒又與我們什麼相干呢?」十八格格沉下了臉,思索半晌,說道:「當然有相干的。就是你說的,皇上行仁政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今兒這一舉動,就是皇上恩准的,他們要打皇上的壞主意,就要給皇上加『藐視祖宗家法』的一條罪。我被賜死的份都是有的,怎麼說『不相干』?今兒我點這個戲,其實先見過那拉貴主兒,還哭了一場。那拉主兒說:『你要鬧,我心裡贊成。不過外頭這些日子有些謠言,皇上今兒心裡窩著火,謹防著他發脾氣,當眾治你,那可怎麼好?』連著你這話思量一下,一是知恩當報,二是事關己身,不能撂開手站乾岸兒的!」

  葛山亭呆呆坐著出了半日神,說道:「這是七固倫公主家賀英和十三格格的勒格塞額駙和我三個人在一處吃酒說的,勒塞格是十六親王的護衛。路子比我們趟得開。吃酒時我說:『要是說起來,我們也是皇親,可我連照皇上一面都難。連我們夫妻也不能天天見面。總有一天我真敢找上門大鬧一場,拉了我的婆娘家去。這可倒好,外頭不能嫖娼宿妓,裡頭不敢踫丫頭一指頭,妻子是個活寡,咱們一群活鰥!』勒格塞說:『見皇上又怎麼樣?我倒是隨王爺進宮,能天天見到。也不過站班兒聽招呼罷了,有甚的說話身份兒?不過皇上已經和傅六爺他們去河南了,你們知道麼?--外頭不叫傳言!』——

  「我和賀英這才知道皇上不在北京。那勒格塞已經半醉,臉紅得豬肝似的,湊到我們臉跟前噴著酒氣說:『這裡頭戲中有戲呀——只有皇上自個兒蒙在鼓裡!理親王、昇貝勒他們在北京日鬼弄棒槌,說是旗務都荒廢了。再過幾年滿人裡頭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都很難定哩。他們打伙兒去找我們王爺,說得請在奉天養老的八旗旗主王爺來北京,開個會議議一下旗務,我們王爺你知道,是個沒主心骨的,就應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應過了,又覺得不踏實,叫了怡親王來,怡親王一聽,當時就跌腳兒埋怨:『他們先來找我,我堵得嚴嚴實實,十六叔怎麼就應了呢?這萬萬使不得口呀!」

  「我們王爺眯著眼說:『整頓旗務,先帝跟皇上都曾有過旨意。這是什麼打緊的事,有我們兩個坐纛兒的玉爺,加上張廷玉、鄂爾泰都在京,還反了他們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爺臉色陰沉沉的,說:『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過這個,說是整頓旗務,招集鐵帽子王爺會議--其實就是想在會議上廢了先帝,回歸八旗議政的祖宗家法!那時候兒你在西寧勞軍,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號令奉天將軍整軍待命,八個世襲罔替的王爺要有異動,先斬後奏!議到旗務就要說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責先帝得位不正,然後就廢了。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八旗旗主手裡都有兵權呀!八伯、九伯、十伯為這事一個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沒有爬起來!』我們王爺一聽笑了,說:『我就是知道他們沒兵權,才敢叫他們來的。』怡王爺說;『他們沒兵,有威有望,朝裡有多少手握重權的勛貴大臣都是他們的包衣奴才。一弄起來誰控得住局面?我把話撂這裡,你要敢,你就叫他們胡折騰,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擔戴!』

  「我們王爺聽了又沒了主意,想叫張廷玉他們商量,又怕聲張到上書房成了正經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說自己無能。還是怡王爺聰明,說:『你叫他們老師楊名時來,他們怕楊名時。叫楊名時勸他們讀書,別管別的閒事,這事悄悄的就沒了。』

  「楊名時真的厲害,聽了我們王爺的話回毓慶宮,取出先帝的《聖武記》讀,所有王爺、貝勒、貝子一律跪聽,直讀了三個時辰,把理親王他們跪得頭暈眼花,一個個都蔫了,然後才說你們違了先帝聖訓,妄干政務,要罰。理親王位尊難處,罰抄《聖武記》一遍,別的貝勒、貝子頭頂《聖武記》罰跪三日。不過楊名時也沒有再參奏這事,寬容了。這事要是楊名時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彈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謠言,我想別人也不敢。或許就是這群老小阿哥們翻老賬,要興點什麼風浪。」

  和碩公主靜靜聽著,臉色愈來愈是蒼白,手端著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許久才道:「能興甚的風浪?幾輩子的老賬,翻出來有什麼意思?他理親王還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當今皇上仁德,他得被廢成庶人,圈到院子裡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沒到世面上走走,世上這些個人,壞著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歷來如此。不放理親王出來,囚著也就罷了;放出來閒居,他也沒想頭;又升了親王,離著皇位就那麼一步,那他興許就想:你這個皇位是從你阿瑪那裡得來的,你阿瑪又是從我阿瑪那得來的--這原來該是我的須彌座兒,偏生讓你坐了!--這口氣窩著,出得來出不來呢?」公主問道:「什麼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給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頭,就要計較:你能給一石,為什麼只給一斗--就這個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閃,這俗話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嬤嬤何嘗不是這樣兒?正沉思間,自鳴鐘「噹噹」連響九聲,已是亥初時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躊躇了片刻,喊道:「蘭花兒!」一個小丫頭立刻應聲小跑著進來,問道:「主子叫我?」

  「我和額駙這會子要進宮給老佛爺請安,」公主說道,「你叫起畫眉、鸚鵡兩口子,叫他們起來跟著。」

  「是。」

  葛山亭有點不解地望著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妻子。她雖然溫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剛硬要強。葛山亭囁嚅著道:「這——這會子宮門都下鑰了——我是個外臣——」

  「備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2 03:31 PM

四十 樞臣府君臣議軍政 偽奏折一紙驚帝心


  乾隆剛剛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說:「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寧宮還是在鍾粹宮。今晚朕住皇后那裡。」話音甫落,秦媚媚進來稟道:「主子娘娘剛從老佛爺那出來,叫奴才過來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額駙已經到了西華門有要緊事見皇上。宮門已經下鑰,他們不得進來。」

  「嗯——」乾隆抹了一把滿帶倦容的臉,沉思著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後,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頭袍服,只穿了件湖綢袍子,腰間束一條明黃金絲臥龍帶,對高無庸道:「叫幾個侍衛,陪朕出宮走走。」高無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經知道這主子脾性,雖然面上隨和,從來說話沒有改口的。答應一聲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倫、玉格,又從侍衛房叫了十幾個小侍衛,也不用鑾輿,竟步行出永巷過隆宗門自西華門出來。果見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獅子前焦急地兜著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駙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來了?」

  葛山亭和公主萬萬沒料到皇帝會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時驚怔在當地,忙伏地叩頭。十八格格說道:「半夜三更驚動聖駕,實是有罪。其實是今兒聽了些話,覺得十分驚心。白天來奏皇上太忙,駙馬見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說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這麼一個小妹子,您疼我,不至於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說道:「張廷玉就住前頭那片宅子。我們去他那裡說話。」於是便帶著一干人向北踅,過了一箭之地,便見前頭燈火輝煌,小胡同前停著十幾乘大轎。高無庸要過去傳旨,乾隆張眼看看,門洞裡十幾個官員,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正在閒話吃茶等候接見,遂小聲道:「咱們從側門進去,到他書房見面。」

  高無庸是天天過來傳旨的,張廷玉府中上下沒個不認識的,沒費一點事便帶了乾隆從東側門進來,一個家人掌燈引路,逶逶迤迤踏著花徑,到書房門口才小聲道:「我們相公和訥相正見人,要不要奴才去知會下頭人迴避?」

  「不用。」乾隆說道,「你們都在外頭,朕自己進去。」說罷跨步進了書房,果見張廷玉、訥親坐在上首,下面卻是紀昀、錢度、阿桂和尹繼善,都在凝神聽鄂善說尖山壩河工的事,竟沒留意乾隆已經進來。乾隆微笑著徐徐說道:「相公們好忙。」

  眾人猛轉臉見是乾隆,都大吃一驚,「忽」地起身就地伏身叩頭,張廷玉說道:「萬歲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萬歲有事盡可召臣入內!萬歲垂拱統九州生靈,體尊位重事關社稷,老臣先諫萬歲一本!」

  「罷了吧!」乾隆隨意擺了擺手,坐了主席,笑道:「沒想到是你們幾個,都是熟人,朕的親近臣子,倒不用迴避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朕心裡悶,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你這裡。弄點茶食點心來消夜,可成?」張廷玉忙頓首稱是,起身吩咐長隨:「外頭還有不少人等著接見。你出去說,我身子不適,今晚不能見各位大人了。記下他們名字,明兒來吧!」乾隆見其餘幾個臣子一臉拘謹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來是你們幾個,你不就是那個紀昀?好才學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恆在奏折裡稱你尖山壩的差事原辦得好,文章也寫得好,福建一省沒水災,就可騰出錢來冶黃河。尹繼善江南巡撫,你事情頭緒多,今晚不談你的公事。錢度,這場官司你吃得沒味兒。其實,那事你滿可當閒話說給朕聽聽嘛。阿桂如今怎麼樣?張廣泗不好侍候吧?」他接連一一點名,隨意說說往事,又夾著一些問話,弄得眾人無法回話,乾隆卻又道:「朕還帶來一位公主和駙馬呢--十八格格,你們進來!」

  十八格格和丈夫對視一眼:夜見皇帝為的是報警,十分機密。這麼多人,怎麼說話呢?只好一前一後進來,見人們都還跪著,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來說話,廷玉、訥親、公主坐椅上,其餘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說話兒。」說罷目視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話,是來尋張廷玉訴苦,請求調任的,借著乾隆方才的話頭,一躬身說道:「方才主子說張廣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鑒萬里之言!奴才仔細思量,主子放我到軍中,是叫我習學帶兵,將來西疆有事,可以馬革裹屍為國捐軀的。張廣泗有功,官位也大,這我都知道。不過,據奴才見識,他和奴才一般兒,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給奴才當奴才,奴才心裡好不是滋味!他一氣說了一大摞子「奴才」卻說得極順口,意思也極明白。乾隆聽了,大笑道:「滿人積習驕縱,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職,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要真的是『挫磨』,再嚴也受得。老實話,他帳下的參將還不抵他一個親兵。他的親兵騎他的馬出巡,游擊、管帶都還得滿身披掛出營迎接呢!像我這樣的,並不帶兵,每天在帳裡聽他吹噓苗疆功勞,背都背出來了,這叫『講兵法』。夜裡輪流當值,連夜壺都得給他提,日子真是沒法過!」

  乾隆想起傅恆密奏張廣泗放縱范高傑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臉色已是陰沉下來。只是沉思不語。紀昀在旁說道:「臣是張相召來的。張廣泗遞進來的一份奏折,說傅恆斬將冒功、忌賢妒能,和女賊娟娟在馱馱峰尋歡作樂,先亂而後棄。他請軍機處上奏當今,妥為處置。翰林院為此事擬了幾稿都不中意。張廣泗身在四川,他怎麼對傅恆軍隊把得那麼緊?傅恆是有功之臣,捕風捉影的事也不好當作依據。如何回覆張廣泗,又頗難措詞。所以張相叫臣過來,商議如何回奏皇上。」說罷,吁了一口氣盯著乾隆不語。乾隆問道:「依你之見,這事該怎麼辦為好?」

  「昔日有年羹堯立功西疆,自以為有不世之功,險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勢。」紀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爺說養癰遺患罪在朕躬。甚或為此下了罪己詔。前事後師豈可不懼?張廣泗有功無過,不宜懲處。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觀張廣泗從前參奏保舉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這助長了他現在這個樣子。臣以為,這個本子須駁回去,轉發傅恆軍中以慰功臣之心。這是一。二,軍中管帶以上營官、千總、游擊參將,不是軍前應敵緊急情事,只準黜,不準斬殺。三,他是四川總督,節制兵馬遍及江南江北,其實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現在沒有全國軍事,似乎權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別省的營務由各省巡撫兼理。有這三條臣以為就夠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著紀昀,原來以為他不過是個詼諧文人,想不到慮事竟如此周詳。遂笑道:「你的字叫曉嵐吧?這三個條陳可取。不過張廣泗不能和年羹堯相比。第三條用一半。各軍軍務還是由張廣泗管,將來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揮。不過各軍錢糧軍餉,不再由兵部、戶部直接調撥,由各省供應。這樣也就行了。君臣不可無端相疑,疑則難乎為用。衡臣,傅恆保奏的那個李侍堯,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給他按一個布政副使名義,兼傅恆的參議道。你看怎麼樣?」

  「是。奴才明兒就叫軍機處辦理。」張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這裡還有一份折子,甚駭視聽,請皇上過目。」乾隆接過看時,卻是一份素紙面兒鑲絹硬皮折子,展開看時,幾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觸目驚心:

  為諫奏皇上節欲勞政、愛養舊臣、體恤八旗勛貴、擯棄小人、獎拔君子為治天下,臣孫嘉淦跪奏——

  下頭的字是一色鍾王蠅頭小楷,翻了翻,足有上萬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積薪後來居上,擱置先帝老臣,寵幸後宮,甚或與外戚之屬曖昧情事。有些事說得有枝有葉,彷彿目擊親睹。真是半點顏面也不給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堯舜之君而行桀紂之事,欲思聖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聲色狗馬之俗,南轅而北轍,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著看著,臉色變得愈來愈陰沉。連雙手都微微抖動起來。「這個孫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詆毀聖躬!」奏章雖沒細看,大抵連宮闈細事,臨幸宮嬪的隱私、在觀音亭與棠兒的幽會,以及連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來——他眼中閃著憤恨的光,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孫嘉淦也算讀書人,好一個正人君子!專幹那些聽壁角、鑽營打探等拆爛污的事,想博得一個『批龍鱗犯顏直諫』的直臣名聲!就這樣的破爛兒,也竟敢奏上來!你想學郭琇諫聖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將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說道:「回宮!今晚什麼事也不議了!」

  「皇上暫且息怒。」張廷玉顫巍巍立起身來。他呼吸粗重,顯然也十分激動,「訥親就是為這事帶著錢度到臣府來的。本想是我們先商議一下,再去見鄂爾泰,三人聯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個人?三十個、三百個軍機大臣也不行!」乾隆陰狠地說道,「你們敢保,朕連你們一體處置!」他的眼睛閃著鐵灰色的光,掃視著眾人。眾人都不知折子寫的什麼,也從沒見乾隆如此震怒,一時都嚇怔了。

  訥親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沒說完嘛!這折子不是孫嘉淦寫的。奴才從昨個到今天就忙這事,查了上書房又查六部,今晚飯前奴才又親自去孫嘉淦府詢問,查對筆跡。他本來病著,一見折子,竟暈了過去——」

  「不是孫嘉淦寫的?」

  乾隆震驚得全身一顫!他木頭似地呆立著望著書房外,漸漸地恢復了神智。他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像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發,伸出手去。高無庸早已被嚇得趴跪在地,驚惶地看著這個鐵鑄一樣的至尊,四肢爬著撿起那份滿紙謠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遞到乾隆手裡。乾隆卻不再看它,塞進袖子裡,轉過臉來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滿腹的怨氣都傾瀉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氣,端起杯吃了一口茶。眾人都以為他必定還要發作,不料乾隆噗哧一笑,說道:「一大快事。好歹朕從霧裡鑽出來了。朕自即位,諸事順利,只是有時見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問,又不得其解,今日像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對手。上蒼,它從不負有心人的。」說罷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見,朕想必定有要緊事。原想宮裡太監老婆子舌頭,什麼話翻不出來?所以到廷玉這裡,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還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呢。妹子。你就講吧!」

  「這個——」十八格格囁嚅了一下,瞥一眼滿屋的人,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喃喃說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誰還不領會她的意思?連張廷玉、訥親都站起身來,向乾隆一躬說道:「公主千歲要促膝密陳,奴才們理當迴避。」乾隆搖頭道:「不必。這是朕的愛妹,誰能加害?你們是朕的親信臣子,誰肯賣朕?不要這樣。既是機密國事,說出來大家參酌。」十八格格這才將方才葛山亭說的話細細地複述了一遍。又道:「我想,外頭有這麼多的謠言,底下又有人竄掇八旗鐵帽子王進京,裡頭文章一時誰也說不清,反正不利於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這個小妹子,外頭聽見這話,不說,我今晚睡不著,白天說,他那個位份怎麼能獨個兒見到您呢?」

  乾隆靜靜聽完,笑道:「官吏晉陟國家有定制,不能輕於授受。先帝在時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來沒來得及恢復。密折這種東西朕也有些擔心。有些無根捏造的先入為主,容易冤人,下頭也容易拿這個有恃無恐,披著虎皮嚇人。朕也確實猶豫。現時看來,恐怕沒這個耳目還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給你們這個權,有事還用黃匣子封了直接遞朕,今晚你們各述己見,就是謠言,如孫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講的這幾檔子事,有甚麼說甚麼。這裡又不記檔,不進起居注。朕只聽,絕不計較是非。」

  「主子!」錢度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奴才前幾天去看李衛,他已經病得全然不能說話。我看他,他也認得出,只是流淚搖頭。我出來和他夫人說話。我說:『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勸說些,皇上心裡還是很愛李大人的,別為那麼一點子小事想不開,只是窩在心裡--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風,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開。像我,吃了那麼大一場官司,不照樣過來了?皇上不照樣信任?,李夫人說,『他有心病我何嘗不知道?他這個人別看平日豁達,這些事從來不說給我的。半個月前我去孫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著。我問孫夫人孫大人什麼病?孫夫人悄悄說:「他身子弱,又冒了風寒,病不輕是真的。其實呀--他的病是從怡親王來看過後,才病成這樣的;兩個人在屋裡小聲說了有半個時辰--怡親王走後,他就再也起不來了。我看他是憂愁的了!」我回來仔細思量,我的這個叫化子男人,也像是憂愁的了!按說皇上上回來過,沒人敢再作踐了,他怎麼會這樣?連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這話無根無據,孫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寵信不二的臣子,怎麼夫人們說的一模似樣,都說是憂愁的了?什麼事、什麼人能嚇得住他們呢?」錢度本來能言善辯,吃過欽命官司變得越發老練,這一番陳述眾人已是都聽得怔住了。他攢眉凝神繼續說道:「聯起來看,居然有人偽造孫嘉淦的折子,這是遍查史籍都沒有過的。這種事也都出來了,為什麼?就為孫嘉淦昔年直諫過先帝『罷西兵、親骨肉』,直聲震天下,這個贓容易栽!暗中造謠的人想挑弄皇上與先帝遺臣的不和,挑弄老臣與新臣的不和——」

  「比起聖祖先帝時的圖海、趙良棟、周培公、蔡毓榮,再比前頭壞了事的年羹堯,就是瞎子也看得見,張廣泗立的那點子『功勞』,實在值不得一提。」錢度皺眉低頭沉思,旁若無人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他憑什麼那麼飛揚跋扈?臣不是無端疑人,阿桂也罷了,是他的下屬。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恆雖然年輕,到底是欽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調度軍隊,事後聽信讒言參劾有功之臣。臣來假設一下:八旗旗主議政之權早已廢弛,這些鐵帽子王巴不得有人將他們聚到北京,重掌朝廷軍政乃至於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兵權早已被先帝剝奪掉了。那些兵在哪裡?現在張廣泗手中。張廣泗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或是有人暗地裡遞過什麼話,他覺得這朝中無論哪一方勢力,都離不了他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因而才橫行無所忌憚。要知道,年羹堯被賜死,他是親眼目睹了的呀!」乾隆見他分析得條理分明,卻沒有歸結,忍不住問道:「你說了這些,你以為是為什麼?」

  錢度莞爾一笑,徐徐說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們調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兒走得又穩又準,如國手布局,已經一步一步逼了上來!」

  所有的人都被這寒氣逼人的話語侵襲得打了個寒顫。乾隆想了想,轉臉問張廷玉:「衡臣,你覺得錢度、紀昀他們的話怎麼樣?」張廷玉倒抽一口涼氣,說道:「鬧到這個份上,是宰相之責。但據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勢已不同於順治爺當年。如今天子威權一言可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榮辱,就是鐵帽子王也無法恢復八旗議政舊制,朝局不亂,任憑是誰也當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幾條。京畿防務連兵帶官全部調往木蘭、熱河一帶,將乾隆元年的武進士補進去擔任中下級官佐。侍衛,除了靠得住的貼身侍衛留一兩個,其餘一律分發全國各軍中任職。由訥親親自在皇族和親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衛補進來。豐台大營調走後,從各省綠營調撥三萬人補進來,整訓待用。步軍統領衙門的兵用來防衛可以,並沒有野戰之力,所以只換官,不換兵。這樣措置,就是發生變故,就地也就殄滅了它!餘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細議。有了這個宗旨,奴才和訥親、鄂爾泰細細安排條陳,請皇上過目之後,再作施行。至於奸臣,看來肯定有,而且陰毒險狠之極,但憑今日見到的形跡,罪不昭彰。因此要細查明白,然後才能有所罪譴。」

  「直隸總督是個最要緊的職務。」乾隆仰著臉想了想,「李衛病著,這個缺其實是空著。給李衛加級榮養,這個缺由岳鍾麒來擔,兼管豐台提督。傅恆這一仗打出了威風,調回京城,兼任九門提督。由那個李侍堯坐衙辦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衛,由訥親來選,三個月內一切完備。這樣一布置,興許就嚇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錢度聽著,張廷玉真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心中十分佩服。但這一來,李侍堯便一步青雲,統領著兩萬人馬的內城防務重權,心裡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說話,一直沒言聲的鄂善說道:「衡臣大人老成謀國,說的極是。不過,既是膿包兒,總要擠出來才好。這麼著,其實只是嚇退了他們的奸謀,一旦有了機會,仍舊要興風作浪的。依著奴才見識,趁著乾隆三年武闈科試,還有前頭恩科的武進士,大約也有六七百人,再從各省調集經戰軍官在豐台集訓,就地分別補進豐台大營,由訥親大人實兼豐台大營提督,穩住了豐台軍務,京畿防務已經安全。皇上要是心裡不安,可以在暢春園理政。挨身就是大兵營,誰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輕舉妄動。『有人作亂』這個詞奴才還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說『有人作耗』,想造亂。朝廷如臨大敵,他們收斂了,反而不得。」他話音一落,張廷玉立刻表示贊同,「鄂善不愧兵部出來的,在外歷練有成,這個主意不壞。唉——國家免徵賦稅,照我那樣弄,也確實花錢太多了。」

  「議到這個份兒上,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鬆弛了下來,變得很隨和,口氣卻又緩又重:「偽奏折的事是明奏上來的,一定要明著追查,誰的主筆,誰的策劃,誰的指使要一查到底。由朕交劉統勛來辦。廷玉你仍舊料理你的政務,訥親年輕,這些格外勞心費神的,由他來辦。今晚這事,涉及到軍國機密,該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該知道的就不必讓人知道。你們幾個微末小員要曉得厲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時連螞蟻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國憲無情,不論有心無心,誰敢妄言,朕必治以亂國之罪,那劉康在臨刑前曾呼天長嘆,天也沒能救得了他!告誡你們幾句,好自為之就是了。」說罷,笑謂尹繼善:「你是一言未發囉!幾時進京的?怎麼不遞牌子來見朕?」

  尹繼善是因戶部徵糧的事特意趕到京師來的,沒想到在張廷玉書房裡聽到這麼多令人膽寒的秘聞,更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當今天子,聽乾隆問話,才回過神來,忙欠身笑道:「奴才今晚就像做夢!奴才在外頭,哪能料想到竟會有人打皇上的主意。奴才今兒下晚才到潞河驛,沒敢回家,遞牌子已經遲了。同來的還有海寧的陳世倌。戶部今年因為軍糧庫空虛,要我們多繳一百萬石糧。先聖祖曾有永不加賦的聖訓,叫老百姓多繳糧,沒那個道理。無緣無故地生出這樣枝節,奴才真是為難。所以要面君請旨,看怎麼辦。」

  「這事朕知道。」乾隆笑道,「陳世倌朕還不知道麼,總是在先帝跟前流淚,替百姓請命。你拉上他來,無非打擂台罷了。江南大熟,浙江也是大熟,一百萬石米就難住你小尹了?」

  「米有的是。」尹繼善不甘心地眨了眨眼,「斗米三錢,一百萬石就是三百萬兩銀子。江南藩庫——」

  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笑著起身,「朕心裡有數,難不倒你尹繼善!商稅、鹽稅、海關稅都似海水般地往你那裡淌!不要善財難捨麼!海關厘金雖然不歸你管,碼頭稅你也抽得不少,你無非是想在玄武湖修一座書院,又怕動你的藩庫本金罷了。不趁豐年多收一點糧,欠年怎麼辦?國家萬一要發生興軍的事怎麼辦?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朕也不想和你議這些個,明兒你遞牌子,朕要和你議議江南文人學士風流韻事!」幾句話說得尹繼善也咧嘴兒笑了,乾隆又看了看紀昀,笑道:「明兒和小尹一起遞牌子進來。不要小看了這事。當日誠親王修一部《古今圖書集成》,朕要修一部更大更全的書,該要你們好好操辦呢!」

  乾隆說罷便去了,這群入跪送聖駕後,回到書房,又興奮地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各自散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6 PM

四十一 賜鐵尺囑託管子弟 談銅幣籌劃辦銅礦


  就在乾隆和張廷玉議事的同時,理親王府也有一場別開生面的言談。這座宅子是弘皙父親允礽留下的舊園。允礽被廢後軟禁在這座宅子時,常常獨自一人繞園裡的海子轉悠。內務府怕他尋短見,沿岸栽了許多垂楊柳,每一株上都掛了燈,每逢這位已廢太子來散步,各樹下守候的人便就燃燈,說是「給二爺照亮兒。」但允礽卻不要這「亮兒」,也就絕少再來。如今這些規矩是沒有了,但這些樹卻留下了,長的有一人合抱粗。

  今晚應邀到理親王府的有貝子弘普、貝勒弘昌,還有恆親王的世子弘昇,都是弘皙在宗學和毓慶宮讀書時結交的好朋友,知心換命,無話不談,他們四個人繞著小路踱了一周,又回到書房前的海子邊。這裡有一片空場,場周圍栽著大柳樹,仿著傅恆府海子式樣,修了一條九曲長橋直通海子中的水榭子上。榭上歌舞,無論是空場,還是坐在書房裡都能看得見聽得清。弘皙站在岸邊聽著咯咕咯咕的蛙叫聲,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就在這裡坐坐吧。」三個弟弟在暗中對視一眼,一撂袍角便坐在石桌前的石鼓上。許久,弘昌才問道:「四哥,你今晚叫我們來,不言不語光繞著這個池塘轉,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麼?」他是怡親王弘曉的長兄。老怡親王允祥沒有正室福晉,四個兒子都是庶出。允祥在世是雍正皇帝的第一寵信王爺,常稱他是「古今第一賢王」。加了「世襲罔替」的寵錫,開了清朝的先例。既然是鐵帽子王,老王死了無嫡立長,這頂「鐵帽子」理所當然應該是弘昌來戴。不料雍正特旨,立弘曉為世子!這口氣也還咽下去了。雍正五年允祥病重,雍正親自到府探視,讓允祥任指一個兒子加封為郡王。允祥此時已不能說話,竟隨隨便便指了正在給自己喂藥的老三弘皎。廊下煙燻火燎熬藥的弘昌反而再次向隅,直到允祥死後才封了個貝子,乾隆即位才加封為貝勒,離著郡王、親王、「世襲罔替」還差著老大一節!為此他心裡窩了一股子邪火難洩,因而和弘昇、弘普一拍即合,攛掇著弘皙「做一場」。

  「我心神不寧。」弘皙望著黑魃魃的水榭子說道:「總覺得我們做的那些事像是水中撈月,太懸乎了。」

  弘昇挨身坐在弘皙身邊。他是個十分深沉的人,聽了弘皙的話,半晌才道:「昔日讀《傳燈錄》,菩提達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達摩不願收他為徒,說:『除非天上下紅雪,方可收汝為徒』。那慧可立於雪地之中,忽然舉刀斷臂,鮮血染紅了白雪。這是何等剛決之心?但他俗塵終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對達摩道,『和尚,吾心不安!』達摩說道:『汝心在何處?來,吾為汝安之!』」他講的這段故事,幾個阿哥早已聽過,但此刻聽了猶如醍醐灌頂般發人深省。弘普不禁說道:「弘昌的佛法學到這個地步,故事雖也平常,只是用語沁人肌膚,真不容易!」

  「我是在用我的心講的。」弘昌說道,「我想知道四哥為了什麼心緒不寧。」

  「八王議政制度已經廢了七八十年,」弘皙說道,「憑什麼我們幾個就能重新撐起這個祖制?撐起這個『祖制』又有什麼用處?難道我們要謀逆,我們還能把老四(指乾隆)--怎麼樣不成?」

  弘昌和弘普對視一眼,雖然在暗中,目中的波光都看得清楚。弘昌唱然一嘆,用手拂著游絲一樣的垂柳枝條,說道:「前兒去文華殿,在《永樂大典》裡翻出一個長短句兒,我誦給你聽。」說罷曼聲吟道:

  昔者我曾論項羽,緣何頸血輕灑斯烏江?吞吐意氣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棄此重瞳王--莫視滔天浪,慢飲龍泉,且趁扁舟回故鄉,收拾舊家新兒郎。以此奇恥心、百戰身,三戶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靜觀可待漢宮驚風起蕭牆!

  今日我亦思項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濁腸。果如亞父之機械無窮智;安見虞姬美人舞軍帳?楚歌聲裡,拔劍仰天嘆蒼茫。七進七出真英雄,然後丈夫橫屍臥沙場!死則等耳,等一死耳,裊裊悲風千載下,孰今後世豪傑扼腕,墓道昏鴉空惆悵?

  吟罷問道:「如何?」

  「這是誰作的?」弘皙問道。弘昌道:「記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覺得格調不俗,就記下了,連作者名字也沒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誰寫的,這個長短句兒其實稱頌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方才說,八王議政不可恢復,弘昌詠的,正是指的這件事,前半闕說從權,未必就沒有機會,後半闕說成仁,也是後世景仰的事,聖祖獨裁,有大事還徵詢八王意見;世宗爺連這擺設也不要。如今這主子要沿了世宗爺的路走下去,後世連八王議政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於說有什麼『用處』。」弘昌慢悠悠說道:「那就大了!試想,聖祖爺如果用八王議政,晚年怎麼會生出那麼多的家務?九個叔叔伯伯;本是親骨肉,弄到頭來,丟位的丟位,落馬的落馬,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個鐵帽子王保太子,會有失政亂宮的事?順治爺七歲登極,當時天下並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爺帶八旗王保駕,我們不定還在關外呢!這就是『用處』。大相無形,大音無聲,用處是說不完的!」

  他講「說不完」,其實已經把話說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們的年歲比乾隆稍大幾歲,叔叔伯伯們為爭奪儲位在康熙年間反目為仇的情景歷歷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場更是讓人記憶猶新。所以這幾個人對該作什麼事心中各自有數,口頭上卻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議恢復八王議政制度是「國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與他們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來,其實有心捅破這層紙。兩番試探之後他已心中有數,暗中一笑,口中嘆道:「實話對你們說,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們兩個年輕,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這個廢人上你們的船,能派什麼用場?」

  「什麼船?」弘普、弘昌都是一驚。弘昌問道:「四哥這話怎麼講?」

  「賊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

  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三個人都是啞然無聲,四周寂靜得猶如荒墳,只青蛙跳塘的「咕咚」聲不解人意似的時時傳來。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這麼個器量?不是說有好酒麼?咱們吃酒猜謎兒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摟女人睡覺。」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楊老師一樣中風,說不得話也寫不得字。他侄兒楊風兒對張廷玉說:「說叔叔是病死的,實在想不明白,我看像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邊不言不語的弘昇手裡攥了一大把柳條,已經編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籃子。他滿不在乎地聽著,時時對著星光端詳自己的手藝,到岸邊斛水兒耍子。此時才開口,冷森森說道:「豈但如此而已!張廣泗到太原攪亂傅恆用兵,喀爾吉普早就有彈劾的奏章,如今就壓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這事如果追根,大約跑不出我們四人裡頭的哪位龍子鳳孫吧?還有那份偽造孫錫公(孫嘉淦)的奏折,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誰手。事情不點透有不點透的好處。但要一點也不透,各自為戰,非出大亂子不可。龍舟也是船,賊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說『竹籃打水一場空』麼?你們看--」他將手中編好的柳條籃子順手一甩,丟在池子裡,漣漪蕩漾中只見微微露出個籃柄,「你們說,我這『竹籃』裡有水沒有?辦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說罷呵呵大笑,旋又止住,問道:「四哥,你府裡不會有人偷聽吧?」

  「不會的。」弘皙說道:「我身邊都是老理親王跟前患難了幾十年的人。新進來的人只能在二門外侍候。」他頓了一下,說道:「現在別的事不能講、不能做,眼裡、心裡要使勁往八王議政上用。弘晌像是知道一點楊名時的事,費了多少心血才捂住?--還不敢送錢!你們忒冒失。船不結實,管你叫什麼『船』都是不能下海的!」

  弘昇笑道:「這才是抓中了訣竅。沒有八王議政,憑我們幾個蚍蜉,能成什麼氣候!像偽造孫嘉淦奏折這樣的事,都是胡折騰!李衛病得不能說話了,現在是由著人欺侮。那姓孫的是好惹的?你們瞧著,三天之內他要不上朝密奏事情,你們剜了我弘昇的眸子去!--你說是不是弘普?」他把臉突然轉向了弘普,弘普滿以為自己做得機密,既可弄倒孫嘉淦,又可使乾隆和老臣子、老臣子和新臣子相互猜疑,原想轉彎抹角說出來顯顯能,聽弘昇這一剖陳,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素來浪蕩慣了,流裡流氣笑道:「你別這麼瞧著我,黑地裡怪嚇人的。那不是我做的事。我就那麼笨麼,就算是的,我一指頭就掐乾淨了,準保株連不到你們頭上!」

  「這種蠢事再也不准做了。」弘皙說道,「凡是要擦屁股的事一概不作。我仔細想過,八王議政的事我們曾跟莊親王說過。說說也就夠了。看看風色,風色對了接著再說,風色不對,就等風色。當年八叔、九叔是笨人麼?他們手裡的權比我們今天大一百倍也不止。毛病就是先不看形勢,亂來,露了馬腳,亮出屁股給人打,後來稍有不利,又不知收斂,伸出臉來給人搧;到風聲吃緊時,又不懂屈伸之道,大鬧乾清宮、哭靈,以死抗命,那是敞開襟懷給人用刀扎!我們都親眼見過,還要學習他們?」

  弘昌在旁怔了半晌,說道:「本來我還清楚,你們越說我越糊塗。又要學霸王,又不要學霸王,又要幹又要不幹,這到底還弄不弄了?」弘普笑道:「弄,性急了些兒。慢搖櫓船捉醉魚--我懂了。」

  「我明白了!」弘昇笑道,「用水磨功夫,抓住十六叔這桿旗。他是親王,管著上書房,可權都移到軍機處那頭了。得啟發著他,軍機處滿漢軍機對半,滿人那點子能耐,根本不是漢人對手。得有個鐵帽子上來監督這個軍機處。他耳朵軟。怡親王弘曉也沒有他爹一分聰明。弘曉也是抓撓不到什麼實權。」弘昇笑著插了一句道:「弘曉也是『世襲罔替』。」「對,他也是鐵帽子王。」弘昇道,「鐵帽子王議政對他一點壞處也沒有,當然是可資利用的。」

  弘皙用手揪著柳葉,一片一片掐碎揉爛,拋灑到池子裡,說道:「今晚的話題就說到這裡,寧可不作,不可作錯,是我們辦事的宗旨。八王議政的事與我們什麼相干,我們誰也不是鐵帽子王。所以急的不是我們--搔癢癢兒,對,在莊親王跟前、弘曉跟前搔癢癢兒,這個制度對他們最有利。攛掇著他們還要覺得是為他們,就有成功把握--本來是為我們大清社稷千秋萬載嘛!」弘昇笑道:「那是自然。這陣子我們就下毛毛雨。毛毛雨『潤物細無聲』,最好不過啦!到了那個火候,不定哪一日皇上出巡或去祭陵什麼的,回京時候形勢已經變了,這是『祖制』。他想改,也沒那麼便當。至於以後,盡人事而看天命,誰料得定呢?」他猛地拽下一個枝條,那樹上不知棲了一隻什麼鳥,暗夜裡嘎嘎大叫著飛遠了。

  ***

  弘昇分析得一點也不錯。三天之後,孫嘉淦神采奕奕出現在西華門口。這時「孫嘉淦偽奏折」一案已傳遍朝野,紛紛猜測著這個偽折的內容。傳言劉統勛已經奉旨到上書房,接本處、謄本處追查偽折來路。

  孫嘉淦的出現,立刻招來了無數目光。孫嘉淦卻似全不在意,從容遞牌子、從容退到石階下等候、從容拿出一本書在看,無論生人熟人一律不打招呼不寒暄。

  孫嘉淦長得很醜陋,身材不高,長著一個冬瓜似的大腦袋,眼睛卻又特別小,鼻子像女人,嘴又特別大。就這麼一副尊容,卻是雍正一朝有名的「海瑞」。雍正初年鑄雍正制錢,他還是戶部小吏。為銅鉛的比例,與戶部尚書爭執,二人扭打著直到隆宗門。他這樣犯上無禮,在雍正眼裡當然容不得,立即被削官逐出宮去。那一次他幾乎要頭撞金缸死諫在乾清宮前。虧得是楊名時救下了他。雍正四年,下詔求言,別人都是奏些不疼不癢的事,偏是這個翰林院的檢討,公然上書三事「親骨肉、停捐納、罷西兵」,直指雍正兄弟不應骨肉相殘!當日雍正接到這份奏章勃然大怒,左右陪侍群臣無不股慄變色。雍正問大臣:「翰林院容得下這樣的狂生麼?」大學士朱軾在旁從容說道:「此人是狂。不過臣心裡很佩服他的膽量。」雍正一愣,大笑說「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膽量」,竟當即晉升國子監祭酒。這段往事載在國史和起居注中,人人皆知。但今日事又不同,君也不是原來的雍正,又會出什麼事呢?一個太監出來,站在台階上大聲問道:「哪個叫孫錫公?」

  「不敢,我是。」孫嘉淦把書遞給家人,仰著臉答道:「你找孫錫公什麼事?」他心裡很奇怪,皇帝傳人從來都是直呼其名,哪有稱字的?因此不敢冒撞。

  「原來就是大人吶!小的叫卜仁。」那太監一下子換了媚笑:「皇上叫傳孫錫公,小的哪會想到是您呢?」一邊說一邊帶路進去。孫嘉淦見傳呼太監換了人不是原來的高無庸了,心裡暗自詫異。但孫嘉淦素不與閹人搭訕,跟著那太監進了養心殿,卻見殿內殿底下太監宮女一概都換了生面孔,棍子似的站著屏息待命,高無庸雙手操著一把長掃帚在照壁西側角落裡掃地,頭也不敢抬--便知他是犯了事被陟黜了。正轉念間,聽到乾隆的聲氣:「卜義,請錫公進來吧!」

  簾子一響,又一個年輕太監出來,輕輕挑起簾子,躬著身子等孫嘉淦進去。孫嘉淦一眼便瞧見乾隆專心致志地在案上擺弄什麼,張照、史貽直、鄂善三個人默不言聲侍立在旁。孫嘉淦一提袍角跪下。剛要說話,乾隆頭也不抬擺手道:「起來,不要行禮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有些事早想叫你。你不來,不定什麼時候朕就轉悠去了——」孫嘉淦行完了禮,起身看時,乾隆正在用蓍草布卦。

  「張照,」乾隆舒了一口氣,「方才用乾隆錢你搖出來的是『乾』卦,和朕的這個卦象不相合的呀!」張照笑道:「卦象變化無方,如果一樣,它也就不叫「易」了,易者即是變也,變即是辯、剝、復、悔、吝皆生於此。臣用各種錢都試驗過,沒有一種比得上乾隆錢靈動。方才臣搖出的卦象是『天心遁』,與主子的卦象相合,恰恰是天地否泰二卦之極象之合。您瞧--」他在桌上蘸著茶水劃出來(乾卦)和(坤卦),偏著臉笑道:「主子是乾、奴才是坤。實在聖人設道,妙合如有神!」乾隆高興地點點頭,對孫嘉淦道:「先帝說過『孫嘉淦太戇,但不愛錢,』所以雖然惱起來恨不得殺了你,心裡還是愛你,捨不得你。你是君子,不愛錢是好的,不過錢也有錢的用處。張照就比較出來了,用乾隆錢演周易,比歷來的錢都靈動通神!」張照順口便捧了一句「乾即是天,乃六十四卦之緣起,皇上為乾隆年號,此錢豈有不靈之理?」

  鄂善在旁說道:「如今市面上用康熙錢和雍正錢。乾隆錢還是太少,康熙錢也是越來越少。因為雍正錢鉛六銅四,不能改鑄銅器。乾隆錢字畫好、銅質好,恕臣直言,鑄的少了,民間用來作珍玩保存,鑄的多了,就有小人熔化了去鑄造銅器,一翻手就是幾十倍的利。私化銅錢按大清律只是流徙,太輕了;太重了,又傷主子仁和之心,看似小事,貨殖不通,錢糧不興,也事關民生呢!」

  「你的大學士位已經復了。」乾隆對張照道,「照舊在東宮當差。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軟。也難怪你,畢竟你是犯了事出來的,這些個紈褲子弟都是宗室裡的,眼眶子大。」他順手取過案上一把壓卷鐵尺,「這個賞你,就說朕的旨意。誰敢在毓慶宮傳播謠言、胡說亂道的、不尊師道的,你就用這尺於替朕揍他。揍死了再來奏朕!」張照因是罪人寬釋,在東宮侍讀,大約平日受這些阿哥們的腌臢氣極多,聽乾隆這一說,眼圈立刻紅了,淚水在眼裡打轉兒。他「噗通」一聲長跪在地,抖動著雙手接過鐵尺,說道:「老臣自今而後皆屬皇上!一定以殘喘餘年盡忠效力,臣原想在教讀之餘寫幾卷書的,現在不作此事了,傾我所學為皇家栽培棟樑!」乾隆含笑點點頭,說道:「在東宮你放心教讀他們就是,該寫的書還要寫出來,你學問極好,也不可埋沒了。你身子骨兒還好,過幾年頂不下,就到國史館去修書。朕是不放你歸山的,你作好打算老在北京。平日要有什麼好詩,只管呈進來朕看。就這樣,你去吧。」看著張照雙手捧尺,邁著喝醉了酒一樣的步子走出養心殿。乾隆嘆道:「這裡議著錢政,那邊『跑』出個『學』政。張照這人用到軍事上,真是一大錯誤。朕若不保此人,他的下場連楊名時也不如!嘉淦,你也是個老戶部。方才也聽到了,乾隆制錢使不通,這個事不小。看有什麼良法?『通寶』,只有『通』了才叫寶嘛!」

  孫嘉淦是為偽奏折的事面見皇帝的,見說到錢法,想起當年在這殿裡和雍正的一場衝突,心中十分感慨,略一定神,方說道:「臣這幾年沒有管財政,沒有什麼獨到的見地。雍正爺的制錢看上去成色不好,字畫也不清楚,但鑄一枚便流通一枚--因為它化不成銅器。如今江浙蘇杭一帶商賈交往情形已非康、雍時期可比。去年去看了看,綢緞紡織作坊比康熙年間多一倍也不止。碼頭上販運靛青、鹽、銅、瓷器的船只更是十倍於當年。這銀錢交往的事比起來,還是錢比銀子方便,所以錢法也得變一變。開銅礦的工人要是太多,那很容易集眾鬧事的,可以加增些工人,但要想辦法約束,不要出事。出了事就不是小事,這說的開源;節流,就要嚴禁民間私自熔鑄銅器。對擅自收聚銅錢,熔鑄銅器的,要狠狠地正法一批,絕不要手軟--往年常有這樣的,定罪定的斬監候,一道恩旨下來,赦掉了。這樣的懲處已經嚇不住人了!臣愚昧,只能想這麼多,這都是老生常談,請主上參酌。」

  「老生常談也受益不淺。」乾隆說道。孫嘉淦講時,他蹙著眉頭聽得極為仔細,銅礦工人不同散處鄉野的村民,聚得多了,確實太容易出事了,但不加增工人,制錢又不敷流通之用——正沉思間,史貽直道:「可否在雲貴銅礦多的地方加設銅政司,由刑部直接委員管束,有不逞之徒就地訪查審結,這樣處置起來就簡捷些。」

  乾隆尚未及說話,鄂善在旁慢條斯理說道:「方才貽直的意見我以為極好,加上一條銅政司應該有殺人權。單這也不夠。成千上萬的銅工,光靠官府管不過來。能不能學漕運的辦法,讓青幫滲到這些工人中,青幫三派各有門戶,又都忠於朝廷,以工管工,以幫監工,官府就有了無數的眼線散於工人中,銅也有了,錢也鑄了,還不得出事情。國家也不費一文錢,又攏住了青幫,豈不是面面俱到?」

  「好!」乾隆高興得一拍案起身來,「就這麼辦。這件事就由貽直統籌。一年之內,銅錢要增加一倍,私鑄的要殺一批,刑部今年勾決的這類犯人另開一單,遇赦不赦!」他興奮地在殿中踱來踱去,隔簾向外看看,因見高無庸拿著個破抹布戰戰兢兢抹著迎門旁的楹柱,便道:「高無庸,你進來一下。」

  高無庸是昨天下午被黜為下等蘇拉太監的,整個兒養心殿的太監,因為孫嘉淦偽奏折一案,涉及宮闈秘事,全部掃地出門,打發到了暢春園掃園子。他是總管太監,還沒有最後發落,心裡忐忑著沒活找活幹。聽乾隆隔簾一叫,嚇得他渾身一哆嗦,手中的抹布也落在地上。高無庸就地叩了一個頭,四肢著地爬著進來,在乾隆面前扯著公鴨嗓子泣道:「奴才有罪——自己口不關風,也沒管好下頭——」

  「爬起來!」乾隆笑著踢了他一腳,一邊回東暖閣,口中道:「你有犯罪的嘴,沒有犯罪的心。所以朕恕了你這狗才!」

  高無庸哭得雙眼浮腫,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料定是在座的幾位大人替他討了情,竟不分個兒地亂磕了一陣頭,口中嘮叨道:「謝主子龍恩,謝列位大人福庇——」這才起來呵著腰到暖閣隔扇前,躬著身子覷著眼聽乾隆吩咐。

  「養心殿的太監全都換了,在朕身邊新挑這五個新太監,他們叫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還歸你管,你仍舊是總管。」

  「扎扎扎!」

  「知道朕為什麼給他們起這個名字麼?」

  「奴才不知道。」

  「就為太監都是賤種。」乾隆輕蔑地一笑,「所以提個醒兒,叫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下頭八個太監在廊下侍候的,改名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也是一個意思,提醒兒,朕也好記。」

  「是!」

  「你從今兒起改名叫高大庸!」

  「是是是——」

  乾隆回頭看看,幾個大臣都在暗笑,又吩咐道:「帶史貽直、孫嘉淦和鄂善到西配殿,朕賜宴款待,你們幾個大太監都去侍候。賜宴罷,不用過來謝恩,單留孫嘉淦在這兒有話。他們兩個由你送出永巷--去吧!」

  「是羅--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6 PM

四十二 乾隆帝漫撒「規矩草」 高大庸巧獻「黃粱膳」


  孫嘉淦、史貽直和鄂善都是深沉人,三個人在西配殿恭領聖筵,幾乎沒說一句話。幾個太監十分殷勤,聽見一聲咳,就端漱盂、遞毛巾;見端杯就執壺斟酒。對此他們也深感不安,小飲三杯共祝聖壽,撿著平素愛吃的菜用了幾口,便退出西配殿。史貽直、鄂善二人還在天井裡向正殿三拜,而後退出。孫嘉淦隨著高大庸又回到養心殿內東暖閣。

  「用過筵了?」乾隆一手握筆在一份奏折上寫著朱批,一手指指旁邊木杌子,頭也不抬地說道:「錫公免禮,那邊坐。大金川那邊有些藏民不安分。這是張廣泗的折子,張廣泗這陣子討了沒趣,現在也得撫慰幾句--朕批完跟你說話。」孫嘉淦只得斜簽著身子坐下。孫嘉淦到這裡不知來過多少次了,都是見禮說話,事畢叩頭辭行。此時無事仔細審量,從東暖閣向西望,明黃重幔掩映,西文幾書架錯落有致,地上黑青色方磚光可鑒人。西暖閣向北似乎還有迴廊過道,一重重門前都站著宮女。偶爾也有執事宮女來往,著的都是平底軟鞋,腳步輕盈。正殿須彌座空著,旁邊站了八個太監,都是手執拂塵目不斜視。暖閣隔扇屏風旁,躬身侍立著高大庸和卜仁、卜義等五個貼身內侍。看著這如此勢派,孫嘉淦只覺讀書人十年寒窗,夢魂縈繞的所謂玉堂金馬、起居八座皆成糞上,真令人銷盡意氣——正尋思著,聽見紙聲沙沙作響,孫嘉淦忙收神看時,見乾隆已寫完御批。

  高大庸早就盯眼兒瞧著,見乾隆合筆,忙上前賠笑道:「這些個事奴才辦,主子您歇著。」乾隆說道:「這個案上的奏折文書平時由朕自己整理。你奉旨就整理,不奉旨一張紙不能動。」他看著孫嘉淦,臉上才帶出了笑容:「從漢唐到前明,有多少糊塗皇帝,吃了這些下賤閹宦的虧。聖祖爺天生龍德,太監們不敢稍有放肆;世宗爺自來嚴峻,小人們也不敢干犯;朕是承業之主,要是不防微杜漸,早晚也要叫他們哄了去。因此要立規矩,太監言政、干政者,立殺不赦!朕所看的奏折,無論緊要不緊要,誰敢私看、私傳,立殺不赦--高大庸,你可聽著了!」

  「是是是!」高大庸忙道:「太監們連我在內都是賤種!回頭奴才一字不漏地把主子的旨意傳諭全宮。」

  乾隆將那五十根蓍草收拾起來攥在手裡,對高大庸道:「你跟朕來。」說著逕自偏身下了炕,向正殿走去,孫嘉淦不知皇帝要如何動作。乾隆已踱到西暖閣隔扇屏風前,一撒手便將五十根蓍草棒撒在地上。他指著那些橫七豎八散落在地下的草棒說道:「這裡要天天打掃,但打掃過之後草棒要照現在這樣子擺好。朕立下的這制度,就叫『規矩草』。大清一日在,此草千年萬載就這模樣!」說罷也不理會愣在那裡的高大庸,踅回身愜意地喝了一口奶子,對孫嘉淦道:「朕處置如何?」

  「皇上,」孫嘉淦一欠身子說道:「臣今兒請見,並不為那份偽奏折辯冤而來。但請皇上嚴謹宮禁、疏遠內監。這是臣要奏的第一件事。皇上已如此辦理,臣之建議已不及聖慮之萬一了。臣心中實在讚佩莫名!」乾隆指了指卜禮,命給孫嘉淦賜茶,說道:「看來你要說的還不止這一條?」「是,」孫嘉淦莊重地說道:「臣要說的,還有皇上的心!」

  乾隆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許久才回過神來,慢慢將奶子放在桌上,不疾不徐說道:「願聞其詳!」

  「皇上行仁政,天下無論黃童白叟,人人皆知,這上頭臣沒話可說。」孫嘉淦靜靜地望著乾隆。只有此刻,乾隆才看到了這位老臣子當年面諫直陳的錚錚鐵骨。他換了莊容,凝神傾聽孫嘉淦說道:「皇上之心仁孝誠敬,明恕精一,原本也無可挑剔。但治亂如陰陽運行。陰極陽生,陽極而陰始。事當極盛之時,必有禍亂隱伏,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到它顯現出來,已是積重而不可返,您說是不是呢?」

  乾隆原是怕這位不講情面的元老當面揭短,兜出棠兒之類的事來。聽他這樣說,頓時上了心,身子一傾說道:「錫公,你說下去,放膽地說!」

  「臣不想就事論事。那樣只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孫嘉淦受到鼓勵,臉色漲得通紅,侃侃言道:「正為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臣要提醒陛下三習一弊。」

  「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主上出一言而盈庭稱頌,發一令而四海謳歌,臣民們確是出自本心,但您耳朵裡整日裝的都是這些頌聖的話,也就聽習慣了。只要不是稱頌,就會看作是拂逆,看作是木訥,就會覺得是笨。這樣久了,頌揚得不得體的,也就覺得是不恭了。」

  「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主上您每天見的,都是趨跪叩首,謅笑媚迎。您登極以來惴惴小心,極少錯誤。您越聰明,下面越覺得自己笨,您越能幹下面就越服您,這原也是好事。但時日久了,只要不媚您,就會覺得是觸犯您了。」

  「天下事,見得多了便覺得不足為奇,辦得多了便都覺得是老生常談。問人,聽不到自己的短處;反躬自省,又尋不到過失。要作的事自信都是對的;發的令,自信它必然通行無滯。時日一久,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乾隆透了一口氣,顯然,他沒有想到孫嘉淦並沒有就事論事地講說偽奏折中的那些事,也似乎並不急於弄清造作偽奏折的人。這樣奏諫既不傷自尊,又切中要害。乾隆不禁暗思:「不愧名臣,一步步鋪陳,看似平淡,其實咄咄逼人。」想著,笑道:「當年你諫先帝三事,朕沒有親見,也是這麼從容麼,這說的是『三習』,那麼『一弊』呢?朕洗耳恭聽。」

  「不敢。」孫嘉淦正容說道,「當年諫先帝,是直指政務失當,冒死上言,自然是諤諤而言。主上現在並無大政失誤,臣不過以一得之慮,防患於未然罷了。自然是侃侃而言--有了這『三習』,自然就生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臣親眼見皇上摒棄內侍干政,凡舉制度皆是聖人之道仁君之心。原覺得這些話多餘。但臣已經老了,皇上春秋鼎盛,有萬里前程,心裡有這些話不說也就是事君不誠。近君子而遠小人,這道理就是三四等的皇帝也都懂。哪個皇帝不以為自己用的是君子,而是小人呢?」

  乾隆怔怔望著孫嘉淦,嘆道:「何嘗不是這樣!朕最怕誤用小人,冤了君子。但小人和君子也太難分辨了。」

  「皇上此心上通於天,是社稷之福。」孫嘉淦不緊不慢說道,「『德』為君子獨有;『才』君子小人共有;而且小人之才常常勝於君子。語言奏對,君子訥直,小人諂諛,這就和『耳習』相應;奔走周旋,君子拙笨而小人伶俐,這又合了『目習』;課考勞績,君子常常孤行其意,又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工於顯勤,這和『心習』又相投了。時日長了,黑白可以變色,東西可以易位。所以《大學》裡講『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真真的不容易!由此看來,治亂之機,決定於君子、小人的進退;進退,又掌握於人主的心意。人主不期望人敬,而自敬,於無過錯時謹守,不敢自以為是。時時事事守著這自敬而不敢自是之心,王道治化哪有不昌盛的呢?」

  乾隆一邊聽著,一邊在地下來回踱步。老實說,孫嘉淦的這些話和他今日心境並不十分相投,顯著是有點空泛。但對照那份偽奏折裡頭指責自己的那些細事,有的確實也不是捕風捉影。這個孫嘉淦到底是實指什麼事呢?想著,乾隆問道:「你說的道理很清楚,大學之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朕是很留心的。朕想的也許瑣細,現在就覺得有小人作祟,但遍觀諸臣,又難以實指啊!」遂將近來發生的詭譎怪異之事,以及在張廷玉府中所談的都告訴了孫嘉淦。「頭緒這麼多,很覺得難以下手。錫公你有什麼看法?」

  「有線索的,明查;沒有線索的,暗觀。」孫嘉淦道:「比如說冒用我名義誹謗聖上的;山西張廣泗插手軍事,幾乎導致全軍敗亡;一定要追究。若不追究,這類事就會越來越多。像八王議政這些事,皇上不妨再看看。是真的想恢復祖制,還是另有圖謀。君子小人沒有跳不過去的鴻溝。有些人根底好,但染了惡習就是小人。有些人原先好,後來會變成小人。也有的--當然很少--比如前朝名臣郭琇,先是貪官,後來一翻所為,成了錚錚君子。這個是沒有什麼一定之規的。所以臣說,治亂之道在哪裡?就在皇上心中!您自己立心光明正大,這一條站穩了,進君子退小人就是自然之理。刻意地追求君子,尋查小人,反而是下乘之道了。」

  乾隆臉一紅,想到了棠兒:確實是人家丈夫在外立功,自己在後頭——想著不禁一嘆,卻轉了話題,問道:「你是康熙五十二年的進士吧?」

  「是。」

  「今年五十六歲?」

  孫嘉淦瞟了乾隆一眼,不知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些個,忙一欠身答道:「臣徒長馬齒五十又八。」

  「你說的虛歲。」乾隆笑道:「除了尹繼善,就你這一層兒的大員,你還算年輕的。前段的病到底是什麼情形,怎麼有人傳言,連你夫人都說你是因憂鬱成疾的呢?」孫嘉淦笑道:「臣也不算年輕了,近年來胃氣不好,不思飲食,今年越發不好。一半兒多都躺在床上。嚇出病來的話是我夫人自己揣度出來的,外頭謠言太多了,臣心裡煩悶,鬱鬱寡歡也是真的。今兒來見主子,也想請恩準回籍休養。臣身子骨也真是頂不下來了。」乾隆笑著追問:「真的不為那些謠言?你就一點也不憂讒畏譏?」

  孫嘉淦低著頭想了想,說道:「聖上這話,臣也仔細想過。臣之成名,在於臣當年犯顏直諫,臣之敗名,恐怕也要敗在這『好名』二字上。平心而論,說到才,臣和史貽直相似,並不出奇,都有點盛名難副。如今主明臣良,眼見世事昌明,臣有全名全身而退的心。要從這一條說,憂讒畏譏的心是有的。」

  「你不能退。預備著有生之年在朕跟前侍候吧!」乾隆笑道:「朕想來想去,你還是去當都御史,所以問你年歲。這個官要不作事,幾個月寫一封應景兒的折子,閒散得很;要作事,一年到頭有忙不完的事。朕就要你去作御史。身子骨頂得,就多作些;頂不住,你就坐鎮都察院給朕壓壓邪也是好的。現在朝內有一股邪氣,查之無影,察之無蹤,專門誹謗聖祖、世宗和朕躬,這個假奏折你是見到了的。朕若不是襟懷磊落,無纖毫心障,焉肯把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原文發給六部?誣蔑朕躬,朕也還能咽了,現今有些事,涉及聖祖、先帝,朕若撂開手,也難慰聖祖、世宗在天之靈。在朕即為不孝之君。所以,這份偽折的事,朕已經發給劉統勛追查去了。找出主謀人,朕治他亂國之罪!」孫嘉淦道:「皇上這是正大之心、金石之言。這類事,即使是誹謗當今,也是不能容的。臣是當了一輩子御史的人,如今當都御史原無不可。但臣請允許御史風聞奏事。不如此,不能有所振作。」

  風聞奏事是康熙晚年廢止了的一項奏事制度。當時因皇子爭奪儲位各立門戶,御史們仗了「風聞」奏事無罪,將道聽途說、各為其主互相攻訐的事,也一齊奏來,把朝廷的言政攪得烏煙瘴氣。康熙震怒之下,下詔「不許將傳聞之事貿然上奏。凡舉發不實者,得反坐」。既然奏報不實要反坐,御史們便一齊鉗口不言,弄得死氣沉沉。乾隆聽了沉默移時,說道:「這是件大事,朕和上書房、軍機處商量一下再下詔。風聞奏事有他好的一面,可以鼓勵言官大膽說話,但有的人借機興風作浪,唯恐朝局不亂,甚或將惡名加於君父之身,自己沽名釣譽,朕也十分討厭。可否折中一下,凡言事有實有據,激烈上陳者無罪,而且要記檔責考績。凡敷衍塞責或捕風捉影全無根據者,雖不反坐,但也要有所懲處。這些細事,你弄個條陳進來參酌著辦。」孫嘉淦見乾隆起身,便忙也起身要辭。乾隆將手虛按一下,說道:「今年南闈學政,要點你和尹繼善留心選幾個好的來殿試。兵部侍郎舒赫德上了個條陳,請廢時文,這件事也要議,回頭將他的原折發給你看。」

  「廢時文聖祖爺時曾有過詔諭。」孫嘉淦正容答道:「取士之道三代以上出於學,漢以後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以時文取士,已經四百年,人人知道這東西浮華無用,既不能明道也不能適性,腐爛抄襲,名實皆空。但不能廢除,只因誰也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取士辦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臣主持山東鄉試時,以《時雞》為題。有個秀才就寫『此黑雞耶,白雞耶,抑不黑不白之雞耶?』臣看了大笑,批了個『蘆花雞』。再往下看,又是自設一問『此公雞耶,母雞耶,抑不公不母之雞耶』,臣只好批『閹雞』——」

  他沒說完,乾隆笑得一口茶全噴了出來:「批得好——朕一向以為你只會終日板著個面孔,不料還有這份詼諧!」孫嘉淦嘆道:「臣只能循理而行。侍君有侍君之道,事友有事友之理,待下有待下之情,臣說的是實事,不敢在這金闕之下與人主詼諧。」他又恢復了莊容。

  乾隆正在興頭上,忽然又聽孫嘉淦這番言語,談興頓時又被沖得乾乾淨淨。他看出孫嘉淦內心那座牢不可破的城府了:侍君、事友、待下,都自有一個不可逾越的規範,在這個自定的規範面前,越出一步他也是不肯的。乾隆感念之下肅然起敬,緩緩回到炕上盤膝端坐,說道:「你十九歲手刃殺母仇敵,二十五歲入清秘之林,成國家棟樑,得之於聖祖,顯之於世宗,到朕手裡,要拿你當國寶用。好自為之,有事可隨時進來面陳--跪安吧!」

  ***

  待孫嘉淦從容辭去,乾隆才想到自己還沒進晚膳。看自鳴鐘時已將酉正時牌;只初夏日長,天色尚亮,還不到掌燈時分。高大庸見乾隆滿面倦容,忙過來輕輕替他捶背捏腰,口中道:「主子實在是乏了。方才老佛爺那邊過來人問,奴才說主子正在見大人。老佛爺傳過來話:今個兒和幾個福晉去大覺寺進香,也彼此乏了。叫主子今兒不必過去請安了。奴才給您鬆泛一下。——他們御膳房來人,問主子怎麼進膳。奴才說主子從早到現在沒鬆動,未必有好胃口,油膩的斷然不適口;用點家常的還能進得香。御膳房照奴才說的,熬了一小鍋小米粥,香油拌鮮黃瓜,老鹹芥菜。您多進點,奴才也就盡了這點子忠心了——」

  「好。」乾隆一邊聽他嘮叨一邊「嗯」,眼見一個宮女端著一個銀條盤,裡邊擺著一碗小米稀粥,一小碟子拌得噴香的芥菜絲,一盤碧綠的黃瓜,還有四個棒子麵做的小饅頭。另有腐乳、豆瓣辣醬、韭花--果真是老農們常吃的村飯,往面前一放,立刻便勾起乾隆的饞蟲兒。他的眼放出喜悅的光,看著那個條盤道:「將這個條盤換成木製的!」那宮女答應一聲,頃刻之間便換了一個原色黃楊木雕花盤。乾隆這才動箸,竟一下子喝了兩碗粥,吃了兩個饅頭,又夾了一箸芥菜,嘴裡咯蹦咯蹦嚼得又響又脆,意猶未盡地笑道:「太監還是要用保定人,保定人就是會侍候!這一餐進得香,從沒這樣吃過,朕都有點忘形了。」

  高大庸呵腰兒答道:「主子說的是,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麼!當年張老相國(張居正)的太老太太從湖廣一路進京,到哪都是山珍海味,雞鴨魚肉。偏到保定縣,就是進的這種餐,老太太到北京見了兒子,頭一句話就說『一路都沒吃飽,就在保定吃了一頓飽飯。」張老相國是個孝子,立刻傳諭保定縣令補保定府的缺--當奴才有當奴才的訣竅,得會揣摩!」

  「此所謂盜亦有道,」乾隆突然想起孫嘉淦說的「三習一弊」,遂笑著背了一段《列子》:「夫妄意室中之藏者,聖也;入先,原也;出後,義也;分均,仁也——」高大庸眨巴著眼,懵懵懂懂說道:「這都是大人們的事,奴才可當不起——」乾隆想想他的話,越發禁不住捧腹大笑:「說的好——大人們裡頭也有盜,走,到皇后那裡去!」

  乾隆到鍾粹宮時,天色已經黑定,不待宮女稟報,乾隆一腳便踏進去,卻不禁一愣,原來鈕祜祿氏和棠兒都在。皇后坐在榻上吃奶子。鈕祜祿氏侍立在一邊。棠兒跪在一邊,兩眼哭腫得桃兒似的正在訴說什麼。見乾隆驀地進來,三個人都吃了一驚。鈕祜祿氏跪下,棠兒伏身不敢抬頭,皇后站起身來,微一屈身,從容說道:「皇上見過人了?」

  「你們這是弄的哪一齣啊?」乾隆笑嘻嘻道:「今兒是忙極了,早上五更起來到現在,連更衣的工夫都沒有,腿都坐麻了——還有笑話兒呢,孫嘉淦今兒說——」遂將孫嘉淦說的那兩個考生的破題背給皇后聽。又問:「棠兒怎麼到這宮裡來了?沒見著老佛爺麼?」棠兒忙偷偷拭淚,說道:「奴婢給老佛爺請過安了。今兒老佛爺乏,沒在慈寧宮多待,就便兒過來給娘娘和貴主兒請安。」乾隆便叫起,說道:「傅恆一時還不得回來。他在山西主持丈量地土,勸減佃租。還在黑查山和晉西一帶平息白蓮教教匪暴亂,要開倉賑民,還有盜戶要安撫。差事辦得很好。你要家裡需用什麼,只管稟告娘娘,自然盡力照應的。」

  乾隆說一句,棠兒答應一聲,她挺著個大肚子,行動已很不方便。乾隆有心叫她和鈕祜祿氏都坐下,躡嚅了一下還是咽了回去。皇后心裡雪亮,也不說破,淡淡微笑道:「棠兒,天也晚了,皇上很乏,你們就退出去吧。不要聽外頭那些烏七八糟的閒話。你的人品我還不知道麼?有我和鈕祜祿氏在裡頭擋著,沒人敢奈何了你!你是有身子的人,多保重些。就按皇上說的,男人不在家,你又是我娘家人,自然是我來照應。」

  「是。」棠兒向富察氏蹲身一禮,不無幽怨地閃了乾隆一眼,隨在鈕祜祿氏身後出去了。乾隆看著她們出了門,轉臉問皇后:「你們好像在嘀咕什麼,見朕來了就不言聲了,是怎麼了?」

  皇后給乾隆捧上一碗參湯,命秦媚媚:「叫他們都退出去!」這才從容說道:「還不是為外頭那些流言?也忒是個不成話,鬧到了老佛爺跟前。我剛才叫了怡親王福晉過來,叫她明兒親自去傅恆府給棠兒賠罪。我說這是我的懿旨,要不遵旨,咱們妯娌情份也沒了,君臣名分也沒了,永遠不許她入宮。還有個潔妃,在老佛爺那裡鬥牌,你一言我一語話裡帶刺,挖苦棠兒。弄得老佛爺也摸不著頭腦。我也發落了,叫她閉門思過,三個月內不許出她的宮門。我還想降她的位份,不過這要你下旨意。」說罷,不勝鬱悶地長吁一口氣,看了看表情木然的乾隆沒再言語。

  「朕知道你們說了些什麼了。」乾隆臉一紅,喝了一口參湯說道:「也不瞞你說,棠兒肚裡的是朕的骨血。這件事就傳到這裡封口兒。那個潔妃降為嬪,告訴她,禍從口出,福自心田。這點子事兒朕是要擔戴到底的。」皇后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能擔戴,棠兒能麼?」說著,揉弄著衣帶,低了頭。

  乾隆在燈下看她,只見她含嬌帶嗔。皇后本來容色也不減鈕祜祿氏,只是平日體態尊貴儀容莊重,此刻神情倒勾得乾隆意馬心猿。情不自禁地上前攬住皇后肩背,說道:「朕都省得了,你要諫什麼朕也明白。從今改了不就成了?」說著就要把她扳倒躺下。

  「墨香!」皇后輕輕掙開了他,衝門外吩咐道:「先侍候皇上安息。點上香,我誦完這卷經再歇息!」

  乾隆一怔鬆開了手,滿懷柔情立時被掃得精光。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7 PM

四十三 劉統勛解疑訪李衛 墨君子論盜會學政


  已經鼓起的膿包兒,無緣無故地又消了腫。弘皙、弘昇及時收篷韜晦,乾隆無論如何耐心,再也釣不起這群沉到淵底的魚來。只好等著劉統勛追查孫嘉淦偽奏折一案結果。劉統勛以為,上書房奏折進出都有登記,極易清查的,他丟下手頭幾個大案,親自到上書房清理。可怪的是偏偏沒有這一份奏折的記檔文字,莊親王允祿素來不管這些細事,弘曉在上書房、軍機處兩頭忙,兩頭不照影。劉統勛親自登門詢問,都是一句話:「這是接本司的事,怎麼問起我們來?我們當王爺,連這樣的事都要一一過問?」

  劉統勛這才曉得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軍機處派人來催,傳了鄂爾泰的話:「這個案子查了一個月,劉統勛毫無作為,已上報聖躬。聖上命你十日一報,務必清出頭緒。想不到劉統勛面兒上精幹,辦起實事來如此無能!」劉統勛聽了,竟弄不清哪是乾隆的話,哪是鄂爾泰的申斥。自己差使確實沒有辦好,也只好忍氣吞聲。他索性從刑部四司裡各抽出四名老吏,要錢度主領,自己百事不問,專查此案。累得頭髮長了一寸多長也顧不得剃,仍是毫無線索。過了七月節,內廷三日一次傳諭申斥,乾隆竟不顧情面,連降劉統勛兩級以示懲處。劉統勛也不理會,照舊帶人往六部晝夜不停地清查。直到八月,他最後查完兵部,仍無結果。

  劉統勛拖著好似灌了鉛的步子出了兵部,遙望刑部所在的繩匠胡同只是出神。錢度從後頭跟上來,知道他心裡憂愁,沒敢言語,劉統勛許久才道:「精誠不至,金石不開啊——看來我這孔孟之徒真要去廟裡進一柱香,乞個夢什麼的了。」錢度也吁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偽折出自誰手,反正上書房、接本處、謄本處的人逃不脫干係,依著我見識,鎖拿了下來嚴刑拷問,斷沒有個問不出來的理。如今莊親王、怡親王,連鄂爾泰都遭了御批痛斥,他們也不敢回護上書房,再說,無論將來如何,上書房這干吏員總是要受處分的——」劉統勛沒聽完,便知這個師爺出身的錢度,已經起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拿上書房一干筆帖式、司文郎的吏員們頂缸了,遂連連搖頭道:「本來這個案子只在大官場裡,你這樣一弄,震動天下。你以為那些筆帖式們好惹?那都是根子硬挺的旗下人。他們後頭的主兒你隨便摸一摸,哪個也惹不起!這是孤注一擲的法子,何況真犯未必在裡頭,這一鍋夾生飯再燒糊了,可叫我們怎麼吃呢?!」

  「那——可怎麼好呢?」錢度是個精明人,頓時知道自己出了餿主意,吶吶說道:「該查的都已經查了——」

  劉統勛黑紅方臉膛上肌肉抽搐著。咬牙笑道:「想不到我劉統勛如此無能!--走,到李衛府裡,瞧瞧他的病去!」他彷彿下了什麼決心,說完抬步就走。錢度只好跟著他,也沒叫轎子,出了兵部胡同向北折再向東,便見李衛門前那株十分顯眼的大槐樹。幾個家人正在樹下掃落葉,見是他們二人,忙丟了掃帚上前請安。劉統勛便問:「李大人這幾天可好些了?」

  「大人前兒來的嘛!」那家人回道,「每年秋天,我們老爺的病就見好,我們家的人都怕霜降。爺請進,我們爺和太太這陣子正在西花廳那邊散步呢!」

  劉統勛和錢度聯袂而入,穿過正堂房西側的月洞門,果見李衛和夫人翠兒坐在花廳前的石鼓墩上指指點點說笑。此時正近八月中秋,園中紅瘦綠稀,滿園的雜樹或呈絳紅、或淡黃、或橙、或碧,色彩斑斕。那被扒倒了的院牆也沒有再修,只用月季刺枚新編起一道籬笆。那扒坍了半邊的西書房也沒有再修復,高高的房架矗在秋空裡,顯示著它的一段榮衰史。劉統勛老遠便拱手作揖,說道:「又玠公,恭喜你康復了。今兒有興致出來走走了!」

  「是延清來了,還有錢度,」翠兒對李衛說了一句,見李衛要起身,她忙按了他肩頭一下,笑道:「又都不是外人,你只管坐著--錢主政有一陣子沒登我們門兒了!」錢度仰臉想了想,笑道:「有一個月了吧,幸虧今兒跟著我們劉大人,忙極了的,每天的事攪纏不清,像是亂蜂蜇頭!」劉統勛忙笑道:「這是真的,錢度沒說假話。我們剛從兵部出來,就近兒給督憲請個安。」

  李衛自入夏以來寸步沒有離開過東書房。今兒是頭一次出來看秋。他精神還算好,只大病未痊,久臥房中,臉色異常蒼白。見劉統勛和錢度扎手窩腳地還要行禮,吃力地笑道:「別——別這樣,一處坐罷。」他頓了一頓,舔著嘴唇又道:「這秋景不壞,可惜我讀書太少,想說也說不上來。」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劉統勛笑道:「大人此時不過是這個心境,您安心攝養。聖上昨日還說及您,如若李衛在位,焉有查不出偽奏折一案之理?皇上倚重大人的地方多著呢!」李衛嘆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只恨自己的命運不濟,身子骨兒不爭氣罷了。那個假奏折,到現在沒有線索麼?」劉統勛忙道:「是。毫無端倪。我敢斷言不是六部官員寫的。思量來去,各王爺府還沒有查。宮裡的事情他們知道的最多,位份低的小吏是寫不出來的。所以來請教前輩,這事該怎麼著手?」

  李衛沒言聲,俯身順手掐了一根草節兒放在嘴裡嚼著,翠兒見錢度詫異,笑道:「錢老爺別笑他。他這是討吃時慣下來的毛病兒,一有心事就嚼草根,數落過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下頭人都笑他。那年高江村相公為這事題了三個字,說這叫『識知味』。下頭學他的還不少呢!」李衛沒理會翠兒說話,許久方緩緩說道:「這個案子要就事論事地辦,可不能就事論事地想。這和朝局是連在一處的,所以主子發急,催得你人仰馬翻。你在六部折騰了幾個月,就算是哪個王爺在背後搗鬼,證據也早就毀得一乾二淨了。我不是敗你的興,不要去打王爺們的主意。如今京裡也沒有那麼笨的王爺,會就地捏造出個折本,掖藏著塞進上書房。但折本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既然在六部查不出,那一定來自下頭省裡,有時一送折子就是幾十份,在這上頭想弄點手段一點也不難。」

  「大人說的我明白了。」劉統勛一躬說道:「我是覺得我太丟人了,不迫根查到底,心裡難咽這口氣,也對不住主子。既然老督帥這麼說,學生明天就用六百里加緊文書,發到各省由督撫舉報。」錢度在旁笑道:「督撫們誰肯擔這責任?我跟過好幾個撫台了,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依著我說,叫各省督撫和有直奏權的官員,開列去年以來報到上書房的奏折的清單,說要和上書房存檔冊子核對。這樣,誰也不敢弄虛應酬了。你一說是查偽奏折,先就把下頭大人們嚇悼了魂,就有證據,誰肯給你?」李衛點頭道:「實在這才見透了。我當了一輩子的總督巡撫,實情就這個樣兒。」

  李衛說罷,默謀了一會,自失地一笑又道:「這件事你太癡。你覺得丟人,別人不這樣看。誰都知道這裡的難處。就是主子,心裡也是雪亮;申斥、處分都是給人看的,敲山震虎罷了。按說這事與孫嘉淦有直接干連,你看他一點也不著急,這就是說他已深知了聖心。主子要的就是你劉統勛這份癡心傻勁,也想看看你辦事的忠心。你放心做去,終究吃不了虧。」劉統勛見李衛面上帶著倦容,便起身來說道:「督帥,我沒有虛來一場,這一點撥,我心裡已經透亮兒了。您累了,我們先辭,改日再來拜訪。」

  「好。」李衛微笑著站起身來,悠晃著步子送兩個人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道:「邸報我看過,小尹那邊已經接旨,孫嘉淦就要啟程南下。你們要不去送他就罷了,要見著了,替我問聲好。」錢度一邊走一邊思索,說道:「卑職只是不明白,皇上是『敲山震虎』?誰是虎?為什麼不擒虎?」劉統勛道:「那不是我們管的事。我也不想問。盡臣子本份就是了。」李衛只是微笑,卻轉了話題:「錢度,上次你說要成親,是個小戶人家的,怎麼後來也不聽言聲了?」

  錢度不禁臉一紅,他幾次托人去張家提親,媒人說一定能辦成,不料五月端午過後,張家竟舉家遷走,誰也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這事說出來頗覺難堪,只好含糊答道:「我也只是想尋個人好在身邊侍候。那一家後來打聽是個屠戶出身,街坊裡名聲也不好,也就罷了,待尋到好的,一定來稟李大人。」

  「那好。」李衛送二人到二門口便止了步,「外頭風大,我就不出去了。」看著二人出去,李衛方才回書房安息。

  ***

  孫嘉淦奉旨主持南闈鄉試,到得南京,恰是八月十八,剛剛過完中秋。一過黃河,便覺出河南和直隸氣候迥然相異,像煞是在北京退回去了半個月。他取道開封匆匆東下,因急著趕路,也不坐船,只帶了三四個師爺,由沿途驛站供應食宿、車馬走騾,從安徽直趨南京。幾個師爺都是他在府中多年的幕僚,平素不拘形跡。這一路天清氣朗,秋風宜人,或村或泉,或上崗陵或越溪河,時而穿行於修篁茂竹之間,時而流連於楓葉霜染的林間小徑,或吟詠詩詞、或作笑談,倒也不覺羈旅勞頓之苦。待到南京石頭城外一家小店歇馬時,天色已經晚了。依著孫嘉淦,當時就要人去通稟江南巡撫尹繼善,幾個幕友上前攔住了,說:「我們走了一日,在馬背上顛得頭暈眼花,腳都腫了。這會子去告知,尹中丞一定要來拜的。老爺好歹體恤我們一點,今兒受用一夜,好好歇息,明兒您親自去巡撫衙門拜訪,豈不禮數周全?我們比旨意規定的日期早到了五天呢,誤不了事!」孫嘉淦只好笑應了。

  客棧的人是接待慣了京官的,起初只當是哪個部的司官,聽見這話,才知道是欽差大臣,頓時亂成一鍋粥,送茶的,倒水的,牽馬飲騾的一陣瞎張羅。又恭請「孫大人」到上房安息。幾個人剛燙完腳,晚飯已擺了上來。一丟下碗筷,滾熱的毛巾便又遞了上來。師爺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一個個被侍候得渾身舒坦。他們乏透了,飯後略寒暄幾句便各自回房進入夢鄉了。孫嘉淦有一宗兒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難以安枕,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蟲唧唧聲,勾起了離人心緒。左右是睡不著,孫嘉淦推枕而起,在床邊吃了兩口涼茶,忽然起了詩興。遂沉吟詠哦道:

  僧煞碧樹牆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來,都被風華愁壞——

  思索著還要吟時,卻聽屋上有人續詠道:

  離愁在抱,江草萋萋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懷——

  「誰?!」孫嘉淦大吃一驚,順手掀起扣在燈上的罩子,四面張望時,卻不見人。詫異間聽到樑上一聲微響,一個黑衣人倏然間已站在孫嘉淦面前!孫嘉淦剎那間便鎮靜下來,仔細打量那人時,只見他身材中等,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濃黑的雙眉凝成兩團,像是誰在眼睛上方點了兩個蝌蚪,只盯著孫嘉淦笑,卻不似有什麼惡意。孫嘉淦冷冷說道:「我是山西書生孫嘉淦,官做得不小,卻窮得要命,我一生辦案不少,或是哪個仇家請你來的?請取了我的首級去。」

  「實不相瞞,」那人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甩到腦後,笑道:「我是山西白陽教裡的護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飄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恆破寨,我倖免於難。流落江湖,衣食無著,只好當了這個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點東西換酒喝,聽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癢,也狂吟幾句。驚了你,實在對不住。」說著便要走。孫嘉淦卻一把扯住了,說道:「你的詞我聽了,不是凡品格調。既來之則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詩箋,就便兒請教。」說著便翻馬搭子,從裡頭取出個冊子遞給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稱你膽大如斗,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燈下仔細翻閱。許久,才把詩集還給孫嘉淦,說道:「你這些詩有盛唐風格,就《春與律》『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落了晚唐卑調。」又指著《題長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這一句輕佻。就如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不能說不尖刻清新,但為詩人,卻失了忠厚之道。」

  孫嘉淦噗哧一笑,說道,「墨君子先匪而後賊,在這裡和孫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論詩,已見一斑。有佳作沒有,請賜教一首成麼?」墨君子嘆道:「賊匪和官家僅一牆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賊這一說,譬如您孫錫公,當年夜走三百里殺人,你循的是王法,還是天理?你以為你說的賊是剿得盡的麼?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但只教楚存三戶,亡秦必楚。你也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自巢覆卵破,舊作早已一火焚盡,你既索詩,不得已口佔一絕為今夕幸會助興。」遂拍手而歌:

  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卻防明珠丟錦囊!

  孫嘉淦心中異常驚訝,摸了摸袖中,只有五兩許一塊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嘆道:「有此等人才墮入泥塵,是我們台閣臣子的過錯。你身無功名,我也不能許你功名。憑你才學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於青雲之上。這一點點——我說過我是個窮官,實在無補於你。拿去暫作糊口之資,不要自甘墮落了。」

  「前頭于成龍大人曾提到我的一個前輩。」墨君子坦然揣了銀子,「也曾有過像你這番勸化。前輩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銀子我受了,您的這些個金石良言還是教訓自己子侄去吧。」

  孫嘉淦頓時默然,墨君子也不說話。二人年紀相殊,性格各異,卻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敵。孫嘉淦許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賢,倡的是聖化之道,你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潔之志,為什麼要一味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風一吹已百年,『數』是造化定的,我也難說是對是錯。但有一口氣,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說到『天理』,飄高他們為詭為異,不成氣候,我已決意創立天理教於世。三十年後顛覆這個『大清』。也許你見得到的。」他說話聲音很淡,孫嘉淦心裡發怵: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這叫恃才沽禍。就我所見的人物,你的才並不怎麼出色。」

  「也許吧。但您的兒孫可以見到天理教勃興。」

  「我的兒孫會殺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們能見到。」

  「他們一定殺掉你,不然我不見他們!」

  「還是那句話,他們沒有你的志氣,破不了心中賊。野火春風嘛。」

  墨君子說完,抱手一揖,說道:「我該去了。欽差大人。」孫嘉淦苦笑著也抱拳一揖,說道:「那一點菲薄之銀,你不要用在你教務上。」「那是當然!」墨君子身形一晃,像來時一樣快,倏然消失在門外。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孫嘉淦夢魘一樣獨自在孤燈下徘徊,喃喃而語。耳聽遠處雞鳴三聲,仍是毫無睡意。親自撥燈添油伏案而作,將上次見乾隆說的話,寫成了《諫三習一弊折》思量來去,還是轉到了「進君子退小人」這一條,沒有這一條,斷難長治久安。在結尾寫道: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亂之階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寫完,又將今夜遇到巨賊墨君子的事另備一札,細細寫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廚中炊起,後院馬嘶騾鳴,挑水夫甩著扁擔支悠支悠在院中輕步往來。孫嘉淦索性洗了臉,吹了燈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8 PM

四十四 尹繼善泛舟歌侑酒 劉嘯林閒賦譏時文


  孫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點,命幾個師爺進城中驛站安頓,自帶了兩個小僮逕往巡撫衙門拜會尹繼善。巡撫衙門的門官看了他的名刺,頓時一怔,說道:「我們老爺昨兒還說,孫都老爺三五日就到。大人竟來得這麼快!不過太不巧了,中丞幕裡有幾位清客要應考,今兒去莫愁湖為他們送行。這麼著,大人您在簽押房先坐著吃茶,小人這就去請,一個時辰用不了,準請回來。」孫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興,不可掃了他的興。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尋吧。」說罷逕自上馬,由老城隍廟向南,但見碧水蕩漾,岸邊秋風拂柳,曲廊蜿蜒,湖中荷葉搖曳,幾隻畫舫遊蕩其間--這就是名馳天下的莫愁湖了。

  孫嘉淦沿游廊一步步行來,穿過落紅橋,繞過勝棋樓,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佇望良久,但見湖中畫舫如織,沿岸游人似蟻,往往來來,哪裡見尹繼善的影子?正俯仰間,湖南邊傳來一陣鼓樂聲,見一條畫舫從蓮叢邊劃過,有一個女子伴著樂聲在吟唱,隔水傳來,聽去格外清新。

  春日理紅妝,春風開素裳。春月渾無賴,來照床上郎。攜手大堤上,大堤女如玉。與郎說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來車馬中。與郎臥繡帳,何處無春風——妾有合歡床,歡行無十步。卻笑天上郎,辛苦河邊渡。妾在機中織,歡在帳中憶。道郎且安臥,纏綿自成匹。逢歡在何許?藕塘東復東。要郎知曲意,彈指向梧桐——

  孫嘉淦在岸上循著歌聲望去,卻見尹繼善和幾個人在船上吃酒,幾個歌伎依欄奏樂,還有兩三個女孩子站在舫邊,邊採蓮蓬、菱角,邊唱著歌,眼見那畫舫要調頭西去,孫嘉淦忙喊一聲:「元長弟,你好安樂!」

  「是哪個?」尹繼善聽岸上有人呼喚自己,忙命止樂,踱出艙來見是孫嘉淦,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命移舫就岸,拱手笑呵呵說道:「哎呀是錫公大人到了!真真的意外,我算著你至少要五天才到得金陵呢。」——說著畫舫已經靠岸,尹繼善等船夫搭好跳板,方款步上岸。兩個人相對一揖,禮畢,尹繼善一把拉了孫嘉淦的手相攜上船,口中道:「且不說公事。公事早著呢!來來,上船,我給你介紹幾位文場中朋友!」

  孫嘉淦命兩個小奚奴在岸上看管馬匹,自上船來,果見五六個文士在桌前,都已站起身相迎。尹繼善見他臉上帶著戒備之色,笑道:「錫公忒煞地小瞧了天下人!這裡頭只有勒敏是捐了貢的,要進京會試。今兒就是送他的--」說著指了指靠西站的勒敏,勒敏也只向孫嘉淦一躬致意--「其餘的沒一個應試的--這位是曹霑,雪芹先生;這位是何是之先生;這位是劉嘯林先生——」一一介紹著,拖孫嘉淦挨身邊坐了,笑道:「你該放心了吧?--哦,你們還不認識,這就是當年在先帝爺跟前諫三事的孫錫公都御史,下江南主考南闈來了,也是個風流雅俊之士!」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孫嘉淦也笑道:「現在一說『直臣』,好似都是不吃人間煙火食的神仙。忠烈都打性情中來,我其實最厭那些假道學的。上次去一位同年那裡他誇他兒子有格致功夫,喜讀書不近女色,外頭親眷年輕女子來,或有戲班子女孩子演戲,都躲得遠遠的。我說,『食色,性也。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裡冥思苦想的,其實更狠呢?』--這裡頭只有勒敏見過,雪芹先生雖未謀面,怡王爺曾說起過你,『第一才子』,今兒好走運,聽你們雅歌,看你們投壺--大家隨意耍子。」

  「這一位老夫子嘯林先生,康熙五十一年的探花,當年也是心雄萬丈,寫得一手好詞,可惜宦途多舛,一個墨誤跌落紅塵。」尹繼善一邊給花白鬍子的劉嘯林斟酒,一邊說著,「如今在我府,教讀幾個子侄。雪芹正著書,嘯林當年在曹家也當過西席,就近兒一處批注雪芹的《紅樓夢》——」劉嘯林撫鬚搖頭道:「搖手休問當年事,如今只剩了朽木一塊,不堪說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哪裡話?」尹繼善殷殷勸酒,笑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麼!來,為錫公接風,為敏兄殿試奪魁,乾一杯!」

  孫嘉淦凝視著這位倜儻風流的封疆大吏,剛剛三十歲出頭,渾身上下乾淨俐落,白淨面孔上才蓄的八字髭鬚濃如墨染,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又粗又亮,直垂到腰後,怎麼看都像個放蕩不羈的未第孝廉。誰能想到他不到二十歲便入翰林院,作為欽差大臣的隨員出使廣東,悍然抗上,手誅廣東布政使官達和按察使方顧英,平息了即將爆發的民變,一日之內被雍正連晉六級,四年之間便擢升到巡撫、開府建牙為一方諸侯?——正發怔間,尹繼善轉臉問道:「錫公,你在想什麼?」「我是在想--」孫嘉淦忙舉杯與尹繼善一踫:「我在想你這個人,哪來這份才情?懂漕運、通鹽政、通軍事,政事繁冗間又能風花雪月,操琴擊節--都是人,我怎麼就不成,這定必是尹泰老相公厚福所積的——」

  「錫公又在這兒用格致功夫了。」尹繼善笑著嘆道,「天資是一說,其實我是極平常的。要說比人強的,我好奇好學。先父在康熙年間,常奉旨來江南巡查,我隨父出來邊讀書邊遊歷,什麼鹽政、漕運、河務這些事,我都很留心。就我的本性,我還是喜愛結交文學之上。我覺得這叫『適性』,其餘的都叫『勉力』。雍正六年,先帝放我江南巡撫,也問過這個話,除了上頭的話,我還說要學李衛、田文鏡和鄂爾泰。先帝說:『這三個人是朕的模範總督,你要好生傾心學習。』我奏對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可學處是很多的,然而臣不學他的剛愎。』就如你孫錫公,我也一樣,我學你的直,不學你的刻板。」說罷便笑。孫嘉淦也不禁莞爾,說道:「皇上命我撰文批駁舒赫德請停考時文,我雖駁了,心裡卻知道勉強,你這才叫真才實學。讀書、學人、習事、遊歷--什麼時候讓從這裡頭選拔人材,我就頭一個贊成廢止八股。你如今還作得時文麼?」尹繼善掩耳笑道:「別,別說八股!折磨死人了,那敲門磚我早就扔到茅廁裡了--這裡嘯林先生正在給蘇舜卿寫長輓,不要敗了他的清興。」

  孫嘉淦這才留神,何是之在舷邊上用手扶紙,老探花劉嘯林正一邊寫字一邊沉思。笑問曹雪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是詩,是詞,還是曲?只聽怡王爺說過,當時事忙,也沒及詳問。給我們飽飽耳福如何?」曹雪芹在座中欠身答道:「《紅樓夢》是稗官小說,非詩、非詞、非曲。」

  「該說全有嘛,」見孫嘉淦面帶失望之色,尹繼善笑道:「雖是稗官小說,詩好、詞佳、曲美。」說罷,兩手一拍,說道:「奏樂,唱《紅樓夢》裡的《枉凝眉》!」旁邊散坐的歌伎們立刻調弦弄管,須臾歌聲婉約而起,孫嘉淦傾耳聽時,卻是:

  他是個絕岸幽谷蘭,他是個驚鴻夕照霞,他是個廣陵春水拂風柳,他是個梁園台榭花——謝造化,排定了數遇著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舊冤家。只為愛他,怕驚動他,不敢想他,偏偏兒是忘不了他。夢魂中每常相攜共天涯——更漏五鼓殘月斜,這別愁離緒,恰便似湧不完的寒泉,流不盡的漕溪,湯湯回旋直下——

  孫嘉淦自幼與母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纏綿。因他長得醜,幾次提親未成。好容易有點眉目,後來他家遭慘變,二人只好勞燕分飛。聽著這哀怨悠長,幽緒莫遣的歌聲,他陡地想起,心裡一陣刺疼,淚水竟奪眶而出。又聽了幾首,孫嘉淦忍不住問道:「這都是《紅樓夢)裡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書,含笑說道:「這些曲子是《風月寶鑒》裡的。《紅樓夢》尚未成書,還要刪改。我是個濁物,不敏捷,所以寫得很慢,此所謂志大而才疏。雖有心寫一部奇書留世,還不知造化許不許呢!」他來南京有尹繼善多方照應,衣食倒是無憂。只這地方勾起他幼時痛楚的回憶,總歸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卻又難拂尹繼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裡總有一份苦楚。見孫嘉淦傷感,深覺知己,畢竟交淺不能言深,便轉了話題,笑道:「畸笏叟(劉嘯林)的輓詞作好了,我們奇文共賞!」他將手一讓,孫嘉淦等人一齊過來,果見劉嘯林已將蘇舜卿的輓詞寫好:

  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橫加。曾與郎雲:子固憐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歌,腰輕楚舞,每看酡顏之醉,頻勞玉腕之攜。天台無此游,廣寒無此遇,會真無此緣。縱教善病多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談心遙夜,數盡雞籌,況平時裊裊婷婷,齊齊整整。

  對句卻是:

  豈圖兩三月歡娛,便拋儂去?望魚常杳,望雁長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私為渠計,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嘻!殆其死歟!迄今豆蔻香消,蘼蕪路斷,門猶難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女蝸弗能補,精衛弗能填,少尹弗能禱。尚冀降神示禁,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帖,合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孫嘉淦這才知道這副長聯是輓京師名妓蘇舜卿的,遂嘆道:「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期間死了多少名臣、名將,有誰來輓他們?」

  「名臣名將不如名妓,確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個佐證。」尹繼善笑道,「但名妓生前活得苦。世人總歸是要個『現得利』,所以蠅蠅苟苟,追逐的還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將紙搭在船舷上晾著,附和道:「還有多少人一輩子癡迷,拿著敲門磚站在門外苦苦追索。」尹繼善點頭道:「我在廣東就考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翁,還是個童生,問他經傳都糊裡糊塗了,還要考。我也出了一聯,上聯是『行年八旬尚稱「童」,可云「壽考」;下聯是『到老五經猶未熟,不愧「書生」』。」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劉嘯林笑道:「這一聯難能的是『壽考』和『書生』一對。」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興頭來,我仿畸笏叟這副長聯贈這位『老童』。」遂援筆疾書:

  試問數十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學使按臨。曾語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嗚呼!可以雄矣。憶昔至公堂上,明遠樓邊,飯夾蒲包,袋攜茶蛋,每遇題牌之下,常勞刻板之謄。昌黎無此文,羲之無此字,太白無此詩。總教時乖運蹇,拼他跌滾,猶妄想完場酒席,得列前茅,況自家點點圈圈,刪刪改改。

  豈圖無數次簸翻,竟拋儂去,望魚長杏,望雁長空,料不定禮房寫落。爰為官計,彼必有衡文者,詎將後幾排刷耶?噫嘻!殆其截歟?迄今緣慳,轅門路斷,著貽子孫,賀鮮朋親,愁聞更鼓之聲,怕聽報鑼之響。秀才弗能求,『書生』弗能憶,『壽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貽留,且錄將長案姓名,進觀後效。合有個子子孫孫,膝膝繞繞。

  「這也算將其中況味寫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場潦倒,追隨曹雪芹為門牆私淑弟子,已是大徹大悟,見這副對聯仿作,竟不自禁勾起舊日情腸,心裡一陣酸熱。想著,又補了一句:「無藥可醫相將病,有心難補女蝸天吶!」

  眾人還待仔細評講,忽聽岸邊有人手捲喇叭呼喚:「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來今兒不能盡興而歸了。」尹繼善微笑著嘆息一聲,「就如何先生說的『無藥可醫相將病』,我續全了,『有心回頭崖前馬,此中況味君亦難』啊!」說著,畫舫已經靠岸,卻見是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剛停穩,那戈什哈便跳上船來,向尹繼善打了個千兒,將一份加有軍機處關防火漆通封書簡雙手呈上。尹繼善翹足而坐,拆開看時見有「御批』二字,忙站起身來,小心展開捧讀。卻是一份奏折:

  臣山西巡撫喀爾吉善,為彈劾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兌銀兩,冒支貪賄事跪奏。

  尹繼善粗粗看過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時,卻是:

  著發往各省。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查核,即會同傅恆審理此案。

  孫嘉淦見尹繼善只是沉吟,欲問時,因這是聖諭,又不知該不該問,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見他二人不張口,也都訕訕地不說話。尹繼善許久才道:「這是皇上即位以來第一件查處貪賄的案子。前頭我送呈的幾份,都留中不發了,看來這是戲中有戲。」說著把奏折稿子遞給孫嘉淦。孫嘉淦接過來看了看,笑道:「喀爾吉善這人最油滑,這回竟率先打了個沖天炮!薩哈諒是莊親王的門人,只怕這官司不好打呢!」

  「諸位仁兄賢弟。」尹繼善從容拿起桌上素紙折扇,當胸一拱,笑道:「我和孫大人不能陪你們了,回衙門要議點事。你們只管盡興,代我多勸勒兄幾杯。回頭上路,兄弟自然還有些程儀。」說著從容走下跳板,和孫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這才和孫嘉淦同轎回衙。

  二人在江南巡撫衙門簽押房坐定,尹繼善方道:「我說戲中有戲,就是這個意思,豈止把莊親王捲在裡頭?楊嗣景是怡親王府的親信,又是薩哈諒的同年。他來審案,喀爾吉善有什麼好結果?」他手中大折扇展開又合攏,「據我看,喀爾吉善背後肯定是傅恆撐腰,傅恆少年新貴,又是個膽大細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著在山西開這個懲貪第一刀,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為什麼把折子發往各省?要想認真辦,又何以叫楊嗣景來辦?這才有點叫人撲朔迷離。」孫嘉淦沒有在外任上做過大員,他是一向有什麼事說什麼事的,這才知道一封奏折批下來,這些封疆大吏們動盡了腦筋,想的居然不是「該人奏的事是實是虛」,或者「我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事,該不該奏」,而是案子後頭的「戲」。遂笑道:「要是我,才不這麼想呢,我頭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庫,清點一下自己。」

  「那你連一任巡撫也做不到底。」尹繼善見他如此直率,莞爾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貪,不用想。身邊有沒有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裡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數。你看,賀露瀅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爺手裡,李衛早就不請旨處置了。皇上要扭嚴為寬,你拋出來,那叫不識大局。你自己連官都做不穩,試問你怎麼能切實為朝廷為百姓做點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贓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這個比例就算不錯了,真的動手一個一個按律查拿,清到水無魚,林無鳥,官也就沒人做了。」

  這也是一片道理。孫嘉淦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對,真的有點吃不準究竟誰是誰非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啊——」他喃喃自語他說道。尹繼善卻沒聽清,問道:

  「你好像很有心事?」

  「我有點——怕。」

  「怕?」尹繼善頓了一下,「怕贓官多?」

  「不,怕貴人們都像你這麼想。」孫嘉淦苦笑道:「那就離革命不遠了。」

  尹繼善大笑,說道:「錫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數、聖人為什麼要說『和光同塵』?就是要你順天應變。在這一朝,忠心為這一朝盡心,盡力辦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緩革命而已。要阻止這個大數天命,自古誰也沒有辦到過。如今實話實說,皇上要創極盛之世,已經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事了。但『極盛』而後,必定是月圓而蝕、器盈而虧,皇上博學多識,焉有不知之理?歷數祖龍以來,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創的盛世越是時日長,國祚必定越長,這一條有漢唐史作證。所以你這份癡情叫人感動,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

  「這真叫醍醐灌頂。」孫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慮得太多了。」遂將夜宿石頭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事我已奏明聖上。照你說法,那個墨君子竟也是個癡人!」

  尹繼善卻沒了笑容,許久,嘆道:「山西白蓮教蕞爾小寇中,竟有這樣人物?那天下之大,這樣的人多了,不是我滿洲人之福啊——」

  ***

  孫嘉淦和尹繼善都是奉旨辦學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掛了牌子謝絕一切官員拜訪。尹繼善將巡撫衙門事務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薩哈代署衙務,也帶一群看卷師爺搬進了驛館和孫嘉淦同住,這是為了避嫌立的規矩,歷來如此。原想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尹繼善從家裡運來了幾箱圖書,想好好閉門讀書,不料五天之後,轉來山西巡撫喀爾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彈劾官員貪墨,被告卻又換了一個,是山西學政喀爾欽,詞氣也更加嚴厲:「該員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並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喪盡,請旨將喀爾欽鎖拿嚴訊,斬之闕下以儆天下貪官墨吏。」後頭特加朱批:

  轉發各省巡撫。此稿發孫嘉淦著意看。

  下頭禮部跪奏:「孫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闈」,乾隆的御批寫得龍飛鳳舞:

  孫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憒!禮部尚書、待郎著各降一級!欽此!

  「山雨欲來風滿樓。」尹繼善住在東書房,接到諭旨,立刻到西書房請孫嘉淦看,他仍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氣度,但神色已變得嚴峻起來,「錫公,看樣子這一科南闈你未必能主持,我看聖意,說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審讞這個潑天大案呢!」

  孫嘉淦冬瓜臉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審量品評著喀爾吉善那份數千言的長奏折,足有移時,輕輕吁嘆道:「是,我也感覺到了,我覺得聖命已經在路上了。這個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幾十名山西官員的頂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說的傅恆在那裡,欽差大臣是現成的銜,就近辦理何其順當?如不用我,又何必專門叫我看這折子?」

  「皇上器重你的這點癡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氣,能避邪。」尹繼善笑道,「至於傅恆,我敢斷言他是喀爾吉善的幕後之主。他不宜出面審理的--」還待往下說,門政氣喘吁吁跑進來,也不及行禮,說道:「中丞,內廷王禮快馬來南京傳旨。剛去過巡撫衙門,撥轉馬頭又來了這裡,現在門口,請二位大人一同接旨!」

  二人一聽「有旨」,早已站起身來。尹繼善略平靜一下,吩咐道:「放炮,開中門,設香案!」

  「扎!」

  這邊兩個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孫嘉淦身著神羊補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頂戴;尹繼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頂子,錦雞補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莊嚴,各自將手一讓出了書房。便聽前門炸雷般「咚咚咚」三聲炮響。二人再不遲滯,搖著方步迎了出去,便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太監雙手賚詔已從中門而入。

  「孫嘉淦尹繼善接旨!」王禮滿身灰塵,滿臉油汗,提勁兒拿捏著到上方香案前南面立定,扯著公鴨嗓子叫了一聲,見孫尹二人已俯伏行禮,展開詔旨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自御極以來,信任大臣、體恤群吏,且增加俸祿,厚給養廉,恩施優渥。以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奮勉,砥礪廉潔,實心盡職,斷不致有貪黷敗檢以干憲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政咯爾欽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朕夢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誠待天下,而若輩敢於狼藉如此,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

  跪在下面的孫嘉淦和尹繼善不禁偷偷對視一眼:果然是這件事。卻聽王禮又念道:

  ——我皇考整飭風俗,澄清吏治,十有餘年始得丕變;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蕩檢逾閒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並不知凜遵國法,將使我皇考旋轉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廢弛,言念及此,朕實為之寒心!昔日俞鴻圖賄賣文武生童,我皇考將伊立時正法,自此人知畏懼而不敢再犯。今喀爾欽賄賣生童之案,即當照俞之例而行。若稍為寬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飭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

  讀到這裡,口乾舌燥的王禮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孫嘉淦,繼續讀道:

  薩哈諒、喀爾欽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會同巡撫喀爾吉善,秉公據實嚴審定讞。今著都御史孫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處置,可視情形相機定奪。務求審實而讞定。勿以親貴而嫌避,勿以涉眾而移心。即若楊嗣景輩有意為之開脫,該御史亦當秉公忠誠體國之意,執法無貸,機斷處置。其所遺學差一事,即著尹繼善傳旨鄂善會同辦理,特此密諭,欽此!

  「臣,遵旨!」

  孫嘉淦和尹繼善深深叩下頭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8 PM

四十五 魯盧生作祟入法網 鄂欽差愚昧代行權


  送走孫嘉淦,尹繼善站在煙波浩渺的長江岸邊只是躊躇。他當然留心到了,乾隆在這道密諭裡只是捎帶著提到康熙,沒有提「以寬為政」而只一昧大講「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轉乾坤」。連著山西這兩個貪賄案配這道諭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頓吏治了。但怎麼整,單憑這道諭旨還難以揣猜:是像康熙那樣,一頭規勸百官「遵法儆心」一頭殺一儆百;還是像雍正那樣日夕查察,順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連就是一大窩子?他望著孫嘉淦那已經變得芝麻一樣大的官艦,浩瀚的江水打著旋兒從腳下疾速流向東方。看著那東流的江水,又覺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經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個長隨在身後說道:「離城還有老遠呢。您老要瞧著這裡好,小的們就近弄點酒菜來,太陽已經偏西了。」

  「晤?唔。」尹繼善從遐想中醒過來,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馬,說道:「剛剛和孫大人一處吃過酒,哪裡就餓了?咱們一道進城。我去河道衙門拜會欽差鄂大人,就便兒傳旨,然後就回驛站去。你們回去吃飯。」他騎穩了馬,又沉吟了一下,說道:「城東明故宮西邊,咱們那處宅子,只怕有幾十間吧?」

  「是,上百間呢!是隨赫德壞事,先帝爺賞給老爺--」

  「不說這些。把那裡打掃出來,衙裡花園住著的幾位先生,雪芹他們,明兒就移到那裡去。」

  「是!要是先生們問起——」

  「就說這邊花園要修,」尹繼善雙腿輕輕一夾,那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還要搬進來住的。」

  他不再說話了。幾匹快馬沿玄武湖的驛道一溜小跑。尹繼善與家人們分手後,獨自去見鄂善。穿過寂無人蹤的一片藩庫區,便見一片茂竹掩著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門已是到了。鄂善的欽差行轅,就設這裡。守門的親兵都認得尹繼善,見他下馬便上來請安,要進去稟報,尹繼善卻擺手止住了,獨自走進院來。聽見鄂善正和人說話,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來了!」

  「是元長弟來了麼?」屋裡鄂善笑著答道。接著竹簾一挑,鄂善已經迎了出來,隨他出來的,還有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灰府綢截衫,相貌清秀,神情卻頗謙卑。他退到一邊,等著鄂善和尹繼善見了禮,方小心地向二人各打一個千兒,說道:「鄂大人您要見客,要沒別的事,卑職就告辭了。銀子,過幾個月一定還過來。」見鄂善點頭無話,那人方卻步抽身匆匆去了。鄂善這才問尹繼善:「你不是已經移駐驛站,閉門謝客了麼?什麼風吹得你來?」

  尹繼善瞟了那人背影一眼,沒言聲隨鄂善進了書房,也不就座,望著鄂善徐徐說道:「有密諭給你的旨意。」鄂善大吃一驚,忙道:「中丞不要忙,容我更衣接旨。」

  「不必了。」尹繼善乾巴巴說道,「因事情倉猝,我也是匆忙趕來的。」待鄂善跪了,尹繼善才將乾隆命鄂善入闈主持鄉試的旨意說了,卻略去了密諭孫嘉淦和自己的原文。

  「臣,領旨,謝恩!」

  鄂善起身時,尹繼善便道:「孫錫公另有差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這個聖旨,總歸你在這邊治水有功,皇上叫你辦學差,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吧。」鄂善道:「聖恩高厚,這原沒的說,我只是覺得大突兀了。方才還一腦門子心思加固高家堰大壩,叫他們核算工本銀子,一個旨意,又要去和文人墨客們打交道了。」

  尹繼善因心中有事,不想多坐,便立起身來,笑道:「那人是賬房上的?我還當是打抽豐尋你借銀子的呢!這樣吧,這邊的事你跟他們交待一下,明兒,至遲後日到我那裡,讀書、下棋耍子,好麼?」

  「倒真給你猜著了,」鄂善也笑著起身,「那是在京裡內務府當過差的一個筆帖式,前年去雲貴補了個武缺千總。說是家裡遭了回祿之災,要回鄉看看,在我河工上暫借一千兩銀子。在京時我們常見面,也不好太卻了情面。我給他五百兩,支走了他。我明兒準去,你那裡珍版圖書多帶幾套,每日操心河工上的事,聽的是算盤珠子響,想的是土方、石方、民工支項,我都快變成市儈了!」說著已到大門外,二人拱手告別。

  尹繼善卻沒有直接返回驛站,又折回巡撫衙門。想見見劉嘯林一干人,親自安撫幾句。是時正是中午飯後,巡撫衙門各房書辦都回去吃飯沒回來,甚是冷清,但見老樹婆娑,黃葉飄零。秋景甚是肅殺。尹繼善一步一踱,將到西花廳門口,見隔壁公文房裡還有人,心下不禁詫異:這會就有人趕到衙門辦差使?遂邁步進去,見幾個書辦忙得滿頭大汗正捆紮著剛印好的什麼文書,笑問道:「你們好早!忙著做什麼呢?」

  「呀,是中丞大人!」書辦們都是一愣,忙過來請安,管書辦房的司書稟道:「這是些海捕文書。昨個夜裡交待下來,剛剛印好,要發到各州縣去。小的們飯在大伙房吃的。」說著將原稿遞上來。尹繼善瀏覽了一下,是刑部的正文,由史貽直親自簽署:

  為查拿冒充孫嘉淦御史擅自上偽奏稿之欽命要犯盧魯生事。各省巡撫衙門接文後即嚴查緝捕。盧魯生,現年三十歲,原為京師內務府雲貴貢品庫筆帖式——

  下頭還有許多文字,尹繼善也不耐煩細看,將文書丟在桌上,回身便走。走了幾步,尹繼善卻突然心動:三十三歲、內務府筆帖式--雲貴!該不是方才在鄂善那裡見到的那個人罷?急轉回身,一把抓起那文書,又仔細看了一遍,喃喃說道:「年貌都相符——回祿?借錢?--」他順手把文書塞給眼前的書辦。急道:「你騎馬飛報鄂善大人,問他是不是這個人!我就在花廳等著!」說罷也不去花園,逕自進了花廳,自己沏了一壺茶吃著,心神不寧地專等著來人回報。

  過了約一刻多鐘,廳外一陣馬蹄聲,尹繼善隔玻璃望見鄂善也來了,情知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快步出來,站在廊下問道:「鄂公,是不是這個人?」

  「一點不假,他就是盧魯主。」鄂善翻身下騎,「原來是做下大案逃脫在外的!竟敢到我那裡借銀子,這賊也忒是膽大包天!」鄂善說著匆匆上階,神氣間十分惱怒,漲紅著臉一屁股坐在椅上,說道:「我好心好意的,差點落個資匪名聲兒!只如今不知他在哪裡,該怎麼處置?」

  「跑不了他!」尹繼善咬著牙一陣冷笑:「他就是土行孫,這會子也出不了南京城。叫書辦房的人都過來!」

  書辦房的幾個司書早就側耳聽著這邊動靜,聽見招呼,忙都一擁而入,站在下頭垂手聽命。

  「有幾道令,你們立刻傳下去!」

  尹繼善眼睛盯著窗外,一字一板他說道:「著南京城門領衙門立刻出動,封鎖南京城所有進出要道;著京郊八旗駐軍,把守各個陸路要道,晝夜戒嚴,所有過往行人,一律嚴加盤查;著玄武湖水師衙門即刻進駐各船塢碼頭,嚴行搜索;江上派艦對水路封鎖;著按察使衙門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縣,遇有從南京出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盤問;著南京府縣衙門立刻派衙役,對所有旅店,還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這個盧魯生--完了!」

  「扎!」

  「回來!」尹繼善厲聲道:「告訴他們,聲勢越小越好,盤查越密越好!帶上海捕文書發給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釋放--去吧!」

  「扎!」

  衙役們齊吼著應一聲,立刻分頭去傳達尹繼善的憲命,偌大的花廳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鄂善陰沉著臉,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著嚴茶,不時朝門外張望一下。尹繼善知道他的心思:這個鄂必隆的曾孫,自入仕途以來小心辦差兢兢業業,很得乾隆的青睞,他不願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點污跡。這個盧魯生拿不住,你資助的五百兩銀子就是一件說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庫銀資助匪類,也少不了要受處分。尹繼善見他端著空杯子發怔,起身為他倒滿了茶,嘻笑道:「你先祖從龍,身經七十餘戰,戰功赫赫,你就這份膽量?告訴你,我是為防萬一才作那樣嚴密布置--來,我們下盤棋,兩個時辰內,我叫你和這個盧魯生再次見面!--不要這麼喪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發覺來請憲命查拿正犯的,連個小錯誤也沒有!」

  「今天贏不了元長了。」鄂善勉強笑著接過尹繼善遞來的白子,「現在說不起祖上怎麼樣怎麼樣的話了,要趕上那時候,我一般兒也會殺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沒祖宗罷了。」尹繼善道:「謹守是保全之一道,進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為進取比謹守似乎還要好一點。」「不要說嘴,」鄂善笑道:「你的圍棋總輸給我,就為你一味『進取』,自己的棋盡是毛病,還貪吃我的子,這就落了下乘。」

  尹繼善想想,也確是如此,他的棋風凌厲,計算周密,和大刀闊斧混戰一場的人下棋,常使對方一敗塗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綿軟,像是怯陣一樣不敢正面接敵,但二人對奕,尹繼善十局裡也難贏一局。二人一邊走子兒,一邊閒聊。尹繼善已將回衙尋劉嘯天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惚,實在走不出好步兒,一百多著以後,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強兵壓境,要委屈求活,外勢全失,要強補外勢,裡邊的白子便有全軍覆沒之虞。無奈之間,只好強襲突圍,又在東南角造劫頑抗,一個失措尋了個假劫,劫也打輸,困子也被全殲,只好笑著推枰認輸,說道:「今兒饒你一局,移到驛館我們再戰!」尹繼善也笑道:「老實說,我今兒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話是雪芹告訴我的。要想君子之澤五世不斬,比創業還難,既要保全,又要變通進取,是極不容易的。不保全只進取,往往落入陷阱,只保全不進取,心思不開,久而久之就變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臉吁了口氣,「元長,你勸勸他,弄那些風花雪月的《紅樓夢》做麼子?想當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聰明用到正經地方,前途真不可限量!」尹繼善道:「自古以來有多少書,我總覺得沒有及得上《紅樓夢》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經事。我不以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門鹵簿扈從如雲,坐堂上一呼百應,見了上頭我們要媚笑奉上,下頭見了我們也媚笑巴結。比如你我現在是座上賓,上頭一道旨意下來,或許就要變成階下囚,親的也不親了,近的也不近了--有幾個是心交,有幾個真正賓服我們的?雪芹就不,上到親王、阿哥,下到貧窮士子,甚或酒肆、青樓裡的人,一沾上《紅樓夢》的邊兒,都著了迷似的。嘯天是個探花,何是之是落第舉人,甘心為他磨硯鋪紙--你我也不能不買這個賬!這就是事業啊!」鄂善聽了俛首不語,半晌,轉了話題,「我只詫異,這個盧魯生,會寫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議!他在雲貴總督衙門當千總,還是個武職,怎麼辦得來?又怎麼會有這個膽子?」

  說到這上頭,尹繼善也覺茫然,想了半天,說道:「我也不得明白,這件事蹊蹺得很。劉統勛這個人真還有點門道。」一邊說,起身來到書案前援筆在手,說道:「我這裡草擬一份咨文給史貽直,就說盧魯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緊遞到刑部,下餘的事與我無干。」正說著,外頭一個戈什哈進來,尹繼善和鄂善同時站起身來。尹繼善問道:「拿住姓盧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稟道,「布政使鑄錢司于秉水大人來了,他聽說中丞這會子不在驛館,說有事求見。」

  尹繼善歪著腦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順禮曾為他說項,叫他補鑄錢司缺的事,當時還帶來一本價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經》。他把玩這部書幾天,終於不敢收,壁還了于秉水,缺給他補上了。想來這人也是個貪墨手長的。尹繼善因果決地說道:「就說兩個欽差都正忙得焦頭爛額,布置搜索欽犯的事。有事等秋闈完了再請見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這人我認得,雖是雜途出身,其實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繼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著棋子。忽然外邊一陣雜沓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戈什哈邊跑邊興奮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個姓盧的兔崽子在天妃閘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見尹繼善一臉篤定的神氣穩穩坐著,便又坐了下去。一時便見幾個親兵架著捆得米粽一樣的盧魯生快步進來。那盧魯生甚是倔強,一邊走一邊叫冤枉,進來見鄂善也在,更是擰頭漲臉,劈頭就道:「鄂總河,我借銀打的有條子,為什麼拿我?」鄂善立眉瞪目,厲聲道:「不是指那檔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

  尹繼善冷笑一聲,看也不看盧魯生一眼,用碗蓋撥弄著浮茶,說道:「叫這個沒上下的東西跪下說話!」「說不明白我不跪!」盧魯生仰著臉說道,「我官雖小,也是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屬下。你是誰?」

  「跪下吧!」身後戈什哈兩手夾定他肘窩,用腳向膝後猛踹一腳。「這是我們尹中丞!」--順勢一按,盧魯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繼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說道:「看不出你還是個文武全才,千總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給他鬆綁。」

  「扎!」

  「搜他!」

  「是!」

  幾個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繩子抖落開了,渾身上下一搜,卻沒別的東西。一色都是銀票,大到七八百兩,小到十幾二十兩,足有四五十張。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來,說道:「就是這些,別的東西沒有。」尹繼善一張一張翻著,又遞給鄂善,轉臉問盧魯生:「這會子想明白沒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繼善用意,不言聲將自己借給盧魯生的銀票收進袖子裡。聽盧魯生說道:

  「卑職無罪,卑職不明白!」

  「這些銀票合計下來一萬三千七百四十二兩,是從哪裡來的,又作什麼用處?」

  「卑職家裡走了水,燒得成了一片白地。--這都是卑職從任上的俸祿裡省下,要帶回家使的。」

  尹繼善「噗哧」一笑,說道:「就算是的吧!我問你,千總一年是多少銀子?」盧魯生被他刀子一樣犀利的話問得一怔,忙補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總河能證明--」話未說完便被尹繼善截住了:「你俸祿裡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誰的銀子,共計是多少?講!」他「啪」地一擊案,筆硯、鎮紙、茶杯都跳起老高,連旁坐的鄂善也嚇了一跳!

  「這個——」盧魯生臉上已浸出了汗,躡嚅了一下,竟沒說出話來。

  「大約你也不認得我尹繼善。」尹繼善格格笑著站起身,在案後緩緩移步踱著,「你假冒大臣名字,寫偽奏稿,惹下潑天大禍。東窗事發,倉皇出逃。憑著熟人多四處招搖撞騙,想捲款遠走高飛不是?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幾個字,竟顧不得了!」他心裡倏地一動,幽幽說道:「憑你這點子『才學』,就想蒙混天下人--你知道麼,今兒不是鄂公,你焉能落入吾手?」--他已經意識到這案子如果大翻起來,不定多少炙手可熱的貴人捲進去,遂輕輕一推,不著痕跡地便把擒拿盧魯生的「首功」含糊地送給了鄂善。

  鄂善哪裡知道這位青年巡撫在剎那間便動了這許多的念頭。不沾案子已是萬幸,還能撈到一功,自然是巴不得的事。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故意繃緊了臉道:「我一眼就看你不是東西!只想不到你如此膽大,竟敢擅作偽稿!就這個罪,夠你丟十個頭!講,冒充孫大人的名上偽奏折的是否是你手?」

  「不是——卑職哪來那麼大膽子?」

  「你不肯招?」

  「實是冤枉!」盧魯生已洩了勁,不敢再耍刁橫,他喃喃說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偽稿不偽稿的——」

  尹繼善心知鄂善問得大不妥當。但他也想知道一點裡頭的內幕,現在樂得由鄂善這個不涉世事的書呆子頂缸,遂在旁陰鬱地一笑,說道:「但恐你五刑之下,皮肉之苦難得忍受——」

  「對!」一語提醒了鄂善,鄂善自忖,自己也是欽差大臣,自然問得,遂對左右喝道:「這是欽案,一刻不得延誤--來人,大刑侍候!」

  幾十個戈什哈面面相覷,他們弄不明白是自己的主官問案還是這個河總老爺在問案,見尹繼善石頭人一樣,木然端坐不語。一個戈什哈答應一句,飛也似地跑到前頭刑房,取來刑具。「光」地一聲,一副嶄新的柞木夾棍扔在地上。

  「看見沒有?」鄂善得意地一笑,「飄高身懷邪術,到刑部大堂,三根繩子一收緊,他就招了。你是鋼筋鐵骨麼?」眼見戈什哈已將夾棍套在盧魯主小腿上預備停當。鄂善一咬牙,獰聲喝道:「收!」

  四名老刑房各拽一根繩頭,見尹繼善視有若無的樣子,只好遵命,使勁猛地一收。那盧魯生「媽呀」一聲高呼,痛得上半身死命掙扎。那下半身被緊緊夾著,卻是分毫也不能動。他滿身都是冷汗,勉強掙了幾掙,便暈了過去,一個衙役端著碗噙了一口涼水,「噗」地照頭噴了過去。鄂善見他悠悠醒來,嘿然一笑,說道:「你不肯招,下一次夾斷你的骨頭!」

  「招——」盧魯生像泥一樣癱在地上,喘著粗氣道:「我招。那份--偽稿是出自我手——」

  「誰的主謀,誰的指使?」

  「嗯?!」

  「別別!」盧魯生驚恐地望著這位方才還慷慨解囊借給自己銀子的總河欽差,又無可奈何地看了看穩坐釣魚台的尹繼善,期期艾艾說道:「誰的主謀我真的不知道。您老知道,我在內務府熟人多。去年有個叫秦川的帶幾個人去雲南,我們在一處吃酒,說了許多宮裡的事,又說當今是昏君,先帝爺死得不明白。還說,就是先帝爺,也不是正經主子,本來該傳位給十四爺的,是隆科多弄鬼,改為『傳位於四子』。江山弄得七顛八倒,倒把真正的主子太子爺給坑了。我當時說『要不是八爺倒霉,我至少也弄個將軍做做,我爹就是被牽連進去,凍死在黑龍江道兒上。賣孩子買籠屜,為了爭(蒸)這口氣,我算個什麼人?我真想把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寫出來叫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個什麼玩藝兒!』

  「我一說,秦川就笑了,說『你那麼弄,想滅族麼?天下最敢說話的是孫嘉淦,先帝和皇上都怕他,你替他弄個假奏折,立時就傳遍天下--人們都是信他的--就是皇上翻弄這事,有孫嘉淦頂著,你也無礙的。我就——寫了。交給秦川帶回了北京,他在北京怎麼弄,犯官實在是不知道——」

  說到這裡,盧魯生咽了一口氣,哭喪著臉道:「我不知怎的犯了這個混——辦了這事--想弄個一鳴驚人,倒反纏住了自己——|他喃喃而語,咒天罵地,任誰也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鄂善不耐煩地道:「別說這些沒用的!那個秦川呢?」

  「回——回大人話,聽說他回北京,得傷寒——死了!」

  「放屁!」

  「真——真的!」

  尹繼善眼見這位急功好名的鄂善又要用刑,心知這案子再審下去,自己無法袖手旁觀,也要被捲進去,便在案下踩了一下鄂善的腳尖。鄂善本也不是笨人,只是今兒他一來有氣,二來也想撇清,竟被尹繼善當了槍使。此時便知另有緣故,就坡兒打滾下台道:「且收監!你好生想想,竹筒倒豆子如實招了好!」

  待人們都退下去,鄂善望著莫測高深的尹繼善問道:「元長公,你似乎有事要說?」

  「沒什麼要緊話。」尹繼善悠然看著天上南飛的白雲,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上頭叫拿這個人,我們拿住了,這就夠了。問案,是劉統勛的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9 PM

四十六 乾隆君微行訪太原 王縣令風雪察民情


  盧魯生一案在南京只過了一堂,鄂善和尹繼善便將初審結果報到刑部,按鄂善的想法,刑部急如星火地讓各省嚴加查拿,必定要江南省立即將人犯解往北京。不料劉統勛卻按兵不動,幾次催問,其答覆都是「暫在南京拘押,勿使其死在獄中,聽候刑部另行通知。」和尹繼善商議,尹繼善也模稜兩可地說:「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哪門子?關照一下臬司衙門,好生侍候著這個盧魯生就是。」

  鄂善無端地去一趟巡撫衙門,莫名其妙地當了主審官,這個案子竟沾在手上甩不脫,心裡只是犯狐疑,連在闈中看卷子都有點心神不寧。尹繼善情知這案子後頭文章大,自己不願招惹是非,推給這個不知仕途險惡的鄂善,雖說心裡鬆快,總覺得有點對不住鄂善似的,遂安慰道:「你別為這事胡猜亂疑。據我看,劉統勛、史貽直準是忙著處置山西那兩個案子,騰不出手來。這事的直接責任是我,你有功無過,怕什麼?」

  「我怕是不怕的。」鄂善皺著眉頭道:「他們叫拿人,我們拿住了,有什麼說的?我只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總覺得這件事背後有文章。等闈場完了,再行文問問,他要還是那樣回話,我就要寫折子彈劾史貽直和劉統勛。他們這些漢人和我們不一樣,再正直的心裡也有幾道彎彎兒。呸!」尹繼善笑道:「看你面兒上溫良恭讓,心火還不小啊!人家又沒叫你縱放欽犯,你彈劾什麼?你要心裡不踏實,秋闈完了親自押解盧魯生到北京,送到刑部,看他們收是不收?」鄂善壓根想不到尹繼善是想徹底將這案子撂開手,掂輟半晌才道:「我從北京回來日子不久,為一個欽犯再去,一趟又一趟,吏部的人最壞,料不定他們會想:這個鄂善又來皇上跟前獻勤兒了。」

  尹繼善哈哈大笑,閃眼見有人到隔壁房中繳卷,忙又掩住了,拍著鄂善肩頭笑道:「怕人說這個別當官。我們當臣子的,不在君父跟前獻勤兒,難道到街上給叫化子磕頭?吏部的人才不這麼想呢,你去給他們送炭敬,給印結局送錢,黑眼珠子只顧盯銀子,高興還來不及呢!」(註:京官窮苦,為解決這一問題,他們自動組織了一個「印結局」,為外省候補官員任缺輪流作保。)

  幾句話說得鄂善一臉愁雲都散了。等散了闈,胡亂取了幾個門生,沒等發榜,便從巡捕廳點了幾十個人,隨同自己押解著盧魯生回到了北京。鄂善也不住驛站,押著檻車直接去繩匠胡同,遞了名刺,要直接見史貽直。北京人最愛瞧熱鬧,聽說拿到了「冒充孫大人寫折子罵皇上」的人,頓時圍了幾百人,弄得刑部大門口人聲嘈雜,一時便有一個書吏出來吩咐:「把犯人收監!」又轉臉對鄂善笑道:「史部堂不在,我們劉大人就來迎接您。」說話間劉統勛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延清,你們是怎麼回事嘛!」鄂善進簽押房,一坐下便道,「拿住盧魯生,南京城都轟動了,外頭傳言說要在南京就地審理。你給的回話又語焉不詳。元長我們商量了一下,剛好我到戶部催銀子,就把人給你帶來了。」

  劉統勛聽著只是笑,親自給鄂善倒茶,說道:「善公別急,聽我說。刑部比你還急呢!」他朝外看看,壓低了嗓子:「皇上不在北京,史部堂也不在北京!」「真的!」鄂善目光霍地一跳:「皇上出巡了?!邸報上怎麼沒見?」劉統勛點點頭,說道:「皇上這次是微服出去。自然邸報上不登。莊親王、鄂爾泰,還有紀昀、我們衙裡的錢度也都跟去了。」

  「去了哪裡?」鄂善脫口而出,見劉統勛笑而不答,立刻意識到不該問這個話,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聖上多久才回來。我這次要提一百多萬銀子,不請旨,戶部斷然不敢擅自撥給我的。」

  劉統勛摘掉大帽子,撫著剃得發亮的腦門說道:「什麼時間回來,我也不知道。就是皇上出去,也只有上書房、軍機處的人和九門提督知道,我也是剛剛知道不久。我想,到我這一層知道了,許是皇上快回來了,也許是已經回來,暫時不接見人也是有的。」鄂善聽著這話滑得四腳不沾地,心裡罵著「泥鰍」,卻笑道:「這麼看來,我是莽撞了。人已經押來,交給你,由你審就是。」劉統勛似笑不笑,說道:「他寫了假奏折,你審過了,他也招認了。我看可以結案,沒有什麼大的意思。」

  「下頭的話可不是這樣。」鄂善道:「你知道盧某只是個千總,芥菜籽大的官兒。誰給他提供了這許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折子裡說的些事,有些連上書房和軍機處的人都不知道!這折子又是怎麼弄到上書房,堂而皇之地就進呈御覽?盧魯生是有身家的人,後頭沒有靠山,他怎麼敢寫?又是誰通風報信說已經東窗事發,他竟從雲貴迢迢千里一路騙錢逃到江南?」

  「看來你對刑名並不陌生。」劉統勛一笑,「善公,你是主審過他的,你怎麼不問個明白?他已經招了主罪,這些事他還肯替人瞞著麼?」

  鄂善被他輕輕一句便問得張口結舌,直至此時,他才明白審詢盧魯生大不相宜。思量著也怨不到尹繼善,只好自認晦氣。劉統勛倒覺得自己搶白得鄂善過於難堪,「善公,你忒老實了。審這個案子一點也不難,難在結案。所以不能審,要有聖旨。聖旨要細查嚴辦或是殺一儆百,各有各的審法,所以刑部才暫時不接案子。你想,謀主有罪,正身有罪,煽惑有罪,傳謠有罪,知情不舉有罪,細細研究追索,沒有二百官員捲到案子裡才怪呢!這麼大的醜聞,皇上願不願暴露天下、但若只問製造偽奏稿,這個案子也算弄清了,一刀殺卻了這個二百五千總,也算結案了,是不是?」劉統勛越說,鄂善越是懊悔。轉思尹繼善和自己同是滿人,還不如劉統勛這個漢人待自己坦誠。鄂善想著,竟在椅中一揖,誠摯他說道:「我真正明白了,延清你是以誠待友!切盼指教!」

  「你審詢的供錄我見了。」劉統勛道,「問得恰到火候,沒有什麼失誤。你聖眷這麼好,皇上只會誇你的,所以盡可放心。」他見鄂善誠懇求教,心裡也自感動,不動聲色地替鄂善出著主意。「既來了北京,無論如何見見皇上。盧魯生的案子皇上一定會問的,好生想個條陳奏上去,也就萬事大吉了。」

  鄂善聽了默不言聲,盯著劉統勛心裡十分感激,由自己親自建議盧魯生一案不事株連,確是絕妙主意,不但擒拿盧魯生的功勞是自己的,又暗中不知維持了多少人,而且這麼作,也真是對朝局有利。想想自己在尹繼善跟前罵劉統勛的話,倒覺得心裡慚愧,遂起身拜揖道:「延清,我這就辭去了。等貽直他們回來,我就遞牌子請見皇上。要有空,你隨時到舍下,我那裡有的是好酒,一個外人不叫,我倆好好嘮嘮!」說罷便辭出去。劉統勛送到二堂門口也就回來。鄂善一閃眼見勒敏從大門那邊進來,因在尹繼善府中相識,料必是來尋錢度的,此刻他卻深惡尹繼善,因屋及烏,不想和勒敏搭訕,臉一偏裝作沒看見便自走了。

  ***

  乾隆此刻駐蹕在太原縣衙。他已經到了十天,連巡撫、將軍、提督,並連欽差大臣傅恆、楊嗣景和新來的孫嘉淦,誰也不知道御駕就在城裡。

  太原縣衙門坐落在城西北角,偌大省城中衙門林立,根本顯不出它來。這是個很大的院落,以照壁、大門、大堂、二堂、琴治堂為中軸,西邊一個書房一個花園,東邊一個花廳和一處大院落,原來是住三班皁隸的。接到軍機處密諭,縣令便把衙役們全部派到南監號去看管犯人。來的人在東院進進出出,他也不知道都是什麼身份,因奉命不許過問,他依舊每日在簽押房處置公務,乾隆的人也不過來干預。此時天已初冬,太原城地氣高寒,已是草枯葉落,萬木凋零。但薩哈諒和喀爾欽的官司卻鬧得如鼎沸之水。傅恆在城西南的欽差行轅閉門謝客,連孫嘉淦到任也沒去迎接。喀爾吉善停了巡撫衙門衙務,兩個拳頭,一手打薩哈諒一手打喀爾欽。楊嗣景左一個牌子右一個憲命,將幾十名七品以上官員叫去審問,大多數都是攀咬原告喀爾吉善的。弄得這位巡撫每日坐堂都心神不寧。眼見是楊嗣景偏袒被告,但原告喀爾吉善手握贓證毫不退縮,那新來的孫嘉淦說是要「摸摸底」,任憑這群齷齪官兒每天吵嚷叫撞天屈,他竟像個啞巴。這般兒情景,也頗熱鬧好看--那乾隆出去得越發勤了。

  進入十月,下了一場冷雨,下到中間便轉成了雪,絳紅的濃雲陰沉沉地壓在太原城上,白鹽似的雪粒打得人臉上生疼,呼嘯的北風吹了一夜,天氣驟然間變得異樣寒冷。乾隆習慣了早起,躺在炕上睡一夜,一睜眼見窗紙通明,還以為起遲了,一邊埋怨卜仁不早點叫醒自己,一邊就命人給自己穿衣。卜仁、卜義手忙腳亂地給滿面慍色的乾隆穿衣,一邊說:「主子,不是奴才們不曉得小心侍候。外頭的雪下得鋪天蓋地,雪色映得窗戶紙發亮。其實時辰還早呢!那邊鄂爾泰、莊王爺他們還沒起來呢!」

  「哦,下大雪了?」乾隆驚喜得目光一跳,「昨晚看那樣子,雪落地就化了,還以為下不起來了呢。」待卜義為他束好帶子,乾隆雙手舒展了一下,到門前拉開了門。一股寒風立刻裹著雪捲進門來,弄得乾隆臉上脖子上都是雪。卜仁、卜義正擔心他發作,乾隆卻哈哈大笑,說道:「好雪景!」登上鹿皮油靴便出了門。守在門口的塞楞格已是雪人一般,見乾隆出來,忙拂落了身上的雪,不遠不近地跟著。

  這真是一場好雪。步出衙門,但見一片蒼蒼茫茫,衙門前平日毫不起眼的一汪池塘凍得鏡面似的,冰上的雪塵像煙霧一樣被風吹得旋舞著,飄蕩著,池塘邊柳枝少女一樣婆娑起舞。乾隆信步繞塘踏雪。白茫茫雪堤上漸漸現出兩個人影,走近了看時,卻是紀昀和錢度站在一處低凹的岸邊。因為天太冷,兩個人都戴著耳套,統著個手一個勁跺腳,呆呆地瞧著對岸。乾隆在背後不禁失聲笑道:「這兩個狗才,也算是文人雅士,穿得黑狗熊似的,縮著脖兒統著雙手,還來賞雪!真真是焚琴煮鶴,辱沒了這雪。煞風景!」

  「是主子!」二人同時一怔,回頭看時,乾隆穿著件灰府綢面小羊皮袍,外頭只套了件玫瑰紫巴圖魯背心,站在高堤風地裡看著自己笑,西北風把袍子下擺掀起,辮梢也被撩得老高,看去十分精神。二人忙就地打千兒。紀昀陪笑道:「奴才們原說賞雪吟詩的;因敗了興頭,就成了這副猥瑣模樣——」乾隆笑著下堤。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敗了興致?」錢度用手遙指對岸遠處,說道:「主子,請看!」

  乾隆順著他指的地方望去,頓時臉色沉了下來,他也沒了興致--隔岸一箭遠近原來有一排低矮的小茅屋,一夜大雪全都壓塌了。他瞇著眼看,幾個婦女抱著孩子坐在廢墟旁的箱籠上,男人們有氣無力地用鐵鍬在翻弄著房土,似乎在尋找什麼,隱隱還傳來孩子嗆奶樣的哭聲。乾隆的臉色陰沉沉的,半晌才道:「不知太原府是幹什麼吃的!昨晚下雪,他們就該出來巡查一下。」錢度嘆道:「主子,得趕緊結了這兩個案子。官兒們在保頂戴、狗咬狗,誰也顧不了這正經事了。」

  「主子,」紀昀在旁懾嚅道:「要不然讓奴才出面,去周濟一下?」

  乾隆沒有回答,轉身便走,他的臉色越發變得陰沉。紀昀和錢度對視一眼,忙跟在後邊,又不敢和他併肩,只遙遙隨著。乾隆到縣衙門口,便見允祿和鄂爾泰二人說笑著出來,他一邊拾級上階,說道:「十六叔,你們好高興--」話沒說完,後頭一個人小跑著也趕上來,一腳踏上台階「嗤」地一滑,結結實實摔在了乾隆身邊。爬起來人們才看清,是太原縣令。

  「你也是個朝廷命官!」莊親王見乾隆臉色不好,遂訓斥那縣令,「這麼張張惶惶的,成什麼體統!」那縣令看看這些住在自己衙裡的「人物」,一個也不認得,料定一個也惹不起,十分尷尬地站起身來,紅著臉低頭答道:「是,大人!卑職盂浪了——那邊房子被雪壓塌,有個老太太被壓在下面,這裡沒衙役,我去調了幾個人幫他們收拾一下。這個天,年年凍死人、餓死人,我雖然不是他們的父母官,我衙門口的事還該料理一下的。」鄂爾泰道:「誰也沒說你料理這事不應該嘛!是說你的氣質,急腳貓似的,不成話!」

  乾隆瞥了允祿和鄂爾泰一眼,氣色已經變得平和,說道:「他是我們東家,強賓不壓主,你們不要犯混。」遂轉臉問那縣令道:「你是太原縣衙的?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話,卑職王振中。」

  「哦,王振中——」乾隆彷彿記得,卻再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思量著笑道:「看來你還算愛民,曉得民疾如喪,不是自己職分裡的事也肯管。不錯。」

  王振中沒有想到這個天天出去的年輕「客商」比這兩個老頭子的「官」還大,怔了一下才道:「官是一回事,管又是一回事。這種事不是官也是不能袖手旁觀的。烏紗帽兒戴得上也摘得了,心在自己身上嘛。不瞞大人,我走得這麼急,是想趕緊吃點東西下鄉去--」他抬頭看了看天,說道:「我最怕這天兒,就這麼沒完沒了地下!這種天是給吃飽了的文人預備的,不給下頭的百姓好日子過。」

  「此所謂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不同。」乾隆喟然嘆道:「難得你這片惻隱之心。去忙你的吧。晚間回來,我親自過去看你。」乾隆說罷便帶著允祿四個人回到東院花廳。

  從奇寒的風雪地裡回到屋裡,幾個人頓時覺得渾身暖烘烘的,雪光映著窗紙,照得屋裡通明雪亮。雖說多少有點炭火氣,比起外頭,還是令人感到身心舒泰。乾隆脫換了濕衣濕靴,愜意地盤膝坐在炕上,對允祿道:「你和鄂爾泰坐到地龍上;他兩個年輕,站著回話。」四個隨從臣子忙謝恩從命。(註:北方冬季,為在室內取暖,又減少煙炭氣,常在室外添煤,室內四匝盤修起一尺多高的火牆。因似長龍盤繞謂之「地龍」。)

  鄂爾泰道:「主上,看來臨出北京您說的『楊嗣景未必會秉公辦案』,真的說準了。這個人平素我看還好,怎麼會這樣?真不可思議!」

  「這也不奇怪。」允祿在旁道:「楊嗣景和喀爾欽的哥哥是同年進士,和薩哈諒的侄子又是兒女親家。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責任推到下頭。這個喀爾吉善平日人緣兒也平常,不定有人串供,異口同聲說是受了他的指使才多收銀兩平兌入庫的。秀才們的事更難講,喀爾吉善拿到了喀爾欽受賄的收條,但喀爾欽又說這是喀爾吉善事先的囑托,設陷害人。又拿出了喀爾吉善雍正九年制科給他寫的關說人情信為證。據我看,這個案子裡原被告,竟是一窩子分贓不勻的墨吏,內訌了。」

  紀昀聽允祿的話,「洪桐縣無好人」,怎麼聽都像是要包容的意思。輕咳一聲道:「喀爾吉善從前有打關節說人情的劣跡,似應另案處置。『關說』與賄賣不是一個罪。藩庫對賬,多收平入是實,五萬多銀子被截扣在巡撫衙門;喀爾欽的收條也拿在喀爾吉善手中。這樣的案子算得是鐵證如山,怎麼就斷不下來呢?」錢度笑道:「王爺說的分贓不勻起內訌,我看也是有的。」

  「昨兒是錢度去臬司衙門看審的吧?」乾隆問道,「孫嘉淦仍舊一言不發?」「是。」錢度忙道:「到過堂快完時,孫嘉淦說了一句『這案子不宜再拖,三天內一定要結案。所有干證人等明兒準備證詞,後天我要問話。」後來還和楊嗣景說笑了幾句,當時看熱鬧的人亂哄哄的,奴才豎起耳朵也沒聽清一句。」乾隆略一頓,又問紀昀,「你去見傅恆,他是怎麼說的?」

  紀昀忙一躬身,說道:「開始傅恆不見我。拿出軍機處的關防都不管用,沒辦法我只好說是奉聖諭特從北京來的。我把主子要問的話都問了。傅恆說是喀爾吉善拿到贓證來見他,他說,『只要證據紮實,你可以和他們拼官司。主子斷不容這類事的。』上奏之後喀爾吉善又去見過幾次,傅恆都要他咬緊牙關。主子的聖旨到,喀爾吉善就沒再來,傅恆也就不見客了。」紀昀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傅恆也說喀爾吉善平日首鼠兩端,是官場混子,他還說如果孫嘉淦也不能秉公處置,他就要出面了。」

  「事情的起因果然是傅恆。」乾隆笑道:「傅恆平定了黑查山,重新安排幾個縣的缺,他選的幾個人,都被薩哈諒否定了。薩哈諒生恐那裡再起亂子,給那裡的盜戶每家撥一百兩銀子,作安家用。比剿匪官兵的賞銀還多一倍。喀爾欽是個道學面孔,說傅恆的兵有姦宿民婦的事,還說傅恆和女匪在山上卿卿我我。因此,他手中拿著這兩個人的劣跡,豈肯輕易放手?」

  紀昀看了看乾隆臉色,說道:「山西措置匪區確實沒有章法,換了臣是傅恆也難忍受。如今世面上傳著個笑話,說臨縣有一家子鬧狐祟,丟磚、拆瓦、撒土怪叫,弄得舉家不安。請了個道士來鎮,那道士使法把狐狸精收進葫蘆裡。狐狸在葫蘆裡還大嚷:『我是「盜戶」,你們敢這麼待我!』」幾句詼諧語,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就這樣吧。」乾隆笑著說道,「今天大雪,也沒處打探消息。去幾個戈什哈看著巡撫衙門和藩司學政衙門的動靜,我們這邊放假一日,那個叫王什麼中的是個好官,十六叔記著,下文給吏部,晉他太原知府。紀昀把軍機處轉來的奏折拿來,把劉統勛昨日遞來的密折也帶過來--你們散了吧。」

  「扎!」

  一時,紀昀便從東偏房抱了一大疊子文捲過來,呈在乾隆面前。因乾隆沒有叫退,便不言聲退到火龍邊跪下,將兩隻腳緊緊抵住火龍取暖--他的靴子已經濕透,腳凍得實在受不了。

  乾隆卻理會不到這些,只端坐著看各地的請安折子和晴雨報。因見山東、直隸、河南都報了「大瑞雪」,河南且有「數十年未見之大瑞雪,奏收『八十三場雨』,托主子如天宏福,明歲豐收可望」的話頭,便濡了朱砂批道:

  軍機處:轉河南、山東、直隸,山西亦有大雪。此誠可喜。然此等天氣,寒貧無屋者亦可憫憐。著各地司、牧著意巡查,勿使有所凍餒。傷天之和亦甚可懼。

  接著又看劉統勛的本子,卻是一篇洋洋萬言的文章。文章裡提到:「從雲貴總督處查到盧魯生的奏稿附片」「發往軍機處,竟失丟了總督的原奏」;「此案還牽扯到江西、湖廣、湖南、四川和貴州,一共六省」;「四十二名官員曾傳看過這個偽奏稿」,「惟是何人主使,如今尚待審理」,乾隆看完,下了炕來回踱步,見紀昀低頭跪著只是咂嘴兒,便問道:「你是怎麼了!就這麼一會兒你就侍候不了?」

  「臣——」紀昀眨巴著眼睛道,「臣這會子煙癮犯了。臣是有名的『紀大煙鍋子』。」

  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還知道你不甚吃五穀,是有名的『紀大肉盆子』。這會子他們都不在,朕就破例允你抽袋煙。」紀昀喜得連連叩頭,從懷裡取出草巴菰袋子,又取出一個用得明光噌亮的銅煙鍋,足有拳頭來大,裝滿了煙,打著火,深深吸了一口,愜意地噴了出來,說道:「主子真是仁德之君!」乾隆看他那副饞相,不禁呵呵一笑,「好,這麼點恩,換來個『仁君』稱號,朕也值。」

  外邊的雪下得很大,屋裡靜得能聽到雪片落地的沙沙聲,哨風吹得南窗上的紙忽而鼓起忽而凹陷。乾隆沉吟許久,才道:「紀昀,你覺得偽奏稿一案和山西兩案,哪個要緊?」

  「自然是山西這案子要緊。」紀昀不假思索他說道。「山西案子是社稷之患,偽稿一案是疥癬之疾。主上聖明,親赴山西,臣由衷欽佩!」「社稷之患、疥癬之疾——」乾隆喃喃咀嚼著這個譬喻,目光一亮回到炕上,在劉統勛的奏折上疾書道:

  「此案深查數月之久,仍不得主謀,爾之無能可見一斑。

  這一筆便留下了將來繼續追索的餘地。他心思靈動,筆鋒一轉,又批道:

  然此案與曾靜之一案實有所異。朕之誅曾靜者,為其誣蔑聖祖及先皇考。朕之不欲深究此案者,為其以絕無之事加之於朕躬,譬如夜過暗陬突聞犬吠,豈足深究?即著劉統勛將正犯盧魯生一名釋放歸籍,諭地方官嚴加看管教誨,務使其得終天年,沐浴聖化之中,或可感泣以思過歟?若有賊害盧魯生者,朕即加之以謀主滅口之罪,天憲之必張可期而待!欽此!

  寫完,滿意地放下筆,將朱批過的折子遞給紀昀,笑道:「你煙癮過足了沒有?把這幾份折子立刻驛傳到張廷玉處辦理!」

  紀昀接過批本還沒說話,忽然一陣嘈雜的吵嚷聲從西邊正院裡傳來,似乎有一個女子在訴說什麼。乾隆叫過卜仁道:「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卜仁答應一聲出去,片刻問便轉回來稟道:「主子,這個女的是太原縣令的女兒。他父親下鄉視察,中途被臬司衙門帶了去,說是薩哈諒一案,他是要緊的證人,要留在監所,預備會審時作證。我們在這裡住久了,女子大約看出什麼風色,所以闖院要申訴告狀。」正說著,那女子提高嗓門兒和太監吵嚷:

  「王爺?皇上也住過我們家!」

  紀昀和乾隆聽得不禁一怔。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49 PM

四十七 邂逅相逢再敘舊情 三堂會審立斬欽差


  乾隆一聲不言語,起身開門出來站在房檐下。只見雪霧迷茫中西面邊門旁兩個太監正攔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那女子又哭又叫,口口聲聲要見這裡「最大的官」:「你們說這是『小事』,放我們身上就是大事!我爹那個身子骨,這個天兒在臬司衙門那涼炕上怎麼受得?藩台、學台他們貪贓賣法,與我們這些七品芝麻官什麼相干,只管一個又一個地拘人!老天爺——我的娘還在病著——」

  「叫她過來。」乾隆擺了擺手便進了屋裡。信手整理著案上文書,說道:「紀昀,把這些個送到莊親王那裡,叫鄂爾泰也看過就發走。」說著那女子已是抽噎著進來,乾隆一轉身看得真切,他全身一顫,立刻認出來,是在信陽游仙渡旅店邂逅相逢、鎮河廟臥病侍疾的王汀芷!剎那間,姚家老店、黃河故道、那冰雹、那雨——那場幾乎要了命的病,都一齊湧上心頭--就是眼前這個女子整日偎坐身旁,喂飯、侍藥,中間有多少柔情蜜意都令人永誌難忘。此刻,想不到竟是在這種景況下又再次相逢!乾隆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用若有所失的目光看著汀芷,一時間竟問不出話來。

  汀芷乍從雪地進來,屋裡光色很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見周圍幾個人一個個彎背躬身站得像廟中泥胎,鴉雀無聲的。她知道上頭這個年輕人來頭不小。她一個年輕女子,不敢盯著瞧,竟沒認出乾隆。在難耐的岑寂中,汀芷抿了抿散亂的鬢髮,蹲身福了兩福,低聲道:「大人吉祥!」便退到一邊側身站了,說道:「我要見您,是想請大人做主,叫臬司衙門放了我爹。我娘有個老氣喘病,身子骨兒不強,這個天兒更受不了,已經咯了幾天血。我爹是個清官,只知道圖報皇恩,不瞞您說,他接我們母女到任上,不是叫我們當太太小姐的,是為省幾個使喚人的錢,聽爹說——東院住的是大官,比巡撫還大。我一急——就硬闖來了——」說著,用手帕捂著嘴只是哽咽。

  「你爹叫王振中,是吧?」

  「是——」

  「他怎麼知道我比巡撫大?」

  「爹說有幾個不長鬍子的,嗓子有毛病的是——太監。」汀芷多少有點忸怩,用小腳尖劃著地說道,「爹說,就是軍機大臣,也沒有資格使喚太監。」

  乾隆這才知道是卜仁、卜義這干太監露了行藏,鬆了一口氣,笑道:「王振中是聰明人。我們是比巡撫大一點兒--卜智,你帶著這個去見孫嘉淦,叫他把王振中單獨放回來。」他取過搭在大迎枕上的明黃臥龍袋送給卜智,又轉臉對王汀芷笑道:「這下該放心了吧?」

  「謝謝大人!」汀芷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把事情辦下來了,感動得又淌出淚來,伏身磕了個頭道:「那——我這就回去等著了。」她仰面看了乾隆一眼,頓時一怔,卻沒說什麼,慢慢轉身退出。

  「慢。」乾隆微笑著擺了一下手,命太監們都退到外邊,這才說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是誰?」汀芷低著頭道:「爹說這院的人有要緊事,不許我們打聽。」乾隆笑著又問一句:「要是熟人呢?」

  汀芷這才認真地盯了一眼乾隆。她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嘴唇顫抖了一下,說道:「你--你不是田--你是皇上!」一時間,她慌亂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所措地揉弄著衣角。

  屋子裡一時靜極了,連隔壁茶爐子的水響都聽得清清楚楚。乾隆怔怔地望著汀芷,汀芷卻似有無限的心事,低頭不語。許久,才無聲嘆息了一下。不知過了多久,乾隆突然一笑:

  「是啊。不是王爺,也不是田盛公!」他微笑著說:『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你仍舊那麼標緻!只是剛剛哭過,又像一朵帶雨梨花。」他是情場老手,幾句話說得汀芷耳熱心跳,咬著指甲只是扭動。乾隆看得忍耐不得,過去一把將他攬在懷裡嘻笑道:「小親親,讓朕看看你的手,燙傷了沒有?」

  汀芷羞暈滿頰,歪倒在乾隆懷裡,微閉著雙眼,聽任乾隆撫摩著,吻著,口中卻道:「別這樣,被人瞧見——你別摸這裡——」

  「哪裡?別摸哪裡?」乾隆慾火中燒,耳語道:「想死朕了——你想朕不想,--你說那些老公,他們敢管朕的閒事?說,想不想——」

  「想——幾回夢裡都見了哩。」

  「你爹是個好官,朕還要升他的官。到時候調進北京,就選你進宮,住到暢春園——」

  汀芷一下子清醒過來,輕輕扳開乾隆那隻很不規矩的手,坐直了身子,一邊扣著扣子,嘆道:「有那個心,沒那個命啊——皇上你來遲一步,我——已經許了人家。方才——就算我報皇上的恩吧——」

  「朕已經知道你許了人家。」乾隆掃興地鬆開了手,看著裊裊婷婷的汀芷,又著實心癢難耐。突然猛地撲上去,又緊緊摟住了她,下死勁把她按倒在炕上,口中親親乖乖胡喊亂叫,壓著嗓子道:「要報恩就報得地道些兒——你女婿不是國子監那個姓許的監生麼?授個官留在京裡,想來往容易得很——」說著就扯她小衣。

  那汀芷喊不能喊,躲無可躲。她本也喜愛乾隆英俊瀟灑,被他這般兒挑逗,動了情竇,也就不甚防護。由著乾隆輕薄了一陣子,只說:「我的身子是皇上的了,你要護我周全!」

  「那是自然。」乾隆喘著粗氣道:「你嫁人只管嫁,朕有法子弄你來,照樣做愛!」還要說話時,外頭卜仁咳嗽一聲,說:「鄂大人,請稍等一會再來,皇上正和人說事兒。」汀芷又輕輕吻了一下,說道:「皇上,有人來了--別忘了我——」

  二人這才起身整衣,乾隆命兩個太監好生護送汀芷回去,心滿意足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吩咐道:「叫鄂爾泰過來吧!」

  ***

  第二天,仍是下大雪,孫嘉淦決定結案。他倒不是為那只臥龍袋,知道乾隆就在城裡,所以匆忙結案,是憂慮原、被告愈演愈烈地忙著尋找證人為自己辯護。通省官員本來就各有門戶,拉幫結派的「各為其主」,大有攪混水,把賄案變成政爭。拖的日子久了,外頭公務辦不成,而且留下遺患,山西的事將來更擾攘不休。他來山西遲,三台司衙門都住滿了各地來「作證」的官員,因此便住了學政衙門隔壁的文廟。咨文發到住在臬司衙門的楊景嗣處,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聽從人稟說:「楊大人親自過來拜望。」

  「我這就去接。」孫嘉淦坐在炕桌旁吃力地套了一雙烏拉草靴子,踏雪出來,匆匆迎到門口,見楊嗣景帶著一群師爺已經下轎,忙迎上去笑道:「夢熊,主審公堂在你那邊,怎麼倒跑到我這邊了?」說著二人在雪地裡拱手一揖。楊嗣景呵呵笑著,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既然要結案,我們兩個得事先商量一下。我那邊人太雜,說不成事兒。你知道我在吏部辦差,有些求調缺的不要臉的官兒,跟案子無關也有事沒事地糾纏,我也在這山西住不安寧,急著結案呢!」孫嘉淦笑道:「我自然要先和你商議。莫不成獨斷專行麼?吏部差使我知道,既然你現在是欽差,別管他們,只管打出去就是了。我就沒有你那多的想頭。」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進了文廟西配殿暖閣,分主賓坐定,楊嗣景笑道:「天下就一個孫錫公,哪能人人和你比呢!我今日在吏部、明兒不定就調到哪個省,打出去,怎麼和人家見面呢?再說,有些人也真是難纏,一個苦缺又一個苦缺地調補,來尋我也是迫不得已兒。」他端茶吃了一口,驅了身上寒氣,問道:「這兩個案子錫公有什麼主意?」

  「不糾纏,不拖延,不株連。」孫嘉淦簡捷明朗他說道,「我聽了幾天,兩個被告都是翻出陳年舊賬,要把水攪混。喀爾吉善在山西當了快二十年的官,九年巡撫,平素也確有不少惹人煩的毛病兒。他當然不受賄。給人辦成了事,事後受禮的事也不少。喀爾欽、薩哈諒他們就是吃醋他這一條,所以趁機也大撈一票。從根上說,你說是官場內訌也不錯,說是狗咬狗也不離譜兒。但薩哈諒的罪行是人贓俱在,喀爾欽也是鐵證如山。朝廷設法本為儆戒。既然不能窮究,只好將主犯決斷了,先平息了官司。喀爾吉善的事該怎麼處置,將來請旨另行處置。夢熊,你看我想的對不對呢?」

  楊嗣景聽著,頻頻含笑點頭,說道:「錫公剖析明白,但現在有些個事是攪在一起的。平兌入庫,薩哈諒手裡有喀爾吉善的手令,『照准,藩司從速斂收錢糧平兌入庫。』也難說他們事前商量過多收平入。因為薩哈諒獨吞了這筆外財,喀爾吉善分肥不得,才如此發難。喀爾欽手裡有往年喀爾吉善介紹士子入闈應考的條子,足證喀爾吉善過去也不甚乾淨。也難說不是分贓不均,不是挾嫌報復。昨兒怡親王的信錫公你也見了,已經有人告我們對喀爾吉善意存袒護。這麼決斷,萬一我們走後,再查出喀爾吉善貪墨的實證,你我的差使可就辦砸了不是?」孫嘉淦蹙額思索著楊嗣景的這些話,說道:「依著你怎麼辦?」楊嗣景道:「現在冬閒,官員回任也沒什麼實事。拼著再折騰一陣子,索性是叫他們互相打內炮,是墨吏一體處置;是清官也都顯出來;明發奏折申奏朝廷,該殺、流、監禁的按律處置,就不會有後遺症了。」

  「恐怕這樣不行。」孫嘉淦說道:「這樣審案,通省都要亂了。一年也理不清,他們把十幾年的舊案都翻出來了。再查,證人越來越多,案子越來越複雜。這大的雪,已有凍死餓死人的事,地方官都被我們扯著,怎麼成,開春春耕春播,賑災賑荒,也要靠這些『證人』。總不能把山西官場變成一鍋粥,稀裡糊塗,除了打官司任事不幹吧?」

  說到這裡,兩個欽差已是擰了勁兒。楊嗣景是吏部老官,心思轉得比軸承兒還快,怔著臉想了想,笑道:「錫公。不然這樣辦吧:所有來當人證的在任官,一律放回去。留下他們三個原、被告,我們好生審,如何?」至此,楊嗣景的心思偏袒被告一方已昭然如雪。孫嘉淦臉上掛了霜一樣,足有多時,起身說道:「我還奉有聖上密諭朱批旨意,由我來主持這次審斷。對了,差使功勞有你一份;錯了,我一身承擔。請!」

  「那好!」楊嗣景心裡似吃了蒼蠅一樣膩味,也只好隨著起身。「我唯孫公馬首是瞻!」

  兩個人不再說話,踏著大雪出了文廟,在廟外各自升轎,也不鳴鑼,由轎夫們咯吱咯吱踩著厚厚的雪來到臬司衙門。

  臬司衙門和冷清的孔廟迎然不相同。幾十個太原府的衙役拿著推板、掃帚、鐵銑、簸箕打掃照壁前的積雪,都把雪垛到旗竿西邊,騰出空場準備欽差大臣落轎。衙役們一個個氣喘吁吁滿頭熱汗,都呆站在一旁,看著孫嘉淦和楊嗣景下轎進門,歡呼一聲一哄而散。

  「請。」孫嘉淦招呼一聲略略靠後的楊嗣景進了大門洞、迤邐向大堂走去。但見過道裡、廊廡下、房檐下紛紛亂亂,都是從全省各地調來當「人證」的州縣府官員。可憐這些人平日在下頭也是輿馬高軒前呼後擁,到了省城,都群集在臬司衙門的議事廳裡,吃沒吃處,住的是冰涼地鋪,自己支鍋起火的,帶著冷乾糧硬啃的,一個個官服揉得皺巴巴的,烏眉灶眼,活似一群穿了戲裝的叫花子。眼睜睜看著兩個欽差氣宇軒昂地直入大堂,又羨又妒又恨又無可奈何,罵什麼話的都有:

  「去那媽!熱炕上吃飽睡足,格老子又該叫他們擺弄了。」

  「要做官,還是做大官。薩藩台他們還睡熱炕呢!」

  「別那麼比。我們在下頭審案,不也一樣?一個案子發了,捉一村的人來作證!」

  「那是混賬衙役們想敲剝錢--我們連送錢保出去住店都沒人要!」

  有的人竟然不顧官體、粗聲罵:「我操他喀爾欽奶奶的!」立刻便有人反駁,「我日他喀爾吉善八輩祖宗——」亂嚷嚷間,外頭有人報說:「欽差山西駐節使傅恆大人到!」

  人們立刻住了嘴,見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官員,穿著黑緞面鹿皮快靴進來,九蟒五爪袍子上套著一件黃馬褂,雪光中顯得十分耀目。傅恆雖年輕,但他帶三百奇兵夜襲馱馱峰,已是全國皆知。這個自從兩案爆發之後大門不出、一言不發的少年親貴突然出現,立刻吸了所有的目光。傅恆只帶了兩名親兵,馬刺踩在掃淨了的石板甬道上叮叮作響,卻是滿面春風。正走著,見廊下站著一個六十多歲花白鬍子的四品官,凍得嘴唇烏青,傅恆忽然折至他面前問道:「你不是戶部錢糧司的彭世傑麼?」

  「回、回欽差,」彭世傑慌亂地打了個千兒結結巴巴說道:「是,是卑職。卑職原來是在戶部。」

  「黑查山一戰,你糧草供得好。」

  「哪裡——那是我應份的差使。」

  「你回去吧。」傅恆拍拍他肩頭,「我知道你。這麼大的歲數,這麼冷的天兒--回去吧!」

  「可楊大人——」

  「沒事,有我呢!」傅恆擺了擺手便離開了。孫嘉淦和楊嗣景從二門迎了出來,傅恆忙上前寒暄:「二公,別來無恙?」

  楊嗣景眼見傅恆當眾賣人情,滿肚皮的不自在。想起昨日孫嘉淦放走一個姓王的官,不禁瞟了孫嘉淦一眼,心裡想著:這兩個人怎麼都一個作派?口中卻道:「都有欽命在身,同在一城,無緣拜會,想不到瑞雪送得貴人來啊!哈哈哈——」

  「我是專門來看審案的。」傅恆看一眼沉吟不語的孫嘉淦,說道:「下頭人報說今天二位大人要審結此案,我真是又喜又慰。這幾天我的人每天出城看,城郊已經凍死十幾個人了。」

  三個人說著話步入大堂,只見大堂正中擺著兩張公案,顯然是孫嘉淦和楊嗣景的位置。靠西一張桌子,是喀爾吉善的位。東邊兩張方凳,自然是留給被告喀爾欽和薩哈諒坐的了。方凳前跪著薩哈諒和喀爾欽。見他們進來,二人翻了翻眼皮沒言聲,站在廳柱旁出神的喀爾吉善只看了傅恆一眼,也沒說話。楊嗣景便命,「在上頭再擺一張公案,請傅大人坐!」

  「不用了。」傅恆笑嘻嘻說道:「那麼小個平台兒,三張公案擺得下麼?我就坐在你側邊,觀看二公辦案風采!」二人聽了無話,互相一讓,三個人同上了公案後正容就座。

  「欽差大臣升堂了!」

  楊嗣景的戈什哈高聲含糊叫道。連他也不明白:一個兩個欽差還不夠,今日又來一個欽差!

  守在外邊的皁隸們「噢--」地拖著長聲喊著堂威,手執黑紅水火棍進來依班排定。幾十名親兵戈什哈懸刀而入布置在四周堂角,把架上的刑具踫得叮噹作響。大堂上的氣氛立時變得緊張肅殺。

  「今日審結此案。」孫嘉淦臉上毫無表情,「本欽差與楊欽差已經商定,所有一應干證人等一概先回任辦差--傳諭出去,叫他們立刻啟程回任!」

  「扎!」

  薩哈諒忽然站起身來,擺手道:「慢!」他恭謹地向孫嘉淦一拱手,說道:「恐怕孫大人孟浪了吧?斷案要人、贓、證俱全。放了人證,誰能說得清?」說完坐下。喀爾欽又起身道:「請孫大人收回成命。我們吃官司尚且不怕冷,他們當人證的有什麼怕的?」也坐下。

  「你們死在臨頭,還敢如此囂張,咆哮公堂!」孫嘉淦目光灰暗,獰笑一聲,「來,給他們撤座!」幾個衙役過來見他們端坐不動,--畢竟過去都是他們望而生畏的長官,竟沒人敢下手。孫嘉淦「啪」地將警堂木一拍,怪目圓睜斷喝一聲:「撤座!你們已是被革官員,與庶民同例!」

  兩個人這才不情願地站起身來,喀爾欽進士出身,口齒流利,說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是楊大人讓我們坐的!」孫嘉淦格格一笑,說道:「能叫你坐下,自然也能撤掉你的座。你就站著,也不為上刑。你既革職為民,也不算什麼『大夫』。《大清律》三千條,『貪贓之墨吏不事以禮』,你老實點!」坐在旁邊的楊嗣景覺得句句話都是在剜自己的心,不覺臉色漲得通紅。舔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那衙役出去,一時便聽外頭亂哄哄一陣輕聲歡呼,人證走得精光。

  「喀爾欽,」孫嘉淦問道:「你可知罪?」

  喀爾欽突然有一種不祥之感,驀地冒出冷汗來,顫抖著聲音回道:「犯官——知罪。」

  「你賄賣了多少生員名額?每一名索要多少賄金?」孫嘉淦嗓子暗啞,重重拍了一下警木,「講!」

  「共是十七名——」喀爾欽吶吶說道,「每名四百兩、五百兩不等。有的只收五十幾兩的——」

  「為什麼收價不一樣?」

  喀爾欽道:「文章差的收的就多點,文章好的,就少收。還有的有人推薦『俊才』,不收的也有——」

  「真可謂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孫嘉淦一聲冷笑。你的收條都在這公案上擺著,諒你也不能不認!」說罷斷喝一聲,「到一邊跪著聽發落!」

  傅恆瞟一眼公案,果然見印盒旁放著一疊條子,伸手取過一張看時,上頭寫著:

  今借到學政喀爾欽大人現銀四百三十五兩以資急用,乾隆三年制科山西孝廉魏好古。

  初思,傅恆頗覺不解。後來才想到其中奧妙:魏好古取中舉人,可以憑條付錢;如取不中,這魏好古就「不是乾隆三年孝廉」,借條也就無效。想著幾乎笑出來:科場舞弊真是花樣百出。正思量著,孫嘉淦又問道:「你怎麼分辨得出哪份卷子出過借條,哪份卷子沒有借條?--卷子一律都是謄錄的!」

  「回欽差,事前有約定的暗語,頭兩比裡帶有『天地玄黃』四個字的就是有借條的。」喀爾欽連連叩頭,「可憐我往取士從不舞弊,只有這一次也沒有實得銀子——」說著已是淌下淚來。

  「跪到那邊去!」孫嘉淦毫不動心地指了指廳柱,「待會兒我再發落!」說著又轉臉問薩哈諒:「你呢?你可知罪?」

  薩哈諒卻不似喀爾欽那樣膿包,他一直用詢問的目光盯著楊嗣景,見楊嗣景一臉木然,正自詫異,聽問忙道:「犯官知罪。但有下情上稟!」他頓了一下,「收錢糧前我去見喀爾吉善,曾言及山西災縣太多,多少官補了缺也不肯上任。藩庫的銀子再多,我們一文也不能擅自動用。所以請示憲命,以『道路難行,火耗不足為償』為由追加一點銀兩,平兌入庫。這是請示過的。」楊景嗣此時插話問道:「喀中丞,這件事可是有的?」

  「回楊大人,」喀爾吉善冷不防一下子問到自己,不安地欠身道:「他請示,有這件事,但我沒有答應。」

  「你點頭了的!」薩哈諒大聲道。

  「我沒有。」喀爾吉善胸有成竹,一點也不動肝火,「我同意的事從來都要寫出憲命。你有我的手諭?再說這事,即使我同意,也只能叫你藩司統籌,將多餘銀兩分發各個苦缺和無缺官員任所,以補養廉錢和俸祿不足。我怎麼會叫你獨個兒中飽私囊?」

  「你--!」薩哈諒氣得雙目鼓得像要爆出來,半晌才喘著粗氣道:「設陷於前,落井於後!我送三千兩銀子時你怎麼說的?你說,這點銀子連十個秀才也買不起!——你是嫌少!你說了沒有?」

  喀爾吉善道:「你厚顏無恥!我是借喀爾欽的事挖苦你,竟成了你的把柄?我若嫌少,叫你給我增添,你敢不麼?我想要銀子,為什麼公然拜章彈劾你?你不要臉!」

  「你奸詐凶險!」

  「你是個笑面虎!」跪在廳柱旁的喀爾欽幫腔。薩哈諒喘著粗氣接口道:「對,他就是一隻白臉狼!」

  「啪!」孫嘉淦將警木重重一拍,「住口!這是欽命會審大堂,不是你們的狗窩!」他戟指問薩哈諒,「多收平兌餘金是多少?」

  薩哈諒翻了翻眼說道:「四萬七千多兩吧。」孫嘉淦問道:「現存在哪裡?」薩哈諒的腿顫了一下說道:「德鑫錢莊。」又補了一句:「你們查抄過了嘛!」

  「德鑫錢莊誰是東家?」

  「是——我侄子。」

  「為什麼不在藩司公賬上落賬?」

  「——」

  在孫嘉淦掏心剜腹的問話下,薩哈諒的防線崩潰了,喃喃說道:「我已說過我知罪的——不過喀爾吉善--」

  『住口!」孫嘉淦勃然作色,「我只問你知罪不知?」

  「知罪!」

  孫嘉淦命喀爾欽也上前跪下,說道:「先帝爺雷厲風行整飭吏治,剛剛晏駕數年,你們竟然又大肆狂妄,貪墨壞法!我聖上以寬為政,為官員增俸增祿,你喀爾欽每年養廉銀是四千兩,能買白米四千石。你薩哈諒是八千兩,有什麼不夠使的?輒敢置王章國憲於不顧、於貧寒士子小民百姓身上敲骨吸髓以填欲壑!」他陰冷地一笑,「本欽差將你們就地正法在此,以謝山西凍餓溝壑之百姓,你們可有怨言?」

  誰也沒想到孫嘉淦竟不再請旨就將兩名朝廷大員立即正法。一時間堂裡堂外的皁隸、衙役、師爺、親兵、戈什哈近百人,個個僵立如偶,面如土色!

  「拖出去!」孫嘉淦吼道:「就在臬司纛旗下行刑!」

  衙役們看了看孫嘉淦的臉色,再也不敢遲疑,兩人一組架起喀爾欽和薩哈諒就往堂外雪地裡拖。喀爾欽和薩哈諒此時才清醒過來齊聲大叫:「楊夢熊!你見死不救麼?」楊嗣景臉色慘白,兩手在簌簌發抖,也不知是驚、是怒,卻也沒言聲。薩哈諒眼見已被拖到大堂口,真的急了,身子一擰,竟掙脫了衙役直趨公案前,也不言聲,獰笑著看看楊嗣景,撕開自己袍角,取出一張紙來遞給孫嘉淦,惡狠狠地說道:「錫公大人,這是楊嗣景來山西給我帶的信,是弘昇代筆,替怡王爺寫的——」孫嘉淦一臉陰笑,伸著手剛要接紙,楊嗣景在旁劈手奪過,略一過目,揉成團兒竟吞了肚裡!傅恆就挨身坐在他旁邊,一把將這位欽差摟翻在地,一手死擰脖子,一手就從嘴裡拼命摳那條了,但畢竟遲了一步,那條子已被他咽了下去!。

  堂上立時嘩然大亂。混亂中喀爾欽也掙脫了兩個發呆的衙役,怒吼一聲直奔喀爾吉善,和薩哈諒合力將猝不及防的喀爾吉善按倒在地,拳打腳踢帶抽耳光。一時間欽差和欽差,犯官和原告,有的在公案台上,有的在公堂上,亂滾亂打,公案都被拱到了一邊,喀爾吉善坐的那張桌椅也都四腳朝天——

  「都住手!」

  孫嘉淦也萬萬料不到會鬧出這種事,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大聲咆哮道:「起來!」

  喀爾欽和薩哈諒被拉在一旁,呼呼直喘粗氣,喀爾吉善臉上被抓出幾條血痕,青一塊紫一塊,額上還鼓起個大包。傅恆也失望地站起身來,鐵青著臉坐下。楊嗣景臉色紫得像茄子皮似的。剛剛坐下。孫嘉淦便命:「撤他的座!」傅恆不等人來,一腳就踢飛了他的座椅,揮著胳臂便把楊嗣景摔到公案前。

  「剝了他的官服。」孫嘉淦盯著這個階下囚,「摘掉他的頂戴!」他已經無心再細問下去。心裡掂量著,再兜出怡親王這條線,也等於給乾隆出難題,更丟大清體面。思索定了,說道:「聖上早已洞察你存有私心袒護贓吏。因而密諭我相機處置。你作到這一步兒,實非人臣所為。看來你是要以身家性命來保這兩個贓官的了?我成全你!來,將喀爾欽和薩哈諒收監,隨我押回北京。把這個楊嗣景拖出去,立斬!」

  衙役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次三堂會審,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起先呆呆愣愣地看,已不知身在夢裡還是在實境裡。此時驚醒過來,拖上楊嗣景就往外走,楊嗣景邊走邊叫:,『你敢!你敢?」

  「我當然敢!」孫嘉淦衝他背影一啐:「呸!」

  隨著三聲大炮,楊嗣景已是人頭落地。孫嘉淦猶自怒氣沖沖。一擺手道:「退堂!」喀爾吉善似乎還想說什麼。看了看孫嘉淦臉色,默默雙手一揖,踽踽退了出去。

  偌大的公堂裡只剩下孫嘉淦和傅恆二人。他們不約而同地踱到堂口,看著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的大雪,久久都沒有說話。

  「聖上就在太原。」孫嘉淦舒了一口氣。

  「今晨已經啟駕回北京去了。」

  「晤。」

  「你殺了楊嗣景,朝廷--」

  「沒關係。」孫嘉淦道:「朝廷於我必有褒揚。但我也知道種禍不淺。」

  傅恆怔了許久,說道:「主上英明,你不要擔心。」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0 PM

四十八 公子失意詠詩懷舊 天威震怒調兵防患


  乾隆到了豐台才接到孫嘉淦和傅恆的密奏,知道了山西臬司衙門發生的一場曠古奇聞。孫嘉淦的折子很簡單,約略敘述了審案經過,說「該欽差當眾吞食罪證,欺君滅主,無法無天。若傳之天下後世,朝廷蒙羞。臣當即將其正法,震懾官吏。臣已嚴令在場所有人不得將審案情形外洩,如有違者,斬之不恕。其所有處置不當之處,乞望聖主降罪,以為辦差不力之戒。臣雖死亦無憾。——」傅恆的折子卻寫得很長,繪形繪聲,賽似一篇稗官小說,末了卻道:「奴才與孫嘉淦商議,已將在場全部人役集聚,嚴飭勿使外傳,以維朝廷顏面。如此貪贓太出奴才之意外。奴才當眾扭打楊嗣景,亦有應得之罪。乞主上恩降雷霆,臣甘心受罰。」看了這兩份奏折,乾隆想像著臬司衙門當時混戰情形,真是百味俱全,想笑又想哭。呆呆出了半日神,便命卜仁去傳莊親王和鄂爾泰過來。

  這是豐台大營旁邊的一個旅舍,因是微服還京,乾隆一干人沒有驚動驛站,就住在這裡,只派太監去豐台大營傳旨,派兵暗地將這個旅店嚴嚴實實護了起來。因上房的炕燒得太熱,乾隆命人將窗戶上隔扇支起一條縫。允祿和鄂爾泰一進門,乾隆便笑道:「從山西到保定一路都是大雪,偏到北京,乾冷乾冷的,竟沒有下雪。」

  允祿說道:「這裡的天陰得很重。方才我過來,有一片雪落在臉上,看來馬上也要下雪了。今年看來是皇上走到哪裡哪裡就下雪。」

  乾隆一笑,說道:「下雪畢竟是好事。再下幾場,幾個省明年就有好年景。今晚我們就宿在這裡。明天你叫戶部行文,黃河以北,無論有雪沒雪,官員都要像王振中--」他怔了一下,補了一句:「鄂爾泰記著,王振中即刻調補戶部郎中,太原府現在沒有缺。再說,中央機樞裡要多選一些知道體恤民情的官來任缺--各地官員都要像王振中那樣親自下鄉,斷炊的要周濟些糧食。從藩庫裡支出,明年徵糧時歸還。」說罷,將傅恆和孫嘉淦的折子丟在桌子上,「你們看看,我們離開山西那天,臬司衙門大打出手,演了一出全武行!」他隔窗向外望了望,果然已經零零星星飄下了雪花。因又問卜義:「你是打前站的,歷來都是我們自包店住。怎麼瞧著西廂南邊還住著個陌生人?」

  「回主子話,」卜義說道:「那是個等著殿試的貢生。原來住城裡,出城訪友沒遇著,就住在這店裡。這附近別的店裡住的人多。這裡店主人又不肯攆人,只好將就一下。他是個文弱書生,奴才已叫人暗地嚴密防範,主子盡管放心就是。」乾隆聽了無話,見鄂爾泰將兩份奏折呈遞上來,一邊接一邊說道:「你們議一下。」

  鄂爾泰見允祿沉默不語,遂道:「這樣拆爛污的事出在幾個大僚身上,真叫人夢想不到!此事傅恆作的不差,孫嘉淦處置失當。應該將楊嗣景鎖拿進京嚴審問罪的。」允祿也道:「鄂爾泰說的是。人一殺,也就無從細究,沒有筆跡,也就對證不出是誰寫的信,信裡說的什麼。」

  「這事編成戲,準惹人笑。但朕卻笑不出來。」乾隆的目光裡帶著哀傷的神氣,「不殺楊嗣景,帶回北京,朕恐怕更難收場。下頭是小狗咬小狗,一嘴毛;到北京,怕就是狗王咬狗王,滿口血!一群市儈屍居高位,不講忠孝,不講仁義。小人之難處也在這裡,你嚴,他有怨氣不敢沖你,就在百姓身上出氣,可勁兒地敲詐,逼出一個白蓮教;你寬,他就上頭上臉,肆無忌憚貪墨壞法。朕真累,不是身上累,是累到骨子裡,累到了心裡!」說到這裡,乾隆竟淚光瀅瀅,不勝淒楚。允祿和鄂爾泰見他傷心,也無話安慰,只好垂頭不語。正沒理會處,外頭錢度和紀昀請見,乾隆定了定神,緩聲說道:「進來吧!」

  紀昀和錢度一前一後進來,給乾隆請了安。兩個人都是精明人,立刻覺得屋裡氣氛沉悶。紀昀道:「上書房和軍機處都已經知道主子到了這裡。張廷玉派人送信給我們,代他請示,要不要他過來請安。他又特意從內廷調來了十幾名侍衛,會同豐台大營護衛。」

  「不用過來請安了。」乾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有過人之處,居高位常存臨淵之心,這一條就很難能可貴。他三代為相,都能處之若素。」他彷彿心情好了一點,問紀昀和錢度道:「從山西一案看來,吏治又在敗壞了。朕心裡不勝憤懣,今日想聽聽你們為臣的意見!」

  錢度骨碌著小眼睛沉思片刻,說道:「就山西一案看,吏治不痛加整頓是不行了。先帝爺的辦法還是行之有效的,歷朝歷代遇有貪賄案都是治小不治大,不肯輕易殺大臣。撿些個芝麻官頂缸。因此,大員就有恃無恐。奴才以為,殺一名大員,比殺一百名小官還頂用。為什麼呢?朝廷大員清廉了,他就不許下頭有貪賄的事。小官見大官都遵法,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就如薩哈諒,他想斂銀子,就帶出一群墨吏,薩哈諒要是兩袖清風,下面誰敢如此囂張,公然地多收平入?」紀昀卻道:「錢度的話雖是,但只說了法理。聖上以寬為政,造成今天天下祥和之氣,很不容易。山西一案是一省獨有,還是省省皆是,這還要仔細甄別一下。臣以為可以多派一些觀風使,巡行各省,有案即查,無案即罷。觀風使只有彈劾權,沒有處置權:這樣不致擾了大局,又能常常糾舉各省弊端,隨時矯正。」他侃侃而言,又道:「為做官學制藝,做了官扔制藝是可以的,但做了官就不讀書,惡俗相傳,漸習漸染,就如白布染皂,一旦下水再難回頭。上次皇上論起宋儒道學,程朱之學貌似堂皇,好像比聖人還要克己,其實人欲如水,導之有方,人欲與天理並不相悖--皇上這話,臣初聞如雷霆驚心,愈想愈覺有道理。但若人欲與天理互相契合,人人將心比心,以心報主。那麼朝中像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正人就會越來越多。以「人欲」自養,對人則口口聲聲的天理,偽君子也就越來越多。山東大儒溫鈞廷到嵩陽書院講學,幾個妓女堵在門口討夜度錢,他能教出什麼好學生來?」

  「依著你看怎麼辦?」乾隆問道。

  「對官員也要懲教。以懲為教,以教輔懲。」紀昀恭肅答道,「錢度說得很對。對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捨得下刀子殺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龍以來代代如此。殺了劉康,天下知府就曉得不可妄為。誅了山西這兩個敗類,天下藩政、學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腦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這是一條,再一條在任官也要讀孔孟的書,摒除宋儒以來雜蕪之學,以天理約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設歲考時時督查勉勵,品學才識好的獎拔,劣的就降黜。這是很平穩的整頓吏治辦法。」

  乾隆靜靜聽著,說道:「紀昀是個有心人。回頭你和錢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爾泰轉呈上來。朕的宗旨其實就是兩條,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飭,局面一定不要亂。以寬為政並不是縱容貪官!」說著,天色已暗,乾隆便命傳飯。

  吃過晚飯已有一個時辰,乾隆看了一會邸報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請聖安」的套話,甚覺無聊,便出來獨自散步。他沒有叫,別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著手仰望著天,不時飄來一片雪,落在熱呼呼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清涼適意。去山西往往來來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見到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著京城的土地,他心裡有一份踏實親切的溫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兒、紐枯祿氏、驀地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時她們都不在身邊,再細細思量,他才發覺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間又想到楊嗣景,回護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沒料到這個殺才竟然是個無賴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麼信?裡頭寫的什麼?弘曉為什麼叫弘昇代筆?這和前頭弘昇他們暗地鼓搗『八王議政』有沒有牽扯,——乾隆把各條線路順著脈絡往一處聯,頭都想疼了,忽然西廂南端屋裡傳來朗朗吟誦聲:

  送君南浦,對煙柳青青萬縷。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鸝自語。甚動人多少離情,樓頭水闊山無數。記竹裡題詩,花邊載酒,魂斷江干春暮。

  都莫問功名事,白髮漸星星如許,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漫留君住,趁醇釀香晚,持杯且瑤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絕西窗夜雨。

  在這靜寂無聲的小雪之夜,羈旅之人,聽到這樣清雅的曼聲詠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適。乾隆聽著這首《薄幸》詩,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錦霞,不禁癡了。接著聽時,那人又誦道: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先生清雅!」乾隆一邊說,笑嘻嘻推門進去,舉手一揖說道:「只是太淒楚了。你似乎有什麼心事?」一邊說一邊打量這人,只見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湖綢長袍,黑緞子絲綿坎肩,總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清俊的瓜子臉上微有幾粒白麻子,一條細長的辮子盤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著窗戶吟誦。見乾隆突然進來,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請坐!敢問貴姓,台甫?」乾隆一邊笑一邊和他行禮坐下,說道:「卑人田興,從山西販馬回來。聽先生清吟,不覺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麼稱呼?」那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錢度一頭闖了進來,說道:「主子,鄂當家的叫我過來看看,要沒事,請主子回去,有幾筆帳要回主子呢!」一抬頭,驚訝得後退一步:「這不是勒敏三爺麼?」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羈旅中遇到故舊,他心裡也覺親切,說道:「你怎麼也在這兒?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麼稱他主子?」那錢度十分機敏,只略一頓,說道:「我們爺是漢軍正紅旗的牛錄。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兒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遂笑道:「你比我們滿人還懂禮。前年我落第,踫到我旗下一個奴才在什麼光祿寺當寺丞。我攔住他的馬說要借點錢。這個殺才連馬也不下。掏出二兩銀子丟在地下。讓我一把把他拽下來踢了兩腳。我說:「爺不要你的銀子了,倒賞你兩腳!」

  「勒敏——先生。」乾隆見錢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無疑忌,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先生是滿人,哪個旗下的?」勒敏嘆道:「說出來辱沒先人。家父就是湖廣巡撫勒文英。先帝爺手裡壞的事--如今我連旗人應份銀子也不得領。托尹中丞仗義,替我捐了個貢。如今內務府新設了個七司衙門,還沒有殿試,就在衙門裡走動,掙幾個房店錢——」乾隆笑道:「那也算我們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奉給乾隆,一杯遞給錢度,錢度忙搖手道:「我怎麼敢和主子一處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爺,這麼大冷天兒,你到豐台來做什麼?」勒敏嘆息一聲,說道:「我來尋玉兒。一到北京我就尋張家肉舖,張銘魁自從我走後不久就遷走了。六六也叫東家辭了。我無法報這個恩了!」他說著,想起玉兒待自己情重恩深,淚水奪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還不了這個願的了。」

  「你也不用這樣。」錢度心裡突然一陣愧疚,面皮便微微發紅,「你又沒有忘了他們。還在苦苦尋訪嘛。這一番殿試得意,選了官出去,要有這個緣份,總歸見得著的——」說著也是神色黯然。錢度見乾隆詫異,忙將勒敏科考失利,被張銘魁父女營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長一短說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雖不同而情同,也不覺有相憐之意。嘆道:「看來天下事無大無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淚眼模糊,說道:「我何嘗不這樣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麼地方幹錯了事,說錯了話,惹得她一家這樣厭棄我!這些天我一有空兒就去西河窪子,在那個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樓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勝地哽咽著。錢度眼見無可安慰,在旁笑對乾隆道:「鄂當家的那邊候著呢!敏兄,不用傷感了,殿試完了,我幫你一處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難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回到了上房。一進門便問:

  「今兒的邸報,內廷送過來沒有?」

  允祿、鄂爾泰和紀昀都在上房等著,見他問,允祿忙道:「今兒的邸報沒取來,如今宮禁比原來森嚴,七司衙門和內侍衛房不相統屬,去取邸報的太監被擋了回來。臣已經寫了手諭,叫卜信再去,大約一個時辰就--」

  「什麼七司衙門?」乾隆方才聽勒敏講,還不甚留意,如今見連自己的貼身太監都被擋住,倒警覺起來,「七司衙門歸屬哪裡統轄?」允祿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道:「這事是奏過主子的,是內務府新添設的衙門。因皇家宗親越來越多,外地王爺進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當時說過,主子點了頭。他們嚴密關防,怕不是好的?」乾隆聽了目視鄂爾泰,見鄂爾泰沉默不語,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聲說道:「原來是這樣!朕還以為你們要寫折子奏准了再辦的。哪裡想到你們雷厲風行,趁著朕不在北京,竟悄沒聲兒就弄起個『七司衙門』!」

  允祿被這尖刻的譏諷刺得渾身一顫,自覺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說道:「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曉他們辦的。更不想他們竟然和內廷侍衛分崗,也宿衛在大內。」紀昀在旁道,「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將來就是大清的東廠、錦衣衛!我聖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門。皇上以仁道聖化育天下,豈有設這種衙門?--將來尾大不掉之時,就難辦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語氣像結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筆寫了幾行字,交給卜義,「你飛馬傳旨,叫豐台提督和步軍統領衙門九門提督來見朕;傳旨張廷玉、訥親、弘曉也立即來--誰也不許帶從人!」鈐了隨身小璽。待卜義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紀昀的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這個衙門。」

  這麼急?幾個人都吃了一驚。錢度眼見允祿臉上一紅一白,面子上真掛不住,笑道:「主子似乎可以從容些兒。明兒回朝,只是一道詔書的事。天已經黑了,三更半夜地又是換防,又是撤衙門,也容易驚駭視聽。依著奴才的見識,那屋裡勒敏就在七司衙門當差,叫過來問問裡頭什麼情形,再作處置似乎穩妥些。」不知怎的,錢度很忌諱勒敏這次殿試取中,遂趁機燒這把邪火,提醒乾隆勒敏是「七司衙門」的。不料乾隆笑道:「他是就要殿試的人,朕一旦傳見,將來有公也不公,無私也有私了。錢度不曉得瓜田李下之嫌?」一句話說得錢度諾諾連聲而退,紅了臉不敢再說話。

  「十六叔,你起來,聽朕說。」乾隆對允祿溫和地一笑,說道:「設七司衙門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弘曉的錯,是朕當時不經意點了頭。所以你不要不安。你是朕嫡親的叔叔,朕不能掃你顏面,待會兒人到齊,就由你和弘曉主持辦這事。七司衙門,一夜也不能留。這是國家制度。十六叔有什麼不明白的呢?」說話間,卜信進來稟道:「豐台提督葛豐年到了,主上見不見?」乾隆取出懷中金錶看了看,略一思量,說道:「延玉他們恐怕還要一陣子才能到。先見見這個葛某人吧。」

  葛豐年走了進來。這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臉橫肉,鬢邊還有四寸來長的一道傷疤。在燈下閃著黑紅的光,彷彿在訴說他往年的戎馬生涯。他多少有點莫名其妙地跟著卜信進來。果然見是乾隆,怔了一下,黑塔一樣的身軀跪了下去,說道:「奴才葛豐年給主子磕頭。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主子不在紫禁城,來了這兒?」

  「葛豐年。哦,想起來了。」乾隆笑道:「是奮威將軍岳鍾麒的偏將。打仗穿紅袍,有名的『半邊紅』,是不是你呀?」

  「是!」葛豐年臉上橫肉綻起,咧著嘴笑道:「主子興許不記得了,奴才還是雍和宮的王府護衛呢!比李衛出來得還早。先帝爺有一回打門洞裡過,瞧見奴才長得像個煞神,說『這是個廝殺漢子,該至邊廷立功,掙個封妻蔭子的功名!』,就打發奴才去了岳鍾麒軍裡,原來的畢力塔軍門死了,又調奴才來當豐台提督。」

  乾隆點頭道:「原來還是朕的家奴!好,是朕的一員戰將!」葛豐年道:「奴才省得。奴才這個差使就是京師的看門狗。有人要進來--『汪』!奴才就咬一口!」

  「好奏對!」乾隆不禁縱聲大笑。站在一旁的允祿、鄂爾泰、錢度和紀昀也都無不捧腹,笑個前仰後合。葛豐年說道:「這是奴才的老子跟奴才說的。主子,我說錯了麼?」乾隆笑得噎著氣,說道:「不錯不錯,你老子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豐台大營現在統轄多少人?裝備怎麼樣?」

  葛豐年忙道:「連京郊各縣,共是四萬七千七百七十六個人。紅衣大炮十門,無敵大將軍炮八門,鳥槍一千支,有個火器營,還有騎兵七千,不住豐台,在密雲訓練。十七爺管著訓練,編制還是在奴才這邊。」乾隆道:「朕若叫你調集一萬人,最快要多長時辰?」葛豐年興奮地昂了下頭,說道:「主子,有仗打麼?一萬人小半個時辰!」

  「仗將來有你打的。」乾隆看著這位嗜殺成性的將軍,說道:「不過現在沒這種差使。待會兒你隨護莊親王、恰親王、訥親、鄂爾泰四個王大臣進城。會同九門提督衙門,各帶五百名軍佐,解除七司衙門武裝,封鎖文件,一件事也不要出紕漏,一個人也不要殺,平平安安把差使辦下來,就是功。」

  「扎!奴才省得!」

  乾隆擺手道:「你且退出去,待會兒人齊了,再叫你進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1 PM

四十九 葛豐年率兵擒阿哥 乾隆帝談笑清君側


  葛豐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見弘曉等人來。他是個急性人,便請守在門口的卜仁進去請旨,可否允他回營先行集合人馬。不一時卜仁便出來。說道:「不用。待會兒,王大臣從豐台大營過,就便兒就辦了。」葛豐年只好耐著性子在門外守候,足足過了近一個時辰,才聽到一陣馬蹄得得聲,弘曉、訥親、張廷玉,九門提督因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諾暫署,--幾個人都沒帶從人,騎著馬過來。卜仁、卜禮見他們過來,暗中問道:「是卜義麼?」

  「是我。」卜義答道,「幾位都請到了!」說罷俯身趴在張廷玉馬下,卜仁、卜禮也忙過來扶著張廷玉踩在卜義的背上下來。幾個人悄俏地進了店。一入上房,就見到闊別近月的乾隆,由張廷玉領銜,一齊跪下請安。

  乾隆抬抬手,說道:「起來吧。這裡不比大內,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著說話吧。」張廷玉謝恩坐在靠牆凳子上,說道:「皇上氣色很好,只是略清減了點。既到了豐台,回大內或暢春園只有咫尺之地,這個地方不易關防。」乾隆沒有接這個話茬,說道:「你們在京的王大臣辦差不錯--見到山西的折子了麼?」

  「見到了。」怡親王弘曉忙道,「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過孫嘉淦處置得太魯莽了,人死贓證滅,怎麼查呢?臣弟心裡很不受用。因為楊嗣景這人我就不認識,我問弘昇給山西寫過信沒有,弘昇說,『這是什麼事,我就那麼笨?』說來說去,竟越來越糊塗的了。」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轉臉問訥親:「你看呢!」

  訥親怔了一下,說道:「據奴才想,這和偽奏稿案一樣,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斬亂麻的好。」弘曉冷笑道:「那楊嗣景公然說是弘昇代我寫信,我受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關己,你說得好風涼!」訥親道:「王爺不要錯疑了我。咱們是對主子負責。心裡怎麼想,應該是無欺無隱。這件事等主子回宮,自然有御前會議。容我慢慢解釋。」

  「現在就是御前會議。」乾隆一笑道,「宮裡議和現在議還不是一樣?不過,今晚不議這事。朕方才說過,你們留京差使辦得不錯。朕出去這麼久,連豐台提督都不曉得,你們的口封得很緊,事情做得很嚴密。」他語帶雙關他說道,「朕是想問,七司衙門是怎麼回事?」

  弘曉坦然說道:「是臣弟請示了莊親王設立的七司衙門,皇上知道,開國已經百年,到臣弟這一輩,還有比臣弟小兩三輩的宗室子弟,足有兩三千人。每天提著個鳥籠子串茶館、說閒話、養狗、栽石榴樹,不如給他們安排個正經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爺進京,由他們照管,一來得些進項,二來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藹地問道:「這個七司衙門是誰管著?」弘曉道:「是五爺家的弘昇,人聰明,也精幹。理親王弘哲和怡貝勒弘昌推薦的。我不放心,又加了個弘普當協辦。」乾隆問道:「設立之後,你沒有再過問這些事?」弘曉道:「我在軍機處,沒有料理這事。左不過按月支錢糧,每天點卯照料點內務,都是些小事。」

  「小事?」乾隆冷笑一聲,「他們已經接防大內宿衛,連奉旨回宮的太監都擋了回來。你是管『大事』的,朕請問你,還有什麼事比這更大?一就是你每日轉到朕那裡的請安折子,不疼不癢的條陳,亂七八糟的晴雨表?你弘曉鄭重其事給朕上過一份折子?這後院垛了這麼一堆乾柴,一點就著,你居然一聲不吭?昏憒!」

  皇帝突然變了臉,幾個人都驚得臉色蒼白,再也站不住,都一齊跪了下去。張廷玉也坐不往,也跪了,說道:「這事情臣和訥親都知道,也過問過。因說是請旨准行的,就沒有深究——臣老邁昏憒,請主子降罪。」訥親也道:「臣罪難逭,求皇上嚴加懲處。」

  「朕誰也不懲處。」乾隆突然換了笑臉。「朕就是為顧全你們體面才叫你們來。解鈴還須繫鈴人嘛。今晚就辦這件事。內城都是英諾的人,離城還有這麼遠,叫葛豐年護送你們進去--就這樣吧!」弘曉有點為難他說道:「這是一道旨意就辦了的事。何必這麼匆忙,帶兵進城,驚動太大了。」乾隆倏地收了笑容,說道:「你叫弘『曉』,卻不曉事,顧全你的體面,你還要饒舌!你退下,到西廂房明天隨朕進城,不要你來辦這個差了!」他說著,又到桌前寫手諭,一邊寫一邊說道:「譬如眼裡有沙子,你要朕『明日』再揉眼!」他將手諭遞給葛豐年。「你的差使兩條,護送幾個大臣到大內,然後立即到怡王府拿下弘昌,還有弘普、弘昇,一體鎖拿交宗人府給訥親看管!」

  「皇上!」弘曉痛苦地輕聲呼喚道。

  乾隆神色黯淡,擺了擺手,說道:「你下去吧,朕就有恩旨的。」

  設立不到半個月的內務府七司衙門在兩個時辰內土崩瓦解,像它的出現一樣突兀,消失得一乾二淨。按照弘皙的設想,將在京的兩千多名皇族子弟、閒散的宗室親貴組織起來,加上他們各自的家奴門人,這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把持內務府。(宗人府也是不言而喻的),逐步掌握宿衛大權、外藩接待權、與八旗旗士的聯絡權,——實力大了,皇帝也不能不買帳,即使不能廢掉這個「來歷可疑,名份不正」的皇帝,至少也可削掉他的獨裁權,恢復順治皇帝前八王議政的局面。可事情做起來,才知道不容易。原來密議過多次「一年之內暫不顯山露水,只站穩腳跟」的計劃未能實現。這些天璜貴冑個個都不是省油燈,說是內務府的「第七司」,內務府壓根兒就不敢招惹,連弘普、弘昌、弘昇也約制不住。這些七司衙門的「兵」都面子大得嚇人。這個到戶部找自己的門生批錢糧,那個去兵部武庫尋自己的奴才借兵器--都姓愛新覺羅,誰也不敢招惹。後來索性佔據東華門、西華門,說是「幫助侍衛守護內苑」,內務府深知就裡,誰敢出來說話?這個勢頭發展之快,連弘皙自己也覺得吃驚。

  但第二天早晨弘皙天不明就起床。他打算連早點也不吃,趕緊叫弘昇和弘普過來商量如何整頓「七司衙門」。不料還沒洗漱完,王府門吏便慌慌張張進來稟道:「王爺,不知怎麼回事,我們門外頭都是兵!像是要出什麼事似的。」

  「兵?」弘皙將口內青鹽水吐掉,問道:「你沒問問,是哪個衙門的,誰派來的?守在門口做什麼?」那門吏說:「奴才問了,說是九門提督衙門的,奉命守護。別的什麼也問不出來。」弘皙像木頭一樣呆立著,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臉色又青又灰,突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一定是皇上回來了,他發覺了七司衙門的事。」他一屁股跌坐在安樂椅中,撫著光亮的腦門子思量半晌。忽地一躍而起說道:「叫他們給我備轎。我到大內瞧瞧。」

  那門吏答應一聲出去,這邊弘皙便更衣,戴了薰貂朝冠,穿了四團五爪金龍石青朝褂,外披金黃緞裡兒的紫貂瑞罩,腰間束一條銜貓睛石金玉方版帶,佩絛微露,綴著四顆東珠--穿戴齊整,出了王府,見照壁外和王府沿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佩刀武官,品級最小的也是千總,雄赳赳站著目不斜視。他情知出了大事,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氣,鎮定了一下自己,下階上轎,卻也沒人阻擋,遂大聲吩咐道:

  「去東華門遞牌子!」

  東華門一切如常。門吏、侍衛、太監見是理親王駕到,照例請安問好。遞牌子進去,一時便有旨意:「著弘皙養心殿覲見。」

  弘皙心裡七上八下,一時想著自己「沒事不怕吃涼藥」,一時又莫名地緊張。天上下著小雪,地下結著薄冰,幾次走神兒,幾乎滑倒了——恍恍惚惚來到養心殿垂花門前。太監王禮接著,向他打千兒請了安,說道:「萬歲爺說了,理王爺到了,立刻叫進。」弘皙點點頭進來,見乾隆坐在東暖閣,和訥親、鄂爾泰、允祿、弘曉正在議事,忙上前跪了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臣不曉得御駕已經榮返,沒得迎接,乞皇上恕罪。」

  「看來你精神還好。」乾隆嘻笑自若地說道,「只是越發瘦了,好歹也愛惜一點自己呀!」遂叫起身賜坐,接著方才的議題道:「殿試的事再也不能拖了。北京這麼冷,有的窮讀書人沒法過。這麼著,叫禮部查一查,有住不起店、住在廟裡的貢生,每人資助五兩銀子。有南方廣州福建來的,必定沒有帶棉衣棉被,從軍需庫裡支取一些散發了。你們知道,這裡興許就有將來的將相,凍死在這裡,豈不罪過?」

  和弘皙挨身坐著的鄂爾泰忙道:「主子想得周到,依奴才看,昨晚查抄七司衙門,有五六千兩銀子,被服、柴炭這些東西也不少。不如把這些分別發給窮貢生,倒省了許多事。」訥親立刻反對,說道:「還是照主上的旨意為好。查抄的東西本來就亂,直接拿去賞人,連個賬目也沒有,往後遇到這類事,成了例就不好了。抄的東西該入庫的入庫,賞的東西該出庫的出庫,規矩不能亂。要杜絕小人們從中作弊。」弘皙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口中嚅動著:「——抄了?——」

  「殿試的事定在十月二十六吧。」乾隆帶著揶揄的目光望著木偶一樣的弘皙,自顧說道:「就由弘曉和弘皙主持,訥親監場。往年每年殿試都有凍病的,今年叫禮部,每人給一個銅手爐,熱水隔時添換,至於殿試題目,朕屆時再定。你們看如何?」幾個大臣立刻趨附頌聖,異口同聲贊稱。乾隆笑問:「弘皙,你怎麼一言不發呀?」

  「啊?啊!」弘皙嚇了一跳,忙道:「主上說的極是,這個七司衙門我早就瞧著不順眼,很該抄掉它!」一句話說得幾個大臣無不愕然。

  乾隆格格一笑,說道:「你是一心以為鴻鴿之將至啊!殿試的事朕不敢叫你操心了。」弘皙臉色漲紅,說道:「七司衙門其實不是臣的疼癢。不過,弘昇、弘普、弘昌他們都是兄弟,乍聞之下,驚駭莫名。求主子網開一面,多少給些體面。您知道,七司衙門裡作養的可都是皇族子弟啊!」乾隆哼了一聲,說道:「是子弟兵!這子弟兵放在宮掖裡,朕自然有些心障。你替他們求情,是情份中的事。弘昇、弘昌、弘普昨晚都被從熱被窩裡拉了起來,已經囚在宗人府,等著內務府慎刑司拷問了。求情,如何對待國法呢?如若事涉於你,又有誰來為你求告呢?」

  「皇上!」

  「這一聲叫得好響。」乾隆咬牙尖刻地笑著,「你幾時心裡真正拿朕當皇上看?朕實話告訴你,昨晚弘普、弘昌什麼都招了。算什麼硬骨頭?連三十皮鞭都經不起!」

  弘皙再也坐不住,身子一軟就勢趴跪在地下只是叩頭,一句話也回不出來。

  「人真是奇怪。」乾隆站起身來,在暖閣和殿中漫步,沉思著,像是自語,又像是申斥:「聖祖爺廢你父親的太子位,廢了兩次!第二次明發詔諭,『有敢言胤礽疾病痊好,可重為太子者,朕即斬不赦』--這是明發聖諭,不是密室裡的話,通天下皆知,唯獨你怎麼忘了。先帝爺人說刻薄,可偏偏是先帝爺寬釋了你父親,不避諱,不稱臣,死時以太子禮安葬。朕以寬仁待天下,封你為親王,奔走在御前。你居然又想起來你父親本是太子,這個養心殿、那個太和殿該是你的!」弘皙臉色像香灰一樣難看,叩頭時渾身都在顫抖,結結巴巴說道:「臣、臣——臣沒有這個心——真的,真的——」乾隆根本就不理會他,繼續說道:「唉——朕的心太仁了,仁得有些迂了。迂得天下臣民都以為朕連雞都不敢殺!--楊名時是怎麼死的?」乾隆突然走近弘皙,站在他的身旁,用不屑的神氣看著抖成一團的弘皙,說道:「你不用害怕,楊名時的死與你沒有直接關聯。但你和他們一伙,你知情不舉!他們商議這事時,河邊說話,水裡有魚聽!就是山西的薩哈諒一案,朕也不想細查,若查的話,恐怕在座的有些人難承其罪!」他突然神經質地爆發出一陣大笑:「上蒼,你叫朕以仁孝治天下,對這樣豬狗不如的人,能仁麼?孫嘉淦上三習一弊書,要朕親君子摒小人,倘若朕身邊都是小人,沒有君子,又該怎麼辦?孫嘉淦說要破心中賊,這何其難也!」

  他這樣一說,把在座的所有人都掃了進去,訥親、鄂爾泰、弘曉、允祿誰也坐不住,都一齊跪了下去,弘曉叩頭道:「皇上這麼說,真使臣無地自容,臣在京辦事不留心,自應--」

  「朕這就要說到你。」乾隆惡狠狠獰笑道,「你哪裡是什麼『辦事不留心』?你是個濫好人!十三叔是聞名天下的俠王,怎麼養出個你來?你在上書房,又在軍機處,弘昌是你親兄弟,他胡作非為,你是聾了,還是瞎了?!楊嗣景吞的信,說你授意寫的,朕還可不信,但弘昇、弘昌、弘普這三個惡種行跡詭秘,又不是一天兩天,你可曾有一句話制止他們?可曾密奏過朕?」弘曉聽得渾身出汗,「砰砰」以頭踫地,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允祿忙叩頭道:「皇上,臣是管著東宮的,確有失察之罪--」

  乾隆憤怒地一擺手,喝道:「你住口!好輕巧,你只是『失察之罪』?你害的是情思不振的病!弘異他們真正想弄的是『八王議政』,這也正合你的心,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朕不讓你進軍機處,你就沒想想為什麼!」

  鄂爾泰和訥親從來沒見過乾隆如此震怒激動,原想溫語勸慰幾句,兩個親王一開口就被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嚇得心頭噗噗亂跳。一時間大殿裡的太監宮女都呆若木雞,滿殿裡只聽乾隆怒吼:「什麼『八王議政』?!真要是好制度,聖祖為什麼廢了?為什麼上三旗直轄於皇帝?為什麼先帝爺剝掉他們所有鐵帽子王的兵權?想的可真如人意--先『議政』,再逼宮!好啊!他們不都在奉天麼?把他們『請』來,朕給他們『政』讓他們『議』!他們有那個膽量嗎?你們說!只要有一人建議,朕這就下旨!」

  他發作了一陣,鬱積的氣消了一些,慢慢回身坐在炕上,將手一伸,卜仁忙幾步上前將一杯奶子遞給他,小心翼翼他說道:「主子,奶子熱,主子慢著點用。」乾隆呷了一口,說道:「看來你們還有羞恥心懼怕心。有這個心,就還可救。朕寬恕了你們,起來吧!」

  「謝恩!」允祿、弘曉、鄂爾泰和訥親叩頭起身,已是人人汗透重衣。只有弘皙伏在地下,泣聲說道:「臣罪尤重,求皇上誅戮,以謝先帝。」

  乾隆望著這位瘦骨嶙峋的哥哥,從康熙五十一年就隨父被囚禁在高牆裡,一輩子幾乎就在牢獄中度過,不禁感慨萬端。他打心底裡嘆息了一聲。正尋思著如何發落這件事,王廉進來稟道:「張廷玉已經進來,正在垂花門外候旨,主子見不見?」乾隆冷笑道:「你好大的忘性!張廷玉是特許不遞牌子、劍履不解的,宮門只要不下鑰,隨時都能見朕的!」

  「扎!」王廉背過臉一伸舌頭,輕手輕腳去了,稍停便聽張廷玉咳嗽聲,乾隆溫和他說道:「衡臣,進來吧!卜仁,卜義,你們扶著老相國坐到這邊瓷墩上!」

  張廷玉在兩個太監扶掖下顫巍巍坐下,笑道:「奴才是老了,原想著早點進來,竟沒掙扎起身來。年輕時跟聖祖爺,一熬三四天不合眼也無所謂。昨晚遲睡了一會兒,今兒就支撐不得。」乾隆笑著命人賜張廷玉參湯,說道:「這是舊話重提。朕還是那句話,不放你歸山。能做多少算多少。他們--今兒挨了朕的克,這會子正議如何處置這個七司衙門案呢!」張廷玉沉吟片刻,問道:「鄂爾泰和訥親是什麼意見?」

  「老中堂,」訥親揩了一把汗道,「我只忙著反省自己,還沒顧著想這事呢!」鄂爾泰歷來和張廷玉心性不合,見他賣深沉,更起反感,咳嗽一聲,揚著臉不言語。

  張廷玉皺眉嘆道:「七司衙門的事老奴才也早知道。但奴才實在也沒把它當回事,求主上體諒。現在奴才仍不覺得是件了不起的事。」他這一語既出,眾人都是一驚,這和乾隆方才的咆哮大怒比照,懸殊實在太大了,連伏在地下的弘皙也不禁偷瞟了張廷玉一眼。乾隆卻不生氣,問道:「這是怎麼說?」

  「七司衙門裡都是金枝玉葉,」張廷玉侃侃陳詞,「不好管教是真的,要是真刀實槍作大事,恕臣無禮,也只是烏合之眾;要作小事,他們又不屑於作。說到底,什麼事也作不成。這是一。說到八王議政,那是大清未入關前的祖制,《呂氏春秋》裡說『上胡不法先王之法?』答曰『為其不可得而法』!情勢變了嘛。請主上看這副聯,『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就是今日形勢。就算是八位世襲罔替王爺有這個心,也未必有這個膽。當時是八王共主朝政,君上難以專權。現在是一道聖旨就能革掉他的鐵帽子。帽子是鐵的能傳兒孫。頭,卻是肉長的,一刀就沒了,帽子和頭比起來,似乎還是頭要緊,最要緊的是第三條,主上登極,以寬為政,天下歸心,朝野賓服,內外沒有不和之相。我不是阿諛主上,眼睜睜看著大清極盛之世將到,別說正人、安分良人,就是亂臣賊子也要有個『乘時而起』的機會,壓根就沒那個機會,既不佔天時、地利,也沒有人和。何須把這小小七司衙門看得那麼重呢?」

  說到這裡,乾隆已是笑了。餘下幾個人也都笑,只有弘皙笑不出,心頭愈來愈沉重。張廷玉話鋒一轉,又道:「方才說的是行,若說到心,弄這個七司衙門的人其心可誅。奴才自問,奴才的心也可誅。奴才是想等一等,看一看這個衙門到底葫蘆裡裝什麼藥,破綻出來,一網可以擒盡。主上仁德,消弭於初萌,定亂於俄頃,拯救了不少龍子鳳孫免陷於滅族之災。臣昨夜一晚輾轉,推枕彷徨,其實就為自己當初的存心不安:臣身無罪,臣心可殺。乞主子聖鑒燭照。」說罷垂頭不語。張廷玉這番話說得涇渭分明條理明晰,下邊又說得誠懇痛切戮心切肺,自責中又帶著頌聖,連帶著又暗示不必嚴懲七司衙門案子,乾淨得四邊潔如明鏡,纖塵不染。連鄂爾泰也由不得暗中佩服:「這漢狗老匹夫,虧他怎麼想出這番奏對!」

  「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萬惡淫為首,論行不論心。」乾隆說道:「移孝為忠,張廷玉可算深得此中三味。」他看著弘皙皺了皺眉頭,「起來吧,朕寬恕了你。」

  弘哲艱難地爬起身來,此刻真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剛要謝恩,乾隆卻道:「你為群小所誤。不論你心裡怎麼想,這事已為國法難容,摘去你頭上的東珠,以示懲戒。弘曉停俸,什麼時候有功於社稷,朕再加恩賞。十六叔,想到你,朕心裡很難過,但論叔侄,朕小時常在你跟前繞膝玩耍,不忍加罪給你啊!」他的眼圈紅紅的,淚水似乎就要湧出,忙拭了又道,「然而法之所在,不以親王、庶人有所異同,朕不能不稍加警戒。閉門思過三個月,然後照常辦差。」說罷對張廷玉和訥親道:「親者嚴,疏者寬,對你們就不追究了。」

  「謝恩!」眾人一齊伏下身子。

  乾隆也站起身來,傲然望著遠處,說道:「弘昇為首惡,宗室敗類,著永遠圈禁。弘普助紂為虐,罪無可逭,削去他的貝子爵位,降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2 PM

五十 寬嚴相濟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愛忍痛


  薩哈諒和喀爾欽被解至北京,關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裡。他們離開山西,覺得心裡安靜了許多,因為山西是喀爾吉善經營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員們趨炎附勢,誰肯冒著得罪喀爾吉善和傅恆的風險照料他們?在山西,一天三頓,蕎麥麵糊糊,棒子麵窩窩頭每頓一個,又不許家屬送飯,就這一條便經受不了。這裡卻不錯,刑部歷來規程,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十四兩,還可吃到細米白麵,也斷不了葷腥,比起太原來不啻天壤。孫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貽直接管,這一條也叫這兩個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貽直人品正,也膽大,卻不似孫嘉淦那樣長著上副鐵石心腸。而且刑部的事現在其實是劉統勛實管,劉統勛又是喀爾欽在山東取中的秀才。薩哈諒的靠山是允祿,喀爾欽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兩個人都各自有朋友前來探監、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伙輪流作東,比現任官還要吃得好。獄卒們因是審定了的案,樂得作人情落實惠。看看過了立冬,每年勾決人犯的御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干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決,不定中間生出個什麼新的枝節,遇到大赦,一道恩旨,萬事一風吹!

  兩個人心裡暗自高興。這一天沒客來,便由薩哈諒作東,出二十兩銀子,十兩請看守獄卒,十兩辦一桌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笑著對喀爾欽道:「今兒是我,明兒你來。下次你朋友來招呼上我,我朋友來也叫你,別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這個話就好了。」喀爾欽苦笑道,「這不過是苦中作樂。」

  薩哈諒臉紅了一下。他們兩個原本如冰炭不同爐。原因是由薩哈諒引起的。喀爾欽聽說薩哈諒攛掇著下頭人揭發他考場舞弊,喀爾欽不甘坐以待斃,先下手為強,唆使門生到巡撫喀爾吉善那裡密告了薩哈諒貪賄情形。線團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當下薩哈諒一笑說道:「提這些還有什麼用?如今我們是難友。」喀爾欽還要說時,見四個獄卒抬著一桌豐盛的菜饌進來,安放到薩哈諒住的西廂北房,兩個人剛剛坐定,還沒有舉杯,便聽外頭有人問道:

  「喀老師住在哪間房?」

  喀爾欽和薩哈諒轉眼一看,是劉統勛!二人驚得一顫,想站起來,只腿軟得一分力也沒有。又見劉統勛沒帶從人,料是私人相訪,二人才恢復了平靜。薩哈諒先起身迎出來,喀爾欽還要擺老師譜兒,只站起來含笑點頭,說道:「是延清啊!進來坐。要不忌諱,一處吃幾杯。」

  「喀老師安好!」劉統勛笑嘻嘻扎千兒給喀爾欽請了安,又對薩哈諒一揖,輕鬆地坐下,說道:「學生什麼飯沒吃過?有什麼忌諱的!來,我借花獻佛,先敬老師一杯。」斟滿了酒,雙手捧給喀爾欽飲了,又舉杯與薩哈諒一踫,笑道:「來,陪老師一杯。在這裡住得慣、我幾次都要來,都因半路絆了腿,脫不得身。又關照這裡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氣太冷了!」

  他熱情寒暄,二人卻懷著鬼胎,見他絕不提及案子,心裡又有點發急。但旗人最講究的是從容瀟灑,人家不說,討情探消息的話便十分難出口。說了好一陣子不涼不熱的套話,薩哈諒才試探著問:「皇上這陣子忙麼?他身子骨兒還好吧?」

  「忙!」劉統勛殷殷勸酒,「這一陣子忙殿試呢!皇上前番處置了幾個皇親,十六爺也受了處分,幾個七司衙門的主官,關的關,貶的貶。北京,近來熱鬧著哩!」遂將弘昇幾個人的情形備細說了。薩哈諒多少是知道一點這事底裡的。這麼大的案子沒有殺人,自己的事大約也不要緊。他忖度著自語道:「莊王爺是最愛我的。我說的呢,他就不能來,也要派個太監來瞧瞧我這落難人。哪曉得他也出事了呢?」說罷長嘆一聲。

  喀爾欽卻關心殿試的事,問劉統勛:「今科狀元是誰?」

  「這一科奇得很,是滿人佔了鰲頭!」劉統勛舉酒和二人一踫,共飲了,笑道:「是原來做過湖廣總督的勒中丞的長公子,叫勒敏。他原來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說,滿洲子弟能考到這個樣兒不容易,得給旗人立個表率,御筆勾了個頭名狀元。這真是異數。」

  兩個人滿心裝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問,焦躁難當。熱酒下肚遮了面皮,薩哈諒終於忍不住,問道:「延清,其實現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們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沒聽朝廷到底是個什麼打算?」劉統勛毫不遲疑他說道:「這是照例的事,當然有個規矩。」這是一句不著邊際的廢話,但劉統勛不肯細說,二人也是乾急,只好繼續吃酒閒話。看看天將辰時,薩哈諒道:「往常這時候朋友們都陸續來訪了,今兒怎麼到現在一個也沒來?真怪。」

  「那有什麼怪的,」劉統勛笑道,「天兒冷唄。」正說著,錢度走了進來。喀爾欽道:「這不是錢度來了,好稀客!來來來,快進來入座,先罰酒三杯!」

  錢度卻沒有理他,只上前向劉統勛一躬,說道:「時辰到了。」

  「知道了。」劉統勛點頭說道,站起身來,臉上已經沒了笑容,只客氣地向喀爾欽一點頭,說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不想辦也得辦,不想說也要說。薩兄賞下人的二十兩銀子在這裡,」他取出那個京錠放在桌上,「這桌筵席是我請的客,特為你們送行的。」

  薩哈諒和喀爾欽這時才知大事不妙,嚇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劉統勛見外頭人役已齊,眼見他們己癱軟了,冷冷吩咐道:「進來幾個人,攙著二位爺接旨。」待二人戰戰兢兢被強按著跪下,劉統勛才展開詔書宣讀:

  喀爾欽與薩哈諒均身為朝廷三品大員,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貪墨受贓累累積萬,實豬狗不如無恥之徒,官場敗類,斷不可一日留於人間。即著薩哈諒綁赴刑場斬立決。喀爾欽著賜自盡,午後覆命,勿待後詔。欽此!

  「謝——謝——恩——」兩個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劉統勛命人將他們扶起來,嘆道:「欽差身份不由己,諒二位不會見怪。薩兄那邊是我監斬,已經交代他們活計做俐落些。喀老師你們放心,家裡有事學生還是會照應的——來!」

  「在!」

  「將薩哈諒綁起來!」

  「扎!」

  那衙役們都是熟稔老手,上來就綁。不管劉統勛怎樣一再喝命「綁鬆點」,還是緊繃繃把個藩台大人捆得臉色血紅。劉統勛不再說話,默默向丟魂落魄的喀爾欽一鞠躬,向錢度說道:「好生侍候喀老師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覆命。」他一擺手便帶了薩哈諒簇擁而去,一時便聽外邊牛車轔轔滾動著遠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錢度看了看魂不附體的喀爾欽,見他毫無反應,又進前一步溫聲道:「喀先生!」喀爾欽喉頭一動,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錢度笑道:「修短有數,生死在命,何必這麼撂不開手?」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繩子,還有一包藥,抖開了倒進酒壺裡晃了晃,一齊推到喀爾欽面前。

  喀爾欽見這三樣東西,似乎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慘號一聲歪在椅子裡,雙手掩面,仰天呼道:「好——好慘——想不到我如此下場——不,不!我要面見聖上,我有要緊事要奏,喀爾吉善--」

  「喀爾吉善已經調離山西。」錢度冷酷他說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還是快些了斷的好。要知道,掙扎時比死了還苦呢!再者說,聖旨裡有話,你不用再等恩詔後命,皇上整頓吏治,從你這開始,怎麼會饒了你?」

  「不、不!我不!」

  錢度一笑,端起酒來,說道,「若要我替你選,寧可用這酒。這是延清大人特地為你預備的,下肚即了。這刀子也喂了毒,見血封喉。你不要用繩子——」

  「不——」

  「你不肯自盡,」錢度獰笑道:「我只好請人幫你自盡,不然,我的差使辦不好,怎麼繳旨?」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四個刑部皁隸,說道:「幫幫喀大人。這是善行!」

  四個衙役立刻過來,兩個把定了喀爾欽,一個將毒酒杯塞在喀爾欽手裡,又鉗住了他的手不能鬆開,一個捏了喀爾欽鼻子、提著耳朵,硬將毒酒灌了進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張口,當然也就是「自盡」--錢度見他斷氣,又叫驗屍官填了屍格,便走出養蜂夾道坐轎揚長而去。

  來到養心殿,錢度看天色還不到午正時分,先請王恥進去稟知,再問旁邊的小蘇拉太監:「皇上這會子正接見誰?」

  「新科狀元勒敏。」那太監和錢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兒高興,已經下詔叫傅六爺回來,當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我的乖乖娘,連鄂中堂、訥中堂都壓到第二層了!」說著裡頭傳命叫「錢度進來」。錢度忙答應一聲快步進了養心殿東暖閣。

  乾隆果然是很高興。他沒有穿朝服。因屋裡很暖,他只穿了件醬色小羊皮風毛絲綿袍子,連腰帶也沒繫,坐得很端正,卻顯得隨和瀟灑。站在一旁的勒敏卻顯得很拘謹。見錢度進來,向錢度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錢度極其熟練地向乾隆打個千兒,磕過頭起來,又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的差使辦下來了。」

  「你驗過沒有?」

  「這是驗屍格。」

  乾隆一笑,接過瞟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說道:「聖祖爺手裡出過這種事,賜兩廣總督死,服的卻是假藥,又活了幾年才發覺。賜自盡,他不肯『自盡』,難為煞辦差人。」

  「這藥是先喂了狗驗證過的,」錢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種荒唐事,主子就賜奴才死!」

  勒敏這才知道錢度辦的是什麼差使。耳聽自鳴鐘連撞十二聲。勒敏嘆道:「此刻薩哈諒已經人頭落地。主子這番整頓,既不傷以寬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嚴肅,這是如天之仁。聖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輕徭薄賦。竹帛垂史,將為後世之範。此舉,強似泰山封禪!」

  「朕是立志要創大清極盛之世的。因為聖祖、世宗給朕留了一個寶,那就是仁心與專權。」乾隆目中熠熠閃光,但隨即便又沉鬱下來,「眼下局面,又談何容易?朕即位後沒有去過南方,北方還是實地親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請安折子上連篇累牘『民殷富而樂業』的屁話!你方才說到封禪,那是武帝那種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禪何傷?盜賊蜂起,民不聊生,封禪又何益?粉飾來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餡兒的。所以朕最服漢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東巡,臣子們上言漢室中興三十年,聖文神武不亞前王,應該封禪泰山,劉秀說『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誰敢再盛稱虛美、曲阿求寵,朕剃他光頭去充軍!』--敢說這樣話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來,到金漆大櫃前取出一個紙包,放到御案上,問道:「錢度,你記得初次見朕,雪天圍爐一席談麼?」

  「奴才當時不識聖顏。」錢度當然記得那些話,但卻不敢照直說,躬身言道,「當時無心之談,後來知道是褻讀了萬乘之君,嚇得卻模糊記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卻沒忘,就是這種無心之言格外珍貴。」他抖開紙包,說道:「你們看。」

  兩個人一齊把目光射過去,是一塊黑炭一樣的東西,仔細審量,才看出是個燕麥麵窩頭,裡頭摻了糠,還有絲絲連連的,像是揉進去什麼乾菜,放在這雕花嵌玉瓖金的炕桌上,似乎它也變成一個活物,望著發呆的人。

  「這是晉東百姓的『膳』!」乾隆悵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卻照著你忘了的話去試著看了。一家吃窩頭不要緊,你們住店朕私訪,幾乎家家用這個平常飯。這就是一面鏡子,既照見了百姓,也照見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將喀爾吉善調離,兩案中有貪賄的官,統統交部議處分。山西的官員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銀子賑濟百姓!」

  不知怎的,聽著乾隆這話,兩個心思不一、情懷各異的人都流出了眼淚。

  「你這次出去當觀風使,不要學戲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動,「坐在衙門裡等人告狀,有了告狀的,出了案子去私訪,那是很沒意思的--天上掉下個清官帽子給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錢度聊聊,聽聽他的高見。他方才沒說真話,也是在那裡糊弄朕!」說罷便笑,見錢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們跪安吧!」

  錢度和勒敏出了西華門才各自透了一口氣。錢度笑道:「狀元公,你當了巡按,我今兒可是劊子手。怎麼樣,到你府上去沾點喜氣兒吧?」勒敏道:「我還要去西窪,要在那兒焚香為玉兒他們祈福。晚上吧,我們奉旨促膝交談。順便請你吃酒,一個外人也不見。」說罷各自拱手告別。

  乾隆看奏折、寫朱批連帶著不時接見人,連晚膳也是一邊進餐,一邊召見大臣奏對。安排禮部和吏部分發新進士奔赴各省就職、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個一個地甄別。按年齡、性格、相貌、言談逐一權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撥兒接見。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待出來時已經掌燈。卻見迎面一個宮女,挑著燈籠帶著一個人過來,定睛看時,乾隆不禁失聲叫出口來:

  「棠兒!」

  棠兒產後不久,臉色還有些蒼白,久不見乾隆,乍一見還覺得有點心慌,暗自紅了臉,當著眾人又只能裝大方,蹲身施禮,輕聲道:「主子萬福!」

  「你們沒事都退下去。」乾隆擺了擺手。眾人立刻知趣地退到遠處。乾隆對棠兒道:「走,老地方去。」「這會兒——」「不怕!」乾隆道:「一把規矩草撒下去,他們若再亂說,就定殺不饒!」

  棠兒無言,跟著他又來到慈寧花園。在觀音亭前站定了。還是那個季節,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這兩個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時夜連星星都被雲遮住了,只有遠處幾盞昏黃的宮燈映著他們的身影。棠兒一下子撲身到乾隆的懷裡,低聲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兒生得有多難。他,不在家,你又不能來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著她肩頭,一手溫存地撫著她長長的頭髮,「朕走到哪裡也忘不了你,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你,總是惦記著你,心疼你的——」

  棠兒抬起頭來,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臉色。突然,兩滴冰冷的淚水滴在她的面頰上。她驚慌地問:「主子,主子!您怎麼了?您在哭,在滴淚。--啊!您方才的話——奴婢不明白,您要離開我麼?」

  「是的。」乾隆撫摩著她的臉,緊緊將她摟在懷裡。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傅恆就要回朝任職重用。你——我們的緣份——盡了。心是永遠不盡的,所以我的心裡在滴血。」

  「您不是說——」

  「怕是不怕的。但這於傅恆、於朕、於你都不利。」乾隆的聲音充滿了憂傷。「當時,打發他出去,是為了和你——但他確實不止是個國舅,是個輔朕成大業的棟樑材。如今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愛了——」

  棠兒慢慢離開了乾隆的懷抱,睜大了眼看著乾隆偉岸的身軀。說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擔名聲。您是最大的,我一個小女子,一口藥就一了百了了。」

  「癡丫頭,這正是朕最不願見到的。真愛朕,就存之於心,期之來世吧,今後我們還能心照不宣地見面!」乾隆說道,「你不懂,並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騙你。」

  「誰?誰還比皇上大?!」

  「孔子。」

  兩個人都不言聲了,併肩站在觀音亭前,不知從哪間房中傳來金自鳴鐘的響聲,一下又一下悠長而顫抖地撞著,像一聲又一聲永不止息的嘆息聲。

  (第一部完)

  一九九二年九月上浣於宛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4 PM

《第二部:夕照空山》
一 劉延清放賑赴濟南 高國舅爭功登婚筵



  蝗蟲,成陣的蝗蟲黑沉沉烏鴉鴉,像陰霾的黑風,像遊走懸浮在低空的沙霧。一團團一塊塊廝攪著捲過大地。這烏雲沙霧所過之地,漫天遮日昏暗無光。億萬聲咂葉嚙桑之聲匯成一片。像夏日的驟雨,又像秋風中翻滾的松濤。起落掃蕩間,成響成坎的穀地霎時間就被吃成一片白地。連一根穀莖也不留下。村落間一經蝗蟲,像遭了兵燹之火,所有的樹木同遭大劫,什麼槐柳桑榆、什麼椿楸桃李盡情一撈食之,火燒過一般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椏。灰暗低矮或高大軒敞的莊戶失去了婆娑掩映的綠色屏障。橫七豎八矗在蒼黃得毫無生氣的天空之下。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乎乎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河湖港汊都變得一片混濁,濃綠的、泛著臭味的水中漂浮著不知什麼緣故死去的蝗蟲屍體——這蝗蟲自七月末起,從魯東的海陽、棲霞勃起,一路西進吃去,吃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吃得場光地淨寸草不留,吃得山禿樹淨野無稼禾,吃得莊戶人家呼天搶地淚盡聲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東大地一片淒涼!

  一乘綠呢大官轎過晌時分篩著大鑼進了濟南城,前面鹵簿儀仗舉著半人高的藍底鑲黃虎頭牌,一塊牌上寫:

  進士及第,欽命山東宣撫使劉

  另一塊寫著: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齊迴避

  大轎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驛館前穩穩落下。轎身一傾,一個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員呵著身子鑽出轎來。他穿著九蟒五爪官袍,外邊罩著的錦雞補子似乎有點綻線,右下角微微捲了起來,黑黝黝的四方臉上滿是刀刻一樣的皺紋,只兩道稍稍剔起的濃眉和一雙被眼瞼壓得很低的的三角眼晶瑩生光,告訴人們他方當盛年。小清河驛館是個十分冷清的去處,除了街對面一家生藥舖子、兩處飯館,幾乎沒有什麼店肆堂舍。幾個抓藥的人遠遠隔街看著這位二品大員竊竊私議:「這位大人是誰?」

  「劉統勛,字延清!是咱們大清的包龍圖。咱們山東遭災,準是放糧來了——你瞧,那個迎上去參拜的就是藩台爺——」

  「呀,他就是劉延清大人!就是殺劉潘台、殺喀爾欽學政大人的麼?」

  「不是他老人家,還有誰?賀府台開棺驗屍,我就在北京,當時那場面真嚇死人。延清大人要不當場擒拿順天府尹,親自驗屍,賀露瀅就冤到底兒了!」

  「嘖嘖——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來。瞧他模樣,和我們家那個餓不死的老長工差不多——」

  「你那是屁!撤泡尿照照你自己,三尖葫蘆頭,兩片招風耳,一張豬嘴,憑你狗眼能看出個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們見了延清大老爺那雙眼,都嚇得腿肚子轉筋呢!」

  「嘖嘖——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人他媽跟人就不一樣。看看人家那轎——那頂子,還插著根野雞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戲麼?岳中丞還戴不上翎子呢!」——

  劉統勛卻聽不到這些議論,大約坐轎時辰太久,兩條微微羅圈的腿滯重地挪了兩步,神色有點迷惘地看著迎上來的署理山東布政使高恆,問道:「岳中丞呢?他今兒不在衙中?」

  「回中堂話,」高恆陪笑道,「濟寧那邊災民鬥毆,怕有人聚眾鬧事。岳中丞昨晚就騎快馬,和葉臬台一道去了。我剛調省裡不久。人事都還不熟,就留下坐纛兒了。」一邊說,一邊用手讓著劉統勛進驛館,跟在身後娓娓而談:「延清公有什麼不知道的?山東這地方民風強悍難制。是個出響馬的窩子,又遭這麼大的災,通省絕收,一個不小心準要捅出大亂子呢——」說著,和劉統勛一同進了上房,高恆又行庭參禮,這才獻茶入座。

  劉統勛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風度翩翩的高恆。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材削瘦彷彿弱不禁風,容長臉細眉毛丹鳳目,一副女相,卻是聲名赫赫的簪纓子弟,其父高斌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直隸總督,雖然已經過世,但從兄高晉還在任著禮部尚書,署著直隸總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寵妃賢惠鈕祜祿氏皇貴妃。一門兩相加娘娘,自然官場得意,乾隆元年以廕生授戶部主事,不數年間由鹽政改任總兵,又調至山東署理藩台衙門,儼然一個方面大員了。高恆被劉統勛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臉看了看院裡被蝗蟲吃得只剩了老幹的槐樹,淡然笑道:「人都說延清公為當今包龍圖,可惜我一向在山海關鹽政上當差,在京見面機會不多。這番大人來山東,諸多事務要多請指教。我年輕,又是國戚,稍不經心人家就說我是紈褲子弟國舅爺。自己名聲不好也還罷了,拖累了皇上,這罪過就大了。」劉統勛沒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恆不是和你一樣?他姐姐還是正宮皇后呢!原來在南京辦差也有些閒話,黑查山一仗打下來,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後再也沒人叫『國舅』。堂堂正正的三號軍機大臣——功名事業是血汗掙的,人眼裡都有一桿秤嘛!」他起身踱了幾步,在窗前站住,隔著亮窗望著外面寂寥的秋空,問道:「岳中丞你們會議過賑災的事嗎?他的折子寫得不細。臨出京皇上至囑再三,要緊的是看有什麼難題。」

  「糧食是第一要務。」高恆細細的眼睛閃爍著,沉吟道:「山東過蝗蟲,秋糧是絕收了,但夏糧小麥卻是豐收,加上早玉米早稻,還有紅苕山藥——。歷年藩庫的存糧還有一百二十萬石,各地義倉存糧約有五十萬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糧計,通省度荒還缺一百七十萬石左右。省垣各府還有些大業戶,家中也有存糧,不下四十萬石。這樣合計下來,我省缺糧在一百到一百三十萬石糧食。」他說著已是站起身來,皺著眉趨步移動,像在丈量這間驛館上房,一邊踱,一邊自設問答:「這一百三十萬石糧食從哪裡弄?當然,皇上一定還有恩詔的,但我們作臣子的得能體貼聖心,為皇上分憂,不能坐在那裡等恩典。我盤算了一下,可以發文給兩江總督尹繼善,從他那裡買七十萬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漕運所用的民工,都由我們山東派出。以工還糧。我管著鹽政,山東幾處鹽場今年釐金全部免收,僅此一項三十萬兩,又可購糧十萬石。魯北一帶的水產如荷、藕、菱、葦、蘆、魚蝦之類,魯東一帶其實還有些州縣並沒有遭災。通算下來,如果竭澤而漁,不要朝廷一文錢一兩糧,山東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斷不許我們做臣子的搜剔民財,羅掘俱窮,弄得雞飛狗跳,一定有漕糧撥過來的。我想,朝廷如能調撥七十萬到一百萬石糧來,連明年的種子糧,都可以應付裕如了。」

  劉統勛原打算等巡撫岳濬和臬台丁國棟一道商量這些事的,不料這位貌似風流公子哥的「國舅爺」已經胸有成竹,籌劃得這樣周詳!他聽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說道:「高八爺,您這樣肯用心,山東無饑饉矣!只是這樣做,要開罪所有屯糧大戶。還有,有些赤貧戶無錢買糧,低價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恆笑道:「別說遭這樣大災,就是豐年,也免不了有凍餓死的。上面說的只是大略,其實還有些細務,比如每個鎮子都要設粥場,由藩庫發糧,除去吏員層層剋扣,到災民口中不能少於二十萬石。僅這一項,庫裡要準備糟踏二十萬石,一共要出四十萬石呢!」劉統勛蹙額一嘆,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放過多少次糧,有一半到百姓口裡,就算很不錯了。」

  「任憑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確乎不能根絕貪污中飽。」高恆目光游移流動,望著院內昏黃的日影,徐徐吐著氣似笑不笑地說道:「中堂這次來,可以坐鎮濟南看我殺人。冒領賑糧的,囤積居奇的,我非宰他幾個不可!」劉統勛愈聽心中愈是驚訝。高恆在山海關鹽政上辦差十年,戶部從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賬,銀賬物三符,瓜清水白,吏部考功司暗訪,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個「國舅」名聲,連劉統勛也認為,不過是個清廉自守謹慎自愛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談,胸中經緯竟不亞於李衛、尹繼善這些名吏!思量著,劉統勛鬆弛地一笑,說道:「八爺這樣精心籌劃,也真是無懈可擊。統勛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是大災之後兩條可慮,一是瘟疫,二是盜賊,要未雨綢纓,不要出事平安度過就是功勞。」

  高恆格格一笑,說道:「這兩條皇上早已有密諭發下來了。從兩江兩廣雲貴採辦大黃、黃蓮,由宮裡出錢,不動國庫的——是太后老佛爺和主子娘娘做功德的體己錢,這就省了我們再打飢荒討換——真真的家國一體,真真的帝德浩蕩!」他仰臉望著上方,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良久才收回神來,向劉統勛一笑道:「至於緝盜誅賊,不是我的長處。岳中丞將門之子,丁世雄是跟著傅六哥打過仗的。劉大人您又是統領天下緝盜事務的刑部尚書坐鎮山東,鏽鍋銅刷子一配一套子,兄弟是萬萬放心了。」劉統勛笑道:「其實賑災賑得好,再沒個盜賊蜂起的理。我這次來,帶了黃天霸來就為這個。江西和山西匪寇剿滅,飄高落網,一枝花卻不知去向,還有山東齊二寡婦一路,雖然敗了,人還沒拿往。這都不是尋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專和朝廷作對的巨賊。不可不防他們流竄山東,乘時傳道聚眾謀逆。我來這裡前,皇上三次召見,一是說賑災,二是說防變。不賑災必定民變,治安亂又妨害賑災。至於瘟疫,現在已是秋末,明春三月前斷然不會傳疫。等岳中丞回來,我們盡著大事緊事先辦。先出個安民告示穩往人心。」正說著,二門上的驛丁匆匆進來稟道:「劉大人,我們丁臬台老爺來拜!」高恆便起身迎出去,站在滴水檐下。劉統勛見一個瘦高條三品官,戴著藍色明玻璃頂子晃著腳步忙忙進了二門,便也緩緩起身。高恆見丁世雄身後還跟著一位武官,不過二十多歲,一身錚錚英武之氣,一邊下階笑呵呵執了丁世雄的手,寒暄道:「我算著你們最快也要明日回來呢!岳中丞呢?——這位是?」

  「哦,這位是跟著延清大人同來山東的刑部巡檢司黃觀察諱天霸的就是——大人在裡邊,我們見過再談,有要緊事呢!」說著便拾級上階進來。黃天霸卻十分禮貌周到,向高恆一躬為禮,等二人都進了屋才隨後跟進來。丁世雄已是伏地跪請聖安。

  「聖躬安!」劉統勛代天作答,笑容可掬地虛扶丁世雄起身。一頭讓座叫茶,一頭笑道:「濟寧那邊有事,何必這麼匆忙趕回來。大家都是一個差使,鬧起客氣來就沒趣了。」丁世雄斜簽著身子坐在劉統勛對面,陪笑道:「濟寧的事已經料理了。岳大人昨天摘了濟寧道十二名官員的頂子候參聽戡。鬧事砸粥棚衝衙門的頭兒拿了二十多,地方已經平息。今天濟寧府大出紅差,連同原來監候在押的劫盜和鬧事的匪民,一共要殺四五十個。岳中丞親自監斬,明兒就打道回省城。昨兒晚間有眼線密報,博山黑風崖上聚的土匪要下山劫糧,所以騎馬趕回來,又遇到黃觀察,這裡見見欽差,立馬要辦這案子。如今人心不穩,再鬧土匪,起來了就不容易按下去——」劉統勛聽得目光炯炯,一按椅背站起身來,盯著丁世雄問道:「黑風崖?有多少土匪?」

  「回中堂,那地方偏遠荒僻,歷來強人出沒。有些老百姓亦匪亦農,官軍來了他們是『老百姓』,商隊路過便一轟去搶,又是匪。山寨上頭的匪頭兒叫劉三禿子,平日在山上常住的土匪。大約一二百人。」

  「前年不是報說剿平黑風崖的匪窠。是誰手裡的事?」

  「是前任總兵穆彰阿,已經轉任黑龍江都統了。」

  「你既然接了這省臬司衙門印,這麼大匪情,又是諱盜冒功的大案,為什麼不報刑部知道?」

  丁世雄起身來肅立回話。聽劉統勛問得結實,膽怯地看了他一眼,囁嚅著說道:「中堂,諱盜的事地方官都知道,哪個省都有的——」他沒說完,高恆在旁冷冷插了一句,「老兄是穆彰阿薦起來的,怕參了他,老兄的頂子保不住也是有的。」丁世雄便不言聲。

  「現在且不理論這個了。」劉統勛從憤怒中清醒過來:「說說你的打算,先把差使辦下來再說。」

  原來這黑風崖地處萊蕪境西北六十里的太平鎮,離著省城其實只有七十里遠近。其地山勢峻峭林木茂密,狼蹲虎踞的黑色巨石滿布峭壁之間,中間只有沿溪一條羊腸小道從山東北岔開,一條蜿蜒通向石門山,一條通向濟南,是萊蕪、泰安、博山和濟南省城交界之地,號稱「四不管地面」。康熙年間山東巨寇劉大疤嘯聚綠林,這裡是他過冬的暖寨。後來三藩亂起,為穩定中原,趙良棟幾度率兵掃蕩圍剿都沒有能鏟除盡淨。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劉大疤招安歸服朝廷,才算清除匪患,倒也太平了幾十年。雍正年間,河南的「模範總督」田文鏡,逼著有家有業的老百姓背井離鄉「墾荒」,加上旱災,不少河南流民竄到山東逃役,漸漸就打家劫舍地鬧起匪患。田文鏡是雍正皇帝的頭號「模範」,當時的山東巡撫莫大興是有名的「莫麵糊」,剿不了土匪又不敢告田文鏡的狀,瞪著眼看著匪患日滋。倒是岳濬到任,從南到北狠剿幾陣,如抱犢崮、孟良崮、龜蒙頂、魯山幾處匪窠都被搗毀了,只這個「四不管」地面,風聲一緊,就「沒有」了土匪,風聲過去依然故我,這劉三禿子主意拿得穩,大案不犯,小案不斷,皇糧不劫,庫銀不搶,只是「搔癢癢」,過得去就成,府縣裡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馬馬虎虎聽之任之了。

  但今年的蝗災太重了,眼見普天漫地的蚱蜢吃得山東成了「禿子省」,寨裡存糧吃到年底就支撐不下去,明年更是無處「借糧」,劉三禿子情急之下,發帖子給太平鎮馬大善人,要借糧七百石。

  「這是馬本善叫人飛遞過來的帖子。」丁世雄說了大概情形,從靴頁子裡抽出一張馬糞紙折頁,遞給劉統勛。一邊說道:「看樣子劉三禿子是想趁馬本善娶媳婦這個日子劫票借糧——」高恆忙湊過來看時,那紙上大大小小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地寫著:

  馬大山(善)人,八月二十二你娶兒媳,咱們功(恭)喜功喜!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沒啥玩藝功(恭)賀。送你山核桃一車,叫那婆娘給你生一堆孫子。山(善)有山(善)報,你老龜孫當得的。碼頭(山寨)現今缺糧,喜酒免了你孝敬。七百石糧,日翻你老祖宗你也得給老子嘔出來——一字不漏,就這麼寫給老狗日的!

  高恆發怔間,劉統勛笑了笑說道:「這賊窩子裡的師爺也是個渾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連背地話也照錄不誤——只是貴司打算怎麼料理呢?」丁世雄抬頭看看黃天霸,笑道:「卑職和天霸兄已經有個計較,面見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幾天。」

  黃天霸臉上永是掛著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劉統勛身後站著,閃出身來向劉高二人一揖,從容說道:「黑風崖這股強人雖然人不多,但官兵幾次進剿都沒有見功,就為他們耳目太靈。省城這邊發兵,那邊的賊已經遠走高飛。所以這次和丁兄計議,趁馬本善家這場喜事智取了黑風崖的老巢。丁兄已經密點了二百軍校扮成糧販子去了太平鎮。我和丁兄連夜也要去馬家。婚筵上和劉三禿子大做一場!」

  「好!」高恆聽得精神一振。動著心思也要沾這功勞,合掌拍節笑道:「這是很熱鬧的一齣戲了,我生在北京,綺羅叢裡長大,不可不長這個見識。我從北京府裡帶著三十多個家生子兒奴才,也去馬家湊個趣兒。」

  劉統勛也覺新奇有趣,但他畢竟官場老吏,城府很深,立起身來踱了幾步,仰臉看著天棚,聲音滯重地說道:「這種事戲裡雖然有,兵凶戰危,決不能當戲來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門裡就有通敵的。兩個方面大員一個刑部堂官若在黑風崖這個小小的山頭失閃了,朝廷顏面怎麼維持?——我不是不贊成,是要你們思慮得周詳,再周詳一點。」丁世雄聽了皺眉沉思良久,說道:「這事我們一開頭就想過了。兵,都是岳中丞從四川帶來的親兵,我衙門裡的一個不用。如今山上樹木林草都吃得精光,土匪們也不好遮掩。他們要過冬,要備荒,搶糧是勢在必行的事。我們小心一些,就有十足把握。」「這事你們不來稟我也就罷了。我既知道了,當然要負責。」劉統勛越想「失敗」的後果,越覺得事關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調博山綠營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裡亥時準時到太平鎮接應。這樣就萬無一失了。你們看呢?」

  「中堂廟算高明!」

  「什麼『廟算高明』,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你們放心一條,我絕不要『功勞』。」劉統勛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濟南城,等著你們馬到成功!」

  「是!」三個人一齊躬身說道。

  目送三人出了驛館,劉統勛心裡謀劃了一下,離著八月二十二還有兩天,便不忙著調集綠營,坐下寫奏章,想把山東賑災安排詳細奏明乾隆,寫到高恆,又覺沒法下筆。索性便合起折子,叫過隨行的三個師爺,計議如何從直隸、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調撥蘆席木料、採買捨粥用的大粥鍋,還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頭疼,過冬用的飼料、草料,取暖做飯用的柴炭也都奇缺待用——一件一件從平常人家過日子上著想,十分瑣細不堪,直到子夜時分才理出個眉目。

  ※※※

  太平鎮的首富馬本善家此刻卻在一片慌亂之中。土匪借糧原也是尋常事。這個「四不管鎮子」地處圻山老山溝裡,自己的佃戶裡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劉三禿子常來常往的。寨裡一句話傳下來,借個三千兩千斤糧,二話不說就叫長工送上去了。他自認是土匪的「窩邊草」,又通著官府,平日待鄉親們也還厚道,兵來支兵,匪來資匪,四面圓融,幾十年平安無事,劉三禿子總不至於連自己這棵草也不要的。想不到這次竟這麼不講情面,一張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糧他有,但也就騰空了他的庫底,也要弄得青黃不接——這面子掃得太令人尷尬了。而且濟南城糧價已經漲到三十兩銀子一石,一聲「借」,兩萬多兩銀子憑空就沒了,也實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劉三禿子那封借糧信偷偷遞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後悔了,臬司衙門裡就敢保沒有通匪的?一旦網包露餡兒,這一家人,這份家業可就萬劫不復了。再說,萬一省裡不發兵,留這個「把柄」在人手裡,早晚也要大禍臨頭——要傾家蕩產支應這個劉三禿子,將來官府知道了,辦個「通匪」罪名兒,也免不了西市上破鼓紙花挨一刀——心裡正七上八下的沒個安落處。信寄出三天,馬本善像熱鍋上螞蟻一般難熬。往張家灣親家那邊送婚書、聘禮、納采、送幣一應事務都是大兒子馬驥遙往來奔走。二兒子馬驥遠是新郎,正興興頭頭要娶媳婦兒,請舅舅,迎姑姑,七大嬸子八大姨家裡都要走到。發請帖請戲班子佈置安排喜堂、安置筵席、請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幾十口人走馬燈般忙得一團亂麻,誰也沒留心老爺子急得心如燔灼,一趟一趟只是叫管門的老馬頭到門外「瞭著點」。弄得不知內情的家人們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土匪官府兩無消息。神經繃到極點的馬本善反而鬆弛下來,雞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兒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蘆棚裡看著大師傅們宰魚殺雞煮肉炸丸子,從溢著白霧的灶棚出來,站在院裡嗅了嗅彌漫著的肉香,因見老馬頭滿身是霜從外頭進來,忙招手道:「你過來!」

  「老爺!」老馬頭搓了搓凍得有點發木的臉,幾步趨跑過來稟道:「老東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個訊兒——人來了!」「誰?!」馬本善渾身一顫,「哪邊的?」

  「官府的,來的還是大官兒呢!」老馬頭激動得聲音發抖,「省裡的丁臬台親自帶兵來了,現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馬本善兩腿一軟,幾乎癱坐了地下。老馬頭忙來扶時,他已倏地踅轉身來,一邊說:「快,快請!」三步兩步便迎出了大門,卻見大門口拴馬石旁只站著三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開氣長袍,外套著黑考綢馬褂,腳下蹬著石頭,正和兩個年輕人閒嗑牙兒。兩個年輕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天青袍子青緞套扣背心,辮子隨隨便便搭在肩上正說得熱鬧,見馬本善出來,忙迎了上去。馬本善因見大院周匝左近並沒有兵,心裡又是一緊。老馬頭已是湊上來,低著聲氣道:「這三位都是長官,從張家灣那邊過來的。」馬本善囁嚅了一下,看了看走過來的高恆和黃天霸,正不知該怎麼稱呼,黃天霸笑道:「我們是從張太公莊上過來,給我們姑娘下婚書送聘財的!」

  「是送聘財,」丁世雄一擺手,一個兵丁打扮的長隨牽著一頭驢過來,丁世雄指著驢背上馱著的兩口大木箱,笑道:「都在這裡頭,您瞧了準高興!」馬本善至此才明白這三位是喬扮了的官兵,張著嘴「啊」了半晌,將手一讓,說道:「明白了!快請裡邊坐了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著街北,像一個正在走路的人猛然看見一條蛇,驚怔得語無倫次,「老馬頭,快請——請——幾位進裡頭——請——請安置!」老馬頭也面如土色,顫聲對丁世雄道:「黑風崖上蔣三哥來了!」

  丁世雄三個人也是一怔,偏轉臉向北看時,果見一個中年胖子騎著頭毛驢的篤的篤過來,這人也是個禿子,頂上卸得一根毛也沒有,但齊耳根一圈的頭髮又黑又濃,總成一根辮子,加上他那部絡腮鬍子蒜頭酒渣鼻,怎麼看怎麼彆扭,已經近九月天,還是一身短褂,下身穿著大褲衩子,敞開著懷,肚皮厚肉上纏著腰帶,別著大小兩把匕首,小毛驢也不知哪裡搶來的,被他壓得一步一顫,呼呼直喘白氣。因見馬本善四個人大清早站在大門口說話,那蔣三哥偏身下驢,將韁繩一撩扔了,趔趔歪歪地過來,乜著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馬本善一揖說道:「都預備好了?」

  「預備好了。」也許有丁世雄他們在跟前,馬本善只一驚怔,隨即恢復了鎮靜,滿險堆下笑來,說道:「還勞煩三哥您親自下山來!——後倉裡都用麻袋裝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們只管來搬!」蔣三哥走近來,認真看了三個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我是說你娶媳婦的事兒——誰說借糧的事呢?」也不等讓,側轉身便往院裡闖,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進來,上了堂房。蔣三哥一邊走,口裡說道:「還有笑話兒呢,我們來你這兒借糧,有人衝我們山寨去『借糧』,說是江西哪路『大俠』,要救人濟世!去他媽拉巴子的,綠林裡如今也盡是怪事——荒年災月的,到處缺糧啊!所以三爺叫我先來知會一聲,他要親自下來吃喜酒鬧花堂。然後帶糧回山,別叫哪個賊窩子狗日的搶了先兒。三爺說你這回爽快,幫了寨裡大忙,明年加番還你這七百石糧,明年你再添個孫子,你這老狗可美炸了——」蔣三哥說著,已和眾人一同進屋,因見丁世雄、高恆和黃天霸也跟進來,馬本善忙不迭地張羅著叫「獻茶」,因道:「大清早的喝什麼鳥茶——這三個人是做什麼的?」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5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1 PM 編輯

二 假儐相行淫馬家宅 真土匪借糧太平鎮


  馬本善一怔,正要答話,黃天霸在旁說道:「我們是從張家灣張太公家來的,給馬親家下婚書送聘禮的。」說著,從懷中抽出一封全紅大喜帖送上來。馬本善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忝眷具位張謹啟:右告者憑丁三官人為媒,伏承蒙親家馬諱本善金諾,敝小娘子阿秋與貴二男公子馬驥遠締姻。親譴高黃二先生賚禮謹奉,榮重其情合此時綏懇意不宣。乾隆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張右臣謹啟者。

  下面禮單上寫著:

  金十兩 銀五十兩 彩緞六表裡 雜用絹四十疋

  馬本善看了一眼,便知親家那邊和官軍商計周詳,將喜帖遞給蔣三哥道:「三哥你過目。」

  「這式樣倒精緻的啊?」蔣三哥顛來倒去看那喜帖,卻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聽見後院宰豬嚎叫,將喜帖向桌上一扔,說道:「有什麼好吃的,給弄點來,有酒沒有?那副豬下水給我收拾乾淨了,回去時候放在驢搭包裡,回山慢慢受用。我今兒就在你家坐地吃酒,等著和弟兄們鬧洞房。」說著「嘓」地嚥了一口口水。

  「有,有,三哥這會子要甚有甚。」馬本善正愁這幾個人沒法相處,忙不迭答應著,一迭連聲叫人:「快,在西廂屋裡弄幾個菜,新開的三河老醪給三哥弄一罈,叫兩個莊上的人侍候著!」說著,連推帶勤夾著打諢說笑送出了這頭毛神,回身來擦著額頭上浸出的細汗,說道:「我真怕他看出行藏,就在這裡血葫蘆動起手來,可怎麼好?」「到現在你還有這份癡心?」黃天霸目光睨著院裡往來如穿梭的人,冷冷說著,「想太太平平兩好一好各自散場,沒有那個理的。你只有幫著官軍廝殺,斬草除根端掉這個黑風崖,你一家才能平安!」

  說話間,院裡突然樂聲大作,大門口三部吹鼓手吃飽喝足,卯足了勁,比賽似地奏起了《慶歲餘》——原來已到了新郎迎親時辰。那馬驥遠一身喜服頭簪金花從西院祠堂興灑步而出,直趨正房來拜馬本善。馬本善不等他到台階前就趨出來,站在滴水檐前,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地受了兒子的辭禮。在震天聒耳的樂聲中大聲說道:「騎馬當心著點,道兒不甚好走。代我給你老泰山致意問候,就說三位納聘客人我留住了。」說著,移步下階將兒子送到二門口,又叫過馬驥遙佈置迎接客人,安排宴席座位的事,堂房裡高恆因見黃天霸怔怔的,料是站累了,笑道:「這會子你還又立的什麼規矩?坐著歇歇吧!」

  「是!」黃天霸似乎心事重重,舒了一口氣坐下,說道:「我是在想,萬一真的還有別股強人土匪也來劫糧,我們怎麼應付?」丁世雄道:「那不過是這個蔣三哥順口一句話。哪裡那麼巧的呢?就真的來了也不打緊的,劉大人調了一千多綠營兵亥時策應,有多少我們拿多少!」高恆說道:「小心沒過逾的。待會我們的人送親過來,要派人趕緊和劉中堂聯絡!——前日我見邸報東平山匪眾、紫微峰的毛振祖,都被官軍擊潰,匪首不知去向。江西一枝花去年潛入河南大別山,她到山東也許是有的。這更不是個尋常土匪,是扯旗放炮與白蓮教與朝廷對抗的叛逆!山東這麼大的災,不但百姓無糧,平時不顯山不顯水的小股土匪也要謀生,萬一藉什麼事嘯聚一處攻州奪縣地鬧起來,通省都亂了!」

  丁世雄越聽越覺得有道理,也覺得肩頭擔子非同小可,眼見院中紳耆故老、街坊鄰居送禮觀親的愈來愈多,滿院嘈雜著揖讓寒暄,因起身道:「這裡不是說話處,我們到後院,讓馬本善給我們準備一間房,商計事情指揮行動也方便些。」說著出門,招手叫過馬驥遙,耳語了幾句。馬驥遙邊聽邊點頭邊眨巴眼,笑道:「還是爺們想得周到。就在我房裡,叫賤內和妹子侍候著,再不會有閃失的。」說著便帶著他們三人出房進了後院。

  這是一處很軒敞的四合內院,高高的北房五間住著馬本善夫婦,大兒子馬驥遙住了西廂,小兒子馬驥運住在東廂北屋,馬驥遠的妹妹芳芳住在東廂南側。座南朝北的四間房原來是馬驥遠的,但馬本善另有心思,在大院西邊荷塘邊給他蓋了一處宅子,新房就設在那邊,因馬本善老兩口都出去應酬客人,家人僕婦都張羅洞房去了,馬驥運尚在孩提間,也不知鑽了哪裡看熱鬧兒,偌大院子裡鴉沒雀靜,幾棵大梧桐伸著光禿禿的枝椏,掠地風穿堂而過,發出沉悶單調的「卡卡」聲。丁世雄眼見院子四角還設著瞭望平台,不禁說道:「好,這裡嚴謹!」便跟著馬驥遙進了西廂。西廂裡馬驥遙的婆娘申氏和芳芳正在外間亮窗下講究針線。猛地見丈夫帶著三個陌生男人進來,又羞又慌,忙一把拉起小姑子便向裡間躲。

  「別他娘的這麼認生了,今天土匪要來借糧,官軍要來剿匪,老二要娶親,眼見七葷八素湊在一處,還窮講究!」馬驥遙不耐煩地說道,「這幾位老爺都是官府大員,外頭辦差人雜不方便,就在這屋裡指揮,你們兩個侍候著!」馬申氏和芳芳兩個人都只曉得驥遠結親的事,也影影綽綽聽說過土匪借糧,沒想到這場婚筵竟有這麼大的凶險,一時都嚇得目瞪口呆。許久馬申氏才喃喃說道:「我的爺!咱們馬家大院不成了戰場了麼?」芳芳水靈靈的大眼睛睜得圓圓地,問道:「大哥,就憑這幾個人擋土匪麼?」馬驥遙一邊抽身往外走,急匆匆說道:「女人家,操這些心做什麼?湯水酒飯侍候著大人們,一切聽幾位老爺吩咐就是了!」說話間,人已是去遠了。

  丁世雄見姑嫂兩個人忙著涮壺洗杯扯凳子抹桌安排他們就座,因笑道:「二位不要忙這些,我們也不是客。最要緊的先要畫一張你們院落的圖——」他順手取過窗台上描花樣子的紙和筆遞給馬申氏,「——就這樣子,描繡花樣子一樣,趕緊把院落房屋、出入口、水塘山坳,周圍道路都畫出來。喏——這是北——這是南——這是東——這是西——明白了麼?」

  「明白了——」馬申氏漲紅了臉,嚶嚀答應一聲,抖著手拈了那紙和筆,和芳芳挨擠在一條凳上畫那莊院地形圖。不知是心裡驚懼方才馬驥遙說出的凶信,或許從來沒有畫過這樣的「畫兒」,或者是在幾個「官」男人睽睽目光下心裡忐忑,畫了幾張都歪扭得不成樣子。丁世雄在旁又安慰又指點才漸漸平靜下來,畫筆也就聽使喚了。黃天霸在一旁看著芳芳緋紅的臉,突然想起父親黃九齡病重,只有這樣大一個妹妹在旁侍候,此刻還寄宿在北京西下窪子,李衛制台賞的一處小院子裡。這位芳芳,身條年紀都和妹妹彷佛。父親老病殘喘的,她照應得來麼?可憐黃九齡英雄一世打遍綠林,直隸比武卻敗在江西一枝花麾下的生鐵佛手中,朝廷還以「縱敵逃逸」罷職待勘。垂暮之年白頭弱女相依為命,自己卻奔波在千里之處代父贖罪。此情何以能堪?想著,他的眼眶裡已是噙了淚花。芳芳一抬頭,見黃天霸癡癡的看著自己,騰地紅了臉,掩飾著去挪動那硯時,一不小心濺得手上都是墨汁,又不好離身去洗擦;垂頭看看嫂子,心頭鹿撞似地撲撲直跳,再也沒敢抬頭。高恆卻在欣賞馬申氏的姿色,因為站得近,馬申氏身上的溫熱和香氣陣陣傳來,弄得這位「國舅」爺有點意馬心猿。他自己有著一正兩側三個娘子,幾個通房丫頭也都姿容綽約。但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從見了皇后富察氏的娘家弟媳棠兒之後便「合家粉黛無顏色」了。偏那棠兒,起先見他還有個笑臉,說句風話還能挨她輕輕一啐,後來就愈來愈冷,宮裡家裡遇見,交臂睹面連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大惑不解之下,高恆花了一千兩銀子才打聽出來,這雛兒原來掛上的竟是當今乾隆萬歲爺!且不說女人勢利心眼眶子大,只這「禁臠」高恆也沒膽子嚐!怪不得傅恆一升再升,不到三十歲就入軍機處宣麻拜相,怪不得棠兒一臨盆宮裡就有旨問是男是女,還賜名福康安!敢情傅恆是戴著綠頭巾升官,福康安竟是「龍種」!——,這個馬申氏容貌是設法和棠兒比了,側身坐著,那影子形象兒,那動作,那體態,那光可鑒人的頭髮和巴巴髻兒,那細白如凝脂軟玉的脖項,真的有幾分像棠兒呢!高恆久在山海關當差,剛回京又兼署了這個山東布政使,官是升得快了,卻也久曠如鰥夫,若不是斯地斯景潛著危機兇險,他就要做興起來了——。

  丁世雄卻不理會這二人心思,見她們畫好了圖,拿過來皺著眉只是審量,指點著幾處不明白的地方問了問,便道:「二位請便,倒點茶水,別的就不用管了。」只指著圖對黃天霸道:「土匪也不會不防馬本善一手,你看這院子西北角這帶荷塘,一半在院子外邊,如今正是清塘挖藕的季節,等於是沒有院牆的一條路。劉三禿子一定會在這裡設一批人馬,沒事警衛,有事接應。所以咱們帶的一百多人不能全都在廳裡周旋,要分出去三十名專門擋住這條路,如果這群人要逃,就黏住他們不得脫身,總之,擒住了劉三禿子,我們就怎麼幹怎麼順手了——八爺,您說呢?」

  「啊?啊!」高恆見驥遙娘子腳步娉婷端著茶過來,兩眼看得直勾勾的,竟忘了情,急回神答應著笑道,「牆角那隻小花貓玩得真有趣——丁老兄不愧帶兵的老行伍,想得周到!天霸你們合計著就行了,我只坐纛兒觀戰!」說著,接過馬申氏送來的茶,彷彿無意間在她溫潤的手心裡輕撫一指,撫得茶盤差點仄了。別的人都在一腔心事滿腹愁慮,誰也沒留神這位八國舅這當口還動了春情。丁世雄看看窗外日影說道:「咱們的兵都隨張家灣送親的來,這會兒也該到了。太平鎮送禮的合下來也不下千人,仗打得太爛不成,還要防著咱們的兵趁火打劫,高爺您就留這裡,我和天霸出去照應一下。」這個主意正中高恆下懷,連連稱是,說道:「就是這樣,我等馬驥遠拜花堂時再出去。我是張家灣的『聘禮郎』麼!」

  一時人都去了,偌大屋子裡只剩下高恆和馬家姑嫂二人。此時此景既沒有閒話也沒有忙話可嘮。形容間頗都有點尷尬。高恆看馬申氏那女人,只見她烏鴉一樣一頭黑髮,鬢角有點毛亂。蜜合色家常綢夾褂子裡頭套著雨過天晴裙子,把弓月般一雙小腳掩得吞吞吐吐時隱時現,蝌蚪一對黑瞋瞋的眼珠流眄顧盼,淡淡的眉宇時蹙時開,彷彿會說話似地睨一眼假作「看地圖」的高恆,撩得他愈發心癢難搔。他畢竟是情場老手,轉眼間已是得了主意,喝了一口茶,笑著叫過芳芳問道:「你是馬本善的女兒?」

  「嗯。」

  「——叫什麼名字啊?」

  「芳芳。」

  「有姐妹麼?」

  「沒有。」芳芳瞟了這位年輕大官一眼,她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巴巴地叫過自己問這些沒要緊的。

  高恆瞟一眼馬申氏,嘻地一笑,嘖嘖稱羨道:「深山出俊鳥,真真一點不假!不但出落得鮮花似的,一手女工比宮裡的針線上人還做得精巧!——那副枕頭套上的牡丹是你扎的麼?」芳芳是一個不經世的閨房少女,讓他誇得紅了臉,腳尖跐著地說道:「跟我娘學的,扎繡得不好,叫老爺笑話了——」高恆笑著從腰間解下臥龍袋遞過去,說道:「你看,這就是內廷做出來的活計,比得上你扎繡的花兒嗎?——喏,這一處線綻開了,你看能重新繡一道金線不能?」

  「我們屋裡沒有這樣的明黃線。」芳芳仔細看那臥龍袋,「這綻線的地方兒,用金線先掐個片緣,再挖線刺上藕荷色的一朵雲,只怕也就掩過去了。」馬申氏早已瞧準了高恆心事,這麼尊貴風流體態的人物兒,她心下也很喜愛,因在旁說道:「用你屋那張織布機上的兩張夾片繃緊了,使著銀紅、藕荷、月白三色線繡上去,這袋子就顯得雅素了。」「正是,正是!」高恆喜得眉開眼笑,「濟南繡房的匠人也這麼說,就只他們的繡工我不如意。」他說著,取出一把金瓜子,涎笑道,「就勞姑娘費神給我整治一下,一會兒你二哥入洞房,我帶著這綻了線的臥龍袋當儐相,也不好看相不是麼?」芳芳被他奉迎得興頭起來,接了臥龍袋,卻不接那錢,微笑道:「我就試試看吧——您為這花錢,我成了什麼了?」馬申氏笑道:「老爺賞錢,你就收下吧!這夠你嫁奩裝箱用的了!還不快謝謝?」高恆做好做歹總算把金瓜子兒放在臥龍袋上,芳芳蹲身謝賞出去了。

  高恆巴巴地看著芳芳進了東廂房,聽著擺弄織機的聲音,漱水噴水的聲音傳來,這才回到座兒上,笑咪眯看著馬申氏不言語。馬申氏慌得心裡突突直跳,搓弄著衣裳角,半晌才道:「您渴了吧,我給您換杯茶——」說著潑了案上殘茶,從茶吊子裡又重倒一碗雙手端過來。高恆卻不就接,只怔怔盯著馬申氏,彷彿在欣賞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極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馬申氏將碗一放回身便走,卻被高恆搶先一步緊緊握住了雙腕,抽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口中顫聲說道:「——好乖乖親親的,哪裡要什麼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們當老爺的,也這麼——不正經的?」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掙了幾下掙不脫,偎在高恆懷裡,那溫熱的男子氣息也蕩得她心意不定,立時渾身軟了下來,閉上眼一動不動,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開我——這太不成話——給人瞧見了可怎麼好?——」

  高恆信手抽出一張銀票甩在桌上,將馬申氏摟起身來騎坐在自己腰間,騰出一隻手伸進馬申氏小衣,忙不迭地在她兩乳間摩娑揉按,沿著滑膩溫潤的前胸腹皮直向下伸,口中一邊咂嘴兒親吻,一邊亂嘈道:「那是五百兩銀票——誰瞧見了是他的福——好親兒肉乖寶貝兒,身上怎麼這麼香?呀——這裡怎麼又濕又滑的——」那婦人大約從來沒有和丈夫這樣溫存過,早已被他揉得一團軟泥似的,一雙纖手緊緊握住了高恆的腰間那話兒,口中喃喃呢呢哼著:「我的好親親達達哩——怎麼就這麼的可人意兒——」高恆再耐不住,三下五去二解了婦人羅襦,退掉自己中衣。二人偎抱在凳子上死命摟著縱送,偌大屋裡一片牛喘之聲。高恆一邊著力,問道:

  「嫂子——」

  「唔——」

  「比馬大哥手段如何?」

  「——」

  「嗯?」

  高恆見馬申氏一臉嬌羞,已是暈迷如醉,又聽得院裡亳無動靜,索性抱著馬申氏滾在地上,掀起二人上衣貼著胸膛,放膽大弄起來,好一陣子才盡了龍馬精神,那婦人兀自腿夾手抱不容他起身。忽然,遠處前院嗩吶笙篁齊奏聲,鞭炮開鍋粥似地響成一片,馬申氏才驚悟過來。二人起身整理衣裝,彈土拍灰。高恆笑著替馬申氏整整鬢角,說道:「二哥沒進洞房,大嫂先嘗魚水之樂——我只問你,好不好?」

  「好什麼呀!」馬申氏假嗔著掐了高恆腰間一把,「好疼呢——你看著這麼文秀,怎麼——下身養好大烏龜——」高恆又取一張銀票放了桌上,笑吟吟道:「露水一度勝過新婚,這是給你養身子使的——馬老大才是個烏龜呢——你怕他不怕?」馬申氏一把抓了兩張銀票揣在懷裡,返身替高恆輕輕拍著背上的土,小聲道:「不怕,他的那個東西不中用,又急著要兒子,天天罵我『不如一隻貓,貓還懂得從別處叼野食兒呢!』我家老爺子你別看正經,背地裡也摸過我幾次呢——他那一把年紀,鬍子拉渣的,沒的叫人噁心!——你要願意,差使完了在這多住幾天,我想看看你還有什麼新花樣呢——」說著「嗤」地一笑。說話間,芳芳在外輕咳一聲,接著推門進來,說道:「早已繡完了,又到二門上看了看,該來的客聽說都來了——」她把臥龍袋雙手捧過來,躲看高恆的目光,小聲道:「粗針大線的,難入國舅爺的眼——」

  高恆接過細看,笑道:「這個針線誰敢說不好?——你聽誰說我是『國舅』的?」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這般的竟是一位皇親國戚,心裡甜潤,臉上更覺生光,倍感身價不凡。芳芳忸怩地說道:「就是跟著老爺的那位姓黃的後生——」正說著,黃天霸一撩簾子匆匆進來,向高恆一揖說道:「藩台爺,臬台在前頭等著呢,咱們的人都到齊了。您是儐相,耍陪新娘子進了洞房才能完禮呢!」高恆聽了拔腳便走,問道:「來了多少人?」

  「擺了一百桌,」黃天霸一頭緊跟著走,回道,「連家裡人合計,上千不滿吧!」

  「黑風寨那邊呢?」

  「還沒有消息。已經派人打探去裡了?」

  「也許已經潛地下山混進馬家莊了?」

  「肯定已經混進來不少,不過劉三禿子還沒有露臉——」

  二人說話間,已來到馬家大院前院正廳,高恆從後院月洞門前石級上一下來,撲面而來的便是喧鬧的人群,兩畝多大的空場上西邊搭的戲台子,鑼鼓鏘鏘地剛剛開戲,唱加官帽子戲。空場上到處都是桌子,除了前一排十桌,都坐滿了人,前面幾排還坐了些穿長袍套馬褂的縉紳並三家村教讀先生、一丟兒錫的老秀才、醫生郎中之類,嗑瓜子兒吃茶聊天,漫不經心地看著戲文,顯得矜持斯文。往後幾排的人越來越窮,有蹲在凳子上唏溜著喝茶的,抽旱煙的滋巴滋巴噴雲吐霧,敞著懷卻斜披著老羊皮襖的,穿得破爛流丟冷得縮成一團的,還有些蓬頭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間又鑽又爬、嘰嘰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滿場嗡嗡蠅蠅的人聲、汗臭還有煙臭交織混合在一處,戲台、吹鼓手兩處四大班樂器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響亮,和著煙霧彌漫嗶嗶剝剝響得不分個兒的的爆竹聲,都融合在一片,構成色彩斑斕光怪陸離一副大雜燴風情畫兒。高恆抬頭看莊院正庭大門,只見掛著門扇來大一個「喜喜」字,門楹上泥金紅紙,寫著斗大的字:

  仙娥縹緲下人寰 咫尺榮歸洞府間

  高恆看了不禁一笑,閃眼見黃天霸已進了大門,在門洞裡指著新郎新娘直使眼色,他怔了一下才憬悟過來,趕忙走幾步,貼著新娘身後亦步亦趨地向正堂上蹭,只見滿地滿院都是核桃和棗、粟子、乒乓爆竹聲在頭頂耳邊震耳欲聾地響著。火星兒迸到脖子上灼得他不住打顫兒——至此高恆才明白新娘子那塊蒙頭紅巾的妙用,沒那玩藝兒這滋味原也受不得——從門後到堂房不過三丈餘地。那兩個興歌郎不知得了多少賞銀,扯著又寬又亮富有彈性的嗓子唱得歡實:

  絳絹銀燭裹嫦娥,見說青蚨必得多。

  錦繡鋪陳千百貫,便同蕭史上鸞坡。

  另一位立即答應:

  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

  欲望諸親聊闊敘,毋煩介紹父老心。

  高恆細忖量,黃天霸緊隨新郎,顯見他扮的是馬家的儐相了,照此類推,興歌郎必定也是一家一個——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北京就沒這些規矩。正胡思亂想,上頭司禮郎立在堂口手秉銀燭高聲道:「儐相交職!」

  「怎麼還有這個儀節?」高恆見兩個興歌郎舞拜著近前來,不禁心裡發慌,不知怎麼個「交職」法,看黃天霸時,也是一臉茫然。兩個興歌郎舞到他們面前,略一睹面返身面向司儀齊聲高唱:

  佳期劉阮會真仙,多謝東君儐命專。

  自愧才疏題辭難,即當高閣侍華筵。

  高恆聽了肚裡暗笑,這詞編得有趣,代我謙遜了,又請我上筵吃酒!正自抿嘴兒高興,兩個興歌郎卻向黃天霸和高恆唱道:

  星娥窈窕望仙郎,莫道迢迢玉漏長。

  願覓紅絹並利市,便歸洞府效鸞凰。

  又唱:

  青鸞啣信入秦樓,紅葉題詩寄楚溝。

  令夕佳期欣會遇,不妨略賜錦纏頭。

  二人這才明白「交職」也不是白代替,是要掏腰包兒的,不禁相視一笑。高恆一把金瓜子都給了芳芳,而且那種物件在民間也不合用,袖子裡倒是還有幾張銀票,卻都是當五百兩的大銀票。惶亂間馬家兩個總角小廝已是各提一串紅綢包裹的制錢送了過來——接著邁火盆、跨馬鞍、擺蘋果、趨步登堂入室、給新人行插花禮、處處有詩有贊,也還是個要利市。都由馬家打發了,新娘子才算邁進了馬家的門。贊禮司儀一聲高唱:「樂起!」幾十掛炮仗爆竹同時燃起。四部鼓吹都披紅掛綠站在大門口,使足了吃奶氣力拼命吹打。霎時間堂裡堂外紫霧彌漫,金花亂閃間紙花繽紛。司禮的扯足了嗓門請馬本善上座,一對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高恆和黃天霸不知不覺已退到兩邊,只見馬申氏和芳芳插戴齊楚,盈盈上前攙起新嫂嫂,馬驥遠隨後跟著送入洞房。

  此刻廳裡廳外爆竹燃盡,鼓歇樂止,稍覺安靜了些。高恆見裡外席面都已坐滿,才從剛才的喜慶心緒中回過神來,用目光四處搜尋丁世雄卻還沒有入座,當廳裡和小院裡坐了足足三百人,大師傅舉著條盤熱烈又親近地吆喝著穿行桌間,把一盆一碗的粉蒸肉、清蒸魚,紅燜肘子、燜獅子頭四大蒸葷,並有涼拌藕片、醬牛肉、涼切滷豬口條,木耳拌粉絲也一齊上桌,八十罈子陳年老燒缸是馬家自備,埋在菜園子裡不知多少年了,此時扒開泥封,傾刻之間濃烈的肉香間酒香沁骨。前庭裡原本坐得端正神色毅然的一群人立刻失去了那份莊重,有的搧著鼻翅嗅那酒香,有的伸著脖子四處翹望;有的直著眼看莊丁往壺裡瓶裡傾酒;有的興奮得臉通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丁世雄從側面沿牆擠到上首,見高恆盯著人群瞧,便在背後拍拍他肩頭,小聲道:「八爺,我在這兒呢,這太亂,借一步說話!」高恆一轉臉,見丁世雄滿臉都是亂蓬蓬的絡腮鬍子,不禁笑道:「我說的呢,大睜著兩眼就是尋不到你!」說著便隨丁世雄,繞過西邊專為女眷設的席幕,到了正堂後邊。只聽西邊院裡鬧洞房的歡聲笑語熱火朝天,撤帳先生正在扯嗓門兒高唱《撤帳歌》:

  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雲揭起一重重——

  眾人拍手相和:「——一重重吶!」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姮娥面,好與仙郎折一技——」

  眾人和道:「——折一枝啊!」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呀——

  眾聲齊唱:「——佩宜男呀!」

  高恆想起方才和馬申氏那番風流,不禁一笑。丁世雄哪裡知他心思?見他如此沉著,倒由衷地佩服的。因笑道:「這時分爺還有心聽這俚歌兒!中庭裡一半土匪一半官兵,一個不小心點著了炮稔兒就不可收拾!」高恆看著莊丁們抱著一捆一捆的蠟燭往筵席上去,心裡陡地也是一緊,望了望暮色愈來愈重的天穹,問道:「劉三禿子來了麼?怎麼沒看見?」

  「申牌時分來的,在蔣三哥屋裡。」

  「不是說好的?先灌醉他!」

  「他拿得很穩,滴酒不沾。」

  高恆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點點頭說道:「告訴黃天霸,死死看牢了他!筵席一散,先一刀砍死他,其餘的群龍無首,就逃走幾個也無所謂!」丁世雄撫著滿臉假鬍子,說道:「八爺說的是。不過我覺得總有點不對,好像要出別的枝節似的——」

  「唔?」

  「我也說不大清——土匪一共才百把人,加上官兵,二百人上下,大正廳裡現有三百多人,還一個勁猛加桌子,哪來這麼多不速之客?」丁世雄只是沉吟,慢吞吞說著,似乎有些猶豫,「——再笨的土匪也曉得個策應,劉三禿子放心在這裡,肯定外面有布置。那——人數就更不對了。哦,還有一樁事,臨大門那張桌子坐了個年輕公子,就是手裡拿著一把泥金大折扇的那位,十分出眼的,八爺留神了沒有?」

  高恆偏著頭略一思忖,立刻想了出來,說道:「看上去氣韻很倜儻的那位?我見了——怎麼,他有什麼異樣處?」

  「他是賀禮送得最重的,兩千四百兩白銀!」

  高恆吃了一驚:當朝一品宰相、三朝元老張廷玉的小兒子成婚,東親王爺是送禮最重的,也不過一千六百兩銀子!——這人是什麼來頭?不及細思,這時,已見一群丫頭老婆子從西邊簇擁著新郎馬驥遠過來,便知洞房禮成,新郎官過來招呼賓客來了。高恆眼見說不成事,低聲道:「派幾個人盯住,格外留心他!」說著返身便回了大廳。

  此時廳裡廳外點了二三百枝蠟燭,到處通明徹亮。酒氣和熱菜氣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汗臭味混在一處,嗅著很不是滋味,搖搖絳燭下酒樽錯落,官軍、土匪和一些不知身分的不速之客雜坐一處,揎臂攘眉,脹筋紅臉,行牌令的,吼得房樑上的浮土都簌簌下落。

  「六六六啊!四季春吶!八抬轎,九長壽呀!一——一定升,你他媽的給老子喝!」

  「日出東方一點紅啊,輸家是個酒英雄啊!」

  「倒極,楊宗保鎮守三邊!」

  「四對四,南京城北京城紅城兩座!」

  亂嘈嘈中高恆趨步走向首席。丁世雄也跟了過來。馬本善神色恍惚,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被幾個本家兄弟圍著灌酒,見高恆、丁世雄氣宇軒昂地進來,後頭還跟著新郎,眾人方停止了熱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6 PM

三 胡印中仗義反大寨 一枝花事敗出山東


  「來來來,高儐相,請這邊上坐!」馬驥遙總持婚筵,忽然高恆、丁世雄和黃天霸三個人都不見了影兒,眼見堂前坐的三百人,有的整桌沉默不語,有的旁若無人粗魯凶悍大喝大嚼,有的交頭接耳,滿臉警惕之色,人們劃拳猜枚的聲音卻怪腔怪調的,心情異常不安,萬一此時有個差錯,可怎麼按捺這局面?因此見了高恆像孩子見了母親,心裡一寬,忙迎著笑道:「請這裡坐!丁先生,您坐對面——驥遠,先給二位儐相斟酒!」

  高恆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嚥了,閃眼見那位年輕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身,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驥遙,我剛入座就灌我?先大家介紹相識一下好嗎?」馬驥遙笑著一拱手說道:「這裡有新朋友,兄弟還說不上名字。介紹到哪位,請自報台甫,兄弟感激不盡。」說著指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說:

  「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鎮馬家族長——這位是家伯父守齋先生——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這位是丁寨村的丁員外,這位是——」他介紹到那位年輕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滿面地伸著手請他自我介紹。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揮展開,卻不言語,只輕輕搖著。眾人看時,那扇上只畫一枝臥幹紅梅,虯螭蜿蜒極盡風流,星星紅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寫著:

  寫贈迎霜閣主易瑛吾兄先生。

下面落款是「羅泊生」,眾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著便是丁世雄,他只笑著報了個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恆中間還有一位,一直不言聲,陰沉沉地吃酒,見輪到自己報名,款款將酒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我是這裡的綠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劉三禿子,本名叫什麼早忘了——大家隨意兒叫就是。」

  他這一句話像一道閘,廳裡廳外所有的說笑拇戰聲嘎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他。一個桌上報牌名,報牌人一個慌神,將「日出東方一點紅」錯報成了「日出東方紅一點——」也突然打住,說又下去了。劉三禿子見眾人詫異,「叭」地將帽子連假髮辮一齊抓下來摜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說道:「他媽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換一副斯文臉,再喬模喬樣地裝個闊公子——你們就認不得自己祖宗了!」說著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說道:「大家高興,喝嘛,接著喝呀!方才誰報牌報出個『日出東方紅一點』來,我想聽聽你接著怎麼說?」

  「方才是三爺的虎威嚇著了我了!」一個矮個子匪徒醉眼迷離笑嘻嘻站起身來,到屋角解開褲子,就似傾了呂梁缸似地一陣嘩嘩響著撒尿,口中笑道:「日出東方一點紅,輸者是個酒英雄。嗯,日出東方紅一點——輸者是個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呵呵呵——格格——。」

  堂裡堂外一陣轟堂大笑。突然門外一陣尖叫,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奪門而入。眾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時,後頭蔣三哥喝得臉像豬肝一樣,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口中兀自囈語般喃喃捏捏的娘娘腔兒:「小浪屄的——已經浪得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說我說話像女人,哼!待會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還是男!」可憐那女人在土匪叢中竄蹦著向上桌逃,這個伸腿一絆,那個拽一把衣裳,一筋斗接著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蔣三哥追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兩個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氣。群土匪立時魯性大發:

  「擒住了!三哥你要是男人,當場做了她!」

  「好好!日他媽這女的好大氣力!」

  「扒開她衣服,對,對!扒開她!扒開她!」

  馬本善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只是「這個——這個——」用懇乞的目光看著高恆,高恆卻覺得現在動手太早,劉三禿子容易擒住人質,便換了笑臉,對劉三禿子道:「三爺,請維持一下,好歹給馬老太爺一點面子。」劉三禿子笑道:「我們三哥還配不上他個丫頭?哪個女人不嫁人?關起門來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經聲嘶力竭,還在拼命抗拒掙扎,周圍的土匪狂笑著大叫:

  「好好——真好看戲!」

  「三哥,使勁呀!」

  「兩邊的幫三哥一把,拉開她兩條腿!」

  「嗨!真他媽的沒用——」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個漢子「啪」地用拳猛一擊案站起身來,幾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蔣三哥,右手一個衝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順勢一送,將蔣三哥直飛出大廳之外!頓時大廳裡一片死寂。

  「日你血祖宗們的了!」那漢子「噹」地撕下褂子丟在那丫頭身上,惡狠狠罵道:「誰家沒有三姨六姑親姐親妹子?——真忒不把人當人了!」

  因為變起倉猝事出突然,滿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見他赤著膊,渾身肌肉塊塊綻起,一手按著大刀片子,一手舉壺咕咕吸了幾口,衝著馬本善道:「找兩個女人送她後邊去——劉三爺,實在對不住,打了你的貼身家將了,你就看著辦吧!」

  「胡印中?」劉三禿子兩道眉毛擰成疙瘩,思量著處置辦法,口中說道:「肉爛在鍋裡,都是自己弟兄嘛——」

  話沒說完,蔣三哥也剝得赤條條的,挺著刀紅著眼衝了進來,手指著胡印中,嘴唇氣得直哆嗦:「姓胡的,這,這是第二回了!你他媽專跟我過不去!」說著挺刀就刺,卻被身邊席上另一個土匪死死抱住,一邊喊:「胡哥,還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個什麼鳥?」胡印中「噌」地抽出刀來,大叫道:「我們走黑道是無計奈何,難道姦淫婦女也是無計奈何?願意跟我的這邊站;願意跟他的那邊去!」

  話音剛落便有四五個人站起身來,蔣三哥身後也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們才明白,原來是黑風寨窩裡炮,在這兒鬧起火拼來了。

  「都是自己兄弟,在這裡傷和氣多不好!」劉三禿子見雙方劍拔弩張惡目相對,知道一句話說錯了,頃刻就要血濺這喜堂,嘻嘻笑著起身道:「蔣老三今天吃醉酒鬧喜筵,當眾調戲婦女,犯了寨規,回去自然要處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就這裡打野架?外人要笑話的!來來來,斟上酒來,我為兄弟們和息和息——今個兒咱們借糧來的,可不是抄傢伙鬧家務來的!」說著便用手去奪胡印中的刀,又對蔣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轉臉又對馬本善笑道:「時辰不早了,酒足飯飽。糧食裝車了吧?我們好該上路了!」

  「慢!」

  一直沉吟不語的易瑛忽然站起身來,微笑著出了席踱至劉三禿子面前,聲音帶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說道:「你是借糧來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問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劉三禿子看看這位莫名其妙的人,實在也只是個翩翩佳公子模樣,容貌白皙端麗得像個女人,再瞧不出別的端倪來,因將辮子一甩,立稜了眼道:「雛兒,江湖道上走過嗎?懂得規矩嗎?」

  「就為知道才來問你!」易瑛微微冷笑,「因為我也是借糧來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們怎麼辦?我下了定銀三千兩登記在冊,你呢?」

  按照丁世雄、黃天霸的計劃、待到席散客去土匪運糧時攔腰分截,打散外邊土匪,剿滅莊內土匪,擒殺劉三禿子。想不到橫生枝節,婚筵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又殺出一個尉遲恭,竟是驚心動魄令人目不暇接。高恆極聰朋的人,又多讀邸報,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犢崮、孟良崮、臥牛山幾處匪窠破滅,莫非他們暗自聚結,要重新在黑風崖立旗放炮?「迎霜閣」——「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是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與朝廷公然敵對的逆犯,並不是尋常土匪。自從傅恆帶兵消滅了黑查山白蓮教眾飄高之後,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恆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黃天霸趨挨過來,對高恆耳語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動手,請八爺照顧好自己。」說完就要去,高恆輕拉他衣襟一下,小聲道:「這是一枝花!聽著,劉三禿子現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這個婆娘!」黃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頭一熱一拱,渾身熱血沸騰,咬著牙陰笑著穩了穩神,低聲答應道:「是,標下明白!」便退了下去,到女眷們坐地的圍幕外磨蹭了好一陣子,才又踅出身子來到大廳。一進門便聽劉三禿子吼道:「明明他媽的兩千四百兩,怎麼冒充三千兩?欺負我這個連賬本子都看不懂麼?」

  「你是個野雞把式土匪,送禮打八折的道理,說給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兩,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一樣禮也不送!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給你五十石度荒,餘下的我們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樂意不樂意!」

  「叫出你的朋友來!」

  劉三禿子一邊說話,冷不防起了一個虎躍,凌空一個轉身「唰」地拔出腰間的鑌鐵方頭刀向易瑛劈肩砍了過去,只見雪亮的弧光一閃,一團茫茫白霧升起,遮住眾人眼目,似乎見到易瑛的一顆人頭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驚呼一聲愣在當地,黑風寨的嘍囉們發一聲喊,齊聲喝采「好!」

  但人們立刻又被易瑛驚得魂不歸竅。她雖然沒了頭,但並不倒下,腔子裡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團團白霧,影影綽綽的霧氣裡,只見那隻沒頭軀體蠕蠕而動,先彎腰取那頭顱,又把頭放在席桌上,抽出腰間汗巾子細細揩乾淨了,兩隻手周周正正又把頭按在腔子上,格格一笑,說道:「好惡作劇麼!」咈地一吹,滿堂霧霾盡散依舊酒菜雜陳紅燭高燒!

  「憑你這點下作本領,敢在綠林稱豪稱霸?」易瑛向驚恐得五官錯位的劉三禿子逼近前去,仍舊一臉淡談的微笑,說道:「我乃無極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統了山東四路好漢,原來是要借你山寨暫度荒歉。只你這心胸、這功夫居於群雄之上,誰肯服你?倒是這位胡兄弟是個仗義秉正的熱血男子!胡兄弟,我們聯起寨來吧,共推你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說話,將手一拱說道:「願和易先生聯寨!寨主我是不當的,能者為長,就請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無非是個義氣相投。」易瑛說道:「我主持,那就是強賓壓主了!再說,我也有許多不便出面的地方,我在這山寨也不過暫居度荒,不是久遠之計,所以還是由胡大哥來當寨主,我算是客,成麼?」正說話間,劉三禿子不知幾時已經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污穢,到東圊裡將刀在茅池中攪了攪,淋淋灕灕地提著來到堂口,粗聲嚎笑道:「兄弟們!他是白蓮教,朝廷反叛十惡不赦!咱們寨子只會給咱們招禍!打呀!嘴裡咬出血噴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說著一撲身便衝過去,雙腳一擰,一個旱地拔蔥跳到桌面上,立時碗兒盞兒盤兒壺兒杯兒攪了個稀里嘩啦。劉三禿子的手下「忽」地站起一片,拔刀噴血便衝過來。易瑛一聲叱呼,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聲:「撤到堂外打,免得傷了自己人——」話音未落,黃天霸在暗陬裡連發兩枚飛鏢如兩道黑線疾射而來,饒是易瑛眼明手疾,只躲過一鏢,另一鏢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帶倒鉤刺的鏢一看,說道:「好,黃九齡爺們也來了!官軍有埋伏,齊心合力打官軍吶!」

  但此刻堂上堂下燭光已經齊滅,四五股綠林豪強合計二百餘人,加上官軍的精兵一百多人攪成一團,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七八百賓客如鳥獸散。高恆藏在一堆空酒甕間,熱汗淋漓地聽著外頭響成一片的兵器聲,張著眼想看個究竟,卻哪裡能夠?那廳中的人東一團西一伙亂打一氣,只要防身又無法攻敵,竟都是見人就殺,根本無法「齊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橫七豎八到處是屍體。呼喝聲、慘叫聲、兵器破空聲碰撞聲響成混沌一片。不知是友是敵,有一位來搬酒罈子砸人的,搬了一個又一個,眼見高恆也藏不住,他心裡一急也舉起一個罈子照黑影猛砸過去!那人見酒罈子也會自動飛起來,直如夜逢鬼魅,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媽呀!這屋裡有鬼!有鬼——!」淒厲慘叫著連蹦帶竄逃出大門外——所有的人都被他這恐怖已極的叫聲嚇了一跳,呼哨著發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邊,雖然仍是沒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燦爛,黑風崖的土匪、易瑛帶的各路好漢和官軍各自打著暗號漸漸重新聚攏。直到此刻,易瑛才驚覺,原來廳中並不止兩路人馬,居然還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人!因見胡印中隨在身邊,便問道:「胡哥,這左近地面有沒有駐官軍?」

  「沒有。」胡印中在暗地裡搖頭,說道:「歷來這裡是四不管地面兒,消息最靈。黑風寨還專門派人到省城打探過,各衙門都沒有動靜——不過廳西站的這一群人太齊整了,都勒著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這斷然是哪裡的一小股官軍來偷襲黑風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裡,急急招手叫過一個中年高個子漢子,低聲說道:「燕哥,我們許是撞到官軍網裡了,這一小股是牽掣我們的,肯定還有大隊官軍策應或者埋伏,得趕緊尋思脫身!」那姓燕的卻不著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胡哥,還說什麼燕哥?請他帶著咱們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騰地一陣火起:我剛剛改換門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給我一碗涼漿水?!忍了忍卻沒吱聲。

  「燕哥,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兒,地方也不對,」易瑛的口氣軟中帶硬,「你帶三十個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們打散!不然我們走哪他們跟哪,這帖膏藥可不好受!」姓燕的說道:「我帶不了魯山那群英雄,還是叫皇甫水強領著打吧。我就跟著你,當個保鏢,保你和胡哥,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氣,這姓燕的嘔氣嘔得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因冷冷說道:「燕哥好大胸襟!看來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沒說完,易瑛便一口截斷了:「胡哥不說這些——燕入雲,你聽不聽我的號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個小角色,聽到對面這個男子就是大鬧九江府,劫牢救出一枝花的燕入雲大俠,心裡不禁一緊:這大俠器量這麼小,往後怎麼共事?——思量間隊伍已經拉開架勢向官軍包抄過去。劉三禿子在西邊也吆喝:「我們綠林義氣,和尚不親帽兒親!打呀——殺盡這些兵才有活路啊!」腳步雜沓著也向官軍逼去。

  高恆從酒罈子堆裡跑出來,官軍已經聚齊。他渾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黃天霸忙將良己的大氅脫下給他披上。丁世雄眼見敵人三路攻來,人數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經百戰的綠林悍盜,心中不禁一陣發毛:不但兵敗自己難辭其咎,就是高恆傷了一根毫毛,自己立旗桿也還償不得。想著,已是滿頭冷汗,小聲對黃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們敗了,你只管護著高大人就成!」黃天霸手指骨節捏得格巴響,說道:「他們人多,可是心不齊,不一定就敗給他們——」他突然靈機一動,雙手捲成喇叭高聲叫道:「綠林兄弟們!我是黃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飛鏢黃滾就是家祖,我也是綠林裡豪主後裔!清世綠林無下場,大家為賊為盜,也不過為飢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這個易瑛,就是白蓮教裡的頭號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亂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惡首罪,朝廷有旨意,拿住這賊子三萬兩賞銀!臬台大人有指令,有誰能將一枝花擒殺者,免罪給官,賞銀照舊,甘心從逆者株連九族!兄弟們,反戈一擊呀,這發財升官機會千載難逢呀!我的飛鏢已經打傷了她,她沒有多大本事——大家齊上,拿住她呀!」

  包抄著官軍的劉三禿子匪眾們立時一陣竊竊私議,接著「嗷」地齊聲嚎叫:「我們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獻功啊!」喊著,一群黃蜂似地擁過來。一枝花帶的人本來就只有百餘人,又分了兩股攻敵,這一下禍起蕭牆之內,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圍住不能前進。右路燕入雲見情勢有變,立刻帶隊回攻,立時雙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場上打成一團。

  丁世雄聽著一片乒乓亂響的兵器撞擊聲,對坐在石碾上的高恆說道:「高大人,黑風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對手,咱們該上了!」高恆一對賊亮的眸子閃爍著,半晌才道:「坐山觀虎鬥,其樂無窮!忙什麼?叫他們只管廝殺!」

  但雙方實力懸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煙工夫,劉三禿子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口中大罵:「官軍真他媽小人,坐山觀虎鬥,老蔣、風緊——咱們扯平!」脫地跳出陣來呼哨一聲帶著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帶著各路英雄大喊一聲「殺!」黑鴉鴉一片捲地撲來,頃刻之間便和官軍交上了頭。那一枝花身影飄忽,矯夭有如游龍在天,雙手掣劍直衝丁世雄殺來。高恆原本想假鎮定穩住人心,見官軍猶如潰堤之水,連滾帶爬地向北狼奔豖突,刀刃相交火花四濺只在眼前。幾個隨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再也沉不住氣,一滾身便鑽進碾盤下的石洞裡。丁世雄見勢不妙急叫:「官軍退後院去——」於是人們後退。黃天霸卻還在戀戰,滿心想獨擒一枝花。他自四發起習武練藝,已是一身橫練硬功,十七歲獨闖江湖,從來當首披靡,混戰中已經刺倒了七名好漢,眼見官軍落敗,一腔的不甘心,一邊將刀舞得像銀陀螺似的護住門戶,口中大叫:「一枝花!你這臭不要臉的妖婆!敢和黃二爺較量麼?一對一做一場嗎?」

  「有什麼不敢?」一枝花大聲應道:「眾人都散開,我來處置這個朝廷走狗綠林敗類!」

  眾人立刻四散,給他二人騰出一片空場。星光下,只見一枝花身材飄逸楚楚有致,手持雙劍凝神不發,黃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兒站定,也是淵渟岳峙大家風範。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齊上,刀劍相迸一陣鈍響,立刻火花四濺!暗影裡但見黃天霸威猛驃悍,步履堅穩,一把刀旋天舞地毫無定方。一枝花身影飄忽,時而天風衣帶似仙臨世,時而轉側不定如鬼如魅。這幾路好漢都是刀頭營生,廝殺半世的武林高手,見這二人這般身手,無不暗自駭然。黃天霸原以為一枝花不過會一點魔術妖法,鏢上和刀上都在女廁裡穢污了,又懷揣著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想定了手到擒來的。不料交上手才曉得,對方雙劍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境地。那兩柄劍如龍似蛇,進擊吞吐寂然無聲,刀劍相交,時而覺得對方虛若無物,時而又覺得力道沉猛,可煞作怪的。那劍竟似能伸能縮能屈能直,有時一格之下,劍尖居然像蛇信一樣仍舊直撲面門。至此,黃天霸才知道這位乾隆皇帝幾番下旨、嚴令捕拿的女強水,並非易與之輩。黃天霸心裡愈慌手腳愈亂,見劍花舞得黑霧一樣又攻上來,心知難以躲過也不格擋,突然一個大後仰鐵板橋式,口中呻吟一聲:「哎喲!」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劍又刺,就在這一剎那間,黃天霸暴然而起,將偌大一包石灰照臉砸了過去,接著一個虎躍,閉著眼屏著氣橫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霧中似乎砍著了什麼,聽一枝花輕呼一聲「啊!」接著便是倒地的聲音。

  「反賊!」黃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縱身大躍,掃地一樣鏜刀橫削,口中道:「還不束手就擒?」話音剛落,便聽遠處一枝花的聲氣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黃天霸發呆間頰上已經著了暗器,拔下來一看,是一根細長的銀針,簪子一樣一頭攢著朵梅花。黃家自負以暗器稱霸武林,著了這一下,黃天霸頓時勃然大怒索性插刀於地,雙手左一鏢右一鏢,一鞠躬間,背手三鏢齊發,打得花樣百出。飛鏢竟似取不盡用不竭,層出不窮只管打向一枝花。眾人不禁都看呆了。只見黃天霸越打越是無力,最後竟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時透過氣來,看星星時,已是戌未亥初時辰,她小臂受了鏢傷,激戰中又被黃天霸削了臀部一刀,當著這麼多男人,又不便包紮,此時靜心,兩處傷口都攢心價疼痛,所幸是臀部沒傷到筋骨,流血不多,強忍著,半身坐在碾盤石上,說道:「官軍不會只有這一點人。把黃天霸拖過來,我要問話!」只聽一聲答應,早有人架了黃天霸過來。

  高恆一直躲在碾盤下,離一枝花的腳只有三寸來遠,外邊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噗」地噴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聽一枝花問道:「醒來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陰毒暗器,你這臭婆娘!」黃天霸道,「我死也不服這個輸!」

  一枝花「噗哧」一笑,說道:「你用石灰、用髒鏢傷人,不『陰毒』麼?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點惜才。說——官軍來了多少人,外邊的伏兵設在哪條道上,有多少數目?你說實話,突圍出去後我放你一條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約不曉得我這鏢,說是個『醉』,其是個『瘋』字兒。方才往傷口上噴了水,這會字怎麼樣?痛不痛?癢不癢?麻不麻?——你看,你有點定不住神了吧?快說實話,我給你解藥。不然一會兒發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滿地打滾,麻得四肢僵直,又癢得萬蟻鑽心!再不服藥,子時也就醉到閻羅爺那裡去了!」說罷又淺笑一聲。

  黃天霸試著提了提氣,果然頰上傷處又疼又癢又麻,伸手搔摩時,都發作在骨頭上,渾沒個撈摸處。他心裡一急,更覺麻癢難當。因橫眉豎目戟指一枝花,咬牙冷笑道:「我豈有降你之理?當年我黃家歸順雍正爺,竇爾敦、生鐵佛邀集你一枝花部下,殺我一門七十二口,大哥的腸子都掛在樹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燒死——此恨不雪何以為人?!」

  「你不要嘴硬,少時你就知道厲害!」

  「一枝花,你這毒鏢縱然如炮烙蠆池,天霸如有一語相求,不是黃門後代!」

  說話間,那毒鏢藥性已是發作,黃天霸覺得渾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脈裡像有億萬隻螞蟻在蠕動嚙咬,頭也眩暈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癢時,皮膚卻又麻木不仁毫無知覺。自知今日難以生還,仰天大叫一聲:「黃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盡。突然一枝花一揚手「啪啪」又打來兩鏢!

  「你——你——?!」

  黃天霸倏地轉過身來,眼中閃著怒火盯視一枝花,卻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說了一句,又是一笑,「不過我變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這兩鏢是解藥。」黃天霸試了試,果然覺得肌膚裡已不再那麼癢,搔起來也有了知覺,骨頭也不像方才那樣灼人欲死的灼熱。他拔出了打在肩胛上的兩枝鏢扔在地上,惡狠狠說道:「要我降,你休想,怎麼個死法都是一樣。」

  「你是條漢子,我放你一馬。」一枝花似乎有點神色黯然,不無惋惜地說道:「當年攻殺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擔這個干係。——你走吧!」

  「嗯?」

  「走吧!」

  黃天霸身上傷毒漸止,從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枝花的身影,緩緩向北退著,口中道:「異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馬!不過今日之辱,也必當有報!」說著一鞠躬,背領一枝鏢墨線一般無聲無息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時全無一點防備,正正地被射中前胸,連哼也沒及哼一聲,咕咚一聲倒在潮濕的地下。

  「好個不要臉賊!」胡印中頓時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枝花叫住了,氣息微弱地說道:「兄弟們,這是各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們現在險境中,沒有山頭也沒有糧,更指望不上別人來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東進直隸,到太行山尋個立足地。山東,不能待了。」

  她說一句,蹲在身邊的燕入雲嗯一聲,嗓音裡帶著哽咽,站在一邊的胡印中此時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遂說道:「易——山主,您這麼義氣,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護著您騎驢走路,我帶人斷後,咱們走啊!」燕入雲似乎也很感動,說道:「兄弟你夠義氣,好!還有一條,明日突到桑橋,就得化整為零進平原。不如現在就說清楚,要是今晚和官軍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隸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結。」「一校花」似乎受傷很重,喘著聲說道:「這樣很好,傳令下去吧!」

  高恆在石碾盤下,躬著腰別著腿撅著屁股扭著項,這種姿式不但看著彆扭,擺著也是異樣難受。心裡盼著丁世雄來救,偏偏是絕無動靜,想著賊人說一陣也就去了,誰知就在他眼前籌劃起逃跑計劃,說個沒完,急得這位風流的國舅爺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裡還有一麼小蟲蟻在身上腿上亂爬亂叮,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耳聽著外邊眾人腳步窸窣走遠了,高恆才將頭伸出洞外。忽然,遠處傳來隱隱喊殺聲,他又嚇得急忙縮回洞裡,側耳聽那喊殺聲潮水松濤般近來,足百上千的人同時呼嘯,他的雙眼陡地一亮——劉統勛派的接應官兵來了!他發狂似地跳出碾盤石外,歇斯底里地大叫:「丁世雄!你們這些膽小鬼!一枝花早就飛了,還縮頭烏龜似地躲著!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退守內院的丁世雄自接應黃天霸平安回去,清點人數,只餘了四十多人,又不見了藩台大人,衝出去尋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撈了便宜。此時聽高恆扯著破鑼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黃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帶兵開門一擁而出,果見高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二門外的空場上喊叫。此刻眾人打著火把,看這位「高八爺」,只見他前襟後背褲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濕的黑泥,亂蓬蓬的髮辮上也都沾滿了驢糞草屑,通身上下只是個「狼狽」二字。黃天霸卻是極會奉迎的,說道:「爺敢情獨個兒在外邊和他們周旋了這大陣子?」說話間外邊無數火把已擁進院子,當頭的一個千總飛也似跑來,就地扎個千兒說道:「標下傅勇,是濟南綠營第三標第四棚長,奉劉大人鈞令前來接應!」

  「敵人已經被我擊潰逃跑!」高恆大聲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向桑橋一帶追擊,他們要從桑橋向直隸流竄,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這裡歇息,打到桑橋,生擒一枝花才見功勞!」

  「扎——」

  「不要怕累,告訴弟兄們,回省我從藩庫撥銀,每人十兩!擒住一名要匪賞一千兩——回頭我自然要保舉你!」

  「扎!」

  火把光焰裡,高恆顯得十分精神氣派,見傅勇去了,笑謂馬本善道:「我們與敵廝殺周旋一夜,東家還是要犒勞一下吧?弄點酒來,我們邊吃邊商議給皇上寫奏折。」說著又睨了馬申氏一眼,馬申氏忙別轉了臉。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7 PM

四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阿桂奏對乾清門


  岳濬奏報的《山東布政使高恆、山東按察使丁世雄親率精銳殄滅黑風崖匪眾折》十二天後送到了北京。是時正近重陽,京畿直隸膏雨茫茫涼風如浸,已經連著下十幾天的霏霏霪雨,仍舊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軍機處當值大臣訥親接到這份折子,因見內裡涉及一枝花造逆渠魁,立即命人抄出節錄,和當日各地急報的節略一並呈乾清門聽政處。約莫過了一刻時辰,便見軍機處書吏房的雜役頭兒小路子披著簑衣,吧嘰吧嘰踩著潦水進來,稟道:訥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仁公公接的,這是回執。」

  「嗯。」訥親頭也不抬,看著幾份四川送來的軍報,用指甲在上邊劃著,說道:「你沒問問,萬歲節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門?我要見主子呢!」

  「回中堂,主子現在不見人。」小路子簑衣上的水淋得地下汪了一灘,躬著腰畢恭畢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貴主兒、賢貴主兒一道,陪侍太后老佛爺去鍾粹宮佛堂求祈停雨。王仁說,主子有話,軍機處有要緊事,午晌後到養心殿覲見。」訥親一邊聽,提起筆來正要寫什麼,聽乾隆皇帝有話,忙站起身道:「是!」一邊折疊炕桌上的卷宗,口中又道:「我到西華門外衡臣老相國那裡去。這幾份折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對的軍情。叫他們謄出節略,原折發到兵部,兵部看過轉給戶部,由戶部把原折送回來。限兩天時間,你明白?」小路子連連答應著。訥親已經蹬上鹿皮油靴,披著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又站住了,問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沒想到這位顯赫得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會突然問自己話,正收拾文卷的手嚇得一哆嗦,忙道:「卑職是小路子。乾隆元年從雲南隨楊名時大人到京,薦到軍機處當雜役,去年捐的監生,今年又捐了個候補,才到吏部報供——。」

  訥親沒有理會小路子囉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著截住他的話頭:「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就背起履歷來!捐官正途都是國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體面事,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去了。

  「中堂爺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訥親胖乎乎的背影只是發怔。他雖生在小門小戶,又讀書不多,但來京師四五年,一直在這中央機樞之地當雜役,對達官貴人、宰相勛戚這些人的城府,耳濡目染,實在是領教了不少——越是待罪聽戡、禍在不測的人,他們越能放下架子對他諄語溫存,殷切關懷;越是要提拔超遷,頭天不定把你叫進來,端起老師架子訓你個臭死!無緣無故的,訥親斷然不會特特對自己有這一問。想到訥親和病重的鄂爾泰素來同氣同聲,號稱「滿洲泰山」,張廷玉則素來為舉朝漢族官僚眾望所歸,號為「漢江砥柱」。小路子是楊名時推薦的,又是張廷玉收用的,平日當差侍候,不管張廷玉、訥親、傅恆這些頭號軍機,還是劉統勛、慶復,各部院正卿二卿,他沒有不小心翼翼的——並沒有開罪這位「中堂爺」呀?——他唏溜一下嘴唇,回過神來,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亂文卷,突然一個高個子官員闖進來,一邊解斗笠,一邊問道:「訥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門站著背光,小路子覷著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員身著雪雁補服,青金石的頂子後,濕漉漉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四方臉青裡泛白,顯得十分憔悴,只兩條倒剔眉下一雙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閃著幽幽的光,看上去很大精神。因笑道:「是勒三爺呀!不是說放了湖廣道了麼?幾時回北京來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為放了湖廣道,我進京引見謝恩的。怪的是一道兒放缺的道台都引見了,偏我要單獨遞牌子,心裡沒有底,又怕失了儀,想見見訥中堂請教一下。」小路子笑著道:「您請升炕,暖和暖和再去,這裡除了中堂、軍機章京、軍機處行走,就是咱最大。訥中堂去張中堂那兒了,估摸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這大雨天兒,您就在這兒歇著等罷!」

  「多謝,」勒敏笑著接過小路子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望著外頭晦暗如冥的雨空,問道:「劉大司寇說是去了山東,我有幾個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幾時回京麼?」小路子見又有一位年輕官員進來,忙招呼座兒,陪笑說道:「您家請這邊坐。照規矩任誰不奉旨是不許進這道門的。皇上體恤下頭,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氣,外省覲見的官員可以進屋候見,只不要越過炕那邊就是了。」又奉上一碗茶,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爺話、延清大人今天還有折本遞回京來呢!我估著三五天不得回來。自古道『山東響馬河北賊』,那不是什麼良善地方兒。要像劉大人那個樣兒的,咱們大清若有三二十個,各省分他一個,哪裡還會有賊有強人?」說罷嘖嘖稱羨。勒敏抿著嘴只是笑,說道:「聽說你也被選出來了,要到外任候補知縣了?」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沏茶,在炭盆子裡夾炭,用嘴吹著嗶剝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成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光,您說是啵?」「你把當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挺挺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當得官。笑罵人自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羞死了,還說得什麼『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小伙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裡祖上牌位寫光鮮一點,鄉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東美大帥,武將裡頭算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岳中丞都連帶上倒楣。還有勒爺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桂爺去西山專門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麼?王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了!」

  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官員手裡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望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裡轉過臉問道:「岳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撫嗎?朝廷又沒有處分他,怎麼也算倒楣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岳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裡頭有消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美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岳濬的考功語就變成了『中平』,官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也雞犬入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雞犬入地!說得好!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等閒督撫部院大臣到這裡,都得小心翼翼的,拿捏著說話起坐,這人怎麼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冠玉一樣的臉龐上,一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顧盼生輝,配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灑又不失沉穩——似乎什麼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卻聽小路子從頭述說,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台賀露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楊名時,薦到軍機處,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勛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原差捐官,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凶險,時而悲苦,時而解氣,大波迭起層出不窮,說得滔滔不絕,連勒敏都聽得入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麼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繫著明黃帶子,曉得不知是哪一支的宗室子弟,忙陪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鄉里人間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官,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體面光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官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麼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台是贓官,落了個剜心凌遲,那種官當不得。賀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窮,那種官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文正,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麼個造化。我這個縣官當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飽暖體面就成了——小廟神吃不得大供享,爺台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難,守其易了,這麼想,也算良吏——你叫什麼來著?」「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口中道:「原名叫肖六,當伙計那陣,掌櫃的這麼喊,我也就認了——您大人貴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說話,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武官快步進來,解下油衣遞給小路子,笑著說道:「外頭賊涼的風,這屋裡真暖和——訥中堂呢?」「喲!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丟下火箸,忙搶步上來接了油衣,兩眼都笑得瞇成一條縫,說道:「訥中堂去見衡臣老相爺去了,吩咐來人在這等著呢!我的爺,穿著油衣還淋得這樣兒了——剛沏出的普洱茶,您吃兩口暖和暖和身子——您還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選。張大將軍在那兒跺跺腳,四川湖廣都四城亂顫,可惜我這芝麻官兒夠不上巴結。您好歹在他眼前當參將,幫襯我的時候兒有的是呢!」

  「好猴兒崽子,倒會順竿爬,你要是武官跟著張大將軍,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噓著寒氣喝了兩口茶,一閃眼看見那青年,頓時一怔,猶恐看錯了,揉了揉眼,還要再看時,那青年笑道:「阿桂,你這瞎眼狗才,連朕都不敢認了!」

  屋裡幾個人好似同時聽到旱天一聲鈞天之雷,一個個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阿桂頭一個靈醍過來「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計其數的頭,口中道:「奴才真是個瞎眼狗,就這麼拴驢撅子似地矗著頭和主子說話!——這屋裡太暗了,也再不想到主子會在這屋裡——」勒敏和小路子只是搗蒜價叩頭,喃喃謝罪不遑。

  「起來侍候著吧。」乾隆皇帝一笑,逕至大炕上盤膝坐下,說道:「別著朕在大內起居,不少太監還稀見朕一面,不認識朕,有什麼錯兒!」他似乎興致不壞,手裡把玩著齋戒牌,目光炯炯望著外頭雨地,一時沒有說話。他不說話,幾個小臣自然也不敢說話,都鵠立垂頭,聽著窗外沙沙不斷的雨聲。許久,乾隆才道:「朕剛從鍾粹官過來。其實朕本性裡很愛雨雪天氣的——批完奏折見過人,常是累得頭脹身熱,涼雨星星灑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沒了。就獨自坐在養心殿批折子看書,窗外清雨縹緲,窗內靜香函墨,心思也覺清明。可這雨太多,就成了霪雨,害稼禾,傷農時,窮人不勝其寒,朕也不能不割愛祈禳。」阿桂是個心思極為機敏的,邊聽邊揣摩,覺得乾隆話中別有深意,卻又一時理不出頭緒。因笑道:「奴才是個由文改武職,當知府那陣子也喜愛雨雪,當了參將就不行了。去年慶復大學士在下瞻對和叛藏遭遇被圍,張大將軍命我率七百軍士星夜馳援,主子聖明,那是個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兒,一會兒雨、一會兒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波,天明趕到下瞻對,慶大學士也突圍了,藏兵也撤兵了,我的七百兵都滾得泥豬似的。並不敢罵張大將軍,跺著腳咒『這遭了瘟的老天兒』。打那下來,風花雪月的詩興我竟一概沒了。」乾隆笑道:「此一時彼一時,養移體居易氣,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羅致會詩會文、能寫高頭講章的迂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說到有經濟實學的文臣,能野戰會攻堅的武將,就百裡不挑一。要文武全才的,那是鳳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發見,在作養,存於人主一念之間。大將軍張廣泗,是武將裡出色的,傅恆是文武雙全,慶復是文臣,在上下兩瞻對指揮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兒見邸報,高恆在山東率兵剿匪,殺劉三禿子以下一千餘人,這不又一個傅恆麼?主子聖明,臣下爭氣,人才也就歷練出來了。」乾隆笑著搖頭,說道:「哪有那麼容易的!多少都是虛糊弄,哄朕的。以為朕不知道?張廣泗是先帝手裡使出來的武將、三朝元老了,有點本領是真的。下餘的只有傅恆可信。山東的劉三禿子是在逃亡路上得傷寒病死的,叫手下人割了頭去高恆那裡請功的。其餘如一枝花、燕入雲、賈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恆的功勞,在於他親臨前敵,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竄的去向,就這一條,朝廷也不埋沒他的功勞。」說罷轉臉問勒敏,「你在湖廣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麼也會認不出朕來?」

  「回皇上話!」

  勒敏正聽得發怔,沒想到會突然問自己話,身子一顫呵下腰來,正容說道:「奴才是今年七月從南京海關道洋政司上奉旨遷任湖廣道的,才到任三個月,手裡幾件積案沒有辦下來,又命轉任四川糧台。進京聽訓赴任的。奴才有幸覲見過主子兩次,頭一次是殿試臚傳,第二次是隨吏部分發外省官員一道兒在乾清官謁見的。主子垂訓天語諄諄,奴才一個字也不敢忘,但隨班朝見,不敢偷窺聖顏,所以不敢貿然瀆認。乞主子恕罪!」

  「這有什麼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張望著外面灰暗陰沉的宮闕,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曉得為什麼調離湖廣?」

  「奴才不知。」

  乾隆點點頭,他的語氣變得有點沉重:「九月間禮部開列應平反追謚的先朝臣子。你的父親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虧空抄家革職的——朕當時問過尤明堂,有個新放湖廣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這才知道是父子。你父親在那裡當巡撫多年,又在那裡壞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廣作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頭,又道:「主上聖明燭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國恩,總角以來束髮受教,讀書明理,不敢有一絲欺心妄為。焉敢以父輩恩怨報之於今日?奴才是當今主上親選簡拔出來,脫離泥塗儕身青紫,唯有小心剔勵、勤於厥職補過於先父,報恩於皇上,不敢稍存一己私意,也從沒有思量過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滿意地抿一下嘴唇,說道:「起來吧!並沒有人說你什麼不好,倒是有人說你忒過細緻小心、同僚間酬酢往來,不傷國政不害官體不誤民事,有什麼不好?你也不敢!調你出來是規矩,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進京引見的麼?這就是了,這也是你的福緣,尋常引見朕也顧不來特意告誡你一個人。到四川,好好聽張廣泗節制。你和阿桂是國家舊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兒巧了,連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轉臉又問小路子:「你叫什麼來著?」

  「小路子!」

  「小路子——這個名字不雅馴。」乾隆道:「還是你的本名,肖路的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務,就是敉平小金川大金川之亂,和羅奔莎打仗。那正是建功立業的地方。將相無種,憑的是自個本領膽略,你明白?」,

  「奴才明白!」

  「真明白假明白,要看你的作為。」乾隆臉上已毫無笑容:「事主之道,頭一條就是不欺心不著意奉迎,不隱飾不諱過。才分之大小可以打歷練中來,這『心田』二字如果壞了,也就無藥可醫了。」

  「扎!」幾個人一齊叩頭稱是。

  乾隆不再說什麼,繞過三個人逕至門口。一直守在外頭的兩個太監卜忠和卜孝懷裡抱著油衣雨傘和木履等雨具!忙迎上來為他更衣。乾隆也不要油衣,加披了一襲大氅,命卜孝在身後打著傘便進了雨地——一陣哨風掠過,滿是連陰泡兒的潦水撲面而來,從熱烘烘的軍機房剛出來的乾隆被激得打了個寒噤兒。卜忠忙陪笑道:「主子說出來散散心,在這兒又見人說上了差事,稍停一下回去,也就到了晚膳時辰兒。訥中堂必是有要緊事絆在張相府裡了,主子要叫他,奴才傳旨叫他進來可成?」

  「這不是你這身分上的人說的話,該怎麼辦,朕有朕的章程。除了侍候朕衣食起居,別的話沒有你多口的!」乾隆慍怒地稜了卜忠一眼,「高大庸沒給你講過規矩?混賬!」卜忠沒想到一開口說話就走了板,眼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雨地裡,煞白著臉只是叩頭:「奴才知過知罪,再不敢了——」「犯過必究,豈有恕罪之理?」乾隆眯著眼望著絲絲細雨,漫不經心地說道:「養心殿裡除了高大庸,你就是二號太監,不懲你何以服眾?你其實犯的是死罪,姑念你素日侍奉尚屬小心,罰你在養心殿外長跪三日,掌嘴一百——去吧!」

  阿桂、勒敏、肖路三個人跪在門裡,聽得清清楚楚,見乾隆家法內務如此嚴整,心裡都是一凜,互相偷望一眼,都沒敢言聲。

  乾隆站在門口一時也不說話,他心裡想的其實就是卜忠方才講的。但既懲處了卜忠,倒個不好就回養心殿去。在雨地裡怔了一會兒,乾隆轉身便向隆宗門走去。卜孝哪裡敢多言,高舉著傘,忖著風向,百計為他擋著斜飄的雨,亦步亦趨地跟在側後——又怕踩著了乾隆腳後跟,仄著身子哈著腰,那模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索倫、德惠等幾個侍衛原在永巷口守候,等著皇帝回宮,見他變了去向,料是要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互相遞個眼色,不言聲尾隨上來。只見乾隆出隆宗門卻不向西走,迤邐過崇樓、右翼門、弘義閣,竟從武英殿向西,似乎要出宮的模樣。索倫是老侍衛,和他父親狼曋一樣心細精明,忙叫過一個蘇拉小太監,小聲道;「皇上要出宮,你去告訴乾清宮侍衛總管圖軍門一聲兒,再到內務府,叫他們知會順天府,悄悄跟著侍候!」說罷快步跟了出來。

  乾隆出了西華門,站在門前大石獅子旁,看了看在灰濛濛雨霧中矗立著的歇官亭,似乎有點意外,轉身問卜孝:「現在離天黑還早,怎麼歇官亭裡已經沒了候見的人?」卜孝笑道:「天兒這麼冷,誰肯在這上頭白凍著等?一個衡臣相爺,一位是西門相爺(鄂爾泰),都是奉旨在府理政的大臣。六部裡頭只要不是御批交辦的差使,都送到他們府裡了。鄂相這陣子病重,張相這邊恐怕要多忙一倍。他門房裡遮風避雨,長年不斷的茶水供應,比歇官亭好得多!」乾隆「嗯」了一聲,徐徐下階向西華門對過的張廷玉宅踱著,又問道:「聽說,到張庭玉這邊的漢官多,去鄂爾泰那邊的都是滿人,可是有的?」

  「這個奴才沒聽說過。」卜孝小心地回說:「不過來張相府的比鄂相那邊多一倍也不止。這不奇怪,張相是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那是海著啦,這一條誰也比不了的。像訥相,大門洞裡養著牛犢子大似的條狗,聽說是狼狗配種兒——見了人紅著眼那麼瞪著,齜牙咧嘴伸脖子刨爪兒地掙繩子,奴才去傳旨都心裡提著。沒要緊事誰肯他府上打磨旋兒呢!鄂相爺自己是旗人,又管著旗政,來府的旗人自然多。不過,鄂相不如張相待人隨和,來往的都是大官,旗人裡頭大官多,自然瞧著鄂相愛和旗員打交道了——」一邊說,一頭已到了張廷玉宅第垂花門前。

  張廷玉府邸原本在東城老齊化門外,那是康熙中葉時的老房子,既軒敞又宏大,茵茵蘊蘊佔地一百五六十畝。雍正登極,念張廷玉年事日高來往不便,就近在西華門外又賜他一座宅院,這是個三進四合舊院。原本是太醫院醫士聽候內廷傳呼的地方,也歸著內務府管。就平常時分,外省封疆大吏進京或者京師住得離大內遠些的要員,天氣不好時節,在這裡歇涼的、取暖的,借住著候見皇帝,也是件縟惱麻煩煞人的事。後來張廷玉住到這裡,內務府趕緊趁機寫稟帖給戶部,說軍機大臣扈駐太醫院側,官員擾攘嘈雜,不利醫士修習,求允將西華門北原康王府花園改建為太醫院。果然這番「藥到病除」,戶部立撥了五十萬兩銀子在花園建造修繕新太醫院。太醫院自然知趣,從中又撥銀兩,把張宅修繕一新。張廷玉是個從不過問家事的,問問家人,知道已經付過了銀子也就罷了。當下乾隆一行到府門前,守在門洞裡的也是內務府的太監,賞給張廷玉使用的。因卜孝常來府裡傳旨,彼此都相熟,見他進來,幾個人忙都起身相迎,為首的馬逢春笑道:「往常都是不(卜)忠帶著不(卜)孝來,這回單單來了個不孝老公公。傳旨呢還是傳話?」

  「我們這位爺要見張相,有旨意說話的事。」卜孝笑嘻嘻地,卻不敢和他們渾磨牙兒,說道:「張相在哪裡?」馬逢春睨了乾隆一眼,沒敢再嬉笑,說道:「這是正經差使,我給爺們帶路——張相在聽雨軒那邊和大人們議事呢!」

  乾隆一邊跟著進院,一眼見門北一個極大的花廳,這麼冷天兒還開著亮窗,裡頭影影綽綽足有幾十號官員,有的正冠危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插科說笑,吃茶的抽煙的嗑瓜子兒的俱都有,煙霧繚繞間人聲瑣雜,因問馬逢春:「張相要筵客麼?怎麼這麼多的人?」

  「回爺的話。」馬逢春已隱約意識到這年輕人來頭不小,恭謹一笑邊走邊回答:「這都是各地來的府縣官兒,等著我們相爺接見,天天都是這模樣兒。裡頭還有幾盤大炕,住在這裡等見的也是有的。」乾隆默然,跟著馬逢春穿堂入室、半晌才問道:「他們就在相府用餐?」馬逢春道:「起先有候見到了飯時的,我們相爺還叫送過份子飯。誰想就這麼一點便宜,招惹得人越來越多——天底下再沒有比這些府縣官再齷齪下作的了——相爺就又說,我不能當大清的孟嘗君,所有來訪客人,只是供應清茶,別的我們就不管了。」

  說話間已繞過正堂對面的超手遊廊,過了西花廳旁月洞門,果見一帶壓水台榭橫在海子邊,此時雲暗天低,老柳淒涼搖拽、水波浩茫源漣,澹澹泊泊反反覆覆地拍擊著水榭子的石柱礎。榭東沿岸有一道拱門,粉底漆字寫著「聽雨軒」三個大字,兩邊尚無楹聯,顯見是剛剛修造的頤養之地。乾隆因命隨從太監侍衛止步,獨自進了小院,沿榭亭欄桿,一邊觀望景致,聽著屋裡的動靜。卻是傅恆的聲氣在說話。

  「上瞻對下瞻對是通藏要道,一時也不能有滯礙。康熙年間駐藏大臣被亂兵殺死在拉薩,就因為內地援兵上不去。慶復大人說已經敉平班滾,現在岳鍾麒又說班滾還活著。有人在小金川莎羅奔那裡見過他。你前頭奏折裡說燒死了班滾,現在又說屍身難辨——那班滾到底是死是活,還該給主子一個實在話。慶大人一向乾脆俐落的人,怎麼今日一味吞吐?」

  屋子裡靜了一會,便聽慶復慢條斯理的聲音說道:「班滾是六月二十三日死的,當時攻破如郎寨,又追到丫魯寨,七千兵馬困得丫魯水洩不通。勸降不成,我才下令舉火焚燒,並沒有一人僥倖脫逃。至於班滾屍首,當時有總兵宋宗璋、下瞻對工官俄木丁、榮松結辨認,衣著面目雖然模糊,還是依稀認出了。後來又讓班滾的仇族上瞻對土司肯朱辨認,年、貌、骨齒都相合了才奏報的,慶復怎麼敢冒這個欺君大罪?東美將軍,你是不是自己在和布通吃了敗仗,有點妒功呢?不然,皇上已經相信,你為什麼平白地冒出個『班滾未死』的說法兒?」乾隆支起耳朵聽岳鍾麒辯解,但岳鍾麒卻一時沒有言語,倒是訥親說道:「你不要拉扯主子。你是前敵統帥麼!班滾死,你沒有親見,看的又是燒焦了的屍體,怎麼確認得下來?現在有人在小金川見了活班滾,軍機處當然要質對明白,問問清楚。」慶復立刻頂了回來:「那不也是傳聞?岳鍾麒也沒有親見班滾嘛!上下瞻對一百七十多座碉樓已經全部拆平,三萬多藏民已經移到大金川,川藏咽喉已經在我掌握中——打了勝仗,反而要追究我的罪責?」

  「這不是議論你有無罪責的事。」坐在門角的岳鍾麒一直沒有說話,終於也開了腔:「大金川、小金川也在亂著,班滾如果活著逃到小金川,和莎羅奔勾結起來,不但更難制服莎羅奔,上下瞻對如今的局面也難以保持。你要知道,現在上下瞻對駐軍是二萬四千,連同運糧道路伕馬車輛輜重支用,一個月要耗銀十四萬兩。如果真的打了個『如郎大捷』,現在應該班師回朝。只留守五百軍士駐防瞻對,試問你為什麼不下撤兵令?是否一撤兵,所謂『大捷』也就露了實情?」

  這正是乾隆最關心的事,上下瞻對之役已經耗去一百多萬庫銀,打這麼幾個連小鎮子都算不上的土藏寨子,用了八個多月的時日。撤掉兩員統兵上將,還要用重兵駐防保守,這個賬怎麼算怎麼窩囊。他凝神聽時,只聽慶復說道:「我是大學士,要統籌全局!大小金川莎羅奔叛變已成定局,也難保證征剿之時逃竄上下瞻對,這二萬四千人駐守上下瞻對,正是我防患於未然的防備之策,庸碌之輩怎麼能領會?」岳鍾麒清了清嗓子還要說話,坐在炕上的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班滾死沒死,如郎大捷情形怎樣,皇上已經下諭令張廣泗覈實奏明。你們這樣動意氣,太失體統了。皇上的意思,如果大小金川能夠仰畏天威凜遵治化,莎羅奔要能約束兩川大小土司,不干擾上下瞻對進藏通路,不擴展土司轄地,能不須用兵,也就未必用兵了。」岳鍾麒輕輕冷笑一聲,說道:「如果當初不打上下瞻對,憑我和莎羅奔打青海時的交情,一封信就安定了金川。班滾和莎羅奔世代都是姻親,不管是死了還是投奔金川,都和朝廷結了不解之冤,這善後何其難也!征剿瞻對時你們徵詢我的見識,我是怎樣苦心譬講勸說來著?誰聽了?唉,我是老不中用了——」

  聽他淒聲長嘆,似有悲憤不平之意,乾隆心裡一陣光火,輕輕推門進去,冷冷掃視眾人一眼,這才看清,張廷玉穿著醬色錦袍套著小風毛兒小洋皮坎肩盤膝坐在正中炕上,對面坐著訥親、傅恆,還有上科新科狀元莊友恭,京師河道觀察錢度、戶部侍郎鄂善都環坐在側。岳鍾麒皓首白髮,慶復冠帶齊楚,兩個對坐在一個茶幾兩邊,誰也不看誰,已是爭得臉紅筋脹。乾隆噓著冷氣,徐徐說遣:「岳鍾麒,和通泊之敗損兵三萬。你身為主將,要諉過於朝廷?你活得不耐煩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8 PM

五 乾隆帝婉言撫老臣 張廷玉諄語教後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現在聽雨軒,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懶洋洋的張廷玉一眼閃見,忙騰地跳下炕來,伏身跪倒叩頭道:「主子有急辦的事,只管傳諭召奴才們進去,怎麼親身來了?」守在門口侍候著的是張廷玉的兒子張若澄,見眾人跪得滿地都是,自覺沒有身分,忙卻步後退到門外伏地磕頭。乾隆看了一眼銀髮絲絲顫抖的岳鍾麒,木著臉點點頭,轉身卻挽起了張廷玉,笑道:「你們正在會議麼?」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會議?聖祖爺時就有制度的!」張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屢有旨意允許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實在腿腳不便,有些皇上批下來的奏議要覆奏的,叫有關的人來詢問議論。沒有經過御覽的,臣不敢先行會議。今天是偶爾湊到了一起。訥親為山東省直隸賑災的事,鄂善為疏浚永定河、滹陀河、磚河的事——往年這時分河工已經停了,今年雨水太大,這季節竟還有決潰的,不能不商量個辦法再奏主子。莊友恭昨日覲見了皇上,要轉戶部員外郎,他想請軍機處代奏,轉到翰林院去,情願作個侍講或者修撰——」

  乾隆聽著他一一述說眾人來意,含笑點頭道:「國家不許臣子私宅召集會議,並不指你這樣的忠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孫無法遵循,釀出別的事端。康熙朝鰲拜,原先何嘗是壞人?先世祖時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會議軍國要務,養成了一種專橫跋扈之氣,終歸沒了下場。衡臣老相國兢兢業業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謹之念、語出無非禮之言,行動為百官楷模,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朕,沒有不深知的——為什麼要在西華門這裡賜你宅邸?為的就是你有年紀的人行動不便,就近在家裡辦差,子弟們也好照應呀——。」他這番話諄諄懇懇,說得語重心長,堂皇正大間又夾著溫馨柔情,在座眾人想到他以帝皇之尊冒雨親臨臣下府第、與臣下懇切談心,都感動得淚眥瀅瀅,心裡又熱又酸。張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孫三代,深知皇帝心性,他自己四十年身居樞要,子弟賓客攀援要津、故吏門生周遍天下,和鄂爾泰一樣,雖不要權,權勢也炙手可熱。雖不要立門戶,門戶也已自成。老於世態的張廷玉早就覺得處高身危慄慄戒懼了。半年前,張廷玉的門生副都御史仲永擅密奏鄂爾泰長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折子,弄得張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書房見鄂爾泰。八月初鄂爾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彈劾張廷玉在私宅理政。接著鄂爾泰也「病」了,不來軍機處當值。焉知這位皇帝不是為探「張黨」「鄂黨」虛實親來觀察?張廷玉憂讒畏譏,愈想愈真,背上已是沁出細汗,就著乾隆語意連連頓首,說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斷不敢有半絲威福的心!但奴才犬馬齒已高,近年來更覺兩目昏眊,略一操勞就身熱暈眩心搖手顫,『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奴才已是七十三歲,民間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懇請主子允奴才歸隱林下,舞鶴於升平之世,歌詩於泉亭之間,不也是盛世美談?」乾隆笑道:「朕來看你,是為你加餐加勉,倒說起這個來!你雖辛勞一生,朝廷待你也是異數。你現是三等伯爵,自開國以來,文臣沒有做到這份兒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遺命配享太廟的人,哪有以祀元勛歸田養老的?」說罷抬了抬手道:「起來說話。」

  張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見他滿面春風,微笑著看壁上字畫,乍著膽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張廷玉一眼,笑道:「《易》稱見機而作,如果七十歲一定懸車致仕,為什麼還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又為了什麼呢?」本來,君臣晤對到這地步,無論如何不宜再行回駁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張廷玉又覺得不敢承受,因躬身笑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諸葛亮受任於軍旅,奴才有幸優游於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他自以為這句話說得得體,不料乾隆竟認真看了他一眼,說道:「又不對了。皋、夔、龍、比換了人主,移時易地,也還是皋、夔、龍、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藉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聖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應當言去。朕捨不得你去,你忍於辭朕而去?」說罷目視張廷玉不言語。

  張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如戒,今兒怎麼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堅持,立刻就有難聽話出來,豈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著喃喃說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沒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澤。在在處處奴才只能竭盡駑鈍,繼之以死而報效聖上高厚之恩——」

  「好了,好了!」乾隆見他畏懼恐慌,也覺自己過分,因笑道:「和你折辯,無非捨不得你離朕遠去。吏部尚書你還兼著,這是個煩死人的差事,朕看部務你不用再管了,但四品以下官員黜陟調缺,還是聽你的。你是總理事務首席軍機,小事不管,協助朕料理大事。你也能稍微息息肩。」說著便脫靴。張廷玉忙喝叫兒子:「還不趕緊侍候?」他的兩個兒子忙趨步過來雙膝跪地,替乾隆扒下濕透了的鹿皮油靴,像平日服侍張廷玉一樣替乾隆把冰涼的腳揉搓捏弄得乾了,又套上一雙新氈襪子才退了下去。乾隆穿著蓬鬆乾燥的襪子,盤膝坐在燒得溫熱的炕上,這才對岳鍾麒道:「你哪來那麼多牢騷?和通泊之敗,你是統軍上將軍,喪師辱國損兵數萬,朝廷只是叫你卸職待罪,若真的論罪,即將你軍前正法,難道是不應該的?如今軍事上有事,還是照舊咨詢你嘛,有什麼虧待你處?慶復打了勝仗,你不服氣麼?」

  岳鍾麒並不驚慌,挪動了一下跪得有點發木的腿,叩頭說道:「和通泊兵敗,是奴才指揮失宜,奴才三次舉劍自刎,都被部下救了。朝廷恩旨不殺,奴才也曾屢上奏章,請將奴才明正典刑。其中申訴援兵遲緩不進,悍將違命坐失良機幾條,並不為我自作開脫計,是為後來用兵鑒戒。所以用附條列奏先帝。今日上下瞻對之爭,明說是班滾死活有疑,實說的是勝敗有疑,奴才在川帶兵多年,太明瞭那裡形勢了,那些土著藏人散處崇山峻嶺茂密森林深處,天兵一到就鑽穴竄山,天兵一去仍復舊態,剿殺千數八百根本無關痛癢,所以擒一土司,僅一寨安,活捉班滾則全局勝。班滾現在沒有死,逃到了大小金川,莎羅奔本來就疑懼官兵朝廷,還禁得起班滾流亡敗部扇動?這樣,大小金川全亂了,而且招安也很難。國家興兵數萬、歷時八月、耗資百萬,難道要的就是這樣的『勝仗』?臣料四川將軍張廣泗不久就會給臣一個公道。張廣泗先是臣的部下,與臣素不相合,又是接住臣職位的將軍,他的話皇上總該相信的吧?上下瞻對名勝實敗,大小金川也就要糜爛,張廣泗也不會認這個爛賬的!」慶復就跪在岳鍾麒身側,聽他說得凶險,滿心想斷言「班滾已死」,卻又猶豫沒了把握,只是叩頭說道:「班滾屍首頭顱是我軍敵軍八個將領當場認定的。沒有將首級送往北京,是因為當時正逢七月,濕熱天氣,腐爛敗壞不堪遞送。岳鍾麒說的這些都是『想當然』,拿不上檯面作憑證的。他自己打了敗仗,就盼著別人也都打敗仗!」

  「你!」

  岳鍾麒氣得渾身亂顫,倏地轉臉怒視慶復,還要往下說時,乾隆怒道:「你兩個都給我退出去,什麼時候想清楚自己的罪再見朕說話!」訥親見乾隆兀自望著二人背影出粗氣,忙陪笑道:「主子息怒,依著奴才見識,岳鍾麒不定要還說中了呢!」

  「唔?」

  「奴才瞧著慶復有點外強中乾似的。」訥親說道:「當日報捷之初,慶復就言語支吾,一會兒說『班滾面被刀傷十餘處而亡』,一會兒又說:「班滾自盡,正行搜剔辨認』,萬歲爺曾幾次下旨責令其覆奏,後來才有燒死一說。焉知不是慶復拉幾個證人搪塞旨意?岳鍾麒駐守四川多年,於大小金川諸部羈糜周旋,平日相處得還好。西海之役,莎羅奔還親率三百藏民到他的奮威將軍行轅裡聽從使令,況且岳鍾麒是待罪之身,素來與慶復又沒有過節兒,犯不著冒險訐告慶復。所以以臣之見,班滾未死,倒是有幾分真實可信的。」

  乾隆望著外頭飄忽不定的霏霏細雨,呷了一口茶,皺眉一嘆說道:「山東逃了一枝花這群逆賊,朕心裡不快。直隸、淮南鬧水災,又不知道現在蝗情如何,連日來都不是好的信息,所以心神有點不定容易發火。傅恆可以代朕去撫慰一下岳鍾麒,告訴他只要不是妒功誣告,朕不管班滾死活都不計較他。也去看望一下慶復,果真班滾未死,要他早上謝罪折子——若等到有部議參他,朕就難以包容他了。」

  「是!」傅恆忙躬身答道,又陪笑道:「奴才也聽說班滾沒有死的風言風語,是給慶復辦糧的湖廣糧道李侍堯來信說的。方才訥親說的,奴才也越聽越有道理:燒死幾百叛民,其中恰恰就有班滾,這事兒也顯著離奇。」乾隆笑道:「李侍堯——是跟你在山西打黑查山的那個通判吧?」傅恆忙道:「是——他是皇上特旨簡放的同知官兒,皇上於他有知遇之恩。他說班滾未死,金川之難未已,皇上必定興天兵征討,求奴才調他到軍中效力。」乾隆想起李侍堯在考場落第要求面試,自己親自作詩罰他山西去任「判通」的往事,不禁莞爾一笑,說道:「用句說書的話——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張廷玉在家裡當眾吃了乾隆的軟釘子,心裡百不是滋味都不及品嚐,皇帝這一解說,當下便覺得心頭浮翳為之一掃,他是極深沉的人,一邊心裡琢磨,順著乾隆的本意緩緩說道:「蝗情的事主子不用多慮,九月初六初七直隸山東兩場霜,蝗陣已經沒有。兗州府僅在孔林就掃出蟲屍十萬斤,歸德府把蟲屍堆積起來,據奏竟有百萬餘斤!臣已經叫戶部知會鬧蝗省份府縣,一斤糧兌換一斤蝗蟲屍體,聚而焚之。這類蟲災鬧起來,憑人力撲滅是不成的,但天要撲滅它,下幾場霜,就全都凍死了。」莊友恭奇怪地問道:「學生沿途也見了告示,只是心裡詫異,朝廷為什麼要用庫糧去換蟲屍?」張廷玉微笑道:「民間掩埋蝗蟲屍體處置不乾淨,常有第二年再起蝗災的,收上來燒掉就絕了根,也能知道多少蝗蟲多長時辰鬧了多大的地盤兒,何惜乎這幾斤糧呢!」乾隆點點頭道:「你想的很是,所有鬧災地方以後就這樣辦理。蝗蟲之災這次僅限於山東,都是因為山東諸大小衙門主官不敬天命不修德政,因此招至天懲殃及百姓。岳濬首當其責。念其於災起之後撲救賑濟尚屬用心,著岳濬革職留任,以示儆戒,所有山東官員著罰俸半年以應天變!」張廷玉忙道:「主子慮得周詳。但陰陽不協乃是宰相之責,叫下面承擔似乎不妥。請主子處分上書房及軍機處大臣,並連直隸淮河水災等天變一應以人事相應,以示天下公器不可褻。」

  「好,上書房大臣、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這次為朕分謗,略加拂拭也好。」乾隆喟然一嘆,說道:「朕慄慄畏懼敬天法祖,孜孜以求的其實就是大清極盛之世,前番京師雨雹,朕自下罪己詔,並不諉過。這次你們擔一點責任,也見你們的誠意——就各自罰俸一年吧。同時免去岳濬以下各官處分,岳濬本人身為封疆大吏巡撫山東,如此奇災大荒他豈能全然規避?」說著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卜孝見乾隆要回宮,忙進來替他披衣,張若澄捧著一雙兀拉草鞋桐油清漆一嶄兒新——輕輕放在地上,說道:「主子爺的鹿皮油靴都泡透了,只要不是走遠道兒,還是這個穿上受用些——」乾隆便笑著伸腳登履。

  鄂善今日一直沒有機會說話,乘著乾隆整理衣帽,忙不迭又跪下,剛要說話,訥親便道:「怎麼這麼沒規矩?主子來了這半日,事情不斷頭,你就忙在這一時?」乾隆笑道:「他是部裡的,見朕一面不易,你不要再喝斥他。」訥親忙答應一聲「是」躬身後退。鄂善道:「奴才的是急事,主子這一去,明兒軍機處回上去,最早後日旨意才得下來——如今天氣一天天冷下去,現在下雨還不顯著,天一放晴,準得結冰了——。」他心中慌亂,越發說得語無倫次。乾隆知道他他沒有單獨奏對過,又受了訥親一喝之故,便笑道:「越是急事越要從容說清楚,不要忙,朕聽著呢!」

  「是!」鄂善又叩了頭,嚥了一口氣,口氣果然平緩了許多:「如今冒雨修築河堤,民工手腳都密密麻麻凍了細血口子,一行動就滲血。河工銀子已經發到了九分,人們依舊不肯下水。趕到雨停,河上準要結冰,那時辰再出一錢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來,這工程就耗起來了,明年春汛一過來,全部泡湯兒。奴才自己得處分事小,這上欺君下虐民可怎麼受?」他頓了一下,又道:「因無可奈何,奴才賣掉了一處宅子湊了兩萬銀子,凡下水做業的,加發白麵一斤,黃酒一斤。糧庫竟然不以收價供應,卻按市價發賣給奴才!奴才破產為國,真不曉得藩庫為什麼還要賺奴才這點子錢!另外,河工上柴炭鍋碗也都奇缺,本來都是瑣碎事,戶部供應為難,奴才也只好上奏天聽。」乾隆聽著,點頭沉吟不語,便目視張廷玉。張廷玉忙道:「戶部昨個上來回過訥親,他們也有難處。每年過冬京師打不饒要四百萬石糧食才得支應下來。現在運到的不到三百萬,高恆在山東德州擅截了十萬石漕糧,戶部正在具折彈劾他呢!因為天雨陰濕,柴炭收購也不容易,戶部也確實應付為難。但河工上的事誠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奴才想,可否從兵部調撥一批軍糧柴炭草料先支應河工,然後由戶部和兵部沖消賬目就是了。鄂善破產修河理應嘉獎,但河工開支浩大,決非一人能辦,該由官出的還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戟隆偏著頭想了想,問道:「戶部是誰管這件事?」張廷玉正追憶間,傅恆在旁笑道:「他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調入戶部。因學問較好,特擢左中允的。皇上還誇他寫的《瑯琊台賦》來著!」乾隆已是想起來,笑道:「這不是個管賬的人,太迂闊了——叫他明天遞牌子見朕。」張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錢糧支用還是要戶部出。實在沒有,又急用,才能用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動輒用兵部的軍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公求成,確乎是辛苦你了——你們看看他這雙手,都凍裂了,往外滲著血珠兒呢!不是躬親實地哪會這樣?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獎,而且要加級。順天府王滿康已報了丁憂出缺,就叫鄂善補上。仍以順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調集民伕也容易些兒。」

  「皇上!」鄂善渾身的血彷彿一下子全湧到臉上,脹得通紅通紅,顫聲說道:「奴才只是謹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報答?只要錢糧供應不再滯礙,就是下冰水泡著,奴才也要把磚河、滹陀河治好!」說罷,連連繃角叩頭。

  傅恆見乾隆已經去遠,鄂善兀自叩頭不已,雙手挽起他。他們極熟的人,本想調侃幾句賀他升官,但鄂善滿手粗糙的老繭刺得他心裡一動,便沒說什麼,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轉臉對訥親和張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沒別的事,我要到岳東美那兒去了。」訥親便也起身告辭。

  「就不虛留你們了。」張廷玉笑道,「高恆截留十萬石糧的折子寫過節略且不要報,留下來斟酌一下再說。」說罷親自送訥親和傅恆出府,到月洞門口才停步踅身回聽雨軒。莊友恭站在門口等候著,見他從微雨中款款近來,忙下階雙手攙扶了,邊走邊道:「太老師慢點——學生兩點不大明白。山東平度顏希梁擅自開倉賑濟,高恆擅截漕糧,都是職官擅自越權開威福之門。事情明擺著的,怎麼只見軍機邸報登出,不見朝廷處分?」

  張廷玉被莊友恭攙扶著坐了安樂椅裡,不勝疲累地深長嘆息一聲,撫著前額上稀疏的白髮,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異常蒼老深沉:「這是先朝有例的。當年于成龍在清江擅自開倉賑濟災民,部議奪官鎖拿京師議罪。聖祖爺龍顏大怒,說于成龍一門賢良好官、愛養百姓為君分憂,本當褒揚,反遭彈劾,連索額圖都被掃得一點面目沒有。如今軍機處裡我與鄂爾泰的位置和當年索相是一樣的。貿然循著這例保敘請功,皇上也許說他們沽名釣譽,我拉幫結派;照政府章程處分,皇上或許又搬出于成龍前例申斥,豈不是自討沒臉?所以先刊在邸報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莊友恭沒想到這麼件小事張廷玉竟深思熟慮如此周詳,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師為相四十餘年,同朝為官的革的革罷的罷、抄的抄殺的殺,唯獨他榮寵始終巋然不動,真個的心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思量著,卻笑道:「懸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問的。」

  張廷玉聽了一笑,卻沒有再說話,眯縫著眼望著天棚,許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此時天向黃昏,雲色晦暗樹影蕭索,縷縷濕冷的風透門而入,掀得牆上字畫簌簌作響,更顯得寂寞難耐。莊友恭來求問自己前程,見太老師如此冷淡,便覺訕訕地,乾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師,有餘暇給我寫一幅字兒可成?」張廷玉點點頭,養了這一會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扶著椅背站起身來,說道:「我這會子就給你寫。」一邊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過,想進翰林院很自然的,你是狀元,立馬就能授侍講學士,然後放幾任學政,穩穩當當一個太子少傅太子太傅當上了,門生多了,捧場的自然多,不但面兒上光鮮,升官也是極容易的。只要不出樓子,十年內一個漢尚書是跑不掉的——可這都是一廂情願的事,你懂麼?」說著目視莊友恭。莊友恭正喜孜孜地撫著紙,聽到這裡不禁怔住,陪笑道:「請太老師訓誨!」張廷玉將筆放在墨海裡,取過案頭一把扇子,展開了,只見上面寫著:

  能慎獨則器自重

  一筆仿米楷書十分端正。張廷玉笑道:「你的想頭並不過分,多少二甲進士都思量這條路呢,何況你是狀元!但你太熱中了,中狀元神志失常,連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熱中功名,但人主聰敏天亶,國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點。國家重器親戚父子間尚且不輕授受,何況你一個漢人進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則作事容易見功,二則作事不見功,離著皇上遠,也不易見罪。待真作出大功名大事業,自然另有一番話說。後生,你說是不是呢?」

  一席話說得莊友恭滿面羞慚,通紅了臉,扶著紙的手也微微打抖。他方才心裡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滿手老繭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邊,偏偏卻表彰了躲在側影裡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對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吶吶說道:「老相國這話,學生如醍醐灌頂。中榜那年,確實是和幾個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態了些。但這個冤沒處告訴,學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業業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養德性,不辜負太老師栽培苦心。」

  「這就對了!」張廷玉那核桃皮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開笑容,援筆濡墨,在宣紙上寫了尺幅大小兩個字:

  戒得

  又密密綴上幾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莊思泉公囑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從聖祖幸避暑山莊事,差近亦是同季同時,是日雪大如掌,風嘯如狂,聖祖垂戒諸子於戒得居。吾輩臣子,思及『戒得』之義,可不慎歟?」

  寫罷,正覓圖章時,卻見小路子抱著一疊文書跟著一個太監進來,張廷玉因問道:「小路子,怎麼這早晚來了?你的腿怎麼了,看著有點瘸似的?」小路子小心地把文書奏折放在長條卷案上,笑著回道:「院裡苔蘚賊滑的,摔了一個嗤溜爬兒,又防著濕了這些寶貝,腿就有點扭了筋——相爺正寫字兒吶,這可是我的好福氣,我這就要放外任辦差去,跟了您這八年,總見您給大員們寫字兒,我官太小沒敢張口。今兒既湊上來了,求相爺給點面子,另稟相爺我如今改名字了,還是萬歲爺親自起的呢——。」說著便將乾隆去軍機處一處扯淡「晤見」情形說了。張廷玉是素來不輕易給人寫字題句的,今日給莊友恭寫幅,已覺破例,正思量著婉拒,聽是乾隆給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並不好,官做的大了,人們就虛捧起來,其實自己心裡明鏡一樣的,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為拿大的。今兒你既有福氣覲見主子給你正定名字,我索性也給你湊個趣兒。」同時扯過一張小一點的紙,心裡想:這是個地道的土佬兒,如今又放外任,只索以君子小人之義儆戒,便寫道: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百千等級,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大道無恆,唯修德而已矣。張廷玉謹識。

  筆走龍蛇似的一篇草書,墨汁淋灕地遞給了肖路,說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萬語,也只是要你做個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聖朝,也就不負了我這一片苦心的了。」

  「謝相爺賜字,謝相爺教導。」肖路高興得滿面紅光,雙手接過那紙,小心吹乾了,說道:「我原是德州客棧小伙計能有今日,全虧了楊大人和相爺提攜的。楊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爺又是第一名臣。你們都君子,我也不好意思當小人的。我雖讀書少,從小就聽鼓兒啍,樊膾是個殺豬的出身,黥布是個死囚,呂蒙正討過飯當時不也是小人?後來都成『君子』了。我這一去做起來,準叫老相國滿意的——。」

  二人聽他說「不好意思」當小人,都不禁莞爾,後頭比出人物來,才曉得這跑堂的在軍機處耳濡目染大有長進。一時張廷玉送莊友恭出軒時,肖路見沒人,便將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張羅著把送來的文書分門別類一劄劄疊起,眼見晚飯上來,肖路才告辭出來,一溜煙兒回下處,自打點行裝赴任不提。

  ※※※

  此刻,傅恆已到了岳鍾麒府中。他的家眷都還在四川。北京這一處舊宅,原是封奮威將軍、晉升一等公時雍正皇帝所賜,兒子岳濬任山東巡撫,來往京師不便,岳鍾麒便將宅子讓了兒子。他來北京閉門思過等待部議校勘,自然還住了這裡。岳鍾麒從張廷玉處悶悶不樂回府,屏絕家人,獨自足坐了半個時辰,只一口又一口喝著又苦又澀的釅茶,噓著心裡的寒氣。傅恆奉旨前來撫慰卻又沒有奉旨的名分,因此不讓門上通稟,只帶了家下小奚奴雙子一同進來,見岳鍾麒半閉著眼坐在安樂椅上雙手扶膝,彷彿入定的模樣,不禁笑道:「東美公,獨個兒在家參禪囉?」

  「是傅相!」岳鍾麒猛地一顫,坐直了身子,見屋裡已經暗下來,忙命:「快掌燈!——傅相,有旨意麼?」顫巍巍起身便欲行禮,傅恆搶上兩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麼多旨意!我去十四爺府瞧他的病,順便來看看你。也虧了是你,這院裡沒有內眷,家丁長隨幾十號,前院到後院鴉沒雀靜,荒得像座古廟,我在這樣地方住一天也就悶煞了。你還該將夫人和兒女們接到京裡來的——」岳鍾麒笑了笑,讓座上茶畢也坐了,喟然嘆道:「六爺天璜貴冑,我是一輩子從兵營裡打滾出的老行伍,怎麼相比呢?這院裡的長隨家人,其實都是我帶出來的兵,中軍營裡跟著我廝殺過來的,有的老病,有的無家無業,左右橫豎跟著我就是。」他揣摩著傅恆的來意,略一緩又道,「六爺不但能詩會畫,上次帶著岳濬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彈得也叫人入神,我聽著就好似又在千軍萬馬的戰陣裡兵戈交鋒呢。且您兵帶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聖武威,上次還言及西疆軍事、南疆平亂,兒子們必能親眼見到六爺殺伐開闢,為一代名將名相,那是保定了的。」

  傅恆手持一把素紙湘妃竹扇,展開了合起一遍遍把玩著,燈燭下越發見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條油光漆亮的大辮子隨意搭在肩上,更顯著氣度蘊茵深宏,風流而不輕浮。他邊聽邊微笑,滿面從容地點著頭,直到岳鍾麒一大車奉迎話說完才笑道:「岳大將軍不要拍我的馬屁。你從龍西征時候這世上還沒有我呢!打我一生下來,耳裡聽的我朝兩大將軍,一個年羹堯,一個便是你!這些日子你緊著往張衡臣那兒跑,為的是和通泊一戰輸得不服氣,要到大小金川撈回來老面子,可是的麼?」

  「六爺太精明了。」岳鍾麒笑道:「衡臣相公還在支吾我,您就一語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請六爺成全,也不要六爺為我這敗軍之將打保票,只說得萬歲爺肯單獨召見,我力陳金川軍事勢態,用我不用由萬歲做主,可成?」

  傅恆雙眉微微顰起,凝視著岳鍾麒,半晌才道:「你以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為你無能?」

  「啊?」

  「你以為皇上不曉得你急著立功贖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恆望著悠悠跳動的燭光徐徐說道:「你在和通泊之敗,是先帝調度失宜,皇上對此心中雪亮,你明白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12:59 PM

六 老成宿將陳說邊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措,一笑起身踱了幾步,邊踱邊道:「準噶爾離內地遠在萬里之遙,從紫禁城裡指會前線調度事宜,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動失機宜,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望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奮得呼吸微微急促。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拔任命,兩個草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行伍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潮中布勒鎮定站穩腳跟,逼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守住烏里蘇台、科布多、唐努烏梁海,隔斷叛藏叛蒙地域,實屬經營苦心,不失古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天,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膂之臣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裡掏出來的更中肯,更一矢中的。多少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在岳鍾麒暗灰色的眼瞼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乖分,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惑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協調滿洲綠營嚴明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也是那麼不緊不慢,退也是不疾不速,陣勢一亂,立刻就成了擺布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欣喜,幾次妄報祥瑞;凶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身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分析岳鍾麒戰敗因由,如目親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精研西北戰局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用上了的,趁此機會也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漏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體貼,此刻滿心感激恨不得立赴前線斬頭瀝血報效,哪有功夫分辨哪些是乾隆的話,哪些是傅恆的見解?他伏著頭,渾身都激動得顫抖,聲音變得嘶嘎暗啞,嚎啕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受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思慮不周謀劃不精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萬軍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內不能敉平,主子就不處分,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似地一湧而出,已是袍袖盡濕!

  「東美公不要這樣。」傅恆也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顫聲透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況皇上睿聖,洞鑒燭照!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漳手裡,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岳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根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川也要亂,趁他們將亂未亂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禁詫異,心裡一動,坐回椅上,用碗蓋撥著浮茶葉沫,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麼交情?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了。」

  岳鍾麒拭乾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熟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色勒奔——。」他兩眼帶著迷惘的神色悵悵望著遠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準噶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凌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當時還只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個兵士包圍里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亂軍之中。巴塘和里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凌入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佔領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將第巴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投降了我——。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天之內掃平巴塘里塘,中軍都沒有用上,便已經乾乾脆脆打贏了!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給他寫報捷書的時候,只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奮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巴塘。

  「法拉臉色鐵青,一見面就是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不是?啊哈!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的給我這一下,算怎麼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麼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拉法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是穩紮穩打務求全殲入藏準噶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凌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叫我怎麼跟十四爺交待?』

  「『我進兵里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成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凌敦多卜,獻給康熙六十年大慶!』

  「『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的,是在宴會上說話,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迫,攆他個摸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麼?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擠得帳裡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喘粗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不來,暗中也不能偷麼?你只是個副將協統官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寫?可是我不是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裡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面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題(原字左示右題)王爺的報捷文書,裡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只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頭,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只好罷了,也就沒再說什麼。」

  說到這裡,岳鍾麒透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惡當。邸報上根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杰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唯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官,像根本就沒這個人似的,勾得乾乾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游擊提成個副將,只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裡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身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拉法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望』我。他手裡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賬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麼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主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成?』

  「我的病本就是打氣上來,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了!我本來就是松蟠駐軍游擊,還叫我回到老營裡去。我身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拉法聽著只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精嘛!松蟠離十四爺的大營只有兩天路程,想去行轅告我這個張士貴?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裡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滿心都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給他惹亂子就成!』他一臉奸笑,又說,『嚥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成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敘保。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里塘到成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會立刻將我從病床上拉起我梟首示眾。萬般無奈我只得權且應下,也還裝作懇求展期一個月以減他的殺心。他明知我辦不到,樂得作了順水人情。

  「六爺,我心裡又悲又苦,身上焦熱滾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我的十名親兵離開了里塘。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被一個無賴上司公然如此蹂躪作踐,真是欲哭無淚了無生趣。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樹,看不見天上的雲。地下的路是爛泥塘,水草布滿了沼澤,根本不知道哪裡是路,當地土人不通言語,聽說找嚮導要過金川,許下天大的願也沒人肯幹。我們十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樹林子裡像瞎子一樣,有時攀著古藤越谷,有時沿著獨木橋過溝,有時還得紮筏子渡水,昏天黑地裡向東摸索。只憑著我懷裡一面羅盤,還有大軍當初過金川時在樹上砍下的標誌走路。這條道上到處都是陷阱泥窩子,瘴氣彌漫過來對面不見人,還得時時防著蛇虺毒蟲叮咬。幸虧我在四川帶兵時日久,知道厲害,帶有不久蛇藥、金雞納霜,又知道口噙木葉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這煙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鍾麒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傅恆想著他當日處境,也不覺膽寒心酸,因勉強笑道:「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進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壓成了肉泥。可見惡有惡報——後來呢?你怎麼見的莎羅奔?」

  「他哪裡死於雪崩?是雪崩時候被下頭士兵砍死的!」岳鍾麒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平心而論,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員驍將。但他只是個千把總材料兒,不會帶兵。這樣子搶功勞害賢能,十個有十個要嘩變!

  「——我們在密林裡轉了六天,好容易才見到一處苗寨——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杳無人煙的老林子山嶺澤國裡艱難跋涉了十天,沒有見過人影,沒有聽見人聲,沒吃一口人間煙火食兒,乍一登上乾燥硬挺的石板路,聽見犬吠雞鳴,看見一排排錯落的氈房間炊煙裊裊人影幢幢,真好像在怒濤連天的大海裡遇難求生,重新返回陸岸那樣歡喜不盡。

  「但是寨子裡卻不見男人,黃昏天底下,只有幾個老嫗,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上燒飯,偶爾一兩聲狗叫,反而更顯得一種帶著恐怖的寂寞。我多少懂幾句苗語,連說帶比劃地打問一個老婆婆。才曉得男『波』男『胞』都在寨北穀場上,像是做法事的意思。再問,就無論如何聽不懂了。但老婆婆臉上露出的神色,驚恐中帶著悲哀,似乎還有幾分神祕。我們湊在一處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十一個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樓上,比劃著請她給我們弄飯吃,她大約也看出我們是官軍。把家裡所有的糌粑都烤了給我們吃,一邊流淚,一邊指著北方,嘰哩哇啦越說越有勁。像是要我們去看看似的。她那懇求中帶著急迫無奈的神情,使我認定寨裡出了大事,當下決定:去看看!

  「我們帶著八枝火槍,把槍裡的濕火藥都倒出來,換了油布裡包的乾藥,略略整頓了一下衣衫。我還穿著三品武官的服色,挎上寶劍,背著硬弩,迤邐來到寨北。此時已經暮色蒼茫,平壩穀場旁的老榕樹下只見星星點點都是火把。苗家壯男們敞胸赤膊滿臉滿身油汗,腰間插著方頭砍刀,一隊隊來往舞蹈,空手的人口中『嗚咦咦——嗚咦咦——』不住口地邊舞邊叫,還有一隊雙手捧著長長的蘆笙,『嗚嘟嘟,嗚呢呢』又似慨嘆,又似淒涼的哀號。正中土台上一個祭司,臉上青一條紅一塊畫得像個瘟神,頭上一條條綵布披散下來,手中舉著一面幡,發了癲似地舞蹈著,嘰哩咕嚕念誦著咒語——。

  「我在貴州黔北苗寨時見過這種場面,原來是驅瘟神!我心裡一口氣鬆下來,不禁好笑,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張皇?見我的親兵們瞪著眼還在傻看,我就說,『我們都要累死了,誰有心情看他們驅瘟神耍把戲!咱們回去,好生睡一覺,想法子如何應付自己的難題是正經。』

  「協台!』我的一個老兵一把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著土台子,聲音都噤得發顫:『他們要——殺人!』

  「我這才仔細看,真的!土台子旁邊垛著多半人高一個柴堆,柴堆下兩個門板上,直挺挺捆縛著兩個剝得一絲不掛的人,不喊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土台旁邊還跪著五六個綁得結結實實的女人,衣飾整齊華貴,頭上插金戴銀被十字竹架縛起,都在哀哀慟哭,看樣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將這些人扔到柴堆上火化。我心裡驀地一縮,頭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細汗!

  「正發愣間,忽然左近一聲淒厲的長嚎,一個年輕女子雙手持著兩把彎刀,口中似咒似罵似泣地叫著,瘋子一樣跳到火光裡,見人就砍直衝那兩塊門板扎去!她身手敏捷,幾個男人攔都被她搪倒在地。撲到門板邊,只見雪亮的刀閃了幾閃,那縛人的繩子已經割斷了——

  「場上立時大亂,鼙鼓咯咯的響聲嘈雜不堪。男人們的叫聲如鬼如魅,往來奔竄。那祭司瘋了一樣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著火把,口中嗚哩哇啦嘶著嗓門兒喊叫。幾個男人衝上來,死死用手幫捉了那個女子,奪了她手中的刀。火光映著,我這才看清,是個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輕女郎。只見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遞一口用藏語和祭司鬥口。我的藏語實在有限,聽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惡魔』還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樣——。

  「『格斯摩勒!』那祭司獰笑一聲,『格拉木拖擁火溫!』他揩著頭上的汗叫了幾聲,人們立刻把那女子也縛在一邊,不知怎的,卻沒有和原來那群女人縛在一起。祭司親自圍著柴堆兜了一圈兒,便用火把燃著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進了沸水裡,不知怎的,我脫口而出『不許殺人!我們是官府!』

  「我的喊聲驚動了場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過來,所有的目光都盯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個縛在門板上的年紀大一點的青年竟高喊一聲『官家救命!這個祭司是小金川叛賊!』

  「他竟然能說這麼純熟的漢語!我心裡不禁轟地一熱,一手按劍口中大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誅殺自有法度,誰敢亂命殺人?放了他們!』

  「但人們沒人聽懂我的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聲吵嚷了一陣,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聽祭司唸唸叨叨發著咒,人們又像著了魔,挺著刀一步一步逼了近來。

  「『開一槍——朝天!』

  「『砰』地一聲響,似乎震得人們遲疑了一下,但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靈醒過來,又逼上前來,我心裡此時一橫,咬著牙道:『衝那個祭司,齊發!』

  「『轟!』地七槍齊發,聲如暴雷。那個祭司連哼也沒來及哼一聲,便軟軟栽到土台子旁邊。霰彈打得他臉上身上都像蜂窩一樣,汩汩的血順台流淌下來。我一邊命令急速裝換火藥,一邊大聲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個躺在床板上的後生說了一陣藏語,像是翻譯了我的話,於是人們紛紛將刀扔在了地上。」

  「就這樣,你救了色勒奔!」傅恆聽得入神,一會兒輕鬆,一會兒緊張得透不過氣,直到此時,才倏然悟到那門板上的青年病人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為什麼,傅恆突然覺得一陣興奮,問道,「他寨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原來大小金川總共只設了一個土司,大金川的十幾個土舍素來統歸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轄。土司對土舍的統御,其實並不像中原官制那麼嚴密,數十個土舍散處崇山峻嶺茂竹修林之中,各自管著幾個寨子、幾十里方圓地面,平日極少來往。只有狩獵物發生爭執,地域劃分不清時,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裡「講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互起糾紛,其實土司也無可奈何。大金川地處險域深山,轄地大,卻沒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食獵域、搶掠獵物甚至活擒獵民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講不來「公道」,大小金川間怨仇便愈集愈深。火拼、打冤家的事不時爆發。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對,既靠著官兵也靠著和瞻對的班滾來往密切,有鳥銃也有火槍。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虧的。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點變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護了二百多名,從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軍官員,給他們治傷驅毒,安妥送返成都,這就是康熙五十六年清兵大敗於天山,唯一生還的二百將士。六萬大軍覆沒,二百餘人生還,自然震驚朝野,為了了解戰役經過和當時敵我雙方勢態,朝廷不但沒有治這些逃兵的罪,反而下旨令他們迅速到京聽候康熙接見,嘉勒巴一直護送他們到河南開封才奉旨返回金川。這一路往來,不但讓朝廷知道了大金川「有個嘉勒巴」,還接受了四川將軍十幾支火槍的賞賜。見這個大世面非同小可——嘉勒巴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條「毛蟲」,連一條巴兒狗也算不上,上下瞻對的常駐千總就能把沃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千總」到了成都,閉著眼也能成把抓,成籮裝,而且到上下瞻的官員千總爺,原來竟是官場上的倒楣蛋,不得已調到那裡吃苦頭的!。

  「神祕」一旦被看穿,偶像隨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裡建立土兵,用山裡藥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換買槍枝彈藥。又打幾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敵!這樣就奪取了促侵水廣大流域。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鋒,迴避與官軍衝突,時而還送金帛給上下瞻對的班滾,聯絡著合擊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營請救兵,無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黃金產地,守衛上下瞻對的千總們收飽了賄賂,腰裡揣著大金川貢來的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誰肯替這個小土司賣命?班滾眼見小金川也離心不聽朝廷的,便故態大作,也把上下瞻對的藏兵組合起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清兵進藏也要「留下買路錢」!

  ——傅恆至此,對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亂源」已是洞若觀火。不由欽佩地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岳鍾麒,他其實已經知道傳恆的來意,是代天垂詢,因此既說自身遭遇,也介紹總形勢,大關目。別看是武夫出身,這份心思夠細密的。

  「其實關鍵點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錢不用花,給他一個總土司或者安撫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頓下來。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對也就迎刃而解,不戰而勝。」岳鍾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要倒的蠟燭芯扶正了,搓著指上的燭油,嘆息一聲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據他的妻子說,是沃日在銅令寨請酒息和,嘉勒巴和兒子阿莫強一同赴筵,回來後父子雙雙染病,百治不救,一個月內就奄然物化了——據我看,或者是被毒而死的。

  「我去大金川親眼見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後一個月後出的事。嘉勒巴死,家裡治喪——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說丈夫是英雄,兒子也是英雄,堅持要請紅衣活佛第桑結措——就是那個祭司了——來給他父子祈禱。這樣,就引狼入室。第桑結措帶著二百多名喇嘛來到他們寨中,本來他們是為亡靈超度的,但一來就佔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湊巧,嘉勒巴的兩個孫子,一個叫色勒奔,一個叫莎羅奔也一齊病倒、發熱,說胡話不省人事。

  「第桑結措又是燒符又是請神,他是密宗喇嘛,能咒得石板開花,自然全寨人都扁服了,於是他就指稱嘉勒巴祖孫三代作惡,得罪了佛爺,不但一門絕無孑遺,全村人都要跟著死,死得連『一隻蒼蠅』也不剩。這『天降的罪』,除了處死色勒奔兄弟之外,絕無別的辦法。

  「所以,我用火槍擊斃了結措,卻沒有解除人們疑慮。我帶著我的十個親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圍的千百雙眼都死盯著我,他們只是一步一步向後退,卻沒有人離開場院。

  「我走近那兩塊門板,伏下身子解開繩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試脈息,只覺得時緩時急,跳得很厲害,又試莎羅奔的時,覺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輕。但我實在不懂醫,對著兩個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這時候,我覺得周圍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於是吩咐:『問問有沒有懂漢語的?誰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場!』

  「藏民們在暗中竊竊私議了一陣子,一個頭髮灰紅的老者站出來,雙手平展向我一躬,說:『瑪米老爺,我能說漢語。嘉勒巴土舍窮兵好武,給我們大金川帶來了無數的征戰,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孫也應得這樣的報應!如果不燒死色勒奔和莎羅奔,上天還會降禍我們全寨。我們一向遵守官家法統,不知老爺為什麼要干預我們的族務?』

  「『這是你的話,還是你翻譯別人的話?』

  「『這是第桑結措帶來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憑什麼來管大金川事務?你叫什麼名字,在寨裡是什麼身分?』

  「人們聽了他翻譯我的話,又交頭接耳一陣議論,又一齊用專注的目光盯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鄭重向我一躬,說:『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專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禱供獻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這樣的報應,我比誰都難過。但我說的話確實都是在西塔爾大佛寺求簽求得的原話,大佛寺還專門派了祭司老爺來執行佛的意旨。你們打死了他,上天會用雷擊死你們的!』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應神通廣大刀槍不入!這麼多的人都沒有死,怎麼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爛肉?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證據,他來誘騙你們殺掉自己的英雄,好讓小金川的叛藏重新欺侮奴役你們!』我靈機一動,突然想起這一帶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地方,人們對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說:『我們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軍。路過打箭爐,諸葛亮託夢給我們主帥,說大金川有英雄受難,要我們趕快來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諸葛亮?諸葛亮是誰?』

  「我正發怔,一個小校大聲喊:『就是孔明!』

  「人們轟然一陣議論,竟都一齊跪了下來,膝行向我靠近,口裡熱切地說著什麼,一臉虔誠膜拜的神色。突然,一個壯小伙子『啊!』地大叫一聲,舉起方頭刀衝過來,對準門板上的小莎羅奔就刺,我猝不及防,連刀也來不及拔,驚叫一聲躍起來格鬥時,斜刺裡又衝出一個女子,用火把直搪那個小伙子,口中尖叫著什麼一邊追逼。

  「老桑措嘆息一聲給我翻譯,我才知道,這是幾個年輕人的又一本孽緣帳,那舉刀殺莎羅奔的叫貢布,那掩護莎羅奔的女子叫朵雲。桑措說,貢布喊的是『他不愛你!』朵雲則喊的是『我不愛你!』這翻譯得簡捷明瞭,大驚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2 PM 編輯

七 將帥妒功沙場縱敵 兄弟爭雄軍前決鬥


  岳鍾麒講到這裡,傅恆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才放下來,聽了那翻譯的話,也是一笑,說道:「看來情之一物,無分域中化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麼病?是受了什麼人的毒嗎?」岳鍾麒道:「後來問了病況,才知道不過是瘧疾。他們的叔父聽了小金川祭司的話,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關在空房子裡『驅鬼』,弄得病越來越重。祭司又說惡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這才施火刑要燒死他們。你知道,我自己就有個瘧疾病根兒,在廣州買了不少金雞納霜,隨身帶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藥,所以吃下我的藥不到半個時辰就退了熱。這一手比什麼都管用,囤裡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們帶的紫金活絡丹、薄荷油、金雞納霜、驅熱祛風散在這裡大顯身手,家家戶戶輪流搶我們去奉養供獻,糜子酒喝得我們整天都騰雲駕霧似的,直流連了七天才由藏丁們送我們回成都。別看我們來時狼狽,歸時卻是榮華高貴,藏紅花、鹿茸、麝香、三七、木葉草整整用了十個騾馱子。還有三十個大金餅子,都有燒餅來大——想想看吧六爺,這不是因禍得福?所以我這輩子,有時處於逆境,總愛回想這一段,有多少氣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們到老界嶺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說:『您是個心田極好的人,佛爺必定保佑您。官家要容不下您,還回我們這裡來。官家容得您,有朝一日有使著我們兄弟處,只要捎個信來,千里萬里我們不辭!」傅恆被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不禁慨然嘆道:「這也是一番英雄際會,聽來令人熱血奔湧!你和莎羅奔緣分確實不淺。色勒奔看來也是性情中人,怎麼和兄弟二人反目為仇,殺兄自立?」

  「為了女人。」岳鍾麒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那是我親眼見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為奮威將軍駐守松潘,年羹堯是撫遠大將軍,主持青海之戰,但我在川北駐兵多年,對青海的勢態比他熟,又原歸大將軍王允褆統轄,其實早已和羅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堯本來是知心換命的朋友,他此刻來主持軍務,成了我的上司,我心裡原是十分歡喜,竭力襄助他成功的。可他卻生了小人見識,怕我爭功。放著我川北兵不用,專門從甘東調兵防護青南,打仗也和為人作事一個道理,心術不正,仗就打不好。這麼胡調度,塔爾寺裡的羅卜藏丹增就扮成了女人從縫裡漏逃了。

  「年羹堯藏奸縱敵,雍正爺看來早有防備,塔爾寺攻下來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聖旨,命我為奮威將軍,率部五千入青海掃蕩殘敵,卻命年羹堯部策應休整。

  「傍晚聖旨到,不到一個時辰又接到上書房廷寄,已經命戶部從南陽襄陽藩庫,兵部駐河南、湖廣、四川三省綠營兵馬統歸我指揮調度。緊接著四川成都大營就遞來稟帖:說已經整裝待命,請示機宜,並告都統阿山已就道來行轅參見。

  「六爺,掏出天良說話,這麼一呼百應地動山搖,我此刻才嚐到什麼叫『人生得意』,什麼叫『將軍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將軍和我極好的知己朋友,為什的掰了友情——激亢、感奮還有承謝皇恩夾著任大責重的慄慄。我定了好一陣子神才想到,我仍舊只是岳鍾麒,可以為凌煙閣之圖像,也可成為喪師辱國之死囚!

  「和幾個幕僚將佐整整一夜沒合眼,如何挑選精壯兵士,怎樣重新建制、糧秣供應、傷員收容調治、出征人員犒賞、家屬優撫,一應事務都議得密不透風,唯獨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節在萬里草原上以五千輕騎掃蕩幾萬殘敵,沒有好嚮導是斷然不成的。年羹堯既然妒功,請他派人作嚮導說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絕難指望。此時天已向明,人人熬得兩眼通紅頭暈腦脹。我就命『暫且休會,先吃飯——我們還有一天一夜準備時間。真的不成,戰場上捉來俘虜也能作嚮導!』正在這時候,轅門外的中軍來稟,說『有十幾個藏民要見軍門。』

  「『北藏還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還說是大人的熟人故交。』

  「這當然就是色勒奔他們了。這個時候軍事傍午大戰在彌,哪有時辰見他們呢?想了想,我說:『就由你代為接待一下,要來送物件,我上馬就要出征,任憑什麼也不要;要是想要藥品,除了治跌打刀箭青紅傷的藥,都可給他們些。要客氣又不見外,不能見又不傷交情——去吧!』那校尉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我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我左右也要吃飯。一齊叫過來吧!』吃飯時閒聊聊,或許能鬆泛鬆泛精神。

  「他們共來了十四個人,色勒奔兄弟和朵雲都來了。只隔了一年多沒見,小莎羅奔已長得和哥哥齊頭高。都是一雙威猛的淺灰色眼睛,紫紅的臉膛,裸露的胸肌塊塊綻起,看去一身蔚蔚蘊蘊的崢勁。只是弟弟方額廣顙,刀截一樣齊刷刷兩道濃眉眉梢上挑,看上去比哥哥還要健猛英武。此時他們都穿著簇新的藏袍,長袖披後,雪白的羊毛裡翻露在外,粗重的長統牛皮靴踏在紅松木地板上,地板彷佛不勝其重似地發出『吱——咯』的呻吟。朵雲姑娘看去已經有了身孕,低眉順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後。

  「『大金川的雄鷹和鳳凰都飛到我的軍營裡來了!』我笑著說,『我可是馬上要到青海大高原為我的主人廝殺,此時來不及給你們預備羊羔美酒了噢!』讓他們在大案邊坐了,我又命人『抬整隻的熟羊來,再弄一桶燒酒!』

  「色勒奔本來神色有點憂鬱,這時開朗了一點,小心地扶著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對我說,『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們的糧道,十幾萬大金川人沒有鹽巴吃。還有,茶葉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們結了仇,只要有人過去買糧買藥的他們見了就殺。我們是到青海運鹽的,知道要路過大軍營盤,順便來看望你老爺子。朵雲已經懷了孩子,她身子虛弱,也想請大人的門巴給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糧食是不能給的,一來大軍要立刻行動,軍中用糧也吃緊,二來他們土司土舍鬧生分,我給莎羅奔糧食,朝廷早晚知道了,不定生出什麼是非。我一邊命人帶朵雲去看醫生,笑著說,『青海省已經是大戰場,亂兵如麻。年大將軍的兵和叛匪混在一處,你這幾個人進去運鹽很危險的。』陡地一個念頭又上來,便問:『你們熟悉青海地理形勢麼?』

  「他們一聽都笑了,莎羅奔說,『我們吃的鹽巴都是青鹽,年年都到青海去。我們帶著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麥、茶磚——什麼都能換得的!』我見兵士們抬上羊來,請他們各自用藏刀割肉吃,心裡打著主意給他們一一倒酒,說,『我可以幫你們個忙,你們也幫我個忙,好麼?鹽,你們要多少我給多少,治瘟疫的藥還有一點金雞納霜,軍中只要不是治刀槍紅傷的藥,都可以給你們一些。糧食我這裡拿不出來,告訴你們,青海現在也無糧。但也有個變通辦法,就是你們幫我一個忙——我出兵青海,中軍沒有嚮導,你們留下來給我引路。我就咨會四川巡撫,給你們籌一批糧餉。你們的難關過去了,我的差使也好辦了。事成之後,我還可以上列奏保舉,朝廷雨露沛霑四海,豈有叫你們吃虧的理?』

  「我一邊說,小莎羅奔嘰哩咕嚕就給眾人翻譯,我心裡暗自驚訝,在寨中我只是看他精明強幹,想不到他現在漢語也說得這得好了。眼見眾人臉上帶出喜色,色勒奔說了幾句什麼,莎羅奔笑著用油乎乎的手捂著前胸,一躬身向我說,『大哥說,岳老爺子幫助我們赤誠無私。我們不但要給老爺子當嚮導,還要聽老爺子將令,在戰場上馬革裹屍。羅布藏丹增雖然沒有侵佔大小金川,但他們兩次帶兵打拉薩、燒殺我們的祖業地,也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岳老爺子有這番好意,我們也要為朋友同仇敵愾兩肋插刀!』他雖說得瑯瑯上口流暢自然,但卻漏了底細,幾個成語全都錯得有意思,我就知道他不但苦學漢語,而且還讀漢文書籍,不但不覺得可笑,反覺得他聰明天成,是少見的人才。一邊勸酒,問他:「都讀些什麼書?漢語說得很好了嘛!』色勒奔在旁插話說,『他性子野,記性也好,常年在外邊跑,早就不用翻譯了。現在已經能讀《三國演義》。我不行,只能勉強應付一下場面!』這時朵雲已經回來,懷裡抱著幾包藥,還有《十全大補丸》《阿膠》等一應成藥,她站在一邊聽著我們說話,一直沒言聲,這時才說,『我也要去青海!』

  「『這怎麼行?』色勒奔『忽』地站起身來,『你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朵雲很文靜地站著,回想起那夜她嘶聲大叫如瘋似狂的模樣,我很難把『兩個朵雲』形象兒放在一處,她的臉色很蒼白,口氣綿軟但不容置疑:『你們誰也沒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達青達阪山的魚卡作茶葉蔥巴︹註:蔥巴:藏語,商人。︺!媽媽在世時,我們每年都要穿青海省去看他的。』她兩眼茫然盯著中軍議事廳外淒涼寥落的冬景,彷彿對什麼人,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時候在青海戈壁上是很不好走路打仗的——你們這樣去,我不放心!』

  「事情就這樣定了。這十四個人,除了兩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運送藥物,其餘十二個都隨我的中軍大營,和我的五百名親兵戈什哈一同行動。

  「正月的青海堅冰如鐵,廣袤的沙漠瀚海上不斷頭的西北風,裂帛撕布一樣呼號肆虐。事不臨頭不知難,從直門進青海三天,走到休馬灣,後邊的糧食就供應不上了。再走一天,連淡水也要靠後方運,加上柴草,飼料,——我覺得原擬的三個人運輸供一人用的計劃不實用,就在休馬灣下令四川總督巡撫增加車傳民工,動用五萬人供應前敵五千人的軍需使用。年羹堯的心胸狹窄我不佩服,但聽著夜空外呼天囂地拔山摧陵的狂風,飛沙走石擂鼓一樣不停地擊打我的皮牛皮帳。抿著乾裂的嘴唇珍惜地喝一小口涼水,這時候,我不能不服膺他的軍事才幹。在這樣的地方,以十萬客軍去敗羅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敵十萬,就是孫武、吳起古之良將也屬難能!我也於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羅布藏丹增雖然逃逸,但青海的叛蒙叛回、叛藏散兵游勇仍不下十萬。一團團,一伙伙,多的有上萬人,少的只有幾十人,佔州據縣『貓冬』。年羹堯的軍隊僅控制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東地域。叛兵的實力並不弱,一來沒了主將,二來羅布藏丹增的兵分屬喀爾喀蒙古的十幾個部落,人心不齊統屬各異,又被年部雷霆一擊打散了建制,三來冬季乏食,通往青海的糧道都被官軍卡死了。我沒有費多少時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鎮康達、雜多,俘敵三萬——其實,有的屯子,只要把糧食擺在寨外,叫懂蒙語的兵士喊城,餓得皮包骨頭的叛兵和裹挾在屯裡的百姓蜂擁而出。給他們吃頓飽飯,然後押送回四川——年羹堯的失誤也正在於此,他殺俘十萬,堅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餓死一省人,人們對他畏如蛇蠍,寧肯餓死,無人投降。我的這以糧為誘餌這一著棋走得很好,失陷在柴達木大瀚海周匝的幾萬絕糧叛軍,竟日夜兼程來向我投降。

  「軍事如此順手,連我的心都有點懈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軍馬已越過積石峽谷,沿著沼澤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後一隅。此時,我已俘敵七萬,攻克十三縣城,我軍連病號傷號在內,傷損不過七百。年大將軍妒功,給先帝爺上奏說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子轉過來,加了批語說『亮工此語可哂。不聞「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惜不發」耶?即「取巧」而勝,亦東美之長也。且冬月之季,縱橫青海萬里不毛之地,水糧供應、車伕人馬勞苦可想而知,其平日軍務周備,未雨綢繆,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詳讀旨意,自然領會先帝嘉許之意,也隱隱感覺到年羹堯已略失上意,更加奮勇鼓舞。當下我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兩千人西進攻取阿克塞當金山口,一路兩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軍千餘人進攻魚卡。在召集將佐們訓話時我講,『我們的糧道也很遠了,年大將軍自己糧食也緊,不可指望。因此只能速戰。吃掉這三塊肉,我就能體面光鮮給萬歲爺奏凱歌了!』

  「這真是不可恕的錯誤!攻取魚卡幾乎沒費多少力,幾炮轟開寨口,我的兵蜂擁而入,寨子裡餓得瘦骨銷形的敵軍便扶老攜幼出來向大軍投誠。這裡沒有糧食,但家家戶戶都存有黃金,連院牆都是砂金石壘成。亂兵入城,不少軍士乘機破門入戶搶劫金子。我殺了兩個千總,中軍大帳的親兵也殺了五六個,才控制住這群紅了眼的丘八爺。猛地想起朵雲舅舅在這裡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帶著她滿城尋找。自將中軍大營設在衛青廟,等待東西兩路消息。直到掌燈時分才算安定下來。色勒奔兄弟們也都回來,都是一臉失望之色。問時,朵雲的舅舅扎布門巴前年就被羅布藏丹增的兵擄到喀爾喀蒙古去了。我只好細語安慰哀哀慟哭的朵雲。

  「四天之後,攻打德令哈的一路敗報傳來。先報一次,說德令哈城池堅固,炮轟不坍,我已經覺得不祥,傳令東路主將郝憲明『圍而不打』,等著當金山口打下來,堵了蒙軍西歸後路,我再合兵馳援。急命人探問西路消息,回說卻是山勢險峻道路難行,大炮拉不上去,準備輕騎襲擊攻堅!

  「六爺,你不知道,我當時心情真像在滾油裡煎炸。整整兩天沒出軍帳一步,對著木圖分析形勢,思索萬一兩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後整軍再戰。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將柯雄快馬傳來捷報,說已經佔領當金山口,收復阿克塞城,請示追剿殘敵。我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癱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許人馬向中軍靠攏』,專等東路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不過不是探馬探出來的。那是個月小風高的春夜,衛青廟外一片空曠地裡時而勁風襲面,陰暗不見五指,時而眉月清明在天,映著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柳,刁斗深沉,昏燈微黃,處處給人一種不安的兆頭。我出了中軍,在各個帳篷巡視周匝,剛剛回到廟門口,聽見廟東廊色勒奔他們住屋裡有人大聲說話,彷彿爭吵什麼似的,還隱隱夾著細微的哭聲。蠅蠅吶吶不可辨音,我正要過去看,突然寨門外一陣喧嘩,一個守門騎兵月亮下打馬潑風般奔來,直闖到我身邊,那馭手才滾鞍下來,氣喘吁吁地稟說:『大帥,咱們的東路軍垮下來了——』

  「『寨外喧嘩的是不是他們?』

  「『是!』

  「『都說些什麼?』

  「『人多嘴雜風大,什麼也聽不清!』

  「『你們認準是自己人?』

  「『認準了,裡頭有兩三個守備官兒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東路軍真的是敗了!又暗自慶幸西路軍得手。否則,在這彈丸之地被人兩面夾擊,後果真的不堪設想。一邊思量,一邊命令:『敗軍亂烘烘的不能立即進寨!——叫他們在外面整頓好建制,由最高軍官帶著進來。我這就來!』

  「我的話音剛落,便聽到木寨門『嘎啦』一聲巨響,魚卡寨本就不結實,又被我火炮轟坍了箭樓,自然一推就倒。接著就聽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罵,亂糟糟的一群敗兵擁進寨來。你知道我的嗓門兒,這時急了,大喝一聲:『岳鍾麒在此!所有軍官統統站出來!』這一嗓子震得眾人立時鴉雀無聲,所有正在亂竄的人都停了下來。月色的微光下,十幾個軍官默默出列,低著頭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認出來是左翼三營的一個標統和兩個游擊。大約他們覺得我此刻性氣不善,沒言聲都跪了地上。許久,我才說:

  「『是聞貴富標統嘛!你帶的好兵!你們郝軍門呢?我看你活得滿結實,還有力氣攻破我軍主寨!放下主將,臨陣脫逃,是什麼罪?你背誦一下我的軍律!』

  「『是——』他囁嚅了一下,『殺無赦!』暗地裡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聲道,『請大帥趕緊佈置迎敵!追兵就要到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中了阿布茨丹的詐降計!』聞貴富聲氣中帶著哭音,『郝總標不聽我勸,帶著劉德清他們和中軍進城受降,讓人家給堵在城裡——我聽著聲音不對,帶著我的五百人衝城接應,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帶著逃回來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後邊緊追不捨,我留下自己營裡的人在小葉河擋他們一陣,命他們拂曉撤回,其餘的人跟我先回大營來——』

  「他沒說完,我已經明白,郝憲明少年氣盛急於事功,已被人家包了餃子,眼前這人能給我帶回一千二百人馬,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當下長嘆一聲,說,『起來吧——著實難為你,竟還能帶這許多人馬回來!這都怪郝憲明自大輕敵,也怪我料敵不明——』

  「當下召集游擊以上軍官訓話,我一點不漏地通報了形勢的嚴峻:『敵軍是三千。我軍是兩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是剛剛敗退奔波回來。如果不能先小勝一場鼓起士氣,我們的中軍一衝即垮,就會成了個「收拾不起」的局面。但是敵人也不佔盡優勢。他們都是餓極了的人,走投無路作魚死之爭,五百里外奔襲到這裡,其實是為了奪一條退逃當金山口的路,更要緊的是瞄著我軍這點子糧食。這樣打,其實我們是以逸待勞,以守待攻。從總的實力比較,我們是苦勝局面。魚卡這個寨子不結實,不能作為據守憑障。但在這裡可以擋他一下,穩穩當當地打一陣,從容退到衛青廟,現在就把糧食全部運往衛青廟北的霍去病廟,敵軍到衛青廟前立刻焚燒糧倉,挫傷敵人信心。能夠在衛青廟打成平手就算操了勝券。如果形勢仍舊不利,全軍退守霍去病廟,死守糧倉,保護水源。頂多兩天時間,西路軍就會全軍回援,就在魚卡對羅布藏丹增的殘部聚而殲之!』

  「布置完,各軍聽命,我的中軍改為左翼!聞貴富軍改為右翼,只留下了十幾個強壯的老親兵和色勒奔等人隨我行動。我又查看了全軍佈防,把兩門紅衣大炮架在衛青廟前大纛旗墩上。打仗的事要勉盡人事,聽由天命。我這時定住了心,了無掛礙,竟在衛青廟正殿裡黑甜一夢。聽說這一覺睡的功效遠勝於前頭一大篇演說,人心本已亂了,聽我鼾聲如雷,倒一下子都定住了!

  「黎明時刻,魚卡寨東南響起兩聲淒涼的畫角,接著便傳來淆亂混濁的馬嘶人喊聲。我從矇矓中一下子驚醒過來,躍身起來到大廟外月台查看,只見東邊南邊霾霧彌漫塵砂衝天,敵我已經接上了火,敵軍一擁一動地進攻著左右兩翼,似號子非號子地傳來撞擊塞門的聲音——一切都在算計之內。只是敵人數百里強襲,一觸即戰,連喘息一口氣也沒有,這麼急切地驅疲兵與我決勝,倒有點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羅布藏丹增帳下第一狡悍之將,羅布軍全軍在青海崩潰,唯獨他建制完整固守堅城,可見其用兵一斑。怎麼這次莽撞得像個醉漢,紅著眼一味蠻打?但一轉念我就明白了:敵人困獸猶鬥生死只此一線,阿布茨丹也擔心當金山口的大軍回援魚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軍,佔領魚卡以逸待勞地回擊援軍!但他這樣激戰,無論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斷難持久的,於是我命左右齊聲大呼『阿克寨我軍援兵已經殺回來,已經在蘇西克——兄弟們殺啊!』

  「敵軍一陣慌亂,不知亂嚷亂叫了些什麼,攻勢更急了。我忙命將支在衛青廟角樓旁的兩門紅衣大炮調來,親自指揮炮手:『看來用不著退守二線了,你們給我瞄準了——寨門一破,兩炮齊轟,這個迎頭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們千總之職!』

  「『扎!』

  「兩個炮手指揮一群中軍將炮位安好,端詳又端詳,瞄了又瞄,剛剛準備好,木寨門已經平排被推倒!頓時刀影幢幢,馬奔翩翩,黃塵滾動中不知多少兵馬掩殺進來。也正在這時,兩門大炮齊聲怒吼『轟』地一聲石破天驚,真正是迎頭一個開花大炮,衝進來的蒙古兵馬立時割麥子似的倒了一地!

  「這些蒙古漢子也真是勇猛到了極處,這兩炮痛擊打得他們只是稍稍懵了一下,立刻便又大喊大叫著衝殺進來。我一邊傳命左右兩翼分兵來救中軍,命炮手裝藥再轟,自己也抽出寶劍指揮中軍準備白刃戰。我的大炮接著又打了三響便用不上了。此時四周都是蒙古兵,紅著眼廝殺過來。色勒奔兄弟自跟我入青海、一直隨我左右,我原不準備讓他們上陣廝殺的,此時形格勢禁,用兩名金川漢子保護了朵雲,。也都張弓拔刀投入了這場性命相搏的白刃戰。

  「啊,六爺!我家自太祖時就歸了大清,父祖又從龍入關。我自小跟隨父兄在軍,不知見過多少戰陣,但我從來也沒有經過這樣險惡的肉搏!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海西這場惡戰!

  「這時,我的兩翼已經合擊過來,小小衛青廟方圍不到四十畝地上共有五千人混戰廝殺。勁風的西風捲著砂石,像流動的煙霧,時而把戰場埋掉,時而將它顯現出來,慘白的太陽像冰丸子一樣懸在中空,帶著鮮血的戰刀被映得一團團銀光閃爍——此時到處是兵,到處是刀叢劍樹,滿地是屍體和傷號,被割下的頭顱在人們腳下被踢得滾來滾去,血污和砂都凝固了起來,糊得人滿臉滿身都是。風的呼嘯聲,刀槍交迸的撞擊聲,受傷了的人的慘叫哀號聲,廝殺打鬥的叱呼聲響成混混茫茫的一片。傷胳膊斷腿,割掉的耳朵,砍飛了的天靈蓋揉著血污毛髮被亂兵踐來踐去——。

  「慘烈的激戰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相持的局面才稍有變化,我軍左右兩翼的前鋒即將會合,彼此已經能夠看清旗幟。敵軍像漲到極峰的潮水,不得不無可奈何地退下去。但有些悍勇已極的蒙古人,兀自戀戰不捨,拼命在我的護衛軍士中衝突周旋。我打仗從來都要留有後備力的,這一次變起猝然,雙方都沽勇不遺,打成一鍋爛粥一般——此刻只要有一小隊生力軍投入,阿布茨丹立刻就全軍覆沒。眼見阿布茨丹的中軍大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漸漸東退,但我周圍的軍士也都殺得筋疲力盡,手慢腳遲,斷然不能用來追襲敵人,心中正在惋惜,猛地聽見西北方向大官道上傳來一陣擂鼓放炮的聲音,我情知是當金山口的援軍到了,心裡一激動,連嗓子也變啞了:『我們的援軍到了!齊喊: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這聲音起初只有十幾個人喊,後來幾百人,後來竟是三軍齊呼,地動山搖!就在這時,我的中軍戈什哈親兵們齊聲發喊,全體擁出月台,直取阿布中軍!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羅奔和一群金川人揮著刀衝在最前邊。失去鬥志的阿布茨丹中軍再也沒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風過陵崗秋草盡伏!見莎羅奔上身赤膊揮刀格鬥,衝到哪裡,哪裡血濺人倒,我不禁拍著膝大聲誇讚:『莎羅奔好漢!真男子大丈夫!』但我的聲音未落,莎羅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緊,正要喊話,只見莎羅奔踉蹌一步,接著便挺起身來,因為箭桿插在背後,拔著不方便,竟揮刀向身後,一刀削斷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似歌似笑地咕嚕了幾句什麼,便又返身殺敵——。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沒有了鬥志。我的左右兩翼堵住了東邊的路,北邊和西邊都是柯雄的兵,裡三層外三層將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殘兵團團圍定,別說是人,就是一隻麻雀一隻耗子也跑不出來,只是人們怕我抓活的,只是圍堵,並不進去。

  「突然問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軍馬人都停止了叫號叱呼。我不知出了什麼事,登上月台搭涼棚看時,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個喀爾喀蒙古漢子都下了馬,一手挽韁一手執刀縮成一個圈子,中間一名蒙古將軍,袍子袖子上濺滿了瀝青一樣的血跡,拄刀於地仰面向天喃喃唸誦祈禱著什麼,周匝頓時響起蒙古人粗獷蒼涼的歌聲,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譯官立即跑過來,一句一句給我翻譯:

  巍巍天山兮橫出雲端,

  蒼蒼紅松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塵彌漫,

  戰士忠魂兮碧血荒灘。

  矯鷹折翅兮心歸故裡,

  落英繽紛兮蓄芳待年。

  修短有數兮無嗟無悲,

  長歌一曲兮壯士不還——

  聽著這古樸雄渾的歌調,我也不禁暗自傷懷:喀爾喀人真豪傑,可惜誤聽匪人之言走到這條絕路上,世上的事可該說什麼好?正思量著,只見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銀光一閃,已正正地扎進自己心窩!他像一株剛剛砍倒的白樺樹,沉重的軀體在地下抖了幾抖,流著汁液——頃刻間已是魂歸大渺,接著他的百名隨從也都橫刀項後,幾乎同時猛地用手一勒——那屍體便麥個子一樣一個一個倒了下去!

  「我的幾千得勝軍馬都呆住了,木雕泥塑般地看著這一幕,靜得連風吹旌旗的聲音都覺得刺耳。我嘆息一聲,移步走進這群自殺了的屍體中間,扶起阿布茨丹軟軟的屍體看了許久,站起身來說,『我不以成敗論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輩楷模!要厚葬,從西寧給他們買棺木!』

  「剛剛安置完各軍宿營,準備著買酒買牛排筵慶功。還沒來及寫報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幾個人卻發生了內訌。柯雄給我報信說色勒奔兄弟在衛青廟外要性命相撲決鬥,我還不信,說『哪有這個話?昨晚他們還好好的——。』

  「『軍門,您瞧!』柯雄拉開棉簾,指著大纛旗東邊一片空場說:『場子都拉開了!兄弟兩個正對峙呢!』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說的不假,見士兵們正在向那邊聚攏,忙跨出大殿,一邊匆匆走,一邊吩咐,『所有軍營官兵,一律歸隊!有什麼好看的?』說著,直走到劍拔弩張的兩兄弟面前。

  「十二金川藏人,經過一個上午惡戰,失蹤了三個,還有兩個受重傷的。其餘的人,除了朵雲,無一不受輕傷的。此刻兩兄弟一東一西對面站立,束腰緊帶預備廝鬥,兩個人都是面色陰沉,神態安詳,似乎早已決定了的又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可煞作怪的,連周圍的藏漢們也都泰然自若,一臉的漠然,並沒有一人居中解勸。只有朵雲,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伏倚在石場柱上,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抖動,披散了的頭髮下的一雙眼睛,像閃著火光又像淚光,像憎恨又像恐懼斜視著這一觸即發的決鬥場!

  「我打個哈哈,遠遠便說:『敵人剛剛打退,這邊就同室操戈了?快別這樣,讓人瞧著笑話!』說著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說:『別為了爭功勞?我奏折還沒寫,你們是一對勇敢的雄鷹,皇上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不是為了爭功勞,是為了爭公道!』莎羅奔在對面挺了挺刀,說:『大人為什麼不問問他我背上的箭傷是哪裡來的?』色勒奔臉上泛起一絲陰狠的神色,說,『我的箭都是射向敵人的!』

  「我吃了一驚,陡地想起莎羅奔受傷的情形,下意識地放開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雲猛地一仰臉,尖聲叫:『你——你還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邊,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驚愕間,色勒奔嘶嘎著嗓子說,『不錯,你說的很對,因為射他的時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敵人!』他竟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這件極為卑鄙的事,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轉過臉厲聲問:『色勒奔,為什麼?』

  「『你可以問朵雲,她肚裡的孩子是誰的!』

  「『我的!』莎羅奔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幾乎同時朵雲也大聲說:『對了!是莎羅奔的!』莎羅奔快意地擺了一下手,對朵雲滿意地一點頭,笑著說:『怎麼樣?』

  「我心中陡然對朵雲生出一陣極度的厭惡,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聖人的話真是千古不易之理。想想,他們都不尊孔,引出語錄也無益,於是我說,『聽我講過《三國》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斷難續,衣破尚可補!』

  「『我不懂大人這個話!』莎羅奔大聲說,『我只知道我愛朵雲,朵雲也愛我!』

  「色勒奔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偏著頭對朵雲吼:『你說過,你是愛我的!』

  「『我愛過你,但現在不愛了!』朵雲臉上竟然不羞不懼,大聲頂撞色勒奔:『你愛錢,你小氣,你也沒有弟弟勇敢!』

  「色勒奔臉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樣難看。他咕嚕了一句藏話,挺刀就向朵雲刺去。莎羅奔一個箭步躍在中間,用刀一格,『噹』地一聲雙刃交迸,立時火花四濺!

  「藏人比拼刀法,沒有中原這些花槍。只是劈、砍、刺、剁、削、戳、格幾個動作反覆演招,腳步變幻也不很靈動。但他們用的全是橫刀蠻勁,沒有絲毫取巧之處。我看了十幾個回合,心裡已經有數,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靈動,力量也比哥哥強,只是肩胛受了箭傷,轉側間舉步維艱。饒是如此,色勒奔也沒佔半點上風。此時我站在一邊,說是觀陣,其實心裡卻盼著色勒奔勝,只是不敢承認而已,色勒奔每反擊進攻一陣,我心頭便一陣輕鬆。堪堪到六十幾個回合,色勒奔後腳突然踩進一個土坑裡,身子一栽大叫一聲『不好!』仰臉向後栽倒,莎羅奔一刀劈空進前一步舉刀再刺時,卻收住了。就這一霎功夫,色勒奔側身一個橫劈,『噗』地正中莎羅奔小腿——原來他是佯敗用計,我情不自禁地竟大聲喊:『好刀法!』

  「朵雲惡狠狠瞪我一眼,『嗤——』地從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過去給莎羅奔包紮,卻被莎羅奔一把推開。莎羅奔突然像一頭發了瘋的獅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著牙漲紅著臉一刀又一刀,亳不遲疑毫不假借地向色勒奔身上招呼——砍向色勒奔——可憐色勒奔被弟弟這種居高臨下的刀法逼得滾來滾去,只是躲避,連招架之功也沒有。頃刻之間,臉上、腰間、臀部都有刀傷。突然,他扔掉了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我剛喊一聲,『刀下留情!』,朵雲從旁疾躍出來,衝著色勒奔心窩便刺了一匕首!這一匕首又準又狠,色勒奔一把推開了她,雙手握著匕首獰笑著說了句『我是真心愛你——』『忽通』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殘的一場激戰,又親眼見到婦人手刃丈夫,覺得世間天理、人情、王法都虛得無影無蹤,心裡又是悲又是恨還奇怪地夾著莫名的悵惘。一揮手,帶著我的親兵就往回走。聽見莎籮奔在後邊呼叫什麼,我頭也不回,大聲說:『你回你的大金川去,我永遠不要再見你!』

  「仗,打贏了,在此後的兩天裡,我眼裡一直晃著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殘場面,連朝廷頒旨升我公爵、開慶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1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3 PM 編輯

八 夫妻絮語說功道名 青存青雲軍法治府


  岳鍾麒的故事已經講完,傅恆還浸沉在那慘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雙手抱著已經涼透了的茶碗凝視著屋角沉吟。許久許久,他才驚醒過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太驚心動魄了!後來呢?」「後來的事六爺都知道了,」岳鍾麒起身為傅恆續了一杯熱茶,嘆道,「後來就是和通泊一戰失利,我被剝去爵位官職黃馬褂到京聽勘,再也沒有回四川。我為主將,喪師辱國勞民傷財罪無可逭,主上不即處死,已經是高天厚地之恩,本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畢竟年事不高,還該再為主子出一把子氣力,能夠稍贖前愆,不至於終身有負主上貽辱子孫而已。六爺乃當今天子近臣,若能將我這一點心思稟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對燭交心促膝相談一番苦心了!」說罷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帶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恆怔了一下問道。

  岳鍾麒苦笑了一下,「我早已息了功名之想,能為大軍一幕僚,略盡綿薄之力,於願已足!」

  傅恆聽得怦然心動。慶復在上下瞻對冒功昧敗的事,雖然沒有坐實,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為,班滾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了。訥親這幾日都在忙著發文四川雲貴駐軍將領及附歸朝廷的土司夷人,難保也想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領兵金川,立功疆場封爵拜候!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自己能把這差使弄到手,請這位稔知軍事的老將參議左右,那還不是十拿十穩的大功一件!他想著興奮得竟不自禁一躍起身來,猛地又尋思,萬一訥親也這麼想,可怎麼好?因見岳鍾麒用詫異的目光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說道:「你不要盡往窄處想,當今英明在躬,豈有大材小用之理?我日夕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麼不知道的?主子心中還是器重你的。張廣泗在苗疆新勝,也甚得主子寵信,無論將來主帥是誰,總還得倚重張廣泗。張廣泗這人我有過交往,只要不肯當他的奴才,誰也與他合不來。你急於出去,在他們那裡當個僚屬,那才叫禍不可測呢!東美,今晚你若不傾出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會這樣交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來,主上還有效法聖祖,親征天山之舉!出兵放馬的機會多著呢!我傅恆不是小人,到時候一定替你說公道,不致叫你一直冤屈的——。」說話間隱隱聽得拱辰台方向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傅恆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笑道:「看來不一定要『酒』才能逢知己啊!今個兒晚了,明日一早我還要面聖。你也不必要抱定了張庭玉才能幫你的忙,有空我府裡走動走動也不壞的。再過三天,我的兒子就滿百日,辦湯餅會,我放下一句話給你,你就是我請的第一個客人了——回頭補帖子給你,好嗎?」

  「六爺這話叫我感動。」岳鍾麒見他起身告辭,也忙起身笑道:「六爺文武兼備,天姿聰穎,別說黑查山一戰打得漂亮,就是沒有這一仗,您在江南欽差任上整頓軍政的條陳我都拜讀了的。兄您是堂堂國戚,清華貴重,沒來由地往府上跑,豈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講個緣分,如今緣分到了,自然又一番光景。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恆一邊走,見院中光景蕭條,笑道,「你在京竟然沒個女人身邊侍候!明兒從我府裡挑幾個送過來。」岳鍾麒陪笑道:「六爺千萬別!我還是個待罪之身嘛!家裡女眷都留成都老宅裡照顧我母親了。北京這地方兒,街上盡有裁縫針線漿洗上人。我身邊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親兵,輪流著來侍候我的,諸事都照料得來。」他指著在門口一個挑燈佇立的老軍漢道,「你看他不起眼吧!他可是賞著二品頂戴的實缺參將呢!別的人也差不多——」說著,已送傅恆出了大門。傅恆在昏黃如昧的燈影下向岳鍾麒一揖,說道:「與君一夕語,勝讀十年書。改日再會!」因升轎而去。

  岳鍾麒在階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轎燈火,一時感念傅恆身居高位不驕不矜,又羨他少年得意,不足三十歲便入閣拜相,身居鼎鉉之側。又期盼他能在皇帝跟前替自己說項,早日脫闖這半囚半禁之身,一時又擔心人言可畏,說自己結交這個正牌子「國舅」,走傍門左道——。胡思亂想問,傳恆的儀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恆回到府中已交丑時初刻。門政上小王頭在府前門倒廈下背著手踱來踱去,焦急地一會覷著眼一會看街上動靜,見大轎落下,忙幾步顛過來替傅恆掀轎簾子,扶著傅恆出轎,口中笑著埋怨道:「好我的老爺,這早晚才回來!方才我老爹又把我叫進去,差點著老大耳括子搧我!我說我們爺在北京還能出得了什麼事?好歹總算回來了——」傅恆一邊聽他囉嗦,笑著進府,見闔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麼,怎麼都不睡呢?」

  「戌正時分訥親大人來過,」小王頭邊走邊回說,「他沒說什麼事,奴才們自然也不敢問。養心殿裡的王義公公吃過晚飯照例送來了皇上批過的奏章,奴才封了老爺的書房裡。倒是留著王公公說了幾句話,說萬歲爺不知為什麼事不歡喜,還說今兒皇上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髮的西洋人,倒是個稀罕巴物兒的。還有,勒老爺勒敏也來拜,說曹雪芹曹相公從南邊回來,送來了幾章新寫的《石頭記》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裡,其餘還有十幾家本親,大後日就是我們小少爺抓週兒的好日子,他們來送禮,因為少爺還沒起名字,說等有了名字再補禮帖——」他略頓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時分有幾個偷睡懶覺的,我也沒在意,還是我們老爺子挨屋去查,掄著拐棍都打了起來。說了,我們爺雖年輕,不理論這些細事,打他跟老太爺那陣子,也沒有個主子不睡,奴才鑽沙子尋窩舖的理兒。老爺如今天子門下第一天,我們至不濟也不能叫張老相爺家人比了下去!」說著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裡頭已迎了出來,傅恆因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這裡頭有個分別——我看不必每日都這麼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兒子多話,躬身一應說道:「這都素來有規矩的。這幾年主子忙,都懈了,也弄不清誰值夜的了。明兒就照爺的吩咐理出來。這不單是規矩,更要緊的是主子奴才『份所當然』,日子久了,有些家生子兒就驕縱得王法主子都不放眼裡了——」

  傅恆滿面笑容聽王老頭說完,因道:「很好,咱們滿洲舊人家,自己要振作起來。你有這份忠心,家政就交給你了。歲數大了,坐地說個章程,叫你兒子帶他們跑腿去。」因聽見上房裡孩子嗆奶哭聲,便自進來。因見幾個奶媽子和小丫頭都圍在紗屜子後重籠邊的小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恆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兒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鬢,惺忪著眼說道:「這早晚才從張相那裡過來?就是不體恤自家,老相國也七十看外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相的——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吃屎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麼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僕婦紅著臉一聲也不敢響,訕訕地把孩子遞給棠兒,忙著給傅恆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恆呷了一口參湯就放了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麼緊?你如今也成了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了!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岳鍾麒那裡,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真好一個故事兒呢!」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麼東西?」

  「那大包兒是勒三爺帶來的,裡頭有幾章《紅樓夢》。」棠兒抿嘴兒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皎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盡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裡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兒,特特加意給你做了一雙細麻繩納千層底雙起明檢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高恆從山東託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麼東西!」

  傅恆聽了一笑,高恆在棠兒跟前下水磨功夫還是棠兒告訴他的。因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兒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防備點兒就是,先就自己失驚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兒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噁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再出去出兵放馬,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好生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使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恆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攬了她在懷裡,撫著她光可鑒人的頭髮輕聲說道:「我就愛見你撒嬌使小性兒這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這裡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身分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麼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麼?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乾吃閒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種日子很有意思麼?」

  「罷罷去去!」棠兒不等他娓娓溫溫說完,那點子小性兒早已忘了爪哇國去。用手絹子彈了一下傅恆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沒頭沒腦的,昏天黑地見事就上,一籃子扎!沒的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岳鍾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兒。除了聖旨,誰也甭想驚動,每餐飯都有御廚御醫合計著做藥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官,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著。」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恆不會作養身子,傅恆只摟著她眯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吶吶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裡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趕緊還人家——」棠兒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內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賞份子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下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煩你分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後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簾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棠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恆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慢慢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兒踅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不更衣,略再熱點,勻著續火,小心著點聲響。」踅回身,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幾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燈,卻聽傅恆問道:「訥親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麼意思?都說了些什麼?」棠兒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的,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麼時辰了,還不趕緊迷糊一會兒?我沒見訥親。聽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過牟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傅恆雙手枕臂,攸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裡本就有事,又錯過了睡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不曉得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裡還異樣,督撫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又是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麼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情預備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恆聽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棠兒接口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後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鍾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傢伙,有什麼趣兒呢?你還指望著再有個女劍客手下留情,給你當內應,跟你桃花林子裡吊膀子——」

  傅恆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欲要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兒和乾隆的曖昧關係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鍾愛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兒。十分有體面的人,發作了她一來惹下人笑,二來她這性氣,進宮流露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因轉緩了臉色,上前雙手撫住棠兒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麼犯起小性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兒?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太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麼情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兒,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麼?」「宰相與宰相也不一樣。」傅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自入上書房,苦巴巴的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勛,小心翼翼心血熬乾地辦差,身後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麼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也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軍機處掌印,還是黑查山戰功掙的!上回和紀盷他們說笑,官衙府邸門額都橫著寫,有了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門額上豎起來,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說:『無非是『子宮』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墨林,後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兒想到紀晌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裡我還要讚揚雪芹,才華氣質都透著堂皇正派——」傅恆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兒漱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身孔孟不事侈華,氣韻方正論事明白,還是肴紀昀的。他雖滑稽,辦事著文半點不離經叛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洩而出,半點也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四溢令人目眩,令人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若論宣揚聖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而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兒來了!」棠兒打斷了傅恆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聽你說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掛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麼子不成全你?你這個志量沒有給皇上透個信兒麼?」

  傅恆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天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官司現在還在打。慶復咬著牙根硬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台戲。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堂鑼的都是拉屎攥拳頭暗使著勁兒。張廣泗其實明說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兒落到誰手,都眼巴巴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兒呢!」說罷伸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兒?」

  ※※※

  棠兒卻被丈夫的話撩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裡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才智量,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年來沒有人打過這麼乾淨爽利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陰沉臉兒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她撇了撇嘴兒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兒子,心裡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閒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靠不住——胡思亂想間已朦朧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的人,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特特來求差使,不太猴急了?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妝龕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薄潤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蘊茵的韻彩。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勻了勻。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舐了舐嘴唇,想笑,又繃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搪了搪便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昏眊無光,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果然,本來就嬌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矇矓感,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因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乳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麼一堆,賣衣服麼?」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裡仇十洲畫的仕女畫兒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美,這一梳妝出來,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兒著衣,「太太穿什麼衣裳都好看,不過今兒天陰了,外頭毛毛的已經飄雪了呢,所以這件帶風毛天馬皮坎肩更合適些個,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緊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麼美不美,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兒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麼?老爺最愛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准掃雪。這天井院中不准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亭那邊著人生火,老爺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裡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了箱子裡,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幾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她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簾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她身後笑嘻嘻蹲了個福兒,說道:「太太忘了,前兒姨太太打發荷包兒過來報喜,他們二奶奶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她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她沒說完棠兒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僂瓜的那個?可憐見的,都賞了她——記得去年她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惦記著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她說,她小時候兒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兒厚道。這才是天家正經親戚,又展樣,又大方,一比他們都下去了!她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叫他們專給您闢個園子!」

  棠兒聽她滿車的逢迎話,心裡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色時,愈陰得重了,零零星星的鵝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軟,被天井院的亂風吹得盤旋迴轉,隨即融化滲到磚地裡。幾個侍妾都在東廂裡和乳娘聊天,逗著少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趨出來給她請安。棠兒正眼也不看她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少爺,他小人兒家也禁受不起。」嫣紅趕著說:「寶寶兒太招人愛,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後日少爺就周歲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兒都空著,總不成到時候還叫『寶寶兒』?得老爺太太趕緊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官印的,大氣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棠兒笑道:「到時候自然就有了。」因見春芳腆著個肚子低眉順眼站在一邊,便道:「你回去歇著,往後不用在老爺和我跟前站規矩了。」

  棠兒一邊吩咐家務,只帶了兩個老婆子出西側門到讀書亭來查看佈置。一出門便覺奇寒襲人,遠望海子那邊已是柳枝掛霜,瓊花漫地,棠兒笑道:「多虧了這件猩猩氈,院裡院外竟也不同寒熱,」因見老王頭帶著一群長隨走進二門,招手兒叫過來,問道:「咱們在喀左幾處皇莊,今年怎麼沒有人過來送年例?」

  「回太太話,」老王頭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報過一回來著,老爺說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幾處發大水,鬧旱災的,有些壞人挑頭鬧事,黑山幾處皇莊差點也鬧起來。叫莊頭重新核計一下,有些老弱孤寡,體殘的、有病的恩典蠲免些再報。昨兒他們才又報上來,老爺太太都忙,我預備今後晌再回太太定奪呢!」

  「你看過單子了?拿來我瞧。」

  「是!」

  老王頭忙答應一聲,從懷裡窸窸窣窣取出幾張紙雙手捧過來,棠兒看時,上面寫著:

  白狐皮十二張,元狐皮三百張,白貂皮三十張,紫貂皮五百張,各種粗細皮共兩千二百張,宣紙一千令,宋墨五十錠,湖筆五十套,端硯二十方,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爺賞人用),古劍一口,玉帶頭三十個,湖綢五百匹,江綢六百匹,大東珠十二枚,鹿茸二十斤,冰片二十斤,紫活絡丹一百盒,鹿胎膏一百盒,人參六十斤,人參膏三十斤,活鹿三十對,活熊兩對,熊膽兩瓶,熊掌二十對,白兔三十對(送哥兒玩),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甕,黃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粳米三萬斤,另有玉壽佛一尊高二尺四寸,玉觀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棠兒看得眼睛發花,問道:「淨銀是多少?」

  「在後頭呢,」老王頭笑著指指下面一頁,「除了金銀器皿酒具,兩千個金錁,一萬個銀錁,三千兩小銀角子,正供銀兩四萬八千兩。」

  棠兒還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張單子,心裡忖度著,語氣不軟不硬地說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沒有過問家務。從今兒個起,家下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勞煩老爺。外頭門面上有你兒子照應,你還是把總兒掌舵,二十兩以內的出入帳、家下奴才的獎懲,仍由你管。二門以內丫頭婆子都由我房裡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們出錯兒不要緊,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老王頭忙道:「正有事要請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銀子不知怎麼分發?老賴家的、程富貴家的、黃世清家的,男人跟著主子山西去死了。幾家都四五個娃子,他們不是咱們家生子兒,是罪孥分過來的,雖說主子恩賞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嚼吃都不夠。昨兒都到我那哭窮,想叫孩子們接差使。東下院還有十幾戶,都是寡婦失業的,怪可憐的,也都要稟明老爺處置。太太既這麼說,就請太太的恩典。」

  棠兒緊了緊斗篷帶子,邊走邊說道:「我找你就要說這件事。老爺去山西帶了二十四個長隨,一個病死在外,三個死在黑查山,五個受傷的。雖說賞過,那不是常例。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還有流淚的,賞賜恩典要分開。賴家的、程家的、黃家的這三戶,不但不能受窮,還要他們富起來,體面尊榮都給足。不分差使給這三家,我每個月二十兩月例,就照這例。三家婆娘撥出六十兩銀子,和我一樣!」老王頭聽得睜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是!」棠兒又道:「受傷的五個人,除了他們原本的月例,外加十兩、十二兩不等,和你爺兩個現在的月例比齊。跟著老爺出兵放馬,家裡人不免擔心憂慮,這是流淚的。每人每月加五兩月例。這是天之所經地之所義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買來的,罪孥分來的還是家生子兒奴才,凡跟著主子出兵放馬砍頭灑血出來的,就要和別人不一樣!其餘去山西的,家生子兒賞銀子不賞地,買來的賞地不賞銀子,每人照八十兩銀子的賞格。那個老馮擔水一瘸一瘸的,我還以為是老寒腿兒,叫人問了問,是上黑查山背老爺叫荊樹茬兒刺穿了腳背!這樣替主受難的要照陣亡的例養起來,要賞宅子賞地,孩子有出息的我還要請老爺保出去做官。這些銀子都從官中銀子裡出。至於有些奴才貧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從官中的錢裡撥出來由你支配,看情形補貼,這和前頭的恩典是兩回事,你心裡可要清爽了!」

  老王頭邊聽邊答應,心裡卻只詫異:這位貴婦人從來不過問這些瑣碎事務的,今兒怎麼突然有此一舉?料是有的從征奴才在後邊撩撥二話,笑道:「太太聖明,咱們家不比那些暴發戶,從來不苛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並沒有窮得揭不開鍋的。奴才是老爺家使了三輩子的人了,從來不敢在銀錢上頭給自己——」

  「你想到哪裡了!信不過你,難道我尋不出個新管家?」棠兒笑著止住了他的表白,「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爺去山西平亂,挑幾個身子健壯的跟著,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腿腳抽筋兒,爹死娘嫁人價號天喪地!打仗回來,情份相待上要沒個差別,往後誰還肯跟主子出死力兒?——就這樣辦吧!」說罷,踏著雪進了西花園月洞門。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4 PM 編輯

九 風雪夜君相論大政 養心殿學士訴民瘼


  北京的頭場雪歷來下不大,但這次卻反常。每年頭場雪,都是先下一陣子冷雨,接著便下砂糖一樣的雪粒子,隨下隨化,到後半夜都凍凝了,雪也就停了。清晨的霧中,家家戶戶老幼都出來,一陣錘砸銑搗,立時收拾盡淨。但這次卻是慢上勁兒,一開頭就是蝴蝶雪,大如巴掌的雪片慢攸攸地在半空中懸蕩,又薄又軟,像億萬隻潔白的蝴蝶翩翩旋旋、搖搖擺擺、輕盈靈動地翔落墜地。不緊不慢懶懶散散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風範,先是停了風,那雪片便墜得又急又快,頃刻之間所有的店肆亭閣、龍樓鳳闕還有密如蛛網的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銀妝素裹。天穹上雲色變得愈發濃重,暗紅灰暗的雲層像要壓到五鳳樓高高的歇山翹翅上,密集的雪已經不是「片」,它們在空中結成了「團」,像有無數個頑童站在高天之上遊戲人間,把鬆軟的雪球拋落下來——這樣的天氣是沒有生意的。幾乎所有的店舖酒肆又重新打烊。已經出攤兒的小販們紛紛收拾傢伙往回趕。北京城成了雪的寂靜世界。

  傅恆因早晨睡過了宿頭,沒有吃飯就趕到了軍機處,見幾間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監和幾個軍機章京在忙著整理文卷,見他進來忙都垂手請安。傅恆問道:「訥親中堂呢?怎麼今天連外官也沒有?」

  「回大人話,」一個軍機章京陪笑道:「今兒冬至的,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官員到國子監,聽張照講《易》經,張衡臣講《中庸》,萬歲爺也親自去了呢。這種天氣,各衙門都歇衙了,沒有稟報處置的事,外官自然就少了。」傅恆問道:「皇上現在還在國子監?」那章京道:「回來有小半個時辰了,訥中堂進去時候說,六爺要來得早,也請進去——」他沒說完,傅恆已轉身出了軍機處。

  從軍機處到養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傅恆趕到養心殿垂花門外時,已是渾身雪白。太監王信見他進來,滿面堆笑迎過來打千兒,緊忙拂落著傅恆身上的雪,一邊笑說:「好我的爺哩!奴才正要去傳旨,雪下得忒大了,主子說傅恆就不必進來了。既然已經來了,奴才這就回報主子——」說著貓手貓腳顛著腳跑了進去。傅恆因門洞裡穿堂風像刀子似的,素倫、海望幾個侍衛直挺挺站著,正要搭訕幾句寒暄,王信已經跑回來,呵著手道:「六爺,叫進呢!主子在東暖閣——」傅恆只略向兩個侍衛點頭致意,忙忙跟進來,在丹墀上脫掉大氅交給王信,便聽裡頭乾隆的聲氣:

  「傅恆麼?進來吧!」

  「是!」傅恆忙高聲答應了一聲。一個小蘇拉太監早已挑起又厚又重的棉簾,他一步跨進去,在外殿御座前略定了定神,趨步進了東暖閣,伏地叩頭道:「奴才該死,睡失了明兒——給主子請安!」說罷,抬起頭來,只見乾隆盤膝坐在大炕裡邊靠牆處,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折,旁邊還放著朱砂筆硯。訥親、慶復、阿桂還有幾個低品外省官員都在,除了訥親、慶復斜簽著坐在小木杌子上,其餘的都跪在地上。

  「傅恆起來,挨著慶復坐下。」乾隆偏著臉看著院中亂羽紛飛的雪片,看也沒看傅恆,出了好一陣子神,才轉過臉,問慶復道:「這麼說,一枝花他們一眾匪徒,並沒有在武安白草坪集結?」此時乾隆正和傅恆打照面,傅恆細看時,乾隆面帶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臉泛著蒼白,眼圈周匝發暗,一手握起朱筆,卻又停住了,彷彿有點吃力似的睜著一雙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地掃視殿內,傅恆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頭去,只聽慶復說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員,從桑橋查到邯鄲,又到武安,會同邯鄲知府,武安縣令佈了眼線廣為偵訊,一枝花他們一伙匪賊似乎內裡起訌,到了武安和當地盤據惡虎崖的匪徒還打了一仗,沒能佔據山頭,後來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西長治縣令報來,說有人見一枝花一行七八人在女蝸娘娘廟傳道,官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風,賊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這些。」

  乾隆哼了一聲,地下跪著的幾個地方官身子都是一縮,又聽乾隆問道:「誰是邯鄲知府?」

  「臣,邯鄲知府紀國祥!」

  「據直隸巡撫孫嘉淦上次報來的匪情折子,惡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幾人,怎麼能打敗一枝花這伙悍匪?他們大動干戈,你居然一無所知,你這個知府當得有趣!這群匪徒敗落奔逃,府縣為何不乘勢捉拿,竟然一錯再錯?果真他們全部都逃離了你們邯鄲境,還是原本你們就不拿朝廷命令當一回事?」

  紀國祥和身邊跪著的武安縣令嚇得連連叩頭。紀國祥顫聲回奏:「惡虎崖賊寇火拼,武安縣和奴才都是事後才知道,刑部派員來查,才曉得是一枝花從山東流竄到奴才境內。當時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縣會剿、梳篦子瓜地清查三遍——萬歲!一枝花匪眾確實已經逃出。惡虎崖匪首羅小弟落網,供稱一枝花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廝殺起來,他們乘勢吶喊,敵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職無狀,自干天律,走失元惡巨凶,罪無可逭,求皇上重重治罪!」山西來的長治縣令見乾隆目視自己,忙伏身泥首,結結巴巴說道:「奴才縣裡一向安寧,聽說有幾個男女在浮山女蝸廟傳佈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道途遇雨山洪暴發阻了路徑,因此失機誤事。雖說事出有因,奴才沒有親臨浮山,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懲責!」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彈劾你們的折子。」乾隆輕咳一聲,「孫嘉淦倒有份折子保邯鄲知府和武安縣令,說你們都到任不足兩個月,原任時官聲還好,朕為此還從吏部調閱了你們四個人的考功檔案,山西長治知府縣令也是『卓異』,朕意功過不可兩泯,批給吏部,不再為這事糾劾,但要革職留任以觀後效。」他說著,放下筆,張著眼在一疊奏章中抽出兩份遞給傅恆,笑道:「你轉給吏部存檔照辦好了,清官要作養不能作踐,出了點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齷齪京官的心。」此時四個外官已是一片唏噓之聲,伏地連連叩頭頌聖。

  傅恆接過來看時,果然是兩份彈劾邯鄲、長治兩府知府縣令的折子,上面的朱批鮮紅如血:

  奏情均悉。邯鄲府令武安縣令長治府縣令俱有其應得罪處,所奏是也。然此係過境匪徒,猝然來去,一時不及查拿,情亦有可原之處。且據聞四人平日操守尚好。其一枝花匪眾不能在其境盤據造亂即可見一斑。國家設州牧之令為愛養百姓,綏靖一方,有此一長朕即不忍輕棄。即著吏部記檔,紀國祥等四人一案。尹雷交部議處,即留本任革職,戴罪辦差,秋日考成觀其後效,著吏部專折奏進朕看。欽此!

  傅恆小心翼翼將折子塞進袖子裡,在杌子上一呵腰,陪笑道:「皇上仁愛百姓,作養清官,聖德如天!奴才的見識,這份批語實不局限於四人,應刊於邸報使天下周知。」

  「唔?」乾隆聽傅恆前面頌聖俗套,莞爾一笑,轉而沉思,說道:「你似乎還有別的話?」

  「是!」傅恆正襟危坐,一拱手從容說道:「自皇上從寬為政旨令明詔頒發天下,大小內外臣僚體仰聖德,輕聚斂、薄徵賦、減徭役、清獄讞,百姓萬業復甦,已可以與聖祖盛年相埒,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厚薪養廉,官員差使苦樂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庫倉廩充盈,朝廷積銀積糧,比之世宗盛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漸,吏治最為切要,所以我世宗憲皇帝痛切整頓,懲貪除惡宵旰不懈。此時正是我大清立國以來治安最好、倉廩最實、庫銀最富、吏情最佳之時。這都上賴皇上晝夜勤政,聖德被化、下依百官體仰聖心,不貪不瀆孜孜求治的結果。試看近年,如一枝花、飄高、王老五、韓小七嘯聚山林與朝廷為敵者,紛紛敗亡,流散無立足之處,也就為這個緣故。國家不以聚斂為事,官員不以貪瀆自肥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惡犯亂之徒就無所施其伎倆。皇上這份旨意,其實並不是只對此四個小臣,也不是說清官犯過可以不糾。皇上棄其小過,取其大端清廉,正為倡導廉風,為官場之率,不可以僅僅讓吏部知道,而應該讓所有官員都知道,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時還想不透徹,說的都是老生常談,請皇上訓誨。」

  乾隆仰著臉仔細聽著,咀嚼著傅恆的話,良久,一笑說道:「倉猝之間,能說到這個樣兒,也確實不容易。老生常談其實就是經國大道。自古敗亡之國,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談,自古敗亡之君,十有九是聽不進老生常談!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見明發——不要登邸報,就是明發廷諭,各官宣諭就是。你登個小小邸報,他還以為你仍在偶爾『老生常談』,豈不辜負了你這片心?有些話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講,或者說三言兩語講不透,朕的以寬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於七十二賢因材施教,同為一國之政,可以寬,也可以猛,歸到根上,只是一個仁。聖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個『仁』字,但取當時形勢,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數萬官僚,哪能人人知道?讀書人數十百萬,豈能個個君子?就眼下的情勢看,確實是開國以來最好的。但說到『極盛』,那還遠遠不是,即以吏治而論,有些官見『以寬為政』,抱定了朕是個爛好人,定必不肯開殺戒的,就生出個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為的銀子錢』,那一丁點兒養廉銀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的,從來也沒見幾道詔諭就勸返了這些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帶血,銀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對著白銀子,哪裡還顧得身家性命呢?」他長篇大論說了這番話,不勝鬱悶地透了一口氣,伸手去取奶子,高大庸料是已經涼了,忙搶前一步將一杯熱奶子塞了乾隆手中。

  「歷來處置貪污,都是用『宰雞給猴看』的法子。」訥親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猴子見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朱洪武定的懲貪律條何等嚴厲,貪污二百兩銀子剝皮揎革!明中葉之後仍舊遍地貪官,誅不勝誅。到底還是葬送了前明,想起來也真令人驚醒。所以奴才以為,必須殺猴子給猴子瞧。不要只撿著小的軟的拿來作法,朝廷動真格的,剪草於初萌,誅貪不避權貴,或者可以稍抑貪風。」訥親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勛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潔,與外官無一絲一縷之受,這話說得嘴響,卻也人人賓服。慶復在旁坐著,挖空心思也想說一點老生常談,乾隆一笑已將奶子杯放下,「都說得很好,明兒叫衡臣,你們幾個合議一下,發一道議政明詔,詔告內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兒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漸上作文章。」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拂向腦後,又對紀國祥四人說道:「今日朕與諸大臣議的,不禁你們傳宣。可在同年同僚間、本衙皂隸、至親好友,可以多談談這些個。這個為人立品之處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作官了——跪安罷!」

  「扎!」

  待四個人退下去,乾隆笑道:「議著匪政,跑出來個廉政。算是題外插話吧!一枝花到底還是逃了——這不是尋常盜賊,因為衣食無著,嘯聚山林苟延殘喘,一枝花是專與朝廷為敵的造反惡徒,身懷邪術蠱動民心,聽說和朱家王朝後裔還有勾連,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斷無姑息之理!」傅恆接著乾隆的話音說道:「雍正朝有個李衛,是治盜能手,現在李衛已經老病不堪任事。我乾隆朝現缺一個李衛一樣的人物,奴才看劉統勛人品剛正、機變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現已任著刑部漢尚書,專門用來靖盜,又似乎委屈了他些。李衛當年為兩江總督,兼治天下盜匪,做得很出色的。可否循例,由尹繼善兼任這個差使?總之,要有專門大臣專門料理,事情就上路了。」「尹繼善身上差使太多了。」乾隆搖頭道:「他是兩江總督,還管著海關、清江口漕運、黃河入海口河防都是他料理,天下財賦三分之二從他那裡出,斷然不宜再分心。再者,尹繼善的長處是文事,詩詞歌賦的事駕輕就熟,海內文人都和他結交很密,這也是朝廷羈糜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給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朕看這件事還是劉統勛來做,李衛雖不任事,就住在北京,咨詢一下總還可以。黑查山一戰,江湖上黑道對你也是聞風喪膽,朕看就由你攬總兒。目下朝廷政治是愈來愈好,要錢有錢要糧有糧,百姓捐賦三年一免,留心一點賑災,別叫有的地方斷炊缺衣。老百姓吃飽穿暖了,你用鞭子抽他也不會輕易鋋而走險,所以一枝花他們只能傳道治病蠱惑人心,鼓動不起大事,也就這個原因。」

  傅恆滿心怕的就是皇帝總惦記著黑查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幹局限到擒治江湖雞鳴狗盜之徒上頭,滿心想的是率十萬天兵四方征伐,成為大清朝的衛青、霍去病。被乾隆這一說,頓時臉一紅,瞟了訥親一眼,說道:「奴才謹遵聖命!奴才的心思難逃聖鑒,其實在黑查山打仗多少有了一點帶兵心得,想棄文就武,為主上立功西疆南疆!」

  「朕早就看出來你這點心思了!」乾隆呵呵一笑,挪身下炕,蹬上青緞涼裡皂靴,舒意地散步踱著,說道:「凡青藏雲貴川來京的,無論大員小官,你都要親自接見,設茗長話,訊問天候地理風土人情,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佈陣難易,糧草銀餉解送,備細都要問道。沒有帶兵的心,問這些做什麼?你那麼喜愛與文士結交,近來也都漸漸疏了!還有訥親,你不也在這樣想?傅恆能帶兵打黑查山,我為什麼不能去金川,所以把西疆地圖掛得滿書房皆是的,有這個事吧?」

  訥親和傅恆沒想到皇帝如此洞曉自己心思,惶惑不安地對望一眼,一起站起身來,打揖正要說話,乾隆笑著用扇子柄虛捺一下,說道:「坐著吧——朕這是表彰你們嘛,岳武穆說過,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說的廉政,就是文臣不愛錢。宗親皇族,不肯安富尊榮,都願意領兵放馬,這又是不怕死,所以朕心裡讚許、高興!高恆在山東,不請旨就去剿拿一枝花,成功不成功且當別論,難為的是有這一股銳氣。太平時節,難能可貴的是朕作養出了一批願意灑血疆場、不願尋常老死床簀的英雄尚武之氣!聖祖晚年西疆不寧,王師幾次敗北,幾次幾乎片甲不回。皇族宗親聽說和喀爾喀蒙古打仗,心裡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帶兵。外官文怡武戲,更是畏敵如虎,一聽『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色,病爹的病爹,死娘的死娘——聖祖爺要泉下有知,看見這許多勛戚子弟請纓前敵躍躍欲試,還不知要高興得怎樣呢!」乾隆雙目炯炯,此時殿外的雪小了一點,仍是羽羽紛紛瓊花繚亂,雪光透過玻璃映在他興奮得泛著紅光的面孔,越發顯著英武挺拔。傅恆等幾個人心裡也都被激得熱血澎湃,仰視著乾隆,一時竟沒有言語相對。良久,訥親昂然說道:「萬歲爺說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上下瞻對陳兵數萬、大小金川不靖,奴才請主子賜尚方斬馬之劍,願立功於西南,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奴才也願——」傅恆搶著剛說了半句,慶復卻截住了:「這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清白,不敢勞煩兩位相爺。奴才願即日叩馬南行,今年之內,一定掃平大小金川!」

  乾隆低轉了頭,凝神思索了好一陣,問阿桂道:「阿桂,你就在四川綠營張廣泗麾下,以你的見識,一年之內廓清大小金川有沒有把握?那班滾到底是死是活,張廣泗有什麼見識?」

  「回萬歲!」阿桂忙叩了一個頭,他是個心思極清明的人,久在川西帶兵,歷練得越發老成,訥親和傅恆心思熱炭團兒似的,趕著要去殄滅班滾和莎羅奔,都是把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緣故。但皇帝如是說,宰相如是說,他無論如何不能潑涼水擰反勁兒。班滾若是真的死了,大小金川叛藏早就解體,上下瞻對也用不著駐兵,這是明擺著的事,但此話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慶復,日後更是禍不可測。他頓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說道:「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現在其實是一個戰場,地方廣袤千里,山高林密,煙瘴沿澤,河急路險。大兵深入這種險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協調,分段圍剿;二是糧餉醫藥,軍需充備;三是廣為羅致嚮導,步步為營,緩進穩紮;四要分化班滾莎羅奔族部,剿平一地,政治隨之,撫慰地方,走一處鞏固一處,雖然慢,但可以一勞而永逸。這是奴才的見識,一年蕩平,似乎操之過急了。張廣泗其實就為這個以為奴才怯戰,調離中軍專辦糧草,但聖主垂問,奴才敢不盡言?至於班滾生死,玆事體大責重,奴才不能以風聞判斷、據張廣泗說,班滾似乎逃進了金川,所以不治金川,上下瞻對形勢也難鞏固,但張廣泗也並沒有實據,可以證實班滾尚在人間。這是實情,求主子明察!」

  阿桂是內務府筆帖式出身,舉進士授官陝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脅官越獄一案受乾隆特識,改文就武擢升參將,在大將軍張廣泗帳下供職,是武將中少有的有專折密奏權的官員,一向深得乾隆青眼另加,但他這番話卻讓乾隆聽來覺得油滑,乾隆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恆用心印證著他對大小金川聽來的印象,慢慢冷靜了下來,他畢竟是真刀實槍打過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情吻合起來。慶復並不明瞭金川形勢,只覺得在上下瞻對打仗打得窩囊,班滾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終日,不親自去挽回局面,自覺各方難以應付,因打起精神說道:「我兵力人數幾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埒,其實是以兵對民,哪有如此大費周張的?」訥親也笑道,「十萬天兵就是豆腐渣,撐不死金川幾隻老母豬麼?」

  「阿桂你真使朕失望!」乾隆一天興頭掃得精光,冷冷用眼瞟著阿桂,「兵氣不振,都是因將領畏瑣鄙下。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戰法,能帶出敢勇前敵,陣前一呼,千軍披靡的勇士?若朕是張廣泗,催糧催餉也用你不到——你下去,另有旨意給你,你的差使交到戶部,由戶部辦理!」

  阿桂聽著,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想不到煞費心思掏出的忠言肺腑,仍舊是「白日不照吾精誠!」他強嚥著胸中的憤懣和悲淚,顫抖著身子連連叩頭,泣聲說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問,不以實言,豈不是事君不忠?奴才雖然沒能耐,在大營裡並沒有畏敵怕死名聲兒——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舊放奴才回軍中,奴才寧可戰死,以明忠志不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應一聲,在玻璃窗外凝視移時,粗重地喘了一口氣,逕自挑簾出了養心殿大殿。幾個守在殿門口的太監統手縮脖地站著,冷不防見皇帝出來,唬得一齊跪倒。王仁已追出來替乾隆披上大氅。殿內的四個大臣既不敢動也不敢隨便交談,一言不發都直著脖子隔玻璃覷著院子裡的乾隆。

  乾隆雙腳踩在新絮一樣柔軟潔白的雪地上,慢慢踱著步繞著銅贔屭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適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字形,仰著臉任雪花落在臉上、手上,鑽進脖項裡。那涼涼的、晶瑩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溫熱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覺得渾身的疲累悶倦都被趕得無影無蹤。良久,他深深透了一口濁鬱的氣,腳步輕快地返回殿內,去掉斗篷,揩乾了手和臉,已變得精神奕奕。卻見太監卜悌進來打千兒稟道:「兩江布政使兼淮南糧道陳世倌遞牌子請見。」

  「叫進來吧。」乾隆漱了漱口,將茶杯遞給卜悌,轉臉對眾人一笑,說道:「看來許是朕操之過急了。沒有想到小小瞻對金川之地這麼難弄。用兵數萬,用時逾年,至今仍是個不了的局面!」見慶復、阿桂紅著臉又要謝罪,乾隆一擺手道:「罷了罷!朕自己也輕敵了嘛。朕心裡是有些發急。聖祖爺三次親征準噶爾、喀爾喀蒙古、青海西藏安定了數十年。畢竟地隔萬里,山高皇帝遠,又不能設流官政府衙門隨時羈糜策凌阿拉布坦。還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欲動,不經朝廷聖旨,擅自攻滅兼併土地部落,已經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裡!朕打通上下瞻對道路,也為將來變生不測,大軍入藏可以長驅直入。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來!小小金川都這麼費勁,有朝一日西疆大舉用兵,又當如何?」

  幾個大小臣子此時才明白這位青年皇帝的潑天大志;西疆喀爾喀蒙古幾百年來叛服不常,雖經康熙三次親征,劃定皇輿全覽圖,底定主權,但自康熙晚年,諸王阿哥鬧家務、政爭、窩裡炮打得頭破血流,無暇顧及新疆準噶爾遠邊地域統治,加上和通泊一戰朝廷失利,更鼓舞了策凌阿拉布坦一伙人的不臣之心。如今僅為通暢入藏道路就鬧了個不遑終日手忙腳亂,怎能不使乾隆懊喪?因此聽乾隆這番議論,訥親、傅恆也都坐不住,離座長跪了,訥親說道:「皇上聖慮遠大,奴才愚昧!奴才願和慶復一同去辦金川軍務,剋期掃清入藏道路。主憂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請皇上取了奴才首級以謝天下!」乾隆正要說話,見陳世倌已在暖閣外頭叩頭請安,大冷的天兒,陳世倌只穿了件天馬皮夾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補服裡,細長的辮子軟軟地耷在腦後,還在淋著雪水,乾隆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麼只穿這麼點衣裳?你是海寧名宦,就窮得這樣兒了?怎麼就凍得紅頭蘿蔔似的!」

  「回萬歲的話!」陳世倌唏溜了一下鼻子,笑著回道:「奴才喜愛雪,才從南方來,遇這麼大雪,不忍坐轎,就騎毛驢來見皇上。並不是奴才裝窮,過正陽門關帝廟,見有個舉子凍得太可憐,就把大氅留給了他——啊嚏!」

  他一個嚏噴打得眾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帶紫貂斗篷的那件——賞了陳世倌!——你是個正經讀書人,曉得憐貧惜文。倒是這句『不忍坐轎』,勾得朕也想騎驢衝雪賞都門了!」因命陳世倌起身坐到熏籠旁邊。這才對訥親和眾人說道:「訥親現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張廷玉有年歲的人了,內廷事務千頭萬緒,也要你和傅恆這些年輕人多操持操持。朕意還是叫慶復回金川,一來人手熟,二來是他辦的差。誰欠的饑荒該誰來打還。慶復,你是大學士,國戚勛舊,自然以你為主,張廣泗為副。張廣泗嚴剛有餘,你則柔馴相補,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鬧生分,這點子差使不值一辦。現在外頭說你閒話的很多,都說班滾沒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踩平了大小金川,他死沒死也無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馬,你再辦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馬,也奈何不得了,有國法王章在!」

  「謝皇上龍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繼之以死!」慶復一聽不再追究班滾生死,渾身上下一陣輕鬆,伏地叩頭朗聲說道:「只要糧餉火藥供得上,一年之內,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一定踏平了,請朝廷設流官建衙門,永無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爺手裡使出來的人,你家是與國同休的勛舊人家。有這志氣,朕十分欣慰。」乾隆彷彿不勝慨嘆,喟然說道:「小小金川,斷沒有勞師數年,糜餉數百萬才辦得下來之理。這裡放著個陳世倌,糧食,衝他要,軍械火藥還由阿桂辦。朕給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時間,你給朕一個綏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對——世倌留下,你們跪安吧!」

  待到眾人退出,乾隆看自鳴鐘,恰正指未末時牌。乾隆要了一碟子什錦點心,兩碗奶子,賞了陳世倌一碗,一邊自吃點心,一邊笑道:「你是三頓飯,料必不肚餓的,趁熱的喝碗奶子,我們說話,也就該散了。」陳世倌是漢家書香門第,以惜福節食養生,這碗人奶子實難為了他,但「君有賜,臣不敢辭」,逼著氣喝藥似地一氣喝完,嘬著嘴唇放碗笑道:「臣這次進京,又是尋主子打擂台,想減免錢糧的。主子倒向奴才要軍糧,真是想不到的事!」乾隆掰著點心小口吃著,沒有理會他的這些話,卻問道:「你幾時到京的?」

  「回萬歲,前日晚間來京的。」

  「水路還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經河南北上,又到山東,從德州上船到天津衛,從運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壅塞不堪,走了足足一個月才到——」

  乾隆推開點心盤子,用茶漱了口,要毛巾揩著手又問:「這一路莊稼你看如何?」「臣過來時各地莊稼都已收割入庫。」陳世倌仰臉回憶著,「江蘇今年十二成大熟,浙江也是十成豐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災,北邊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過來,只淮北遭了水災,豫西沙暴毀了莊稼,山東是南西北邊都遭了蟲災,但東邊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隸大都是豐年。只是風聞晉南也遭了風災。偶爾見著幾個災民打聽,原本也是好年成,高粱揚花兒季節一場大風,都吹癟了。就是淮北遭災,難民也極少見,當地官府賑糧救災,叫災民編蘆席換糧,山東幾乎被蝗蟲吃得寸草不生,但東邊靠海,盛產魚蝦還有鹽。奴才從那裡過,想到江西缺鹽,南京魚蝦價貴,和地方上商量,買了他們三萬兩銀子的鹽,十五萬兩的凍魚凍蝦。連湖廣都能得益。這麼著,奴才那邊鹽價菜價也平準了,他們也得了銀子濟災了。方才聽主子命我負責糧草軍餉,奴才想,晉南風災,只是莊稼不長籽兒,秸稈用作飼料還成。軍用蘆席還可從淮北多買一些,老百姓得實惠,奴才的差使也辦好了,豈不兩頭光鮮?」

  「很好!」乾隆聽得很仔細,眼中放出光來,「朕原知道你愛民廉潔,是個循吏,現在看來這個考語不能局限了你。能從自己本職差使著手,卻著眼於天下大計,愛的不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城外域災民賑濟,小帳不虧大帳盈餘,這是真正的愛民,有古大臣風範!你既有這個度量氣概,朕豈有不成全你之理?索性將張廣泗所有軍需統籌的差使都交與你。你下去再寫個折子,就是方才那些話,朕批下去再聽部議。」他頓了一下,又笑道:「朕還以為你又來哭海寧百姓呢!」

  陳世倌受到乾隆如此鼓勵,激動得全身暖烘烘的,臉上放著紅光,挺直了瘦弱的身子拱手說道:「臣雖然只是個地方官,敢不以天子之慮為臣子之憂?但臣確實也有哭海寧百姓這個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寧又富甲浙江,沒來由去哭,那叫不識大體,故意兒哭,又叫矯情。自康熙爺親征準噶爾起,天下軍用財賦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來很富的地方,百姓們卻只能用紅苔糙米勉強度日,有的縣還有不少地方吃糠嚥野菜。主子——這好比是一塊肥田,種了一茬又一茬,也總歸要貧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肥,地力足了,它就能長出更多的糧。抽血太多就失了元氣,這幾年海寧大戶棄農經商的越來越多,地價愈來愈賤,不能說與此無關,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為感動帝心,養好江浙這片富庶根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統籌野戰糧秣,臣也有一言稟奏。萬萬不可眼睛只盯著東南這塊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只是金川一役,應以湖廣、兩廣、河南、山東、安徽六省為主,統籌錢糧,讓江南稍事休息。將來國家興大兵征討西域,江南已經作養旺健,再動用江南財賦,這才是長久萬全之計。」

  「依你。」乾隆聽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涼的,吐了,笑道:「你很會算帳。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錢糧今年全免了。」

  「謝皇上!」陳世倌連連叩頭,又笑道:「這一來,戶部又要參奴才一本了!」

  乾隆站起身來,「不要怕參劾,有朕呢——明兒你再遞牌子!」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5 PM 編輯

十 追往事汪氏復妃位 維聖德太后理宮務


  乾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制約不住。這個隱憂一直存在心裡不能張揚,就是因為沒有出類拔萃的人材嶄露頭角。眼下一個傅恆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裡一個劉統勛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淹博,雅量高致頗識大體——小字輩如李侍堯、莊友恭、勒敏、阿桂、錢度也都如破囊之類爭鋒奪利、兼有孫嘉淦史貽直前輩忠直部臣輔佐。想起前年朱軾亡故、李衛病重,張廷玉、鄂爾泰力疾勉從,廢太子餘黨乘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候蠢動奪權,一望左右老羽凋零,新羽未豐,那種捉襟見肘日夜不遑的情景,此刻真是百感交集。又是歡喜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一絲冷風透窗襲入,襲得乾隆微微打了個寒顫,想起還要去給太后請安,便站起身來。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揮太監們收拾字畫,忙過來替乾隆換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禮:「把新貢上來的油衣取來!——主子,外頭天兒賊冷的,依著奴才說,也不用再披斗篷,紫貂氅已經賜了陳大人,現今兵部新製的灰氈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賞給駐節口外游擊以上官員的衣裳樣子,雖不甚好看,前襟兒都能裹緊,主子就披這個,再大的風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說著便替乾隆套上,將兩邊綴的明黃紐子在脖項下輕輕扣了。乾隆果然覺得鬆暖異常,笑道:「這個確乎實用,派人傳旨兵部,趕緊頒賜,咱們別雨過送傘,立了春誰還穿這個呢?」一頭說便走出殿來。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瓊樓玉宇間紅牆掩映,一片混混茫茫中萬花狂翔亂絮紛墬,哨風從宮牆樓閣殿宇中橫穿直掠,不時傳來鐵馬叮咚之聲,只是為雪霧所隔,聽去有些木鈍不甚清脆,被宮中千門萬戶高牆大屋擋得亂成一團的風,毫無方向地迴蕩攪動,掃得地上的雪往返流淌,一個又一個雪旋兒或急著要尋出路越牆而逝,或自生自滅此伏彼起。雖然氣冽風寒,各宮各殿前守護的近衛親兵都站得釘子也似,不少太監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甕存貯雪水以備著來年御用煎茶,一個個滿頭滿身的雪,幹得十分精神,給這座歷盡滄桑的紫禁內苑平添了許多生氣。

  裹著厚重的軍用氈氅,涼風涼雪撲面而來,乾隆頓時精神一爽,一天勞倦清洗盡淨。他慢慢踱著,傾聽著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響聲,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軍機處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門洞棉簾敞開,似乎有人在裡邊生火,門口飄著輕煙,門內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這個天氣,在軍機處認識了錢度。一個皇帝,一個身無功名的小小書辦圍爐吃酒,興談地方吏治察情方略,已經被官場傳為美談。想來還像昨日的事——他向軍機處跨了一步,又覺得自己有點守株待兔,不禁暗自一笑,轉身逶迤向慈寧宮走來。

  乾隆進了慈寧宮儀門,繞過大拜殿即命從人留步待命,獨自一人沿著東廊趨步走進寢宮,幾個丫頭太監正在滴水檐下搧爐子化雪水煎茶、給過冬蟈蟈換食,都不防他穿著這種斗篷進來,直到近前,太監秦媚媚才覷著眼瞧見,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兒請安,扯著公鴨嗓兒陪笑謝罪道:「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哩,您穿著這麼一件灰不楞登的大斗篷,身條兒都不同往常,連奴才這雙狗眼都認不出來了!老佛爺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老米膳,莊親王福晉進的西洋火雞佛爺也對了的胃口,整整進了一條腿子,還進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絲湯。一則怕停了食,二則老佛爺愛雪,也不想歇中覺,先叫幾個皇孫過來解悶兒說笑,這會子是和幾位老太妃、貴主兒賞字畫兒玩兒呢!」一邊說著,挑簾請乾隆進來,親自和幾個宮女給乾隆解那身行頭。乾隆乍進屋,外面雪光刺眼,一時什麼也看不清,良久才適應了。果見太后在西暖閣紗格子裡和幾個女眷觀賞字畫。太妃耿氏、齊氏、李氏都在,卻是耿氏陪坐在側,齊、李二人陪侍身後。貴妃納蘭氏對座,側邊是惇妃汪氏,圍著桌上一幅畫看得入神,竟都沒有留心乾隆進來。乾隆悄悄走近,隔著納蘭氏的俏肩向桌上覷時,卻是一幅《洛神車馬圖》。畫的是洛水之濱,曹子建肅然悚立於秋葉凋零的楊柳之下,悵然仰望對面。中間隔著一泓秋水慄潦。河對岸則雲騰霧罩,托著一輛龍車,飽馬怒騰,蛟龍隱約間萬神相隨,寶幡絨節、天風衣帶飄搖,中間簇擁著洛神,雲鬢妙鬘,風環垂蘇尊貴無比。洛神靨顰蹙眉,斜對下方曹植,似乎在輕輕諄囑著什麼。曹植卻一臉茫然,雙手略略平攤,似乎在嗟嘆,又似乎在呼喚——畫圖已經很舊,紙邊發黃變得有些焦脆,卷軸是新的,但畫兒左下方敬空上的題跋已漶漫不清,上下天地押著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圖章,顯見是一幅極為名貴的古畫。乾隆不禁問道:

  「是誰的手筆?」

  眾人一齊轉臉,見是乾隆,那拉氏為首頭一個跪下請安。惇妃也隨著跪下,幾個太妃忙斂手後退,太后鈕祜祿氏笑著摘下老花鏡,說道:「皇帝來了,也不叫他們稟一聲兒,嚇得我們娘兒們一跳!我算計著你還要一個時辰才過來呢!這是你十六叔家買的,花了一萬多銀子,說是吳道子的畫兒,名字都辨認不出了,說是給我上壽用的,怕假了,請我尋個行家鑒別。我只覺得好,哪裡辨得出來?倒是你讀的書多,你給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過兒子也不善鑒別骨董,明個兒叫翰林院的紀昀進來仔細看看就有了結果了。」說著俯下臉仔細看畫,又覷著眼辨認題跋,口中說著,「吳道子善畫觀音神道,斷不會舍長就短畫這個人物山水。不過這兩個字確實是『吳道』,也真怪了!」因見惇妃汪氏和太妃齊氏兩人都還在氈墊上遠遠跪著,便問:「你們是怎麼了?」齊妃和汪氏只是叩頭卻不回話。太后在旁笑道:「這是你十六叔定的規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嬪媵,齊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牽累——在這裡我給她們討個情兒,免恕了這一層兒吧!」

  「起來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來了,莊親王允祿專管宮掖內廷的皇族事務,確實上過一個條陳:罪餘阿哥之母及有罪宮嬪見君,降等與外官王爵福晉等同禮儀——自己照准了的。齊妃誕生的阿哥弘時,是自己的三哥,因圖謀帝位被雍正勒令自盡。汪氏則是為一件小事杖笞宮婢致死,被黜為嬪的。眼見二人可憐巴巴跪著不敢動,乾隆大動惻隱之心,待二人萬福謝恩了,說道:「大雪天你們過來侍奉老佛爺,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朕就特免了你們這一條。汪氏的事已經過去經年,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兒起你還是晉你的妃位。齊姨更加這樣,朕小時候你常抱著朕玩兒,在御花園騎著你肩頭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爺素來待見你,代朕多討她老人家歡喜,朕還預備將弘晝額娘耿氏也晉為皇太貴妃,你也一併晉上——你們位份太低,陪老佛爺也不相宜。」兩個女人聽著乾隆娓娓言談如說家常,卻句句都體到心上,想起自家處境,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捂著嘴不敢放聲兒。太皇太后笑道:「這是你們主子的浩蕩皇恩,該歡喜才是,這時候傷哪門子心呢?皇帝怕還沒有用膳吧,今兒就在我的小廚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親自下廚現炒幾個我們共進。這大的雪,要沒有要緊公事,叫上書房、軍機處,還有六部裡都放一天假,家圍爐賞雪高興一聚,也是你的恩典麼!」

  汪氏和齊氏忙都破涕為笑,齊氏道:「我也下廚給汪氏當個下手。」二人一福退出去挽袖圍裙剜手剔甲整治飯菜。乾隆因向太后道:「母親這邊且由她們陪著您,兒子還要過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宮的翠眉兒稟過來,皇后一夜沒好睡,只是身軟頭暈,兒子忙著去軍機處,只叫了太醫先過去,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傳懿旨出去。不過,軍機處和戶部還要照常辦差,順天府和九門提督衙門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這天氣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斷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沒有說完,太后已經雙手合十連連唸佛,口中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才真叫體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進來還說,什麼胡同的——」耿氏抿嘴兒笑道:「就是弘晝的和親王府那地方兒,叫鮮花深處胡同。」「對了,就是鮮花胡同挨東北,」太后道,「夜來雪壓倒了三間草房。雖說沒有傷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鬧得滿街人淒惶。幾個意大利的洋和尚從那過,都陪著落淚,說要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想這事斷不能行。我們中國人少了行善的人了麼?就叫弘晝去辦這事,你這麼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邊你不要忙著去,我剛派人去問過,她吃了藥。這會子歇著呢。傅恆家的今兒也進來了,現就在那兒侍候,你在這裡熱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也不遲。」

  「是麼?」乾隆一笑,說道:「那兒子就領命了!」他和「傅恆家的」棠兒是有一腳的,不禁臉一紅,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產不久,這麼大的雪天,倒難為她進來。」貴妃那拉氏情知緣故,微笑著躬身說道:「明兒是她兒子百日湯餅會,抓週兒的好日子,進來給佛爺請個安,就便討個吉利請給兒子賞個名字。主子娘娘鳳體欠安,傅恆忙著公事,她這個娘家媳婦兒也該當進來侍候的。我看雪大,今兒就不放她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宮裡歇下。」說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兒在鍾粹宮幽會,曾被這個貴妃當場「拿」住,當場倒給了她一頂「妒忌」的大帽子,壓住了。見她如此說,乾隆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朕原答應給她兒子起個名字的,百日抓週兒,沒個正規的官名也不好看相。老佛爺,兒子想傅恆是有功國家的人,又是至戚,這個面子得給。兒子想,就叫福康安罷!這三個字合著了富察氏的姓兒,漢字裡的意思也是極好。」

  太后頓時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拍掌打膝說道:「好——這個名字兒好。孩子生在這樣人家,富貴還用說嗎?難得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說著,見齊氏和汪氏督著太監抬過食盒子,便命佈席。乾隆見一樣又一樣佈上來,是一盤水餃兒,一盤炒綠豆芽兒,一盤宮爆腰花雞丁,當中攢成梅花如意的一個拼盤,火鍋裡是酸筍雞皮湯,熱騰騰泛著香味,四周放著小饅首、春捲、豆麵煎餅一應宮點,還有一盤菜晶瑩透亮,像是魷魚絲兒,白亮白亮的拌著青椒,剛剛出鍋,還在絲絲作響,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讚道:「好!」

  「主子說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爺也未必用過這道菜呢!要淨收拾這麼一盤子菜,外間沒有五百兩銀子辦不下來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問道:「那是什麼菜?」齊氏給太后眼前醋水碟子裡夾了一箸豆芽兒,笑著回乾隆,「那叫爆龍鬚,也難為汪氏,收了那麼多鯉魚鬍子,要為吃這盤菜宰魚,沒有五百兩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爺,這個清淡,這是我廚下預備的豆芽兒,都抽了芯兒,去了芽頭,沒有半點腥味兒呢!」

  乾隆因命眾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講究些兒,膳食上頭極平常。說這盤菜值五百兩,嚇了朕一跳。豫東周口今年大水過後,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兒子。傳出去朕一盤菜這麼貴,朕不成了桀紂之主了麼?」汪氏道:「用魚鬚作湯是極鮮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宮女每天到御膳房收集,凍起來備用。要真的論起錢來,說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夾了一小口,果然滿口鮮香,卻不肯誇味道,只說:「你能為老佛爺和朕操這個心,這就是你的忠藎。」他又嘗了一個水餃兒,忙給太后也夾一個,說道:「老佛爺嚐嚐這個——裡頭並沒有韭菜,怎的滿口都是鮮韭菜味道?」太后品著吃了,說道:「果然不錯!大冬天的,怎的會種出這韭菜,餡裡又沒有韭菜,怎麼又出來這味兒。汪氏這小乖精靈兒,越發手巧了!」汪氏「嗤」地一笑:「那是韭黃,趁鮮擰了汁子拌到鮮肉餡兒裡——您瞧這雞丁,其實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燉三天,爊出的豆腐乾兒用雞皮裹了炸出的雞合兒肉——老佛爺皇上愛用,我那裡還有著呢!」眾人一嘗,果然不錯,齊口兒稱「妙!」

  眾人邊說邊吃,十分熱鬧融合,一時用膳畢,各人漱口擦手。太后還惦著「人吃人」的事,因道:「皇帝,周口那裡現在光景怎麼樣兒?該派人賑濟。先帝爺最忌諱這些事,要聽見這個,早就跳起來發怒了。雍正初年龜蒙頂賀狗兒放炮造反,不就為餓倒了人,那次連山東巡撫的頂子都摘了,下頭縣官、府官罷了十幾個。這不是我多口,我不過白囑咐一句。老百姓餓急了要造反,聖祖爺說過,先帝爺也說過,我都親耳聽見的。」

  「母親訓誨得是!」乾隆一躬身說道:「這事奏上來,兒子也很震驚,又怕冤了人,特派錢度去查實了。前天已經下旨,商水縣令就地正法,當著災民的面殺掉。陳州府知府著令自盡。其餘巡撫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議處。兒子以寬為政,不是要作爛好人。政可寬、刑不可懈,這是兒子的章程。母親瞧著,兒子是斷不會守著紫禁城吃祖宗飯的,近期兒子還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蘭狩獵之後還要下去,有那貪瀆不法,愛銀子不怕死的官兒,有那拿民命不當回事,瀆職褻政的,兒子要狠殺一批呢!」

  他的語氣很重,殿裡的人都見過雍正發脾氣,惱起來嚇得周圍人筋軟骨酥,但他殺人殺官卻極少見。而且雍正自登極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從不出京城一步。這個主兒卻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師直隸,甚至河南、山西,行無定止地體察民情,別看他溫文爾雅,面目可親可近,說聲殺人,半點也沒有遲疑過。殿裡人都被這話噤住,一陣風從殿外呼嘯掠過,竟使人覺得一股寒意逼了上來。良久,太后才回過神來,喃喃說了句什麼,又道:「殺人還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殺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氣的。我一聽殺人心裡就發慘。」

  「母后聖明,訓誨得極是!」乾隆仍是一副牢不可破的喜相,娓娓說道:「兒子一個冤枉的人也不敢殺。有些官兒,你心疼他不肯殺,他就在下頭胡亂殺人,胡亂害民,太平時期尤為國蠹。殺掉他,百姓安樂,不輕易出盜案,反而是少殺了人。兒子已經叫陳世倌統籌賑災和軍務兩個差使,看還有哪些地方該賑濟的,既不心疼銀子也不心疼糧——看這場雪下的地片不會小了,民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明年豐收,朝廷仍舊輪流蠲免捐賦,百姓富,咱們天家還窮了麼?」一席話說得大家賓服,太后笑道:「說的是。去瞧你媳婦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過去,給皇后請安。叫她只管好生養病,別惦記我——我們再說一會子話就該散了。」乾隆一笑去了。

  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見耿氏、齊氏、李氏還在張羅著預備紙牌,太后便道:「留你幾個為的是咱們老姊妹們說幾句體己,不為玩牌。都坐了炕上來,暖暖的,喝著茶說話。今兒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這裡。老姐妹兒時常不見,我也孤悶著呢!」三個人聽了自然奉迎歡喜,一齊在炕下歛衽行禮。耿氏位份最高,靠牆和太后挨身坐了,齊氏和李氏只偏身騎坐在炕沿,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說了,給你們太皇貴妃位子,為的就是不至於在我跟前過於作神作鬼的。這樣還是個奏對格局,說話也不香甜。」齊李二人才笑著盤膝坐了。太后似乎穩了穩神,慢聲細語問道:「齊家的李家的,記得你們是先帝爺駕崩那年遷出宮去的?皇帝跟我說,暫且住暢春園,除了宅子窄狹些,一切供應如常。內務府不知道照應得怎麼樣?」

  齊氏和李氏對望一眼,按清制,皇帝駕崩,宮中只留太后,一切嬪妃媵御、答應、常在都須遷出宮去。耿氏有兒子弘晝封了親王,住在鮮花深處胡同的王府裡,齊氏兒子犯罪雖不加黜,和李氏一干無子后妃都安置在暢春園西北極偏僻的角落裡。內務府的「照應」,其實只是按月發放月例,供應柴炭而已。一應採買都是內務府太監經手,剋扣的事是天經地義的。哪裡能和耿氏相比?但這類事,恁怎的不能向太后告說,齊氏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內務府照應得還好。這都因託了老佛爺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們遮掩。我也是嬪妃上來的,有什麼不知道?」太后嘆道,「就這紫禁城裡一樣的嬪妃位置,在皇帝跟前處得紅處不紅,待遇還在天上地下呢!」她頓了一下,「你們當我沒有吃過黑心廚子送的餿飯,沒用過見風就化的破絹絹嗎?皇帝跟我說,要把西海子、暢春園北和圓明園連成一片,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園子,名字仍叫圓明園,已經叫內務府踏勘去了,到時候我搬過去,和你們住得近些兒,只怕就好些了。」

  這三位太妃都在暢春園住過,想著太后描摩的規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聲佛:「阿彌陀佛!那是方圓百里的地面兒呢,得花多少銀子啊!」「就比阿房宮小些兒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說過,你的孝心我領了,你可不能學秦始皇造阿房宮!皇帝說外國那些小王爺小君主的別墅還大得不得了呢,我們天朝,要有比他們大得多氣派,要按東洋的、西洋的,他們那裡最漂亮的房舍園林的樣子都造到我們北京來,將來萬國冕旒朝北京,才能顯出天朝坐鎮中央撫綏華夷的風範。並不單為孝敬母親頤養天年。這就是另一碼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攔,就成了小家子氣了。這個園子要花幾百兆銀子,分幾十年造成,現在幾個園子連成一片,其實是第一步兒,往後朝廷錢多,就修造快些,錢少就修慢些兒,也不為擾民。你們想想這園子,大園裡頭套小園,洋房洋花園、江南園北京園、海子山林,射田圃田都集去,古今圖書都藏進去,咱們飽食游悠,也算不枉到人世間走了一遭,這可不算件得意事麼?」她望著玻璃窗外的大雪,興奮得雙目晶瑩生光,呼吸也有點不勻稱,良久才收回了神,對幾個聽得發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順口說就跑了題兒。你兩個現今住在園子裡,我聽到了一點閒話,想問問你們。」

  「什麼話?」齊妃的思緒正追著那個古今絕無、天上人間僅有的大圓明園心馳神往,猛聽太后收了話題,聽到「閒話」不禁一怔。寡婦女人們最怕「閒話」,連李氏也嚇了一跳。齊妃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穩了穩神說道:「我和李氏挨門隔牆,園子裡除了太監就是女人,侍衛們都不能越過柿子林的——」太后一聽便笑了,「誰說你們呢?聽說皇帝從河南帶的兩個女孩子住在園裡,皇帝每過去辦事見入,晚間都歇在她們那兒,你們聽說沒有?」

  這件事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半年,說乾隆沒有登極時巡視江南,帶了兩個漢人女孩子,不但針織女工是好的,模樣兒俊俏,還有一身的好武藝。本來準備收在身邊作妾的。當時雍正在位,雍正那脾氣,最忌諱阿哥在外面拈花惹草,幾次要開口都吞了回去。及到登極,又要三年守喪,聽太后口風,宮中收留漢人女子有違祖訓,因此沒敢說又嚥了回去。乾隆又割捨不掉這兩個曾和他一道共歷賊船之險、千里奔逃躲避弘時追殺的患難之交。只好悄悄把她們安頓在暢春園柿子林南。她們的住處和齊、李二太妃只隔幾十丈,為防「閒話」,乾隆還特意囑咐了這兩位「姨娘娘」,絕不許洩出一個字去!如今太后卻直言相問出來,——一位是高居九重統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內廷,權攝六宮的天子之母;兩造人恁誰彈一彈小指,都能將她們彈得灰飛煙滅——齊李二人不禁同時噤住。漲紅了臉囁嚅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你們不用怕。」太后安詳他說道:「這件事幾乎是過了明路兒的,只是要給她們抬個旗籍,正了名份也就完了。何況她們身上還有點本事,皇帝出遠門兒帶上,我就更放心些。」齊、李二人聽了才放下心來,李氏歛眉說道:「並沒有人到奴婢們那兒傳閒話,奴婢更不敢打聽院牆外頭的事。只聽宮婢們說皇上到過柿子林南邊那片殿裡,說過幾次,後來才曉得裡頭住著女人,一個叫嫣紅,一個叫英英。」「這就是了。」太后點頭道:「你們回去,就說奉我的懿旨,把她們接到——李氏那裡。過了年你們帶著她們進來我見見,再叩見一下皇后。那邊叫十六叔給她們抬個旗籍,過了明路兒,正正經經地當個嬪妃,省得叫人說皇帝偷女人,多難聽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務是莊親王爺和弘晝管著,我回去給晝兒說一聲兒,神不知人不覺的就辦了。」

  「這都為顧全皇帝的體面。」太后嘆道,「皇帝什麼都好,就只這宗兒毛病,我真怕他終歸吃了女人的虧。聽說還不止這兩個呢,還有個翰林院姓許的老婆,也和皇帝有來往。嫣紅她們也罷了,事出有因,這許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麼名聲兒?所以這類子事兒我還不能撂開手——難就難在管得鬆了放縱了他,管得緊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處死錦霞,聽說皇帝還幾次到她宮裡私下弔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幾個兒子能真體貼到了?錦霞不死,我樂得安富尊榮作我的『老佛爺』,傷了我的陰騭為了他,也未必領我的情呢!」說著便掏出手帕子拭淚。

  三個太妃見她傷心,忙都勸慰。齊氏道:「我雖然不讀書,小時聽父親說過什麼『小慈是大慈之賊』的話。太后這麼著,成全了皇上名聲,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這是為天下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腸。豈有傷了陰騭的?我但凡管得弘時嚴緊一點,如今不是好好一個親王,哪就撇得我這麼孤悽呢?」想起被狠心的雍正勒令自盡的兒子弘時,一陣悲淒湧上心來,齊氏也落下淚來。李氏忙道:「太后何必傷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頭政務處置得好,又孝順,又聖明,比聖祖爺、先帝爺還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著藩庫,如今朝廷是咱大清開國以來存得最多的,那銅錢都銹了,那串錢的繩子都朽了!我說句該掌嘴的話,哪個男人不好色不愛女人呢,皇上這點子毛病兒實在也算不上什麼。」耿氏接著話茬兒道:「李氏這話私地裡說,一點也不錯。內管領清泰是晝兒的包衣奴才,已經三房四妾塞得滿滿的,連七大媽八大姨的還要沾惹,也沒個倫常。我瞧著皇上只是情重,並沒有欺負了人,撇得人沒下梢的,話說回來,好色究竟是毛病兒。有太后管著,慢慢年歲大了,心收住了,還怕改不掉的麼?」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連湊趣兒帶勸慰,太后已是回悲作喜,笑道:「這可是人家說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老姊妹們見面兒少了,這些體己話又只能跟你們說,一說開就又收不住閘兒。皇帝的體面是第一要緊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晝說,上陣還得父子兵,打虎靠得親兄弟,他這親王跟別人可不一樣兒,叫他想辦法把許家那狐媚子打發到遠遠的外省。撕擄開了不叫他們再見面兒也就完了。」耿氏忙道:「這容易。姓許的如今在國子監,冷曹衙門兒,放他個道台什麼的走得雲南貴州,他也沒有個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沒個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沒有挽留的理。」幾個人聽得都笑了,卻見養心殿太監頭兒王智用黃袱面兒蓋著木條盤,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進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見皇帝,隔窗命人喚他進來,說道:「見你主子爺的麼?他到坤翊宮去了——你托的什麼稀罕巴物兒,我瞧瞧!」

  「老佛爺吉祥!」

  王智兩眼笑得一條縫兒似的,把條盤放在炕上,就地打了個千兒起身,輕輕揭開油布,說道:「這是歐羅巴洲一個天主神父叫瑪德格林貢上來的。皇上已經過目了,說端進來給老佛爺瞧瞧。老佛爺喜歡的話,就留下來用。」

  太后看時,天鵝絨襯底兒上,擺著二十多個做工極精的玉飾,都呈環狀,十幾把犀牛角木梳,十幾個金十字架晶瑩澄亮躺在裡邊,二十塊金殼懷錶懸著銀鏈子放在盒邊,還有一方木盒子,有米升大小,一方紙盒子手可把握,卻不知裡邊什麼物事。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給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餘的交宮人收了,又取了三塊懷錶賞給太妃,想想,又給耿氏加了一塊,叫她「帶給晝哥兒,他外頭辦事,離不了這個。」因又打開木盒子看了看,裡邊裝著一塊黃中帶黑的生土,覷著眼看了半日:「這物件我不認得,作麼子用的?」

  「這叫鴉片,」王智陪笑道,「罌粟花兒煉出來的,要有個頭疼腦熱,肚疼肚瀉的,掐上指甲蓋一點點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過了量。」太后點頭,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問:「那環子做什麼用?做耳環太大太重,做鐲子又太小,誰的手那麼一點兒呢?」因伸手揭那紙盒子,王智忙替她打開紙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環,外國女人耳朵結實,不怕沉的——」打開盒子,裡頭面兒上一張西洋畫,畫著一位坦胸女郎,身著長裙一瀉流水到地,韶顏稚齒十分秀麗,一雙藍汪汪的大眼睛眄睇帶笑凝視著什麼,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黃色的頭髮,流金軟絲般從肩頭直垂到腳面。太后端詳那畫兒,說道:「身條兒是不必說了,臉盤兒也耐看,怎麼就節省得這樣?再敞一點,兩個大奶子不就都露出來了?倒是這頭頭髮,是稀罕巴物兒。」她伸手抓出盒中物件一看,竟是個假髮套兒,和畫兒上一樣的顏色,不禁「喲」地一聲,驚訝地叫道:「這假髮你們瞧哎!軟綿綿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樣啊!」舉起端詳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發,孩子氣地一笑,順手將假髮套在李氏頭上。

  李氏來見太后,旗妝披肩腳蹬盆底兒,頭上還是雙把子髻兒,中間套了這假髮,金黃燦爛地披瀉下來,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滿殿人瞧著都開心大笑。齊氏耿氏都是寡居有年的,今兒和太后一道絮語家常,心裡都覺舒適順暢。齊氏拍手兒笑道:「洋姑娘跑我們宮裡了!可惜衣裳不對,年紀也不對。真的將來萬國冕旒朝天子,得見見外國福晉,我們一處陪老佛爺耍子,那該多得趣兒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這個滿好看呢!」

  「還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煥發,轉側身子自賞著,說道,「若到宮中走一遭,不叫侍衛們當妖精拿了才怪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太后見還有一本畫冊,興致盎然地取過來,笑道:「這必是好的,看看!」三個太妃和幾個得臉的宮女忙湊了過來。不料太后一打開臉上就變了顏色。原來這畫著個男人正擲梭鏢,繃著勁努著力眼望前方,卻是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雙腿下那話兒也吊兒郎當垂著——一眾女人霎時間都紅了臉。太后也覺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畫兒一眼又翻過去一頁,卻畫的是個女人,斜倚在秋鞦韆兒上,也是寸縷不著,赤條條仰著身子,一頭黃髮從肩頭直垂腿間,幫了她遮了醜。

  「這些洋鬼子吃飽了撐的!」太后啐道:「專撿沒意思的東西畫!」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3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5 PM 編輯

十一 賢惠皇后因病得喜 風流天子為國斷情


  乾隆心裡惦記著皇后的病,帶著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輿衝雪而來。進了翊坤宮掏出懷錶看時,剛剛過了戌時,那夜幕已緩緩降臨,雪光中見幾個丫頭忙著往下撤膳,西廂煎藥爐的煙霧裊裊瀰漫,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東廂小廚房北屋裡已經掌了燈,隔窗可見一個六品頂戴的中年太醫正在寫藥方子——這宮裡因皇后染恙,不似慈寧宮那邊清靜,廊下人影幢幢,滿院足跡雜錯,卻相互不交一語,顯得有點神祕。乾隆站著想了想,要是叫過御醫問話,房裡皇后聽見,一定又要換穿衣服出來迎接,反倒給她添勞乏,遂回頭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沒聲地直趨皇后的正寢大殿,卻見秦媚媚和棠兒一邊一個扶著皇后,剛剛吃完藥,正侍候著她漱口擦牙。兩個人全神貫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閃眼瞧見了乾隆,掙扎著坐直了身子,說道:「皇上來了——我這殿裡人越來越不會侍候差使了,連稟都不曉得稟一聲!」棠兒和秦媚媚便忙請安。

  「起來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兒,俯身對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臉色——像是比昨個兒好些,兩頰上也帶了些血色。還是肚疼、周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醫也換了——吃郎鈞儒的藥不對麼?——別動,就這麼半躺著——秦媚媚,把那個喜鵲登枝枕頭取過來,給你主子娘娘墊在頭下邊——笨!要這樣墊,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兒,墊實了就不用使勁了,瞧好了!」秦媚媚喏喏連聲,說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後就這麼給主子墊!」幾個女人見皇帝這麼關懷皇后,心中不免有點醋意,相互對視抿嘴兒一笑。

  皇后舒適地半躺在炕上,見丈夫斜身偏坐凝視自己,滿眼都是關切愛憐之意,心中感動,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前些時好像是吃藥吃反了,昨兒格外不好。昨兒晚間我還在想;我曾說過我若好不了,請皇上賜我『孝賢』的謚號,不曉得還記得不記得?今兒換了大夫,是老賀孟頫的兒子進來看脈。上午吃了一劑他的藥,就覺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劑,覺得肚裡那種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究緣分兩個字的。」乾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你何至於如此?就想到謚號上頭去!聽朕一句話,凡事多往好處想。怎樣保養,進什麼膳,怎麼玩兒開心,樂天知命,什麼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鑽牛角尖兒,什麼謚號,什麼九幽十八獄亂七八糟滿心都是陰氣,沒有病的還會嘔出病來呢!」又吩咐:「那個給娘娘製膳的不是叫鄭二麼?叫他過來,還有那個太醫。」此時他才騰出空兒,認真打量一眼棠兒,只見棠兒穿著藕荷色裙子,掐金挖雲小羊皮風毛鑲邊裙腳下露出一雙半大不大的腳,穿著古銅色寧綢壽字兒繡鞋,外邊袍子卻是猞俐猴皮天馬風毛,密合色寧綢褂面兒,襯著一頭光可鑒人的秀髮,膩玉一樣的肌膚、象牙一樣潔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個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隨即笑道:「許久不見弟妹了,身子還好?孩子產了有百天了吧?必定也是好的。」

  「謝萬歲爺惦記著。」棠兒忙蹲個福兒,看了一眼乾隆,還要說話時,乾隆卻擺手止住了。原來鄭二和太醫已經進來磕頭。乾隆看那太醫時,不足四十歲,長條臉兒,五綹長鬚在胸前飄拂,問道:「你是賀孟頫的兒子?叫什麼名字?怎麼從前沒有見過?」

  那太醫見問,又提及父親名諱,磕頭有聲地回道:「臣賀孟頫正是家嚴。臣叫賀耀祖,自幼跟父親學醫,也讀書科舉。三十歲功名不成,只得了個孝廉,就絕了仕進的念頭,專心攻醫。又拜了黃山汪世銘為師,精研歧黃之術。在汪老師座前行醫八年,由安徽巡撫馬家化薦進太醫院,職位卑小不能逾越規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見聖顏——」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醫,五世祖傳而不足,學道深山。路子對,志量也可嘉!」乾隆說道:「只是朕不明白,賀孟頫療治氣壅痰厥心疾頭暈已經登峰造極,家學如此,為什麼還求之於外?你對你家祖傳的醫術,尚有不滿意處麼?」賀耀祖正容說道:「臣是奉父命出去遊學。所謂登峰造極,是病家痊愈之後無以感激虛誇謬獎,連家父也不敢承當的。大道淵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黃辯證之學高入九霄深於三泉之澶,孜孜求學終生,能於聖人之道登堂入室即為無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經》,與醫道互參互長。耀祖末學小生,踐此醫道,敢不惴惴小心,慄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乾隆聽了,更覺不能輕看了這個新太醫,誇讚道:「你很曉事明理。但朕於醫理也約略知道一點。大道淵深,不在口舌之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症如對敵,用藥如用兵,很有大學問在裡頭。你說說看,皇后的脈象症狀。」賀耀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叩頭,說道:「臣謹領聖諭,實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經血三月未潮,諸醫以為皇后鳳體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積寒不散,以致任脈受虧、帶脈陰阻,夜夢呻吟、便熱體顫,都因為腎寒無補之過。按五臟之氣,腎氣屬寒,現在金熱而水寒,本來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諸醫生持定見虛不補,見實不洩的醫道常理,不肯再進一步深思熟慮,反而以發散藥物投方,良意良藥,入於五臟助紂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藥。這就是臣所不敢恭維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時而表象緩解,其實內地裡吃虧愈大。」那拉氏在旁聽著,驚訝地說道:「那還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錯了麼?」賀耀祖陪笑道:「這是學生的淺見。所幸的太醫院用藥向來審慎,劑量不大。皇后素來性情恬淡雍容大度。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雖然放錯了東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無大妨礙。皇后用了臣的藥,如果有寒冰乍破漸漸融化之感覺,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邊聽邊試著「感覺」,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覺,先是一痛,接著就絲絲化解了。」賀耀祖道:「前天奴才診脈,已經查到有喜脈。但各處脈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脈,皇后鳳體已無大礙。喜脈更顯了。求娘娘許奴才再診看一次,再作定論。」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喜得笑逐顏開,一迭連聲說道:「快給皇后墊枕頭!快給賀太醫搬椅子!」賀耀祖卻不敢就座兒,叩頭道:「奴才給娘娘診脈,已經跪慣了,還是跪著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門寺》裡賈桂說的「奴才站慣了,不會坐。」一句台詞口自,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邊,心裡只是發酸,汪氏位分雖低,好歹已經有了個女兒,將來頂不濟也能封個和碩公主什麼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卻只是月月見紅,年年放空,將來有一日紅顏枯槁色衰愛弛,連住在暢春園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兒卻一門心思想單獨和皇帝說兩句話兒,心不在焉地盯著賀耀祖。一時賀耀祖已經鬆開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閉著眼沉思良久,說道:「皇上、娘娘,恭禧萬福!娘娘果然是喜脈!但前段用藥不當,胎氣也受了點寒損,一切人參鹿茸阿膠之類臣都以為不可進用。用人乳兌上紅糖適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陣,說道:「若能以屬馬的婦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興得紅光滿面,高聲道:「皇后入宮,相者說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貴,永璉當然要封太子,再生一個麟兒,豈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當下叫過秦媚媚,「你明兒去奶子府,親自挑五個屬馬的奶媽子,就補到翊坤宮侍候。要體質強、奶水旺、汁水稠勻的,不夠就再到民間去選!」又命:「取五十兩黃金賞賀耀祖!賀耀祖著賞五品頂戴,專門侍候太后和娘娘貴主兒們。」

  皇后用藥對了症,又經賀太醫譬說,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又知自己又結珠胎,心中自然暢順歡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來,吩咐人給賞,又賞了一眾道喜宮人。乾隆高興得忘了鄭二,此時見他仍舊爬著,便笑道:「叫你進來沒有許多話。你有個偷東西愛小兒的毛病,那是窮的了。但你燒的一手好菜,對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這就是你的福澤。朕還是那句話,娘娘進一兩肉,就加賞你一兩銀子,你是雙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還給你加賞,別學那些小人氣,心賤手長地搬運東西出去賣,連朕的面子都掃了,你可聽明白了!」

  「奴才鄭二明白!」鄭二笑著連連叩頭,「奴才自從主子免罪招回來重新侍候娘娘,再沒犯毛病兒。趕著主子娘娘的喜兒,奴才也得努力巴結。不但巴結好老主子,還預備著奴才的兒子將來巴結小主子——」

  幾句不倫不類的奉迎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翊坤宮漾溢著一片喜氣。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對汪氏道:「你且回宮,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謂鄭二:「你說的很是,你不讀書,存了這個念頭,也算得個『忠』字兒——天不早了,朕和棠兒先去那拉氏那兒坐坐說話,弄一輛嚴嚴實實的車子送傅恆家回去。皇后有什麼事,告訴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麼要緊事?倒是前頭錯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請過幾封來用。」

  「這是該當的,」乾隆笑道:「叫人傳給養心殿,到內務府只管領去!」又站著叮嚀幾句,才和那拉氏、棠兒一同升車。

  那拉氏的宮寢在御花園東邊的景和宮,她是貴妃,起居規制只比翊坤宮和鍾粹宮略小一點。前邊還有一座五楹大殿,後邊臥室是一溜六間的歇山式大屋,東邊兩間是待客用的,西邊兩間住著當值宮女,中間兩間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進她的正寢小殿,立時覺得溫香之氣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閣裡生著一隻熏籠,但滿屋都是熱氣四流,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過去乾隆和棠兒幽會,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兒生產,二人久不往來,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們必有一番親熱的話說,見乾隆發愣,一邊笑著往炕上讓,替他脫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說道:「我這六間殿房都是地下過火,殿外東邊三個爐子,西邊也三個對流,六間殿一樣的暖和,棠兒先在這侍候主子,我去取點百合香來再焚上——」說罷,迴避了出去。棠兒臉一紅,張口要說什麼,又嚥了回去,由她去了,幾個宮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裡立時沉寂下來,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見,只那座金自鳴鐘不慌不忙地卡卡作響。

  「棠兒,到朕跟前來——」乾隆在搖曳的紅燭下看棠兒,見她偏著身子低著頭,滿臉通紅,忸怩地搓弄著衣帶,越發嬌艷可人,遂輕聲道:「這一年沒見,你出落得更標緻了——」

  棠兒蹭著步兒捱到乾隆身邊,剛要說話,乾隆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另一手摟了她腰肢,緊緊擁抱了她,口對口兒便吻了起來。棠兒被他揉搓得渾身發軟,已半癱在炕沿上,一雙秀目半閉半開,醉了一樣凝視著面前這個男人,覺得他舌頭伸了出來,咬著牙略一「抵抗」,便張開了口。乾隆一邊滿身上下混摸亂搓,一邊喘著氣直問:「想朕不想?哪裡想?想哪裡?真真是個玉美人兒——」棠兒笑靨淺生,閉著眼輕聲說道:「想就是想唄,還『哪裡』想,想『哪裡』!」一手就解自己紐子,一手扳著乾隆肩頭,喃喃說道:「我的罪越來越大了,這都是前世的孽緣——您今晚稍輕點,產後百日我還沒叫傅恆沾邊兒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說著「嗤」地一笑,更摟緊了乾隆。

  乾隆卻慢慢鬆開了她,那隻正在她腿檔間毫無章法亂摸的手也輕輕抽了出來,若有所思地在枕邊擦拭——棠兒睜開眼,不解地望著他,說道:「萬歲爺,您——」乾隆輕輕替她繫上紐子,惜憐地用手撫了一把她的秀髮,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兒,記得前年分手時,我們在鹹若館花園觀音亭說的話麼?」

  「那怎麼忘得了?不過我也說過,情願下地獄,有你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滿意足。」

  「朕不許你說這個話!」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這樣來往,一來是傅恆名聲要緊,二來為了朕的兒子,好好的我們都活著,時常能見見面,這樣長遠。朕不願你落了錦霞的下場,叫朕難過終身——」乾隆說著,覺得心裡發酸,一陣哽咽,已是流下淚來。「朕就是死,也不會忘掉你的——」他沒說完,棠兒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兒流淚道:「奴婢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皇上別亂說,越發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輕輕替她擦了淚,笑著安撫道:「好,好,朕不說就是,還不成麼?——你這次進宮,好像有事要說?」

  棠兒上下檢點了一下自己衣著,又抿了抿有些散亂的鬢角,扯著乾隆有點發皺的前襟伸了伸,嘆道:「虧您還是做父親的,寶寶就要過百日了,還沒個名字,您許下的願要給他起名福康安的,湯餅會上再不頒旨,什麼時候說呢?」乾隆呵呵一笑,說道:「怪道的,下這麼大雪巴巴兒進來!告訴你吧,已經稟過了老佛爺,就叫福康安!原預備著明兒湯餅會,你家賀客盈門,專門派太監去傳旨,你就這麼猴急!朕這就下旨意,你滿意了吧?」棠兒嬌嗔地一扭身子,說道:「人家怕您貴人忘事嘛!明兒還要明旨頒發到府——我要嘛——嗯?」

  「這是當然!康安本是龍種,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經虧了他,面子一定要給足的。」乾隆笑著說道,「傅恆要是只是個草包國舅爺,朕變法子也要弄你到宮裡來,他偏偏是個文武全才,是儒將又貴為宰相,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兒了。這都是命!」

  棠兒此時才想起傅恆要當將軍領兵的心願,定了定神,說道:「主子這麼體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報答不來。傅恆私地裡也常說,跟著皇上這樣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業,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來人世走這一遭!」於是,便委委婉婉將傅恆想帶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說了,怎麼又是納親也想爭這個立功機會都向乾隆提說了,末了又道:「傅恆身子比訥親強壯,心眼兒也多,前頭打黑查山,張廣泗的將軍范高傑折了幾千人馬也沒見著黑查山的影兒,不是傅恆抄了飄高老營,朝廷興許還得再費大周折呢!」說罷,盯著乾隆不言聲。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經另有安排,」乾隆忽然變得嚴肅,走到外間殿門口,對守值太監說了句:「送點茶水來,叫你們貴主兒也過來。」這才踅回身,對棠兒道:「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事還是讓慶復去。那個地方讓他給弄得有點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為仗那麼好打,天上掉餡餅似的,功勞就拿到手了。慶復放縱班滾逃入小金川,張廣泗四五萬人馬圍困數年毫無結果,弄得這地方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不是事關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暫時撂開手。所以訥親、傅恆的這個心思,以為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這個想頭就是不知戰事之難。誰拉的屎還是由誰來揩屁股。慶復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饒不了他。何必再讓訥親和傅恆兩個生手冒險犯難地去呢?」說著,那拉氏已提著銀瓶進來。見乾隆正說話,沒敢吱聲,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邊。乾隆笑道:「你們也吃茶,不要拘禮——方才說的只是一層,訥親和傅恆現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極九重的宰輔大臣,用牛刀去剁這塊連筋臭肉,勝不足炫耀,敗卻為朝廷蒙羞,於公於私,朕不能讓他們輕易涉險。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還有一條更要緊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說道:「朕雖撫有天下,貴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於私。棠兒你不要臉紅。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為六宮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於一天下安寧;政出各門天下不寧。私情是私情,公義是公義,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這樣的國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恆叫你進來撞木鐘的麼?」

  他雖說得盡量委婉輕鬆,棠兒十分伶俐的人,已聽出話中分量,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直跳,忙道:「這是奴婢想左了,說了沒見識的話,皇上千萬別疑到他。他倒囑咐來著,說是已經給皇上上了密折請旨,叫我進宮好生給老佛爺、娘娘請安,不要吹他的政績,不要說家務以外的事。是我不成才沒眼色,跟主子絮叨這些不該說的——他也不曉得皇上——單獨見我——都是棠兒不好,求主子寬恕——」她愈說愈驚,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

  「朕一句話就嚇得你這樣?——快起來!」乾隆雙手扶起她來,輕輕撫一把她的肩頭,微笑道:「這不是大過錯。傅恆是請戰,又不是請旨避戰!他的這個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煙閣裡圖像、賢良祠裡立名就是。不過不能由你來說,你一說,反而不得。你說是吧?你總不至於樂意叫史冊裡註上一筆——傅恆著其妻請託於帝,遂得為將——這名聲兒不好聽吧?」說罷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兒道:「皇上這張嘴,唉——一會兒說得人渾身起慄,一會兒說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沒這麼傻,誰要那名聲兒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給你兒子辦湯餅會罷。明兒朕自然有些尺頭彩銀賞過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轎送棠兒回去。坐車太顛,也沒那轎暖和。」

  那拉氏張羅著用暖轎送走棠兒,踅回身進殿,見乾隆伸著腳,兩個宮女一邊一個正幫他蹬靴子,忙過來陪笑道:「還早呢,皇上別急著過去,汪氏那裡除了吃的,沒一樣比得我這裡,我給皇上按摩按摩,鬆乏鬆乏身子,熱騰騰用一碗陳年三河老醪再過去不遲。」說著斥退宮女,親手又扒下了腳上靴子,有意無意間在乾隆腿上輕輕捏了一把。又對乾隆耳邊小聲問道:「主子——和棠兒沒有『那個』,是麼?」

  「沒有『那個』是哪個?」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語嬌憨,適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兩隻小手輕輕揉捏,故意兒笑問,「就算沒有『那個』,又與你有什麼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頰上親吻了一下,聲音輕得勉強可聞:「皇上說過不再和棠兒『那個』的。您還說——我的『那個』比汪氏的——好,留著的龍馬精神先賞了奴婢——你瞧,您的『這個』已經挺身而起——就賞了我吧——我落紅剛剛過去——」乾隆先時已被棠兒調弄得情熱,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嬌小玲瓏的那拉氏壓在身下——

  ※※※

  福康安作百日湯餅會,闔府上下忙成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裡頭極少男客。傅恆前三天就貼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官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回禮。諸公既愛僕,當以情理道義成全,勿使僕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成全之意,即是為傅恆增罪而來。傅恆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圖走巧路升官的內外官員,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內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交的窮筆帖式,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這群人轎馬車驢紛至沓來,恭賀少公子百日之禧。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入,連禮也不遞,逕進內堂和棠兒盤桓周旋。傅恆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賠送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捨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馬燈般熱鬧成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恆出征的情由都備細說了。傅恆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覆咀嚼,體味到乾隆確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復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操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麼樣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麼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洞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恆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她肩頭小聲撫慰半日才哄轉了她,棠兒一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個年輕『相爺』呢!——明早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麼唧唧噥噥的,手還不老成,叫我哪隻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恆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麼個道學家,裡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恆乘她歡喜,才道:「明兒軍機處裡忙,我接了旨進去謝恩,家裡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光鮮到頂兒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少有求於我的,當面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兒,好麼?」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恆乃朕之心膂近戚,且為國家勛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后慈旨,賜傅恆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慰良臣忠堇,欽此!」傅恆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仁,當即命轎入宮面見太后和皇帝謝恩。

  傅恆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僕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亂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恆也不理會,走到大門洞裡,迎面見兩個人聯袂而入,都是他在內務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是親兄弟。傅恆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面了,如今又有什麼好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裡當教習麼?」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性情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爽潑辣,笑嘻嘻說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恆眼見還有一群低品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還是過去的傅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處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麼快活就怎麼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裡泡一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叫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嘩,像是門上人在喝斥什麼人,便叫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麼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叫的,是個什麼體統?」

  小王頭忙道:「有個女人,穿得——還抱著個孩子,說原先在府裡當差,要給小主子賀百日。她沒有禮單,門上人又不認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傅恆沉了臉,「也不問問清楚,就把人擋在外頭!快請進來!」小王頭喏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一時便帶著個婦人進來,年紀不大,只在二十歲出頭,背上用氈包裹著個熟睡的孩子,左臂挎著竹籃子,一步一滑走來,一身藍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綴著補丁,雖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漿洗得乾乾淨淨。傅恆盯著她走近,忽然認了出來,說道:「這不是芳卿麼?西山那麼遠,你就這麼走來了!」便命小廝:「接過籃子!」又對敦敏、敦誠說道:「你們來我這裡借《石頭記》稿本看。日日誇說曹雪芹——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內子極熟的,也來給小兒添福來了——可嘆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兩三年,就都不認識了。」

  敦敏、敦誠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們一向以為曹雪芹是位前輩老先生。曹家縱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個小康之家,萬沒料家境竟如此貧寒。敦誠略一思量,竟上前給芳卿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嫂夫人請安!」敦敏也隨著行禮,問道:「雪芹先生近來可好?他老人家現在北京麼?」

  芳卿在門口受了小廝的氣,進來時心裡還含悲帶氣,見這兩個羅纏綾裹的貴公子哥兒竟向自己打千兒問安,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側轉身子避他們的禮,艱難地撫膝回萬福兒,說道:「二位爺的禮斷不敢當的。不曉得二位爺官諱,和我們曹爺怎麼稱呼?」傅恆笑道:「這是正宗兒的兩位金枝玉葉,太祖跟前英親王的五世嫡孫,著黃帶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學裡讀書,一有空就跑怡親王府,再不然就是我這裡,鑽頭尋覓雪芹的書稿詩詞。是雪芹的『忠實走狗』啦!」敦敏聽著只是笑,敦誠卻道:「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落個『忠實走狗』又何妨呢?今兒既見著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緣——我們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爺扯淡!嫂夫人鬆泛鬆泛,來,公子讓我抱著,可成?」「怎麼好生受爺!」芳卿背著兒子走了幾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見這兩個人對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臉的誠摯,猶豫了一下,把孩子遞給了敦誠,不好意思地說道:「改日請二位爺到舍下盤桓,外子必定十分歡喜的!」又對傅恆道:「我家情形六爺沒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樣兒的禮。我給小少爺做了一身百袖襖,一雙虎頭鞋,蒸了幾塊蓮年糕(連年高)芝麻開花餅。送給老爺和太太的都是一雙沖呢平布鞋。千里鵝毛,不過表個心意罷了。」

  傅恆笑著連連點頭:「我得進朝辦事去了,你吃了喜酒,還有點回禮帶上——小王頭,給芳卿的回禮加一倍,聽著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閒著沒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來走動走動。」傅恆挪動腳步走著,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麼!」

  「是——」芳卿鞠躬輕聲答應,傅恆已是去了。

  此時來客越來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處都是桌子,到處都是嗡嗡的人聲。後堂院裡三班鼓吹手,比賽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聲聒耳,夾雜著密集的爆竹聲,一撥又一撥的誥命婦人雍容華貴說笑著進裡邊,一片聲的揖讓寒暄之聲,整個府第喜氣一片。芳卿交待了籃子裡的禮品,對小王頭說了幾句什麼,踅回身來,見敦敏、敦誠抱著兒子一個哄一個逗,還在等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笑著要過兒子,逗著說:「大毛,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毛只有兩歲,氈包兒裹著,腦門上留著「一片青」,虎靈靈閃著兩隻黑豆眼,又叫一聲:「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誠渾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因道:「我們爺忙生活,給人家畫畫兒,家裡沒人照應他。我不在這府裡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見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兒說話。謝二位爺,你們只管進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樹屯,爺們有空只管來!」說著,小王頭已經過來,手裡拿著一塊紅綾尺頭,一捲子靛青細布,上頭放著五兩一錠銀餅,笑嘻嘻對芳卿道:「芳姑娘,這是太太給您的回禮,這尺頭也有兩丈,還有這布都是內貢的。銀子太太吩咐給您加倍,你瞧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紋銀呢!——別為方才那點子事和他們小人過不去,就是我們老爺那話,您常來走動,什麼都有了。」芳卿強笑著接了,說道,「替我謝謝老爺太太。等府裡稍閒一點,我和我們爺一齊登門來謝。」小王頭自笑著去了。

  敦敏見芳卿轉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棄我們兄弟,何必日後再去拜訪?擇日不如撞日,今兒我們就想見曹先生——他這筵宴有什麼稀罕的?我們坐的馱轎來,請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們兩個騎馬陪著你,衝雪訪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爺交的朋友都是這個樣!有馱轎坐,這小把戲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會兒,敦誠已從東院借了兩匹馬出來,兄弟倆將芳卿架上馱轎,鼓興乘雪逶迤向西山而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6 PM 編輯

十二 舊宗親慕名投門牆 真文豪巧製無材湯


  清時之馱轎有「前三後四中五尺」之說,前轎槓三尺,後轎槓四尺,由兩匹騾子馱起的轎廂則有五尺長短,裡邊設座前後對面兩排,寬寬鬆鬆可容納四人,敦敏這乘轎是去年由豐台老槓房新製出來的,桐木車箱外頭用氈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線密密地扎在一起,又禦寒又防雨雪,裡邊還生著個手提銅爐子。芳卿一大早起來,負兒挎籃踉蹌行道三十多里,回來時坐在這轎上,真是適意得很,因見上邊還有氈搭子,哄著兒子睡了,不時地隔帷子看著外頭的景致,慢慢地懶上來,竟也靠著箱板矇矓了過去。由馱伕導轎只管往槐樹屯躦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裡時而打馬揚鞭,時而駐立詠哦,高興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樹屯外,兩個人才趕到轎前。敦誠手掀棉簾子輕聲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點忸怩地一笑,說道:「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就在前頭那棵歪脖老樹跟前。」說著便要下轎,敦敏說道:「還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牽著馬,帶著馱轎直到一個破舊的柴門跟前,攙著芳卿下了轎。芳卿自個開門進去了,一時便聽裡邊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說著,「袁安破屋高臥夢,柴門小叩聞車馬——這天氣兒,難為二位兄台來訪!」一頭說,曹雪芹已經迎了出來。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請裡邊屋裡坐,寒磣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實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執扇當胸一揖還禮,文靜地笑道:「我兄弟從別人的抄本讀到先生的《石頭記》十一章,還讀到您不少詩,早就盼望能結識先生,只是緣慳一面不能如意,今兒遂願,真乃三生有幸!」敦誠卻不似哥哥矜持,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笑嘻嘻道:「先生這地方兒真不賴,煙樹寒村,流水小橋,白楊古道直通西山。這個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後,一定到那邊桃林去。迎著西山晚霞,那景致就無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爺說的是,要是沒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債,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視大笑,初見面的拘謹一掃而盡。敦敏是個細心人,進來打量這房,正屋和西間是打通了的,西邊一盤大炕上鋪著新席,靠牆疊著半人高的枕衾臥具。炕北頭一片氈,裹著一個襁褓小兒正在酣睡,炕中間矮桌上到處都是裁好的宣紙,有的畫歲寒三友、有的畫山水茅廬,還有的畫著觀音、鍾馗,甚至三官菩薩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線布繩、晾著一溜兒尿布,卻洗得乾乾淨淨,一些兒氣息不聞。通房兩間,似乎才裱糊過,潔淨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陣風,天棚便上下鼓動,顯得房子十分破舊。

  「請坐炕上,」雪芹見他兄弟發愣,收拾著炕上的畫兒和紙筆,以手讓座,笑道:「惹你們笑了,這些畫兒有的是別人求的,有的是賣的,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觀音像的,過年換灶君,也能換幾個酒錢。」敦誠接過芳卿遞來的茶,捧著杯呷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雪芹,只見他身材魁梧,四方臉兒臥蠶眉、膚色黝黑,一頭黑髮總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後邊。想著,敦誠不禁一笑,說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裡想的不一樣。」敦敏便問:「你心裡想著曹公什麼樣兒呢?」

  敦誠嬉笑道:「我是個紅迷,最愛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兒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氣,如寶玉般清秀又不帶女人味兒,一定是個滿身書卷氣的美男子,再沒想到會像個將軍,黑塔般魁偉!」他這一說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著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這種誤會古人也有,司馬遷就曾以為,張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氣度颯爽相貌英武,見了張良圖像才曉得他長得貌如美婦,溫如處子。前明張江陵相國的侄女兒,看戲入了迷,以為狀元都那麼樣兒,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個。結果真的嫁了一個,洞房夜裡一看,那狀元腰粗十圍,豬樣的臉上鬚發倒豎,猴子樣的起皮眼,脫下衣服,前胸後背亂蓬蓬都是黑毛——」他沒說完,敦敏、敦誠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裡一片歡愉喜悅氣氛。雪芹見芳卿在東間房裡招手,便走進去,問道:「沒有錢麼?」

  「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巴!」芳卿笑著哂道:「傅家給了五兩回禮呢!只是你去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走不動——」

  「我去,記得家裡還有點臘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還帶了一股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麼成?」芳卿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正說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彷彿有什麼感應,她懷裡的大毛兒也醒了,揪著芳卿領口直鬧:「媽媽,吃,吃——」曹雪芹顧不得再說話,衝著跑到炕頭。口裡叫著「小毛乖乖,」小心地掀起氈片,解開襁褓,低下頭查看時,小毛毫不客氣,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澆了雪芹一頭一臉,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過來拾掇,把大毛遞給雪芹,自己抱小毛到廚屋裡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著大毛逗了幾下,放在地下說道:「大毛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著玩兒,啊?爹給你買果子,不要鬧叔叔,聽見了?」大毛似懂不懂地點點頭,見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兒一咧「嗚」地一聲又哭了。

  「先生別張羅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採辦酒菜,笑著說道:「我兄弟倆久仰山斗,卻不知道先生一貧如洗。今兒還是我們來作東道,已經命騾伕去辦了。咱們安坐清談以待酒,豈不大佳?。」雪芹笑道:「我回北京兩個多月了,內子生產前趕回來的。倒也不至於就窮得連待客都待不起,我從南京趕回時,尹制台送了五十兩的程儀,路上只用了十幾兩,還有著呢!你們初登門檻,怎麼好意思生受呢?」敦誠說道:「我們今個是歡天喜地拜先生來的,自從看了《石頭記》,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見這位古今奇人,情願拜入門牆,執弟子之禮。孔子收門生,不也要收芹菜乾肉的麼?怎麼我們就不成,莫不成我們配不上當先生的『門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誠三爺快人快語,倒叫霑(雪芹本名)無言以對。不過執弟子禮當『門下走狗』真不敢當,願為良友、知己!」敦敏、敦誠越發歡喜,敦誠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氣了!——我只詫異,繼善公出了名的禮賢下士輕財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這麼遠的道,只給了五十兩銀子!」敦敏笑道:「繼善還是個好的,傅國舅不更富?才打發出五兩銀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們千萬別這麼說,繼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書香門第,也沒有多的錢,門下清客好幾十個,當地窮書生他也周濟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爺,待我也不薄——這些話傳出去很不好。」正說著,便聽院外有人說笑,一個人大聲叫:「雪芹公——起床了麼?」

  曹雪芹一掀簾子迎了出來,見兩個人正在認蹬下馬,雪光刺日,定了一會神才見是勒敏和阿桂來了,不禁笑道:「怎麼的了?昨晚燈花也沒爆,今早喜鵲也沒鬧,一下子來了這多貴客?」勒敏只一笑,穩穩重重踏雪進來,阿桂從馬後卸下一個麻袋,一邊走一邊笑,說道:「我如今在外帶兵,渾似個殺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來燒飯的劈柴準爆了,今早起黑老鴰子準繞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來。」一邊說,和勒敏相跟著進來。曹雪芹正要介紹,四個人都燦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說了個五大三粗的狀元娶媳婦兒,這就來了個標緻不凡的狀元!」阿桂給敦敏兄弟打千兒請安,笑著打趣道,「兩位爺天不管地不收,又讓老爺子趕出來了?」敦誠道:「我們老爺子現在才不管這些呢——老叫我們學勒敏,都去中狀元,誰抬轎呢?如今他得了山海關稅差,更顧不著了。再說,他老人家如今也愛讀《石頭記》,上回來信還命我們『惦記著抄好送來』,知道我們結識了雪芹,還不知怎麼歡喜呢!」敦誠說著,扯開麻袋便覷著眼看,不料剛解開繩口,一尾鯉魚「噌」地飛出來,「啪」地打在阿桂臉上,在炕上蹦了幾蹦掉在地上,鼓著紅腮咽氣。阿桂忙要毛巾揩臉,笑道:「這番挨了『魚打』,戰場上少一槍扎!」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見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過去幫手,說道:「你別管,裡頭還有幾條魚,十幾斤豬油,臘肉、精肉、排骨、兩付豬肝、一包牛百葉、一包牛肉,十隻凍雞——百來斤重呢!」芳卿和他們十分廝熟了,笑道:「勒爺桂爺,我們又不開肉舖,弄這多東西怎麼消受?」「不妨,現在天冷,往後更冷,壞不了的。」勒敏聽「肉舖」二字,乍然想起張家父女,心裡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點就出京當差去了。再過一個半月是小毛的百日抓周兒,肯定趕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來賀喜。東西菲薄心裡厚,你別見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熱鬧得怎樣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剛滿月不久,大雪天蹣跚去給人家送抓周兒禮!人和人一比,這是怎麼個話說?心裡一動,只是沉吟不語。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雪芹近來興許手頭寬裕,這屋子收拾得光鮮,我都不敢認了!」

  一時,騾伕已經採買回來,一個店舖伙計挑著食盒子蕩蕩悠悠進來,阿桂便忙著幫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見是八碟子小菜,一個口蘑燒牛肉,一個青蒜辣子炒雞丁,一個蔥爆羊肉,還有一個紅燜肉,都還蔚蔚地泛著白霧,便撤掉了羊肉,說道:「這個過了火候,稍涼一點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兩條魚來!今兒他們是給小毛兒預先『過百日』的,你細細地趕點麵條,待會吃過酒再用。」勒敏笑道:「這菜已經不少了,嫂子還帶兩個孩子呢,別叫她忙活了!」敦誠笑道:「你們既曉得,為什麼帶生肉來?」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奮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過來端走羊肉,賞了挑食盒子小廝一串小錢,麻利地從屋後門角提出一罈酒,篩著在火上燉,口中笑道:「論起做菜,誰也不用說嘴,還是我們女人!」雪芹道:「你弄魚,燒飯給師傅(指騾伕)吃,篩酒也讓師傅來!」芳卿搬過一張杌子請騾伕坐地篩酒,把兩個孩子放進「兩頭座」小車裡推到東間自去忙活。

  「好酒!」一時酒燙上來,阿桂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讚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醪?再不然就是淮安老麴!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後味淳馨——兩年沒吃到這麼好的酒了。軍裡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馬尿強些兒!」眾人隨著嚐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不錯!」曹雪芹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吃該喝,請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後院還埋著好幾罈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吶,」勒敏連乾兩大杯,臉上放出紅光,不勝感嘆地說道:「沒成想你還是這麼貧寒!福彭是定邊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麼不肯好生照應你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紅得發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今是內務府總管大臣,還兼著滿洲正藍旗都統。都是有權有勢,富得流油的差使,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盡,怎麼也不肯照應?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於攀門子打秋風,好親戚也疏遠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很知足。若要鑽營,小時候兒我在江南家裡見過乾隆爺,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攜,大約和乾隆爺也能攀個邊兒。前年福彭當正白旗滿洲都統,那正是我曹家頂頭上司,奏明皇上,免了我們曹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這不是『照應』?他的管家來看我,正踫上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免了,少了多少耳邊聒噪?如今天子聖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樂業。和前些年在雍正爺手裡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談這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硯齋先生今兒沒來,他要聽了曹兄這些話,準要掩耳而逃!」話音剛落,一個五十歲上下花白頭髮的老者挑簾而入,接口說道:「外邊這大雪地,我往哪裡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回來!」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肉,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你們看,我這裡要麼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禁相視大笑,敦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囉!」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嘆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只是『性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不去呢?撓撓易折,皎皎易污,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制回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麼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點相干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只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剝削乾淨,這『人』字兒還有什麼趣味?咱們這屋裡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麼,但前頭狀元莊友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麼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甚麼?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我在上司那裡卑躬屈膝,遞手本,陪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裡,這一切都從下司屬吏那裡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奉迎,遞手本,陪笑臉——」雪芹說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阿桂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金紫,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阿桂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風雲,匡國扶民,善始全忠的,愈來愈少,風氣也愈來愈下。」劉嘯林拈鬚沉吟,彷彿不勝感慨。「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受先軫唾面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有。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相國太尉,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趙良棟、蔡毓榮,還有岳鍾麒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幹,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裡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數』的擺佈,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裡,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誚』,實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麼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麼!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麼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裡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令宵紅絹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採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淒幽不可卒聞: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麼『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這個哪裡定得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裡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只是調子頹唐,掃了兒位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熱鬧間,芳卿抹布墊著雙手,端出個碩大的瓦火鍋,裡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窩兒裡翻花沸騰,裡邊頭尾相對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肉片、海帶絲、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時香氣四溢勾人饞涎。劉嘯林笑道:「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麼不見香菇?」芳卿安放好鍋,笑道:「怎麼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裡的——」阿桂猴急就先夾了一片連筋肥羊肉,飛快地填了嘴裡,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熱!」他到底伸著脖子嚥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漱口,笑著說道:「羊肉作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著芳卿的托盤過來,橘皮水、五香料、薑末、蒜絲——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鍋裡,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一點潑了進去。頓時,肉香、酒香、菜香蘊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叫『無材湯』。」雪芹淡淡說道,「以魚、羊為君,豬、雞、鵝、鴨為臣,輔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沒有鵝、鴨,牛肉頂替加上肚片,只取個『鮮』字罷了。」敦誠便問:「何以如此命名?」劉嘯林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過瓊村宴,皇家御膳沒有一味及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頭記》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輕聲吟誦: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又道:「後兩句與菜不甚貼切,只取它無福登殿入閣罷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齊用調羹匙舀那湯,果然鮮美不可方物。雪芹這才說道:「我回北京才幾個月,芳卿又生產,沒有寫多少正文。原來寫的,怡親王府抄完了,已經送回是之那裡。敦二爺、三爺要看,從是之那裡借,只不要丟損了就是。寫書圖什麼,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謝,又道:「先生說沒寫正文,一定有好詩,何妨叫我們一飽眼福呢?」「詩稿你芳卿嫂收著,席散了你們抄去。那些詩詞多都淒涼潦倒,沒的敗了諸位酒興,倒是有一編《五美吟》可以誦一誦。紅妝佐酒又是紙上談兵,不亦樂乎?」遂吟詠道: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是西施。」雪芹說道。又吟道: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虞姬。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緣珠。劉嘯林道:「五美還有一位,想必是楊妃了?」曹雪芹笑道:「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讀《長恨歌》,不得空兒來侍候探花。是紅拂女。」遂又輕聲吟哦: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他言語絲絲轉顫,如有金石之音,眾人都聽得心馳神往。劉嘯林將杯一舉,說道:「好詩——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來,乾!」眾人都笑著一吸而盡。

  敦誠聽著曹雪芹詠誦《五美吟》,夾著湯鍋裡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已是醺然欲醉,說道:「我聽聽,眾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領略盡六朝金粉,鐘鳴鼎食,繁華閱盡,如今著書黃葉村,立萬世之言;勒兄劉兄又是狀元、探花,也風光一時,阿桂如今正萬里覓封侯,是之先生耕讀山野,沒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說起來是閒散宗室,卻是敗了幾代的破落戶,一沒升官二沒發財三沒走桃花運,不但「無材可去補蒼天』,還要受家教管、受內務府管,一天兩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顏等地縫』!」敦敏便問,「尋地縫幹什麼?」敦誠道:「尋個地縫好鑽啊!」眾人聽著越發笑得渾身亂顫。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邊雪小了一點,說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誆功名。不過,無論如何,你既已在這『末世日』裡頭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塵的吧。而且說笑歸說笑,官場黑暗齷齪是真的,也不見得人人都是烏鴉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塵』,誰還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再不敢涉足那個錦繡前程!雍正六年隨赫德帶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關的關,枷的枷,分與人為奴的,入獄待勘的,那真叫『樹倒猢猻散』。雍正十一年隨赫德又被抄家,依樣葫蘆再畫一遍,如今隨赫德的二兒子還在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抄隨赫德的壽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邊,又被抄了,家人全部發賣、家產全部入官,聽說是一位姓袁的買到了我家花園,起名兒叫『隨園』。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紅火起來,連帶著說傅六爺,那更是走得近一點就烤人。我和六爺情分近,又是遠親,芳卿又是六爺府裡的人,我要硬擠門子,怕不擠來個一官半職?沒意思了,諸公,就如那走馬燈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舊的關、張、趙、馬、黃。」勒敏笑道:「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總不是蟬,吸露喝風就能活,廟裡和尚,清靜修行,也還有幾畝廟產——餓得頭暈眼花的,還能『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就不信陶淵明!」敦誠想起自家身世,又帶了酒,大聲道:「雪芹這話最對我的心思!有詩為證!」遂也擊盂而歌: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日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目著臨邛犢鼻褌!

  ——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他顯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罷放聲大笑:「如先生之洪才河瀉,何至於躋身仕途,與俗人爭道!」他不防頭,說得阿桂、勒敏都是臉一紅。敦敏便忙圓場,說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這樣兒,老爺子,內務府堂官都拿他沒法子。其實,我倒覺得勒敏說得有道理,雪芹靠賣畫兒寫字糊風箏渡日,總歸不是久長之計。」

  阿桂聽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禿驢、不怕人罵和尚。」頓了一下又道:「你別以為我滿得意,我當知府來見雪芹,曾說過『見州縣則吐氣,見道台則低眉,見督撫大人茶話須臾,只解說幾個「是是是」!』你覺得很有味兒麼?」曹雪芹調侃道:「你說的是個聯句兒,忘了我對的下聯否?」「不敢,」阿桂笑道:「不過我確實不是贓官,說出來自己罵自己麼?」又唸了對聯:

  有差役為爪牙,有書吏為羽翼,有地方紳衿巴結小意,不覺笑一聲「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還是著書。寫好這部《紅樓夢》比當什麼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陣,正容說道,「然而生計也不可不慮。我到宗學裡查過,你原來只是請了長假。這不費什麼事,銷假就能到差。這裡離城太遠,朋友們有心照應也有點鞭長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這兩位初次謀面的兄弟。他在宗學裡的差使是辭掉了的,一定是這兩個私地走門路改了過來。事情不大,足見他們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剛說了句「我原在白家曈住過,離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爺壞事,內務府的人一日三擾,問我都知道怡親王的什麼事,鑲白旗牛錄也換了,踢破我的門檻子,說要『交朋友』,卻又擺官架子,這朋友實在難當,就避囂來了這槐樹屯——」他沒說完,敦誠便道,「那個雞巴牛錄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這把扇子丟你這,你亮給他看,他不磕頭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見他眼飭口澀,說話前三竿後三竿的,笑道:「您還搬白家曈去,我那裡有一進小院,您住那裡,沒人敢擾攘的。——連硯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們兄弟早晚請教,也得個便宜,一來宗學裡有個常例進項,二來我們兄弟可以為你托缽化緣,我們沒身分,面子還有,總不叫你再吃那麼多苦楚。你別指望阿桂、勒敏他們,他們就要出京辦差了。錢度、莊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們閒死了,給你當走狗,磨墨洗硯,你只管寫《紅樓夢》,如何?」雪芹想了想,說道:「二位賢兄弟這麼厚愛,又出於至誠,我恭敬不如從命。等開了春吧——開了春我舉家遷到白家曈!」

  當下眾人又散坐吃酒,對詩講謎,敦敏又執意抄了曹雪芹的詩稿,幾個人「兌會兒」也聚了有百十兩銀子,算來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漸暗,方都冒著暮雪散去,也不在話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7 PM 編輯

十三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台籌劃運錢糧


  嫩弱纖細的牽牛藤,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從潮濕陰暗的牆角爬出來,用勾鬚一段一段抓著牆上的縫隙、凸點,挺著身子去尋找太陽。牆頭上黯紅的苔蘚漸次變得灰暗乾燥。不久,又像被誰用綠油漆刷子胡亂團團塗了一遍,愈變愈綠,茸茸的像蘊著濕氣。在陽光下顯示它特有的嬌艷,牆外早已是春風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雖然是個「倒春寒」,幾場無聲雨後,春意還是「油」然滿院。

  江南巡撫尹繼善今天起得特別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諭:慶復、張廣泗已將進兵大營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兩路,北路由巡撫紀山統領自松潘向東南挺進,南路由提督鄭文煥率領,自里塘向西北夾擊。慶復、張廣泗親率中軍駐節康定,待南北兩路會師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斷了小金川與青藏、上下瞻對的通道,成了一個孤島。即使戰事有所不利,只須團團圍定,餓也餓垮了莎羅奔。如今大兵已動,北路軍糧草缺五萬石,南路行軍在沼澤地,毒蟲、水蛭、螞蟥漸多。有的地方已經出了煙瘴,急需木葉草、水薄荷、敗毒散這些藥品,部文轉批,請旨照准,「著由尹繼善一體採購,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來領取,分發諸軍,勿誤!」大約乾隆覺得玆事體大,特意還在「勿誤」二字下頭濃濃地圈了兩個朱砂圈兒。昨天,尹繼善簽署手令,開列藥單通告,蘇州、杭州、揚州及江寧藥店,凡有此類藥物一概作官價平價收購。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兩府衙傾巢而出,務期十日之內採辦足額。同時發了八百里緊急文書諮會河南、安徽,各撥庫銀六十五萬兩調來南京,以備買糧之需。他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在百忙中還抽出一個時辰陪著袁枚、黃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從容不迫地趕回總督衙門,集合全體師爺、書辦,分工安排了兩件大事,又接見了兩位捐銀一萬兩報效河工的鹽商,這才回衙安歇。又知會簽押房當值師爺,夜裡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來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擾」,一律及時報到內寢。所以勒敏、阿桂、錢度、高恆乃至於小路子來南京,他身在臥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預先知道這些人要來,心中有數,該說什麼話自己已經想好了的。所以諸事並不張皇。

  尹繼善一如平日,在衙後自己宅院練了一趟太極劍,又讀了幾篇唐詩,帶著兩個小奚奴逕往前院簽押房裡來。此時天色尚朦朧,幾個正在吹燈掃地的戈什哈見他過來,忙退至道旁請安,稟道:「高大人、勒大人他們昨晚已經知會了當值師爺,吃過早點一道進來。四川來的糧道行走肖路,昨晚沒住館驛,就歇在咱們衙門客房裡,一早就過來請安,我們請他在書房候著,大人要見,小的們這就去傳。」

  「不用了,」尹繼善微一思忖,一擺手便踅進書房。一進門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著了!」話音剛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雙手遞上手本,報了履歷,滿面堆笑說道:「卑職其實認得中丞大人。卑職沒選出來時候,在軍機處張衡臣老相國跟前侍候筆墨,大人進京常見的。」尹繼善卻想不起他來,含糊地點頭笑道:「既如此,隨和點好。老兄請坐!」隨意翻著他手本看了看問道:「你是店舖跑堂的出身,能鑽營到軍機處當差,已經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爺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變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兒豐得多。怎麼不知足,又化錢選出來了呢?」

  肖路見尹繼善一臉木笑,心知這位才子總督瞧不起自己這樣的佐雜官兒,從袖中抽出扇子慢條斯理地搖著,一邊笑道:「我出來做官不為錢。要為錢,軍機處隨便摟把摟把也抵個知府!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兒,我好歹也是七尺長一條漢子,得給祖上爭個光兒。」他在外歷練有日,已經知道當官的不會自己講喜愛升官發財,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當下,他頓了一下,將乾隆召見情形說了,又緩緩說道:「就是萬歲說的,叫我切實作個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繼善聽他這番際遇,也不覺改容相待,忙問道:「貴族祖上曾歷何職?」

  肖路見大有苗頭可軋,蹙眉一嘆說道:「國朝以來,我們沒有顯達的。楊繼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繼善心裡咯登一聲:楊繼盛為前明萬曆年間名臣,有名的「三楊」之首,因彈劾魏忠賢入獄而死,聲名震天下,想不列對面這個土佬兒竟是他的嫡脈!至此,尹繼善對他已是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貴族也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這麼大的福澤。」他一眼瞟見肖路扇子上「紫芝」兩個字落款,伸過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觀。」肖路雙手捧著遞過來,說道:「這是我出京時衡臣相公賜的,我那裡還有他專寫給我的座右銘——其實,我哪裡當得起?還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後,抬舉我,我自己再不爭氣那成了個什麼呢?」尹繼善打開看時,扇面上既無題亦無跋,正面一幅吳江煙雨圖,素面寫著幾個隸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於公文往來頻繁,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覷眼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薦書更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裡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為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為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嚥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簽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迤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恆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眾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眾人進了簽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天氣一天天見熱,不但瘴氣,樹林子裡蚊叮毒蟲咬——已經有二十幾個人犯了瘧疾,有一匹馬被銀環蛇咬死了。我來前見了慶復相爺,他說:『你轉告繼善,二十天以內解毒藥運不來,幾輩子的交情也都顧不得了。』」「川北的糧已經從河南調出,現在南陽到老河口一帶。」尹繼善點點頭,又道:「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來,只是沒有木葉。我上次咨文慶復和廣泗二位軍門,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如不快點調來,過了六月,我這裡就無銀可支。這是軍費,本不應地方支墊,為了應急權作支應。銀子再不運來,我也沒什麼交情可講了。」想了想,又補加一句:「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了。還要請慶大人、張大人從雲貴再採辦一些。軍用是一說,不能誤,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久了。萬一傳疫、或者發生痢疾什麼的,豈可掉以輕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銀子的事且請放心,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已經運出七天,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信陽府了。還有十五萬兩,皇上有旨從海關釐金裡頭出,也不干礙兩江財政。只南路軍糧食、藥材,務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運到軍中!中丞,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將,目無下屬,同級官僚也時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師潰敗,只有他全軍而返,允褆、年羹堯青海大捷,他擄敵最多,雲貴平苗叛,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除了聖旨,其餘於他都是「狗屁」。慶復也是個剛愎自用的人,自己稱號叫「金槍頭」寧折不彎,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和皇帝爭得面紅耳赤,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譬如班滾的事,低頭服輸,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分,不用許久,依然起復了,偏偏頂著死不認帳——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如今搭在一處,能辦成事兒麼?思量著,說道:「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麼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慶大人發令時張軍門也在場,沒有別的指令。」

  「很好,我當然不能違命的。」尹繼善笑道:「我的藥材已經集到了燕子磯碼頭。就請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瞭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沖出一條又一條深溝,有的地方泥石流流過,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蔭的路上還是冰封雪凍。化雪水寒徹骨髓,山麓向陽一面則麗日艷陽,烘熱如夏,不少路面被水沖得連個影子也沒有,空手騎馬走一趟尚自心驚,何況指揮千萬馬匹走騾,如何能按著軍令剋期把糧食運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說道:「勒三哥只是把慶中營的指令傳達了。我是個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裡揉沙子的,說直白了,十天送到軍中,簡直是胡說八道!誰能一個月運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們遭遇了這種頂頭上司,也是沒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過請中丞擔待我們一二罷了。」尹繼善笑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就離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恆兄籌辦這事。」

  高恆不知在想什麼,一直迷怔著出神,聽尹繼善點自己名字,嚇得一怔:「我?」

  「對了」尹繼善嘿然而笑,「慶復此舉,其實是不知道路艱險,並沒有報復殺人的心。他的女兒是你的嫂子,你又兼著半個欽差身分。慶復這人我知道,剛愎是剛愎,卻胸無定見。剛才我問,也是這個意思,如果是張廣泗下令,那就另當別論。你隨身帶十幾馱成藥星夜趕往,我的六百里加緊咨文也就到了,他們沒來由惹你這個國舅做什麼?這是一頭。另一頭說,你是從山東通政上頭調來,專門輔佐我籌措各路糧餉的,這趟差使雖苦,卻是絕無危險,身為方面大員,千里跋涉煙瘴,送藥勞軍,親赴接敵營盤——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歡喜?這是兄弟替你算出來的一筆帳,你覺得如何?」

  高恆已是喜得笑逐顏開:山東剿匪,我身歷前敵;征討金川,我又身歷前敵!滿洲親貴有哪個勇敢似我的?功勞自不必說,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駕,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遙遠艱險,他心裡又是一沉,拍著椅把手哂道:「虧張廣泗打老了仗的,慶復也在川西南好幾年,只曉得看著地圖瞎比畫,這種矇瞎驢的仗,能打得好麼?」他頓了一下,又對尹繼善道:「我自個忙不過來,給我派個幫手。」

  「這個——」尹繼善撫著下巴沉吟片刻,轉臉對肖路笑道:「我看勞煩肖老兄陪高大人走這一趟差吧。你在雲南楊名時跟前侍候過,也走過這道兒,高大人還是頭一回。你跟著一路照顧些細務,大面兒上還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說道:「這沒說的——這是中丞的抬愛嘛!不過我的職分還在四川那邊——」他沒說完尹繼善就笑了:「這有何難,我行文四川,調你到江南來就是。既肯從軍辦差,我先掛牌子委你知府銜,帶職投營效力,差事完了願意改武職還可升官,願意文職,我給你押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補。」

  肖路眨巴著眼聽完,已知是張廷玉那面大旗見了效,幾乎就扎下跪去,仰著臉呵著腰阿諛笑道:「謝中丞提攜獎掖!謝中丞提攜獎掖!雲貴川的道兒來回我走過四遭。準侍候高爺平平安安到康定!」尹繼善雖說處事圓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與得好,但誰都知道他是奉旨羈縻,本人還是個風流名士心性,眼見肖路不尷不尬的醜相,居然投合了尹繼善的緣分,都覺納罕。尹繼善雖面兒上嬉笑,心裡也厭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張廷玉怎麼會看上這塊活寶。

  尹繼善見大家不言聲,也覺得對肖路的重用有些過分,笑道:「肖路是賀露瀅、劉康一案裡的人,沒讀萬卷書,萬里路是走過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後頭的糧食催運就要偏勞勒三爺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蕪湖,請阿桂來辦,可以先到安慶去見安徽巡撫盧焯,六十五萬兩白銀從河南調撥,那是邸報上的幌子,其實是從河工銀子裡騰挪出來的。無論如何,請桂兄平安運到南京。江西一路請勒老兄辛苦一下,從南京藩庫提十萬銀子,還有五萬斤鹽,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豐年,他們自願送十萬石紅米,你再解回南京。南京的細米要送康定,沒有紅米頂著,糧價就要漲。」因見勒敏微笑,尹繼善又道:「這是經濟,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沒有鬧過糧荒。江西一枝花匪眾雖然打散了,殘黨餘孽已逃往山裡,你若掉以輕心,被人劫了王綱,就笑不出來了。」

  「我不是笑差使輕鬆。」勒敏忙正容說道:「大人勤勞公事思慮周詳,不能不令人佩服!這十萬銀子並不是正項裡出來,要放在河南孫國璽手裡,也捨不得拿出來資軍,不知怎麼藏著掖著呢!」尹繼善笑道:「再藏再掖也變不成我自己的。總督不能世襲,也不是我的祖父事業,實話告訴你們,這都是李衛創下的制度,一條秦淮河,僅夜度纏頭稅抵得上一個中等省份呢!」當下眾人又說了一陣話,有些細務尹繼善又諄諄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恆拖著,等阿桂、勒敏上馬辭去,方才說道:「明兒一早我走路,今兒要好生樂一樂。此一去千里,煙瘴瀰漫,回得來回不來還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兒,由我作東,一起玩他個通宵如何?」

  「你是說去風彩樓?」尹繼善一笑,「捨不得巧媚兒?乾脆贖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員不得攜妓狎遊,這可是聖祖爺那時候就訂下的規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丟人現眼的,還挨處分,合算麼?」高恆笑嘻嘻聽著,說道:「要贖得起,我能不贖麼?上次一開口,那個騷老鴇就要五萬『養老錢』,我估著沒有三萬,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連屋裡用的雞毛撢子她還要數數有幾根毛呢,哪裡瞞得了她!你說犯規矩,這倒無礙,上回和親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錢度他們拿住,扭到九門提督衙門,劉統勛一本奏進去,旨意下來,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幾個錢,也不過雞毛撢子打坐墊兒,叫外人聽聽音兒罷了,這點子風流罪過,我還承受得起。」尹繼善笑著還要說,眼見錢度從儀門大柳樹下一步一踱過來,便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我算著你今早一定要過來的,怎麼這早晚才來?」

  錢度一眼瞭見尹繼善和高恆站在簽押房前說話,忙趨步過來,打躬作揖行禮,笑道:「昨晚幾個朋友在驛館吃酒到四更天,這陣子還頭疼欲裂呢!我來有一陣了,聽說他們幾個在,你們必定商量軍務,沒有我的事,我也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樹下頭沿湖看景致等著——高爺你們說我什麼來著?」尹繼善笑道:「說你拿了和親王世子的事呢!」錢度拍掌打膝笑著嘆道:「其實他要靈醒一點,在一點紅那裡當場認了自己身分,打發幾兩銀子,會有個屁的事情!偏偏說是選官,又說皇商,驢唇不對馬嘴,就被擰到了九門提督衙門——說是我擰的,那可真抬愛了,九門提督衙門的閻王是延清大司寇,我雖不是牛頭馬面,頂多是個判官罷咧!」尹繼善指著錢度,笑謂高恆:「現在升為雲南銅政司掌印官了,這差使你別小看,比你的鹽政肥得多,權也大,有就地正法權,地方不得干預!你贖那個巧媚兒不是沒錢麼?找他!」

  「尹中丞這取笑了!」錢度笑道:「我就是個鄧通石崇,也只是給皇上看庫的奴才,錢雖多,一分也沒我的。我來見中丞沒有要緊事,向南京鑄錢局要幾個澆鑄工,還要幾個畫圖指揮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開銅礦鑄錢的門道兒,身邊沒有懂行的,下頭那幫子滑賊賣了我,說不定還要我笑著掏腰包呢!」高恆道:「你要人那還不容易?山海關鹽道上我有幾個盤帳老手,現在跟著我,你要用就帶了去!」錢度口中嬉笑,心裡打著主意,說道:「我要懂冶鑄的行家,不的叫那裡的人懵了我去。算帳的人我帶的有,我自己也能來兩下。」笑著、看著尹繼善等他回話。尹繼善笑道:「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鑄大匠履歷開出來,名單送給你,由你自己選,不過各樣人才不能超過三個。還有一條,我江南庫裡三十萬貫銅制錢繩都朽了,已經上了銅綠。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庫裡的錢換成新的,舊的由你給誰,趕緊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樣,我有本事治你!」說罷一舉手便踅了回去。

  高恆在錢度跟前踫了個軟釘子,見尹繼善已經回去,一轉臉見肖路還站在儀門外等著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驛館,把文書整理一下,該繳的繳到總督衙門文書房,該燒的燒了它,帶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磯碼頭。今晚我們就住在燕子磯,天破明咱們就走路!」說罷轉身便走。錢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搖著他肩頭笑道:「高爺您是生我的氣了!聽我譬講嘛——」高恆哂笑一聲,抬腳便走,口中道:「我沒生氣,你也不用譬講。大約你是想,我給我手下人謀發財門路才找你?你聽說沒聽說,『一木二鹽』?一個山海關道,管著東北木材內運,管著幾十個鹽場,想發財用得著尋你?實話說吧,我沒那個發財心,我下頭的人也一樣!想著雲南銅礦上萬的工人,一個銅政司新建衙門,比著道台大些兒,比著巡撫小點兒,用人的時候,送你那裡,幾年後能給他們保個官兒出來,你就疑到這上頭,我竟枉操了這片好心!」

  「我是師爺出身,懂得這裡頭的情弊。」錢度一身輕鬆,滿臉誠摯的笑容,和高恆並肩出總督衙門,口中娓娓說道:「銅礦是做煞子的?賣水的看大河——都是錢吶!一接這旨,我在北京家的門檻兒都被踢破了,都是薦人的,從王爺到部裡朋友圍住我那四合院。我一聽『薦』字頭就脹得老大!」他打了個寒噤,「高爺,你說做人怎麼就這麼難!我這個官在底下看,是個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滿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麥地裡的兔子,一轟就是一大群——」說到這裡,高恆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曉得你難了還不成?」錢度搖搖頭,彷彿口中含著個苦橄欖,笑道:「爺既然體諒了,這事該辦還得辦,跟我過來在書房招呼文墨的事兒,兩年下來,我準能保他們落個功名!」

  「好,爽快!」錢度老於世故,一縱一緊輕巧地來回一揉搓,打發得高恆周身舒泰,心中那點子不快早已丟向爪哇國去,一拍錢度肩頭,笑道:「我明兒出遠差,咱們一道兒到風彩樓去疏散疏散!」

  當下二人各回官轎,在轎裡換了便衣。高恆穿著月白洋布袍,洗得潔淨如水;腰間勒一條絳紅帶子,腳蹬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白淨瓜子臉,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顯得格外瀟灑飄逸。錢度卻另是一種作派:醬色湖綢夾袍上套著一件黑緞面巴圖魯背心,都是簇新沒下過水的。腳下穿一雙又厚又結實的「踢死牛」雙梁納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間灰白的臥龍袋旁吊著個繡花滾邊的檳榔荷包兒,脖子下頭還懸著一副茶色眼鏡,走起路來一步一搖;髮辮倒也齊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臉;加上頭沒剃,黑茸茸的前額短髮有半寸長,還略帶卸頂。他本來就老相,這麼一「打扮」,越發顯得窩囊。高恆不禁笑道:「活脫兒仍舊是個師爺!銅政司在外開府建衙,比藩台有錢,比臬台有權,好歹也得端起點官體來呀!怎麼一味這個打扮?」錢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貴戚,我仍舊是個師爺,再說我生就的醜,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恆道:「小娘愛俏,老鴇愛鈔,你可要吃虧了。」

  二人也不坐轎,一路散步轉出清涼山,又踅到桃葉渡、老城隍廟一帶留連了一陣子,品嘗了什麼怪味豆、雲片糕、冰糖葫蘆——還一人吃了一小碗涼拌粉皮黃瓜,待到秦淮河畔時,已是天將黃昏。正是春日漸長之時,秦淮河邊柳綻鵝黃,白絮如雪,一彎碧水清澈可見游魚,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昏鴉倦鳥翩翩歸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時候,在潺潺流水岸邊,女孩子們揎袖挽褲,裸露著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階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嘰嘰咯咯大說大笑,還有的哼著聽不清詞兒的小曲兒。河南岸十里繁華,千丈軟紅,各個秦樓楚館都已掌起彩燈,雕梁畫棟麗色紛呈。打開臨河的窗欞,隔著紗幕,傳來笙篁琴瑟之聲,河上的樓船畫舫也是張燈結彩,往來游弋,招徠著富商大賈、王孫公子。

  「金陵王氣黯然收。」高恆興奮地望著一河的繁華勝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聞聞這花香氣、脂粉氣——沒了王氣,色氣可更盛了呢!這都是李衛倡導的。熊賜履當年給聖祖上折子,請禁秦淮煙花。明珠說,一條秦淮河的稅,頂得上湖廣一省的捐賦,就作罷了。李衛來當總督,稅加兩倍,仍舊夜夜客流如雲。他就是靠這個還清了江南官員虧空的。」因見錢度發怔,問道:「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錢度是師爺出身,先頭跟田文鏡當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別說府縣官,就是三司衙門,連叫堂會的也沒有,生怕別人彈劾,更無嫖娼逛窯子的——田文鏡十分冷酷,官員們犯這個忌,他見一個拿一個,從沒有手軟過——後來在京城,他又跟了劉統勛。劉統勛雖比田文鏡近於人情,那份鐵面無私,似乎更難觸犯,也不曾沾惹過八大胡同之類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見外省如此宦情,一來感慨,二來有「頭一回作賊」的虛心。想獨自回到驛館,又怕得罪了高恆,也有點捨不得這裡的勝境,因而心裡迷惆一片。聽高恆這麼一招呼,錢度才猛地驚醒過來,說道:「哦——哦——我嘛——我心裡一直犯嘀咕:雲南銅礦幾萬工人,散處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後不管了,銅政司原先又沒有這套人馬,叫我怎麼著手——」

  「得了吧你!」高恆哂笑道:「你是想吃魚又怕沾了腥!告訴你,開國至今還沒有一個大員淹死在這條河裡的呢!什麼時辰倒楣的也是小官。虧你還是個師爺出身!」錢度囁嚅道:「王法平等,雖是官樣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給人看看的。你說的也不全對。」高恆笑嘻嘻說道:「比如這河水四尺深,這叫『法度』,對誰都一樣。你個子高過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沒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聖人制法原本就為下愚而設的。如果士大夫與庶民都『平等』,誰還去尊崇孔子這個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恆中堂,他忠於朝廷皇上沒有二心,不摟錢,文的武的都能來兩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搖身一變,成了中堂宰相!——那些窮秀才,巴著三年一考,舉人、貢生——進士,州縣府道兢兢業業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錯,還得政績卓著,苦巴巴熬盡了油,有幾個能到他那一地步兒的?想想仍舊是個不平等!你常去傅恆府,見他書房裡掛的那幅字兒麼?」他略一沉思,用手敲著腦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

  憑將別後雙紅袖,記取東風舊淚痕。

  吟罷笑道:「傅六爺的風流才調,戎馬倥傯間還能和女賊娟娟偷情兒,萬歲爺曉得也只是一笑。這一首可不是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裡南京頭號女侍書笑雪姑娘贈給傅六爺的,六爺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問我,我支吾著說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氣你知道,當場搗著我頭罵『鼻子裡插蔥,還和我裝象呢!我要不打聽個八八九九,就敢來問你?」

  錢度聽了,笑著還要問時,上游一帶簫歌篁曲,一艘畫舫輕搖飄然而來,船中間燈火輝煌,倩影綽約,一曲媚歌順風飄來:

  香舟歸去銀燈掌,繡戶輕珠網。拂塵拭鏡見顏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窩。薰香呼婢嗔他懶,怒語因郎軟。背燈微笑轉秋波,試問那人,今夜竟如何?

  軟語濃艷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起,又一女子輕輕唱道:

  燭影花光耀錦屏,翠幃深處可憐生,桃花著雨不勝情。偷覷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屬輕輕,牙根時度一聲鶯——

  唱著,那舫已漸漸駛近,聽著舫中似乎一陣竊竊私語,接著戛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蘭麝馥郁流香,佩環叮噹作響,錢度已是聽得神癡若醉。高恆一眼瞧見米黃色西瓜燈上亮著碗大的「鳳彩」二字,喜得眉開眼笑,跺著腳叫:「曹媽媽,曹媽媽——我是高永!快靠過來,靠過來!」

  「是誰呀?」

  燈影閃爍間,錢度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艙中探出身來,覷著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認出來,一笑說道:「是高大郎!從北京販磁器回來了?——船靠過去!」錢度小聲道:「怎麼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恆也小聲兒道:「這裡又不是在家,哪有那麼多的實話?逢場作戲嘛!」因見跳板已搭了過來,便拉了錢度一同上舫。錢度看那曹氏,雖說稱「媽媽」,卻也風韻楚楚,上身穿一領蜜合色棗花高領春衫,下身罩著石榴黃裙子,刀栽鬢角,頭髮梳得光可鑒人,鵝蛋臉兒上眉黛含煙,翹起的嘴角邊還有深深一個靨窩。高恆一上舫,二話不說,先摟著「媽媽」就親了個嘴兒,卻被曹氏嬌嗔地推了一把,幾乎倒在艙板上,逗得眾人前仰後合大笑。

  「大郎上回來多靦腆,現在越來越不老實了!」曹氏笑道:「這一年多你鑽哪裡去了?叫巧媚兒一想起來就傷心!上回有人去天津衛,照你說的地方去尋你,不但沒那個字號,連那條街也沒人知道——你大爺敢情是個騙子,騙我們這些沒腳蟹的麼!」高恆捉住她雙手只是不放,嬉皮笑臉說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麼一來就遇著你了呢?巧媚兒想我,你不想麼?」曹氏啐道:「越來越瘋了,沒瞧瞧當著客人,好意思麼?」

  高恆這才想到錢度,忙向眾人介紹:「這位錢爺是做過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經棄官經商,兩廣兩湖幾十處碼頭都有他的商號。他可是當今一個鄧通呢!不過,當官當了半輩子,卻有個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謝世,百無聊賴,我帶他一道出來散散心。你們可得好生侍候著。」一席假話被高恆正容說來,弄得錢度手足無措,通紅著臉連說「不敢」,早有兩個婆娘上來攀項拉手,拖著他一同到後艙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5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8 PM 編輯

十四 淫高恆夜筵鳳彩樓 窮易殃娘逃浮面山


  高恆、錢度一上畫舫,那舫立刻從來路逆水駛回。錢度這才知道,這舫是專門在河上游弋招客的,接到客人立即再送回鳳彩樓。錢度初到行院,被一群女人圍著,拘束得渾身冒汗,此時離得近,仔細端詳那些女子,雖然個個體態風騷,卻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婦人,色相已經凋零,濃沫艷妝遮不住額前眼角的魚鱗細紋。雖然親切得摟肩摩背,只覺得脂粉香陣陣襲來,熏得人頭暈,卻吊不起情欲來。高恆卻是如魚得水,丟了這個摟起那個,摸摸這個奶子,親親那個的腮,人人都是他的「小親乖乖」,又笑著對曹鴇兒道:「巧媚兒呢?怎麼不見?——這院裡都變了樣兒了。那邊草坪上起了好高的樓,叫什麼名字呢?這樓上樓下都油漆裝飾了,得多少銀子!可見你們生意好,毬挨得多,錢自然滾滾而來!」說得眾人哄堂大笑。高恆越發越來興道:「我可是下頭只長了一根,顧不了你眾位,快叫巧媚兒過來!」

  眾人頓時都笑得東倒西歪,一個女子端著酒杯,擰著高恆臉蛋給他灌了下去,笑道:「就巧媚兒好嗎!我們就那麼惹爺的厭麼?今晚我偏就要陪爺。爺自己品品,是巧媚兒好還是我的好!」「成!」高恆臉上放著紅光,「再拉上曹媽媽、巧媚兒,咱們四人同榻,來個三英戰呂布,卞莊刺三虎!」說著一把拉過曹鴇兒,將一錠五十兩元寶向桌上一墩,又拉那婆娘坐了他腿上,親嘴摸乳的口中胡嘈:「你不是『一沾酥」翠姐兒?你是好的!曹媽媽自己就叫『操媽媽』——我也嚐過的,今晚和巧媚兒比比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過了五十還坐地吸土呢。越是這樣的,倒比黃花女兒好玩兒——」

  錢度聽他們說得越發不堪入耳,裝作方便,踱了出來,仔細看那鳳彩樓,果然收拾得整潔華貴:四面竟沒有院牆,全部都是兩層歇山式紅樓,飛檐斗拱畫棟雕梁,樓上樓下廊邊都裝著紅木欄桿,新近才油漆過。廊檐下吊著各色彩燈,晃得滿院流光溢彩。大小丫頭,有的端茶、有的送酒,邁著細碎的腳步樓上樓下穿梭價忙,酒香、肉香、脂粉香到處飄蕩。樓上一個王八頭兒忽然高聲叫道:「巧媚兒姑娘來了!」兩個總角小丫頭,攙著一個女子從樓上西南廂一間房中走出來,輕盈的步子走向北房。珠簾響處,高恆已是笑著迎了出來。說笑著簇擁著那女子進北房。北房立時又是一陣嘩笑言語,卻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麼。錢度剛轉身要上樓,身邊一個門裡聽見「嘩」的一聲,似乎打翻了水盆子,接著一個男人粗聲罵道:「你這賤貨!浪著思量什麼野男人?好好的一盆水也會弄翻了,這屋裡剛鋪的氈毯——你看看,你看看!——污成什麼樣兒了?」他似乎踢了什麼人兩腳,一個女人用手帕捂著臉,蓬著頭奪門而出。兀自嗚嗚咽咽,哽得腳步都踉蹌不穩。錢度不禁一怔,正要問,那個男人穿著大褲衩子,上身打赤膊,追了出來,捽著婦人髮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壓著嗓子惡狠狠罵道:「賤蹄子,誰叫你不肯接客,老子就是要熨平了你!」接著又是一腳,踢得那女人在地上滾了兩滾,一頭撞在錢度小腿上,掙扎著,只是爬不起來。錢度見他如此欺侮人,橫著眼盯過去,說道:「你怎麼這樣橫?瞧她這身個兒,經得住你踢麼?不怕吃人命官司!」

  「回您老的話咧,」那人瞥了錢度一眼,立時便變成了笑彌勒,「她是我女兒,我是她乾爹,這是我們自個家事,客人您請隨喜——她是我們前年買進來的,別人十六歲就接客了,偏生她強,十九了還不肯開臉,我們開行院的吃的就是這碗飯,又不是義倉孤老院,就這麼乾養著她,怎麼成?」

  「當初買我的時候,說好的只賣藝,不賣身!」那女子躺在地上仰著臉說道,「你們這鳳彩樓是惡霸地獄!大爺呀——」她絕望地盯著錢度,欲哭無淚的樣子,「他們欺負我不識字,寫了一張假賣身契,逼著我接客過夜——我彈曲兒唱歌兒,沒少給他們掙錢——」她抽抽噎噎地哭訴著,曹鴇兒已經下樓,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髮整衣,絮絮叨叨連「埋怨」帶勸慰:「芸芸兒呀,我跟你說過多回,別沾惹王福祥那個老龜孫,凡事離他遠著點——怎麼就是不聽呢?他賭輸了,又吃得像醉貓似的,沒事不拿你撒氣找誰去?好了好了,快回房裡——」她轉眼照王福祥「呸」地啐了一口,說道:「你瞧瞧你那副鱉樣兒!除了打人還有什麼能耐?還不滾進去挺你的屍!就這麼豎在這兒現眼!」這才又換過笑臉,對錢度嬌聲道:「錢爺呀——快上去吧!高爺他們出彩唱曲兒呢——我安頓一下芸芸,就過來陪你們。」

  此時芸芸立在柱子旁燈下,錢度打量她時,瓜子臉,細腰身,體態是十分玲瓏,只是臉上鉛華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還有幾個雀斑,顏色不很驚人。錢度說道:「你們開這院,圖的不就是錢?她唱曲兒掙錢不也是錢?這麼作踐她,將來人也沒了,錢也沒了。曹媽媽,你甭和大爺我作這個相聲兒,給這個芸芸開臉是多少價,一年的包銀又是多少?你開個價兒我聽聽。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瞧錢大爺您說的!我可是當自己女兒看芸芸的!」曹氏紅了紅臉,媚笑道:「爺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賺這個錢,您出個本兒,連開臉在內,總共一千五百兩!爺台您要是手裡緊,我還可再放一點價!」「一千五就一千五!」錢度爽快地說道:「走,芸芸,咱們上樓去!」

  「不——」芸芸閃眼看著又黑又瘦的錢度,又果決地說:「我說過,不賣身!」話音剛落,便聽王福祥在屋裡又吼道:「你個死妮子,皮賤!」

  錢度一口便打斷了王福祥的話,「你不過是個王八,很貴重麼?——芸芸,我可憐你!不要買你身子,只買你個平安,三兩日裡我就要去雲南。陪我唱唱曲兒,好麼?」芸芸這才認真打量錢度一眼,見他忠誠厚道,滿臉的本分相。良久,她才點了點頭,低聲道:「那——我跟你走——」那曹氏早就笑吟吟走過來,竟親自扶著芸芸拾級上樓,溫言細語地說:「你跟了這位錢爺,可真是祖上八輩子修來的福!如今你是錢爺的人,誰敢再難為你,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頭,進了我們這行裡頭,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尋個好人家從良麼?你合了錢爺的意兒,這可是皇天菩薩——」好話就說了一車。

  三人說著話走進北樓正間,卻見靠東牆一溜坐著四個女子,手裡拿著笙篁笛簫,一個淡妝女子偎坐在西牆高恆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兒了,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綢,滾著梅花銀線邊兒,一舒皓腕,雪白晶瑩,手指纖細如削蔥,鵝蛋臉粉裡透紅,艷色誘人。若論身條兒,比起芸芸來卻胖了許多。巧媚兒只向門口瞥了三人一眼,低頭小指一勾,那琴「咚」地一響,東邊四人忙奏和聲。巧媚兒頓開歌喉,手中抹挑勾劃,鶯啼燕囀唱道:

  雙蛾入鬢鴨堆綠,春蔥細削纖纖玉。故故劈蓮仁,心兒裡有人。綠窗幽語切,同坐玲瓏月。秋水一眶明,蘸人心上清。

  略一轉調,又唱《清平樂》:

  酴醾架後,鴻影翩來,驟覓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繡,牆邊瞥露裙紗,牽衣爭道無差,卻聽雪夜高叫,烏雲落滿桃花!

  「好!」高恆雙手高舉鼓掌喝采,眾人也都轟然叫妙。曹鴇兒嘆道:「咱們南京,二十年頭裡的金嗓子是陳萊娘、蔡玉韻、尹惠姐和柳湘蓮,我都聽過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斷玉,無論遠近,曲兒字兒都似從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臟六腑都攪得烘烘價熱!巧媚兒今兒唱的,只是底氣有點不足,二十年來是沒人比得的。」高恆便笑著招手道:「老錢!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來了——快來入座,罰酒三杯!」又笑著對芸芸道:「怎麼,動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點比不過這位夫子,怎麼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吶,真得講點緣份!」說著便伸手摸芸芸的臉,卻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經點!我不愛小白臉兒麼!」惹得眾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經就正經——」高恆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兒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幾手叫我們開開眼!」芸芸這才回嗔,微笑道:「這還是個禮數。」遂從牆上摘下琵琶,略一調弦,清冷之聲頓起,四座肅然,聽她唱道:

  紅塵小謫,恨今生誤了玉京仙宇,回首紅樓繁華夢,勾起柔情萬縷。汲水澆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釵曾聚。萬竿修竹,瀟湘風景如許,顰卿顰卿,我亦為汝惋惜——

  高恆聽得眯著眼,手按拍節,錢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開眼問道:「這唱的是《紅樓夢》!你居然見過這書?這歌詞又是誰寫的?」高恆也道:「怪道的,聽著耳熟。『顰卿』不就是林黛玉麼?我在傅六爺家見過,連抄本他都捨不得借我看。坊間又沒有這書,你怎麼有這麼大的緣份?」芸芸抿嘴兒笑道:「你們說的『傅六爺』不就是當今正牌子的國舅爺麼?滿口都是謊話,說是什麼生意人,又是什麼皇商——掉了底兒了吧?我看你們也都是官兒吧?——這詞是罷了官閒居的一個老探花寫的,叫劉嘯林,從他那兒我借看過幾卷《紅樓夢》抄本兒,實實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書。劉先生在這裡留了幾首吟《紅樓夢》人物兒事情的詩呢!」說罷,略一沉吟,目送秋鴻,手揮五弦,裂石穿雲地又唱道:

  血淚迸紅雨,名士多愁工寄託,拼為佳人辛苦,癡憶茫茫,空花草草,且自調鸚鵡,問誰相與,迴腸轉出淒楚——

  「這是詠黛玉的葬花詞的——」她輕吟了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呆呆的,竟自迸出淚花來。

  巧媚兒眼見芸芸一出場便佔了先枝,心裡很不是滋味,上前搖著高恆肩頭道:「天不早了,咱們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會,還拍手叫絕呢——叫芸芸陪錢老爺吃他們的合歡酒,我給你唱體己兒曲子!」

  「好好!寶貝兒,冷落了你了——」高恆拍著巧媚兒的手,正要起身,見自己的貼身長隨賈四匆匆走來,便問:「什麼事?」

  「回老爺話,」賈四後退一步,躬身說道:「南昌老茂棧劉掌櫃的從漕運上過來了二十船鹽,一路都沒事,到南京海關叫關上的吳守備給扣住了。他們沒帶鹽引,關上要全都沒收,沒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這才暫押著沒有抓人。他們急得熱鍋螞蟻似的,無論如何請老爺走一趟——」高恆道:「這用得著我親自去?帶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們出來,回頭把鹽引補上不就結了?」

  那賈四連連答應,卻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來了兩個司官,在驛館坐等老爺——」「你告訴他們,」高恆截斷了他的話道,「我明兒一早就離南京到四川,已經不管這裡的事了,請他們回步。」賈四嚥了口唾沫,說道:「奴才說了,一個黃大人,一個葛大人,坐著不走。說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庫銀沒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隸藩庫共調了六十五萬兩銀子在石家莊,要密運四川。怕路上出事,聖旨叫老爺親自主持押運,請老爺即刻北上,到鳳陵渡接銀子——」

  「行了行了!」高恆愈聽心裡愈煩:這麼機密的事,這殺才當著婊子們在妓院裡就全兜了出來——一邊起身整衣,一邊罵道:「你只說『有旨』不就夠了?窮嘮叨你娘的沒完!」又向曹鴇兒、巧媚兒等人歉意地一笑,說道:「我就是個官,這回再也瞞不過了。你們陪錢爺說話兒吧,過些時我再來——」說罷匆匆去了。那一群鴇兒婊子都送了出去。

  錢度見高恆突然離去,心裡一陣慌亂,從懷裡抽出兩張銀票,對芸芸說道:「這一張是二百兩,我給你的體己,這是一千兩當作贖銀。明兒我再送過來五百兩給你媽。好好歹歹你不至於再受那些骯髒氣了——我也要走,明兒有空我再來看你——」那芸芸淚盈盈的目光盯著錢度,良久,突然臉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問道:「你——真是個好人。你只是可憐我就這麼花銀子——看不中我麼?」

  「哪裡的話——」錢度越發侷促不安,結巴著說道:「這要自個兒情願。我這把子年紀,也長得醜——再者,我也不慣這裡的場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淚大滴大滴地滾了出來,搓弄著衣角拭淚泣聲說道:「一個女人落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挑人的去處?把我贖出去——三千兩銀子就夠了——我做一手好針線,給你太太當奴當婢——怎麼都成——」她突然下了決心,起身撲在錢度懷裡,溫聲說道:「今晚——你別走了——」

  錢度擁著她,用手輕輕梳著她的秀髮,頭暈乎乎的如在夢中。正要說話,那曹鴇兒一掀簾子進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們去送客這一霎兒,白牡丹就會了呂洞賓——秀英,蘭彩兒,英姑——過來吃他們的合歡酒!」於是眾人便一擁而入,屋裡頓時又是珠搖翠晃,芳香流溢。讓人叫巧媚兒時,來人說,「姑娘乏了,明兒過來給姐夫姐姐賀喜——」

  ※※※

  易瑛一干造反義軍在山東聚眾不成,籌糧失利,一敗於黑風寨,二敗於桑橋,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草坪又遇當地土匪強襲,雖然勉強勝了一仗,卻是立腳不住。清點人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裡邊還摻和著劉三禿子黑風寨的十幾個人。和眾人商議,有的主張殺回山東,官兵既在那裡得手,此時決然沒有防備,燕入雲主張從豫東先進大別山,再到桐柏山裡紮根休養。胡印中原是劉三禿子部下,已經生了嫌隙,此刻處境尷尬,什麼也不便多說。劉三禿子是被官軍逼著裹攜進來的,他雖匪性凶殘,心眼兒也還夠用,知道一離開易瑛,立時就要落入天羅地網,只是一味地巴結易瑛、燕入雲等人,生怕趕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麼見識來。皇甫水強卻認為豫東大平原無遮無擋無糧無草,不到大別山就會被官軍發覺圍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裡盤一處寨子紮住根,穩住了再徐圖大計。不料在攻打鑽天嶺時,又遭官軍突襲。劉三禿子見兵匪合一夾攻上來,乘機內訌,要殺易瑛「將功贖罪」。一夜爛仗打下來,她自己的四名女侍雷劍、喬松、韓梅、唐荷,韓、唐斷後失散不知去向,雷、喬二人也都受了重傷,易瑛連夜敗退到浮山女蝸娘娘廟,檢點人數時,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馬匹、銀兩和乾糧,一概丟失得精光。

  此刻夜闌更深,女蝸娘娘廟翹翅飛檐,靜靜地矗立在藏藍色的晴空裡,浮山頂上,一鉤彎月將慘淡月光灑落下來,依稀映著坐在白石階上的這群落難人。那群男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廟門東邊廊下避風處,有的鼾聲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煙。易瑛和喬松、雷劍則在廟門口相互偎依著,誰也沒有說話。喬松胸前受傷,半躺在易瑛懷裡,不時地發出輕微的咳嗽聲。雷劍吊著左臂抱著劍,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著頭不言語。只有強勁的山風時而呼嘯著掠崗而過,發出嗚嗚的哨聲。

  聽著喬松已經呼吸均勻地沉沉睡去,雷劍趴在腿上不再動彈。易瑛輕輕放下她們,解下身上披風給她們蓋上。邁著疲困的腿踱到一塊大石頭旁邊,望著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鋪人。雖然容顏嬌艷,彷彿二九少女,其實已經年過四旬。自她記事時,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後謝世。六歲的易瑛就以討飯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靜空見她可憐,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無色」。每日照顧庵中香客上供的饌果、香火錢。另外作些灑掃庭院、開門閉戶的雜活。她名叫「無色」,但人卻越長越嬌媚,一雙纖手皓腕潔白如玉,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脫脫鮮靈靈地令人一見忘俗。別說桐寨鋪的人,就是過往的京華權貴、兩江大賈也常慕名駐足,借口「送香火錢」,來庵裡一睹芳容。有些人肚裡還打著蹧蹋菩薩的念頭,三天兩頭來攪擾。

  康熙五十九年靜空圓寂,臨終拉著她的手微聲說道:「我問過觀音多少次了。你不是這廟裡人,你另有正果。孩子,當初收留你為你年紀小,無家可歸。如今我去了,你在這裡是待不住的,你聽我說,不拘怎樣,有個好人家,你還俗嫁了吧——這是你的命!」

  果然靜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難過了。她身上常常帶著剪刀,上午辰時開門,下午申時關門。一干浮浪子弟,光棍閒漢有事沒事盡著來庵中廝混,到晚間丟磚撂瓦隔門褻語乃至撬門砸窗無所不至,嚇得她終夜心驚肉跳,終日神思不寧,有時吶吶自語、有時無端哭笑,落了個半瘋半癲的症候。見她動不動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時無人敢招惹她。

  忽然有一日鎮上來了個道士叫賈士芳,在庵東空場上演法。看熱鬧的人圍了許多,賈士芳還帶著一老一小兩個道士共同演法。打場子發科畢,賈士芳立刻端了個空升,沿圈化緣,只有易瑛獻了一些食物,轉了一圈連一文也沒收到,賈士芳仰天嘆道:「桐寨鋪乃是豫川道上名鎮,想不到人人都是吝嗇鬼!」旁邊的閒漢們也大聲回口:「桐寨鋪過往走江湖的千千萬,也沒見過一個戲法不變就伸手要錢的!」

  「這說的也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賈士芳微笑著收科作揖,對老者道:「飄高師兄,向這裡高升米店借米一升,掙來錢還他們一斗!」那白鬍子老者答應一聲,端著升到街旁米店,宣一聲「無量壽佛」便揖手化緣。這米店林老闆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劈肉,臭蟲皮上刮漆的角色,哪裡肯結這個善緣?躲了裡頭不出來,夥計笑道:「給你一粒,你要種出米來,我就化給你!」就在米籮裡撿了一粒米丟了升裡。飄高也不申辯,笑著一躬去了。賈士芳也不惱,粘出那粒米,對眾人說道:「這是高升米店的福緣。」便就腳下種了進士,又問米店夥計:「問問你們掌櫃,這米長出新米,施捨給誰?」這時掌櫃的已經出來,隔櫃台笑著指指白衣庵高聲道:「給這庵裡無色姑姑兒,說不定你能化出個歡喜菩薩呢!」

  易瑛此時正躲在東門縫兒後瞧動靜兒,猛聽扯到自己身上,嚇得一縮,回頭便走。那飄高手執量米升,在廟外單手一揖,栓得緊緊的廟門竟無端「呀」地一聲敞開了,便聽眾人雷價喝采。易瑛躲在正殿裡,嚇得攀著供獻卷案,閉著眼只是喃喃唸誦:「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她渾身瑟瑟發料,臉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合掌蜷縮成一團,靜待著這位有法術的道士闖進來。但飄高卻並沒有進來,只一稽首,在廟外溫聲說道:「女道友何至如此驚慌?貧通只通告一聲,預備著高升米店化緣給你!」易瑛本來還想出去瞧瞧,聽他吆喝這一嗓了,嚇得「砰」地關上了門,躲進禪房坐在蒲團上,意馬心猿地唸誦《多心經》。

  空場上賈士芳孤拐臉沉著,手指方才種米之處唸唸有詞:「九天都王君,敕五方隱身,聽吾之法令,遂昏之難行,一切遠密意,勿停利服巡。一攝諸異法,眾神奉行,所以適我意,問信九天君,違吾法令者,奉斬爾身形!——急急如九天皇人帝君律令敕攝!」可煞作怪的,恍然之間「種米」之處便竄長出一株禾苗,碧葉青梗亭亭玉立,此刻眾人已經看傻了,人人瞪眼張口躬腰伸頸,滿場聚了千餘人,寂靜得一聲咳嗽不聞,連米店的人也都站在櫃上看得瞠目結舌。賈士芳腳下踽步是斗,端一碗水吸了一口,「噗」地向禾噴了去。目不轉瞬間一柄穀穗緩緩抽出,慢慢變色發黃,那狼尾巴似的穗子兀自不停地向外延伸。人群先是一陣驚訝的竊竊私語,接著便雷轟一聲喝采:

  「好!」

  那穀穗已是長到四尺有餘,壓得禾苗也彎倒在地,賈士芳蒼白的面孔泛過一絲笑容,對老者和小者大聲命道:「飄高、姚秦,搓米接米!」

  「是!」

  一老一小齊聲答應,那叫姚秦的小鬼頭只可四五歲,雙手捧著米升一屁股坐在地下,老者飄高雙膝跪地捉了穗頭在掌中,雙手對搓。只見黃燦燦的米簌簌從掌中漏進米升裡。

  易瑛正在神壇前盤膝默坐,聽見身後板壁間窸窸窣窣聲音響動,她還以為米櫃中有鼠,轉身看時,見從板縫中粒粒黃澄澄的小米滲脫出來,心中不免詫異:米櫃已經見底,怎麼會有這麼多新米灑出來?易瑛起身開了隔壁庫房立時驚呆了。原來搭在米櫃上的麻袋口袋都靠在牆邊,鼓鼓囊囊像一隊吃飽了的士兵排成一排!她搶上一步打開米櫃,裡邊情形更叫她大驚失色!米已有了多半櫃子,三個「米泉」像翻滾的粥鍋仍在不停地湧動,米還在往上漲!她像夢遊人一樣在屋裡轉了一匝,突然清醒過來,驚恐地尖叫一聲奪門而出,在廟門口拌了一下,幾個翻滾跌出去一丈許,對著看熱鬧的人,指著廟說道:「米!廟裡——米!」說完便暈迷過去。兩個女人過來攙扶,十幾個壯漢一擁而入進廟,頃刻間又飛跑出來,邊跑邊叫:「廟裡——廟裡米庫已經裝滿,還在往外淌!」

  人們轟地炸了群,有的竄進廟裡看,有的湊到姚秦跟前看搓米,他們一直疑惑這小米升怎麼會裝那麼多米,又不知怎麼會搬運到廟裡,想瞧個究竟時,賈士芳笑道:「既已化緣滿足,高升米店功德也作夠了!」一把拔出穀種扔掉,那米也就不再搓了。一大群老婆子女人見他如此神通,「忽」地跪了一大片,頂禮膜拜,雙手合十唸佛:「阿彌陀佛——活神仙現世——南無觀世音菩薩,有靈有驗救苦救難——」米店林老闆原也和夥計們一道看熱鬧,一回神卻見原來存米的庫房空空如也,他又驚又怒又是肉痛,大叫一聲:「這是妖道!煽惑人心,拿了他們見官!」幾個店夥計呼喝一陣子互相助威,各人把自己捶得鼻血長流,怪叫著衝出米店,直撲賈士芳,形容直如鬼魅,驚得大人小孩都閃出路來。

  「這種東西只能魘鬼妖之類,焉能魘神?」賈士芳冷笑一聲道:「太可笑了!」以口噀水「噗」地一噴,戟指說道:「住住住!」那幾個夥計瞀然間已停住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忘記了自己該幹什麼。賈士芳直趨米店,對呆若木雞的店主伸出左掌,上面寫「殺兄佔嫂霸產滅門」,又伸出右掌,上面卻是「摻沙兌土短斤剋兩」,笑著問道,「認得這字嗎?」

  「——!!!」

  「你的罪,本地城隍已經牒文呈報中岳大帝。」賈士芳臉上亳無表情,聲音像結了冰似的冷:「冤魂一呼九幽震動,大帝已拜折上奏,你大兒子二兒子已死,三兒子也患噎食,命在春秋之交,不久雷部一到,居家化為灰塵,還有興頭和白衣庵爭這幾石米?」

  「活神仙!」店主像被焦雷猛擊了,雙膝一軟便癱跪地下,但這只是一霎間的事,便立刻挺起身子,雙手猛地摟住賈士芳的腳,渾身瑟索著,用不起人調的嗓音哀懇:「快救我,快救我——錢——我散——米——我捨——只求饒了我的命,給我留下一條根——」他怪聲怪氣似號似叫如哭如泣的聲音傳得很遠,大白天兒的,聽得上千的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賈士芳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喟然長嘆一聲說道:「拆了這米店,捨財修善。你一家給這白衣庵守廟,寄名到觀音座下,或可脫了大難。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可審量仔細!」

  「是,是,是——」老闆通身大汗透濕重衣,連連稽首皈依:「從今以後,從我而起,我們林家子子孫孫都是佛門子弟!」賈士芳卻不再理會他,轉身走向易瑛,審視她良久,說道:「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可惜你華蓋不全,不是我門中人,留一卷書給你,好好習修,日後你另有正果!」

  ——一陣料峭的山風吹來,易瑛打了個寒顫,朦朧西斜的月色更加灰暗,滿山的白石頭如虎踞狼蹲,遠山近巒起伏不定,彷彿在無聲地流動,又像幢幢的影子在跳躍嬉戲,給人一種詭異神祕的不安。賈士芳臨走時說,「你是女蝸娘娘座下金童,男轉女身,經歷人間苦難後還歸本位。」此地浮山,據說就是女蝸煉石補天之處,山上白色浮石都呈蜂窩狀,扔到水裡有的竟能漂浮起來,據說是補天時燒化了的石液浮沫凝成。如今山窮水盡敗退窮途,剛好就落腳在女蝸補天之處,冥冥之中莫非有什麼天意——是要在這裡「歸位」而去,還是由這裡重新生發,再造一個大局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這裡藏著她的「天書」,就是賈士芳留給她的《萬法祕藏》。這部看去並不十分難懂的書,她已經修習了近三十年,裡邊顛倒陰陽、遁甲之術應有盡有,甚或煉石成金,撤豆成兵的法術,也都述之甚詳。使她大惑不解的,上頭的大法術,背著人演練,幾乎次次都有效驗,臨到強敵環伺,一百次九十九次不能如意。請神扶乩,捉鬼擒狐,祛災禳病這些小法術,倒是一行便通。臨陣殺敵,定身法定不住人,撤豆也還是豆!自從雍正元年,桐柏縣以「妖術惑人」派兵捉拿她,被她用噴火煉形術擊潰,率徒眾扯旗造反,立「真主」,樹大旗,替天行道,先敗於九峰山,隻身逃往湖廣、江西,演法收徒,再敗又逃——二十多年,除了「易容術」使她仍保持著二十許歲姣好容色外,其餘法術時靈時不靈,總歸從來沒有派上大用場!

  她睜大了眼睛,從紫微星座細細端詳,找到了她自己的星座,「天清神座」。紫黯色的天穹像一口釘滿了銀釘的大鍋扣在茫蒼蒼的群山上,每一顆星都是那麼明亮,一明一滅神祕地閃爍著,顯得那樣不可企及,不可思量——陡然間她想起書中前言說的:「以道勝人,以法驅邪。道不勝法,則法無所用,道勝法,則法不必用。以法助行道則道倡,道既倡,行道可也,不必用法。此宗旨,學者不可不知也!」恍然之間她似乎悟到了什麼,目中晶瀅一閃,自語道:「原來如此,小法術只是用來行道的,不是用來殺敵的。法術要能改天換地,上天何必假手我?——」她囁嚅著仰面望天:是乾隆有道,還是我奉的「真主」有道呢?但上天太高太遠,無數的星星向她眨眼,卻不回答她的疑問。

  「聖使——」

  一個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易瑛從遐想中收神,回頭看時,卻是吊著繃帶的雷劍,便道:「怎麼起來了?有我在這裡守風呢!這裡斷然出不了事——要是冷得受不住,男女各點一堆火。」

  「不算太冷。」雷劍說道:「韓梅和嚴菊她們問咱們去向呢,咱們要不要答話?」又指著左側山下道:「您瞧!」

  易瑛向下看時,果然見幽暗不見底的谷中燃起一道弧形的篝火,似乎還有人在來往添柴。此時燕入雲、皇甫水強和胡印中等人也都看見了火光,都湊了過來計議。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5 PM

十五 情馬無韁陽溝失事 窮途計短議劫王綱


  「那是唐荷他們在打招呼。」燕入雲邊走過來邊道:「方才聽聖使說點火,我看使不得。妖兵追得急,這裡一點火幾十里都看得見,不是招蜂入懷麼?派個人下山接她們就是。」皇甫水強接口道:「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她們不見我們動靜,能守在老地方?這地方方圓幾十里都是白浮石,根本沒人家。大股妖兵還在長治南邊,小股的不敢來招惹——聖使,只管點火聯絡!」燕入雲隱隱覺得這個皇甫水強有點跟自己過不去的意思,但他無權禁止他和易瑛說話,遂冷冷說道:「點火招來敵兵,我先割了你的頭!」

  皇甫水強是一枝花起事時的首領,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望還在燕入雲之上。自從燕入雲入伙,一來武藝比他好,也比他年長幾歲,江湖上手面廣,很得易瑛器重;二來燕入雲對易瑛另有一份旖旎情意,也確是忠誠不二,所以事事容讓許多。燕入雲自覺舉足輕重,有時說話就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見他此時還擺款兒,皇甫水強不禁怒從心起,輕笑一聲說道:「誰封過你是總管麼?這幾年我都讓著你,為的你是富貴人家,混我們這堆裡來不容易。你就越發囂張!是你拉著聖使去江西,我們才倒這血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幾千人盤佔個大寨子,官府十次剿也沒動我們一根汗毛。現在你還敢擺譜兒——不瞧著聖使面子,兄弟們早他媽屠了你了!」「你有這個本事?」燕入雲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皇甫水強,語言中透著巨大的壓力:「充其量你也不過是個土寇!」「土寇我自認了,你是英雄麼!」皇甫水強立刻反唇相譏。「我們在聖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廝殺,性命相撲,沒有別的心腸!」

  「行了!」易瑛斷喝一聲,二人都噤住了口,易瑛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打窩裡炮!——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一直很受易瑛信賴。但他畢竟入夥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入雲對易瑛的情分,只要誰略靠近了點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對燕入雲不但倚重,也確實在私情上很有好感。燕入雲自有一夥人。皇甫水強在下頭深得人心,這也是洞若觀火的事。他是剛剛入夥的人,不敢蹚這汪渾水。胡印中思量許久,輕嘆一聲說道:「我想,還是聯絡一下的好。一來是自已兄弟姐妹,二來山下情形不明,叫到一處,聽聽有什麼消息,好走下一步棋——當然,也許會招來官軍,不過官軍未必有這個膽量,他們屬耗子不屬雞,人不上千,動都不敢動的。」

  「點火,把廟裡窗欞子拆下來點著,加一堆火,叫韓梅她們快來會合!」易瑛吩咐完,突然覺得渾身疲倦,坐在石頭上道:「兄弟們把信火點了還去歇著,咱們幾個議議,走好下一步棋。」

  彎月形的篝火點亮了,廟裡的窗欞、幔帳在火中發出乾澀的嗶啪聲響,左浮山的絕頂上焰騰燒起。幾個造反頭領抱劍倚石兀坐,像幾尊石像一動不動,都在深沉地思索。許久,燕入雲才粗重地喘息一聲,說道:「我們吃虧吃在沒有錢。在山東南邊一下子鼓搗了兩千人,由於沒有銀子供餉。兵器,都是鋤頭、鐮刀、杈把、掃帚怎麼打仗?聖使的規矩不許打家劫舍。可那是在桐柏,大山裡種一點,打打獵也就能應付了。在外頭還這樣就不成。打一個大富豪,我們就撐起架子了。」

  「這麼一味地跑不是辦法。我們得有個窩。」胡印中道:「梁山好漢也吃過敗仗,一進水泊,官軍就拿他們沒辦法了。我入夥時咱們還有幾百人,其實官軍沒有殺我們幾個,多數是跑散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麼奔下去了。」燕入雲道:「我們其實一直在找窩,只是力量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強好像專門要和燕入雲作對,輕咳一聲道:「我們找的都是別人的窩,桐柏山的窩我們自己把它丟了不管。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我們現在並不強。」他頓了一下,又道:「我覺得南邊比北邊好辦。過了黃河,我們就沒有得過利!其實在井崗,雖然打散了,我們首腦都在,只要官軍一退,招呼一聲寨子就又拉起來了,聖使在那裡人們還是當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著聽,她的感受與眾人不同。她覺得朝廷似乎氣數未盡,還在蒸蒸日上。她以法術傳經布道,濟世醫人,每逢那裡有災就去災民中演法,信民是不少的,徒眾卻不多,真正知道她紅陽教圭旨的就更少了。就這些受災地,朝廷也隨即有旨免捐免賦、發糧賑濟,還有醫藥供應也都及時,簡直無縫可鑽。往往她要殺的貪官,朝廷也查辦了。老百姓沒良心,求治疾病時虔誠到十二分,病好了也就撂開了手。想到這些,也真令人心灰意懶——她垂下了頭,突然又警覺地抬起來,「我是奉天行道、殺賊除妖的聖使,怎麼能這樣想?」思量著,已定住了心。緩緩說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目下朱三太子的世子尚在呂宋國蒙塵,沒有歸位,真主不在域內,我們摸索著幹,難免有差錯。但如果都不幹,世子歸來連個定居之處也沒有,這是不成的。所以我是有些操之過急,只想一日之內揭竿而起,天下景從——我們是得想辦法佔個地盤,在桐柏山和井岡山我們吃過虧。吃的虧是因為只有一個老營,給人一踹就樹倒猢猻散。看來還是要向南,回桐柏去,那裡連著大別山,又通著伏牛山,多建幾處營盤互為犄角,互通聲氣——今天在此的我看不會再有二心的了,大寨有了分寨,可以各自帶兵,也省得我總是親自出馬孤軍奮戰。至於餉,我們可以在直隸、山西劫幾個大戶,分些浮財給老百姓,細軟我們帶走。將來的餉源,只能從官府身上打主意,一味打家劫舍就違了我們的教義,那就變成了劉三禿子那樣的草寇——我們雖然受窮,還是王者之師嘛!」

  眾人原都是因為一敗再敗,各自有些意見,惱火得很,其實心中還是尊敬易瑛如天神,對自己這些看法也只模模糊糊的,並不認真。易瑛如此虛心,一概接受,大家都十分感動,遂又鼓起興頭來,燕入雲笑道:「我最愛打富濟貧!我們手裡有傢伙,想籌幾個錢糧還要向那些臭財主借!不是我說,當初在太平鎮要聽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衝爛了馬家,劫了糧就去攻寨子,這會子不定我們還在黑風崖上吃酒消夜呢!」他說得興奮,直想站起來,皇甫水強卻道:「那地方不成,容得下劉三禿子,容不下我們。那裡離北京那麼近,一道旨意,濟南、保定兩頭出兵夾擊別說吃酒消夜了,怕只有火槍子兒能吃——」他看了看暗中的易瑛,突然頓住了口。燕入雲見他如此釘著自己作對,心中不禁大怒,手摸著劍柄捏得出水,強忍了沒有說話。在僵持難堪的氛圍中,一個弟兄喘吁吁走來稟道:「韓梅、唐荷她們上來了,還帶著三十多個人!」

  「三十多個?」易瑛心中一喜,立刻又斂了笑容,「有外人麼?」

  「沒有。全是我們打散了的自己兄弟!」

  「好!」易瑛頓時精神大振,笑著對眾人道:「女蝸廟前這一聚,看來我們氣數還會旺起來!瞧瞧她們去!」

  眾人剛站起身,韓梅和唐荷二人已經踉蹌著走過來。熊熊篝火中,只見二人頭髮蓬鬆、衣衫襤褸,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的臉龐上帶著疲倦已極的憔悴之容。見了易瑛,兩個人撲身跪倒在地,抽咽了半晌,「嗚」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聖使娘娘——我們沒有打好仗——七十多個兄弟只活著回來這三十多個——」韓梅哭得渾身顫抖,「——失散這六天,我們白天躲在山裡,只有晚間才敢走路——遇到一個砍柴老漢告訴我們,娘娘往這個方向來了。一路上還有幾個逃跑了的——要是再尋不到您,我們只好自殺了——」唐荷哭得淚人兒一般,抽泣著道:「其實官兵倒不敢窮追我們,惡虎鎮丁百萬家一百多個莊丁,死盯著我們不放——我們殺他們退,我們走他們追——到處都是他們的佃戶,不敢接濟我們——我們又累又餓——路也不熟——他們抓一個殺一個,割了兄弟們耳朵去報功——」說著又嗚嗚咽咽放了聲。

  「回來就好,我們見著就好了。」易瑛聽她們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卻也能體會到她們一路上淒涼奔波、悲苦無依之狀,由不得心中一陣酸熱,眼圈便紅紅的,長嘆一聲挽起她們。說道:「我們已經商議好,打回桐柏山,在桐柏、伏牛、大別山紮住根、慢慢跟朝廷熬!」她的瞳仁在火光中灼灼生輝:「此地只可暫居不可久留。稍稍歇息一下,我們從風陵渡過黃河。河南是我們的老盤子,有了餉一招呼,人馬立刻就能拉起來!」韓梅聽她說到「餉」,眼睛一亮,說道:「聖使,見了你只顧歡喜、傷心了,正有件要緊事稟報呢!——南京皇舞棧派人來了,說有一套大富貴,六十五萬兩鏢銀要在石家莊聚齊解往四川。韃子們在四川和金川人開仗,糧餉如今還是祕密,不能用大隊官兵護送。請聖使派人截下來,聖務上頭好用。」

  易瑛尚未答話,燕入雲已聽得心癢難耐,插口便問:「押運的是誰?皇舞棧在南京是什麼身分,怎麼知道這麼重要的線兒風?」突然想到這是不該問的,便打住了。易瑛因問道:「來人呢?」

  「我沒有見——我到老茂客棧去打聽聖使娘娘下落,是二癩子告訴我的。」

  「他沒說這些銀子過路了沒有?」

  「肯定還在石家莊,老茂家已派人尾上了!」

  「押運的是誰?」

  「官府是按省遞交,暗地護運。南京那邊已經派了個高國舅到鄭州接鏢。隨鏢銀行走的叫黃天霸,是直隸黃家老鏢行的——」

  易瑛不易覺察地皺了一下眉頭,止住了她的話:「餘下的我知道了——你們到那邊歇著,喬松肩上受傷,也該換藥了,你們照顧一下。」

  「是。」韓梅和唐荷打了一躬,退了下去。易瑛見雷劍也要去,擺手道:「你們得隨時有人跟我,你留下。」又問眾人:「怎麼樣,這銀子取不取?」

  燕入雲一挺身子說道:「取!這是皇鏢,取一票我們多少年都用不完。別說六十多萬,就有十萬銀子,豎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有人有糧有餉有兵器,我們橫行天下,怕誰?八旗滿人是一堆豆腐渣,漢軍綠營能打一點都在西邊省份。打下幾個州縣作我們的營盤,不比鑽山溝受那份悶氣強得多?」皇甫水強也被「六十五萬」這個數字拱得心裡發熱。說道:「我看也是先取下來再說!這個機會太他娘的難得——不但沒有大隊官兵押送,而且路也遠,山路也多,截了鏢,我們也容易躲藏。」燕入雲笑道:「有銀子什麼事辦不下來?憑我昔年的交情,加上銀子怕沒人入夥?大隊人馬我們也拉起來了!」蹲在一旁的胡印中卻覺得不妥:官兵能容你從容不迫地弄到銀子,又就地招兵買馬?他覺得是笑談,但他深知自己在這裡是個孤客,人微言輕,一開口就要得罪人,便也附和道:「截鏢我沒說的,要想想截不到,失了風怎麼辦?截到了,也要有章程,不至於臨時手忙腳亂。」燕入雲已經被「六十五萬」燒熱,見眾人都無異議,心中大喜:「這裡初一、十五是廟會,平時沒有人。正好我們休整幾天,吃得飽飽的做這個大案。我們窩囊透了,也該換換氣兒了。」

  「只能智取,不能硬來。」易瑛說道,「這次一定要成功。我們實在贏得起,輸不起了!」她從懷中取出一把黑豆,望著北斗踽步作法,口中唸唸有詞:「我身倚浮山,浮山護我身。女蝸為我呵,護我法身存。上元將軍,唐護吾身;中元將軍,葛護吾身;下元將軍,周護吾身。東方東九夷,西方西六戎,南方南八蠻,北方北九狄。中央真兵,常侍吾側——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燕入雲正自暗笑她這個時候還要搗鬼,卻見易瑛將一把黑豆撤了出去,噀血向火咈然一噴,那殘火本就不旺,頓時熄了。猛然間人們都像墮進無邊的黑暗之中,但見四周幢幢鬼影來往跳躍,似乎在搬運什麼。人人心中凜然畏懼,過了一會,月色復明,再看時,滿地都是山雞野兔,似乎扭了筋一樣在地下掙命。

  「燒吃了牠們充饑。」易瑛透了一口氣,疲倦地坐在大石頭上。

  這群人在浮山女蝸廟裡歇息休整了三天,化整為零下山,都在老茂客棧住腳。又密密商議了取鏢計劃,專等黃天霸到來。那燕入雲劫鏢是個行家,布置籌劃精密妥當,眾人俱各服氣聽命也不在話下。

  ※※※

  黃天霸這趟官鏢押得提心吊膽。黃家自從前明天啟年間為朝廷押過一次軍餉,將三十萬兩銀子從北京安全送往洪承疇軍中,在江湖上走響了名頭,戶部贈匾「金鏢黃家」,百年來幾乎沒有失過風。四代人傳到黃天霸手裡,便到了極盛時期。走鏢護銀講究鏢行鏢手三硬。「腕子硬」是說要有武藝上的真才實學,能拼不怕死,但單是憑腕子硬還遠遠不夠。綠林英雄中功夫硬的有的是,不結交好這些人,天大的能耐也要認栽,因此還要「面子硬」;有這兩硬,小鏢可以走得了,但走大鏢,成千上萬的黃白貨招人眼紅,腕子、面子都靠不住,還要地方官紳從中維持幫忙,這叫「根子硬」。只要不是兵荒馬亂,有這「三硬」,走鏢百無一失。此刻黃天霸倒是三硬俱全,他自己是家傳武功的頭號硬手,祖父輩黃滾、黃九齡最盛時也不及他現在的武功,不但鏢打百步舉掌洞穿手腹,那一柄單刀玩起來,連名震天下的金刀王爺們也是自愧不如。他自己就有門徒十三個,號稱「十三太保」。尋常的鏢趟子,太保的徒弟們就可平平安安地走下來了。綠林裡頭他還結交了三十六位朋友,遍布直隸、山東、山西、兩江、湖廣、川、黔、滇黑道,手面之大前所未有。他自己就在刑部跟著劉統勛,封著車騎校尉的爵隨部當差。結結實實的三硬俱全。但是這趟鏢畢竟太重了:六十五萬兩銀子——那是一個省一年的歲入,四萬多斤重,要用二百頭騾子馱運——這樣招搖數省,不出亂子才怪呢!好說歹說,兵部才同意用三千兩黃金頂出六萬兩銀子,饒是如此,也滿滿裝了三十車。經過精心安排,一律用稻草包裝,一層層塞進麻袋。上邊胡亂裝些藥材,再用油布苫了,像煞了向四川販運藥材的大商巨賈。黃家闔府傾窠而出,十三太保也都緊緊跟圍隨。金帖卑詞遍灑綠林請託照應,而且還請劉瞎子關照水陸兩路青紅幫兄弟照應,一切齊楚,這才略略放心。

  所有的事情定住了盤子,主押官高恆卻遲遲不到,黃天霸急催戶部,戶部說已經發下了旨意,叫他耐心等候。但這是什麼事?誰敢守著幾十萬兩銀子在石家莊硬等?又急派人到南京去催,飛鴿從南京傳書回來,高恆去了瓜州渡交待鹽務差事,說交待完了飛騎前來,如等待不方便,可自行押解,在鄭州會合!接這信讀著,黃天霸氣得手顫心搖,汗水把信都捏濕了,和十三太保商議,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了足兩個時辰。既不能讓銀子有失閃,也不能得罪國舅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石家莊死等高恆。十三太保中前六個太保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雲跟黃天霸留守鏢銀。老七以下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名、黃富楊是乾兒子,都派出去,沿線踩點探風互相接應。又過了六七天,那高恆才姍姍來到,見黃天霸預備周到。誇獎道:「辛苦你!難為你想得周到,完事了我具本保你!既這樣,咱們走路!」就這樣輕描淡寫幾句,黃天霸一腔焦躁憤懣頓時化為烏有:選定一個黃道吉日,早上天不明就離開了石家莊。一路上都是大太保賈富春打前站,他也不怕辛苦,每天頭一遍雞叫起身,帶兩個從人騎快馬選好午間用飯歇息處,然後再往前趕到晚間宿地,選好客棧號好房子,然後再返回鏢車隊護鏢。

  一路八九天無事,鏢車已行到邯鄲馬頭鎮,這地方離邯鄲六十多里,離彰德府七十來里,這一路十分荒蕪,沿路是山野小戶、荒灘潦水和白茫茫的鹽鹹地,向西到長治有一條官道。鏢隊來到三岔路口,無論往哪邊走都趕不上正經宿頭。黃天霸和高恆一行在馬頭鎮北一家飯鋪,胡亂吃了幾口飯,高恆見那日頭熱上來,一邊用小手帕揩汗,搖著檀香木小扇問道:「我說小黃,咱們今晚歇哪呀!」

  「回高爺的話。」黃天霸陪侍在側,一呵腰說道:「向南向西都成,不過南邊剛下過雨,本來路就不好,這就更難走了。西邊道兒好走,要進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兒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點趕個夜路,無論長治還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恆搖著扇子只是笑,說道:「趕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這附近,出了事沒法交待。說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說你聰明,怎麼就沒想到就歇在馬頭,好好睡一下午,明兒起個大早直奔長治?」黃天霸蹙額說道:「爺說的我也想到了,不過馬頭這地方,原來就商定不能歇腳的。這地方是直隸、河南交界處,離山西也近,這種三不管地面兒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緝拿。爺原說走鄭州,往南看似開闊,其實都是沼澤,過了沼澤又是千里河灘地,荒無人煙不說,還有不少土匪,咱們控制不了。我們安全把貨送到是頭樁大事,小的豈敢掉以輕心?」高恆左右看看,說道:「這個馬頭鎮我聽說過,只是逢五一集,今兒不逢集,你看,攏共也沒多少人。鎮上還有鎮丁稅丁,在這裡住一宿無礙的。」

  「那些鎮丁能指望得上?」黃天霸一聽就笑了,「賊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他們有的自己就是賊!這種人又當鍾馗又當鬼,我見得太多了!」正說著,鎮裡幾家客棧的夥計手裡舉著幌子迎了過來,一片聲嚷嚷著拉客。

  「住下吧!——我們賀家老店,清潔齊整,兩個四合院,草料飯食一應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們麼?曹寡婦店——百年老字號,前有酒樓,後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飯、鍋碗瓢勺俱全,馬廄是新蓋的哪!」

  「曹寡婦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興地叫道,「我們店挨著春香樓——-」「你們店本就是王八窩兒!」曹寡婦店伙叫道,「誰住進去鼻子上都要長楊梅大瘡!」

  「住我們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馬頭老客棧!」

  黃天霸看這陣勢,生恐高恆答應下來,忙道:「去去去!我們哪個店也不住,今晚趕惡虎鎮住店!」他話沒說完,使被夥計們的聲音給淹沒了,有的叫:「是你說了算還是老闆說了算?」有的喊:「去惡虎鎮要過黑風嶺——賊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還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沒有宿頭——」高恆原本拿不定主意,聽眾人如此說,又見朱富敏、蔡富清幾個太保忙著套騾子飲水,似乎黃天霸說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黃,還按我方才說的辦吧!」張著眼看時,一個夥計站在路邊並不招客,手裡幌子卻很特別,寫著「老茂記客棧,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擔保!」高恆便將手一指,說道:「就住你家店!」夥對們一哄散了。

  黃天霸不滿地睨了高恆一眼,見高恆正笑著轉臉看自己,忙低頭斂眉道:「小的聽爺吩咐就是。」一轉臉便命眾人帶著車跟著那夥計來到老茂記客棧。那夥計拉客時一臉憨厚相,此刻卻變得異常饒舌,一個勁兒地跟高恆套近乎:「我眼裡有水,瞧準了您老人家是個大富大貴有大造化的主兒!這個時辰到馬頭來的,哪有敢走道兒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過膝蓋,像這樣的車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兩邊的蘆葦白茅都長起來了,前三天還有兩個販茶的叫人給砍死在道兒上,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兒,走夜道不是瞎鬧麼?往西的道兒好走,不過要過那黑風崖,驛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寬,都是在石頭崖上鑿的道兒,馬蹄子一打滑,連車帶貨就翻下去了,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頭暈。這幾個月說一枝花藏在山裡,人人聽了都怕,誰敢半夜裡闖這條道兒?您老還有這些兄弟,到小店打個尖兒,吃飽喝足倒頭睡個好覺,明早天不明就走。過了惡虎鎮下山一溜風,那是一馬平川大官道,兩邊都是村寨人家,趕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長治,趕得慢隨便找個人家歇了,也是平安一順溜兒,再沒半點凶險的!」高恆笑道:「你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這麼一串兒,我怎麼會挑中了你這店呢?」夥計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爺準賞光我們店——這是緣分,誰也勉強不來。爺這是做藥材生意的,本地人要買,賣不賣呢?」高恆被這夥計逗得高興,說道:「只要價錢合適,哪裡不是賺錢呢?」一路說,已經到了。高恆見是齊整兩個四合院。中間夾了堂房過道,後面有馬廄,前面有飯店,一應洗漱用餐臥具乾淨,因也如意,便包了西邊四合院。拴馬卸貨,忙亂了一陣子,洗漱完畢安安生生歇下。黃天霸卻放心不下,前院後院,院牆外頭審視一遍,又安排人四處按崗守護這才進來。剛拐到西院門口,便聽店主笑著招呼:「喂,管家大爺!你們的財神來啦!」

  「什麼事?」黃天霸回過頭來,狐疑地盯著店主問道。店主沒立即答他的話,卻向身後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楊先生請進來,和黃爺商量生意——黃爺,這是我們馬頭鎮掛千頃牌兒的王百萬家兩個管賬先生。想和爺們做筆買賣。」黃天霸不耐煩地說道:「我是押鏢的,不做買賣!」

  說話間,那個叫二憨子的夥計已帶著兩個人進來。一個臉型略長,白淨面皮,漆黑的小鬍子修飾得十分整潔,眉眼間帶著「自來笑」十分和氣,自報姓名說:「在下史成功,久仰山斗了。」另一個穿著灰府綢長袍,套著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裡繫一條玄色臥龍帶,項下用絲線吊著一個水晶墨鏡,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卻沒有留鬍子,也一臉笑容——雙手握一把湘妃竹扇朝黃天霸一揖,說道:「在下楊天飛拜揖!」

  「好說,本人黃天霸。」黃天霸呆滯地點了點頭,只好挪回腳步向二人回禮。「二位先生有何見教?」因見史、楊二人向前趨來,黃天霸生恐他們要進西院不好阻攔,將手向帳房一讓,又道:「請這邊說話。」

  扮作楊天飛的燕入雲和皇甫水強跟著黃天霸進來,帳房先生忙著給他們端座沏茶,又客氣地對燕入雲和皇甫水強打個千兒,說道:「楊爺、史爺,你們好坐好談,有什麼事吩咐二憨他們辦就是。」說罷去了。

  「黃爺!」燕入雲蹺足而坐,抖著腿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們所求的事實在不是黃爺做得主的,還請面見主人,煩請通稟。」黃天霸道:「你們且說說看。」皇甫水強一呵腰笑道:「是這麼回事,黃爺,楊爺是此地王鴻緒老爺家的總管。王老爺前頭做過兩任襄陽知府,去歲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帶著兩個兒子過活。大少爺納捐去了雲南,在大理當知州。小少爺也納了捐好幾年,一直不得補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兒,不願小兒子遠離出去做官,守著給她養老,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少奶奶心裡就不承這個情,還是想著給小少爺選出來做個實缺的官。婆媳兩個面兒上笑,心裡為這事著實彆扭生分著。少奶奶嘔這口氣,拿體己錢在京裡叫我們上下活動,吏部裡頭打點了個遍。只是文選司堂官還沒開口,卻也有了個八八九九。傳出話來說他老爺子身體欠佳,得著實補養補養。我們正愁著買不到好藥,恰好你們的藥鏢就到了。這事成全了我們,貴鏢主也能得些好處,真是老天安排定的美事!」說罷,將一張單子呈上來。黃天霸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人參十斤、黨參二十斤黃花伍十斤、冰片伍斤、麝香三斤、山萸肉八斤、拘杞八斤、當歸伍十斤

  不禁笑道:「他老爺子好大肚子!」燕入雲道:「自從朝廷殺了貪官喀爾欽、薩哈諒二位老爺,如今誰敢要現錢?這是裡頭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兒罷了。」

  黃天霸一時沒有說話,端茶漫品了一陣,心裡直犯膩味。早先聽人風傳,說高國舅如何能文會武精明強幹,眼巴巴地在石家莊等了他多少日子,誰知竟是個一肚子糟糠的繡花枕頭,面兒上看去滿有把握,其實心裡毫無成算;笑嘻嘻的,卻又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可又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從石家莊起身,這會子早已過了黃河!他心裡懊悔,卻毫無辦法。想想,還是要高恆把責任擔起,因道:「你們這一說,還真得請示我們鏢主。他說成,自然能辦,他說不成,那就辦不下來——你們請坐,我去去就來。」說罷去了。

  這邊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對望一眼,兩個人作戲配合默契,幾天前的齟齬頓時化為烏有。皇甫水強道:「這個姓黃的難纏。說不定他要竄掇著不賣給我們呢!」燕入雲笑道:「這種事我看篤定得很。他要不賣,我們吵上門去,外頭還有一群人求藥『治瘟症』;吵起來,他們不佔理,一轟而上——還有看熱鬧的——砸了他這店,搶了他的鏢都可以。他不住這馬頭,我們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幹了!」正說著便打住,原來黃天霸和高恆一前一後都來了。於是忙起身重新見禮。

  「藥可以賣給你們,」高恆一坐下便道:「只是黃花、拘杞子這些藥打包裝箱,拆開賣給你們幾十斤,不值當的。我們做生意圖個賺錢,不能按官價給,比市價要高出三成——貨賣與識家。人參都是長白參,五十匹葉︹註:指參齡五十年。︺以上,白皮帶紅筋的,四十兩一斤折黃金二兩一錢,黨參都是上黨貢參,十兩一斤,冰片三十四兩——」他一一報價,都比批貨價高一倍,末了又道:「所有銀子都折黃金算帳。這是我們高家老藥行的規矩。」說罷笑著看二人,露出一副「看你怎麼辦」的模樣。皇甫水強皺眉道:「哪有這個價?貴行也太狠了——」黃天霸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各走各路就是。」「你們真會作生意。」燕入雲不慌不忙道:「既敢要這個價,必定貨色硬。不過這些藥要我們少奶奶親自過目。真的貨好,中了她的意,金子是小事。請你們來個夥計,陪我們帶上藥走一趟——哦,放心,出門不遠方家客棧——那是少奶奶自己的產業,她等著看貨呢!」高恆撮著牙,思量半晌,說道:「這樣也好。老黃,你派個人跟著!」

  一時眾人已經把貨盤好。所有的藥裝了兩麻袋。黃天霸叫了六太保梁富雲過來吩咐道:「你是個伶俐的,跟他們去。要遇到人硬搶什麼的,你只用粘住他們跟定了就是,不要死拼。」梁富雲忙道:「是,師傅!不過這大白天兒又是鎮裡頭的人家跟前的事,出不了差錯的。」

  眾人去了,高恆和黃天霸懸得老高的心放了下來,高恆便一迭連聲命眾人:「都歇下!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兒走長道兒!」黃天霸一切安排就緒,又親巡一遭,連牆外也派了人守望,回來見高恆眯著眼歪著脖子躺在安樂椅中,手中的肩子也掉了地下,已是酣然入夢。黃天霸便也和衣臥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矇矓過去。

  忽然院中一陣響動,腳步咚咚有聲,黃天霸一個激凌跳起身來便取刀在手,高恆也揉著眼囈怔著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話音剛落,卻見梁富雲闖進來,臉都被氣白了,跺著腳道:「高爺,師傅!我們上當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高黃二人幾乎同時問道。

  「藥——」梁富雲欲哭無淚地說道:「叫人偷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9 PM 編輯

十六 一枝花施謀奪軍餉 劉吳龍具折彈盧焯


  那梁富雲臉色煞白,惱得氣都換不上來,半晌才把話說明白:

  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帶著梁富雲出了老茂客棧。梁富雲看天色時,尚在未申之交,街上賣菜的,打醬油灌醋的,來來往往住店的客商熙熙攘攘,一派平靜安謐,心已經是放下了。出店往西,又往北,拐了兩個彎兒,皇甫水強指著前邊一座樓,說道:「這就是我們少奶奶的舖子。」梁富雲進去一看,果然裡邊住了不少客人,滿院卸的都是貨,大小麻袋垛著,夥計們手提大茶壺向各房送水,一切並無異常。梁富雲更覺放心,笑道:「這房屋倒是軒敞,只是門面樓太舊了!」

  「爺看得不錯,」燕入雲笑道:「這店是才從劉二貨手裡盤過來的,姓劉的是個敗家子兒,除了嫖女人,什麼也幹不成。我們少奶奶精明著哩,八百兩銀子就買下了——這會子,少奶奶就在樓上。您在下頭等,我們帶藥給她過目,只要合了她的意,這生意就算成了!」

  梁富雲打定了主意:人不離貨,貨不離人。也笑道:「對不住得很,我們爺也有話,讓我寸步不能離貨。請上覆你們少奶奶,除非當面貨銀兩交——這一百多斤東西值上萬的銀子呢!」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為難地對望一眼,燕入雲道:「這處產業是用舅太太名兒買的。我們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怕太太攢體己錢。上回我們裡頭的還聽老太太連砸帶碰地說我們奶奶,『你大哥他當官去了,我也指不著他,他也不能再要家裡的東西。這還不都是你們小倆口子的,別學那外頭小家子小戶人的歪派,賊似地偷偷拿著體己放債、置地買房子,外人瞧見像我老婆子不能容人似的——』萬一,你上去叫人知道了,家裡不知傳多少閒話呢!」梁富雲只是搖頭,說道:「那是你家的家務,我管不著。」皇甫水強和燕入雲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燕入雲便登登地上了樓,一時便見一個丫頭在樓梯口招手兒。梁富雲和皇甫水強兩個人使勁扛著麻袋也上了樓。

  樓上三間房雖然陳舊,卻很寬敞,靠西牆擺著個大臥櫃,中間一張八仙桌,其餘幾乎沒什麼東西。顯然是少奶奶不願見外人,中間扯了一道帷帳。皇甫水強放下麻袋,站在帷帳前稟道:「少奶奶,客人來了,貨也帶到了。」便聽帷簾後的易瑛說道:「那就請客人坐,把貨取進來我看。」微微還聽韓梅唐荷幾個鶯聲燕語腳步細碎,簾子一動,雷劍一身丫環打扮走了出來就要取麻袋。

  「上覆尊少奶奶。」梁富雲仍是十分小心,起身叉手稟道,「貨都是上等京貨,從貢品裡套購出來的,不然也不敢要這大價錢。尊府的管事人已看過了。少奶奶要驗,各抓一點驗看就是。」說罷便解麻袋。

  突然樓下一陣喧嘩,好像店裡夥計在迎接什麼人。請安問好的,一片嘈雜。燕入雲和皇甫水強相顧失色。易瑛的聲音也有些慌亂:「老太太來了!是哪個賤人在那裡嚼老婆舌頭?準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快,把東西收拾起來!」

  慌亂間,燕入雲和皇甫水強二話沒說,掀開那隻大臥櫃便將兩個麻袋裝了進去。易瑛也顧不得拋頭露面,帶著三個丫頭掀簾出來,對燕入雲道:「你們隨我下去——請梁先生暫在上頭迴避一下。萬一老太太要上來,梁先生就說是我娘家舅舅!」說完便帶著眾人走下樓去。梁富雲在樓上聽得樓下一陣說話聲,陪笑聲還夾著丫頭們給老太太的請安聲,腳步雜沓地都向後院去了。

  梁富雲想起自己妻子「防著分家」,將體己錢放外債的情形,不禁肚裡暗笑。索性坐到大臥櫃上一袋一袋抽旱煙,又思量著馬嚼子皮繩毛了,待會子要不要到皮匠舖打條新的。半晌聽下面闃無人聲,心中陡起警覺——急起身下樓看時,只見前店後院一個人影兒不見!慌亂間,忙進院中解開一個麻袋,看那貨時,袋裡裝的都是青草——他突然一陣恐怖,丟下草袋子奔上樓,揭開臥櫃看時,不禁一陣眩暈。那臥櫃下邊有一道假門敞開著,是個沒底兒的櫃子,哪裡還有什麼貨物在?!

  一陣陣冷汗驀地淌了下來,梁富雲覺得從頭到腳麻木冰涼——三步並兩步跳下樓。「史先生」「少奶奶」胡叫一氣,前院、後院挨門挨戶又踢又撞搜了個遍,卻是房房皆空、人影兒全無。梁富雲自出道以來從沒有吃過這種虧,常被黃天霸誇獎為「膽大心細,做事認真」。這一次竟在光大化日之下讓人把上萬銀子的藥材給盜騙走了。他這一氣真非同小可!——他瘋了似地衝出客棧,連捉了幾個鄰居連踢帶打又審問,才弄明白了:這裡原是一座荒了的山陝會館。幾天前來了一撥人,化了幾十兩銀子略加修繕,說是暫住一下就走的。鎮上沒人認得他們,既不知道哪裡來的,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就這樣,徒弟讓人騙了——」梁富雲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偌大漢子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這時賈富春、朱富敏、蔡富清、廖富華、高富英幾個人已經聞訊趕來,見這個素來精明的師弟淚如泉湧,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也感到異常氣憤,紛紛勸解。高恆在旁也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傳他們這裡的鎮長來!承平世界,朗朗乾坤,竟出了這一幫子稔秧,竟然詐騙搶劫到我們頭上來了!」

  黃天霸眉頭緊鎖,用力壓著心頭的火,掂量著這事情的分量。半晌才道:「高爺,別忘了我們不是來和人賭輸贏的,我們真正的貨沒給人瞄上,我覺得還是件幸事呢!這地方鎮長、鎮丁都是靠不住。要是小股子賊,他們不敢打我這黃家鏢的主意;要是大股子土匪,官兵先就指望不上。我不願住這馬頭鎮就是這個原由。」

  「你是說這事怨我了?」高恆刁聲惡氣地說道,「是我叫住這裡的!」

  「標下哪敢有這個意思?」黃天霸見他發國舅脾氣,耐著性兒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鏢銀,賊們沒有盯上我們銀子,這就是幸事。不然,在這個地方打起來,就算打個平手,後頭幾千里地,這鏢車可怎麼保?」

  「依著你說怎麼辦?」

  高恆臉色和緩下來,到四川還有兩千多里路程,全指望著黃天霸一干人護送,他不能不買這個賬。「難道拉倒不成?」

  「拉倒是不能拉倒的,這是我失的銀子,自然由我賠出來。我失的面子,自然讓我找回來。」黃天霸娓娓勸說,「這時候得忍下這口氣——先寫個案由,加上失單送到邯鄲府。他管轄的地方出了盜騙案子,自然責成他們拿賊尋贓——我們該走路明日只管走。平安把銀子送到軍裡,回過頭我慢慢來拾掇這群混賬王八蛋。這個時候兒不敢因小失大——」

  高恆深深吁了一口氣,丟了這麼多貴重藥材,他真也有點肉疼:「夠贖巧媚兒用的了!唉——」黃天霸對六位太保卻換了一副面孔,臉板得鐵青,說道:「都看見了吧,江湖上人心險惡,比這刁鑽的毒計有的是!從現在起,內院刀不離人;外頭護院的也要備足暗器匕首,心要沉靜下來,不要再想『拿賊』的事,也不許單個出去尋賊——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扎!」

  徒弟們齊聲應道。

  ※※※

  易瑛等人得手,帶了兩麻袋藥物並未遠去,躲在鎮北馬王廟破院裡靜等黃天霸來人搜索。等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正要派人去探,老茂客棧的二癩子高一腳低一腳跑來,氣喘吁吁地說道:「他們不搜了——快另想辦法吧!」易瑛揚著臉想了想,一笑說道:「姓黃的不含糊!癩子兄弟先回去,一會再叫他們兩個去,你只揪住他們喊叫就是。」又對燕入雲、皇甫水強交待幾句,笑道:「史成功——事不成功,還不能揚天飛走,再攪他一棍子!」於是燕入雲和皇甫水強各飲了一大瓢酒,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又搭肩挽臂地趕往老茂客棧——此時已是紅日西墜的時候了。

  此時二憨子和二癩子早已預備好,見他兩個晃晃蕩蕩地進了巷子口,二憨子大叫一聲:「拿賊!」「忽」地一聲衝了出去,一把揪住燕入雲尖聲叫道:「好賊!自打有馬頭鎮,什麼樣的烏鱉雜魚賊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膽大的!」店裡不少客人,都知道西院遭了稔秧的騙,有的正吃晚飯,有的已經吃過,聽見說拿住了賊,便一窩蜂擁了出來,遠遠站著呆看。

  「什麼?」燕入雲被二憨子雙手劈胸拿定,兀自裝作醉眼迷離,打著酒呃問:「誰——誰是賊——來,喝——」那皇甫水強卻裝作靈醒過來,一摸後腦勺道:「啊呀!怎麼弄的,跑到這裡了?」——從背後拉著二憨子的辮子,猛地一揪,二憨子登時被撂了個四腳朝天。他卻異常靈動,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抱住皇甫水強的腿,殺豬價大喊大叫:「拿住賊了!你們快來呀——二癩子,我日你八輩祖宗!怎麼不來幫忙——高掌櫃的黃掌櫃的——你們快來呀!」

  在店外巡風的是五太保高富英和黃天霸的兩個外甥,早已將情形報了進去。那梁富雲頭一個耐不住,拔刀在手大喝一聲:「拿賊去!」他的幾個徒弟立刻跟了出去。黃天霸在睡夢中被驚醒,衝出西廂房看時,高恆已經帶著眾人奔出店了。隔院店老闆還在大叫:「客人們,快幫幫高爺拿賊!他們只有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娘們——拿住了官府有賞,高爺、黃爺也有賞啊——」那聲音又尖又高,二里地外也能聽得見。

  「都走了,這裡的銀子怎麼辦?」黃天霸心念一閃,立時冷汗浸了出來。回身進屋摘下寶刀,又取過一掛金絲軟鞭纏在腰間。全身結束得停停當當,步出院來關了大門。諦聽外面動靜,起初還隱隱傳來格鬥拼殺聲,漸漸便歸於岑寂了。他一腳踏在院當心的石滾上,警惕地四面環顧;看著暮色漸漸壓上來,又惦記著高恆和六個大太保廝殺情景,又回想今日下午上當情形,敵人安排得如此周密,連環套兒一個接一個,饒你智計多端,也如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想想竟是逼著人一步一步兒吃虧!「事成功,揚天飛——虧他好想兩個名字——」黃天霸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忽然院外傳來人聲、男女嘈雜腳步聲紛亂,中間還夾著人們興奮的說笑聲,像是跟著看熱鬧的住店客人返回來了,有的說:「那個史成功,我看還沒有那兩個女的本事大,叫廖爺一掌就打吐血了——」有的說:「還是朱爺了得,那一個連環窩心腳,嘿!」又有的說:「廖爺不行,楊天飛一腳踢得打了幾個滾兒。那才叫狼狽呢!」——便聽老闆隔門笑著喊:「喂——黃爺!高爺他們擒住賊了,跑了三個,逮住那個楊天飛了!」客人們也笑著說:「我們助打太平拳,幫你拿賊,你得請客!」

  「在哪裡逮住的?」黃天霸心裡一下子輕鬆下來,忙上前開門,口中說道:「那麼多人,怎麼會叫他們走了?真是一群殺才——」他話沒說完,門「嘩」地一聲被擠開。五個彪形大漢箭也似地竄了進來,往黃天霸身上撲去!黃天霸心已懈了,哪裡防得,一下子便被撲倒在地,兩腿一旋一個雙剪斷日月,打倒了兩個,待要起身拔刀,那幾個人都是此中老手,哪裡容得?四肢、脖項都被死死按定了。黃天霸待要掙扎,一柄冰冷的劍已指向咽喉。定睛看時,卻是個女子。身著黑短衣套扣褲衫,腳下鹿皮快靴,披著大紅斗篷,正是在馬家大院見過的一枝花易瑛!黃天霸憤怒得眼中冒血,破口罵道:「千人日透了的淫賤材兒!有本事一對一地比試比試!」

  易瑛調虎離山之計成功,不想和他磨牙,冷笑一聲抽回了劍,吩咐道:「這人嘴太臭,給他塞上麻胡桃,侍候著點,結實著點!我們快裝車快走!」胡印中等人答應一聲,左一纏右一裹,頓時把個武林高手捆綁成個米粽模樣。易瑛這才笑道:「我再饒你一次——自然有人找你算賬!你不要眼中流淚,黑道上本來就是鬥智不鬥力。下次再見,老娘好生和你比劃比劃!」黃天霸口中嗚嗚噥噥,渾身亂掙,眼見眾人裝車套牲口、眼見連店老闆、二癩子、二憨子、「住店客人」從容出去,耳聽車聲轔轔遠去,心裡又驚又怒又悲又急,眼一黑便背過氣去——

  ※※※

  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後便由邯鄲知府朱保強用八百里加緊發往保定;黎明時分,保定總督簽押房當值師爺被戈什哈從睡夢裡喚醒,見是如此緊急公事,也不請示總督,加蓋了總督關防,封了火漆立即飛遞北京。次日下午酉時未便傳到了軍機處。此時天色已經黑定,傅恆正要下值回府。訥親拆開文書看了,臉色立刻變得異常嚴峻,便問:「是四川的軍報嗎?」。湊過看時,臉色也變了。訥親道:「這事皇上一定要召見商議的。你先去,不拘哪裡胡亂用一口飯。我們一道兒進去——讓軍機章京知會內務府,瞧著皇上進完晚膳立即通知我們。若皇上沒進膳,暫不急著告知!」傅恆聽了反而坐了回來,說道:「張相和鄂相處也得通知一下。免得到時候皇上要見,臨時傳旨就慢了。」訥親看後,在那份折子上加了自己的印,遞過來給傅恆,說道:「鄂爾泰處就算了吧!病得七喘八喘的。昨兒我去看他,連床都起不來呢!」

  傅恆一邊看著邯鄲知府那龍飛鳳舞的字,一邊皺眉沉思,微笑道:「還是知會一下的好。鄂相那脾氣你不曉得?上次淮河決潰,沒告訴他,後來見了他,他笑著說:『不中用了,既然佔了茅坑不拉屎,不如騰出茅坑來。』我們心疼他,反而聽他這些氣話,真沒趣兒!」訥親也笑了:「人老了就又變小了。張相那是多麼豁達的一個人,如今也十分計較。他的孫子蔭了貢生,問了我三次,禮部註冊了沒有,硬是我調了禮部的註冊簿子給他看名字,才拈著鬍子笑了。我們日後上了歲數,難道也會變成這個模樣兒麼?」正說著,見養心殿太監王義匆匆走來,說道:「皇上叫進,這就請吧!」傅恆便問:「皇上用過膳了麼?」

  「皇上沒用膳,」王義說道:「看上去臉色不好,正在生氣呢,送上去的膳叫退了回去。」訥親還想問,料想王義也不會說,便嚥了回去,和傅恆一道兒從永巷進去,站在養心殿口,剛說了句「奴才訥親傅恆——」便聽乾隆在裡頭厲聲說道:「進來!」

  兩個人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果然見乾隆面向暖閣大玻璃窗站著,臉上毫無笑容。兩個人提著袍角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道:「奴才等恭請萬歲聖安!」

  「起來吧!」乾隆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吏治這麼難弄,這些人不忠君也罷了,難道自己的良心也不要了?」

  一句話說得兩個人都摸不著頭腦,傅恆思量著說道:「主子,出了什麼事?奴才們愚昧,猜不出來呢!」乾隆這才轉過臉來,喟然一嘆,說道:「盧焯。盧焯的案子又有新的證據。」

  傅恆和訥親心頭都是一震:盧焯在雍正朝時已是政聲卓著的名吏。雍正年間朝廷推行火耗歸公制度,各地封疆大吏按兵不動,盧焯當時還是一個小小的直隸武邑知縣,不顧上司橫加梗阻,率先在境內實施攤丁入畝、去苛役均賦捐、嚴懲把持公務欺凌小民的大糧戶、大莊頭。蒙世宗親自召見,遷升毫州知州。在毫州禁械鬥、清監獄,境內肅然,家家夜不閉戶;再遷山東東昌知府,構築護城長堤、疏浚運河,賑濟災民,政聲雀起。乾隆三年便已經官居浙江巡撫兼理鹽政,在任期間教民養蠶、紡織,清理省會護城河,請停徵海寧塘歲修銀,減嘉興七縣銀米十分之二,請禁商人短秤,下令州縣緝私鹽不得擾民,不准緝拿肩挑小販,鹽場徵課不准用刑追索,又減鹽價、免米稅、廣學額——走一處得到一處的萬民擁戴。這些政績也還罷了,他到浙江上任,即請旨改海寧草塘為石塘,籌備塘河運石料。尖山壩一役勞作辛苦三年,那盧焯也真捨得撲下身子,竟把巡撫衙門簽押房設在工地蘆棚裡,一邊處置衙務,不分晝夜巡視工地,勘查河道水位、湖水漲落,衙中師爺都累死了兩個,終於功成安瀾。不但浙江省,連福建也免了年年防汛之苦。僅此一項,涸田一萬餘頃。浙江人為他修了一座書院,名字就叫「盧公祠」,乾隆皇帝大喜之餘親下手詔,予以褒獎:「尖山壩工,上廑先帝宵旰焦勞,封疆大吏櫛風沐雨,辛勞有年,告成於是。不唯慰朕躬而已,且慰先帝在天之靈也!」早已透出口風,要調盧焯任戶部尚書,還要加太子太保銜,不料在這個時候,鬧出一件民事案子。嘉興府桐鄉縣汪姓大族分家,汪家二公子汪紹祖為分到近廓田三千畝和一塊風水牛眠寶地,暗贈知府楊震景銀子三萬兩,又託楊轉送盧焯五萬兩。這事本來已經了結。恰巧孫嘉淦的門生劉吳龍去福建辦案,風聞此事,具本劾奏。上書房轉過鄂爾泰的批示,著吏部考功司去查。查了幾個月,回奏說,「汪家與楊震景、盧焯三人,均不認承有授受賄賂的事。劉吳龍道路之言不足為信。」——本來這事已經過去,此刻卻又有了新的憑據!

  「論起盧焯其人,朕也是十分惜他!」乾隆撫著剛留起來的八字髭鬚,在殿中踱著步子,音調顯得陰鬱低沉:「去年冬天他來見朕,又黑又瘦——你們也都熟識他,原來算得一個美男子呢!——手臂上也脫了皮——朕握他的手,滿手都是老繭!這個人——他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他倏地轉過頭來,看著兩個輔政大臣不言語,瞳仁在燈光暗影裡晶瑩閃動,已是迸出淚花。

  傅恆心裡一陣發熱,低下頭去,他未入軍機處時,曾以觀風欽差使身分督查兩江、兩廣和福建,親至尖山壩工地,和盧焯共事過幾個月,盧焯的才幹、勤苦、德行,老百姓對他敬若神明,都是自己親眼見的。和自己也相處得很好。此刻卻無法替他回護——他心念一動,盧焯是張廷玉的得意門生,張廷玉一直「病」著不到軍機處當值,莫非為迴避這事?那麼下手的劉吳龍是不是受了鄂——什麼人的指使呢?正自胡思亂想,身邊的訥親說道:「盧焯雖有微勞,那都是臣子份內應作的事。既然貪賄,使君父落了個不識人的名聲,欺君之罪不可恕!盧某素有能吏之名,此乃漢人一貫惡劣風氣,外務清名邀結人心,內中貪婪齷齪不可勝言,應將其鎖拿進京,交部讞實,依律處置。以此顯示天下朝廷至公之心,大小臣工一視同仁。為此方能杜絕外任官的胡作非為。」傅恆也想定了,在杌子上俯身說道:「訥親說的雖是,但這裡頭牽扯民事,一干人證遠從浙江押來,又不知何時能夠結案,等於是將這些證人、無辜百姓放了流刑。以奴才見識,下旨著盧焯就地革職拿問,委派欽差或著閩浙總督德沛嚴加審訊。結案之後視情形調度。這樣似乎穩妥些。」訥親知道德沛和盧焯是過從很密的朋友,但傅恆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也無可反駁,他喉結動了一下,沒有吱聲。

  「好,照傅恆的建議辦。」乾隆神情似乎開朗了一點,回炕上盤膝坐下,扯過劉吳龍的奏折,用朱筆批道:

  此奏,乃卿之秉公察奏。朕以至誠待臣下,不意大臣中尚有如此者。亦朕之誠不能感化眾人耳,易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卿已知之。此事已著德沛

  ——寫至此處,他打了個頓,又加上了副都統旺扎勒的名字:

  及閩浙副都統旺扎勒會同讞審。若實亦惟執法而已耳。朕知卿必不附會此奏、以枉入人罪,亦必不姑息養奸而違道干譽也。卿其勉之,若復有實據一面奏聞,一面具本嚴參。

  寫完,又將一張字條拈過來,遞給近坐的訥親,說道:「你們看看,這是盧焯寫給楊震景的信。」

  訥親知道,這就是劉吳龍新抓到的證據。接過看時,上面寫道:

  鏡吾仁兄,託來人所帶銀票已收訖。汪紹祖一案已結,有關人服判無異語,皆兄調處有方也,吾無疑議。但此等銀收受,頗類事後收惠,吾心不安。轉告汪紹祖,彼原即有理,已勝訴矣!此銀為吾暫借,可耳。

  他常和盧焯有書信來往,從手跡看的的確確是他的一筆草書。訥親一邊將信傳給傅恆,心裡暗道:「這種事也好寫信?盧焯那麼精明,在這上頭原來是個呆鳥!」傅恆也是一目了然,苦笑著把信雙手捧還乾隆,說道:「信上言明是『借』,如果汪氏收有借據,盧某雖存『不應』之罪,畢竟與受賄有別,請主子睿鑒!」

  「這個自然。」乾隆將信粘在奏折上,合住了,嘆道:「錢,真是個好東西啊!聖祖爺時,官兒們成千成萬地從國庫裡借貸,挖得藩庫空空如也。為了清債納還庫銀,先帝爺和十三叔幾死幾生,和皇叔們都鬧了生分。到朕手裡,寬嚴並濟,剛好一點,從國庫裡不敢借了,轉過頭來,向老百姓伸手!聖祖爺跟前的高士奇、明珠不說,先帝爺跟前的俞鴻圖,朕是熟悉的,那是多麼精明能幹的人,也鑽了錢眼兒裡,就是薩哈諒、喀爾欽也都不是笨人——一個個都栽了進去!」他不勝煩惱地搖搖頭,口裡像含著一枚其苦無比的黃蓮藥丸,半晌又問:「你們也愛錢麼?你們將來會不會學這些人呢?你們有什麼法子治這『錢癆』之疾呢?」

  訥親見乾隆如此激憤動情,忙伏身跪下,說道:「奴才讀過《晉書‧石崇傳》,聚貨多時禍亦至,不敢愛錢,也時時警誡子弟不得愛錢,也可向主子立誓,永不作貪錢之人。但錢之流毒害人心靈,實為無藥可醫之疾。奴才也無良法。」傅恆也隨他跪下,叩頭說道:「奴才以為錢,取之以道,用之以法,並不是壞東西。所以自周景鑄錢,聖人不禁。即以今日而論,國家造錢十倍於順治年間,五倍於康熙年間,二倍於先帝雍正年間,仍不敷用。東南絲織作坊,瓷器製作坊,現已如雨後春筍拔地而起,內地財貨交流、海外茶絲貿易、人民生業無不用錢。所以愈是盛世,錢幣愈是暢流無滯,錢之功大於過十倍!至於奴才,自有俸祿可養身家,可教子弟,可孝長親,且屢蒙皇上頒賞,地畝莊田連阡接陌,若再敢貪非分一絲一縷,不但是個背叛皇上的貪婪之臣,即天地神明也不能容臣!」他話音未落,訥親便一陣懊悔:我怎麼就想不出這麼好的奏對呢?

  「都說得很好。」乾隆微笑道:「聽起來似乎傅恆更為透徹些。上次英吉利、意大利、俄羅斯來了幾個傳教的想見朕。禮部給他們定了接見的禮儀,他們不肯行跪拜禮。後來他們到南京,尹繼善見了他們,叫衙門裡師爺陪著他們到蘇杭轉了一匝,看了那裡的絲綢、茶葉作坊,又見了幾個景德鎮瓷器的中等店舖,回到南京,見了尹繼善就跪下了,頭也磕了——說是我們比他們國家富十倍!還說願意回北京重新給朕磕頭,請求在內地建教堂布道。朕下旨給尹繼善,笑說你比朕的面子還大。尹繼善回奏說洋鬼子乃是勢利小人,見我國力強盛、人民殷富、萬物備陳,要與我貿易。他們有求於我,便就得伏低做小。洋人奇技淫巧,拼命修鐵路造機器。他那有什麼用處?朕看除了鐘錶,別的也很稀鬆。我們天朝無物不有,更不求於他人,憑藉的無非是個民富國強,這裡頭自然有錢的效用了。」說罷便笑。

  傅恆偷眼看看殿角自鳴鐘,已近戌初時分,估約張廷玉和鄂爾泰即將進見,聽乾隆說得興起,不由暗暗著急。好容易見了話縫兒,便忙叩頭,說道:「主子,奴才們夤夜覲見,還有要緊事啟奏!」訥親也叩頭道:「事關重大,奴才們已經著人去請張廷玉、鄂爾泰一併覲見。估約這會子也就要到了。」

  「是麼?」乾隆正談得高興,循著「錢」的思路要和兩個輔政深談吏治的事,聽他們說得鄭重,心裡格登一下,說道:「是金川軍事出事了?」訥親道:「不是前線,是軍餉出了事——」他長跪在地,雙手高高將邯鄲發來的八百里加緊奏章捧遞上去。恰在這時,外頭太監王禮低頭趨步進來,雙手捧著一封八百里加緊奏章,稟道:「這是高恆剛遞進來的密折,軍機處章京說兩位軍機大臣都在皇上跟前,叫奴才直接呈進御覽。還有鄂爾泰和張廷玉也已經進來,現在養心殿垂花門外,候旨呢,叫進不叫進?」

  乾隆愣著神,一手一份八百里加緊奏章,都來自邯鄲,便知高恆出了事。許久才回過神來,拆開高恆的折本,將邯鄲知府的奏章也平攤在案上,口中道:「他們年老有病,叫小蘇拉太監攙著進來。」說罷便埋頭看折子。一時張廷玉和鄂爾泰各由兩個小蘇拉太監攙扶著進來。張廷玉氣色還好,鶴髮童顏的,只是面帶倦容,鄂爾泰卻是面白氣弱,兩條腿似乎站不穩的模樣,微微喘息著。兩個人沒有行下禮,乾隆已經擺手,目光不離奏折,說道:「免禮,賜座。朕看完折子再說話。」

  「是!」

  張鄂兩人躬身一揖,顫巍巍坐在雕花瓷墩上。四名軍機大臣都是十分深沉的人物,此刻都沉吟著,不時凝視一下聚精會神看折子的乾隆,殿中靜得只有自鳴鐘擺單調的響聲。一時便聽乾隆輕聲嘆息一聲撇開奏章,卻問道:「鄂爾泰,你還是喘。朕賜的藥用了沒有?」

  「回皇上!」鄂爾泰透了一口氣,清清嗓子說道:「奴才這點犬馬之疾,是在任烏里雅蘇台都統時得的,陳年舊病了,哪裡一時就痊癒了!託皇上如天之福,用了皇上賜的川尖貝,已經好得多了。」乾隆又對張廷玉道:「老相國氣色不錯。」張廷玉輕咳一聲回道:「這都是皇上所賜!奴才原來睡眠不寧,心悸頭眩。一來皇上有旨:小事不理,居家調養。二來不時賜藥,服用後,效應如神,因此精神上還去得。」他頓了一下,又道:「求皇上再賜些蘇合香酒。奴才自己照方配製的,總覺得遠不及皇上配製的效用好。」

  傅恆和訥親兩個原以為乾隆讀完奏折必定震駭大怒,硬著頭皮等著他大發雷霆,聽乾隆如此溫言善語,絮絮向張鄂二人噓寒問暖,不禁都是一怔。卻聽乾隆笑道:「這不值什麼,明兒先叫人送些,叫御藥房的人到你小藥房裡教著你的人製就是。」他偏身下炕,臉上若悲若喜,似笑不笑,在殿中徐徐踱步。良久,長嘆一聲說道:「看來,朕之德、朕之能遠不及聖祖、世宗爺啊!」

  四個大臣面面相覷,不知他所言何意。

  「聖祖時內多憂亂,四境不寧;先帝也在青海、雲貴興兵平亂。」乾隆吁著氣,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平三藩、征台灣、三次親征準噶爾,那是以傾國之力支撐戰事;年羹堯、岳鍾麒興兵二十萬,江南六省舟車水陸運餉——怎麼就沒有發生腰劫皇綱的呢?朕密運軍餉,原為的不致使北方百姓因興兵有所驚擾,想不到就雙手奉送了一枝花!」

  這真是比狗血噴頭大罵一頓還要令人難堪的責備,責備中不動聲色帶著刻毒凶狠的譏諷,句句都像刀子一樣剜人的心。

  四個大臣騰地都脹紅了臉,再也坐不住。「啪啪」打了馬蹄袖伏地跪下,不敢言語。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7 PM

十七 議軍政清帝說史戒 起沉痾紀昀行療術


  「這事和鄂爾泰、衡臣無關。你們起來。」乾隆苦笑了一下,「是朕德力不夠,所以才有一枝花這樣的盜匪,流竄數省,不能緝拿到案。也是朕無用人之能,將大事託付一個不可靠的人!——像高恆,從接旨到石家莊,他竟走了十幾天,這不是玩忽王命?他在折子裡竟然說,是因為一枝花欲報山東一箭之仇盯上了他。這是怕朕忘了他在山東的功勞!」乾隆越說越氣,眼圈也變紅了:「你們可以回去,問問你們叔祖輩,張廷玉、鄂爾泰當年跟著聖祖爺、先帝爺是怎麼辦差的!張廷玉像你們這樣年紀時,一天睡不了兩個時辰,鄂爾泰在雲貴、在烏里雅蘇台當將軍都統時,一夜三次起來巡哨!你們如今有這個精神?只怕是雀兒牌鬥得響,老黃狗養得肥!」

  雀兒牌,傅恆有時逢場作戲,偶爾為之;養狗,是訥親為防著有人私下到宅裡撞木鐘,特地餵養的。平時乾隆也拿來說笑,是說傅恆風流倜儻,訥親謹慎。但他此刻說這些,是由高恆那裡遷怒轉而來的,二人如何敢辯?只得連連叩頭謝罪。

  「起來吧。」乾隆發洩了一陣,胸中的鬱怒寬緩了些,口氣也就變了:「朕急不擇言,也許錯說了你們。如今大清處於極盛之時,有你們的功勞。但又何嘗沒有盧焯、喀爾欽、薩哈諒的?他們變壞了,有功勞也得受誅。朕登極以來,除了小心於政務,更留心作養人才。人才關係到國家的興衰。你們,還有高恆、阿桂、李侍堯、劉統勛、勒敏、盧焯、鄂善、錢度,朕原準備叫你們隨張廷玉、鄂爾泰進賢良祠、凌雲閣上圖像的。看來也不一定。朕越是盼著爭氣的,反倒打朕的臉!一國之治,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別以為現在不得了,離朕想的盛世,差得遠呢!就真興旺得不得了,也還得如履薄冰,如臨深谷。隋文帝也開創過繁榮大業,可到煬帝手裡,不幾年的光景,就葬送掉了。」訥親和傅恆俯首聽完,訥親說道:「主上訓誨,奴才一一銘記在心,決不辜負皇上一片殷殷期望之心。奴才等唯有恭謹畏懼,小心奉職辦差,再不敢稍涉荒唐了!」乾隆這才轉入正題,說道:「太不可思議了。太平世界,在大官道上、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場行騙、當場受騙,其鬼蜮伎倆豈不是太神乎其神了,我們這些當差的是不是也太無能了?——六十五萬,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

  鄂爾泰在座中向乾隆一揖,說道:「萬歲說的是從大處看的。一枝花此舉若仔細推詳一下,實在是途窮末路、狗急跳牆。在江西站不住腳,被迫逃往山東,又被高恆圍剿。逃至山西仍沒有立得自己的營盤,所以才出此下策。她的如意算盤:頭一件,她想趁朝廷在西南用兵時,在北方截下軍餉,作招兵買馬的費用,或者送給當地土匪,謀求一塊立足之地;第二,她想藉此製造聲勢,告訴天下她還沒有死,沒有敗;第三,給她的殘兵敗將鼓一下士氣。雖說此事很大,卻只不過是雞鳴狗盜的行徑,對於我們朝廷的大政並無太大的妨害。」

  「鄂爾泰說得很對!」張廷玉道:「確實是雞鳴狗盜行徑,不得已的鋌而走險。用一句江湖上的話,這叫『稔秧』,並不能顯出她的大志和實力,反見其小家子氣。這個數目大,如果是六十五兩銀子,邯鄲府自己就處置了。」他拈鬚一哂,又道:「六十五萬兩,那是四萬多斤。發散、埋藏、搬運都不好辦。她一枝花,吞得下,消化不了!招兵買馬?邯鄲、長治、彰德去年都是免稅府郡,今年又豐收在望。人不餓急,誰造反?依著奴才見識,可以叫劉統勛去走一遭,那是三省之交,由他一體籌劃,可以省些事。有邯鄲一府之力,辦起來綽綽有餘了。」訥親說道:「邯鄲府境內出這樣盜案,不處分不好。他已經在折子裡請罪察拿。」

  乾隆想了想,說道:「處分是為了警戒效尤。邯鄲這事是由外地大盜流入作案的。他們府的責任在於邊遠地域防護疏忽,這件事不要張揚,只要破案快,連高恆、黃天霸等人朕也不處分。」「要限期破案。」傅恆說道:「在期限內破案方可免議。」乾隆點點頭,說道:「那就三個月吧!這是軍餉,失落了要按軍法處置——你們跪安,由傅恆傳旨劉統勛,將這裡議的情形通知他。叫他毋庸再來請示機宜,盡快登程去邯鄲破案!——訥親送兩位老丞相,然後再回軍機處當值。」

  乾隆目送四人出殿,這才吩咐更衣,吩咐卜孝,說道:「去慈寧宮問問,太后老佛爺歇了沒有。要已經歇下,朕今兒就不再過去請安了。」坐著發了一會子呆。意馬心猿地總覺心緒不寧。想尋個人說話,又無人可說,叫過王仁,說道:「你傳旨給軍機處,叫翰林院編修紀昀從明日起補入軍機處,為軍機章京,專門侍候草詔事務。」

  「扎!」王仁答應一聲起身便走。乾隆又叫住了笑道:「這不是急務,何況此刻訥親也未必就在。朕怕忘了,你明日去辦就是了。」

  「扎!」

  乾隆不再言語,抽過一份奏章看時,是慶復昨日遞來的折子。他偏腿坐在炕沿上提筆加批,疾書道:

  此等調度細務皆爾與張廣泗之責,屢屢絮言褻於奏牘,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語耶?軍餉之事高恆另有差事,已有旨著尹繼善統籌之矣。爾與張廣泗應廑念朕宵旰焦慮於金川,唯當精心布置,速為蕩平之計。爾進川數月,留連徘徊,似有所待,又似畏敵怯戰乎!朕甚厭之,欽此!

  又,朕近日將密地出巡外省,察視吏情民風,歸後將奉母后往避暑山莊,秋狩木蘭等事,戰事有勝,則紅旗報捷來,若即如是等瑣碎文章,勿煩再奏。欽此!

  他吮了吮嘴唇,彷彿品評滋味似的又看了一遍,剛剛折好,卜孝進來道:「老佛爺去了鍾粹宮,瞧主子娘娘的病去了。」

  「唉!」乾隆腳跟微微一頓,皺眉一嘆,不再說什麼,抬腳便出了養心殿。

  ※※※

  乾隆到了鍾粹宮才知道,不但太后在,貴妃那拉氏、慧妃高佳氏、純妃蘇佳氏、淑妃金佳氏、忻妃戴佳氏、嬪汪氏、陳氏、富察氏還有十幾個答應、常在都在皇后禮佛的小佛堂東正殿裡。滿院燈燭輝煌,人來人往,只是腳步都很輕。西廊下幾個太醫聚在一處,用極低的聲音商榷著什麼。乾隆也不理會,幾步跨進正殿,正在和太后鈕祜祿氏說話的幾個妃子立時住口,自那拉氏以下「忽」地跪了下去。

  「雅靜!」乾隆對眾人道,瞥了一眼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的皇后,上前給太后打千兒請安:「兒子那邊見人、辦事來遲了些兒。老佛爺安好?」太后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我們來了有一會子了。皇帝起來吧,今晚來的人太多,皇后有點支撐不住,是我叫她息一息,我們這就去呢!」乾隆這才走近皇后,輕聲道:「我來了,就坐你身邊,你不要睜眼,不要動,只管歇著。」拉起皇后手時,覺得她灼熱滾燙,臉色立時變得憂鬱陰沉起來。

  皇后顫縮了一下,很費力地慢慢睜開眼瞼,一雙黑漆漆的瞳仁盯著乾隆,一眨也不眨,彷彿透過了乾隆在穿視很遠的地方,又像恐懼乾隆一下子會消失,她蠕動了一下身軀,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像是想哭,卻又苦笑了一下,細若游絲地嘆息一聲,說道:「唉——皇上——恐怕我侍候不成您了——」

  乾隆緊緊握著她那溫潤的小手。他覺得皇后身子在顫,他自己的身子其實也在顫,眼中汪著的淚在眼中來回滾動,終於抑制不住,似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淌滾而出。哽著嗓子道:「這是什麼話——小玉兒又胡思亂想了——秦媚兒不是帶著你的八字去求問過鐵算盤羅笑輅麼?你至少還有二十五年陽壽呢!」邊說邊用帕子拭淚。

  皇后聽了嘴角吊起一絲微笑,閉著眼任憑淚水縱橫,只不言語。太后見他夫妻說話,眾人在旁不便,便過來慢慢說道:「孩子,不要盡想短的——你的八字兒好著呢,一向又吃齋唸佛,佛祖定會祐護你的——我們去了,你和皇帝說會子話,別太勞神,往寬處想,啊——」說著嗓音也有點發哽。乾隆使了一個眼風,早過來兩個太監扶著太后慢慢去了。一時大殿裡除了貼身侍候的幾個宮女肅立在暖閣外,只剩下乾隆和皇后兩個人一坐一臥默然不語。

  「皇上——」富察氏的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臉上的灼紅也消退了一點,粗重地呼吸幾口,睜開了眼,微喘著道:「老佛爺和你的心,我都知道,只是大限到了——任誰也挽回不得。恐怕只是一兩天的事了——」乾隆握著她的手輕輕晃了一下,勉強笑道:「你是這一時不受用,在枕上亂想的。趕明個好了,朕刮你的鼻子呢!」心中一酸,便忙住口,又過了移時,嘆道:「這陣子朕事情多,又撂不開手。沒得空過來和你好生說說話,你就心裡亂折騰——過幾日你大好了,朕帶你木蘭狩獵去,還要下江南或就近兒在黃河北走一走也成!我扮乞丐,你扮個乞丐婆兒——你不是說過,真想扮個乞丐婆兒陪著我,自自在在在鄉裡轉轉的麼?」富察氏神往地聽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不一會,目光又黯淡下來:「那多好!可那是下輩子的事了——要到路上了,我不喝那碗孟婆湯,還要記得你,記得這輩子——皇上,您呢?——」

  「朕也是!誰喝她那碗湯呢?渴死也不喝!」乾隆憐愛地撫著她額頭的秀髮,滿心悲酸,只笑著落淚:「咱們不說這些了,說些高興的不好麼?」

  富察氏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乾隆立刻伸手要茶,在枕邊用湯匙餵了她幾口。皇后滿足地一笑,閉著眼道:「是——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我在想,你那時還是世子,到我們家和老爺子說事兒,放著事不說,去看我繡花兒,又給我描樣子——針刺了我的手,血滴在綾子上,你就便兒畫成赤水雲和梅花——若能老是那樣子,一直保持到永遠,該有多好!你送的過冬蟈蟈兒,我和傅恆侍候了牠三年,牠死了,我還哭了一場呢——」她輕輕說著。空寂的殿中,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得像耳語一樣,「這些皇上你都要記住,你可不能忘——還有你答應過給我『孝賢』的謚號,你也不能忘。你忘了,我可傷心死了——」她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捂住了她的嘴,笑著嘆道:「說著說著,你又談到這個題目兒上來了!你這人真是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揚臉道:「叫秦媚媚過來!」秦媚媚一直就在丹墀上鵠立聽命,聽這一聲,幾步跨進殿來壓著公鴨嗓兒打著千兒說道:「主子爺,奴才侍候著呢!」

  「嗯,這樣——」乾隆沉吟著說道:「你明兒傳旨內務府,皇后身子不適,這期間宮中戒殺生。除了老佛爺,各宮一概齋戒。原定的每日從東華門趕進來的活牲口,一概放生。」

  「扎!」

  「這是第一條。」乾隆又伸出一個指頭,「第二條,傳旨軍機處,今年不勾決犯人,現有在押的人犯,叫刑部甄別,可矜可憫可憐的,情有可原的,減一等發落,年過五十的不流放。」

  「扎!」

  「叫傅恆家到大覺寺建醮。」乾隆又道:「給佛祖許願,皇后病愈,朕捐一萬兩黃金莊嚴寶剎。」

  「扎!」

  待秦媚媚退出,乾隆見皇后已安詳睡去,便命人點上息香,自己和衣歪在她身邊,望著殿頂的藻井只是出神,聽著身邊皇后粗細不勻的呼吸,多少往事在心裡不住翻攪:什麼刺繡呀、蟈蟈呀已經淡忘了。只記得當時還未訂親一處玩耍時,自己曾悄悄向小玉兒訴苦說『三哥︹註:即被雍正處死的弘時。︺不懷好意』,小玉兒一腳把一塊鵝卵石踢進池塘,說:『龍生九種,種種有別。三爺我見過,一臉輕浮自大愚昧昏憒相,不過是一頭豬!萬歲爺怎麼會扔掉你,看中他?你自小心別叫豬咬了去就是!」——好像就是那天,自己將她引為紅顏知己,對天暗誓,永不虧負了她!在此以後的年月裡,富察氏聘入雍和宮,又進毓慶宮,再入鍾粹宮,由世子妃而貴妃,而皇后,助夫治內,慈儉仁厚,上孝下恤,朝野內外都曉得她是當今的脫簪姜后。別的固然無可挑剔,自己在外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她那份「不妒心」就少見稀有——如今看來,身邊這位「知己紅顏」真的到了末路了——思量著,乾隆雙頰已滿是淚水,正要拭時,身邊皇后輕聲驚呼:「你,你什麼人?遠點!」她一翻身緊緊摟住乾隆脖子,顫聲道:「皇上,皇上!我怕——」外間侍候著的太監、宮女聽這一聲,躡著腳步一下子進來七八個。

  「有朕在這裡,哪個邪祟敢到?」乾隆也被她叫得汗毛一炸,一手緊緊護著,張眼四望,什麼怪異也沒有,於是揮手命眾人掌燈,輕聲道:「你這會子可好些?」

  「我好怕!」皇后閉著眼,似清醒又似在說譫語,「不想離開你——不想走,不想天明,天明你又辦事見人去了——我想在你懷裡離開——」她睜開眼,悵悵地,帶著迷惘的眼神盯著乾隆,吶吶說道:「皇上,皇上,我其實不是個好女人。你不要記得我!」乾隆忙命「傳太醫進來」,摟著她,哄孩子一樣拍打著她的肩背,說道:「誰敢說你不好?朕誅了他!別瞎想,心思一明,氣養壯了,就沒事了——」皇后偎在他懷裡,搖著頭,任性地說著:「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才罰來做女人,所以聖人講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那個姓許的,就是我叫吏部把他調出京的,我還下懿旨叫暢春園嚴加管束那兩個漢家女子——」

  她驚悸了一下,又突然清醒過來,看見一群太監宮女,還有幾個太醫跪在地上,還看見燭影裡自己和丈夫緊緊擁抱著——頓時羞得滿臉飛紅。她輕輕抽開身子,又變成了「皇后」,咳嗽兩聲說道:「皇上還該歇歇,別這麼總惦記著我。您這麼熬著,累著身子可怎麼好?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著您處置呢!我——」她突然有點氣短,喘息著道:「總之別管我,這也是成全了我,您說是麼?」她無限依戀地望了一眼丈夫,閉上眼再不說話了。

  這一夜,乾隆一步也沒有離開她,握著她的手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整天,乾隆也沒有出鍾粹官一步,所有大臣概不接見。自己在小佛堂皇后素常念經處設了幾案,焚了香,坐在旁邊批閱奏章。

  第三天早晨,皇帝又傳出旨意:「皇后鳳體違和,朕心不寧,凡有軍國重務,由內務府轉呈鍾粹宮,餘折俱由軍機處處置,寫明節略以備御覽。」接著又有旨,「在宮中服役滿七年或年過二十五歲的宮人,一概放歸,通知各家接領。」

  皇帝既不能出來,軍機處便格外忙。偏是張廷玉犯了痰喘進不來,鄂爾泰倒是來了,躺在軍機處西房裡,一口口吐著血,勉強支撐著見人說事情。訥親和傅恆分了分差使,一個管民政,一個管軍務。眼裡看折子,座旁接見外臣,外面擠著一大堆請示公務的官員,挨號兒等他們接見。傅恆心中悲淒。想去看望姐姐,可又忙得抽不出身子,有幾次望著宮牆,竟走了神兒。訥親瞧著不忍,說道:「你就進去瞧一眼,皇上斷不怪罪的。這裡現在沒有急事,有些事,我也能代勞的。」

  「多謝訥公。」傅恆臉色蒼白,握著筆管說道:「這一份是青海將軍參劾慶復和張廣泗的,很要緊——只是要糧要錢,要邊周各省戒備,卻不見進兵的動靜兒,這兩個人也真是奇怪。」正說著,見紀昀從外頭匆匆進來,便向:「有什麼事麼?」

  紀昀剛調進軍機處,恰遇皇后病重,尚未覲見乾隆的面。他是皇帝親自選進的特簡軍機章京,張廷玉、鄂爾泰不便給他分差使,便命他聯絡內外。他剛從內務府過來,外頭日頭毒,曬得滿臉通紅,額前的短髮都濕漉漉的,一見傅恆便道:「皇上叫您進去,叫快一點,我陪著您去!」說著一把接一把揩汗。

  傅恆知道姐姐病重,聽說皇上傳旨,心中更是著慌,頭猛地發脹,眼睛發花。隨手拿起大帽子往頭上一扣,起身便走。走到門口,怔了一下,又回身在案上抽了幾份折子夾在腋下,這才對紀昀道:「走吧!」於是二人前後廝跟而行。從軍機處到鍾粹宮只離著直直一條西永巷,南北相距兩箭之地。傅恆知道紀昀是個多才滑稽的人,見他悶著頭走路一聲不吭,更覺不妙,提著勁兒加快腳步。過了養心殿垂花門便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的哭聲。傅恆又一陣心慌,平坦的磚地,竟絆得他一個踉蹌,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紀昀幾步追上,一邊攙他起身,口中道:「生死修短皆有天命,大人一定要沉住氣,您是宰相啊!」

  「宰相。」傅恆的臉白得像刮過的骨頭,掛滿了冷汗,他慘笑了一下。慢慢回過神來,說道:「多承關照,不然,今天非失禮不可。」再細細聽去,那院中卻又沒了哭聲。見秦媚媚帶幾個蘇拉太監出來,忙問:「現在怎麼樣?」「萬歲催著叫你快進呢!」秦媚媚急急地說道:「紀昀也快進去見駕!」竟親自過來,攙架著傅恆就走。邊走邊道:「主子娘娘還沒過去,方才是痰湧昏厥了一下。」

  說話間已經進來,只見殿內殿外都是人。驕陽下大院中鼎龜贔屭間御香裊裊,夾雜著濃烈的藥香,熏得人頭暈。傅恆甩開秦媚媚,幾步跨進殿中,卻暗得什麼也瞧不清楚。略定一定神,才適應了殿裡的光線,發現自己竟和乾隆面對面站著!他渾身一個驚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著,泣聲稟道:「奴才傅恆失儀,罪該萬死——」

  「外頭亮得太晃眼,你剛進來嘛。」乾隆面色憂鬱,眼神中帶著無可奈何的悲淒,只看了傅恆一眼,仍呆呆地望著院外,帶著顫音道:「看看她去吧,怕是要去的了——」

  儘管是意料中的事,傅恆還像當頭挨了一棒,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到地上,強支撐著走進暖閣。只見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璋都直挺挺跪在地上。幾個太醫面無人色,有的捧巾櫛,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扎針,亂成一團。傅恆已有半年沒見姐姐,此刻進來,見富察氏越發瘦得像乾柴一般,滿面潮紅閉著眼捱命延氣,喉嚨裡咯咯有聲,不時煩躁地要抬臂撕自己的胸口,雙手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傅恆痛苦地叫一聲「二姐——」熱淚頓時奪眶而出,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再也抑制不住,竟自號啕大哭,說道:「您怎麼了?你怎麼會這樣——呵呵——娘去得早,兄弟我全靠你和大姐操心教養。大姐走時,拉著我的手說聽你二姐的話,不光要當個好皇親,還要立起男人志氣來!二姐——我聽你的話,你說呀——你怎麼不言聲?我的好姐姐呀——啊,呵呵呵——」那富察氏似乎心裡清楚,越發急得兩手發抖,臉色也由紅變白。

  殿中兀立著的乾隆、沿牆跪著的一大群嬪妃、長跪在地的紀昀聽他如此哀哀慟哭,也無不淚流滿面。紀昀忍不住連連頓首哭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請。臣家四世從醫,粗領醫道,可否容臣為娘娘再切一次脈,或者有一線之明——」

  「你怎麼不早說?」乾隆拭了眼淚,拽起紀昀便進來,對御醫們命道:「退一邊去!」

  此時皇后呼吸越發粗重,她似乎在死命地掙扎,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微微發出似嘆息似呻吟的喘吁聲。紀昀近前看了看她氣色,切起脈來。他偏著腦袋似乎在想,又似乎在諦聽著什麼。少時放下了皇后的手。幾個太醫跪在一邊,看他如何施為。只見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骯髒不堪的手帕,輕輕蓋在皇后臉上,轉臉對乾隆說道:「主子娘娘的脈象,寸脈尺脈滑浮不實,但關脈緩重尚有後力,不是絕症,乃是弱症!體氣秉賦過弱,命門之火衝積不得發散,痰氣便不得暢——」

  「你不要囉嗦,只說有救無救?」

  「有救!」紀昀大聲說道,聲音大得暖閣裡外所有的人都聽得見。「不過要請皇上親自救治——皇上——」他突然面露難色。乾隆用詫異的目光看著紀昀:「不要吞吞吐吐,朕什麼都捨得!」紀昀目中晶然閃光,說道:「那就好。請皇上用口吸出娘娘這口痰來,萬事大吉!」

  「成!」

  乾隆一刻也沒猶豫。大聲回道。三步兩步騰地上炕,隔著手帕和皇后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紀昀「噗通」一聲長跪在地,雙手抱起永璉,大聲道:「永璉永璉!拉住娘娘的手,大聲叫!」永璉「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一雙小手緊緊拽著皇后的手,大聲哭叫:「皇額娘!我是永璉,我不要你走——永璉在叫你,你使勁吐痰哪!我的好額娘——嗚——」那皇后上有乾隆拼命吮吸,旁有兒子號啕催迫,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在身上湧動,「咯」地一聲響,像是誰踩破了一個魚泡兒,一口痰已經清清爽爽吐了出來。她極為舒暢地呻吟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愛憐地看了丈夫一眼,又凝視一眼淚眼模糊的兒子,把目光轉向紀昀,氣息微弱地問道:「你——你是哪個部的大臣?——」

  「臣紀昀,現在軍機處章京行走。」紀昀叩頭道:「娘娘洪福,萬千之喜!你大難不死,聖壽還長遠著呢!」又轉臉對滿臉羞愧的御醫們說道:「不可用猛藥,把補藥分量減半使用——皇上,這十日之內皇后不宜用油葷,不用參湯,蘿蔔稀粥,小蔥豆腐,加一味醋鹽生蘿蔔丁兒,皇后體熱,要緩進慢補。」

  乾隆深深透了一口氣,用極為賞識的目光看了一眼紀昀,走到炕前彎著腰看了看皇后氣色,說道:「極好!皇后,咱們大清前頭有個周培公,曾在太皇太后榻前吟詩。今日又出了個紀曉嵐,於你有救命之恩吶!」見皇后微笑著看紀昀,又道:「他就是上次我給你講的那位翰林,會詠詩能吃肉的——想起來了麼?」

  「胙肉——」皇后微笑著道:「叫他和侍衛一樣,每天可以隨便吃胙肉!」

  「成!」

  乾隆舒心地一嘆,說道:「曉嵐學問也很好,只是資格還淺,在軍機處仍是頭號章京吧!嗯——東宮裡張照年紀也大了,紀昀著進毓慶宮,協助著輔導皇阿哥們讀書——傅恆你看呢?」

  「奴才該先給皇上賀喜,該先給娘娘請安。」傅恆目睹這一幕緊張的喜劇,心一直懸得高高的,此時才透過一口氣,忙叩頭道:「紀昀是二甲第四名進士,學術純正、人品端方、豁達爽朗、堪為師表。不過既入東宮,還該正名,他現是正六品,奴才以為可晉從五品,為侍講學士,加個少傅的銜。」

  乾隆一聽就笑了,說道:「你有你的難處,什麼從五品?這和擎天保駕的功,相去不遠,朕要加封他到正三品。不過,還要和軍機處議一下再下旨。」他頓了一下,說道:「你退下吧,也乏透的了,這幾天你每天可以進來看看姐姐。那幾份折子,留下朕夜裡批閱。紀昀留下,和御醫都到西邊佛堂,我們一起斟酌一下脈案。」

  紀昀在鍾粹宮乾隆座前周旋,直到戌末亥初,宮門將要下鎖,見皇后氣定神安,並沒有再湧痰,這才辭了出來。此時天街人靜、萬籟無聲,初夏的晚風在宮牆間蕩來蕩去,撲到身上帶著涼意,滿天的繁星和乾清宮乾清門一帶的輝煌燈火像是連成了一片,映得永巷口的大金缸都灼灼閃亮。紀昀一直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此刻深深透了一口氣,才發覺前胸後背都濕透了,頭上的頭髮也是濕漉漉的。他看了看軍機處,裡邊燈燭亮得刺眼,聽見鄂爾泰在大聲咳嗽,訥親的影子映在窗子上,似乎正在伏案疾書——想進去喝口水,又頓住了,逕從隆宗門逶迤出來。到西華門口,紀昀張著眼正尋自己的轎伕,卻見黑地裡一個長隨打扮的人趨步過來,在石階前就地打個千兒,滿臉堆笑道:「紀爺!尊轎已經打發回去了。我們爺請紀爺坐他的轎到我府一遭,想和紀爺說說話兒呢!」紀昀看了看天,說道:「你是哪府裡的?天已晚了,明兒再奉訪如何?」

  「奴才是傅六爺府裡的王小七——哦您叫我小七子好了!」小七子一臉堆笑,說道:「紀爺和勒爺、莊爺都是我們家常客,您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呢!好紀爺哩,我們家主子娘娘虧得了您給救了下來,老爺太太把說事的大人都攆走了,專候著您呢!好歹給我們老爺一點面子,也就體恤小的了——」說著涎皮賴臉地過來攙扶紀昀,紀昀半推半就地也就上了轎。小七子叫聲:「起!」大轎已經輕輕抬起。

  這是一乘八人抬綠呢大官轎。按清制,在京中只有王公才能使用。傅恆已晉位子爵,當上軍機大臣之後破格准用,他自覺不能與張廷玉等同規格,除了朝會慶典,家常只坐四人抬。那轎箱油了桐油,又塗了清漆,琥珀似地晶瑩發亮,因天氣已熱,去掉了氈套,轎箱上方用細藤編成圖案,窗門雕著花鳥。紀昀一個窮翰林,坐慣了二人滑桿竹絲小轎,他又軀幹偉肥,平時還不覺得,此時坐進來,只覺得軒敞得身在涼亭之中。且小七子就站在轎箱門前,一手提壺續茶,一手執著香巾侍候——如此享受,倒拘得他出了一身細汗。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小七子指著窗外道:「紀爺,咱們到了!」紀昀張著眼看時,果見黑魅魅一片府宅矗立在夜色裡。沿門的牆邊掛著一溜彩燈,燈火輝煌,似乎有什麼喜慶事。紀昀眼見走近了,忙用腳蹬轎叫停。小七子機靈地一躍已是下轎,掀起轎簾。紀昀一呵腰出來,便見傅恆含笑迎在轎前,忙要扎千兒行禮,早被傅恆一把攙住。

  「曉嵐兄,我們日日見面,這何必呢?」傅恆一身便裝,天青套扣褂子罩著月白竹布長袍,袖子翻著,露出雪白的裡子,挽住紀昀,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往後不是官面上,你決不可向我行下執禮。你是我們家的恩人,我們正不知該怎麼謝你呢!」說著已進大門倒廈,只見滿院燈光,石甬道兩側一色都是穿著靛藍色長袍的長隨,足有上百人,一個個站得墨線一樣直。小七子一聲高唱:「紀大人到!」只聽「啪啪」兩聲齊響,眾長隨打下了馬蹄袖,一齊打千兒,齊聲高喊:「給紀大人請安!」

  傅恆見紀昀發怔,笑道:「我以軍法治家。我的奴才都是在籍披甲人,和別的府有所不同。」說著,棠兒也身著盛妝迎了出來,後頭一大群使女丫頭,都是插金戴銀。兩三個奶媽子擁著不滿周歲的福康安也跟在後邊。飾環佩玉踫得叮噹作響,一直走到紀昀面前。那棠兒向紀昀相了相,嫣然一笑,說道:「大人好福相!」便插秧般拜了下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7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0 PM 編輯

十八 紀曉嵐詠詩驚四座 富國舅念恩贈紅妝


  紀昀攙不得、扶不得,又覺受不得,偏被傅恆拽定了,掙不動躲不得,臊得黑臉紅透,油汗淴然而出,結結巴巴說道:「這——這怎麼使得?學生——夫人快請起,不要折殺了學生——」棠兒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說道:「先生鴻才河瀉,老爺回來常常說起的。今日多虧了先生救了娘娘鳳駕。您就是我傅家的大恩人,哪有不受禮拜的道理呢?」正說著,老王頭過來,稟道:「老爺太太,都預備齊了!」

  「哦,是這樣。」傅恆滿面笑容地將手一讓,說道:「倉促之間,聊備菲酌,這是自己家宴,先生不要拘束,可惜老勒、小桂子、錢度他們從軍的從軍,出差的出差。又不好太張揚,我只叫了王文韶、莊友恭,還有敦敏、敦誠二位皇叔。還有個大名士叫曹雪芹,也派人叫去了。都是我們一隊裡人,陪著一處樂樂耍子。」

  這就是說,一桌席面請了兩個狀元,還有兩個皇室親貴!紀昀覺得頭有些發暈,已帶了點「醉」意。這些人在翰林院、國子監和宗學裡都是常見的,自己性傲不大兜搭,別人也都不是等閒之輩,也難屈就。想不到傅恆一張帖子都請了來,而且是來「陪」自己的!——胡思亂想間已走了進來,但見軟紅珠簾,廊間庭邊站滿了妙齡女郎,紗帳燭影間綽綽約約,皆是佳麗絕色。傅恆見他傻子似的,莞爾一笑,卻沒說什麼,帶著他逕至後廳。王文韶、莊友恭和敦氏兄弟已坐在席前,見他們進來,一齊站起身來。王文韶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原是紀昀的頂頭上司,今日一改面目,半點矜持之色也沒有,搶先過來拉手道:「曉嵐——你這傢伙,什麼事情要麼不作,一作就嚇人一跳!我說的呢,上次我治打呃兒——原來你通醫道!怎麼我在楓晚亭著涼,燒得那樣厲害,你就不伸手診治一下,害得我頭疼了五六天!」一邊說,一邊就笑。莊友恭是從河工上被找來的,他和紀昀不熟,只微笑著站在桌前。敦敏好奇地看著紀昀。他聽說過紀昀元旦朝會和乾隆對詩的故事,以為不過才思敏捷而已;聽說了今天的事,又見紀昀雖然面色靦腆,舉手投足間風致雅俊,不帶矯飾之容,也不禁油然生出親近之情。敦誠在旁笑道:「紀公給文韶公治打呃兒,我是親眼見的。那日是掌院學士給新進來的翰林講課,題目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文韶公不知怎的吸了涼風,講著講著就打起呃兒,那詞兒聽著也就百媚俱生:『好德是天理呃!——好色乃是人欲——呃!存天理,呃!呃!滅人欲,呃!唯上智之士呃——可以呃言之!呃呃!唐武則天——呃!曾召見——呃!僧神秀,問及:「爾為——呃!大德高僧,見了女人——呃!動不動心?」神秀回說:「和尚——呃!已修成——呃!羅漢果,色見——呃!紅粉如骷髏——」』曉嵐這時候兒走上講壇,不知在文韶公耳根前咕噥了幾句什麼話,文韶公也就不再打呃兒了——曉嵐,你說了些什麼話呢,今兒就近兒領教!」經他這麼繪聲繪色地介紹,眾人紛紛附和,要紀昀揭謎。紀昀笑道:「我說:『外頭劉延清大人在清樞堂恭候。有人參劾您一本,說你挾妓遊西山,宣淫檀柘寺,是個假道學——延清不想貿然上奏,先來問問。』文韶公吃一驚,也就不再打呃兒了。」

  敦誠連說帶比畫,學著王文韶說話的樣子——一隻手捻著辮梢,另一手輕輕撫著八字髭鬚,打一個「呃」兒身子聳動一下,一臉的苦笑,無可奈何。眾人見他學得畢肖,都笑得前仰後合。敦誠卻因為摹仿王文韶太認真,喝一口水又噎住了,現世現報地也打起呃兒,打得又響又脆。棠兒親自帶著個丫頭端著酒具進來,早已聽見前頭的話,笑得別轉了臉;侍立的丫頭們有的捂著肚子,有的掩著嘴。王文韶揉著胸口,笑指著敦誠道:「活該!佛設犁舌獄正為斯人!真正是加減乘除絲毫不爽!」敦誠只是呃著,回不出話來。倒是紀昀見他難受,從筵桌上撿了一瓣生蒜塞在他的口中,說:「使勁嚼,不要怕辣,這就好了。」立時也就止住了。傅恆問:「怎麼不見小七子?」

  「爺,奴才在這呢!」小七子就在外間廊下立著侍候,一步跨進來呵著腰回道:「去歪脖槐樹屯請曹爺的小阮子回來了,曹雪芹今兒從宗學出來就沒回家。芳卿姑娘說被怡王爺請了去喝酒寫字兒,今晚未必回來呢!」棠兒抿嘴笑道:「想必是芳卿又把他局住不叫出門,怕我們灌傷了曹爺。這芳卿也是的,上門越來越稀了。」傅恆心裡也覺掃興,卻笑道:「改日再來,我狠狠罰雪芹!上次康兒百日,他就逃席,跑了和尚還跑了廟不成?我把《紅樓夢》編了『十二金釵曲』,叫他來聽聽,就忙得沒有一點空兒。我就最怕文人學了李青蓮的固窮相。」說著,眾人一一安席。敦敏忙著替曹雪芹圓場,說道:「這回雪芹不是逃席,昨兒我去西山曹家還見了他。芳卿指著請帖直埋怨,在宗學還不如在家糊風箏。月例銀子領丟了家裡,天天外頭野著吃酒。柴要買,米麵要買,房子漏雨得修。我一個女人能辦了這些事?——她奶著個孩子,苦巴拉腳的,也真是難——」他沒說完,眾人已在鬧著要見福康安,棠兒高興得容光煥發,叫奶媽子抱了出來,親自逗著孩子:「這是紀伯伯,莊伯伯,王伯伯——這是兩個叔爺!幾時你會請安呢?好寶貝兒——」

  福康安裹在綾羅襁褓裡,穿著洗得乾乾淨淨的百家衣,腦袋晃來晃去,粉都都、白生生的臉上一雙大眼,漆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用詫異和好奇的目光,隨著母親的指點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時踢一下小腳。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恰巧王文韶過來逗他,翹起的小雞雞「吱」地一泡尿,呲得王文韶一頭一臉。在眾人哄笑聲中奶媽子得意洋洋地抱著出去了。

  「上次世兄過百日,曉嵐沒來湊熱鬧。」王文韶道,「你是咱們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要補一首賀詩。不然罰酒三斗!」

  紀昀經這一陣熱鬧,早將「拘泥」二字丟了爪哇國。王文韶這一說正搔到癢處,遂笑道:「如此簪纓之家,富而好禮之族,紀昀還是第一次領略其風。六爺既生貴子,我豈能無詩相賀?」傅恆便一迭連聲催要文房四寶。棠兒輕舒皓腕,便在端硯中仔細磨墨。莊友恭笑道:「你是個有急才的,皺著眉想什麼?那些陳腐俗套,諒你也拿不出手,我們也聽厭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創新之作!」紀昀道:「這可難住我了,萬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恆在卷案上展著宣紙,笑著對棠兒道:「你聽聽,曉嵐說怕傷了人——他是個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齋誌異》他借去看,還看不上呢!」棠兒也甚喜歡紀昀豁達爽朗,笑道:「我雖不懂詩,也知道詩由心出。紀先生怎麼會傷了我們——再說,你是我們恩人,犯我們句口孽也承當了。」

  「既如此,紀昀就放肆了。」紀昀笑著自斟一杯,「嘓」地仰臉飲了,提起筆來向那紙上寫道:

  這個婆娘不是人,

  極精神一筆顏書,個個都有茶碗來大。

  眾人不禁驚駭相顧。王文韶看一眼臉色蒼白的棠兒,囁嚅道:「這——這——這也太——」「沒干係。」傅恆臉上笑容未退,心中暗驚此人膽量,口中卻道:「請紀兄接著寫。」紀昀也不言聲,從容又寫,卻是:

  九天仙女下凡塵。

  「好!」敦誠頭一個靈醒過來,擊節喝采:「這個案翻得妙,翻得驟,翻得新!」眾人懸著的心鬆下來,皆大歡喜,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莊友恭道:「這確是口孽詩,也真虧了你想——出語驚人,驚破人的膽——你要嚇死我了!」說著第三句又寫出來了,仍是駭人之筆:

  福康安兒要作賊,

  此刻眾人知他手段,不再驚懼了,嘩笑著紛紛說道:「你小心下地獄!」

  「真真獨出心裁!」

  「看你這傢伙怎麼翻案!」

  「當了『賊』,這個這個——這還怎麼轉圜?」

  「噓——又寫了!」

  眾人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枝筆,仍是那樣從容,緩緩地一筆又一筆寫出:

  偷來蟠桃奉至親!

  眾目睽睽之中,紀昀小心地揭起紙來,吹了吹墨,與那三聯並排晾在條桌上,笑問:「如何?」

  「妙!」

  敦誠頭一個鼓掌大笑稱奇。眾人紛紛起身看那四幅聯,真個光潤圓熟,暗藏筆鋒之力,滿壁的字畫頓時相形見絀。傅恆笑道:「棠兒方才嚇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們有這麼個『賊』兒子,算得是福氣罷?」棠兒道:「那當然!遲一遲送湯家裱起來。你這書房裡掛這個不宜,就掛到我唸佛的觀音像旁邊。」紀昀忙道:「這是遊戲之作,雖說不上輕佻,可也太欠莊重,夫人太認真了。」傅恆笑道:「先裱起來!這是佳話嘛,將要流傳千古,後人會因此念及我們傅家呢!」

  此刻絳蠟高燒,瓊液盈樽,眾人重新入席,舉酒為棠兒賀喜,交口稱讚紀昀文字瀚墨「堪稱雙絕」。傅恆因道:「枯酒難吃,拇戰又太俗,叫我的家戲班子來為諸先生上壽。」說著輕輕拍了拍巴掌。

  掌音剛落,眾人便聽兩側廊下佩環叮噹作響,書房中侍立的丫頭忙挑起珠簾,只見兩行歌伎,一色的蔥黃宮裝,一行執著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團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禮向筵席下拜。棠兒站了半晌,覺得有點疲累,向紀昀襝衽一禮,笑道:「紀先生今兒開懷暢飲,多用些酒。遲了就住在家裡,不要見外。需用什麼物件只管開口,說句大話,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捨得叫先生滿意的。我有些支撐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紀昀忙起身還禮笑道:「夫人如此錯愛,紀昀何以克當?請尊駕自便——」棠兒這才辭了出去,傅恆將手一擺,頓時笙篁琴瑟齊鳴。六個歌女款步入場,長袖衣帶颯然飄舞團扇翻飛,歌喉頓開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

  千回步帳難藏艷,百結葳蕤不銷情。

  朱鳥窗前眉欲語,紫姑乩畔目將成。

  玉鉤初放釵欲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聽得心醉神迷,目有視,視舞步;耳有聽,聽艷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揮目送唱道:

  妙諳諧謔檀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

  斂袖擋成弦拉雜,隔窗摻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彈棋夜未停。

  記得酒闌人散後,共寨珠箔數春星。

  真個舞賽天仙歌能裂石,滿室幽香襲人,風鬟霧鬢令人心不能自持。饒是敦敏素來穩重持禮,莊友恭、王文韶以道學自許的人,也都心旌神搖,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癡如狂。紀昀雖能吃肉,卻不能豪飲,已是酡顏欲頹,不禁擊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樂!」

  「紀兄高興,就是我的至誠到了。」傅恆笑道:「且看下一折。」將手一揚,擺了擺,叫道:「明璫兒,還不出來!」

  隨著叫聲,一個女子曼聲應著搴簾而入,眾人注目看時,只見明璫身著粉色紗衫,下著濃綠色水瀉長裙,烏雲鴉堆,青絲裊裊,彎彎兩道柳煙眉,宇間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嗔似笑,流眄四顧,人人精神為之一爽。敦誠不禁大聲讚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璫向紀昀嫣然一笑,差點勾得紀昀三魂縹渺七魄俱散。只聽她宛轉唱道:

  相逢處,記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羅綺織為天,簫管送流年。

  那時節,卿在木蘭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帶歌行酒柳搖煙,宛轉到儂邊。

  「這真是艷絕之詞,清絕之唱!」紀昀望著嬝嬝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矇矓地說道:「兩闕《望江南》,帶夢入秦淮啊!」傅恆笑道:「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繼善請我遊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確是秦淮舊夢。不知先生能否也續寫幾闕?」紀昀笑道:「方子固是靈皋先生的愛孫。這詞已經寫絕了,足令溫李卻步,我有何能為,敢來續貂?」口中說「不敢」,卻以箸擊盂,目視明璫,輕聲吟道:

  紅橋近,雙槳放遲遲。絕世豐神臨水處,可人情性薄酣時,煙重柳難支。

  那時節,花放一枝枝,酒敵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璫,他也道儂癡。

  他一邊說,敦誠在一邊用蠅頭小楷記錄。記錄完,即將小箋交與明璫。明璫輕啟櫻唇喃喃誦讀,突然春心一動,瞟了一眼又高又壯又黑又胖的紀昀,頓時飛紅了臉,不言語將詩箋塞進了袖中,偏轉了臉竟自忸怩不能自勝。傅恆是風月場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個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從沒個瞧得上的,這番似乎動了心?夫人已經許出了願,只要先生張口,再好也捨得奉贈。紀先生,聽說你內堂尚虛,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

  紀昀目中火花一閃。他是河間名閥子弟,自幼遊學讀書在外歷練,雖然看去放浪形骸不拘於禮,骨子裡卻通明世務處事嚴謹,一陣興奮過後,立刻平靜下來,從椅中起身作揖道:「六爺錯愛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轉,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澤,因此上天賜福!試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進入內宮?進入內宮,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於歧黃之術毫無所知,豈不也誤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於我為娘娘祛災而已。娘娘聖壽未盡,即便沒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術,我豈敢貪天之功!」他凝視著發怔的明璫,微微嘆了口氣:「這要折殺紀昀了——這是六爺的愛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領,色與魂授,難道還不知足?」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發愣: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辭,紀昀葫蘆裡賣什麼藥呢?」

  「曉嵐兄和我來這一套!」傅恆大笑道,「——不過也得問問明璫的意思。」他轉過臉來,見明璫羞得滿臉飛紅,笑問:「你心裡怎麼想?可樂意跟了紀先生?」

  明璫當著這麼多客人,越發情怯羞澀,暈赧滿頰,一雙皓腕不停地搓弄著衣帶,嚶嚶數聲,不知說了句什麼。傅恆笑問:「說的什麼,好歹叫我們聽清楚呀?你素來不是這個秉性嘛!」明璫低聲道:「我左不過一個奴婢,聽主子的吩咐唄——有什麼說的?」她低著頭跐著腳尖,又小聲咕噥了幾句。傅恆看著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導——知禮!才子配佳人,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著呢!」

  「按照前頭發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妝奩給紀先生。」傅恆笑著吩咐,「從明兒起,明璫不再在園子裡侍候,挪了太太正房東廂去,這裡就是她娘家,你們以姑奶奶的禮待她,紀先生下聘後,揀個好日子給他們辦喜事兒。」

  傅恆說一句,小七子答應一聲,又轉過來給明璫磕頭賀喜,說道:「當初姑娘從蘇州買來,前頭喜旺子還想求我給主子說話,說他選出來要作外官,想討了姑娘去作太太。我當時就給他個沒趣——我說,『莊親王世子來要明璫,一聲不願意,老爺就辭了出去。你也沒撤泡尿照照你那鱉形,就想吃天鵝屁!』」突然想起用「天鵝屁」比明璫大不相宜,忙「啪」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鵝肉!——『明璫姑娘不是爺買來的,是爺從蘇州織造府歌舞教司請來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貴重,那份儀態,臉盤兒身材帶出來的體尊!——叫我去說話,不是狗戴嚼子相勒麼?』今個兒可好了,紀先生呢是羊車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個弄玉吹簫的活觀音,配到一處,那可叫怎麼說?」他怔著臉眨著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盡可能搜羅著自己的「學問」一口京白,說得繪形繪色,口吐白沫。頓時笑倒了眾人。敦敏先還忍著,想想越發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噴了敦誠一身,敦誠笑著踢了小七子一腳,「小蛋黃子忒煞伶俐的了!什麼叫羊車投瓜砸得響?又是什麼弄玉吹簫的活觀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攪得稀爛!」傅恆咳嗽著笑道:「快侍候著姑娘下去。滾你的蛋去吧!」眾僕人簇擁著明璫下去。席上幾個人又亂烘烘說笑一陣,聽著自鳴鐘連敲十一聲,已入子時,見傅恆面帶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還要忙,便都紛紛起身告辭。傅恆一逕送了出來,握著紀昀的手,誠摯地說道:「明兒又要辦正經差使了。同在一處,諸多事務,還要請多關照。」

  「大人放心。」紀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聽出他話中雙關之意,點頭說道:「紀昀如此身受國恩,豈敢怠忽公務,恃寵取禍?」

  眾人都去了,傅恆站在二門口,望著初升的一彎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萬軍餉被劫,已經和劉統勛談過幾次,直隸總督、巡撫已派員前往,會同高恆破案。因為皇后重病,劉統勛的欽差大臣詔書還沒有下,這事明天一早就必須請旨辦下來。西南金川的軍務,現在慶復、張廣泗還是一味調兵遣將、索餉要糧。說是攻下了幾十個堡子,可連班滾、莎羅奔的影兒也沒摸到。阿桂來信言語含糊,說自己「身在廬山」又說「將熊熊一窩」。似乎在指摘慶復和張廣泗,卻又不明說,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對的故事,打成了爛仗?這件事其實乾隆更關心,也得抓緊接見幾個雲貴川過來的人,盤問盤問底細——還有去雲南開銅礦的錢度,上次奏報說殺了四十多個在礦中傳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礦安謐」是他折子裡的話,但雲貴總督葛洛來奏,卻彈劾他「殘忍成性,濫殺無辜,礦工群情洶洶,或將激成大變,」——這「天理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白蓮教一黨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隸,他離京之前,這些事都要搞清楚,請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責任。張廷玉和鄂爾泰都老病了,他們在朝幾十年為相,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結黨也有黨,無門派也有派,還在明爭暗鬥。訥親和鄂爾泰過從得近,自問感情又和張廷玉相投,門派之爭看來還要延續下去。他又想起一枝花,這麼一個小妖婆子,怎麼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枝花又轉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劍,那夜宿馬坊鎮,還有那馱馱峰上落紅成陣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麼東西驚擾,隔院花園裡的宿鳥撲喇喇搧著翅膀呱呱大叫著從頭頂飛過。傅恆從千頭萬緒的遐思中清醒過來,但見月如細鉤,懸在疏朗的星漢之間,藏藍得發紫的天穹上一絲雲彩也沒,淺淡的月光灑落下來,給花園女牆和那叢叢的月季、牡丹花,玉蘭、海棠樹鑲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霜,由近及遠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層層一疊疊在不住地變幻它們的姿勢和色澤,給人一種神祕不可捉摸的感覺。夜半清風帶著花香——那花香很雜駁,有月季的清香,有時還雜有石榴香、丁香、玉蘭香吹來——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風中輪番襲來,涼涼的,淡濃不一地遞送著,直透人心脾——這樣的夜間,獨自賞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恆適意地將髮辮甩到腦後,徐徐下階,遙望著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視著,心裡打點腹稿,草擬一篇步月詩,但連著擬了幾首都不滿意。心裡一陣失落,更覺詩思蹇滯,只得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沒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許睡,又叫妻子進裡院招呼上房婆子丫頭都小心侍候。這才出來,見傅恆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請他回房歇息。忽然聽見二門外院西配房隱隱傳來哭聲,忙叫過二院管家喜旺低聲訓斥道:「日你媽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樣兒了!沒見主子正在想詩?那院裡洗澡水我都不許他們潑,別人都安靜,倒是你老婆房裡鬼叫喪兒!」傅恆這才細聽,果然西配房裡傳來了隱隱的哭聲,是個女人的聲氣,似乎在竭力地壓抑著,嚶嚶聲若斷若續傳來,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來。傅恆想回到裡院,想了想,招手兒叫道:「你們過來——喜旺家的是怎麼了,半夜裡哭得淒惶?」

  小七子和喜旺見驚動了傅恆,一溜小跑過來,趴在地上就磕頭請罪。喜旺說道:「爺,是這麼檔子事。我媽原在熱河皇莊給內務府管領的戚家當奶媽子。侍候的就是現今莊王爺門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黃氏又添了個丫頭,黃氏沒過門的時候在咱們府西下院當過粗使丫頭。和我們家的相與得好——她添了丫頭,魏家大太太惱了,說不信七十多歲的人還能行房,這丫頭是野種的,逼著問是和誰睡出來的,打了攆出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好幾年了。黃氏前頭還生了個小子留在魏爺府裡。黃氏想得沒法,今兒偷偷進去看兒子,兒子送了她四五兩銀子還有一袋子麵,叫人告了大太大。東西沒得著,還當她的臉罰小少爺跪,曬得暈了過去,黃氏又叫趕了出來。她心裡氣苦,想尋自盡,來我家給我媽訴訴苦情,想把孩子託到我媽這裡得便兒給大太太說個情兒,還收留閨女回魏家——為這檔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成話。奴才正拾掇這些婆娘,小七哥聽見了——」傅恆仰臉想了半日,才想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遂笑道:「有難過的事,還不叫人家哭,難道憋死不成?她不過是窮,你資助點銀子,好生寬慰寬慰,就不想尋死了。銀子要短缺,回太太一聲,從公帳裡支一點。」他說完抬腳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處置得太隨意了些,又站住了,說道:「你帶她們到上房來一趟。」說罷逕自進了內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兒沒睡,在燈下開著紙牌等他,見他進來,丟了手中的牌起身,撇著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說是在月亮底下轉悠呢,可作出什麼好詩了?——荷香,給老爺把參湯進上來——別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顧從脖子往下想起,哪裡還作得出詩呢!」傅恆笑道:「你這人!胡說些什麼,丫頭們聽了要笑的!你還不是個美人?就像戲上說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別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說著便喝參湯。棠兒是有心事的人,登時臉一紅,忙用話遮飾:「別說這些謊話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沒野花香!天殺的,別以為我有了康兒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恆家婆娘來,你那兩隻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騷樣兒,浪八圈兒!」

  「罷罷罷,越說越上勁了。我不過站了一會月亮地兒,你就這麼搶白我!你要是皇上,還有臣子們過的麼?」傅恆笑了一陣,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詩了。心裡只是有,口裡手裡卻說不出,寫不來。才三十一歲,就老了不成?」棠兒也換了正容,說道:「那是忙公務,看折子看的了,作詩弄詞的得有閒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說的衙役和秀才作詩故事兒怪有趣的,秀才的詩說『清光一片照姑蘇』,這是說月亮。衙役說『月亮不止單照姑蘇,應該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蘇等處」才對』——沒的不是叫什麼來著——公牘害文。這幾年你在軍機處,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過幾年,「兩個黃鵬鳴在翠柳枝上,四個白鷺排隊飛到天上』都寫得出呢!」還要往下說時,丫頭彩卉進來稟說:「喜旺家媳婦帶著個女人進來,說是老爺叫進的。」棠兒便問:「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

  傅恆便將方才的事約略講了,又道:「魏家是常來家走動的人,他那些家務我也攪不清。不過,聽起來滿淒慘的。佛心無處不慈悲,聽聽怎麼回事,能幫就幫她們一把。」棠兒聽了無話,那女人已帶著個小女孩兒進來。傅恆定睛看那婦人,只在三十歲上下,身著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發白。褲腳處綴了補丁,只是修飾得好。肘下襟上的補丁都用繡花滾邊兒,兩邊對稱綴上,不留心還以為是專門加上去的花飾。瓜子臉兒、水杏眼,嘴角若隱若現還有個酒窩兒,細眉如畫幾乎綿延到鬢邊,朱唇櫻口,胭脂不施,天生風韻。棠兒卻在看那女孩,約莫在十二三歲,和媽媽穿的一樣,靛青市布大褂兒,只是像是重新染過,連補丁都是一樣的顏色,眉宇宛然如畫,很像母親。黑黑的兩個眼睛卻和魏清泰的大兒子魏華一模似樣,蝌蚪一樣漆黑,流盼之間頗生精神。只是臉色蒼白些。在這樣華貴的屋子裡也不習慣,低著頭躲在母親身後不言語。棠兒見傅恆注目那女人,無聲一笑,正要說話,傅恆已經開口:

  「吃飯了麼?」

  「回老爺的話,我不餓。」黃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恆和棠兒一眼,低聲說道:「求老爺賜給睞妮子一碗飯吃。」

  棠兒這才知道姑娘小名兒叫「睞妮子」,招手叫了過來,拉著她的手細細地看,冰涼潤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飽滿紅潤,手掌卻略乏血色。她撫摸著睞妮子濃密的頭髮,端詳著她的臉龐,口中道:「彩卉,端兩碟子點心,一盤子給姨奶奶,一盤子給閨女——呀,嘖嘖,這麼標緻的丫頭!怎麼不生到我們家?老清泰我沒見過,總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這麼玉雕兒似的母女倆兒,就忍心往外趕!他那兒子魏華,常來府裡攪,滿清楚的個人嘛。虧你在軍機處管著他,怎就不管管這些事!」

  黃氏和睞妮子本來已經止住哭了的,聽棠兒這一數落,哪裡還能禁得住?黃氏蜷著身子,雙手抱著點心盤子,哽咽得渾身直顫,只不敢放聲兒。睞妮子盯著一臉慈祥的棠兒,雙目閃爍了幾下,淚像開閘了似的,一湧而出——傅恆看了看錶,已將到子牌時分,見她們哭得不可開交,撫慰道:「別哭了,這種事大家子裡頭多著呢!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孩子是老清泰的,錯不了。你看看那雙鼻翅兒,再看那眼,還有下巴兒,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這模樣了?這樣,你們權住我府,回頭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諒他們還得買我的賬!——記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對嗎?」黃氏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聽見問,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語調顫聲答道:「是漢軍鑲白旗的——」

  「這麼著更好,我和他們旗主說話。」傅恆站起身來,略微伸欠了一下,說道:「還叫喜旺家的侍候著,不能當奴才對待。魏清泰是跟聖祖爺征討過準噶爾的,帶著侍衛身分呢!我看睞妮子這身條兒這體格兒,可以入宮去侍候。娘娘病重,宮裡放出去幾百宮女,眼見又要選秀女了,撞一撞運氣,總比這麼苦捱著好。去吧,好生歇息著,幾天裡頭準有好信兒。喜旺家的再給她們換點點心,看揉搓成碎末兒了。這屋裡她們也吃不好,她們是客,好歹別委屈了——聽著了?」

  喜旺媳婦忙答應著,又道:「看看我們主子,這為人,這心田——和我常跟你說的一樣吧!天上地下打燈籠,哪裡找去呢?你這一來,就是福星高照災星退,由我們主子薦進宮去,幾年選出來個女官,才叫他們羞得沒地縫兒鑽呢——」她連奉承帶數落還夾著勸慰,哄得傅恆和棠兒都笑了,黃氏母女也破涕為笑,千恩萬謝著辭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兒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邊幫著傅恆脫換衣裳,一邊說道:「軍機大臣拉皮條,送出去一個明璫,又幫助一個黃氏!天下這麼大,還不夠你操心的?你是嫌棄了明璫,看中了黃氏?不然,怎麼變得跟菩薩似的?」

  傅恆解著腰帶,深長透了一口氣,說道:「官做大了,容易變成石頭人。該做的平常事不去做,不給自己種福田,對景兒時候就有禍——張廷玉多聰明的人,禮部報上來一個請旌表的,說一個烈婦被賊綁在樹上輪姦,她護貞不屈罵賊而死。張廷玉說她是受辱而後死,不足為範,不准表彰!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這種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日這話!」說著便將手向棠兒胸前伸去,棠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這人真是,說著正經話還不老成!」傅恆笑道:「我精神遠不及過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麼藥,倒得問問。」

  棠兒啐了一口,紅了臉沒再說話。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2:00 PM 編輯

十九 病李衛臥榻析巨案 追往事遺臣獻畫圖


  傅恆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覺,醒來時已是紅日照窗,猛想起還有許多要務等著辦,一個翻身躍了起來,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兒正在廊下指派丫頭給鸚鵡調食兒,聽見動靜忙跨進來,見傅恆忙成一團,正翻枕頭,找腰帶尋襪子,不禁好笑,說道:「也沒看看鐘,還沒打七點呢。眼見就到夏至了,一天長一線。你就忙得這樣——梅香們都死哪兒了,叫主子自己穿換更衣?」幾個小丫頭一擁而入,有的跪下抻襪子套鞋,有的繫紐子束腰帶,有的上炕用木梳給傅恆篦頭攏辮子。傅恆只好坐下聽人擺佈,笑道:「往後早叫我半刻時辰,這些事我自己弄。我還想統兵打仗當將軍,都叫你們給侍候懶了。」他鬆快無比大大打了個哈欠,又道:「這就定下規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涮了打布庫、吃點心上朝!」

  「罷了罷,」棠兒抿嘴兒笑著端過點心,「就你忠心報國,你看人家訥親,在家裡從來不辦公事不見人。按時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誰敢說人家不對?你呀,其實學的是張廷玉沒時沒分地辦事。人家還說你擅權,有什麼趣兒呢?」「張廷玉有什麼不好?那是要入賢良祠的!」傅恆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兒孫滿堂、富貴壽考,你男人巴到這一層兒,是你的福氣!一個男人立了志,沒什麼事辦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這要立成死規矩。」棠兒道:「好好好,我的國舅相爺大將軍,早起就早起!快著吃早點吧,外頭還有一群大人等著見呢!天剛明時,小七子家的進來說,今兒張相精神好,已經去了軍機處,請你先去見見劉統勛,說說什麼銀子的事,然後再進大內,皇上準要召見議事兒的。娘娘那邊的彩霞姑娘也來傳話,服了紀昀的藥很見功效,叫你不用惦記著。娘娘這病一有起色,皇上騰出身子來,今兒不定怎麼忙呢!你吃過點心辦你的事,我也該進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經吩咐大伙房,午飯用大盒子給你送進去,省得來回兩頭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恆這邊結束停當,用青鹽擦牙漱口,吃了點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門口吩咐備轎。見客廳裡還候著七八個外任官,便又走過去向眾人一揖,和藹地一笑,說道:「你們幾個都是兄弟約過來說話的,偏生有別的事給岔過了,兄弟實在對不住。不過先前我已經給戶部打過招呼,凡是七月之前報過災的,都已經查實,一律免徵三成捐賦。戶部有戶部的難處,如今都曉得以寬為政,狼叼了一隻羊,就敢報個『狼災』,聽見蟈蟈叫,就想報個『蟲災』,只圖買好百姓,撈個好名聲兒好升官。說句難聽話,這真叫厚顏無恥市恩欺君!所以請老兄們再和戶部參酌一下,別圖了眼前,好吃難消受,回頭朝廷還要一一核查的!」因見秦鳳梧也在,又道:「你是跟盧焯在尖山壩管錢糧的道台吧?先到軍機處見張中堂,回頭我們細談,說不定皇上也要見你。」說罷又謙恭地笑著一揖,出門升轎而去。眾人答應著,也都紛紛散去。

  傅恆到劉統勛府卻撲了空。劉統勛雖已是從一品大憲,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輩在府照料家務,兼著讀書準備應考外,只有一個使了幾輩子的老僕照應門戶,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恆問了好半天才知道,劉統勛一早就出去了,說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僕人連咳嗽帶嗆,嘮嘮叨叨又說了許多家事。傅恆耐著性兒聽完,逕自又轉路去李衛府。到門上一問,果然劉統勛就在裡邊,那家人打躬作揖說道:「我們制台爺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兒。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託各位貴客,請大人說話不要太久——」傅恆笑道:「這個何消關照,我省得。」說完,一逕進來。他在這裡熟門熟路,逕自進二門踅向東書房。幽靜的院子裡傳來劉統勛喁喁的說話聲——李衛的住處就在這裡了。李衛的小妾玉倩用盤子端著空藥碗出來,見是傅恆來了,退到一邊矮了矮身子,未及請安傅恆已挑簾進來。果然見李衛閉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劉統勛坐在炕邊一張椅子上。牆邊矮杌子上還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卻不認識。李衛的妻子翠兒用毛巾圍著李衛脖項,正一匙一匙餵水,見傅恆進來,輕聲說道:「六爺看你來了。」便放下碗,意思還要下炕行禮。傅恆忙搖著雙手,說道:「翠兒還拿我當外人,你安生坐著。這一陣裡外忙亂,今兒才好容易擠點工夫來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兒?」

  翠兒未及答話,李衛已經睜開眼睛。他臉上泛著潮紅、額前出虛汗,像水洗一樣光亮,卻又紅白不勻,一條粗大的辮子拖在枕邊,梳理得齊齊整整,髮色卻毫無光澤。他凝視著傅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輕輕說道:「是六爺吶!不能給您請安了——六爺好風采,真讓我羨煞。您那麼忙,娘娘也欠安,還要分心惦記著我,打發個家人來看看不也一樣?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媽的,李衛也會有今天?」

  「你別胡思亂想,別多說話。」傅恆接過玉倩送來的茶,隨手放在椅子上,說道:「你這病與性命不相干。尹繼善的外祖父打四十歲患病,症候跟你一般無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還聽他在上房裡頭咳嗽,今年不到九十歲也差不多了吧?」翠兒笑道:「劉大人方才也說,這天殺的就是不信!六爺總不能也來糊弄你吧!」傅恆點頭,笑著看看劉統勛,說道:「老劉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聖上說起你,說已經派人去錢塘,要請高士奇來京,一邊著書,一邊給王公大臣們治病。他來了,什麼病治不好。還有皇上一直掛念著你,這也是你的大福氣,什麼災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衛的眼睛灼然一閃,又漸漸黯淡下來,嗓音變得更加乾澀嘶嘎:「劉康的案子,李衛壞了良心,對不住主子。李衛一輩子——吃齋,臨死吃了狗肉,我真後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報應。高士奇未必還活著,就是能來,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說著,兩行濁淚淌了下來。傅恆笑道:「你看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高士奇活著呢!」

  「他——死了——」

  「誰說的?」

  「我知道。」李衛慘然一笑,「所以我說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麼事一說心裡就覺得了。」

  屋裡幾個人不禁都面面相覷。因為傅恆和劉統勛都知道,浙江已報來信息,高士奇一個月前已經無疾而終。頓了一下傅恆又道:「別盡說病了。我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歷。這是個撒漫人,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麼要緊?」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作官的門生有的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帳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生意來往各個鹽號掌櫃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裡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就熱鬧到了十分。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愛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身的現任官,府裡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乾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乾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色,一肚皮的無名火,乾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住,問高士奇:『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闈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呆若木雞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故里。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色如土,個個呆若木雞。」

  傅恆說到這裡一笑。屋裡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地方麼?」劉統勛說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灑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貼近的親情。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處辦差的黃天霸的父親。」

  黃滾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從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身分,在這場合裡,既不能多言多語隨便插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陪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趕來府上探望請安。小兒天霸辦砸了差使,是他無能。也想乘機請大人說說情,允我老頭子前去幫著破案。恰好劉大司寇也在,這豈不是緣分?」傅恆原看他年邁力衰,此時站在面前,雖然言卑詞恭,其舉止卻是淵渟嶽峙,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記得好像是和吳瞎子一齊保本供職的?翁佑、潘安、錢保也是一道兒在吏部記名。你們原來是不是一個道兒上的?」

  「回大人話,」黃滾又一躬身,說道:「大人記得不差,我們是一處保本記名的。不過翁潘錢三個現在是青幫舵主。受了萬歲恩封,不領朝廷錢糧,專管漕運護糧事宜,不再涉足綠林案子。黃家是鏢行世家,李大人獨闖抱犢崗收伏吳瞎子,是家父黃九齡和不才隨行。後來李大人到北京供職,又保了我們職銜,借調來刑部,跟劉大人辦差事的。」劉統勛在旁說道:「別看黃滾年老,如今仍能開三百石弓,發連珠箭,穿房越脊、飛簷走壁都是小意思。」黃滾嘆道:「話是那樣說,到底不比當年。康熙四十五年山東武試,試官蔡誠受賄不公,我到至公堂辯說幾句,拖下去就打,夾斷了三副新夾棍,不能傷我分毫。蔡誠說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場上的石碌旗墩,說他,『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舉子們不忿,蔡誠才罷了手。」傅恆奇道,「既有這樣本領,蔡誠不取你,他總有個借口吧?你若中了武進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豈止是今日位分?」黃滾不勝感慨,說道:「卑職不會寫文章,蔡誠在策論裡挑毛病兒。這是我的命,也無法可施。考舉人才中了個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恆一邊聽一邊沉吟,說道:「青幫的事辦理得好。翁佑、潘安、錢保接手這事,糧船沒有再被劫。這次高恆出事,是陸地上的毛病兒。一枝花不是尋常雞鳴狗盜的小賊,是謀逆造反的巨寇。延清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吳瞎子去了雲南銅礦彈壓礦工,我看黃老先生隨延清走一趟邯鄲也好。」他看了一眼李衛,又笑道:「不知不覺說起公事來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細調養著,改日再來看你——延清,咱們到你簽押房說話。」劉統勛和黃滾忙都起身辭行。

  「請——稍待片刻。」李衛一直聆聽著他們議論,大約坐得太久,他的臉色變得青紅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是病夫,但我這一輩子是在強盜賊匪堆裡混出來的,你們何妨聽聽我的小見識?」

  三個人對望一眼,不言聲又回歸座位。

  「一枝花我們打過交道,有一面之緣,確實不是尋常之輩。」李衛說著,伸手索茶。翠兒就勢過來,幫他墊墊枕頭,笑謂眾人,「我們當家的從來沒有今兒精神好。來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著說話,可成?」說著玉倩端茶過來,只餵了兩口,李衛便搖頭,弛然躺下,睜著雙眸凝視著天棚,慢吞吞說道:「當初——吳瞎子探知生鐵佛、甘鳳池一干人在五慶樓聚會。我扮了他的伴當去看。那樓就在莫愁湖東。五楹樓頂房全由甘鳳池包了。三教九流雜處在一起——什麼樣的人都有。各人獻藝,切磋技巧。一枝花在十二個雞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獻桃》。因為當時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綠林豪強,想擒拿的主犯是竇爾敦,沒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幾手真絕,空手在雞蛋上舞,足下生出煙霧,真和神仙一樣。一會兒變出一籃桃子分給眾人吃,我還吃了一個,那是十月天吶,真的是新鮮的幡桃!後來——演天女散花,憑空從樓頂落下無數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個香啊——後來連人也不見了——我以為她是變戲法,後來才知道她叫一枝花,是妖術——我派人到處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這樣,我錯過了機會。到現在,我還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聲音,直透到人心裡——」他喃喃說著,翠兒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騰地紅了臉。她就是因長得很像易瑛,李衛才對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說跑題了。」李衛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辦了一輩子案,無論賊匪盜寇,多麼狡詐,都只有一條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腳,山東、直隸、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為根兒不在彼處。她有大志,缺的是隊伍,拉隊伍,要錢,這次作潑天大案,劫這麼多錢,無非也是這個想頭。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隸、山西都離著北京近,那麼多的八旗勁旅佈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麼窮。各山寨土匪們早就劃定了場子,誰肯依附她,誰肯白白招著官兵來找事兒自尋挨打呢?」

  劉統勛、黃滾和傅恆都凝視著李衛,心裡暗自感動:病到這個份兒上,還一門心思想著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兩代皇帝的栽培。劉統勛笑道:「又玠前輩這話入木三分。這銀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諒她也藏不住。這個案子不難。」傅恆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鏢,官軍就不好辦了。」

  「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到底也是個女人。這是口邊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難忍受。再說了,鏢車過不過老河口,她也沒把握——」李衛感到頭有些眩暈,閉上眼,慢慢說道:「我以為——延清這次去,最要緊的是拿人,不是尋銀子。我想,高爺和邯鄲地方官未必這樣想。他們興許最急的,是起出銀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銀子埋到哪裡也化不了走不掉。人,可是會走的!一枝花不是沒本領的人,她比別的賊更精明。一定還會回去尋她的根——」說到這裡,他的臉色蒼白,喘息幾下無力地咳出一口痰來,玉倩忙送來巾櫛侍候。劉統勛黑紅的臉膛更沉重地黯淡下來。他心裡又酸又熱,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用略帶發硬的聲音說道:「又玠,你今兒太累了。我都曉得了。有什麼話留著,我臨行前還要來的——」李衛一笑,說道:「延清是個偉男子、大丈夫,怎麼也這麼婆婆媽媽的兒女情腸——今兒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時候。你下次來,我昏迷了,話不就帶進棺材去了?——聽我說完,也許此刻一枝花也已經醒悟過來潛逃河南呢!所以請六爺也留心,河南那邊也要有所佈置。」

  傅恆和劉統勛心情不大一樣,他一直擔心高恆這個花花公子無能,被一枝花捲款南遁。聽了李衛這一席話,更是感動欽佩,稱讚道:「又玠慮得深,想得細。我已經發下去票擬,封住通往河南各個要道渡口,洛陽、澠池、偃師、鄭州一直到開封都加了兵,南陽調去三千綠營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難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難站住腳的。」

  「我就要說這件事。」聽了傅恆的話,李衛輕輕搖頭,「治盜要治本——調這麼多軍隊,每人按三十兩銀子計算,得花多少錢?用這些銀子買了糧食賑濟伏牛、桐柏的窮民,又省事,又得好名聲。六爺——我和翠兒討飯四年,餓得前心貼後心,都沒生過造反當賊的心啊——山裡人——腰裡有一兩錢銀子,那個心裡踏實得賽過城裡米鋪的老闆呢!」說罷又對玉倩道:「把老黃帶來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六爺帶上。」

  玉倩忙答應著,從櫃頂取下一個卷軸。傅恆接過來看,約有一尺半長,顯然是一幀橫幅。用明黃綾子包著,傅恆便不敢拆看,問道:「是貢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爺在避暑山莊看《農桑圖》,當今皇上也在,說這樣的好畫兒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宬,又陪皇上看畫,是《饑民流徙圖》,皇上看得掉了淚。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畫,叫《雛雞待飼圖》,現在還沒獻,六爺想觀賞,打開看看不妨的。」

  「這個我可不敢。」傅恆說道。他取出懷錶看了看,「我這就得進去了,衡臣相公等著一齊見駕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著觀賞,這麼才不失禮。」劉統勛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來看你。小心作養,放心吃飯,別想病——我沒別的吩咐——老黃,咱們一處回衙門,交待點細務,我遞牌子見皇上,你回去預備一下,明早恐怕就得上路了。」說罷,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了李衛、翠兒和玉倩,三個人都沒說話,靜得像一座古廟,只聽見李衛粗細不勻的呼吸聲。翠兒把扇子遞給玉倩,示意她給李衛搧涼兒,呆呆地看著和自己患難終生的丈夫,幾次張口想數落他不該這麼勞神,又嚥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還有黃鸝兒叫,真好聽——鄉里要割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衛眼波一閃,依戀地看了看窗外濃綠的煙柳,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兒也不成了——要變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麼!」翠兒含淚哂道,「少勞點神,你壽限長著呢,別忘了你的綽號叫『鬼不纏』!」「是——夫人說的是。」李衛的聲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過我是雍正爺的狗,爺惦記我,該去還要去呀——我是條狗呢——」

  「別瞎想——」

  「唔。」李衛頓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還記得那歌兒麼?」

  「哪首歌?」

  「一枝花唱的那首。」

  「——記得。」

  「唱,唱,聲音低些。」李衛說道,「我想聽。夫人也愛聽的——」

  玉倩的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看翠兒含淚點頭,低頭答應一聲:「是!」偏身坐在炕沿李衛身邊,輕聲唱道:

  一造兒錦衣玉食華清筵上鳴鐘鼓,

  一造兒鬻田賣兒焦首啼饑過朝暮。

  一造兒作惡敲剝磨牙鉤爪吮枯骨,

  一造兒沉獄覆盆珠淚洗面嘆窮途——

  縱有這千樹繁花萬籃果,

  撒人間,都付了富貴簪纓族。

  飄渺雲程太虛路,衣帶疾風凌波步。

  俯瞰寒煙鎖關河,仰首茫茫疑天數——

  無緣人哪裡討得靈槎渡?

  只餘了湘山翠竹,隨堤老柳如煙霧,

  遍人間莫辨菩提樹——

  她的歌聲激昂悲壯,雖然沒有放聲兒,卻十分動情,字字吐音清晰,猶如柔絲繞樑不絕。

  李衛安靜地聽著,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帶著滿意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

  ※※※

  傅恆匆匆趕到軍機處,迎頭便遇到紀昀從裡邊出來。紀昀懷裡夾著一厚疊子卷宗,見了傅恆也不及寒暄請安,說道:「皇上叫進,張相、鄂相和訥相等不及您,已經進養心殿半個時辰了。我是回軍杌上取折子的——咱們一處走吧。」傅恆點點頭,連門也沒進,便快步進了永巷。一邊走一邊問:「曉嵐,方才議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紀昀跟在傅恆身後亦步亦趨,低聲回道:「雲貴總督朱綱調京來了,主子接見,問了大金川軍事。主子這會子火氣大得很,請中堂留意。」他看了看養心殿垂花門前肅立的太監們,打住話頭沒再吱聲。傅恆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大門口的大侍衛素倫點頭示意便一逕進去報名。略一停,才聽乾隆的聲氣:「進來吧。」

  傅恆一進門便覺氣氛有異。乾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東暖閣裡,卻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接見眾臣子。須彌座右側兩個繡花墩上並排坐著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躬身侍立在左側,雲貴總督朱綱則坐在張鄂二人下首,雙手捧著茶杯,小心地呷著。傅恆悄悄打量乾隆,只見他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醬色江綢單袍外罩石青氈單褂,足蹬青緞涼裡皂靴,連腰裡束的銀鍍金鑲珠琊琺三塊瓦線韉帶,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際,一絲不亂;也不見有發怒光火的跡象,只是氣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著。傅恆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請安。

  「起來和訥親一處站著吧。」乾隆淡淡說道,「去過李衛那裡了?他病得怎麼樣?」傅恆並不起身,就地將方才見李衛的情形說了,又道:「李衛還有一幅畫兒,託奴才代呈皇上御覽。」說著將卷軸雙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趨步過來,雙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恆這才小心站起立在訥親下首。

  大殿裡又恢復了令人難堪的寂靜。許久,乾隆才深長嘆息一聲,說道:「傅恆來遲了一點,沒有聽朱綱方才奏說。不但班滾活著,莎羅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涼山薩多峰的大寨裡以逸待勞。我大軍興起,集九省錢糧供應著六萬軍隊,卻至今不能在金川會合。朱綱從四川過,一路見的都是慶復和張廣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斷腿,在百姓家提雞牽驢宰牛殺豬,連朱綱的坐騎也差點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為他們剿匪,哪知道他們自己會變成土匪呢?」

  張廷玉和鄂爾泰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們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臉色脹紅繞殿徘徊,說話又快又急,但一經勸說,立刻鎮定如常。雍正則是喜用刻薄陰狠的話盡情挖苦譏諷,辭氣鋒利如刀似劍。待到要下旨處分時,卻又輕拿輕放,十分審慎。乾隆平常並不發怒,待下總是和顏悅色慰勉有加,但對犯事人的處置則毫不假借輕縱。劉康殺人案、喀爾欽、薩哈諒貪賄案,都是說殺就殺,絕無轉圜餘地。三代皇帝性格各異,卻都是伶牙利齒決斷難測。此刻乾隆震怒,氣得臉色蒼白,雙臂大張緊緊握著須彌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發顫——他要怎樣處置慶復和張廣泗呢?張廣泗,是張廷玉選出來的將軍;慶復去金川,是鄂爾泰的推薦。由彼及此深思,兩個人心裡都一陣陣發寒。

  「你們不要怕。」乾隆睨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鬆動了一下口氣,說道:「朕以聖祖之法為法,各人是各人的賬。派他們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他目光注視著殿外,身子像鑄在椅子裡一動不動,咬牙笑著說道:「朕心裡難過啊!想那慶復,是遏必隆的孫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卻是個好將軍,在福建白馬坡與耿精忠對陣時,身受十七處槍傷不下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麼會養出這麼個怕死的孫子?張廣泗征苗,六個月連下七十餘堡,生擒苗王,拓地兩千里,也不是無能之輩。看來還是朕無能無德了——為君的無德無能,為臣的誰肯前赴君難?所以如今文官愛錢,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員都愛錢都怕死!想一想聖祖爺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二十三歲高居九重垂拱而治,三藩小丑僅存孑遺,更不必說平台灣、平藏亂、親征準噶爾!朕二十五歲登極,現已年過而立,於國於民於祖宗於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業,卻養出一群怕死愛錢的齷齪官兒!朕好不羞愧,好不恥辱!」他說著,眼中已迸出了淚花,卻不去拭,任憑淚水在臉上淌落下來。

  大臣們硬著頭皮聽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責,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荊棘叢中,背若芒刺,說到羞愧恥辱,人人皆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誰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泥首謝罪。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48 PM 編輯

二十 敏士不敏靴中失火 議政論人老相寵衰


  張廷玉跪在前面,龍龍鍾鍾磕著頭,顫聲說道:「皇上如此說,奴才們慚愧死了,無地自容——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陳。皇上當日決策並無失誤,據奴才看,張廣泗或許生了畏敵保名的念頭。慶復功臣之後,其實是個書生,有虛驕心,無實戰之力。據朱綱所奏,天兵並不是敗了,是師老無功。戰不勝非士卒不勇,過在將軍。請皇上召回慶、張二人交部議罪,另選能將前往金川。莎羅奔不過倚仗金川地勢險峻,又有煙瘴之氣、沼澤之地作屏障負隅延命而已。國家命一上將重振旗鼓,必能克敵傳捷的——」鄂爾泰卻道:「奴才看過慶復和張廣泗奏來的所有折子。莎羅奔雖在大金川行為不規,但並無反叛朝廷之心。幾次上書請求招安。以奴才見識,如果他確實並無異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招安?」乾隆冷笑一聲,「因打不下來,所以招安——這是鄂爾泰說的話?朝廷兩度出師花的錢呢?還有朝廷的面子呢?」他三言兩語就打啞了鄂爾泰。鄂爾泰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雍正年間,他曾大力主張雲貴改土歸流,激起苗變。後又力主鎮壓,弄得苗寨村村起火寨寨冒煙。官軍一敗再敗之後,他又主張招安,弄得朝野沸騰,幸而在雍正跟前聖眷未衰,僅落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如今江山易主,代有新人湧現,他又老病纏身,怎敢再度蹚這汪渾水?思量著,皇帝的話又不能不回,遂起身深深一躬,說道:「皇上責臣,臣心服口服。但奴才的意見不敢隱飾:這個仗已經反覆打了幾年,官軍以十倍之眾,耗數省之力,收效甚微。慶復是個文士材料兒,且不必說;那張廣泗平定苗疆打得乾淨俐落,似乎不是無能之輩,怎麼就反覆打不下來?可見大小金川一帶地理、氣候有其特別之處。再打下去,不知又要耗多長時間,多少錢糧。即使平定了金川,朝廷也已吃了虧。奴才原在苗疆的戰事上有干罪戾,不敢輕易言和的,但這是真實想法,奴才不敢韜晦欺君。」

  乾隆聽著沉吟不語,他忽然覺得有點氣餒。金川只是四川一隅,幾萬藏苗人散處其地,派了大學士和最能打仗的上將,耗時閱年耗銀數百萬卻打不下來,除了鄂爾泰所舉的理由,也真的難有別的解釋。但若以天朝之尊,屈心含垢地招安,這口氣也真難嚥。他紋絲不動地端坐著反覆思量良久,垂下眼瞼透了一口氣,又倔強地抬起了頭,卻仍然沒有說話。

  「皇上。」在難耐的沉默中,訥親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奴才以為罷戰言和連想都不能想!」也許他覺得自己太衝動。略一頓放低了聲音,「羅奔莎本是個地處一隅的豪強,官府制約不住。征討大金川的本意是要確保上下瞻對入藏道路的暢通。循著這個本意,一定要拿下這個地方兒!現在的情勢是我軍得天時,卻不佔地利與人和。慶復為欽差大臣,對蕩平金川毫無信心;張廣泗雖能打仗,卻屈居慶復之下,他本驕縱自大,目中無人,自然不肯努力。看來這是個將帥不和的局面!奴才今日請纓,願意身臨前敵,求主子撤回慶張二人,專任奴才,以一年為期,若不能蕩平金川,即以軍法治奴才妄言之罪。」他說得臉色脹紅,伏地叩頭有聲。

  傅恆在旁幾次躍躍欲試想說話,卻被訥親搶了先,反倒平靜下來,想起岳鍾麒介紹的金川情勢,更覺訥親此舉冒失。正思量自己該如何說話,對面張廷玉在椅中欠身說道:「奴才以為罷兵言和是沒有道理的。眼下換將軍也似乎不妥。因為目下我軍並沒有敗,只是嘔著膠著,叫人難受。慶復是皇上心腹大臣,打瞻對謊報班滾已死,他就有罪。這次去是戴罪立功,卻毫無建樹。他寫折子說張廣泗不聽調度,張廣泗又說他調度乖方畏敵如虎,孰是孰非不去說它,將相不和怎麼打仗?奴才以為應該調回慶復,留張廣泗一人專權,限期掃平金川,似乎妥當些。」鄂爾泰本來已拿定主意不再發言,此刻忍不住,又道:「張廣泗自苗疆一戰過後,驕縱跋扈,以名將自居,其實以後,他沒有再打什麼好仗。審視山西黑查山一役,若不是傅恆機斷果敢,五千軍馬要全軍覆沒在惡虎灘!看來,他還是不及我們滿洲漢子。奴才以為既然要打,還是要有必勝之策。臣願舉薦傅恆為將軍前往代替!」

  傅恆心裡翻騰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湧上來,脖子脹得通紅——他做夢也想不到鄂爾泰會對自己如此知音,也想不到會在乾隆面前舉薦自己為將!但他這幾年在外在內辦差極多,閱歷與日俱增,鄂爾泰此舉倒引起他的警惕心,略一想已是明白:鄂爾泰已知金川難打,要扔一個紅炭團兒給自己吞了!但這紅炭團也確實誘人,他也確實想吞——傅恆此刻心裡像攪轆轤,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咬著下嘴唇只是微笑。

  「傅恆,」乾隆此刻心氣已平,轉臉問道:「西林相舉薦你,你敢不敢去呀?」

  「奴才有何不敢?」傅恆沉著地撩袍跪下,亢聲說道:「奴才久已有志於此。佐明主為良臣,出將入相,哪個不願如此?不過,奴才自經黑查山一役,再觀慶復、張廣泗用兵,已經知道為將之難。慎思而勇決,疑定而志堅,知己而知彼,不躁不驕不移,是奴才這次出兵的宗旨,敬請皇上下旨!」

  乾隆看看傅恆,又看看訥親,滿意地點頭笑道:「很好。都願意替朕分憂,這就好!不過,現在你們都不能去。一來政務上頭的事還要偏勞你們二位,二來朕還要再看看慶、張兩個。他們兩個對上下瞻對和金川軍事責任重大。若要治罪就不是革職流徙了事的,就是朕要包容,也要天下人看得過。朕心裡現在對他們又恨又無可奈何,再給他們個機會,仍是溺職辜恩,朕也仁至義盡了,他們自己也沒話可說了。」他說的語氣很輕淡,但幾個大臣聽著卻心裡發顫。這是最後一個「機會」,等於明示軍機處,他是絕不姑息這兩個人的了。正胡思亂想,乾隆又對紀昀說道:「你侍候筆墨。朕口述,你潤色,用廷寄諭旨發給慶復和張廣泗,批覆他們四月初三的折子。」

  「是!」紀昀一直跪在一邊聆聽這次御前會議,一邊仔細琢磨著每個人的話,揣測著他們每個人不同的心境,聽乾隆叫他,忙收神答應一聲。王仁、王義兩個太監捧過文房四寶,又搬來一張矮卷案,他跪著援筆在手,聽乾隆徐徐說道:「寫給他們——四月初三折子已經拜讀了,此種陳詞濫調聽得多了,人要害病的!前後興兵數年,勞師糜餉,耗國家百萬帑金,攻那麼幾個破堡子,燒幾間農舍,也都寫折子來報捷,還要扯上高恆。高恆丟了軍餉,自有應得之罪,他或許還能給朕找回來!你們的罪又該如何議處?朕還要在西疆與策凌阿拉布坦較量,雖未必指望他二位『名臣名將』,也要他們作個樣子。打勝了,朕自然不吝厚祿高爵,打敗了,朝廷也是有規矩的!朕於他們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們能忍心令朕顏面掃地?不但國法不能保其身家性命,即國法有容,他們又有什麼面目立於世間?」他說著,紀昀濡筆疾書文不加點行文,寫道:

  四月初三奏悉,披閱之下曷勝憤懣!此類泛泛濫詞,聞之令人厭而欲病。自上下瞻對興兵至此數閱年,耗國家百萬帑幣而師老無功,而輒以瑣屑不堪之微積聳動天聽。且欲妄攀他人與己分謗——彼高恆失餉自有應得之罪,爾等失機誤國又當何名其愆?朕方欲西疆與阿拉布坦會車較獵,朝廷興兵之事正多,欲以爾二人為彼後來為將者前車之轍,或勝或敗,皆有制度典型,爾其可不慎歟?朕於二卿解衣推腹視為心膂,倘忍於朕顏面掃地,固不論國法無情,即二卿亦何面目全首面君?

  寫完,將一張墨汁淋灕的宣紙捧起,略吹了吹,雙手捧著由高大庸接過呈上。乾隆看看,覺得行文客氣了點,但他方才就是這種語氣,遂點了點頭,提起朱筆在後邊加了一句「慎之慎之,朕再與爾等六月光陰,過此不能再待矣!」將旨稿交給高大庸,道:「立刻交軍機處謄清,六百里加緊送四川行營,各省巡撫、總督、六部九卿人手一份存照!」

  「是!」

  大約坐得太久,乾隆挪動了一下身子,又轉臉對張廷玉和鄂爾泰笑道:「今兒勞你們神了。本不想驚動你們的。有許多大事都要商量,你們怕是累了。」說著便吩咐人給兩個老宰相進參湯。二人正遜謝間,忽然御座下侍候的幾個太監面面相覷,像是有點心神不定似地張望環顧,乾隆臉一沉,說道:「作什麼怪相?」高大庸忙道:「回主子,有股子焦糊味兒,像是什麼東西燒著了似的。」乾隆正要喝斥,話未出口便頓住了——他也嗅到了,似乎誰在燒一塊破布,還夾著一股說不清的臭味兒。一個小太監眼尖,指著紀昀叫道:「皇上,紀昀身上冒煙兒!」乾隆看時,果然一縷青煙從紀昀袍下冒出來,忙問道:「你怎麼了?」

  「回主子!」紀昀早已覺得不對,右靴子此刻已經燃了起來,炙得滿眼是淚,只不敢失禮,慌慌張張叩頭道:「興許是奴才靴子走了水!」說著一撂袍子,一股濃濃的煙霧,立即騰騰而起,他立即想起其中的原由,忙叩頭解釋道:「進來見駕前在軍機處抽煙——」乾隆見他疼得語不成聲,不待他說完,大笑著揮手,「別說了,趕緊出去收拾——給他拿雙新靴子,打盆水!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洗腳,臭得滿殿都是!」紀昀巴不得這一聲,爬起身快步趨出,一屁股坐在丹墀石階上,緊忙脫靴子。太監宮女侍立在外頭,眼見他將冒著煙的臭襪子爛靴墊兒亂拽胡扔,無人不掩鼻偷笑。原來他在軍機處抽煙,見傅恆走來,忙熄火將大銅煙鍋子塞進靴頁子裡。他只是個軍機章京,想著一會兒就退出來,誰知今日叫他陪著議事,煙鍋子裡的餘火慢慢燃了起來,鬧了這麼一齣笑話。

  但這樣一來,拘謹板僵的奏對格局變得鬆緩活泛了。乾隆聽紀昀說了原由,格格笑個不停,又問:「沒有燒著吧?炙傷是很疼的。」紀昀疼得倒抽冷氣,卻笑道:「不妨事。不誤給主子當差。」乾隆這時才想起,因對朱綱道:「這會議與你無干,你可以跪安了。你這次調京,沒有人告狀,不要疑這個疑那個,是朕的裁度。原來雲南鬧水患,你修治洱海還是有功勞的。從前你整治過楊名時,朕原是要流放你去黑龍江的。還是楊名時替你說話,說你懂錢糧、會治水。洱海能治好,就是給雲南人辦一件大好事。現在名時已經謝世,想起他的話,朕不忍再加罪給你,你改任戶部尚書,其實這是重用。生出怨氣來,對不住朕,也對不住死了的名時——你好生想想——你哭什麼?敢是不服麼?」

  「回萬歲——」朱綱滿臉掛淚,早已離座伏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心裡感愧——楊名時是君子,奴才卻真實是個小人——」乾隆頓了一下,嘆道:「君子與小人,其實只一念之差。執性修德者即為君子,貪利亂性者就是小人。生而為聖賢的能有幾人呢?你曉得這一層,已經接近君子了。俞鴻圖激於義憤、循之天良,在朝會上直言力抗諸王,彼時他是大丈夫,真君子。此乃朕親眼所見。後來出外任,愛錢了,就變成小人,終於自罹殺身之禍。郭琇在山東貪賄不法,經聖祖開啟良知,清水洗地,斷指告天,終於成一代名臣,卻又是一類模範,思量思量其中道理吧!」

  朱綱行禮踽踽退了出去。乾隆正想說話,見傅恆呆著臉木偶似地癡坐,便問:「你在想什麼?」

  「奴才在想主子方才的話——」傅恆忙回神笑道:「方才奴才去劉統勛府,家裡擺設、傭人,比不上鄉裡一個殷實人家。奴才自己似乎太奢侈了——別將來也變成個小人,豈不荒唐?」

  眾人聽了,都是臉上一笑即收。訥親自問節儉清廉,心地坦然。看自鳴鐘時,已過午初,還有許多正經事沒有說,身子一躬正要說話,乾隆指著杌子道:「你們也都坐下說話吧!」他自己卻起身下座,在殿中徐徐踱步疏散筋骨。擺著手道:「談公務吧!」

  「是!」訥親正襟危坐,打開記事折兒,說了幾處外任州府官調轉的事,又講雲南邊隅有幾個縣,多年沒有主官赴任,縣裡只有一兩個老衙役主持政務,法政、民政弄得一塌糊塗。接著又談前年鬧災府縣,去年豐收,今年又是大熟,恢復徵賦外,軍機處還想把去年免徵的錢糧收回四成,以補軍用,充盈藩庫。還要說盧焯的案子,乾隆卻擺了擺手,說道:「今日不議案件。盧焯的事不關民政。」傅恆欠身陪笑,說道:「主子,這事關乎民政的——他摘了頂子,在百姓裡還是威望很高。老百姓有口謠『雲南有個楊青天,我們福建有盧焯,如今貪官遍地跑,偏將盧焯下大牢。不信抄盡文武僚,看是誰家積財少?」審盧焯時,一萬四千老百姓圍住臬司衙門。砍倒了纛旗,砸爛了堂鼓,福州城商人罷市,鐵工叫歇。城門領帶兵彈壓,兵士們都是本地人,站著看熱鬧。最後還是放出盧焯本人出來相勸,人們才都退了。從福建過來的人說,當地縉紳正商議叩閽告狀,用萬民傘護送盧焯押解進京。處置不當,要激起民變的。」

  乾隆聽見「民變」二字,停住了腳步,皺眉想了想,問道:「衡臣,盧焯是你的門生,此人到底操守如何?」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奴才與盧某並無深交,但此人幹練,辦事勤勞肯吃苦是實在的,因此甚得人心民望。他這次貪案發作,倒不在旁證多,是他自造了證據,反而證死了他。他收了楊景震轉來的五萬銀票,嘉湖道查訪到楊景震受賄劣跡,已經有密奏呈了總督德沛,盧某怕案發牽連自己,用八百里加緊提本參劾楊某。這是官場上慣用的老手段,亳不足奇。此一舉足證劉吳龍沒有誣攀盧焯。誠如今日萬歲訓誨,君子小人之間僅一念之差。盧焯從前雖好,這次自蹈法網,也無其奈何。」乾隆仰著臉看著殿頂的藻井,許久長嘆一聲:他其實十分喜愛盧焯。他也不相信那個滿手老繭,在河工上被曬得又黑又瘦的盧焯,怎麼一下子變成了收受銀兩、貪墨不法的盧焯。深有感觸地緩緩說道:「真不可思議!盧焯、鄂善、莊友恭,朕是想讓他們在水利上給朕辦些事的。黃河、淮河、漕運、太湖淤塞——有多少事啊!朕怎麼就物色不來陳潢、靳輔那樣有操守的能員幹吏?」

  「萬歲!」訥親沉思著說道,「鄂善、莊友恭還是好的嘛。就是盧焯,案子也並沒有了結。奴才還有些想頭;抄盧焯的家時只抄出四百多兩銀子,五萬銀子原封也沒動,他又有折子彈劾楊某。如果盧焯愛錢,他原在尖山壩河工上,每日過手銀子上萬兩,要撈個二三十萬豈不便當?」傅恆也在沉思,說道:「據我看來,盧焯貪賄還是有的。他得民心,是他還肯辦些實事。如今官場上,無官不貪,無事不行賄,只是有些人手段高明,捉不到證據而已,那些受賄官兒肥了,還一點實事不給老百姓辦。這樣比起來,盧焯還算好的。不然,哪有那麼多民眾起來替姓盧的叫屈?」

  這又是一番道理。殿中君臣聽得個個發怔。乾隆突然大笑,說道:「傅老六真獨出心裁!吏治剛剛經過雍正爺整頓,到朕手幾年,就糟到這份兒上了?朕不信!——今兒不議這事。鎖拿盧焯進京,朕親自問他!」說完,他立即又對自己的自信生了疑,臉上似悲似喜地沉吟一會,慢悠悠地踱著步子回到御座上,說道:「朝廷原說受災的府縣蠲免錢糧,決不要再收什麼三成四成的了,仍舊免了。繳足今年的就成了。糧食多了,米麥價錢太低,會穀賤傷農,讓從戶部撥出銀子來買,可以平穩糧價。還有多的,可以建義倉,幫窮人存糧備荒。真到荒年,又可省下賑濟銀子——這是李衛在江南行之有效的辦法,要推到各省。這一條軍機處詳議一下,寫出明發詔諭頒行天下。糧食多時不要打窮百姓的主意,你讓他有點積餘,可置田置農具,算到底這個帳朝廷算不虧。至於雲南邊遠的幾個縣派不下去主官,那是因為那些地方荒僻,知照雲南巡撫,凡派往這些縣治的官員,養廉銀子加厚一倍。曉之以義,動之以利,總有人去的。」

  「主子,」訥親一本正經的臉上綻出笑容,「這些縣治並不是沒有主官,康熙爺手裡給他們加俸一倍,雍正爺又加一倍,拿了養廉銀到任上走一遭,回省城當寓公,等著再選,已經成了規矩了!」乾隆聽了不禁勃然變色,想想又覺無可奈何,冷笑一聲道:「朕竟不知你們幹什麼吃的!貴州、四川也有這麼幾個縣,居然不設流官!拿著四倍的俸祿在省城吃喝嫖賭,花天酒地地玩兒——傳旨給這幾個省,聖旨到日,這些官員仍然滯留在省的,一律革職拿問!就地在本省教諭、訓導。委派官員去這些冷僻衙門,跟他們講明兩年一換,回來掉轉優缺!」鄂爾泰在旁咳嗽一聲,說道:「從前就是這樣做的,給多少錢也不及他的命要緊,總歸不肯去就是了。我在雲、貴幾次和他們面談,他們也老實不客氣地跟我講,那地方連流放犯人都不去,我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白白送命去麼?也確有他們的難處,外地人去了水土不服,沾染時氣,受毒瘴之害的十有五六,僥倖任滿回來的,有不少終身病殘。但這些地方長期以來有官無守,為害不小,緬王就是看準了這一層,幾次侵入境內。幸虧邊境一帶瘴霧不多,駐軍又是當地人。要不然,比西藏還要棘手呢!」

  乾隆抿著嘴唇想了想,問道:「要不要在土著人中就地選拔?沒有政府時日久了不得了。」傅恆道:「這一層奴才想過,如用土著人,時日久了,就會變成土司,等於給後世人添麻煩,似乎也不甚妥當。」

  「主上。」張廷玉許多日子沒有像這樣久坐議事了,直了直變得佝僂的腰,咳嗽著說道,「這是幾代幾朝都想不出好辦法的事,能否從容一點,著六部九卿的官員們著意思量,各上條陳,集思廣益,豈不更好?」

  乾隆迅速瞟了一眼張廷玉,心頭掠過一絲不快,不知怎的,幾個月來,他不像從前那樣對張廷玉一片親情,總覺得張廷玉的病不至於就沉重得不能理事,有點倚老賣老似的。此刻看來那滿臉的倦容也似乎是做出來的。因此,越發生出一份厭憎。他不冷不熱地笑道:「這不是正在集思廣益的麼?朕詢問你們,也為心中有數,焉有不徵詢六部意見之理?」張廷玉作了一輩子宰相,什麼話音聽不出來?身子一顫,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忙打起精神躬身一揖,說道:「奴才老悖了,求主子恕過!」乾隆見他緊張,倒覺不過意的,笑著擺手道:「老相國,朕也沒說什麼嘛。因為朕近日就要出巡,大事要有個眉目,你們在北京辦事,見人也有個遵循。沒有別的意思。」

  話雖如此,有此小小不快,眾人都沒了談興。良久,鄂爾泰才道:「天氣已經見熱。主子平常又喜涼畏熱,奴才以為過了秋分,主子再出去為宜。」

  「朕原打算四月初就成行的,只是皇后病著,不忍遠離。」乾隆舒緩地說道,「原打算慶復他們打下金川,朕南巡江南,誰知他們就是打不下來!老百姓的事單聽官員說不行。照他們說的,人人吃飽,個個穿暖,居有室,出有車,都活在天堂裡頭似的!下去看看有好處,一是知道了民情實況,二來也知道這些只曉得摟錢的手們怎麼糊弄朝廷。天熱之後朕要帶皇后去承德避暑山莊,秋天還要去木蘭狩獵,會蒙古諸王,該辦的事不能再向後推了。如果有事就不能出去,朕只好永遠坐在這椅子上聽政了。」說罷叫過卜智卜信兩個太監,命他們在天街給張廷玉鄂爾泰備轎,笑道:「說是賜你們紫禁城騎馬,但你們謙遜著不敢真騎。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鞍了,今兒給個特典,用轎送你們出去。」

  張廷玉顫巍巍站起來,說道:「奴才真的是老不中用了。十年前,世宗爺在暢春園駐駕,天天不到四更就起來,騎馬走幾十里,趕去請安辦事。如今說不成,似乎一夜之間就不成了。奴才現在四五天才能進來請一次安,心裡很過意不去。」

  「你們都是出力幾十年的人了,朕還和你們計較這些?」乾隆笑著用手挽著張廷玉徐步出殿,看著鄂爾泰說道:「誰都有老的時候嘛!要能著,就多走動走動,疏散一下筋骨;要是掙扎不動,叫兒子進來代你們請安,朕也能及時知道你們身子骨兒結實不結實。」一直攙到殿外滴水檐下,又握著鄂爾泰的手,道了幾句寒溫,目送太監們攙扶著他們出去。良久,卻無端又嘆息一聲。傅恆等三人這才跪安。乾隆一邊抬手叫起,一邊笑道:「紀曉嵐,今日殿前當眾腳下失火,可謂文壇一大奇聞。——炙燒得傷了沒有?」紀昀笑著回道:「奴才三跳兩跳就出了殿,現在想著真不可思議!腳踝的皮膚被灼焦了一些,太監給了些薄荷油塗了,要緊是絕不要緊的,恐怕要當兩天鐵拐李呢——」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訥親又道:「奴才進來時分,已安排內務府把秀女們帶進來,都跪在御花園月台子邊等著皇上挑選呢——奴才沒想著議事議到這會子才散。皇上是現在去,還是用過膳再去?」乾隆道:「這會子就去吧!卜仁去稟老佛爺一聲,請她老人家過目,先選——傅恆和紀昀忙你們的去,有訥親陪著就成!」

  傅恆和紀昀辭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頭,尖辣辣地照得宮闕煌煌刺目,一陣陣風撲上來,熱烘烘的,當即除掉台冠,脫掉瑞罩和金龍褂,解去腰間琊琺繡帶,換了一條明黃軟緞帶子。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飄逸瀟灑的公子哥兒——將辮子向腦後一甩,說道:「走吧!」

  於是君臣二人一同出來,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時正是當午,永巷裡連一點避日的地方也沒有,二人被曬得發熱流汗,但永巷的風不小,汗隨出隨乾,並不覺得氣悶。訥親跟隨在乾隆身側,說道:「天已經熱了。這風在宮裡穿堂過廈,還算是涼的。主子,您不耐熱,我們都知道。私下議過幾次,還是想請主子暫緩出行。」說罷一嘆。

  這是真心誠意的勸阻,言語中充滿溫馨和體貼,乾隆心裡一陣感動。也嘆息一聲,說道:「你們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著,世宗爺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時已經年近天命,朕還年輕——他年輕時常年都在外邊辦差,熟知民情。這是一條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鬧家務,今兒要八王議政,明兒又有人稱兵亂宮,不出去是不得已兒,朕手裡這種事稀少。朕的性子和聖祖爺彷彿,愛動不愛靜——你看朕盤膝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那是『功夫』,父母訓誨,師傅教導出來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見見外頭民風民俗,宦場吏情,又可飽覽山河湖川,於朕適性養身大有補益。所以朕決意要出去巡視一下。聖祖爺六次南巡,只要天做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這天氣不算什麼,收了麥,還有幾場雨,一時也熱不到哪裡去。朕還想帶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熱,就留在京裡。」訥親沒想到就地被將了一軍,不禁一怔,忙道:「皇上這話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為吏,受兩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東宮時已經心許為家臣。死尚且不懼,何況其熱?」

  「這是《三國演義》裡張飛的話。他不怕冷,你不怕熱。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邊娓娓而言:「你和傅恆也是一冷一熱。傅恆是熱性人,你面兒上冷,忠君這一條朕深信不疑。他到這一步,一是國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憑兩條,一是朕在東宮就信任;二是辦事認真,不怕瑣碎,廉潔自律,從不苟取一物。從熙雍兩朝至今,朕仔細看了,無論大小臣工,滿洲人節操上還是勝了漢人一籌。」

  他這樣一說,訥親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對。乾隆話語中待張廷玉已見冷淡。他與張廷玉情誼平常,但對張廷玉兢兢業業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燈乾油盡,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帶出嫌棄之意,又說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涼。未免有點免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嘆。他不能不替張廷玉說句公道話。囁嚅了一陣,訥親方道:「漢人有些積習確是令人可厭,像張廷玉這樣的真沒幾個。我和傅恆曾私地議過,前代的熊賜履,高士奇和張廷玉比,才學、聲望都比張廷玉高,卻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終的虧,我和傅恆都不是懶人,退回去幾年,兩個人不及他一個人做得多。他就是認一條理:埋頭做事!現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齊至,人老還會變小的,想事做事不比從前,想身後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亂疑。」乾隆噴地一笑。「朕是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心裡著急。心裡恨不得再有個新張廷玉出來呢!」

  「紀昀如何?」

  「——紀昀,」乾隆沉吟著說道:「是個文學之士。宰相要氣有氣量、耐煩,能籠絡各方人才,懂經濟之道,通用人之理,紀昀似乎夠不上。他性情詼諧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訥親不再言聲,只低頭想心思跟著走路。乾隆見他沉默,微微側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奴才在想——」訥親抬起血色不足的臉,微笑道:「要是能永遠就這麼跟著主子走路說話,該有多好!還想著紀昀博學,卻無緣大拜——記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宮東書房,奴才從淮安回來,主子問,『那裡水災怎麼樣?』奴才說:『懷山攘陵。』又問:『老百姓呢?』奴才說:『如喪考妣。』主子大罵奴才是個木頭人兒,毫無意思。上次和紀昀談天,他也說:『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文章憎命,那是半點不假。上回傅恆還說,曹寅的孫子在寫一部叫做《紅樓夢》的稗官小說,寫得極好,家卻窮得無隔宿之糧。我說那是他的命,還惹得傅恆不高興。」

  乾隆聽見《紅樓夢》三字,想起怡親王弘曉也曾提起過這部書,遂說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寫得出色,也與世風人心大有關聯。幾時尋一部抄本來給朕看——」正說著,他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棠兒,正在御花園門口和內務府堂官趙明義說話。遂招著手兒道:「棠兒,怎麼今兒有這麼好的興致,要遊御花園?」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09 PM

二十一 挽弱濟國睞娘入宮 窮搜苦索勞鳥驚弓


  棠兒正在和內務府內監司堂官魏華理論。她是送睞妮子進宮選秀,卻被魏華擋在御花園外。本來,這魏華是莊親王家的包衣奴才,傅恆如今正當政,憑這身分,萬不能和棠兒鬧生分。但睞妮子母女在魏家飽受欺凌十幾年,若一旦進宮發跡了,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魏清泰太太專門跑到允祿府見莊親王福晉,說黃氏在府時許多不是,又說她們被攆出去這些年,過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結了六爺,要送他們入宮。小狐媚子要真帶個肚子,萬歲爺會落個什麼好名聲呢?」如此這般說了許多女人見識,惹得莊親王福晉心裡光火,吩咐內務府「秀女已經足額。無論是誰,一概不再選進。」因此,魏華在這裡捋住了棠兒,口氣雖然和藹,門卻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鑒,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實在是足額了,奴才做不得主。莊王爺說,皇上有旨意,今年選秀是不得已兒,寧可名額不足,嬪妃受點委屈罷了,斷不可再有加增。奴才只是奉王命辦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爺說好,奴才再沒說的——」但無論他怎樣客氣,棠兒當眾被頂回來,面子上仍掛不住,在一群侍衛太監面前尷尬得滿面通紅。見乾隆過來,心裡既是喜出望外,又有無名的悲哀,竟是淚眥瀅瀅,不無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聲道:「臣妾恭見主子!」訥親曾聽說過棠兒和乾隆的風言風語,見此情態,忙道:「奴才先進去料理料理!」說完便抽身溜進園子裡。

  「唔,」乾隆聽了棠兒陳說,掃一眼跪在棠兒身後的睞妮子,問魏華道:「你叫魏華?魏清泰的兒子?」

  「是。」魏華連連磕頭道。

  「今年秀女名額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願?」

  「是!」魏華又叩頭,「都自願!誰不願親近龍澤,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願的呢?」

  「——」

  乾隆噴地一笑,說道:「你這殺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纓之族的嬌姑娘,哪個在家不是養尊處優?不是規矩管著,誰肯把女兒送宮裡當使喚丫頭?前天朕去老佛爺那兒請安,有幾個命婦還正求老佛爺免徵她們的獨生女兒呢!」他還想訓斥,見魏華嚇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過你說的『都自願』,也自是應說的話。所以朕不罪你。送這孩子進去!待選後確是家中離不開的,減退出去一名就是。」魏華喏喏連聲,擦著滿頭大汗磕頭起去。

  棠兒自覺臉面掙足,滿意地抿嘴兒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對,羞得又低下了頭。乾隆見她要辭,心裡不無依戀,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說道:「棠兒,跟朕來,朕問你幾件事!」棠兒下意識地左右顧盼一下,跟著乾隆進了園子,在一株老檜樹蔭下站定,嬌嗔道:「這麼多人,皇上又不怕閒話了!什麼事兒呢?」

  「怕什麼?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問,就說朕問你給娘娘許的什麼願,要還不起,從內廷裡賞出來。」棠兒一想,這的確是擺得上桌面的事,紅著臉要啐,又止住了,提著袍角跪下。

  兩個人自傅恆進軍機處,再也沒有單獨相處過。此刻天青雲淡,老樹婆娑,一對分手的戀人一立一跪、脈脈含情,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乾隆才道:「你氣色還好。」

  「這是託皇上的福氣。」

  「康兒呢?身子骨兒結實?」

  「結實!」說起福康安,棠兒眼中閃著喜悅的光,又怕別人看出來,抑制著興奮的心情,卻止不住絮絮叨叨說起來:「皇上賞的長命金鎖,娘娘賞的鐲子都戴上了!兩隻小手又白又綿,小胳膊兒像藕節兒似的。兩隻小眼睛黑豆似的,虎靈靈的。愛煞個人!已經在觀音菩薩跟前記了名兒,我還請西藏密宗活佛給孩子推了格兒,也是位極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兒,聽人說蒙古人能點痘兒,一橫心就點了,孩子發熱整整七天,我嚇得抱著一步不離,心想: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閃著驕傲的光:「我抱著他到觀音廟裡受記,旁邊的閒人看了他,說他是個小哪吒,還有人說是菩薩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恆家媳婦見了,相了相,說跟——」她突然意識到說失了口——高恆夫人是個說話不防頭的,說福康安長得像皇上——這怎麼能說出來呢。

  乾隆卻不甚在意,見訥親在遠處張望,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好,孩子好,朕就放心了。去吧——缺什麼,叫傅恆跟朕說吧——」

  「是。」棠兒用極低的聲音,向乾隆福了一福,「皇上也要多保重——」這時,便聽遠處高大庸扯著嗓門吆呼:「老佛爺駕到!」棠兒只得匆匆辭了出去。

  ※※※

  劉統勛出京七天就到了邯鄲府。正是五月端陽的前一日,邯鄲城裡戶戶門前掛長青之艾,家家貯留春之水,虎符香袋蘭馥香麝,都忙著包粽子,灌雄黃酒,一群群光屁股小孩在釜陽河岸採青茶、耨車前草,跳進清流裡打撲騰,呈現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劉統勛騎快騾趕路,饒是身健體壯,畢竟已年過四旬了,連日來沒明沒夜地趕道兒,顛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兩股間都磨掉了油皮,火辣辣地痛。在驛館裡歇了一個時辰,勉強起來吃了一碗粥,便立刻命黃滾:「今晚要見高恆,去邯鄲府知會一聲,叫他們一齊過來,立刻鋪開人馬大搜查!」黃滾雖然年過七十,一輩子打熬出來的筋骨,一點也不覺著倦累,笑著回道:「標下跟了半輩子官,沒有見過大人這樣辦事的——昨兒滾單過來,米知府還吃了一驚,說北京離這裡足有一千三百里,怎麼也得走十天半個月,這麼快就來了。小兒跟著高大人,這會子不知從馬頭趕回來了沒有!」

  「馬頭?」劉統勛臉色一沉,他不明白高恆為什麼還死守著馬頭,其實連「守株待兔」也算不上,想發作幾句,又嚥了回去,默然不語。他隨身帶有一個小奚奴,叫小興兒,專門為他侍候書房,卻是十分伶俐,好奇,愛新鮮。來到邯鄲,便四處亂竄。他跑進來傻乎乎說道:「阿爺!人家說叢台落日好看。真的那麼好看,您瞧瞧!」劉統勛不言聲,搖著芭蕉扇隔窗看時,果然真個好景致。只見幾處重樓高矗在晚霞中,翹翅飛檐掩映著一叢叢濃綠的垂楊柳,剪影似的在危樓堞雉間搖曳,夕陽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淪,隱在地平線後,用自己的餘暉,將一層層海浪樣的雲塊映得殷紅,將大地、房屋、叢台照得像鍍了一層赤金。飛歸的倦鳥,翩翩起落的昏鴉,鳴噪著在暗紅的霞光中盤旋,給這暮色平添了幾分令人悵惘的情調。劉統勛看得出神,黝黑透紅的臉上竟掛出一絲笑容。

  「卑職米孝祖給大人請安!」

  身邊一個人輕輕說道。劉統勛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邯鄲知府來了,轉過臉打量米孝祖。只見他穿著八蟒五爪袍子,外頭套著的白鷳補服浸濕了幾道汗漬,官帽檐下滿頭是汗,濃眉下一雙淤泡眼,唇上留著一道「一」字形的髭鬚,倒也顯得精幹俐落。他正給自己打千兒遞手本。劉統勛笑了一下,虛抬抬手道:「老兄手本不用遞了,我久仰你大名了。怎麼這些糟心事都趕上你了呢?」說著便命入座上茶。

  米孝祖嘆了一聲。劉統勛說的不為無因。乾隆二年他在陝州縣令任上,視察監獄時被囚犯扣作人質。這本是前任官失察的責任,他卻因此得了個「奉職粗疏」的考語,停俸一年。好容易在京裡省裡營運,到米脂縣又當知縣。因調劑軍糧有功,保出來升任邯鄲知府,卻又遇上境內出這樣的盜案。即便破了案,也要落個失察的罪名。劉統勛如是說,他只好自認倒楣地一笑,在椅上一欠身,說道:「昨日已經派人請高轉運使了。這條道難走一點,大約也就該來了。」劉統勛點點頭,當即切入正題,問道:「案子出來四十多天了。現在有沒有頭緒?先說說看,我好心中有數。」米孝祖笑道:「大人來了就好了。案發後,高大人來邯鄲一次就回了馬頭,以後一直沒有過來。他在馬頭捉了一批涉案人。我呢,在全境也逮了不少可疑人。還沒有會同審案。」

  「那你們都幹些什麼?」劉統勛不見高恆來,已經心中不快,聽米孝祖這一說,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按捺了又按捺,盡量用平緩的聲氣說道:「這麼大案子,開國以來也不曾有過,聖上氣得夜不能眠,你們一味在這裡磨蹭!再說,一個案子兩頭破,你們各幹各的,這也叫聞所未聞。難道皇上不派我來,竟就不準備破案了不成?」正說話間,便聽院外馬蹄聲得得,驛丞和來人在寒暄請安。米孝祖忙道:「高大人來了——」想站起身來迎接,看劉統勛穩坐不動,臉色鐵青,他也沒敢動。接著便聽高恆在外邊吩咐:「那兩罈子雄黃酒小心著些,不要踫破了封皮,是貢給貴主兒的。這個小罈子放在石階上,我有用處。——天霸,叫他們把食盒子抬到廚房去,該溫的就再溫一溫。」說完,便風塵僕僕搓著手笑著進來,一見劉統勛便道:「延清,好容易把你給等來了!一路辛苦——」他突然發現屋裡氣氛不對,劉統勛和米孝祖端坐不動,面無表情,遂問道:「你們這是怎的了?」

  劉統勛默默端坐一會,才站起身來,將手一讓,米孝祖立刻退後幾步。劉統勛冷冷地說道:「高恆,劉某是奉旨前來查案的欽差!」高恆進來時風風火火,咋咋呼呼的,原想把氣氛搞得活泛一點好說話。其實,他心裡揣著個兔子,很怵這位名震朝野的「活包公」的。此時見劉統勛拉下了臉,心裡格登一聲,臉色已變得蒼白,無可奈何地嚥一口唾沫,提著袍角跪了下去。米孝祖、黃滾、黃天霸並內外隨從也都跟著就俯伏在地,高恆領頭高聲道:

  「奴才高恆恭請聖安!」

  「聖躬安!」

  「萬歲,萬萬歲!」

  三跪九叩畢正要起身,劉統勛又道:「慢著,皇上有問你的話。」

  「——萬歲!」

  劉統勛舔舔嘴唇,看一眼高恆,乾巴巴地問道:「皇上問你,軍餉車中攜帶藥物是怎麼回事?」

  「請大人代奏!」高恆在這件事上自覺沒有私意,叩頭說道:「因奉旨密運四川,一路恐招人眼目。奴才便裝成藥販子當幌子,還可就便給軍中送點藥材。不想還是叫賊識破了。總是奴才辦事不力,疏於思慮,這就是罪。」

  劉統勛點點頭,又道:「南京有人彈劾你遊悠秦淮,狎妓好色,遲遲不肯成行,可是有的?你有無在妓院洩露軍情機密?身為朝廷大員,又為國戚,為何如此無恥?」這一問問得高恆走了真魂,像是晴空裡響了一個炸雷,立時驚得他臉色慘白,呆愣著多時,方才收神鎮定,叩下頭去,結結巴巴地答道:「奴才確——確有不檢點處,遊秦淮踫上熟人,拉上在妓館聽唱兒的事是有的,並不敢嫖妓姦宿——奴才是知法度的,混跡青樓已經自知不該,豈敢洩露軍國機密?奴才接到押餉指令,並沒敢在南京滯留,只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趕著往石家莊來,奴才的隨從,還有兩江總督尹繼善、金陵布政使他們都知道,求主子明察!」他咳嗽一聲,話變得流暢了些:「但奴才心裡實是大意,想著走的是太平路,輕慢了差使,並沒有晝夜兼程到差辦事,以至於為賊所乘,如今懊悔已遲,此罪通天,正不知天如何發落奴才這不成器的東西,待破案之後,求主子將奴才交部議處,重重治罪,以為後來之戒!」他說著,嗓子已變得哽咽,伏地連連叩頭。黃天霸是見慣了高恆萬事漫不經心樣子的。他沒想到乾隆對自己的舅子也是如此不客氣,高恆顫顫慄栗,嚇得面無人色,他似乎也領略了乾隆的嚴威,本來已經伏得很低的頭又向下低了一下。劉統勛一個下馬威打掉了高恆的驕縱氣,想起乾隆說的「高恆還是可用之才,在於人的駕馭。」的話,也就沒有過分地刁難,轉緩了口氣,說道:「高大人請起,劉某只是奉旨問話。」

  「是——」高恆不勝其力地爬了起來。又向劉統勛打了一躬,兀自站著發怔。劉統勛沒想到他被乾隆幾句問話就嚇得掉了魂,笑著撫慰道:「虧你還是打過仗、拿過賊的人,就這麼個草雞膽量?我在湖廣江夏縣令任上,大堤決潰。聖祖爺下旨叫我帶著黃枷辦事,堵不住決口要將我就地正法!要是你還不癱了,還能帶民工修堤?打起精神來,不要這個熊樣子!找回餉銀,捉到一枝花,不但可以將功折罪,或者另得主子褒揚也未可知。」說罷又讓座,並命黃滾父子也坐。黃滾再三謙謝,只斜簽著身子坐下。黃滾轉過身子喝斥黃天霸:「小畜生,好生站著侍候——下去我還有話問你!」劉統勛知道他還要行家法,忙道:「黃老先生,我向你討個情兒,免了你的家法。我還指著天霸幫我辦事呢!」黃滾這才無話。

  高恆驚魂初定,臉上才露了笑容,揩著頭上的細汗,將知會周匝各府縣堵截道路,查拿可疑人出入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在馬頭大驛道西玉米地裡找回了鏢車和藥材。有一車藥材裡還捲著二百五十兩黃金沒有帶走。可見一枝花劫鏢之後,十分匆忙倉皇。有人報說案發的當夜有人在西大溝刨土,我派人去看,果然有新土,就地刨出了三千兩銀子。這些天我差不多把馬頭給犁了一遍。可一兩銀子也起不出來了!延清,六十多萬銀子有四萬斤重呀,她吞不進肚裡,也帶不遠。她就是土行孫,走了人也走不了銀子吶!」米孝祖道:「領高大人的憲命,卑職全衙門已是傾巢出動了。一枝花想把銀子帶出境那是不可能的。但邯鄲地方這麼大,總不能都『犁過來』。所有的酒肆、旅店、車馬乾店、廟宇寺觀,還有秦樓楚館,都安排了眼線——我想要真能捉住一個,也許就好辦了。」

  「不是捉一個。是要一網打盡!」劉統勛加重語氣。他一直靜聽不語,心裡暗自佩服乾隆的判斷。這群人果真是把勁都用到了「找還失銀」上了。他又冷冷說道:「我聽來只有這一句話還算入心。現在六十五萬兩銀子其實是『餌』,一枝花費老大工夫弄到手,不會輕易拋開不管。銀子,也許是埋起來了,也許窩在邯鄲同黨家。這麼漫撤網,只能像海底撈針,弄得久了我們人財兩空!我既來了,此案要以我為主。」他粗重地透一口氣,端茶喝了一大口,將茶杯重重墩在桌子上,幾個人忙在椅中欠身稱是。劉統勛道:「我聽了聽,你們的辦法是明鬆暗緊。如果無的放矢,『暗』也不『緊』。從今晚開始,我要攪一攪這個邯鄲府,連所轄各縣在內,每夜連查兩次到三次戶口,有可疑人立刻帶走審訊,廟堂觀宇,所有能住人的地方也照此辦理——把一枝花逼得不能存身,逼到野地裡去,逼得買糧食、進飯店也提心吊膽!」他伸出一個指頭,又伸出第二個,說道:「你那個衙門的衙役就未必靠得住。你回去立即召集訓話,就說姓劉的來了,查出衙中有人通敵,三日之內投案有功。否則,連旨都不用請,我在邯鄲要大開殺戒!」他又伸出一個指頭,「黃滾、黃天霸,你們要與此地豪門大戶打交道,用江湖這條線盤底尋查,誰能助朝廷找出線索,將來結案時,在奏折裡保舉入仕;冥頑不化的,與賊匪勾結的,自然要抄家滅門——這種事光繞圈兒不成。捉住一條線索,像捉魚一樣,又要小心又要狠心,沒有撈不上來的!」

  「是!」

  幾個人一齊起身答道。

  「高大人,」劉統勛不動聲色,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案子是在馬頭發的,你們住店,店有鋪保;他們騙藥的地方,房有房主;可疑人難道不收案審理?馬頭是個不小的鎮子,又是三不管地面,這些地方的鎮長、巡檢和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沒有不來往的——你審問過沒有?」高恆木著臉想了想,說道:「那些可疑人都已送來邯鄲待審,鎮長、巡捕曾帶我們在馬頭搜檢財物。」「那麼他們自己一定不是可疑的人了。」劉統勛一笑說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我寫請帖,請他們來邯鄲,今晚就用快馬送去。」高恆向驛卒催要筆硯,黃天霸說:「鎮長叫沙明祥,巡捕叫殷富貴。」

  乘著小興兒磨墨,劉統勛又問黃天霸,「震岳,你與此地江湖上有沒有相識朋友?」黃天霸聽劉統勛叫自己的字,立時興奮得滿面紅光,忙回話道:「是——有的。回車巷朱紹祖,原來在京裡走鏢。當年他父親朱三畏跟著他祖父押一路古董,在山東叫竇爾敦的寨子劫了。是我爺爺出面請兩造吃了和合酒,放了鏢車。這事過去快二十年了——我那時才十幾歲,事過境遷,怕人家不認得了,又跟著高大人在馬頭尋贓,所以沒有過去拜望。」黃滾冷笑道:「你這畜生!枉在鏢道兒上走十幾年,原來只會和人打架——這種事他能忘,他敢忘?」劉統勛笑著擺手止住了他的話,「久聞你黃家家法大,一路上老黃滾直想用鞭子抽你!黃老當家的,餉銀已經失了,你光生氣有什麼用?這樣吧,用驛站的官轎,這會子就送你們爺們去回車巷,去拜訪朱家的門子。」

  「朱紹祖已經金盆洗手。如今開著幾個大商號,經營綢緞、茶葉。」黃天霸道:「他未必肯插手江湖上的事。」

  劉統勛見磨好了墨,援筆在手,思索了一陣,卻不用全紅請帖,竟在白紙上寫:

  沙兄明祥:謹於五月初五日晚,聊備菲酌,敬請光臨,並請攜殷先生富貴同行

  刑部尚書,天下督捕劉統勛恭筆

  寫完遞給驛卒,道:「告訴你們驛丞,用快馬送馬頭,今夜送到!」這才轉臉對黃天霸笑道:「他家大業大更好。你家幫過他的忙,他理應也來幫忙——金盆洗手再出山的也有的是。也不是逼他出來,是請他邀集此地三教九流裡的頭面人物,出來認識認識。想撂開手,辦完這事,他還當他的富家翁。」從外面傳來一片篩鑼聲,里保扯著嗓子在遠處吆呼,「府尊大人有令——今晚邯鄲全境戒嚴——有在別家寄宿者,要備好鋪保——」劉統勛道:「米孝祖辦事還算快。請黃先生父子這就動身吧!」

  高恆還在坐著發怔,他原估計劉統勛至少還要三四天才能到邯鄲,沒想到劉統勛竟是不要命地趕道兒,來得這麼早。一來到邯鄲,就四面開花地處置起來。和自己的一套路子全然不一樣。他既敲山震虎、打草驚蛇地大鬧,又有細密微妙的安排。高恆有點像在夢裡,頭也看暈了,眼也看花了。劉統勛還以為他在冥思苦索破案方略,笑道:「高國舅,還在犯尋思吶!別想了,我料三日之內,就能捉到幾條線索的——拿人才是第一要務!你怎麼胡想,指望在馬頭把銀子『犁』出來呢?」他舒緩地伸欠了一下喝一杯涼茶,開始鋪紙,援筆。高恆不禁問道:「你還不累,還有什麼公務?」

  「唉——還有個不累的?」劉統勛用手按按痠困得發木的腰,「請坐這邊來,這把椅子能靠一靠,我和你要聯合寫一道折子給皇上,將處置情形報上去。」

  「等著有消息再上報,不是更好些?」

  「皇上著急。」劉統勛道,「我們要先打個保票,請皇上解解心焦。」

  高恆舔舔嘴唇,沒有言聲。

  ※※※

  易瑛和唐荷、韓梅、雷劍、嚴菊五個人已經遠走高飛。她走前和燕入雲、皇甫水強、胡印中計議了一番——幾十號人都守在邯鄲,太招眼了。都走,又擔心幾十萬兩銀子無人照管。因此在劫銀的第三天,易瑛便命將兩千多兩黃金分給八十餘名兄弟,各人又盡力帶了些銀子分散由黃河故道、彰德府、井陘南下,商定在濟源會齊,重造桐柏營盤。留下三個男子,精精幹幹在邯鄲黃粱夢看守銀子,等著朝廷緝捕鬆了,風聲過去再來搬運。他們扮作還願香客,在黃粱夢鎮上租用了一整套院子,每天輪流派一個人到邯鄲探聽消息,兩個人到呂祖廟裡早午晚各上一爐香,給廟裡道士布施二十兩銀子,回來就看守埋在院北柏樹林子劉家祖塋的銀子。房主是燕入雲昔日獨自拉竿兒時的金蘭弟兄叫劉得洋,人十分精明幹練,那柏林也是他家的產業,新墳和祖塋混成一片——在「新墳」上用草皮苔蘚糊上,再澆上水,也真和百年老墳一模似樣。那鎮上鎮長、鎮吏、巡捕、里甲長上上下下都使了銀子使得恰到好處,誰來管他們的閒帳!因此,安安逸逸住了半個多月,連一點破相也沒帶出來。

  五月初四,輪到皇甫水強進城探風。直到起更,他才騎騾子趕回來,一進院門,見傭的兩個婆子正在廚下淘糯米、洗粽葉、染雞蛋,滿院飄的雄黃酒氣味。他忙將騾子拴在飲馬槽邊,匆匆進了上房,卻不見燕入雲的影子,又趕過西廂南房,卻見胡印中脫得赤條條的,只穿一條短褲在炕上呼呼大睡。皇甫水強拍了拍他叫道:「老胡,醒醒——這屋裡酒屁臭肉熏死人,虧你睡得著!」

  「唔?唔!」

  「劉統勛那個老雜毛來了!」

  「劉——統勛?」

  「和你說不明白,燕大哥——燕入雲呢?」

  胡印中這才醒過來,用略帶迷惘和疑惑的目光看看皇甫水強,半晌,冷冷一笑,說道:「吳仙姑叫走了。半晌裡就去了。燕大哥,哼!他離了女人能過?」皇甫水強跌腳兒道:「瞎!這人!——劉統勛是刑部尚書,專門衝著案子來了!今下晚一到邯鄲,立刻叫高大舅子,還有邯鄲米老闆去驛站。衙門裡的人全都集合了,邯鄲全境從今晚開始戒嚴、捱戶查人問事兒!——這個燕——大哥,早晚一天得吃女人的虧!」

  「我吃——吃哪、哪個女人的虧?」

  二人正說話,燕入雲闖了進來。他倒還清醒,只是眼圈上佈滿了血絲,腳下有些飄飄忽忽,兩手把著門框,用頭把門頂開,就那麼站在門口,看一看皇甫水強,又瞥一瞥胡印中,「連——吳花妮這樣子的女——女人,你們也吃——吃醋?床頭底下有一——一箱子銀子,想嫖,你——你們也去!」

  「燕大哥,你少點疑心!」皇甫水強將一碗薄荷涼茶塞到他手裡,「我是心裡發急。劉延清親自到邯鄲查案來了!」胡印中卻道:「皇甫哥也沒委屈了你。走這種道兒,就是不能沾惹女人。」

  燕入雲端著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已經無心和這個別腳的胡印中抬槓,他搖搖頭,心裡還是一片茫然,喝了那碗涼茶才好了一點,進門打火點著了燈,用手撥那燈芯,這才說道:「他來了關屁的鬆緊!我們買的引子︹註:即身分證件文書。︺,是正經硬貨,沒半點虛假,認得我們的人都跟著易總舵南下了。條子︹註:黑話,指劫來的餉銀。︺藏得嚴嚴實實,紋絲不動還在那裡。這個地方,劉得洋上上下下好人緣兒——我們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我心裡還是不踏實。」胡印中道:「在這裡一住就快二十天了。別人不說,劉得洋到底靠得靠不得?」皇甫水強道:「得洋這人聰明,從來沒失過風。他這麼一大家子,出賣我們也得掂量掂量。倒是這裡的鎮長、鎮吏們,會不會對我們起疑心?我們花銀子花得太隨手了。」

  三個人搜索枯腸地分析,仍舊不得要領。一時間詞竭無話,都坐著發愣。燕入雲是個頭兒,自思不能毫無主見,被人小瞧了去,發一陣子悶,說道:「從今天起,我們不再上香,也不出門,觀觀動靜兒再說。真不成,我們——」他左右看看,「滅了這裡的口,三十六計走為上。憑我們的功夫,空身子還怕逃不出去?那條子本就是劫的。拾來的麥子磨成的麵,灑落了,去他的蛋!」胡印中一拍腿道:「你這話,除了殺劉得洋,我都沒說的。姓劉的只要不賣我們,為什麼要殺人家?」皇甫水強也道:「依我說,不殺人也不放火,也不要觀什麼動靜兒,拍拍屁股一走了事。我們先頭做大事,也沒指著銀子。如今有了這點銀子,守著就離不了了?」

  燕入雲的臉色白中泛青,手指頭捏得格巴作響。他追隨易瑛六七年,與其說是「從義」,根兒上是為愛著易瑛。易瑛雖比他大十歲,但易瑛面容嬌嫩如二十多歲。他多次傾訴衷腸,易瑛總是若即若離的,勸他不要以兒女私情誤了漢家復興大計。不知怎的,這次和易瑛分手,他覺得永無再見機會了。在邯鄲翠紅樓認識了一個女子小青兒後,易瑛的形象兒在心中越來越模糊。存了個另起爐灶的心。所以這批銀子對他有著更大的誘惑。但這話無論如何不能對面前這兩個人講。思量著一笑,說道:「不殺就不殺。我又和他沒仇!不過,銀子是總舵和我們千辛萬苦弄來的,是復興基業的本錢,不能輕易丟失!我們身分沒洩露就走,將來見了總舵不好交待。」眾人聽了俱各無話。

  但這一夜他們誰也沒能安眠。二更天,里長帶著甲長來查戶口,燕入雲打發他們二兩銀子,又送了幾隻雞給他們消夜,這倒是常有的,也不以為意;過了一個更次,鎮典史帶著里長敲門打戶又來查,驚得三人一齊起身。鎮典史平素也極相熟的,一副笑彌勒面孔,今兒卻板得一本正經,查看了引子又用筆記了下來,帶了五兩酒資揚長而去。這一折騰便有些異樣,皇甫水強和胡印中都搬到了上房,竊竊計議了半個時辰,仍毫無頭緒。熄燈靠牆假寐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聽外邊大門被人擂得山響,遠近的狗也叫得慘人,滿鎮都似陷入了恐怖不安之中!

  「失風了!」胡印中一個驚怔,反手從席下抽出刀來,躍起身來側耳靜聽。皇甫水強一手提刀,隔著窗借一縷朦朧夜色覷看動靜。燕入雲卻不似二人那樣張皇,趿鞋披衣「吱呀」一聲開了門,站在檐下問道:「誰呀?」

  「是我!」外邊傳來劉得洋的聲氣,「縣裡刑名房戴總爺來了,查戶口!」

  「等一等!我打著火!」燕入雲大聲答道,又咕噥著說:「今晚真出邪了!」一邊進屋,小聲對二人道:「你們回自己房裡。我不叫別過來。聽著像是沒事,要預備著廝殺。」他打著火,又摸了摸枕下的寶刀,慢吞吞向大門走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0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0 PM 編輯

二十二 燕入雲失意投清室 胡印中落魄逃大難


  來的人果然是劉得洋,一見燕入雲開門,忙轉身對後邊站著的三四個人說道:「戴爺,這就是燕入雲!我打包票,他們都是正而八經的生意人!」燕入雲見周圍並沒有大隊人馬,趣喑的小巷裡狗都衝這邊叫,遠處隔著五六家,似乎也有人在敲門叫喊,頓時放了心,假裝揉著眼,嗓子帶著濃重的喉音,說道:「整整折騰一夜,官長們也不累!請進來吧,老黃,小印,長官又查戶口來了!」接著西廂房便傳來皇甫水強、胡印中的嘆息聲、咳嗽聲。——趿鞋開門出來,跟著進了燕入雲住的上房。

  「戴爺,您坐!」劉得洋半主半客,周旋著眾人,一邊親自倒茶,一邊說道:「這位是燕老闆,家在北京,山東、山西都有他的寶號。販賣磁器古董。嘿——」這劉得洋三十多歲,黑而且瘦,一口牙被煙燻得焦黃,人長得伶伶俐俐的,渾身都有消息兒,是個一按就動的角色。他取出煙荷包讓了一圈,沒人抽,便自在燈上燃了一鍋子,滋吧滋吧噴雲吐霧,眼睛骨碌碌兒轉。

  那戴總爺卻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他在邯鄲縣刑名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衙役,若論職分,可說「什麼也不是」,但吃著這份皇糧,便把這裡的鎮長、鎮吏都比下去了。他大剌剌地蹺著二郎腿坐著,讓煙不抽,又推開遞來的茶,「嗯」了幾聲,說道:「咱們太爺親自點我到這裡來,專門清點外來香客。嗯——這個這個嗯!這個簿子——」他拍拍半夜時查戶口用的那本冊子,「你們三個在這裡住了十八天了,是還什麼願,要漚這長時辰?嗯——再說,你在北京幾處開著舖子,總不是近來的事,怎麼從保定府開出經商引子?這日期也才只有一個月,怎麼瞧都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縣尊說,奉了欽差劉大人的憲命,要追查劫銀反賊!凡是引照不合、鋪保不全的過往客商,要一律扣留,送縣甄別——」他吊胃口地清清嗓子,又拉過他方才推開去的茶碗。燕入雲忙點頭哈腰陪笑,說道:「戴爺,一瞧您這體勢,就知是個精明蓋世的,什麼賊能哄過您老的眼呢?我家老太太患了十幾年的痰迷——瘋病!整日丟磚打瓦砸瓶子,不治好了,咱這一家人真沒法了。上回我打邯鄲過,老爺子說,一定要求求呂祖。我在呂祖跟前許燒一百爐香,捐六百六十兩銀子,回去時,得了一個土方兒,我娘的病就好了。這個願心不還還得了?爺您放心!咱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我殷殷實實的商家不做,我能去作賊麼?您再瞧我的引子上的官印,那日期是接北京引子轉的,我就有十個膽,也不敢在您老跟前使詭計呀!」那戴總爺一口一個「嗯」,又道:「我也不想當惡人,嗯,你隨我走一趟,嗯,對明了你引子,嗯,是真的,嗯,就放你回來。嗯,衝著劉爺,我也得給這點面子。嗯。」

  「戴爺,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行方便也是積陰騭麼!」燕入雲給皇甫水強遞了個眼色。皇甫水強立刻會意,進裡屋取出個桑皮紙小包兒,恭恭敬敬放在姓戴的肘邊。姓戴的看了一眼,說道:「我最煩你們這一套,通衙門你們問問,我愛過誰的銀子?」燕入雲變得嬉皮笑臉,小聲說道:「這是點黃的,不成敬意,韋爺帶回去給公子打個鎖兒什麼的。跟來的上下我也不虧待,也有點小奉敬——老黃再把馬搭子裡那個五十兩的京錠取來給爺們當茶敬——出門在外的人經不得官司。您手抬抬,我們不就過去了?」

  聽說是金子,戴總爺眼光一閃,咂著嘴嘆道:「誰叫我和劉爺是朋友呢?打堵牆總比不上修條路,你們說呢?」鎮典史已經得過一份了,眼見又能撈一份子,也高興得眯眼笑,說道:「劉爺是大本分人,老街坊了,我還不知道?戴總爺只管放心,一百個沒錯!」戴總爺這才起身,緊緊攥著桑皮紙包兒去了。劉得洋送走他們,返身回來,掩上門道:「劉統勛已經在邯鄲下馬,來者不善!你們好好想想,有走風漏氣的地方沒?我一家老少幾十口子人,有個事兒不得了,得早作預備!」

  「這是劉統勛的下馬威,想打草驚蛇。」燕入雲鎮靜地說道,「我們想了一夜,沒有什麼疏失之處,所以不能亂了方寸。得洋你放心,跟我們一處在這守著。不出事最好,出了事也絕不會攀咬你——就說我們拿你家眷當票子,脅迫你。你是不得已兒才跟著幹的——本來別人並不疑你,你一『預備』,反倒告訴人家了!」

  「燕哥別說這話,當年我也不含糊!」劉得洋手中的旱煙在暗中一明一滅,說道:「不過叫我守這裡,反顯得做張做智。天明我還得去邯鄲城。回車巷朱爺下了帖子請我,務必辰時趕去議事,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朱紹祖的為人,燕入雲等三人都曾聽說過。昔日走鏢也和江湖來往甚多,如今雖然洗手,新「龍頭」卻是他的關山門弟子喬申。下九流裡頭什麼唱戲的、剃頭的、算命、測字的、陰陽風水先生、走街賣藝的、各個水旱碼頭的丐頭、鴇婆子都歸姓喬的管。因此朱紹祖雖然自己金盆洗手了,但在邯鄲城十字街跺跺腳,仍是震得四城亂顫。燕入雲咬著下嘴唇沉思著問道:「幾時下的帖子?」

  「方才。」劉得洋含著煙袋噴了一口濃霧,「東澡堂裡一個修腳的專門騎驢送來的。」

  「那肯定和這個戴總爺衝的一回事!」

  「他沒說什麼事。」劉得洋似乎有心事,煩躁地磕了磕煙鍋,卻又立即裝上,說道:「朱爺平時只向官府往外保人;從未幫官家查賊。」胡印中道:「也許在你身上已經聞出什麼味兒了,叫你賣我們呢!」皇甫水強卻道:「要真聞著味兒,方才這戴總爺一索子就牽我們走了。我猜姓劉的還是在打草驚蛇。不過,劉統勛這一著棋走得真兇,打炸雷似的,捂耳朵都來不及,我們真得步步小心了!」

  燕入雲此刻倒有點慌亂,他在翠紅樓連著出入十幾天,都是和小青兒睡到半夜,天不明就走,會不會招人疑心?想想自己在那兒出手也太闊綽,每個晚上都是進門一錠元寶,這種嫖客也太稀少了——思量著,心如一團亂麻,嘬著嘴,盤算了半天才得了主意,說道:「我們空在這兒咬牙磨屁股沒用。我明兒和得洋一道進城,他去朱家,我到別處觀風色。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快著回來報信兒,得洋有信兒,也趕緊報給你們。這麼著,我們消息兒更靈快些。」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

  劉統勛原估計三天之內能尋出線索,誰知第二天中午馬頭便傳來好消息。老茂客棧的二癩子已經叫馬頭鎮典史捉住;馬頭巡捕申二毛逃脫,正在四處搜查,報信兒的是四太保廖富華,跑得滿臉滿身流汗,見了劉統勛打了個千兒就起身,氣喘吁吁地說道:「富春大哥和鎮裡的黃典史親自押著二癩子,申初時牌就能到!」梁富雲在劉統勛跟前站班兒,聽這一說,興奮得擰著身子叫勁兒,雙手向劉統勛一拱,說道:「爺,您真是神仙!這麼說,朱紹祖那兒肯定也能撈到一笊籬!好爺哩,這事兒窩死小的了。別再叫我站班兒了,叫我去回車巷,陪著師爺、師祖在朱紹祖筵上拿人吧!」

  「不要急嘛!該用你時候忘不了你。」劉統勛手裡拿著一卷《資治通鑒》,不動聲色地盤膝坐著聽完,吩咐興兒:「給富華倒茶——用這大碗!嗯,朱紹祖那邊肯定也會有信兒。賊人做這潑天大案,不能不驚動邯鄲這道兒上的人物。只要有頭緒,拿賊一定叫你上去!」說話間,高恆笑著從西廂過來,手裡端個大盤子、盛有五六個米粽,還有煮蒜、紅雞蛋、切糕,頂上還有半隻鹵雞,將盤子直往廖富華懷裡讓:「來來,吃,夥計!這趟子真是難為你!申二毛竟他媽的也跟賊是一夥的,那點子黃金還是他搜出來的——二癩子我下了多少工夫都沒有擒住,他居然敢再回來!」又轉臉對劉統勛道:「這回真虧了你!」

  劉統勛見他如此草包,不禁暗笑,卻揮手叫眾人出去。高恆見他只是皺眉沉思,忍不住道:「延清,怎麼打起啞謎來了?」劉統勛輕輕甩開搭在前胸的辮子,說道:「我想勸你持重慎言,這個樣子不成。要知道你戴著罪,幾個御史有密本參劾你呢!」

  「是——」高恆無可奈何地看一眼這個鐵臉怪物,「全仗大人關照!」

  驛站的伙房送來午飯,一盤蒸糕,一碟碎冰糖,幾個米粽,一小碟腌黃瓜和臘肉炒酸菜,還有幾個雜合麵饅頭,這些都是劉統勛自己點的。劉統勛道:「今兒過節,我們不妨奢侈一點,但不能用酒了。你要嫌這裡不自在,還回你房裡用餐就是。」高恆訕訕一笑,卻不敢自行回去,說道:「我還是陪大人一道兒吃吧。你規勸我,那是對我好,敢不遵命!」於是小心翼翼坐在劉統勛的側面,拿起一個饅頭,相了相,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十分謹慎地夾菜配飯。劉統勛講究「食不語」,提起筷子便不再說話。高恆也只好硬著頭皮陪餐,一餐飯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些什麼。見送來巾櫛,便起身站著,一邊揩汗,一邊笑道:「與君一席飯,勝讀十年書——你是欽差,驛站供應有定例的,多要點肉食有什麼不好?」劉統勛搖著扇子,又捧起了書,說道:「沒讀《左傳》?肉食者鄙。」高恆見他隨和了些,心裡輕鬆了一點,說道:「欽差在外每天有五兩銀子定補,省了也不歸你自己。尹繼善是清官吧?無論在衙外出,吃菜講究著呢!」劉統勛道:「我也愛吃好的。那年娘娘賜我一個火鍋的湯,我吃得點滴不剩。五兩銀子,夠窮人一年吃的,能買一頭壯牛,能蓋三間茅舍。一頓吃了,豈不造罪?再說,我也怕吃滑了口。上回我還向皇上奏說,各地驛館拿著庫銀不當回事,倒出去的泔水,豬都吃醉了,滿院裡哼哼著亂轉。請將供應上官的分例酌減一半!」高恆道:「皇上怎麼沒下旨意呢?」劉統勛道:「皇上笑得捧肚子。後來又說,這是官員們自不尊重。財賦上的事,剛剛下過以寬為政的詔書,收得緊了,怕人誤會朝廷又要聚斂。所以就放下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正說閒話,突然大門口一陣聒噪,彷彿有無數人在說話吵叫,還夾著小孩子吧嘰吧嘰的跑步聲,氣喘吁吁地喊叫:「拿住劫道的賊了!快來看啊——」一時驛館的人也都驚動了,驛丞、驛卒、廚子都出了房,站在廊下看。劉統勛料是馬頭那邊把人犯帶來了,把手中的書一扔說道:「這成什麼體統!把閒人趕開——驛站的人各自回房!」高恆幾步出來便傳令,揚手叫道:「都出去,把人趕開!知會邯鄲縣衙門來人站班,閒雜人等一律不准靠近驛站!」接著才見大太保賈富雲,二太保朱富敏和三太保蔡富清三個人進來,二癩子不是步行,被繩子左一道右一道纏成一團,吊在一根毛竹槓子上,由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抬了進來。此時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四個太保早已出來接著。那梁富雲一見二癩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等解捆,兜屁股就踢一腳,接著又左右開弓「啪啪」打了兩個耳光,罵道:「日你血姐姐的!」還要打時,見劉統勛搖著步子出來,便住手退下。劉統勛輕蔑地看了一眼二癩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給他鬆開。」

  「扎!」

  旁邊幾個驛卒答應一聲,走過來要給他鬆綁,正在屋裡端碗喝湯的賈富春飛快地跑出來,笑道:「兄弟們別忙。這解繩子也有學問呢!」他不慌不忙找到繩結解開,像剝繭抽絲一樣,一點一點解。一邊解一邊說給眾人:「這天兒,別說捆成這種模樣,就是尋常五花大綁也得慢慢解——血都收到心裡、頭上去了,猛地鬆開非死不可!」他解開外邊的,又解裡邊的,足用了一刻鐘才解開,笑謂二癩子:「我救你一命,你可得說老實話!你是我的寶貝兒,要死可沒那麼容易!」二癩子幾次伸手想撫摩被繩子勒脫臼的左膀,都沒能如願,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道:「水——」劉統勛向高恆一點頭,二個驛卒便進了上房,幫黃富光拽死豬似地把二癩子拖進正屋。梁富雲笑著端一碗涼水過來,兜臉潑了去,說道:「水,他媽的要多少有多少,天上下的,地下流的,河裡的、井裡的,足夠淹死你!」二癩子用舌頭舔著唇邊的水珠兒,貪婪地吸吮著。

  「給他水,叫他喝。」劉統勛溫聲說道。他用溫和的目光從上到下瞪著二癩子。賈富雲端來一小茶碗,那二癩子如吸瓊漿一樣,一口氣就喝乾了。還想要,卻不再端了。劉統勛嘆道:「原來都是好好的老百姓啊!怎麼落到這般地步!家裡有母親麼,父親呢?有沒有兄弟姐妹?別人都遠走高飛了,怎麼單把你撇下?你還太年輕,唉——才二十多歲就去從賊!多麼苦啊!」

  劉統勛如父如兄和顏悅色地娓娓而言,如說家常。倒叫高恆等人聽了發愣:這叫什麼「審案?」滿堂上下,人們對望著,一片迷茫,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劉統勛見二癩子仰臉望著頂蓬格,眼淚順頰向下淌,知道攻心奏效,更加放緩了口氣:「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戀著這家,想著老父老母在堂,兄弟姊妹安居,不肯遠離,這叫有孝心有悌心,足證你天良未泯——你心疼他們,偷偷回來看他們,是麼?」

  「你殺了我!」二癩子聽著這些話,真是句句似刀,字字如劍,突然發癲似地翻倒身,貓似的躬起後背,頭拱著地雙手掩面,含糊不清地說道:「到了這個地步,還說這些做什麼?讓我死吧!」

  「死不死看你自己了!」劉統勛冷酷地一笑,「我不大稀罕你的什麼供詞。當今皇上聖明,有如煌煌中天之日,幾個小小反賊,能逃得出皇綱王憲?我只覺得你替他們賣命不值得——」他一抬頭,見黃天霸和三四個太保,還有黃滾都進了天井,便又道:「對朝廷而言,殺你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對你家而言,你若死就像是塌了天。我皇乃仁德之主,有好生之心。現在我給你一袋煙工夫,死活都由你自己挑!」說著擺頭一示意,廖富華將他帶出去關在東廂房內。

  黃天霸看一眼廖富華的背影,扠手一躬說道:「朱紹祖這一次筵宴,頗見功效。他的大徒弟和我拜了把子。他已傳話四方,搜尋邯鄲境內所有可疑之人。在筵席上有人還提供了線索——」高恆見劉統勛板著黑臉,心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個角色,怪不得聖上愛他!正思量著,只見一個四十多歲油頭粉面的婆娘被帶進來,跪下磕了頭,起身又向四周福了一圈兒。

  「上頭這就是劉大人!」黃滾在旁說道。「把你方才的話再說一遍——這是翠紅樓的鴇兒!」

  「是!賤人是個開行院的——」那鴇兒兩腿一軟又跪下了,道:「是這麼檔子事兒,我們院裡牌頭——頭號閨女小青兒這半個月接了個闊主兒——」

  她說的正是燕入雲。半個多月來,他幾乎天天來見小青兒。這人很奇,說他是客商吧,邯鄲沒他的字號;說他是香客吧,沒有住在廟裡;說他是嫖客,卻從來不打茶圍不聽戲。晚飯後來,半夜裡走。沒見過這號夜度郎,花銀子像扔銀子似的——那婆娘越說越流暢,「他錢多,我們行院裡的人個個另眼看待他。小青兒原來有個相好的,也丟了。按本性說青兒並不喜歡他——他光知道來來回回只是弄,弄得路都走不動——我們院裡的姑娘不喜歡這樣兒的嫖客——」說得眾人無不掩口偷笑。

  「你說這叫可疑。」劉統勛厭惡地吐了一口唾沫,耐著性子道,「這不能叫證據!」

  「是,太可疑了。」

  「——還有別的沒有?」

  「沒有了——」

  「他使的什麼銀子?」

  「台州元寶!」鴇兒目光一閃,興奮地說道。她偷看劉統勛臉色,又壓低了聲調,「粉皮單邊兒的,一窩細繫兒絲子上頭泛著青氣,都是十足的成色!哎呀呀!真是愛巴物兒。乾隆四年新鑄的庫銀,我們見都沒見過呢!」

  劉統勛睜圓了眼,像一隻看見了耗子的貓,兩手一撐,身子向前一傾,「忽」地站起身來:「台州庫銀!」他記得清清楚楚,乾隆二年戶部請旨造台州足紋元寶以便庫存。造出兩千枚以後乾隆忽然降旨停造。旨意裡說得懇切,「朕豈不知合州銀兩成色上佳,唯造大銀不便於民間流用而已。夾剪之下又為胥吏舞弊留有餘地。待乾隆制錢大用民間再造不遲。此諭建州、雲南、山西、徽州、南京、廣東、餘姚、溫州等地銀廠,唯九江銀廠准造元寶大錠,以化用海關及商貿外來洋銀。餘皆不准。」所以這兩千枚台州元寶運到北京,存在庫裡壓根兒就沒有動。這位闊嫖客從何而得?!劉統勛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楊飛。」

  「好極!」劉統勛格格笑道,「這會子你就趕緊回去,不拘用什麼法子穩住這個姓楊的,餘下的事你不管!」又轉臉對高恆道:「你帶人跟著去,不要驚動他,只遠遠盯緊他,牽他出老窩兒再說;知會邯鄲府米孝祖,讓他派人配合。聽著了,嗯?」

  高恆此時精神十足,一拱手答道:「卑職明白!」自和那鴇兒去了。劉統勛命人將二癩子帶過來,問道:「想明白了?」

  「小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哼,離了你這張爛荷葉,我照樣兒包粽子。給臉不要臉!」劉統勛惡狠狠說道,將手一擺:「帶下去,仍舊捆起來!」

  二癩子遲遲疑疑跟著人走了兩步,站住了腳,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內心似乎十分激動矛盾,忽然轉過身來,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哭泣地說道:「我都說,我都說!求大人超生。我都——」他像一癱泥一樣軟倒在地。

  天上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賊風捲著塵土掀起竹簾,接著一聲石破天驚的炸雷從半空中落下,驚得正廳中人股慄變色。遠處便聽人吆呼:「下雨了!快跑——」

  「人生三尺,世界難藏!」劉統勛隔簾望著愈來愈暗的天穹,微微笑道:「破案有望。」

  ※※※

  胡印中逃脫了這一劫。此刻,他伏在玉米地隴裡,渾身都是泥水。天空一個明閃接一個明閃,火蛇金線一樣在雲縫中急速地流竄著。淙淙的大雨打得玉米葉子沙沙作響,使人有身在驚濤駭浪之中的感覺。他伏臥在壟溝裡,雨水將鬆軟的黃土泡成了泥漿。他全身都被泥漿糊住了,只留著腦袋露在外邊——也幸虧如此,他才沒有被官軍發現。邯鄲縣的衙役和黃粱夢鎮丁已經從這裡搜查過三次,此刻雖然去了,遠處還星星點點地晃著一盞盞燈光。

  自己怎麼脫身的?怎麼到了這裡?胡印中像在惡夢裡,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

  他只記得今天天氣太熱,中午他吃了幾個甜瓜,又喝了一瓢涼水,天不黑就一陣陣肚子痛,一次次地拉稀屎。因下大雨,茅房裡的糞水四處橫溢,實在進去不得,只好到外邊解手——最後一次回來是在天斷黑時,還是那位典史,帶著一群人提著燈踩著泥水,從玉米地旁的大路上徑直奔向自己住的院子,自己當時還覺得好笑——這麼一趟又一趟地跑空腿兒,劉統勛真能折騰下頭人——但一看又不對了:那鎮典史沒有急著敲門,卻先在燈中指指點點地說什麼,接著跟來的人便散開圍了院子。跟著典史的三四個人也都拔刀在手支成了架子。聽他高聲叫門,卻不是查戶口,「老黃,老黃!你們燕當家的從城裡回來了,醉得不省人事——」接著好像是皇甫水強在裡頭問話,典史又說:「得洋還沒回來——」

  ——再接著就是開門聲,幾個黑影竄躍著一擁而入——自己曾想衝回去救人,但是自己只穿了一件短褲,回去只能赤手受縛——就在這猶豫間,聽見院裡一聲興奮的咋呼:「拿住了!日他奶奶,差點勒死老子——還有一個,快搜,別讓狗日的逃了!」

  好像就是這個「逃」字,提醒了自己——掉轉頭就又鑽進玉米地,在茫茫的雨地裡狂奔。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之後,就摔在這玉米田裡,昏了過去——

  ——天上的雷還在打,雨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嘩嘩的雨水順著玉米葉子沖著他的頭,連頭頂的頭髮都洗滌得乾乾淨淨。他洗乾淨了手,在頭上抹了一把,剛抬了抬身子立刻又躺下來。太冷!壟溝裡的水冰一般的刺人肌膚。躺在這裡不啻是等死,天一亮官軍又會回來。粗籮過了,還要過細籮的。肚子,已經不疼了,只是一陣陣的疾風吹得頭有些暈眩。他知道,一旦倒在此地,就等於是送死——試著走了幾步,居然還走得動!於是,拖著步子踏上了田埂,一步一滑、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走,他現在最要緊的是弄一身衣服,把身子裹起來,不然一定凍死!

  提燈守田埂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衙役,他渾身早已濕得精透,披著簑衣還凍得上牙打下牙,他把燈放在田埂上,在身上摸索著什麼。胡印中伏著身子沿著毛渠湊近了他,才知道他在找煙。煙找到了,將煙袋噙在口裡,便去揭那燈罩,一陣風過來「忽」地吹滅了燈,接著便聽南邊傳來「平安無事囉——」的叫聲,那衙役忙應道:「平安無事囉——有火沒有?想抽一袋煙!」北邊也傳呼:「平安無事囉——有火也沒用!」衙役便不言聲,低下頭只顧用打火鐮打火,妄想點著那根火楣子。這種機會真是千載難逢,胡印中一個大步竄了過去,咬咬牙舉起胳臂,一手胼指,用掌沿在暗中劃了個弧形,砍向他的後腦門,那衙役哼也沒哼一聲便癱倒在地上。然後,他脫衣穿衣,提著那盞瞎了火的燈,大搖大擺地走進鎮,誰也沒有疑他。一直踅到黃粱夢廟照壁後,他把燈扔掉,又從廟的後牆翻出去,幾步鑽進了青紗帳,誰知極近處就有崗哨,大喝一聲:

  「誰?!」

  他也不言聲,稀裡嘩啦在高粱地裡猛跑,只聽身後篩鑼聲,高喊:「賊往北跑了,快截呀!」接著西邊、北邊也傳來呼應聲:「賊向北逃了,快截!」——人都散在各處,一時也難聚集在一起。但胡印中此時已是驚弓之鳥,不敢再向北逃,踅向東邊,也不辨上下高低,不管潦水泥濘,低著頭向前疾跑,忽然間「噗通」一聲掉進了釜陽河,一個漩渦便打翻了他。那胡印中自小在沂河邊長大,水性極佳,一個猛子鑽上來,晃了晃頭,已經清醒過來,倒覺得這是天賜的逃命良機。他穩住了神,輕輕踩水,向東北游去。只見兩岸仍有守望的燈火,暗自慶幸:要在陸上瞎摸亂闖,無論向哪邊跑都是逃不出去的!

  在湍急的河水中,胡印中用盡全身解數隨波逐流,飄了兩個多時辰。眼見東方透亮,才爬上岸來。此刻雨已經停了,曙色中到處都是蘆葦和高粱,四顧沓無人跡。他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頭暈、惡心,卻又吐不出一點東西。他踉踉蹌蹌地找——找什麼也不知道,眼見前邊黑魅魅的,似乎是個庵廟,便踅過去,被一樹根絆倒跌翻了一個大筋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胡印中發覺自己躺在一問潔白的小屋裡,十分適意,鋪旁的小桌上還放著一碗綠豆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來一吸而盡。剛要坐起來,布簾一動,進來一個道姑,手裡端著一盤粽子。那道姑還沒說話,胡印中眼睛一亮,叫道:「雷劍姑娘!——怎麼會——我是在夢中吧?」

  雷劍不很自然地摸了一下頭頂上的髮髻,抿嘴兒一笑,說道:「哪有這樣的夢,是你命不該絕。昨晚燒得說了一夜胡話,真嚇人——幸虧教主施法救你,要不然小命兒就沒有了!」

  「教主!」胡印中身子一撐坐了起來,頓時感到一陣眩暈,又弛然臥倒,問道:「怎麼這麼巧?我都糊塗了——你們不是去河南了麼?易教主此刻在哪裡?」他拍拍床沿,示意雷劍坐下。雷劍卻不肯坐,微笑道:「可是說的呢,真和說書的一樣,就這麼巧——去河南的道兒到處都是哨卡,堵死了,我們幾個人太招眼,只好退到清河暫避風頭。這裡釜陽河和沙河去年鬧水患,幾座廟都是空的,附近幾十里都沒人煙,就躲進這廟裡。邯鄲出事,直隸不能再待,她們幾個跟著舵主踏道兒,準備回魯西,再作打算——」她瞟一眼胡印中,忽然臉一紅,推了推粽子,道:「別的沒好的,少用一點吧,待會兒粥熬出來再喝點。你已經兩天沒進水米了。」

  「兩天!我在這裡躺了兩天?」

  「前天天不明就來了,你一身衙役皮,差點把你扔回河裡。」雷劍笑道:「胡大哥可得謝我!」胡印中凝視著她,半晌,搖頭嘆道:「我沒法謝——」雷劍給他瞧得不好意思,腳尖跐著地擰著,良久才抬起頭,說道:「沒法謝就別謝——枕頭邊有短褲,一會兒你自己換換——別想那麼多。姓燕的投了劉統勛,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眼見又要走,你得把身子骨兒養壯一點——我去看看粥鍋。」說罷挑簾出去了。

  胡印中手裡剝著粽子,眼望著外邊的陽光,心裡想:

  「姓燕的,咱倆個今生今世沒完!」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0 PM

二十三 生嫌隙少將帶孤軍 困金川英傑逞雄才


  在乾隆的嚴旨催促之下,慶復和張廣泗二人不得不離開康定大本營,趕往南路軍鄭文煥大營督戰。鄭文煥的大營就設在離小金川鎮不到八十里的達維鎮,離康定也不過六百多里路。慶復張廣泗竟走了半個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幾乎一路都是在縱橫交錯的河溪裡蹚著走。因為岸上的馬幫道多年失修,從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將狹窄的道兒沖得溝壑縱橫,一條一條的深溝又被泥石流壅淤了,看上去平坦如砥,一踏陷進去立時就是滅頂之災,十分難走。走了兩天,四匹馬陷在泥淖裡,還有一個親兵解手怕臭了大將軍,一去就再沒能回來,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泥漿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項——臨死前慘呼:「張大將軍——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說——」這一天,張廣泗老覺得他那張變了形的臉在眼前晃動。後來鄭文煥派來親兵有經驗,帶著他們,帶著他們走河蹚溪,在齊腰深的流水中行進,還算平安無事。這是鄭文煥用幾百條命換來的見識。張廣泗他雖心如鐵石,也不禁暗自慘然。慶復卻被這幕慘劇嚇得幾天夜不能寐。

  鄭文煥把一文一武兩個上司迎到他的中軍,見他們人人滿臉污垢,個個渾身臭汗泥漿,一邊吩咐人燒湯侍候沐浴,並親自到廚下督促造飯,眼見日已西下,便又忙著張羅燻香,進來重新見禮請安,笑道:「勒敏大人,還有個叫肖路的候補道都在標下大營裡,已經叫人去請了。眼下梅雨季節,不能放他們回成都。大人和軍門能平安到達這裡,標下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經呈上稟文,勸你們不要來,敢情是沒有收到?這個破喇嘛廟,不抵我們內地的土地廟,沒法子,只好請大人和軍門將就些兒。」

  張廣泗虎著臉,雙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繩床上一聲也不吭。慶復換了乾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這座破喇嘛廟的磚地上踱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說道:「比起路上,這裡是天堂了。你不用窮張羅,有一口熱湯飯就足了,知會你參將以上軍官到中軍大營,我和大將軍要佈置軍務。北路軍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們又進退不得。原說五月在大金川會師,中路軍截斷他們入藏逃路,年底有個結果。如今看來,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錯了——這怎麼向皇上交待?」張廣泗越聽心裡越煩,一抬頭見勒敏和肖路二人聯袂而入,傲慢地將手一擺,示意他們免禮,說道:「我們先吃飯,吃過飯再議!」

  一時室內靜了下來,不大的佛殿只聽匙箸的踫撞聲。戈什哈們將金川形勢圖從東配殿移過來,點上紗罩燈,燻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個將軍已經到了,齊整站成一排,不約而同地偏頭注視著殿內。良久,聽裡邊張廣泗的聲氣:「很好——都叫進來吧——」接著鄭文煥出來,臉上毫無表情打了個手勢,說道:「慶大人張軍門來視察,都進來吧!」於是眾人魚貫而入,齊聲道:

  「給慶大人、張軍門請安!」

  「不必了。」張廣泗一反平日頤指氣使倨傲難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聲坐著發呆的慶復,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說道:「慶大人和我都無『安』可請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這裡來了。」

  一句話便將眾人打懵了,一個個都回不出話來。在岑寂中張廣泗徐徐起身,望著殿外朦朧暮色,臉色變得愈加蒼白,說道:「不能不叫人傷情啊!慶大人是遏必隆公爺的後裔、大學士,位極人臣的人,親臨前敵來和我們這群丘八為伍,為的什麼?為了效忠皇上,為了建功立業!我呢?自小兒就給聖祖爺牽馬出征,經歷過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雲貴,大小戰陣一百多場,主將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將窩囊,我立小功;我自己為主將,從來沒有吃過虧。原想的話,自古無百勝將軍,難道上天要成全我張某人?也還想帶著和我滾打出來的這些弟兄,有個好結果兒。又想,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一仗利索打下來,體體面面地棄戈還山頤享天年。這裡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幾十年的人,憑本心說,我的話有假沒有?」

  「沒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願的呀——」張廣泗輕輕坐了回去,「莎羅奔男女老幼,全族不過五萬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敵軍馬合下來就有七萬人,還不連輜重、糧道、醫藥、倉庫守軍——打下一個堡子,常常連敵人影兒也不見,就要死上百人,燒幾間茅草棚子,也算『功勞』奏上去,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來,慢慢補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爍,「可現在呢?北路軍、南路軍,一個大仗沒打,逃兵合計有小七千人!這叫什麼仗?日娘鳥撮的,我這叫什麼『大將軍』?我怎麼打出這樣的仗?我真愧死了!」

  鄭文煥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也是張廣泗的老部下,從來畏懼張廣泗,殺伐決斷,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這些誅心語,心中一片悵惘,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張廣泗,低聲勸慰道:「大帥不必傷懷。軍事無進展,聖上焦急,有幾句責備話是常情。岳老軍門——岳鍾麒在位,雍正爺一天七道旨,罵得他魂不附體——照樣還是保全著!仗沒打好,是我們不爭氣。說句真話,這種鬼地方兒,能紮住營,能活下來就了不起了。我們竟是和這沼澤泥潭、山林老洞、和這鬼天氣打仗!莎羅奔是土著人,佔著地利,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陣,樹林子裡明明有人,圍住了,衝進去,連個地縫也沒有,連個屁影子也不見!莫明其妙就有人中了箭,射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樁子擺在泥潭裡,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說著進入金川之後的「戰事」,猶自驚魂不安,忽然意識到了點什麼,又正容說道:「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必操勝算:總歸我們還是沒有大傷元氣,實力超過敵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們已經熟悉了這裡天候氣象,可以說敵軍武器裝備、訓練還是不及我軍,糧源更不能和我軍相比。只要真能尋到莎羅奔的主力,包圍了狠剿猛打,再沒個不贏的。我的這些見識是和下面弟兄們參商多少次了,不知慶大人、張大帥有何佈置,我們一定聽命赴湯蹈火。」「鄭軍門這話對!」慶復是戴罪立功來的,心裡比張廣泗格外急了一層,忙道:「天時人和我們佔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戰!」說罷看看張廣泗。張廣泗心裡雪亮,說到九九歸一,慶復是指揮不了這些兵的。他從來統兵打仗,都是獨往獨來,這次上下瞻對之戰,由於慶復攪到軍中,敗了自己要負一半責任,勝了慶復要奪去一大半功勞,心裡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但乾隆急於平定金川,並不理會慶復和他這點芥蒂,竟在他的折子上加批:「勿謂朕不能洞悉爾之心思,以為敗則由慶復為爾分謗,勝則可咎慶復前戰之失——朕已另告慶復,勝則與張廣泗同榮共貴,敗則與彼同失首級。爾之前功與此罪朕絕不共計!」情勢如此,他和慶復也只好同舟共濟了,遂道:「慶大人與我同心同德,艱難跋涉到你南路軍,為的就是打,為的是早日克敵立功。鄭軍門的話我看有道理,不知諸位兄弟有信心沒有?」

  「有。」

  「沒吃飯,還是肚子裡沒了草料?」

  「有!」

  張廣泗留心到阿桂木著臉沒有答應,臉一沉正要發作,慶復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因冷笑一聲,轉臉問鄭文煥:「前頭我已經下令,把四門大炮全調到這裡,你辦了沒有?」

  「回軍門,道兒太難走,昨天才拉來,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乾淨。還要等晾乾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乾!」

  「扎!」

  「糧食蔬菜缺不缺?」

  「回軍門,不缺!」

  「藥呢?」

  「不缺!」

  鄭文煥見張廣泗臉上放光,知道他要決策下令,忙命:「在木圖跟前再掌幾盞燈!」張廣泗大手一揮笑道:「我閉著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圍地理,要木圖作甚麼?不用!」

  「慶大人,大帥!」一直沉思不語的阿桂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標下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嘛。」張廣泗鐵青著臉,身子向椅背一仰說道。

  「扎!」

  阿桂似乎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叭」地打千兒行禮起身,說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這個仗仍舊打不好。我軍六萬,敵軍六千,十倍於敵,到現在沒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張廣泗一眼。

  「唔,唔?」

  「我軍是客軍,北路軍走的旱道,南路軍走的全是沼澤,敵軍是以逸待勞。我們不佔天時,至少說不全佔天時。」

  「哼!」

  「鄭軍門方才說,地理上敵我共險,」阿桂沒有理會慶張二人滿面怒容,款款說道:「其實我們只是能在險地落腳圖存而已,根本談不上『共險』。前天,莎羅奔部落裡一個老頭子,刺死賴湯將軍部下一個崗哨,派四十個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讓他逃進山洞裡,追進去的兵十幾個,只有四個出來的,身上還纏著毒蛇——這似乎不能說是『共險』吧?」他掃視著目瞪口呆的鄭文煥、紅頭脹臉的慶、張二人和一群低頭不語的軍將,倔強地咬了咬牙,繼續說道:「我不曉得莎羅奔部落裡現在怎麼樣,但我軍現在士氣不高,這裡是水路,逃不出去,軍報裡說的,北路軍每天逃兵幾十個,軍法司殺人殺得手軟了,改為在軍中服苦役!士氣不高,厭戰思鄉,這怎麼叫人和?」

  慶復早已氣得手腳冰涼,見他還要說,「砰」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扠出去!」「別忙,叫他說下去!」張廣泗心裡已經起了殺機,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說道:「聽聽也有好處。」

  「標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禮,竟一轉身大步跨到木圖旁,在沙盤上撿起鞭子指點著,說道:「這裡和雲貴不同之處,在於雲南多是旱路,利於內地兵士行進。這裡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勢還算平坦,便於騎兵運動各方策應。我軍現處的位置在小金川東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蹚著沒膝的泥潭行進,有的地方陷人陷馬十分難走。三十里山路,炮車要走三天。我們大隊人馬一動,小金川鎮上男女老幼搬家都來得及。駐紮小金川,我們的糧餉運送就更為難辦。北路軍也是一個道理,要過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時和小金川我軍形不成犄角之勢,容易被莎羅奔分割各個擊破,而且退路毫無指望——」

  他畫出這樣一幅可怕的畫兒,眾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禦的寒意。但仔細思量,阿桂的話竟都是他們日日思慮、又不敢出口的話。鄭文煥心知阿桂說的句句是實情,但他久在張廣泗淫威之下,俯首貼耳已成習慣,既不敢違拗張廣泗,又為阿桂擔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簡,特旨授為副將的要員,也不能輕易開罪。眼見將軍們一個個被他說得噤若寒蟬,張廣泗血脈俱脹,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裡脖項上都是冷汗。正計奈何,張廣泗輕輕咳嗽一聲,嗓子帶著濃重的喉音,陰沉沉地問道:

  「阿桂,你學問不壞嘛。是進士出身?」

  「回大帥,我是恩蔭貢生,賜進士出身,由文官改作武職。」

  「是陝州獄暴的案子過後,改任參將的吧?」

  「是。」

  張廣泗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語調變得又緩又濁,說道:「這麼說,你是文武全才了。聽你方才一席話,都是不能進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應該怎麼辦?」阿桂盯了張廣泗一眼,立時意識到自己已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他是極聰明的人,幾乎連想也不想,朗聲答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標下以為,先以小股部隊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羅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虛,北路軍乘虛而入。那時,我們才能說得上與敵共險。然後從這裡正面強攻,莎羅奔也難以敵抵!北路軍由巡撫紀山親自經營,四川的糧庫都調盡了,他們不缺糧,大草地也不是過不去的,穩穩當當佔了大金川,全盤形勢就於我們有利了。小金川這邊現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糧道上河湖交叉,太難走,只能佯攻誘敵。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澤地乾涸了,利於運兵行動。莎羅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軍壓在巴旺幾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軍,唯一的通道是終年積雪的夾金山,他不死即降,沒有第三條道兒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禮,回到自己位置上,慶復因沒有細看木圖,聽得心裡一盆漿糊。他只覺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狂傲無禮,一點也沒把幾個上憲主官看在眼裡,心中有氣,說道:「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你方才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於我不利。那麼,打下大金川,為什麼就佔住了天時地利人和?」

  「慶大人!」阿桂心裡也真是瞧不起這位欽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們只是人多。三路軍馬有兩路困在澤國之中,與其說是『打仗』,其實只是『活著』,怎麼會有士氣?沒有士氣,那就既沒有天時,也無所謂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夠鼓舞士氣——士氣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萬人馬就是豆腐渣,也夠撐死莎羅奔這頭野豬!」他的話立即引得幾位將佐活躍起來,雖不敢交頭接耳,臉上卻都帶了喜相,互相交換著眼神。

  張廣泗咬牙沉思著,心裡極為矛盾,他聽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說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張和他的主張剛好相悖,他是想自己親自督戰打下小金川,中路軍由康定北進,諒北路軍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畢其功於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羅奔獻闕奏功。現在阿桂這個「兩步走」意見當著會議提出來,聽從,於心有所不甘;不聽,又覺得自己原來的計劃沒把握,殺阿桂「以警慢軍之心」的念頭是沒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對阿桂的話全聽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徵詢了一下慶復意見,慶復笑道:「後生可畏,我也覺得是有些道理,軍事上的事,還是老兄定奪。」

  「我覺得阿桂的建議有可取之處。」張廣泗嚥了一口唾沫,「但佯攻與真攻,並沒有一定之規,嚴令紀山奪下大金川這一條可以定下來,為防莎羅奔向瞻對方向潛逃,要同時下令中路軍堵住乾寧山口,莎羅奔失守大金川,也許不再堅守小金川而西逃,原來『佯攻」的隊伍就要變成主攻。這個擔子真有千斤之重,誰來擔當呢?」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突然一笑,說道;「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將軍合適——你有什麼難處?」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實在軍中責任是看護糧庫,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傷號。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這些的,希冀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但勒敏被阿桂剛才的話鼓動得心裡癢癢,也在躍躍欲試。哪裡理會到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兩步,向慶復和張廣泗長揖到地,說道:「阿桂自己的主張,焉有推諉之理?勒敏不才,也願隨桂軍門為朝廷立功!」

  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不料橫中殺出個程咬金。勒敏不是尋常方面大員,他是乾隆三年御筆親點的狀元,滿洲哈拉珠子,不但身分貴重,名聲也大,萬一「攻金川戰死狀元」那真是百身莫贖,打了勝仗也毫無光彩!鄭文煥陪笑對張廣泗道:「大帥,不如叫吳喜全來辦這差使。阿桂守著糧庫,人不滿四千,還有許多老弱病員——」他話沒說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個文臣,白面書生怎麼能打仗?這麼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擔待不起。請大帥發令,還是我自己去!」勒敏這才想到阿桂軍中實況,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將!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豈有反悔之理?可以從吳將軍處調借三千精銳,暫由阿桂統領,不就結了?」

  吳喜全是張廣泗第一心腹牙將,用他的兵給別人立功,一百個不情願,在旁冷冷說道:「我的兵在馬寨溝駐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離著乾寧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調出去逃了莎羅奔誰負其責?大帥若令我去佯攻,恐怕還方便些!」

  「阿桂現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鄭文煥沉吟道:「從郎雄、格傑和吳喜全軍中各抽一千人馬統歸阿桂指揮就是。」勒敏道:「我手裡差使交給肖路,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聲道:「勒兄是個狀元,尚且有這份雄心,我有什麼說的?我不要各營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場!」

  「好!」張廣泗擊案說道:「就這麼定了,由中軍鄭文煥全力策應,不會有什麼失漏的。現在諸將聽令!」

  ※※※

  在雙方僵持得都已經麻痺了的時候,阿桂的作戰計劃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結果。莎羅奔畢竟沒有指揮大集團對陣作戰的經驗,聞報官軍急攻小金川,立刻帶了駐守大金川的兩千藏兵回救,北路軍紀山的五千精銳部隊幾乎兵不血刃就攻佔了大金川。此刻莎羅奔還在向小金川的行軍途中。接到後方急報,正自驚疑不定,小金川也來報告敵情,說先頭進攻小金川的官軍已經向丹巴、大桑一帶運動,似乎要截斷金川與上下瞻對的通道。小金川守將桑吉一邊向莎羅奔告急,一邊開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們終於下手了!」莎羅奔騎在駱駝上,望著前面朦朧暮色中的撫邊小鎮,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叢林中潺潺流淌著,搖晃著岸邊的蘆葦,給人一種神祕不祥的感覺。他古銅一樣的臉色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會子,回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幾百乘駱駝,踩著鐙子下來,對身邊的從人說道,「到後邊告訴朵雲杰嫚,還有本家故札,還有仁錯喇嘛,今晚我們就宿在撫邊。叫他們都到我的帳中商議事情。」

  撫邊小鎮離著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來戶人家,已經住滿了從小金川逃難的藏民。但仁錯是青海黃教活佛,只是一句話,所有的藏民都遷了出來,露天宿在鎮東的壩坪上,給莎羅奔的軍馬騰出了帳房。莎羅奔將中軍設在壩坪南邊的喇嘛廟中,安置了朵雲和兩個孩子,已見仁錯活佛,桑措叔叔來見,也不及多說,先請他們兩位吃酥油奶茶,自己親自出去巡視一遭方才回來。莎羅奔見妻子朵雲懷裡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兒子索羅崩,女兒阿扣和大兒子色落騰只在五六歲間,站在一邊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對朵雲道:「這裡要議軍事,你們女人退出去!」仁錯在旁說道:「不必了吧!這是什麼時候,神佛還會怪罪?」

  「我們的局面很不好。」莎羅奔吁了一口氣,沉重地坐下,說道:「張廣泗這一手很厲害,斷了我們的退路,得想個辦法應付這局面!」

  其實他即使不說,在座的也都意識到了形勢嚴峻,小金川失守,金川地域的要衝都被官軍佔領。只有鑽山林逃亡一條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鐵桶一般。官軍以十攻一,根本是死路一條。金川藏部其實歷來多與青海藏部聯絡,自年羹堯平定青海,已經失去了和拉薩的聯繫,向北是絕無出路,但上下瞻對現在張廣泗手中,要從這條路入藏,也北登山還難。

  「大喇嘛、莎帥,」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語氣沉重地說:「現在就應該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來,把空城讓給張廣泗。因為我們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們的人都到這裡集合,然後向西南大深山裡進洞躲藏,傾我們部落所有的戰士打開上下瞻對,然後舉旗遷移進藏!金川,官軍也只能佔領一時,等他們撤兵,我們再設法回來。」仁錯手搓法珠,說道:「桑措說得對。我們只有這點軍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積了一年的糧食。敵軍哪有這麼多糧食,和我們耗不起。從前頭報說的軍情,馬寨溝以西沒有駐紮清軍,可見他們只是防我們向乾寧山突圍。現在是夏天,我們翻夾金山向上下瞻對迂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桑措捋著鬍子沉吟道:「過夾金山,我們的雄鷹當然能夠。年輕的女人也能過,可是老人和孩子呢?禦寒的皮袍都沒有帶出來啊!」

  朵雲臉色蒼白,抱著孩子的手一顫,喃喃說道:「過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滾老爺子帶的都是精壯漢子,兩千人只過來了不到七百,我們也從沒走過這條路。唉——班滾——」她想起了班滾,這位倔強的老頭兒,在金川患惡瘧,已經死了一年。老桑措嘆道:「我看漢人沒半點人味兒,說了話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計人,那些戴頂子的官兒們竟都是豬狗轉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麼也不愛。倒是前頭的撫遠將軍岳老爺子還算個人,又被他們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說罷又是一嘆。仁錯活佛一手轉著紅幡輪子,一手搓著佛珠,還在想著過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過雪山。過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對要死人,到拉薩一路艱險,仍要死人——我們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給我啟示——」

  「他媽的!」莎羅奔突然用漢語罵道:「金川從開天闢地就是我們藏人的,我們自己族裡的事,乾隆博格達汗為什麼管得這麼寬?我有多少錯兒?佔大金川是佔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盤,取小金川,小金川原來就不在朝庭掌握!多少次給紀山這個烏龜寫信,申明我願聽四川巡撫節制,他仍舊要剿,遞出降表也不饒!」他狂躁地來回踱著,牛皮靴子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呻吟聲:「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這裡打它個魚死網破!我們金川地方千里,他那五六萬人進來,就像鹽巴撒在肉鍋裡,顯不出來!我們是座山虎,他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未必就輸給張廣泗了——請大喇嘛到佛堂祈禱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傳令,立即撤出!將城裡所有糧倉,房屋全部燒毀,一路上難民全部收容,能背糧的背糧,能打仗的打仗,能帶孩子的帶孩子——從現在起,所有武器都發放下去,糧食、酥油、糌粑、茶葉統歸大活佛掌管分發!」

  兩個人向莎羅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裡莎羅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許久沒有說話。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吉祥的事,用驚恐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莎羅奔,撲向媽媽的懷抱,阿扣小聲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雲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嗎?」

  「嗯!」

  「他們為什麼不許我們投降?」

  「不是不許。他們要我把自己綁起來,到他們大營乞求活命,用我的恥辱換他們的升遷官爵!」

  「——」

  「——」

  「能不能——」朵雲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托幾個強壯的漢子,把兒子帶出去?」

  莎羅奔的眼眶中湧滿了淚水,上前撫著妻子的髮辮,長嘆一聲說道:「那樣,有孩子的父親就不會跟我一起打仗了,母親們也會用輕蔑的眼睛看你這位故扎夫人。」莎羅奔說著兩道清淚落了下來。他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廟門。

  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小金川河微喘著,像一位少婦在暗中不停地嘆息,他極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叢林,澤國河漢,再向前,想像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終年積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樣的白頭老翁——正走神間,一陣蒼涼的歌聲從壩坪上傳來。莎羅奔抹了一把臉,向東北望去,那是撫邊鎮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他信步踱過去,歌聲變得愈來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崗,

  遍布著草壩莊田牛羊——

  姑娘們在泉中快樂地嬉戲,

  白雲間雄鷹俯視四方。

  密林間野花兒盛開,

  青稞酒飄散著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麗的金川,

  金川,啊我名!永不離開的故鄉——

  他沒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處,用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噥了一句「永不離開」,便轉身回了喇嘛廟,見朵雲抱著孩子還在發呆,便道:「你帶著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兩個大的已經睡了,我不累。」朵雲淒慘地一笑,說道:「我聽見了這歌——小時候我爺爺就教我,他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爺爺說,這歌子沒有編全,我們金川就是因為產金子才有了這個名字的,下游金沙江裡的金沙,就是從這裡沖下去的。刮耳崖有幾個老洞,裡邊產狗頭金——岳老爺子說漢人最愛金子,我是在想,我們送他們金子。請他們離開我們金川,不是大夥兒都相安無事了?」

  莎羅奔一聽就笑了:「你真是個大孩子。張廣泗要知道這裡出臉盆大的狗頭金,紅眼就變成紫的了!」朵雲皺著眉,溫聲說道:「打仗太可怕,我的兩個舅舅都死在青海,一個被砍掉了頭找不到,一個被人從左肩劈到右胯——我們這裡幾千人,難道都要落到那樣下場?」莎羅奔此刻已鎮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狂躁煩亂,自失地一笑,說道:「誰曉得以後的事呢?不過,漢人有句話說得好:車到山前自有路。現在張廣泗只是佔了兩座空城,我的實力一點也沒損傷。我想,先打掉張廣泗的威風,再和他坐下講和。」

  「講和?」朵雲驚訝地看著丈夫,「你方才還說要死拼到底!」

  莎羅奔仰著臉,陰沉沉一笑,說道:「朵雲,從長遠計,我們不能和朝廷作對——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達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樹,我們只是樹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權力,我只是在爭這麼點點權力——我們要乾隆明白這一點。只有死拼,打好這一仗,打得張廣泗靈魂出竅,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這一條。」正說著,見桑措帶著一個精壯漢子進來,便問:「你是小金川過來的?」

  「是!」那漢子道:「我叫葉丹卡,阿爸命我過來報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運大炮,昨天又過來兩千人,在金川南邊布防。阿爸準備出城,趁他們過來的人沒有站穩,先端掉他們,把他們的大炮推到泥潭裡,一百年也撈不出來!我今晚就得趕回去,請故扎指令!」莎羅奔見他渾身都是汗水泥漿,高大慓悍的身軀都累得有些搖搖晃晃的,親自過去把僕人給自己熱的奶茶端過來,一手按著葉丹卡坐下,說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這碗奶茶!你是幾時離開小金川的?」葉丹卡將那碗奶茶一吸而盡,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動身的,阿爸說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莎羅奔不禁驚然動容,雖說小金川離撫邊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麼路?平時從容走要兩天半,稍慢點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個白天就趕到了!看著這個錚錚鐵漢,撲上去撫著他的雙肩,說道:「我已經派人傳令,讓葉丹大叔撤出小金川與我會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裡我去說!」因見仁錯活佛步履緩重地進來,又命隨從:「把金川圖誌取來,朵雲你們到裡屋裡,為我們在神佛前祈禱!」

  「是!」朵雲向丈夫一鞠躬,順從地帶著孩子們踅進了裡屋。

  圖誌取來了,是二十幾張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筆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鎮大道、小路,莎羅奔居中,桑措和仁錯一邊一個,小心翼翼地攤在地上。莎羅奔笑道:「這真是萬金不換的寶貝,幫了我多少忙!張廣泗的木圖是康熙三十六年的,連大山的走向我敢說都不全對。當初為繪這張圖還死了幾個人,族裡人還說我瘋了呢!」說完蹲下看圖,問道:「葉丹卡兄弟,那個先頭進來的漢狗子阿桂,現在什麼位置?後續部隊又是誰的兵?也說說他們的位置——你看,這是小金川,這是我們撫邊鎮,這是大金川河,這是小金川河,這個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鄭文煥的大營,就在達維——明白麼?」他用刀鞘在圖上緩緩移動,葉丹卡開始一臉茫然,漸漸的,眼中放出光來: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點著丹巴這個鎮子,說道:「這個叫阿桂的是個滿人,還不到三十歲,仗打得很精,他現在這個位置——達維南,這裡,扎旺,是鄭文煥的糧庫。那裡很潮濕,運上來的糧食就得趕緊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現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頭扎成排,在灘裡拖運,至少還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邊。新近在城下駐紮的漢狗子叫羅澤成,大約有兩千人,都在城南,他們往城北運動,不熟悉道路,兩個陷進泥潭裡,兩個被竹簽扎透了,又縮了回去。看樣子,大炮運過來,鄭文煥就要親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戰了——」

  「小金川?」莎羅奔冷笑著搖頭,「除非豬才會那麼笨,在城裡和他打仗!我看,鄭文煥是想擺個陣勢,嚇跑了我們,好向乾隆交差!」仁錯活佛問道:「前次來報,說張廣泗已經到了鄭文煥大營,你阿爸後來沒再提,他走了沒有?」葉丹卡恭敬地說道:「阿爸說打仗的事,乾隆來了該敗也得敗。估約他不會過這一帶沼澤險地到小金川來。」莎羅奔大笑,說道:「老葉丹這話說得辣!老岳軍門說過,項羽百戰百勝,一仗打敗,就自盡在烏江。張廣泗自從在苗疆打了勝仗,狂得眼睛長到額角上,我也要叫他嘗嘗金川河邊自刎的滋味!」

  眾人見他說的這麼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羅奔端過酥油燈又仔細看地圖,點點阿桂的駐地丹巴,站起身來,一時間又變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幾次站住想說話,又嚥了回去。老桑措問道:「故扎,有什麼為難的麼?」

  「這個阿桂進駐到丹巴,離著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羅奔沉吟道:「刮耳崖裡老洞中存著我們全族的糧食——他是不是嗅出什麼味道,要斷我們的糧?」

  幾個人都怔住了。他們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著糧食,還有鹽巴、酥油,還有藥品,還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黃金!這一突如其來的反問眾人心裡都打了個寒顫。老桑措目光炯炯盯著酥油燈,說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鄭文煥,看他回不回來救?」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因為思慮極深,莎羅奔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假如這個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糧食,會不會不顧小金川安危,截斷我的糧道?」他嘬吸著乾燥的嘴唇,在地圖前仔細審量,神色變得緩和了些,說道:「阿桂肯定還沒發現我們的祕密!如果發現了,他立即就會不顧一切撲上去卡斷我們的糧道!他在丹巴幹什麼?是想到我們小金川失守,一定從這裡奪路向西,他要把我們堵住!我們如果要過夾金山,他也可以從丹巴襲擊,打亂我的隊伍——這個阿桂夠狠的啊!」

  「事不宜遲。」仁錯活佛揩著鼻尖上的汗,說道:「我們狠打小金川,阿桂就會往回縮!」

  莎羅奔用力握著藏刀刀鞘,手指變得蒼白,咬牙說道:「對,就這麼幹。明天拂曉就行動,派五百人抄東路繞過達維,到扎旺燒掉他們的糧庫,一路把路標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達維西邊佯攻。葉丹的人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裝作要奪路逃命,剩餘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馬去圍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來佯攻的人就一路牽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馬,殺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還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東路河道,阿桂沒有長翅膀,三天之內就能殲滅小金川的清兵,回過頭來再和阿桂算帳!」他神采奕奕,揮著刀鞘又指馬寨溝,「吳喜全的兵是防我們攻康定大城,又防著我們過雪山逃命的,我們不攻康定也不過雪山,他這支兵就設得沒有用處,聽到他主帥被困在小金川和達維,他不能不來救,其實這條道兒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經被殲了!大金川的兵來援小金川這一條也要慮到,但有兩條:一,他們未必料到我們敢於重新奪回小金川,二,他們信息難以聯繫,未必知道這個軍情,即使料到,這條道至少要半個月才能走過來,那時候大局已定,誰也莫奈我何了——總之一句話,殲掉鄭文煥從達維搶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們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麼擺弄都對!」

  「老人和孩子怎麼辦?」仁錯活佛問道。

  莎羅奔鬆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軀,笑道:「那要拜託活佛,帶他們向刮耳崖東躲避。」他是個心思異常靈動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著火把行動,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敵人會以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痺他們。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東,也不敢輕易增援小金川——怎麼樣?」他用得意的目光徵詢著眾人意見,「他的兵多又有什麼?地理不熟,聯絡不通,戰線有千餘里。我們打穿插,各個擊破,先打首腦。我看他無法應付?」

  「故扎大人聖明!」

  眾人一齊躬身施禮。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1 PM

二十四 將相不和士氣難揚 定謀欺君魍魎心腸


  慶復和張廣泗都是趾高氣揚、騎著駱駝進小金川的。雖說沒有和莎羅奔交火,但北路軍已佔了大金川,南路軍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軍扼著莎羅奔西逃道路,將軍阿桂又深入腹地穿插尋殲敵軍主力,可以說這個莎羅奔已成了池中之魚,自己站在池邊舉著叉,瞧準了一叉下去,活蹦亂跳的魚就會到自己手中。因此進城頭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紅旗報捷。慶復是文淵閣大學士,在這上頭沒說的,洋洋灑灑寫了萬言奏折,到喇嘛寺張廣泗的中軍大營來商議——小金川已被燒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東這座只有五六間房的喇嘛寺廟了,自然是這位功高威重的大將軍來住了——張廣泗因為怕熱,兩個戈什哈在身後打扇,雙腳泡在涼水盆裡,見他進來也不起身,但卻十分客氣,說道:「我們進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邊帳篷頂得住不?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裡凍得人打顫,中午比南京還熱——坐,坐麼!」說著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買慶復的帳。慶復雖是欽差,現在又頂著個「戴罪立功」的名兒,更不能和他硬計較座次,心裡罵「老兵痞無禮」,面兒上卻堆滿臉笑容,毫無拘束地坐了,目光盯著張廣泗不語。

  「殺敵軍三千,說得過分了。」張廣泗笑著指指奏稿。「大小金川兩城居民不過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個金川不過一萬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羅奔兩丁抽一,藏兵不過七千,這裡殺三千,大金川紀山就沒功勞了,主子心裡精明得很,你說多了他不信,照舊被罵個狗血淋頭!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這個數——明白吧!老慶復?」慶復尷尬地一笑,說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勢,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張廣泗搖搖頭不言聲,接著往下看奏折,許久才看完了,輕輕將折稿放下,站起身來踱著步子只是沉思。慶復問道:「張帥,有什麼不妥的麼?」張廣泗道:「文筆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為什麼生你我的氣?他要的是『生擒』莎羅奔,『拿解京師獻俘』,奏折裡這句話說『必犁庭掃穴,奏凱還朝』,他聽著就空泛了。但若說一定能生擒莎羅奔,現在我們又沒這個把握,將來向我們要人,也是件尷尬事——」他仍舊踱著步沉思。

  慶復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廣泗,一笑說道:「你太過慮了。這種事皇上事前督責得緊些,那是題中應有之義。康熙年間御駕親征準噶爾,要生擒葛爾丹,葛爾丹自盡;雍正爺要生擒羅布藏丹增,年羹堯和岳鐘麟也沒做到;尹繼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卻在邯鄲劫了六十五萬軍餉,也沒見治尹繼善的罪。」張廣泗道:「其實我只盼能平定了這塊地方兒,責任也就盡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對你只打跑了班滾,班滾又逃到金川,造出這麼個大亂子。現在班滾死在金川,已經是個定論,如果再讓莎羅奔逃掉,或者到西藏,攛掇著布達拉宮和北京鬧生分——老兄,我們兩個可就要一鍋膾了!」慶復聽他說的雲天霧地,渾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這個張廣泗嫌自己奏折裡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兩個人平起平坐地論戰績,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他滿意!他不禁漲紅了臉,良久,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說道:「我也是事出無奈,請多體諒罷!」張廣泗心裡雪亮,他倒不是那種分斤掰兩和人爭功的人,只是慶復無端在上下瞻對惹出了事,卻要他擔了這麼多干係吃了這許多苦頭,只是想塞個蒼蠅給慶復吃,心裡才快活些,此時也見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勝仗了,犯的哪門子愁呢?我的意思話可以說得活一點,又不違了聖意,我們也有個退路。比如說,莎羅奔的凶殘狡滑,勝過班滾,金川的形勢十分險惡,也不是上下瞻對可比,但我們全軍將士忍苦負重,決心為聖天子效命,生擒莎羅奔獻俘闕下,即該酋窮途自盡,我等亦必解屍赴京,以慰聖躬——這麼寫如何?另外,克敵時日要寫得寬一點、活一點,我們的餘地就大些。」

  張廣泗說著,慶復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寫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縱橫,煙瘴千里不絕,非他上下瞻對唯山路崎嶇之難;莎羅奔正值盛年,凶狠狡詐,平日於族人頗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與班滾之老邁昏聵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務期剿除凶逆,不滅不已;今歲不能,至明歲;明歲不能,至後歲。決不似瞻對以燒毀罷兵。」寫罷又將稿本遞給張廣泗。

  恰正此時,鄭文煥帶著他的中軍副將張興、總兵任舉、參將買國良進來,後邊還跟著炮營游擊孟臣,張廣泗匆匆看了一眼,說道:「就這樣謄本吧,急發報捷!——你們有什麼事麼?」

  「大帥,」張興臉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說道:「莎羅奔那邊有些異動,今天早晨從達維到扎旺,出現零星藏民,毀壞沼澤地的路標,從達維到小金川這裡,也有人拔掉插在泥裡的竹簽路標亂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趕跑了他們,但到扎旺這一帶,我們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標毀壞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還換了位置,現在已經派了五百人恢復路標。」

  「他想掐我的糧道?五百人不夠,再加五百!——文煥,我們這邊的糧夠用幾天?」

  鄭文煥已在木圖邊站著審視,忙答道:「運到小金川的糧夠用五天,存在達維的糧夠用半個月——地方太潮濕、不能多存糧。」總兵任舉說道:「昨晚有大隊敵軍向西邊刮耳崖方向運動,火把曲曲彎彎延伸了五里多地,敵人看來要從刮耳崖南下,向瞻對逃跑!」

  慶復一聽臉上就變了顏色:莎羅奔從瞻對逃走,那還了得?但他還未及說話,張廣泗冷笑道:「向西?那裡有什麼出路!我的南路軍是幹什麼吃的?——阿桂那邊有什麼消息?」買國良忙陪笑道:「標下是回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羅奔的存糧倉庫,幾次派人去偵探,都被堵了回來,他也看見了向刮耳崖行進的火把。他認為敵軍是要退守刮耳崖負隅頑抗,更相信莎羅奔的存糧在刮耳崖。請求再撥兩千人,由他和勒敏分頭,夾擊刮耳崖。」張廣泗道:「小金川這邊的兵不能動,我發令,叫南路軍撥三千人給他——哼,少年得志!」他不知哪來的氣,臉色鐵青,眼中熠熠閃著火光,眾人都被他懾得心裡一寒。鄭文煥心中疑慮重重,皺著眉道:「莎羅奔實力並無傷損,東邊掐我糧道,西邊大隊運動——不像是好兆頭!」

  「這是個小丑跳梁之計。」張廣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視糧道,所以在東邊故作姿態。他真正圖謀的是西邊,想在刮耳崖站穩腳跟,在深山老林裡和我周旋,或尋機向瞻對逃跑,或打出本錢向我投誠。」他站起身來,胸有成竹地說道:「糧道要護好,從達維再調過一千軍馬,我們在小金川站穩,北路軍和南路軍都向刮耳崖壓過去,他就沒轍了!」他躊躇滿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對慶復道:「把奏折發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齊收復,皇上可以安枕而臥了!」

  ※※※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張廣泗便被潮水一樣的吶喊聲驚醒。蹬上靴子便見鄭文煥和張興兩個將軍急步進來,後頭跟著買國良,卻是氣急敗壞,也不及行禮便指著外邊,說道:「大帥,敵軍攻上來了,現在城北的敵人正在集結,已經由東路向城南行動。孟臣帶著一棚人駐在外面,天險可守,請示大帥,要不要撤進城來?」

  「全部撤進城!」張廣泗已全無睡意。他情知事有大變,但仍鎮靜如常,發一道令便停住了,問道:「攻城的藏兵有多少,打的誰的旗號?都有什麼裝備?」張興道:「城東城北的敵兵不足兩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帥旗。約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獵火槍,其餘都是尋常兵器!」

  「很好!」張廣泗獰笑一聲,「我正犯愁尋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門來——莎羅奔好膽量!命令:四門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門,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槍隊全部上城牆守圍,中軍留五百名近衛,統由鄭文煥指揮!」

  「扎,標下曉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馬迅速撤離丹巴,無論沿途怎樣受到騷擾,務必於三天之內趕回小金川會戰!」

  「扎!」

  「命令:任舉所部達維守軍,全力護住我軍糧道,傳命中路軍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個月內趕到小金川,北路軍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馬,其餘的兵馬十天之內到達——告訴他們,若不能如期到達,不論勝敗,我都要行軍法斬掉主將!」

  「扎!」

  此時天方黎明,嵐風輕霧在微褐色的薄曦中流移徜徉,中夜的寒冷餘意未盡,一陣陣襲得人起慄。聽著外邊時伏時起的吶喊聲越來越清晰,夾著零星爆行似的獵槍響聲,彷彿敵軍已經到了寨門跟前。張廣泗掛上佩劍,一邊向外走,一邊冷冷吩咐道:「慶大人呢?請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帥旗升到寨門上!」他一出門,便見慶復過來,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想問什麼,遂擺擺手道:「什麼也不必說,我們上城去!」慶復見他如此鎮靜,也定下了心,說道:「能不能先放兩炮,鎮一鎮敵人威勢?」

  「成!放炮升旗!」

  三聲劈雷一樣的大炮在南寨門內一處高垛上劃空響起,撼得大地簌簌抖動,一面寶藍色鑲金線的帥旗,在濕漉漉的晨風中冉冉升起。旗升至半空,它似乎猶豫了一下,接著迅速升到桿頂,不甘寂寞地捲動了一下。敵我雙方都好像被這炮聲懼了一下,一時間城裡城外一片寂靜,張廣泗帶著張興、買國良和慶復一起徐步登城,站在高處四下瞭望,不禁都是一怔。

  莎羅奔的兵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散亂無章,東一處西一處像野蜂一樣。在寨門正南兩箭之遙,設著三個高大的牛皮帳篷、豎著纛旗,上邊寫著「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其營盤布成品字形,前後左右相互策應,在遍地驅瘴煙霧中時隱時現,所有藏兵都在箭程之外列陣,一絲不亂靜待攻城令下。

  陣前幾十頭駱駝,上邊騎著幾位頭領,都是長袖偏袒,腰佩藏刀,昂著頭向寨門眺望。張廣泗、慶復和鄭文煥在寨門上一出現,中間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漢子將手一擺,一位老者下了駱駝,步履矯捷地向寨門走來,霎時間,兩方陣中將士都屏息注目,靜得連大纛旗舒捲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老者在寨門外一箭之地站定,跪下打了個千兒,起身又雙手外攤呵了呵腰,大聲說道:「大金川頭人桑措,向張大將軍,慶復大人敬禮。我們故扎莎羅奔小帥,要和張大將軍傾訴曲衷,懇請俯允!」

  「叫他上前說話!」張廣泗冷冷說道。

  莎羅奔兩腿一夾,騎著駱駝一從一送到了桑措身邊,也不下騎,就駝背上向張廣泗一拱,說道:「莎羅奔有禮!」說罷便仰面直視張廣泗。張廣泗與莎羅奔周旋兩年有餘,想不到今日睹面相逢,雖近在咫尺卻無力擒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沉著臉,彷彿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氣似的,舒緩了一口氣,說道:「少年人,你違天作逆,犯上造亂,還敢在本大帥面前支吾耍滑?現今我十萬天兵會集金川,你區區幾千部卒,狼奔豕突,有什麼出路?勸你聽我一言,早早就地納降,面縛求罪。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本帥有好生之德,或可免你舉族大劫,饒你得終天年。若不從命,轉瞬之間禍從天降,恐怕你噬臍難悔!」莎羅奔莞爾一笑,說道:「大將軍的聲威我是久仰的了,只是莎羅奔不願無罪受縛。漢人有句話說『士可殺而不可辱』,你們為冒領軍功欺蒙皇上,與我金川輕啟戰端,侵我土地,焚我廟宇,戮我人民,掠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我也有一忠言相告,貴軍雖眾,遠水不解近渴,今日大金川已被我大軍團團圍定,我只消鞭梢輕揮,大將軍一生令名盡付東流,貴軍三軍將士誰無父母姐妹,客死金川之地,莎羅奔也於心難忍。今日臨城請命,願與大將軍、慶復欽差推誠相見,會商議和,並請二位大人代奏朝廷、申明其中委屈,不但我金川百姓感戴皇恩,永做朝廷藩籬。欽差、將軍及入川將士也得平安回朝,豈不兩全其美?」

  張廣泗和慶復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如能借會商議和的名義拖一拖時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慶復見張廣泗不言語,登時會意,扶著堞雉探身大聲道:「你有歸順之心,朝廷也不為難你——把你的軍隊撤掉,你親自來與我們會商,或由你擇地,我們派人前往!我們不能與你訂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臨城下,才敢與爾約定會談。」莎羅奔冷笑道,「你想借會談待援,恐怕難遂心願——兄弟們,慶大人說的話成不成?」

  「不成!」

  幾百親隨藏兵齊聲喊道。聲徹九霄,幾十隻老鸛被驚得衝林而飛,怪叫著盤旋遠去。

  「那就打!無知黃口,居然如此狂妄!」張廣泗勃然大怒,揮手指著莎羅奔,大喝一聲:「放箭,開炮,炸死這個小畜生!」話音一落,城上萬箭齊發,如飛蝗般射向莎羅奔。無奈莎羅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羅奔面前紛紛墜地。

  莎羅奔輕聲一笑,在駝背上向城揮鞭遙指,隱在樹叢中無數藏兵或長嘯,或吶喊,黃蜂出窠一樣一齊湧出,霎時間城北、城東都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聲。那些藏兵個個身手矯健敏捷,慓悍勇猛,一色的藏刀銀光閃閃,在驕陽下舞動著爍爍耀目,城上盡自放箭,竟似絲毫不懼,嚇得守城軍士個個面如土色,張廣泗急叫:「炮!炮手呢?再不開炮,斬!——有畏葸後退者,斬!」一個戈什哈飛奔下去傳令,半晌,才聽兩門炮「轟!轟!」響起,炮彈卻落在藏兵陣後池塘裡,泥漿濺起一丈來高!

  「媽的個X!」鄭文煥氣急敗壞,脹紅著臉大聲喝斥,「這打的什麼炮?!」一個炮手飛跑過來,行著軍禮結結巴巴道:「軍——軍門——火藥受潮——只有五包能用——這鬼地方太潮濕——」張廣泗氣得臉色慘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著時候,不好殺人,只抖著手指著炮手道:「快裝快打!延誤軍機,我一體殺掉你們!」說話間,四門大炮一齊怒吼起來。只是藏兵已衝得近了,只掀翻了幾頂牛皮帳篷,把幾頭駱駝炸倒在地。

  一陣大炮噴火吐煙,石破天驚地響震,藏兵們似乎懵懂了一陣子,都停住了腳步諦聽張望。少頃,見那大炮威力手段不過如此,立時醒過神來「嗷」地一陣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勢又衝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就低矮,有的地方乾脆是用毛竹紮起的欄柵,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們合力,「呀呀」叫著猛地一推,立時轟然坍倒,幾股鐵流樣的兵士已湧入城內,守城清兵頓時風捲殘葉般敗退下去。莎羅奔在駱駝背上手揮長刀,咕哩咕嚕用藏語大叫:「切斷喇嘛廟和城南的聯絡!生擒張廣泗、慶復、鄭文煥者賞犛牛一百頭,二十個奴隸!」

  此時雙方白刃交戰,刀槍相迸混戰成一團,無論火槍大炮都派不上用場。因為全都是步戰,蟻湧蜂傾的人們交匯在喇嘛廟和南寨門之間,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呼喝叱吒之聲渾渾噩噩響成一片。雙方兵士有的死死擁抱在一處,手抓口咬,互相用匕首猛刺狠扎;有的揮刀在陣中左衝右突,劈倒一個,紅著臉再尋對手,還有的殺得渾身血漿,揮著刀狂呼狂叫,有的身上受傷,夢遊人一樣踉蹌著腳步兒轉攸,一聲聲悽厲的慘叫傳來,令人渾身激凌寒顫。張廣泗是一輩子在戰場上指揮前敵作戰的大將軍,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肉搏戰,見莎羅奔的兵不避刀槍凶悍無比,有的人血出如激箭,還在揮刀殺人。清兵衝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眼見自己人越戰越少,不禁也覺心悸。慶復哪裡見過這個?他像被人抽乾了血的一具僵屍,兩隻手一齊抓著腰間的佩刀柄,木偶一樣癡立不動。鄭文煥咬牙挺劍,指揮著中軍也投入血戰,乒乒乓乓的擊響聲已響到帳外十丈之地,眼見不支,蹬蹬幾步衝進大帳,大聲稟道:「大帥,慶大人!事情緊急了,預備隊要趕緊拉上來,護著我們撤到喇嘛廟!再遲就來不及了!」

  張廣泗端坐椅中,死盯著帳外,他的近衛衛隊已經投入戰鬥。帳外是莎羅奔親自指揮,藏兵像潮水一樣一直向上湧,已經將大中軍帳圍得密不透風,親兵們死死守著,半步不肯後退,也一個個累得眼遲手慢,不時有人倒下。良久,他才嘆息一聲,淡淡說道:「敵人太多了,預備隊人馬上吧!」鄭文煥也不及答話,幾步衝出大帳,雙手擺旗,命令喇嘛廟方向清兵從後衝擊莎羅奔部眾。回首西看,高埠炮台已落入藏兵手中。

  中軍副將張興帶著一千二百人馬守護喇嘛廟大營,城南主帥被圍,他早已瞭見,但城北城東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營救,丟失了中軍,整個大局頓時糜爛,他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便令人到達維傳命拔寨趕赴小金川增援,一頭熱鍋螞蟻似地傳命報子,嚴密監視南寨口動向。那探子走馬燈一樣往返來回,傳報的軍情越來越不吉祥。

  「報!敵軍已切斷我與南寨門通道!」

  「報!炮台被圍!」

  「報!馬游擊戰死!」

  「報!敵軍向西迂迴,已經把南寨圍住,莎羅奔親自上去指揮,慶大人、張大帥的親兵已經出戰!」

  張興面色鐵青,站在帳口,望著亂紛紛模糊不清的戰場,厲聲說道:「有沒有潰逃到這邊的兵?」

  「有!」

  「凡逃回來的,一概就地正法!」

  「軍門——都是傷兵!」

  張興緊緊鎖住了眉頭,不再提這件事,問道:「達維那邊的兵出發沒有?」那報子不是奉命這件事,正發怔間,一個渾身油汗的報子飛跑過來,報說「達維的蔡游擊說,只能抽二百兵來援,沒有鄭軍門手令,他不能棄地。援兵最快要十二個時辰方能趕到!」張興氣得無話可說,但他自己不得將令,也是不敢棄營增援,正張皇間,聞報炮台失守,炮營游擊孟臣自盡。一報未了,又傳來總兵任舉被砍死在亂軍之中,張興一陣頭暈,幾乎癱倒在地,急收攝心神,令人再報時,忽然一個親兵大喘氣跑來,稟道:「軍門!張軍門慶大人紅旗傳令,命令預備隊全部投入決戰,和他們會合!」

  「我們北邊,東邊還有敵人,大帥沒說大營還守不守?」

  「沒有!」

  「娘的,這叫什麼命令?」張興惡狠狠道:「我這裡一動,敵人立時就佔領大營,糧草傷兵都送莎羅奔了,就是會合也得餓死!」他將手一揮,大聲道:「守糧庫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傷兵堅守待命。其餘的人全部增援大帥!」

  中軍護營從莎羅奔後方參戰,只是稍稍緩解了一點主帥大帳的危急,莎羅奔見張興大營來援,立即發令圍攻帥帳的藏兵回兵北應戰,又命城北城東的部隊繞過大營進城參戰,投入全部兵力與清兵在南寨門決戰。

  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繞城,輕而易舉地就攻下了鄭文煥的指揮中心喇嘛廟,守護糧庫的三百清兵頓時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時,兩軍交戰,更加激烈。由於抽了三百精壯守護帥帳,張廣泗、慶復和鄭文煥才得喘一口氣。他們原來最盼和莎羅奔交戰,指望著一鼓成摛,此時形勢倒轉,倒盼著天黑息戰,趕快和阿桂聯絡會兵以圖再舉。

  茫茫蒼蒼的夜幕終於降臨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塊大塊的濃雲從容不迫卻又毫不遲疑地聚攏上來,聽不到雷鳴,但電閃卻在雲後閃動,慘白的光照耀著遍地橫屍的戰場,給這暮夜平添了幾分不祥與恐怖。慶復和張廣泗的帥帳中點了幾個火把,映著幾個面色陰沉的將軍,帳外清兵也點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氣無力地燒著。張廣泗望著外邊沉沉的夜色,對身後的鄭文煥道:「效清,你看敵人會不會趁夜來偷營?」

  「不會。暗中難辨敵我。我們也不能偷營突圍。」

  「糧食呢?」

  「沒有,你聞這股味兒,兵士們在吃駱駝肉。」

  「阿桂那邊有信兒沒有?」

  「還是剛才報的那樣,他們也受到狙擊,走得很慢。」

  「傳令的派去沒有?」

  「派去了。不過命他明日凌晨趕到恐怕?——」

  他不再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頓,白日一戰,清兵傷亡已過三分之二,莎羅奔只戰死不到三百人,明日決戰後果不問可知。沉默良久,慶復說道:「恐怕要有最壞打算,我們的遺折要想辦法送出去。其實,莎羅奔白天說的,只是面縛一條雙方不合,要能再談一談或者——」

  「現在沒有『或者』。」張廣泗苦笑著打斷了慶復的話,「將軍馬革裹屍死於戰場,這是本分!寫遺折也是多餘,而且現在連筆墨紙張也沒有!」他仰天長嘆一聲,說道:「我這人,想不到在這裡葬身——太大意,太輕看了這個小畜牲!」慶復立即牙眼相報,也冷冷打斷了他:「現在也沒有『輕敵』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過來,就要設法突圍向西,和他會合。他還有三千人,堅守待援還是可行的。」張廣泗此時也不能和慶復計較,遂道:「我想的也是這件事,但若突圍,恐怕全軍受厄,現在要收緊拳頭自衛。嗯——天明之前,我軍剩餘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帥帳周圍,把死駱駝死牛全部拖來度饑,還要嚴令阿桂,不顧一切損失傷亡向我靠攏——傳令,外間篝火再點燃一倍,給敵人一點錯覺!」

  但張廣泗的疑兵計幾乎沒有起一點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羅奔根本沒有發起進攻,只見炮台上的藏兵亂哄哄地忙活著,來來往往吆喝著,不知幹什麼,九百殘餘清兵龜縮在帥帳四周,一千八百隻熬紅了的眼睛緊張不安地注視著周圍動靜,戒備著莎羅奔突然來襲。但聽四周牛角號嗚嗚咽咽,聲氣相通,藏兵們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卻絕不出林。弄得慶復張廣泗都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怎麼回事!」慶復眼見雲開霧散,炎炎紅日已經西斜,見張廣泗和鄭文煥兩個人也是一籌莫展,不禁焦躁地說道:「敵人不見影兒,阿桂也不見影兒,大金川無消息,南路軍無消息,我們這裡是一群瞎子,聾子!」現在張廣泗和他一樣是平起平坐的敗軍之將了,他自然能理直氣壯地端起欽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著牙縫裡塞的駱駝肉,一手慢慢甩動著,又道:「不行,我們不能坐在這裡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聯絡,叫他快些!」

  鄭文煥在旁看不過眼,說道:「慶大人,敵軍四面環圍,我們是患難中人,說不定這會子強攻上來,大家都完兒,何必這麼焦躁?」「大炮都丟給人家了,何必還強攻?」慶復咬牙笑著說道,「這會子要我是莎羅奔,一定開炮轟過來,大家都當炮灰,那可真叫乾淨!」他話音沒落,猛聽得「轟」的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三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

  「敵人上來了!」鄭文煥神經質地從杌子上跳起來,「鬼兒子還會打炮!」說著提劍竄了出去。張廣泗望著嚇得目瞪口呆的慶復,一笑說道:「你聽聽這炮,飛哪裡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轟大炮,真是半點不假——喏,給你!」他把桌上用來剔駱駝肉的一把匕首遞過來,又道:「到用得著時候我告訴你。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們不能落到莎羅奔手中!」

  慶復癡癡地接過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觸在手上,立刻像電流一樣冷遍全身,他的臉頓時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一樣,囁嚅著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鄭文煥瘟頭瘟腦進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道:「慶大人,大帥,真他媽的怪!對方過來人傳話,莎羅奔要過來和我們講和!莎羅奔不帶衛兵,親自來!」

  「有這樣的事!」慶復手中的匕首「噹」地一聲落了地,跨前一步急切地問道:「他到我們帳裡來?」不待回答便又對張廣泗道:「見見他吧!」張廣泗頰上肌肉抽搐了幾下,咬著牙,半晌才道:「把軍容整一整,儀仗排好,叫他進來!」

  須臾一切停當,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帳前一片平壩上,列成方隊,都擎著刀槍劍戟挺立在陽光下,二十幾個戈什哈整理了泥污不堪的軍裝,雁翅雙行立在大帳前。一個校尉在前引導,莎羅奔步履從容,牛皮靴子踏著濕軟的泥地昂然進寨,徐步過了儀仗隊,逕直趨入大帳。掃視一眼慶、張、鄭,朗聲一笑,用極純熟的漢語說道:「列位大人受驚了!」說著雙手一拱。

  「現今兩軍交戰勝負未分。」張廣泗冷冰冰說道:「你莎羅奔來此有何請求?」

  「將軍的話似乎很無恥,打腫了臉好充胖子麼?你有多少實力我心中有數!」

  「我這裡還有兩千人馬,阿桂三千人馬正急行軍趕來會戰!」

  莎羅奔噗哧一笑,說道:「你不就是夜裡多燒了幾堆火麼?我可是清點了戰場上的死屍!你只有不足一千人了!」張廣泗哼了一聲,說道:「既然知道,還談什麼?你來進攻試試看!」

  莎羅奔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莊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目著三個敗軍之將,說道:「炮台上的火藥已經全部烘乾,我的兵因烘火藥還燒死兩名。我若要攻你這大帳,先炸翻了你們陣腳,然後一舉來攻,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甕中捉——那個那個,嗯!皇上有如天之仁,嗯!我也有好生之德。我不要你面縛到我營中,只要肯答應我的議和章程,我們可以息戰罷兵。」慶復聽他竟照搬昨日陣前對話。心裡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難受,但此時身在矮檐下,也只得忍氣吞聲,強壓著悲憤恐怖,勉強笑道:「你是什麼章程,說說看!」

  「好!」莎羅奔面帶微笑,伸出三個指頭說道:「第一,我可差遣頭人桑措,仁錯活佛與大軍議和;第二,我可保證遵守朝廷法度,不侵金川以外的領地,退還佔地,送還戰俘,交還槍炮;第三我可派人為嚮導,禮送大軍出境。至於貴方——」他略一沉吟,又道:「請大將軍和欽差言而有信,不得無故再來犯境,不得追究任舉、買國良、孟臣戰死之罪;立即請大人親到我營寫奏折、不得延誤時辰,妄圖增援兵馬到後再戰——列位大人,我若怕死,不敢親自到這裡來。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們也不要指望拿我當人質,半個時辰,我回不去,新首領立即登位,全力來攻,那時說什麼都遲了!」

  原來大半天不來進攻,莎羅奔是在和幕下商議這些事情的,和約內容,談判手段都想得這樣周全,慶、張、鄭三個人聽了不禁都面面相覷。本想劫持了莎羅奔作人質的鄭文煥嚥了一口氣,於心不甘地哼了一聲,說道:「我是個廝殺漢、老丘八,少在我跟前玩花花腸子!老子這會兒就把你捆成粽子,看你是面縛不面縛?割掉你首級,一樣是功勞!」說著「噌」地拔出劍來。帳下武士也齊刷刷拔刀在手,怒目相向。一時間,帳內緊張得又成一觸即發之勢!慶復滿心想的是和議,見他胡攪,正想發作,一眼瞧見張廣泗若無其事地端坐不語,便打住了——是好是歹,反正你張廣泗得兜起來!

  「我真的是一片慈悲的佛爺心。」莎羅奔臉上毫無懼色,「我說過不願與朝廷為敵,也是真話。我親身來此,也為證明這個誠意。鄭將軍要殺那就請吧,莎羅奔要皺一皺眉頭,不是藏家兒孫!」張廣泗這才插口,說道:「文煥魯莽了!——莎羅奔故扎,你請坐,我們合議一下。」莎羅奔懇切地說道:「我就站著說話,因為時間太緊,不能從容。除了面縛羞辱,我說的都你們要的。所以還是懇請欽差和大將軍從速俯允!」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雙手呈上,說道:「這是和議稿,請三位大人簽上字,我好回去約束部隊,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又從袖中取出了筆墨,恭敬地放在案上,退後一步叉手聽命。

  慶復看了稿子,轉手交與張廣泗,隨後鄭文煥也看了,都是無言相對。良久,慶復才道:「莎羅奔,你有誠意與朝廷修好,這一條本欽差已經知道。我請你再給我們一點面子,加上一條『請求跪降』,我們『俯允懇請』,朝廷臉上就好看了。你說你不怕死,我們到這裡也是抱了必死之心——要好兩好,金川可以不再遭兵厄,我們也有個交待。你看呢?」張廣泗和鄭文煥又一齊目視莎羅奔。

  「我們不曉得什麼叫『跪降』。」莎羅奔心裡一陣淒楚。他知道,即使此刻發起進攻,把這三個人剁碎在陣中,乾隆必定再發大兵,重新征剿,為了一族存亡,只好委屈求全了,遂含淚又道:「這個條約裡不能寫這一條。奏折裡你們想怎麼寫,我不理會就是。我們藏人都是好漢,沒有『跪降』這個詞——」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依次在「和約」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2 PM

本帖最後由 smallmen 於 2010-4-24 08:41 PM 編輯

二十五 城下之盟慶復辱命 萬里奔逃阿桂赴京


  主帥與敵人簽了和約,阿桂和勒敏還被蒙在鼓裡。他們已經探實莎羅奔的糧食、金銀都堅壁在刮耳崖,只是因為地形太險,幾次小攻都失利了,只好向東運動,計劃從側面進攻。卻又一時被莎羅奔的火把疑兵計蒙住。接到張廣泗和鄭文煥火速增援的命令後,只好向東繼續移動。直到與莎羅奔的狙擊部隊交火,他才真正弄明白,莎羅奔此一舉石破天驚,趁清兵搶佔地盤時,圍住了小金川主帥營盤準備決一死戰!他們試著佯攻了幾次,那莎羅奔的部卒著實驍勇善戰,都被兜頭擋了回來。接二連三接到「增援」的死命令之後,突然與小金川失去聯絡,派去送信的兵也都被堵了回來。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眼見暮色降臨,密雲將雨,部隊還被堵在小金川西五十里地的刮耳崖東,兩個人心裡那份焦急,真像心肺泡進了沸水裡,愈縮愈緊。阿桂是個十分謹慎細緻的人,沒有打過這麼大的集團戰,又不知敵人虛實,一邊下令部隊向他的軍帳靠攏集結待命,一邊傳令游擊以上管帶前來議事。對急得變貌失色的勒敏說道:「我們先收攏成拳頭再說。大家商議一個最好的計策,只管去作。你放心,你是自動請纓來的,就是有什麼錯失,阿桂不要你擔待責任!」

  「你也太小看勒敏了。」勒敏吁了一口氣,憂鬱地說道:「我是心裡發急。張廣泗我看是昏憒糊塗了,這是怎麼指揮的嘛!」

  二人說著,前鋒後衛兩個游擊海蘭察和兆惠都已趕到,後頭還有三四個管帶,都是面色陰沉地走進他的牛皮帳。海蘭察也是乾隆派到軍中學習軍事的滿洲親貴子弟,和兆惠年紀彷彿,都不過二十五六,正當年少氣盛之時,一進門就說:「阿桂將軍!現在不能緩,得幫著張廣泗、鄭文煥這兩個窩囊廢脫離險境!我仔細看了,狙擊我們的軍隊頂多不過一千人,只是試探著攻不成,要狠打猛衝,殺開一條血路!敵人能舉著火把夜行軍,我們也能!」

  「大家都席地坐下。」阿桂說道。火把光搖曳映著他年輕英俊的面孔,「現在,我們的情勢很糟。南路軍的匯合根本指望不上,北路軍至少還要六七天才能趕到小金川。我們三千老弱疲兵深入金川腹地將近二十天,糧食也不多了,主帥在小金川被莎羅奔圍困,情形不明。」他簡要說明了形勢,又道:「現在有三條措置,請大家幫我決策,勝負成敗都是我的責任。一條就是海老弟說的,不顧一切,衝殺過去救援小金川。好處是我們不違將令,若能解金川之圍,有一份大功勞;不好之處路途遙遠、生疏,還有強敵狙擊。再一條攻取刮耳崖,踹掉莎羅奔的藏糧重地。莎羅奔不能不回來解圍。萬一小金川失守,我們手裡有講和資本。這一條好處是辦起來容易,不好之處是要冒違令的風險;第三條,我軍原地堅守,請小金川主帥帶領營盤向我方向突圍。好處是便於保存實力,對主帥容易有所交待,不好之處萬一金川突圍失敗,我軍就成了孤軍,處境會更苦。」

  他說的簡約明晰,一下子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既平實又懇切,眾人心裡都暗自佩服。海蘭察略一沉思,說道:「我贊成第二條!」勒敏吮著嘴唇說道:「要遇上賢明主帥,第二條沒說的。一個慶復,一個張大將軍,都是心地偏私,他們見我們立功,又沒有他們的將令,計較起來口舌是非恐怕真的少不了。」阿桂嘆道:「要真公正,本就不該派這三千老弱兵眾深入敵後,誰叫我不是張大將軍親手提攜起來的人呢?」

  「我看也是第二條方案好!」兆惠說道,「現在顧不到將來是非官司。圍魏為了救趙,增援也為救趙。主旨上並不違他的將令。我願與阿桂將軍共榮辱!」

  阿桂手握刀鞘拄地而坐,一聲不吱。

  幾個營棚管帶低頭沉思一會,也都覺得第二條方略最可行,都說:「踹掉莎羅奔的後營,我們也就站住了腳,這是為了營救主將,能治我們什麼罪?」

  「好!」阿桂雙手一合,說道:「就這樣定下來了。我看了地形,從東麓進攻刮耳崖比南麓要好得多。刮耳崖上守衛的都是老弱婦女兒童,又有金銀財寶,傳令兄弟們,打下來之後,糧食歸公,金銀任取,不許傷人,不許侮辱婦女,——有違令者殺無赦!」火把光映著他的側面,他的一隻眼閃著賊亮的光,另一隻眼則黯得像一口枯井,「由勒敏兄帶隊,仍舊向東佯攻,給敵人造成錯覺,好像我們還在向小金川靠攏。待取了刮耳崖,佯攻就變成實攻,五鼓之後一定打下來,山上點火為號!」他手一擺,眾人聲喏而退。

  阿桂的避實搗虛、圍魏救趙之計異乎尋常的順利。剛過子時,莎羅奔就得到急報,刮耳崖失守。攻下刮耳崖,率兩千人馬強攻小金川東路。莎羅奔陷入左右維谷。慶復、張廣泗卻還在夢中。

  「我們回兵去打刮耳崖!」葉丹卡捋袖子大叫,「仁錯活佛落到敵人手裡,將來沒法向達賴和班禪說話!」老桑措卻道:「我們快點打下小金川,生擒了慶復、張廣泗他們,再和他們換人。現在回兵,刮耳崖打不下來,我們就兩頭受敵了。」

  莎羅奔背著手在帳中兜了幾圈,倏地站住,說道:「回兵收復刮耳崖肯定不行。強攻小金川也是不行的。」見眾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盯視自己,莎羅奔又道:「要弄清楚,我們這一仗是被迫自衛,打出金川地方的安寧!全殲張廣泗,昨天就能辦到,但要激怒了博格達汗。他會再派一個李廣泗、王廣泗!我們無力與朝廷長期周旋啊——這個阿桂很能打仗,他的兵進入我腹地,拔掉幾十處寨子,實力沒有受到什麼損失。我們如果打小金川失利,此刻說不定正在翻雪山逃命!我們如果回攻,他三千人馬收緊據守刮耳崖,後邊張廣泗又來夾擊,這個仗就難打了——」他娓娓而言,說得眾人無不佩服,但此刻既不能回救刮耳崖,又不可攻取張廣泗大寨,又該怎麼辦?眾人正疑慮不定,莎羅奔已下了決心,大臂一揮,說道:「這樣——兵力西移,堵死了阿桂的部隊,記住,只要嚴守,不耗實力,封死消息,這邊我親自到張廣泗大寨,和他講和!」

  「張廣泗要扣了你怎麼辦?」有人問道。

  「他不敢,」莎羅奔狡黠地一笑,「如今他已窮途末路,巴不得與我講和——當然,我還有些別的措置——除非他瘋了,他不敢向我下手。我告訴你們,沒有誰比我更懂漢人了!」

  「他要不肯講和,不答應我們的和議呢?」

  「那就只好先吃掉小金川之敵,然後回兵西進刮耳崖。阿桂孤軍深入我腹地,又沒了主帥,就只好翻夾金山逃往瞻對了!」

  就這樣,莎羅奔的方略也定了下來,以後就發生了莎羅奔獨闖清營議和、脅迫張廣泗、慶復在和議條文上簽字的事。

  三天之後張廣泗的帥帳撤到了達維,和慶復密議一夜,第二天即下令南路軍就地紮營待命、北路軍也退出小金川,在草壩一帶整頓。又煞費苦心地給乾隆寫了一封奏折,遁詞說:「臣等已奪取大小金川、彼莎羅奔等走投無路,親自面縛前來大營求降,悲淚悔過,情辭懇切。願以身命報效,乞朝廷對金川夷族免加誅戮。臣等維思我皇上仁德如天,征討金川乃為緩靖地方,愛養百姓,觀彼之心,似屬凜服王化,畏懼天威,服膺聖治,慄慄伏闕之心見於言表。臣等公議上奏,免究其犯上擾亂地方之罪,仍以安撫使代領金川土司事宜——」對戰死的官弁,卻頗難措詞,思量許久,任舉和買國良算是「不服水土,中瘴患病而亡」,孟臣「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只有阿桂和勒敏二人沒法打發,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幹這樣的事,真是平生未有。」張廣泗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一個阿桂,處置不易,還有個勒大狀元。記功不行,他們不遵軍令,壞我大局,罪該梟首。記過也不行,他們是進入金川唯一傷損最小的部隊。又聽說打下了刮耳崖——」他像含著一枚酸澀無比的青杏,滿臉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處。慶復乾笑一聲,說道:「這兩個人只能行軍法,一了百了。主將有難,見死不救,他做得出,我們也做得出。這事不能犯嘀咕,一是叫莎羅奔把炮趕快還我們,二是馬上解除勒敏和阿桂的兵權,暫時委派海蘭察和兆惠率領兵馬,叫他們帶軍速到達維聽令!」見張廣泗點頭無語,慶復思量著,一筆一劃寫道:

  阿桂、勒敏貪功於前,帶兵三千深入刮耳崖,孤軍遠離,受敵圍困;掩過於後,畏懼小金川西之敵,不敢東進與主力會合,使小金川之役險失戰機。似此畏死貪生,實出臣等意料之外,亦傷聖上知人之明。為儆戒全軍,已著其限期自解來營,即行正法而肅軍紀。其餘有功將弁保敘事宜,容後再奏。

  寫畢,說道:「請大將軍過過目。」張廣泗接過看了看,突然變得有點心煩意亂,煞白著臉用了印,說道:「發出去吧!」

  阿桂和勒敏二人就此陷入絕境。

  ※※※

  慶復和張廣泗謊報軍情、飾敗邀功的奏折發到北京,乾隆已經離京出巡半個月。留守北京的張廷玉、鄂爾泰和傅恆幾個人傳看了折子,都覺得其中言語支吾誇張、不能自圓處甚多。但像這樣的軍國重務,軍機處不能擅自駁斥,幾個人商議了一下,便將原折用黃匣子直送濟南巡撫衙門,由巡撫岳濬速轉皇帝行宮——他們還不知道,岳濬的衙門已改為行宮——因乾隆這次出巡是絕密行動,除了軍機處和六部主官、內務府管事王爺一概不知,因此,黃匣子外面又包了紅緞子,以防明眼人識破。岳濬早已將巡撫衙務交給山東藩台,每日「坐衙」只是裝幌子給眾人看,他也不得隨意覲見乾隆。見這麼大一個黃匣子傳來,也覺稀罕,忙親自抱了到簽押房請見訥親。

  「訥中堂不在,」接待他的是太監王信,倒也十分客氣,打千兒行禮,又獻茶,陪笑說道:「訥中堂和紀小軍機都到驛館接主子去了。岳中丞要是事忙,先忙著去;要沒事兒,先在這候著,主子回來,必定召見您的。」岳濬目光一跳,在椅中身子向前一探,說道:「皇上——不在濟南?!」王信一笑算是作答,又道:「邯鄲那邊破案第二日,皇上就出去了,皇上高興!這回來山東,皇上一路都高興!還說,岳濬是將門之後,想不到這麼懂政治,義倉設得好,官庫沒虧空,賑災就得心應手,可見為官只講究『留心』兩個字——爺,這不是您的好口彩麼?」

  岳濬自乾隆來到山東,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怕挑出自已的差錯處,又摸不出個實底兒來,聽王信這番言傳,登時一塊石頭落地。摸了摸袖子,裡頭有幾張銀票,從裡頭抽出一張來,卻是五百兩一張大票,又不好再換,交給王信,笑道:「公公在裡頭侍候,也不容易,這點銀子拿著,貼補點家用。」王信一眼睨見大銀票,喜得眉開眼笑,雙手接過來塞進靴頁子裡,打千兒謝了賞。又小聲道:「爺,還有好消息兒呢——什麼黃子策凌阿拉布什麼坦的在西邊喀爾喀鬧得不像樣子。兵部擬了幾個人到甘陝任總督,主子都不滿意,說叫在京的傅六爺去瞧瞧岳鍾麒老爺子,看他身子骨兒撐得住撐不住。看樣子,您老爺子起復只是早晚的事兒了——」他故作神祕地左右看看,公鴨嗓兒壓得更低,「告訴您個信兒,主子爺微服到濱縣去了,說那個縣一半地方豐收,一半遭蝗蟲,能兩樣都看——今個回來!訥中堂跟紀小軍機講,還要去濟寧巡視,抱怨說山東的驛道都失修了,主子不歡喜,說藩台是做什麼吃的?還說岳濬也該過問一下——」正說著,見侍衛素倫帶著兩個小侍衛進了儀門,忙退後肅立,又道:「留神,萬歲爺大駕回來了!」岳濬精神一抖,急忙站起身來,果見又進來幾個侍衛,一色都是身著半舊的靛藍市布長袍。在儀門口不言聲挺胸站立,次後才見乾隆在前,後邊跟著身穿官袍的訥親和紀昀。岳濬「啪啪」打了馬蹄袖,跪在滴水檐下,叩著道:

  「奴才岳濬跪候聖駕,主子聖安!」

  「罷了罷。」乾隆擺擺手。乾隆進了大廳坐下,端起桌上茶就喝,原想一吸而盡的,掃一眼身邊臣子,便放下了杯子。王信曉得他渴,忙到外邊喚人送西瓜、冰塊來。乾隆這才吩咐:「叫岳濬進來。」

  「扎!」

  岳濬忙應一聲趨身而入,一邊行禮,偷睨乾隆時,只見他穿著一件月白貢綢長衫,腰間束著一條絳紅腰帶,腳下穿一雙沖呢千層底鞋子,白襪子沾了浮土,都變得灰蒙蒙的,顯見是剛走了遠道回來。岳濬又叩頭道:「主子曬黑了些,也清減了,這都是奴才不會侍候。山東地面熱,其實和北京彷彿。主子要耐不得,奴才願陪主子到嶗山去避暑——」

  「朕剛從嶗山回來,他又要朕到嶗山。」乾隆笑著對訥親道:「這一趟朕倒不要緊,倒是累壞了你們二位啊!」岳濬這才知道乾隆去了即墨,連王信的信兒也不準。笑道:「嶗山道觀是避暑勝地,只是路途太遠了些,日子短了,反倒更勞累,往返一千多里,這熱的天兒,主子著實吃苦了。」乾隆笑道:「朕若想避暑,不到山東來;朕若想觀勝境,莫若春天遊江南。離濟南這半個月,朕還繞道兒去了一趟濱縣呢!」

  紀昀見岳濬遞來黃匣子,忙過來接著轉呈上去,陪笑道:「這是要緊公事,主子別忙著看。且歇歇氣兒,用點點心、西瓜什麼的再說。說實在的,奴才這回跟主子出來,也有了個遊冶的心,山東泰山、蓬萊、孔廟、嶗山、煙台、青島都是天下名勝。誰不想看看呢?誰知連濟南大明湖也沒得空轉一轉,豹突泉的茶也沒工夫喝一碗,來一趟山東,這是好大的遺憾呢!」乾隆仔細拆著匣子上的黃封,見岳濬還跪著,笑道:「起來吧!——你們不用作這麼相生兒。天下名川都觀遍,作徐霞客好了,何必到軍機處?人生在世,遺憾的事多了!」說著便拆看奏章。一看題目,乾隆便滿意地笑了,說道:「慶復的字越來越受看了!金川的事情辦下來了——」

  幾個人聽是金川報捷,都鬆了一口氣,含笑站在乾隆身側注目著他。但乾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住了,看一會折子,仰起臉想想,接著再看,又低頭沉吟,還不時翻回一兩頁比較著看。末了,很隨便地將折子向案上一撂,不言語端著茶杯心不在焉地小口喝著,對訥親道:「你和紀昀都看看這份折子,朕有點疑信參半呢!」這才轉過臉對岳濬道:

  「朕這次是走馬觀花,沒來得及考查你的吏治。但看漕運,從山東德州到直隸入境處還是暢通的。賑災賑得好,庫裡存糧還不少。但朕一路看,莊稼秸稈都被蟲吃了,過冬燒柴是件大事,還有牛馬驢騾的飼草,你打算怎麼辦?」

  「回皇上話,」岳濬一躬身說道:「山東去年東部大熟,西部大災,豐收的和遭災的都是百年不見。調劑賑災,用完了本省庫糧,又從臨海各縣買了些,按每人每日半斤粗糧,全省今年不至於有餓殍。皇上調來山東的都是新糧,剛好入庫備存。這樣,奴才這裡其實是平年,並不十分艱難的,越冬燒柴飼草,奴才已經和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各省藩台聯絡,由他們在當地官價收購,按每人每日燒柴二斤,飼草四斤計,可以平安度過明年春荒——這筆銀子奴才打算不動庫銀,請皇上給恩典。山東今年鹽稅銀子不要入官,由本省使用。奴才手頭就寬裕了。山東的官,去冬至今都是半薪,辦事又多又辛苦,還該補貼些,奴才倒不怕背惡名——如今已經官場上有口號,說奴才是『岳剝皮中丞』,還說奴才是武將之後,愛錢不怕死,是岳飛的不肖子孫——官兒們太窮,和別的省一比,都不想在山東當差,奴才這巡撫也沒味兒不是?」

  他沒說完,眾人已都笑了,乾隆便道:「說得怪可憐的。紀昀給傅恆寫封信,叫他給山海關的鹽政發廷寄辦理。」紀昀忙笑著躬身道:「是!」岳濬接著又道:「畢竟我們山東是遭了災,現在地土賣得便宜。淮南一帶,現在一畝地可賣到四百兩,這裡有的只賣三十多兩,還有更少的十兩就買一畝地!江浙一帶有錢主兒蜂擁到山東買地。奴才已經出了告示:凡外省人來買地,分生荒熟地,每畝加徵一百到三百兩的稅,這才收斂了些。但這一來,本省人賣不出去地,又只好逃荒。現在單縣一帶集聚了不少難民,大都是赤貧,奴才為這事十分憂慮。就是本省殷實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躍躍欲試要漲地租,積錢買地,奴才真是無計可施,也想請旨,停禁買賣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准?」

  「恐怕不行。」

  乾隆聽得極認真,輕輕搖頭說道:「你下令限制外省地主買地,已經十分勉強。要知道,你不准他賣,他也無力去種,賑濟了口糧、種子糧,你沒法賑他牛馬農具,賑了今年沒法賑明年。有一等無賴赤貧,好吃懶做的,賑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個永遠也填不平的無底洞。只好由他去逃荒要飯。只要不為賊為盜,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沒有凍餓死的呢?朕看你也是菩薩心腸,想治得一省之內無饑民、無閒人、各有所養。唉,朕何嘗不想天下到處如此。只三代之下,誰也作不到了——」說著,他不勝感慨地嘆息一聲,拿起一塊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過,限制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職權裡的事,你可以放膽去作,有些個為富不仁的大業主,在徵稅時嚴些兒——不要鬧出人命——時時勸他們出銀子作些善事。這樣也可延緩土地兼併。只是不能硬來,懂嗎?」乾隆長篇大論說著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過去看奏折的心得,雖是走馬觀花,也都說得鞭辟入裡。岳濬聽得心裡開竅,眾人也無不佩服,岳濬正容說道:「奴才原準備硬來,聽了主子的訓誨,已經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頃田以上業主,三十頃到五十頃的由府道來辦,十頃以上的由縣令辦;分層會議具結,勸減田租,這是已經有明旨的,待聖駕返京,立刻就辦,然後具折奏聞。方才主子說漕運暢通,其實山東漕運,只是境內暢通,與河南、直隸交界處,因為界限不明,疏浚責任不清,有些地帶壅淤堵塞的。還有驛道,更關緊要,如今旱天跑馬一路浮煙,雨天走車泥濘難行,這個不成。今秋收了莊稼,要各縣鄉分段包修。一個時辰快馬一百里,這就是個章程規矩——奴才雖是武蔭出身,不願落到別省巡撫後頭呢!」

  「好,好!」乾隆大為賞識,手拍椅背說道:「施琅有子施世綸,為世宗爺手裡名臣,岳鍾麒有子岳濬,盼你好自為之!」他原準備批評山東驛道的,至此便不再提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塊冰含了取涼,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所以從聖祖起,朝廷停修長城,把錢用在經濟之道上,這要合算得多。山東民風強悍,是綠林聚首之地。這裡治好了,北方幾省郡能安定。一個前任老于成龍,是名臣,他在驛道兩邊造高牆,防著強盜劫道兒;後一個叫李衛,也是治盜能手。他的辦法是以盜治盜,也頗見成效。但縱觀二人所為,都是治標未能治本。一個捐賦,一個官司,一個教化,三者並舉,那叫以仁為本,吏治相隨,再沒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氣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東、直隸、山西狼狽奔竄落不住腳,看似偶然,其實與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寬為政是關聯著的。」說著便命身邊的王義:「把李衛獻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岳濬看看。」

  王義忙應一聲,從簽押房櫃頂取下一個畫軸,當案展開來。岳濬和訥親忙湊過來看,卻是一幅立軸,顏色已經發黯,邊沿焦黃薄脆,像被火燻灼過一樣。畫面卻是極為簡明,寫著:

  雛雞待飼圖

  在密密麻麻的題記和押印下邊,繪著一群才出殼的小雛雞。右上方一隻女人手端著一個大粗碗,右下角只露兩隻纏著裹腿的伶仃小腳,幾十隻小雞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張著菱形的黃嘴,有的滾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腳,還有的跌跌撞撞從遠處跑來,一雙雙小眼睛都巴巴盯著那只盛著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憐可愛。眾人觀看這畫,品味著乾隆的深意,先是肅然,慢慢地都覺心中酸楚起來。

  「不餵牠們,牠們就會餓死。」乾隆許久才道:「這是朕見這畫兒心裡的第一個想法。就算牠們造不成反,豈不有傷仁化麼?朕想,回京後讓內務府臨摹幾十張分發各省巡撫——」他輕咳一聲沒再言聲。

  訥親和紀昀都早已看完慶復、張廣泗的奏折,一邊跟著看畫,心裡還在想著這件大事。見乾隆感傷,訥親小心說道:「主子,今兒著實累了,您還沒進膳呢!叫岳濬去備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爽爽說話可好?」岳濬見乾隆無話,忙辭出來,一邊招呼人服侍乾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來衙,佈置安排乾隆對山東政務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勞頓,乾隆用過膳足睡了一個多時辰才起來,又剃了頭,立時顯得精神了許多。逶迤進簽押房,見訥親和紀昀已經在裡邊等候,一邊吩咐免禮,坐下便問:「你們看慶復這折子,有什麼想法?」

  「奴才看,慶復、張廣泗像是打勝了。」訥親說道:「但絕不像是大勝,更不像全勝。因為皇上屢加嚴詔,一定要莎羅奔面縛大營。然後請旨定奪,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麼輕輕一筆就帶過去了?再說,大軍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為什麼又無端退了出來,這真是不可思議!奴才以為應該駁下去,看他們是怎麼回話。」紀昀犯了煙癮,一個勁用手搓下巴,說道:「奴才看,也像是慶復他們小勝一仗,莎羅奔和朝廷兩頭敷衍。抱的是個息事寧人的心。這個——打不服莎羅奔就退兵,後頭的事又怎麼料理?奴才見識,可否下旨給錢度,帶上軍餉去勞軍,實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離著這麼遠,奴才總覺得不落實地似的。」

  乾隆望著巡撫衙門大院中層層疊疊掩映搖曳的樹叢,久久不肯移開目光,從丹田裡深舒一口氣,說道:「按說,莎羅奔面縛入大營請和該是真的。怎麼就膽敢不請旨退出金川城?於情不合、於理難順!這一仗打得,朕在北京都替他們累,又是一百多萬兩銀子扔到金川的爛泥塘裡,死了總兵,死了將軍,還死了游擊!阿桂是朕的親信人,勒敏是狀元,既是打贏了仗,他們就有罪,該鎖拿進京治罪,怎麼說殺就殺了。說實在的,看了這樣『捷報』,朕先是歡喜,繼而是狐疑,仔細想想又覺吃驚,又覺有些蹊蹺。朕想,你們兩個的建議都採用,不過不用旨意,朕先不理會他們,你們各自寫信給慶復、張廣泗和錢度,聽聽他們怎樣回話再說。」還要往下說,王仁進來躬身報說:「岳濬求見主子。」

  「現在正在議事,叫他明天早晨進來。」

  「他說有緊要事。說大金川回來一名逃將,叫阿桂——」

  他還要往下說,見乾隆「唰」地站起身來,嚇得身子一縮,便住了口。

  「他說叫阿桂,那麼勒敏呢?他們是一道赴金川腹地的!」

  「他沒說勒敏,奴才也沒敢問。」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死寂,只聽外邊老榆樹上蟬聲刺耳地鳴著。紀昀說道:「主子,無論如何,先見一見再說,叫岳濬傳他進來。有些事傳到省裡不好,岳濬該辦什麼差,還是忙他的去,可成?」乾隆點點頭,說道:「叫他進來!」倏然間,一種不吉祥的感覺襲上了心頭。

  阿桂被一個小蘇拉太監帶了進來。他看去真是狼狽不堪,髮辮不知多久沒有梳理,被汗水粘得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前額上頭髮亂蓬蓬的,鬍子也有一寸多長,黝黑的臉膛,左頰上還帶了一道刀傷,大熱的天還穿著牛皮靴子,已經綻開老大一個口子,穿著件骯髒不堪的灰府綢袍子,走路都像吃醉了酒,飄飄蕩蕩的穩不住腳步。他艱難地跨進門檻,幾乎絆倒了,踉蹌一步就勢伏跪在地上,按捺著心中極度的激動,吭吭地咳著,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喑啞地叫了聲「主子」竟自壓抑不住,放聲號啕大哭起來!

  「你仔細君前失禮!」訥親見乾隆木著臉發怔,在旁說道:「求見主子這種模樣,成什麼體統?!」

  「大人責的是。敗軍之將,奴才這模樣真給主子丟人——」阿桂止住了哭,面色淒慘地說道。兩眼兀自淚如泉湧,「奴才奔波三千里來見主子,只求主子能知道真情,就是死——也是瞑目的——」

  乾隆和訥親、紀昀交換了一下眼色,陰沉沉說道:「你自稱是敗軍之將,其實比敗將還糟。你是貽誤軍機不遵將令,險些招致金川失利的庸將!你竟敢規避軍法,逃來見朕?朕正要給張廣泗、慶復記功慶賀勝利,正好送你回去正法!」

  「皇上——」阿桂不知是氣是恨,是悲是驚,渾身在劇烈地抖動,「您——您要給慶復、張廣泗記功慶賀?」

  「是啊!金川大捷,莎羅奔面縛投誠。當然要論功行賞,犯令軍官也要循章處置!」

  阿桂臉色又青又黯,向前爬跪了兩步,仰著頭泣道:「皇上皇上——慶復和張廣泗被莎羅奔圍困,主帥大營丟失,糧草被掠,兵馬損傷三分之二,被迫與敵人訂城下之盟。他們騙得您好——」他邊哭邊訴,口說手比,用粗糙的手在地下顫抖著劃金川之戰的形勢圖,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壓抑不住又放了聲兒:「好皇上,好主子啊——深入金川,軍隊各處都慘遭傷亡,我軍的紅衣大炮也全部落入莎羅奔之手——唯我們這一支隊伍全軍守護傷亡少些。這也不是奴才能耐大,一是託著主子的福,二是奴才肯和下頭商量,處置軍務小心——張廣泗他們要殺奴才,為的就是滅口,永遠瞞住皇上。嗚——奴才這一路好苦——」

  乾隆和訥親、紀昀幾個人都聽得目瞪口呆!他們見慶復、張廣泗的折子言語自相矛盾、囁嚅支吾,原以為戰果不夠滿意,想以小勝報大功搪塞了事。想不到居然打了大敗仗,還要昧過冒功!乾隆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兩手心裡捏得都出了汗,突然失態地抓起茶杯,將涼茶一吸而盡,咬著牙獰笑道:「你說的難以置信,朕不信!」他忽地提高了嗓門:「勒敏,勒敏呢?他怎麼不來見朕?任舉殉國,張興戰死!慶復、張廣泗為什麼活著?」他霍地站起身來,氣急敗壞地來回走動,咆哮聲震人耳膜:「朕不治戰敗的罪,勝敗為兵家常事,朕不治罪——朕要治他們欺君之罪——王信!」

  「奴才——在!」

  「你帶人立即到四川,鎖拿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到京——不,立刻將這幾個人就地賜死!」

  「扎——」

  王信臉色雪白,又打了一個千兒起身便走,阿桂手一擺,說道:「慢!」向前膝行兩步,又道:「主子息怒,息怒——方才奴才奏說的,有的是眼見,有的是耳聞,求主子查明之後再作處置。聽奴才一言殺了他們,也未必心服——現在勒敏已逃往雲南,在錢度那裡等奴才的信兒,也該叫到主子眼前問問明白——」

  「嗯——」乾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從暴怒中清醒過來。他忽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氣力,向椅上頹然坐下,許久才道:「叫紀山去大金川,查明實報,可以便宜行事!」訥親是已經信實了阿桂的,略一沉吟說道:「紀山是張廣泗的老部下,積威所在,恐怕難以鉗制。可否派錢度去勞軍——主子知道錢度,精明強幹,又是主子親自提攜起來的——」「那就叫錢度去勞軍,」乾隆陰沉沉說道:「如阿桂所報屬實,叫他就地鎖拿聽朕旨意——阿桂不宜在這裡,叫他回北京,到大理寺待勘!」

  阿桂退出去後,君臣三人默然相對,一時都尋不出話題來。半晌,紀昀笑道:「主子,您太焦慮了。我仔細聽了,我軍實力傷損並不大,可惡的是慶復、張廣泗欺君之罪難饒。金川一隅之地,莎羅奔又沒有反叛的心,不過想求個平安而已。主子想犁庭掃穴,換個將軍再去剿他,主子想饒了他,好比走路踫了石頭疼了腳,繞開他也就罷了,那隻泥鰍兒翻不起大浪的!」

  「訥親,你去換下慶復和張廣泗。」乾隆思量著,下了決心,「今晚把你的打算談談,你先回北京,一旦錢度報奏情實,你立即聽旨動身!」

  「扎!」

  訥親一陣興奮,朗聲答道。他原是爭著要這份差使的,想不到這麼容易就接到了,但轉念想到阿桂方才說的情勢,不知怎的心頭罩上了一層烏雲,思量著又道:「奴才勉力去辦!」見乾隆皺著眉,一副憂思不解的樣子,紀昀問道:「皇上,原定明天到魯南,然後回北京,魯南我們還去不去?」

  「去!」乾隆舒展一下眉宇,說道:「定下來的事不要輕易改變。」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3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1 PM 編輯

二十六 排鬱悶乾隆巡魯南 撫難民縣令費心力


  第二天,訥親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濟南行宮,在巡撫衙門裡拉了十幾匹馬,馱了些藥材、茶葉,算是作藥茶生意的,帶著紀昀出了濟南城,逕往魯南重鎮濟寧而來。岳濬雖不便問乾隆駕幸魯南何郡何城,但皇帝就在本省,不得不十倍小心,連連召集省司各衙門會議,佈置修橋修路,鄉里保甲連坐,又令粉修各地書院學宮,修葺倉庫,設義賑棚,又忙著籌開大紳減租會議。凡他想到的政務闕失一概細心堵漏,弄得省台官員個個忙得昏脹腦,不知巡撫何以突然間發這麼大的邪。

  乾隆因金川的戰事餘怒未消,一路顯得鬱悶寡歡。他臉色不好,侍衛們都不敢湊趣兒。有事來稟,無事就悶頭當「夥計」趕著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覺心裡不快。紀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勸,只說:「主子其實秉性愛山愛水。這黃土驛道景致單調,也難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寧陽,咱們走運河,這個時候漕船不多,兩岸有山,不遠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輝映,比這旱天走土道兒強得多!」乾隆聽著破顏一笑,說道:「我也想到了,不過咱們扮的是茶葉藥材商人,這馬,這貨物怎麼辦?」

  「主子,咱們是大茶商,不是小販兒。」紀昀見他顏色霽和,略覺寬心,笑道:「奴才家鄉販茶販馬的多的是。真正有錢主兒那是不跟貨走的。叫下頭侍衛們趕牲口,帶上兩個太監,加上大侍衛素倫,我們主子奴才五個上船走-一這運河上夏天往北京送涼藥,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來是放空。我們花幾個小錢就能盡情享受,豈不妙哉?」侍衛們也覺得跟著乾隆寸步不離拘得難受。素倫在馬上說道:「這日頭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陽,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們老爺子又賞了我五十皮鞭,這會子想著還心有餘悸。這一帶運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們在岸上柳蔭裡走,也好涼快涼快!」

  眾人說笑起來,氣氛便不那麼沉悶,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笑道:「別以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辦下來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訥親談的軍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腳跟再取大金川,聽起來也倒有點道理,但訥親辭色間透著猶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點外強中乾,難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還能再輸?輸得起仗,丟不起人吶!」紀昀笑道:「說到底,大小金川只是個小局。莎羅奔的『志向』,也不過向主子討一碗安寧飯,當個老實的土司,不要侵邊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貢著,能為朝廷當差,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為朝廷作養少年將軍的聖意,不過拿他練練把式,箭沒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遺憾,犯不著為這個氣傷了龍體。奴才那天聽阿桂講說委屈,心裡就想,要是他說的是實情,這個阿桂就是個好將軍!打出幾個能帶兵的武將,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轡靜聽的乾隆,知道他心裡不快,便想著說笑為他解鬱,自失地一笑:「看奴才這人,本是勸主子寬懷的,又說上了政務。方才素倫說涼快,奴才倒想起個笑話兒。我們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親兄弟倆,一道讀書一道進學。誰知進了學分出高低來,五叔祖每次都考的優等,六叔祖總在三四等上轉悠,黌學裡有了不同,跟著家裡對婆娘們待承也就不一樣。場裡地邊送飯送水,鍋前灶後苦重家務都由六奶承擔,刺繡針黹、掃地抹桌兒輕巧活給了五奶了。六奶心裡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著。

  「那年大考,兄弟兩人都去省裡應鄉試,六奶心裡焦急,發榜頭天一大早,懷裡揣了面鏡子,要『鏡卜』一下自家男人的運氣。」

  說到這裡,乾隆不禁問道:「什麼叫『鏡卜』?」紀昀笑道:「那是我們那兒女人們自己占卦的玩意兒——六奶起了個大早,懷裡揣了一面鏡子,到觀音像前喃喃禱告:『並光類儷,終逢脅吉——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塗試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亂點!』」他沒有說完,乾隆已經捧著肚子大笑不止,跟著的侍衛們也都笑個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禱詞,妙不可言!靈驗不靈驗呢?」

  「六奶禱畢,掖窩裡夾了鏡子躡著小腳掩門出來。」紀昀一本正經,繼續說道,「鏡卜的規矩是出門聽別人的第一句話,回來自己心裡推詳。六奶一心要個吉祥話兒,一路走一路念誦觀音菩薩,剛踅過一個街口,見兩個閒漢也是出門剛見面。當時六月天,正人伏,那兩人一見面就拱手,一個說:『三哥,涼快!』三哥也說:『涼快涼快!』——她就得了這『涼快』兩個字,再也想不出來是個什麼意思。

  「待發榜那日,天越發熱得人懊惱,家裡人吃湯餅包餃子等消息兒。五奶和六奶都在廚下,一個趕皮兒一個捏扁食,都熱的滿頭大汗。

  「過了正午,門外頭響起一片鑼聲,一群報子擁進家裡,大聲叫著『發榜了!五爺高中了!』亂哄哄著討喜錢,接著聽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婦出來涼快涼快!』五奶不言語,扔下餃子皮兒就去了。

  「六奶心裡壓著氣,滿頭大汗順著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趕杖,臉上頰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淚。正在悲苦,外頭又響起一陣銅鑼聲,人們興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爺也中了,六爺也中了!賞喜錢吶!』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來『光』地把趕杖摜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說『我也涼快,涼快!』——說罷突然想起『鏡卜』的話,原來竟應驗在這個當口兒!」

  眾人又是一陣笑,乾隆覺得心境舒暢,要過水葫蘆喝了兩口,揮著鞭子道:「雖是女人情趣,也頗有丈夫意味——一擲而起,千古快事!嗯——紀曉嵐,朕聽說你在河間書齋前掛過一幅『蓋壓江南才子』的幌子!」紀昀臉一紅,放低了聲音說道:「那是奴才少年時的荒唐事,得近天顏,得聞聖學,已經不敢狂妄。主子提出來,奴才當更加謙遜小心,努力精進,再不敢小覷天下人了。」

  此刻行進已漸近運河,水叉河港漸多,時值夏分,遠樹近樹新綠如染,高低禾稼一碧無際,乾隆因見塘裡青荷婆娑,一朵朵蓮花含苞未放,矗在荷葉間,在風中搖曳生姿,不禁心曠神怡,笑道:「朕倒被你們逗得高興起來,你是河間才子,朕出一對,你不能遲疑,立刻要對出來——塘間荷苞,舉紅拳打誰?」

  「是!」紀昀不假思索,應口對道:「岸邊麻葉,伸綠掌要啥?」

  「嗯,倉猝間能對上此聯,也算難能可貴。」乾隆微笑著,縱馬上了一座高橋,轉臉問王仁,「這是什麼橋?」

  王仁沒想到會突然問到自己,忙下馬看鎮橋柱,仰著臉對橋上駐馬回望的乾隆大聲說道:「主子,這橋名兒叫八方橋!」「紀昀聽著了,」乾隆說道,「八方橋,橋八方,站在八方橋上觀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紀昀忙應一聲「是!」卻下馬向乾隆跪下叩頭,朗聲應道:

  「——萬歲爺,爺萬歲,跪到萬歲爺前呼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不禁又轟然叫妙,乾隆笑道:「這麼現成的對子,虧你急切中能想出來!」還要說,素倫指著前頭小聲道:「喏,主子,沿堤過來一群人,像是逃荒的——咱們口緊些兒吧!」乾隆便不言聲,眾人也恢復了常態。乾隆手搭涼棚向北眺望,但見一彎碧水蜿蜓曲屈兩岸柳蔭掩映如煙,並不見人,只聽隱隱的獨輪車吱吱喳喳在樹蔭中由遠及近,還有人輕聲哼唱村歌:

  爹娘生我八字差,破屋草庵佃戶家。

  冬天破襖難遮風,夏季汗滴一摔八!

  怎比平陰王老五,高樓水亭吃魚蝦。

  我兒千萬多修福,修得來世娶銀娃——

  聽著,小車已經推近來,原來不止一輛,是三個壯漢,都打著赤膊,前邊有小驢拽著迄邐而行。卻是滿滿三車西瓜,壘壘疊疊顫顫巍巍過來。乾隆見小車上坡艱難,忙命侍衛:「夥計們賣什麼呆?快幫一把!」幾個小侍衛答應著下堤吆喝著,頓時將瓜車推到橋邊,就在橋邊涼亭上歇氣兒。

  「老二,老三,給爺們弄兩個瓜解解渴兒!」那個年長一點的,約三十四五歲,坐在亭柱石階上擦著汗,吆喝著道,「後頭那車熟得透!——爺們,我們兄弟一路都犯嘀咕,怕上八方橋這個坡兒,誰知就遇上了爺這樣的善心人,不然真得卸了瓜慢慢搬運,那可不要到天黑才能裝卸完?」說著,老二老三兩人托著四個碩大的瓜過來,在石階上切開,口說:「請請請!」張嘴吃了一大口。侍衛們見乾隆沒動,誰敢先拿!倒是乾隆知機,拿了兩塊,遞給紀昀一塊,眾人方才取瓜。送瓜的老三笑道:「做生意的也有這麼斯文的,上回也是幾個茶商,竟像是餓死鬼渴死鬼托生的,吃得肚子這麼大還要殺瓜,眼都撐直了,這模樣,嘿!」他挺了肚子,兩手扎煞著攤開打著呃兒,惹得眾人捧腹大笑,又道:「東家問我,大半車瓜都哪去了?我說日他娘的翻車了,來了一群豬拱著,把好瓜都攘喪完了!」

  於是眾人閒話,乾隆才知道這兄弟三個姓王,一倜祖父兩個爹,都是平陰鎮方家的佃戶,都已三十多歲,還打著光棍。乾隆笑道:「你們這是給東家送瓜還是賣瓜?你們都是光棍漢,怎麼唱『我兒修福』,來世好娶個銀娃娃。這不是打趣著玩兒麼?」王老三吐著瓜子兒,笑道:「窮開心解心焦兒唄!唱歌哪有那麼講究?『我兒多修福』是我們爹和我們爺的口頭禪。銀娃是個人,不是說銀娃娃。那是平陰有名的美人兒,長得白,所以叫她銀娃。」老大和紀昀卻攀談得來,兩個人對火抽煙,老大說,「這位帳房先生的煙真衝,您好大的煙癮——這麼大的煙鍋子!唉——這是頭茬瓜,我們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們東家,人家是掛千頃牌的人,我門兄弟專給他老人家種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見巡撫老爺,帶了幾船瓜,都泊在下游,這是二公子要的,我們王家窪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幾車送去,還有十幾船瓜,明天早上就運平陰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這麼多的西瓜?」乾隆正和老三說話,轉過臉來問道。老大顯見是個老成人,滋吧滋吧抽著旱煙,說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爺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蘇州,開了十幾個織坊,一百多架機子,織出的綢子都賣給了外國。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過侍候的人多,裡裡外外管家奴才七八十個,還有看倉庫的、看家護院的、管燈火的、做針線的,又是三五十個。他家富得連府台也比不上!後日是關老爺的誕辰。平陰關帝廟過廟會。這熱天瓜好賣,留些府裡用,剩下的到廟會上,三下五去二就賣完了!」乾隆點點頭,又問:「廟會熱鬧麼?這裡好阿膠,我想買點帶去,不知道貨真不真?」

  老二已吃完了瓜,用毛巾擦著下巴、胸前的汁水,在旁插言道:「這裡阿膠那叫貨出地道!方家就是熬膠熬出來的大戶。方家、劉家、吳家、王家都是好膠,各家都有一手絕活兒。您要認準膠上的戳子——別買今年熬的新阿膠,現在的驢皮不成,到秋收後,驢飼料裡草籽兒多驢皮就壯,膠熬得像琥珀似的,黃裡透亮,聞著香——婆娘們保胎養氣,天下沒個比!」乾隆笑道:「怪道的方家有上千頃地,原來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老大搖頭道:「單指熬膠,富不到這分上。人家老大在蘇杭,從外國掙來的錢多著哩,銀子、制錢一船一船裝著運回來,買地、置房子。乾隆二年,微山湖刀客馮青劫了他一船銀子,十萬兩!方家送官府兩萬銀子請破案,官家嫌少,又送一萬,到底也沒捉住個賊毛兒,還是花大銀子請青幫劉貴幫著出氣。青幫和馮青在凌湖樓說話,談不成打了起來,兩邊都死好幾十號人。青幫砍死馮青,割了耳朵送到方二公子手裡。二公子又送了五千銀子,嘖嘖——人家那錢真跟泉水一樣,用不完!」兄弟三人和眾人閒話歇腳,足用了多半個時辰,乾隆又仔細問了問銀錢兌換比價,乾隆制錢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數目,說得十分投機,眼見太陽已經西斜,三兄弟推車要走,乾隆也便起身。

  「每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乾隆笑著踏鐙上馬,看著遠去的三兄弟,「王義把銀子送去,就說是爺賞他們娶婆姨用的,結個善緣。」他一夾馬肚,又道:「今晚我們宿平陰,看看這裡廟會。」紀昀躊躇了一下,訥親不在,他就擔負著乾隆安全的責任,原說要去東平,已用欽差關防在那裡的驛站號了房子。這主兒突然改變主意,該怎麼辦?乾隆見他囁嚅,笑道:「萬歲爺觀八方,朕是出來巡視的,哪裡不是勘察民情?你那麼大學問,還要膠柱鼓瑟?平陰是山東通往河南安徽的要衝道口,又是水旱碼頭,好大一個縣城,還會出強盜刺客了?」

  紀昀嚥了一口唾液,說道:「劉統勛下令封鎖山東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陰這一帶積了很多向南的難民和各路生意人,五鄉雜處什麼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盜的,是怕駐蹕關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來,無非想看看黃河故道,不到黃河不死心嘛。這麼著走,入了伏,更熱了,怕有個閃失小災小病的,奴才擔待不起。」他話沒說完,見乾隆策馬已走遠,忙趕了上去,卻沒敢再說什麼。

  平陰果然是個不小的縣城。乾隆一行人繞著官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尋到城南門。進得城裡看天色,剛過申時,已經到了落市時候,街衢上熙熙攘攘還盡是人,兩旁店舖櫛比鱗次,花果行,陶瓷行、內肆行、成衣行,紙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鐵器行——還有什麼針線、扎作、綢緞、文房四寶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掛著幌子,懶洋洋地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動。王禮、王智、王信幾個太監分頭在城裡號店舖,好半日才回來,說各店都住滿了,只十字街東一個叫「羅家客棧」的老店有一處東院住的人不多。王信許了銀子又說好話,竟說得老闆讓幾個客人遷往別處,騰出獨院給乾隆住。一切安置停當,乾隆便急著要到街上去。紀昀說道:「這裡人地兩生,主子不能亂轉悠,我帶的有岳濬的通行關防,還帶有軍機處小書房印信,叫他們縣令來,他是親民的官,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談談,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少麻煩。」乾隆道:「我還是愛微服,一帶了官派就見不到真東西了。雍正三年我頭一次到山東,見濟南糧道說賑災的事,他那張嘴真能把死人說活,單聽他說,災民們都沐了皇恩,過的是豐衣足食的日子。說得有條理,也有實據,一個一個實例聽得人心裡振奮,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災!可到實地一看,不是這麼回事。我扮了叫化子去討捨飯,親眼見他指揮著衙役用鞭子抽災民,還說是『奉了寶親王的令』,我當時就想殺了他。我寧肯相信一條狗,再不敢相信這些官兒們的花言巧語了!」他一邊說,紀昀一邊搖頭,說道:「彼一時此一時,情異事不同。治國以道,不能靠權術,微服私訪是『術』。大清文武百官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誰布化?又何來今日國富民殷之世?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詔。現今訥親不在,這些事主子要聽奴才擺佈。」便命王信,「還不快去,叫他們縣令來!」

  「好了好了,你有理,成麼?」乾隆無可奈何地擺著手,笑道:「不過想出去走走,你就擺出這麼一套一套的道理!」紀昀回身從馬搭子裡抽出一本書,雙手捧給乾隆,說道:「這是我在濟南地攤兒上買的書,《聊齋忐異》抄本,文筆故事都是好的,還有新城王士禎的批評,是本才子書。左右這會沒事,主子隨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這一本。」乾隆接過書並不看,說道:「你不也是個大才子,還看才子書?我就最不愛看稗官小說,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世上哪有那麼美的事,都叫才子們遇上了!還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靈柩回來,有個童生攔了車駕,遞了個折子,連文筆句讀都狗屁不通,說他有個表妹長得好,請下旨意撮合完婚,說他怎樣勤讀苦作,能出口成章,請面試進士——這不是看戲看迷了?想著天子門生,奉旨賜婚那套,我不也成了戲裡的『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那樣的昏君了嘛!」說著便笑,笑得身上亂抖。紀昀道:「蒲松齡這部書說的是鬼狐精怪,其中也不無寓言。他是個老秀才,文齊福不齊,六十年考試不中舉,學問倒是好的,有些個牢騷也是常理常情。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悖逆之意。明著寫點無聊文章,暗地裡教唆著人們不學規矩,於世道人心就有害無益,奴才雖小有薄才,壯遊之後並不敢以才子自詡,學道還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來所倡的道學,越看越假,口裡仁義道德念念有詞,其實肚裡盡是男盜女娼。太平盛世國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導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壞,壞了就不好糾治呢!」

  二人正說話,王信已經回來。乾隆聽得入神,便擺手道:「叫他外頭候著!」又對紀昀道:「你說的很是。我原以為你不過文學好,人也歷練精幹。看來『才子』二字還不能局限你。」他起身慢悠悠在窗下踱著步子,幽幽地說道:「我一直在物色一個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書。把現在皇史宬裡的祕藏書全編進去,同時徵集海內民間所藏圖書一齊編入。我在位期間,要在武功文治上給子孫留點產業。武功上聖祖已經開創了基業,要把他創的基業紮得更磁實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當然要做得更好點。你方才講的,其實就是文治的根本,就叫它四庫全書吧,那也是修書的宗旨。你既自己說出來,就是有緣,別辜負了我的深意。」

  身居清祕閣,飽覽天下圖書,修史寫書,哪個讀書人不想呢?紀昀眼中熠然閃光,問道:

  「書名叫《四庫全書》?」

  「是的。」

  「意思是經、史、子、集全收無遺?」

  「是的,別說《古今圖書集成》,要比《永樂大典)還壯觀!」乾隆笑道:「不過你不能急。你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軍機章京、四品微末小員,還不夠當這個四庫全書總裁的資格。這裡頭要作的事多著呢,現在我們還是先見見平陰縣令吧——叫他進來!」

  王信還在一邊怔著聽,他怎麼也不能明白,好好的小軍機都不稀罕,紀昀竟巴著去翻弄破書!聽乾隆叫,忙回神稟道:「這裡的縣令叫丁繼先,沒在衙裡,衙裡人說南關聚了些難民,密地裡串連著準備吃大戶,帶了幾個書辦師爺和縣丞一道兒都去了。已經著人去叫,這會子不知來了沒有。」正說著,王義從二門口帶著一個人進來,穿著鷺鷥補子,戴著硨磲頂子。紀昀便知丁繼先來了,遂命道:「傳丁大人進來!」丁繼先在外頭已經聽見,趨步哈腰進來,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紀昀行禮,又遞手本履歷,笑道:「吃過午飯我就出去了,山東刁民真是厲害得很,那麼多人亂嚷嚷,也聽不清吼的什麼,叫他們出來個頭兒說話,他們又說怕我動官法拿人。後來我火了,我說我是山西大爺,說話算話,決不拿人!他們這才推個頭兒出來說話。說本地有個地頭蛇叫洪三,難民在破廟屋檐下住,還收人家地頭錢,一人一天二十串。難民們和洪三的人打起來,一直到方才才勸平息了,卑職來遲,大人別怪。」紀昀笑道:「你辦公事遲來,有什麼怪的?出票子請你的是我——這是我們四貝勒爺,老兄把我當正經主兒,是失了眼了。」

  「貝勒爺!」丁繼先吃了一驚,這才打量乾隆。此時清室開國已久,宗室裡稱貝勒的幾十個,下頭人早已糊裡糊塗。他本來哈著的腰現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頭,起身又打個千兒,說道:「職下不知是金枝玉葉駕到,請四貝勒爺恕過!」

  乾隆穩穩坐著,輕輕搖著扇子說道:「方才說到難民,全縣有多少?都是山東的吧!」

  「回爺的話。」丁繼先身材短矮,說話聲音中氣卻很足,翹著小鬍子說道:「各地難民都有,也有從關外來的,還有直隸的。這裡年年都有難民,今年山東遭災,自然本省人多些。總計有兩千多人,劉欽差、高欽差行文過來叫封境,就聚到這裡了,偷雞摸狗、撬門剔鎖的,哄搶糧食、鹽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瞞大人,卑職到哪裡當縣令都是卓異,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頂多弄個中平——官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換了三次,新換的又打劈了!」

  乾隆和紀昀見他直率爽快,皺著眉說話似乎有苦難言,不禁都笑,紀昀笑道:「你這裡情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騰,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著手心,問道:「兩千多人,是吃捨粥棚的吧!有飯吃還要鬧事?你狠狠地彈壓!」丁繼先道:「爺,這不能硬來,一人一天半斤怎麼夠吃?還有管捨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師傅,又吃又拿,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縣裡只有一百多縣丁,一概不許放假,兩百隻眼也盯不過來。激惱了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門!所以只能安撫,鬧得狠了,加一點糧,哄著些兒。——總不能永遠封境吧?高爺、劉爺回了北京,難民們也就散了。縣裡本來就事多,積了不少案子沒破,光顧了應付這群山東大爺、關東老丐了!前些日子社會,洪三和城西刁家鬧翻了,砸了戲台子,台底下打傷、踩傷幾十號人,只為了爭那個銀娃!這事鬧到岳中丞那裡,到現在縣裡還沒有顧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叫他退出的,聽他說起銀娃,又問道:

  「我一入境就聽說了銀娃,還有那個洪三。他們的名字都唱到村歌裡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回爺,她是個女人——本地鼓樂行的行首。長得有幾分姿色,前年才唱紅了的角兒,我瞧著也並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沒有罪,本地大財主們又捧著她,我也犯不著為個婆娘和這些大戶鬧生分。唉!這女人給我添麻煩不少!」

  「你叫過銀娃的堂會麼?」

  「沒有,有一回方老爺子叫,想請我去,我說,去他媽的,你是膠狗子,加上一隻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禍水?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我不招惹這種是非!」

  乾隆和紀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見他粗豪,乾隆笑問:「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繼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進士,好酒不好色,就是這麼個秉性。我是寧波人,和寧波老同年都合不來,他們說我是『寧波侉子』。我說他們是寧波酸丁,我是孤兒院長大的,討過飯又讀書,成了這個模樣。」說著便起身辭別道:「請爺和紀大人安息,天已經晚了,卑職還要到驛站去,福建的盧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縣裡。他是個落難的人,更得安慰關照一下。沒別的事,我就辭了,這裡我再派些縣丁來關防,明兒我再過來侍候。」乾隆一擺手,說道:「你稍停一下。你見過盧焯了?你們過去認識?」

  「我們是同年進士。後來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沒再來往。」

  「你和他談過了?他沒跟你說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問。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虧。贖那個婊子要兩萬多銀子——他這人什麼都好,為『色』字吃虧了。」

  「唉!為一個女人,太不值了!」

  「回爺的話,那要看什麼女人。跟喝酒似的。酒會醉死人,那要看什麼酒!齊桓公好色,管仲是個婊子頭兒,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說得一笑:「你這人倒很風趣呢!這個題目我們將來再折辯。去吧!你們既是同年,勸他到北京見著皇上老實低頭伏罪。」

  「是!」

  丁繼先去了。乾隆仰著臉凝視著天棚一句話也不說。紀昀以為他還在想盧焯的事,便道:「丁某說的和盧焯的供詞倒是吻合的,盧焯又加了一條,說他母親孤苦無人照應,贖這女人是為了給母親歡娛晚年——」乾隆擺手制止了他,說道:「朕這會子不是想這事。朕想,這裡難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東明、巨野、豐縣、單縣情形也和這裡彷彿。堵截一枝花為的是怕她南逃造亂,她在這裡造亂,不也一樣嗎?這是一宗事,再一宗,實地來山東看看,赤貧太多,地土兼併太厲害,這是因為地租太高的緣故。還有高利貸,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減,又不能聽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掛心。」紀昀見他焦勞國政,思慮如此周詳,也不禁動容,遂款款說道:「勸減租詔令已經頒發下去,主子不必著急,這不是一天半日能見功效的。山東的岳濬勸減租子,必定還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辦理。辦得好的官員,升遷獎勵,幾年之內兼併就能放緩了。這是一層,再一層還要從窮人這頭說,先帝鼓勵墾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員在嚴旨之下,逼著有地的放下熟地去開墾荒地,做得太過了。以奴才的見識,墾荒的宗旨是好的,還要鼓勵。比如說,幾畝以上的大荒地,墾出來若干年不繳捐賦,幾分地不足一畝的,永不繳賦。購買種子農具的,由國家無息貸款——主子,咱們走這一路見了多少荒地,您還嘆息來著。若都墾出來,地價能不下跌?有些小業主買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業主兼併。有了吃的,赤貧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這一宗兒叫開源——兩頭作去,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頭擊節讚賞,「就是這個意思,你這會就起草明詔,發回軍機處叫他們頒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著拿起那部《聊齋誌異》看,紀昀在旁挽袖磨墨,一邊屬思,援筆寫道:

  從來野無曠土,則民食益裕。即使地屬畸零,亦物產所資。民間多闢尺寸之地,即多收升斗之儲,乃往往任其閒曠,不肯致力者,或因報墾則必升科,或因承種易滋爭訟,以致愚民退縮不前。前有臣工條奏及此者,部臣以國家惟正之供,無不賦之士,不得概免升科,未議准行。朕思則壤成賦,固有常經,但各省生齒日繁,地不加廣,窮民資生無策,亦當籌畫變通之計。向聞邊省山多田少之區,其山頭地角,閒土尚多,或宜禾稼,或宜雜植,即使科糧納賦,亦屬甚微,而民夷隨所得之多寡,皆足以資口食。即內地各省,似此未耕之土成垃段者,亦頗有之,皆聽其閒置,殊為可惜。用是特降諭旨,凡邊省內地零星土地可以開墾者,嗣後悉該地民夷墾種,免其升科。並嚴禁豪強首告爭奪,俾民有鼓無之似,而野無荒蕪之壤。

  寫罷輕輕揭起紙,小心地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一手接過詔書草稿,一手仍拿著那本《聊齋》,口中說「蒲氏才華可以直追李賀!就這篇『自誌』寫得淒楚寥落,已能見他薄命之兆——」說著便看草詔,看完後索過筆來在紀昀的草詔上又接著寫了幾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處,各省督撫悉心定議具奏。務令民沾實惠,吏鮮阻撓,以副朕之惠元元之至意。欽此!

  寫罷說道:「發軍機處,各省督撫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寫節略,朕要看原本。」又指著那本《聊齋誌異》道:「你看這些句子——驚霜寒雀,包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格調意境,都是幢幢一片鬼氣。如今盛世清明,他寫這些句子,難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個老優貢,一輩子文場失意。」紀昀嚇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並沒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從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嚇得這個模樣。只要不是誹謗君父,離經叛道的文字,都可留著。但有些傷風敗俗,於教化有礙的,也不可掉以輕心。朕既囑託了你這件大事,你就多為朕操持這事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2 PM 編輯

二十七 查民風廟會觀風俗 佈教義亂刀誅惡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關聖大帝的誕辰。天剛亮乾隆就起來,叫了紀昀要看廟會。素倫等侍衛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連夜商議好了,都扮作看熱鬧的香客暗地跟隨。

  此時天剛平明,曉風拂樹、晨炊裊裊,早夏涼爽的夜氣尚未散盡。乾隆和紀昀聯袂步行出城,已見街衢上人流漸密,小車推著胡辣湯鍋子,毛驢馱著瓜果菜蔬,吹糖人兒的,賣油煎餑餑的,趕著驢群上牲口市的——一個個都興沖沖地趕著去廟會佔攤位兒。真正趕會的香客和看熱鬧的還不多。乾隆興致很高,一邊漫步走著,一邊仔細聽著這些小販們說笑對答,漸漸地和身邊同行的一個賣餛飩的女人搭上了話:

  「老闆娘,你一個婦道人家趕車走這遠的道兒,豈不太辛苦了?你家當家的呢?」

  「嗨,老闆吶!」那女人牛高馬大,嗓門兒也響,十分爽氣,「那死鬼的身板兒還不勝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盤餡兒,剔骨頭時鏇了手指頭,尋郎中包裹去了,順便再買些佐料——我們一家子的力氣活兒都是我的。您瞧,我沒纏過腳,出了名的馬大腳。嘿,得兒,篤!」她抽了那毛驢一鞭子。乾隆看她那雙天足,果真半朝鸞駕似的,踩在地上登登有聲,不禁微笑說道:「我是外地客商。馬大嫂,我們那裡廟會,什麼瓷器吶,綢緞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這裡關帝廟會怎麼盡是賣小吃的?」馬大嫂一笑,說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戶不多,廟會場邊兒擠滿了難民,誰有錢去買那些黃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跟著走了幾步,問道:「你這餛飩擔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養得住家麼?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開銷?」

  馬大嫂擦一把汗,詫異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中了狀元的巡按大人下來私訪的。大買賣人誰管我們這賣餛飩小吃的呢?——一天弄好了能掙三百個乾隆哥兒,五口人吃飯穿衣,能餘個五六十個乾隆哥兒,一年下來,盈餘個二十來吊乾隆哥子,只要沒有災病,對付著總能過——我們那殺千刀當家的還算計著在城邊買點地,覓個長工種菜。我說別做他娘的那種春夢了!——得兒!這死蹄子,熬不爛的老驢皮——你算算,城邊一畝菜地賣到七十多兩,折一百一十多串錢,買兩畝地得四年,還得打井,侍弄園子還得付把式長工的工錢。如今閨女十五了,轉眼就出門,還要接個媳婦,也要用乾隆哥!還是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吧。五十多的人了,還能升發出個石崇、鄧通?我們那口子雖說老蔫兒,不知怎的私地攢了體己,他真的買了一畝,倒把我的興頭也勾起來了!」

  「聽得出你男人是個有心計的能幹人,一定能升發的!」乾隆被她一口一個「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興地說道:「沒想到乾隆哥子這麼管用!」「當然!難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馬大嫂笑得前仰後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這想頭,我們都使雍正制錢。乾隆錢個兒大、銅多,黃燦燦明閃閃,有一個就收藏起來,放在枕頭旁筐籮裡給孩子們玩,還能避邪。後來就越來越多,做買賣的都愛要——聽說呀,乾隆爺在北京下聖旨,濟南城裡殺了十幾個收錢鑄銅器的——我說阿彌陀佛!原來乾隆哥子都叫銅匠們化了做茶壺了!——死畜生,怎麼往人家菜擔子上伸嘴?我抽死你這個鱉孫!」說著向驢猛抽一鞭,加快腳步去了。乾隆高興得像個孩子,衝著她的背影叫道:「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餛飩!」

  此時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覺乾隆已隨人流出了城西。平陰雖小,據說是關公辭別曹操千里走單騎經過的地方。廟中有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從中間一分為二,斷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開的豆腐,還有隱隱約約的銘文,人傳是關羽的磨刀石。歷代士大夫縉紳、善男信女就在這聖跡上修起關帝廟。因香火好,愈修愈壯觀。三丈多高的主殿丹堊,掩映在老檜松柏間;左右偏宮亭榭台閣,碑碣畫廊錯雜林立,在陽光下雲蒸霞蔚、蘊蘊茵茵、蔥蔥蘢籠。廟前有一塊空場足有一頃多地,西邊已用竹木搭起戲台。一些生旦淨丑已在上裝,鑼鼓家什碰得叮噹響;十幾個道士指揮著進場的小商小販們在場邊佈攤兒,空場上香客正在湧入,有說書的、打把式變戲法的、走江湖賣膏藥的,東一簇西一簇人團團圍著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掛著太極圖幌子、端坐在木杌子旁給人推八字、看手相,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乾隆搖著扇子徐步四處遊走。紀昀心無旁鶩在旁邊侍候,要回應乾隆問話,還要左顧右盼觀望風色。素倫等十幾個大小侍衛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圍在左右,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兒上,眼睜得滴溜兒圓,哪敢有半點疏忽?

  乾隆在廟外大場中轉遊一遭,又進廟去看,大拜殿、春秋樓亦擠滿了人,香火燒得大銅鼎灼面炙膚,更覺熱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後院石欄裡供奉的磨刀石,也覺人工痕跡太重,絕非真跡。倒是磨刀石旁一塊玲瓏太湖石渾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邊出廟,一邊對紀昀道:「這塊石頭比御花園裡的還好。可惜,屈了才了。」紀昀笑道:「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東西多著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邊說,一邊出廟,見馬大嫂撇著大腳片子端湯鍋。乾隆轉到左邊,一大群人踮著腳朝裡看,原來有一個說書先兒,在講本朝故事,說的是「劉統勛夜下沙河堡」公案故事。把劉統勛說成個半仙半人的,吳瞎子和黃天霸都刀槍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頭看紀昀,也在咧著嘴笑。二人會意,站著聽了好一陣子,聽戲台上鑼鼓響,才離了說書攤兒。乾隆邊走邊道:「劉延清在民間有好的口碑。按他說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沒,叫他們說得不像個人。」

  「裡頭還摻和著李又玠的故事。」紀昀笑道,「《西遊記》就是從話本口碑裡來的,我還見過幾種呢!劉統勛破案破出名兒來了!」

  此時人流越來越擁擠。台上銅鑼板鼓敲得十分起勁,在演《關公掛印封金》,台下人擠成了團,麥浪似的湧來湧去,賣糖人的、賣冰糖葫蘆的在人叢中擠著高聲叫賣;踩高蹺的扮演著《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目連救母》等節目——一隊未走,一隊又來;穿著破衣爛衫的難民;敞胸露懷的莊稼漢;油頭粉面的鴇兒妓女,還有些村姑穿著大紅大綠的擠在一處,指指點點、你推我揉地說笑。乾隆隨意瀏覽,見如此熱鬧得不堪,轉臉笑道:「太陽曬得頭昏,馬大嫂餛飩攤兒搭有布棚子,那邊人少有風,我已有點肚餓了。我們到她那裡喝餛飩去!」於是又踅向北走。

  「哎呀老闆!您真是說話算話,真來吃我的餛飩來了?」馬大嫂眼尖,遠遠見乾隆踱來,一邊給客人端湯,眉開眼笑地大聲迎接,又對棚裡涮碗的一個黑瘦漢子叫道:「我說當家的,手裡的活兒暫放放,恁他娘的沒眼色!那邊桌上抹乾淨了!」她卻也真的俐索,乾隆和紀昀剛落座她已遞過兩把芭蕉扇、兩碗柳葉茶。乾隆剛呷了一口黃澄澄的茶水,她又遞來涼毛巾請他們揩汗。恰好一陣涼風吹來,乾隆一身躁熱頓時驅走了,不禁大聲讚嘆:「好!把你們的餑餑點心盡情端上來,我重賞你!」一時油煎餡餅、蒜拌涼粉、燙麵角子、小餑餑、蔥段甜醬什麼的就擺了一小桌子。那漢子悶聲不響,只是聽女人指派調度,未了馬大嫂親自端兩碗湯過來,笑嘻嘻地道:「爺們先吃著墊墊肚兒。這湯算是我孝敬您的,嚐嚐味兒,餛飩現吃現下,下得早了沒嚼頭!」又衝男人叫:「老闆有重賞,聽見沒有——再打半桶井水來涮毛巾——慢著些走,當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說得棚裡人都吃吃發笑。

  乾隆早起沒吃早點,肚裡空空的,此時,吃得樣樣鮮美,因見紀昀拿捏著不敢放肆吃,便指著煎餅和大蔥笑道:「偶一為之嘛——你嘗嘗!真好吃!」紀昀道:「大蔥蘸醬,我們河北,還有河南人都喜愛吃。這東西雖好,和大蒜一樣,吃過嘴裡有味兒,所以貴人們都忌諱。」乾隆笑道:「此刻我們又不是什麼皇子貴人!」

  正說著,外面進來三個漢子,衣著差不多,都是藍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帶上,敞著胸打著酒呃闖進來,瞪著眼找座兒。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滿臉堆起笑說道:「申家三位爺,您好,歡迎一起兒駕臨啦!地方兒小,客人又多,不比城裡房子寬敞,三位爺得將就點了,這邊桌子潔淨,請到這邊坐!」三人中年長一點的,長著刺蝟一樣的絡腮鬍子,冷笑一聲道:「申龍申虎申豹是洪三爺指定吃這塊地面的,你就這麼待承?」又指著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兩個挪挪,那邊風大!」說著便要過來。素倫就站在棚邊,一見存人要鬧事,使了一個眼風,幾個侍衛不言聲地湊近了棚子。

  「這是我們包了的桌子,」紀昀氣得臉色發白,仰臉盯著三個大漢,「包銀二十兩!你怎麼這麼橫?就是不包,我們先來,你們後到,也得有個規矩呀!」馬老闆見狀,早已過來,嘿嘿地笑著勸說:「大爺,您老人家一向體恤我們小本生意的——回頭我給你老人家磕頭、賠罪——」馬大嫂道:「你少囉嗦,爺們不比你有成色!爺們又是龍,又是虎,又是豹的,和我們這些蹦蹦蟲兒計較,我們可吃不消——搬張桌子到這邊來,涼風兒吹過來一樣涼爽,我們娘家他舅的二媳婦,還是洪爺姨奶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總得瞧著不是?」她連拉帶拽地將三個人拉到桌邊坐下了。

  但這一來乾隆倒了胃口,餛飩上來也沒品著滋味,胡亂喝了兩口便起身,將手中一個小籠包子「啪」地一摔,說道:「曉嵐,賞!」紀昀伸手往懷中一摸,取出一錠大銀,約莫三四十兩光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們老相識了,下回再來吃了你再找吧!」說完和乾隆起身便走,馬大嫂見他出手如此闊綽,嚇了一跳,反覆看那銀子,白燦燦刺目耀眼,翹角兒小元寶,底兒上帶著紋繫,銀筋帶繫兒,絕好無假的南京錁子。她臉上又像哭又像笑,說道:「天爺們!二十兩就是二十兩,我們沒那大福分,沒的折了我們壽!」旁邊申家三兄弟卻已看熱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交換著眼色,申豹便起身過來,笑道:「別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銀的可是多的是,給我看看!」說著劈手便奪。

  「慢!」乾隆不等他摸到銀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馬大嫂說!」申龍、申虎早已霍地站起身來,申豹在乾隆手裡掙了兩下,恰似被老虎鉗子夾定了,紋絲不動,便知來人膂力厲害,另一手指定乾隆叫道:「大哥二哥,日娘的這是一群劫庫的強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兒請賞!」

  申龍、申虎兄弟倆吼了一聲:「兄弟說的是!哪廟的神?吃供享吃到我們地頭了!」說著撲身便上,頓時把乾隆的飯桌踢翻在一邊。馬大嫂要上來拉,卻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著嘴唇說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們誰也惹不起——」素倫見乾隆仍舊扯定申豹不放,一個眼風掃了一下,三個小侍衛「呀」地大叫一聲,猛撲過來。頓時,申家三兄弟臉上都像開了果醬舖子一般五色俱全,一個個被摔得四腳朝天。頓時,看社會的人「忽」地圍了過來。申龍、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棍痞子,跟著走江湖的學過幾手野雞把式,哪裡禁得起大內高手們的拳腳?莫名其妙地一上手就一齊倒地,騰地跳起身來,兀自臆怔,盯著對手驚疑不定,申虎叫道:「哥們,這幾個傢伙會邪術!」申龍道:「什麼他媽邪不邪?去,叫咱們白虎會的兄弟——你們有種,一個也不要走!」他握拳叉腿地支著架子,看著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間,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人們亂嚷嚷著:「銀娃來了!」又有人喊:「銀娃扮觀音走會兒囉,快看哪!」接著一個大漢闖進圈子,衝著申龍喊道:「洪三爺那邊等得焦躁,你卻在這裡和人鬥口,快去快去!」申虎指著乾隆對那人道:

  「這幾個外路倥子,想在這裡支盤子!」

  「三爺急著用你的人,回頭再說這些事!」

  「是,那我們就去!」申龍嚥了一口唾沫,回頭衝乾隆道:「有種的不要走!」帶著申虎、申豹擠著出去,霎時不見了。

  紀昀見乾隆氣得呼呼直喘粗氣,生怕他再命侍衛追打,就把聲勢鬧大了,忙溫言勸說:「四爺,這不過是幾個土棍子,和他們生氣不值得。這地面上的痞子,縣裡也料理了他們了!」馬老闆嚇得臉色焦黃,欲哭無淚地乾轉圈子:「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倒是馬大嫂比丈夫撐得住,一口制住了丈夫嘮叨:「罷了吧,你這樣子就沒禍了?我說老闆,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看著像有急事,顧不得和你們分爭,其實這些人惹不得。平陰縣裡的洪三,縣官們見了還躲著走呢!三十六計,你們抬腳一走,就沒事兒了!」他丈夫苦著臉說道:「我們呢?」馬大嫂道:「他只能不叫我支餛飩攤兒,還抄了我的家不成?」夫妻倆爭吵著,乾隆連連冷笑,扇子一揮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銀娃是個什麼模樣兒。

  棚外空場上已是萬頭攢擁,社火鑼鼓聲雜著爆竹聲響成開鍋稀粥一般。但見路中間走過來一隊耍龍舞獅子的,在前面開道。金童、玉女、阿難、木吒種種扮相的,跟在後面,甩著衣袖飄帶,紙花銀箔紛紛墜地。中間簇擁著一台用四人轎改成的蓮花寶座,上面端坐著一位面容嬌好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丹鳳目,抹著紅櫻唇,一身漢家宮裝,髮髻上微微挽起白綾結子,白紗披肩輕輕飄動,垂著金黃色纓絡,右手五指並攏豎在胸前,左手持著淨瓶楊柳,隨著震耳欲聾的鼓樂,那蓮座像船一樣緩緩起落,在陽光照耀下,真個既端麗又飄逸,似在凌空飄緲間。乾隆離得較遠了,無法真切地見到銀娃的色相。乾隆手搭涼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紀昀暗中指揮的侍衛,圍成一道無形的牆,無論如何擠不過去,看看社火隊已轉到場東,乾隆嘆息一聲只好轉回身來,笑著道:「紀昀,你好大膽子,敢這麼擋我!」

  「《金剛經》有云,菩薩莊嚴佛士不?如來說莊嚴佛士,即非莊嚴,是名莊嚴。」紀昀合掌唸唸有辭:「《心經》裡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們幹嗎追著看『空』?」

  這兩句話說得乾隆也笑了,紀昀又道:「這邊有說道情的勸世捨藥,咱們去瞧瞧,也該回城裡去了。您瞧這天,已經過了申時了!」於是他們又踅回關帝廟門前,果見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約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中間一個青年道士,年約二十多歲,閉目盤膝坐在土台子上正在行功施法。兩個小道士各人懷裡抱著一卷黃裱紙,給圍觀的人群分發,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伸手就送一張。紀昀對乾隆耳語道:「這個小道士扮了觀音,不亞於銀娃呢!這麼年輕,有什麼法術?」旁邊一個老婆婆卻聽見了,合掌喃喃說道:「祖師爺慈悲,這位沖虛道長是真神下凡,我的孫子吃了他的藥病就好了!別褻瀆了祖師爺!」說著一個小道士已走到紀昀面前,見紀昀笑著搖頭,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卻伸手要了一張,學著眾人疊成三角包兒擎在手上,盯著看道士,看他如何作法。一時便聽沖虛合掌唸誦;

  烏繞枯樹,象走泥淖。

  螢飛愁澗,魚度壩橋。

  堪嗟眾生,苦多歡少。

  營營奔競,劫來難逃。

  ——入得我門命盡饒!

  聲音雖然不高,猶如金屬撞擊,絲絲顫動。乾隆聽著這詞兒,不禁臉色驟變,紀昀也是陡地驚覺,莫不成是一枝花黨羽在這裡佈道傳教!二人凝神靜聽,沖虛已經改唱道情:

  孔雀佛,從初分,打開寶藏。

  藥師佛,將寶貝,散與兒孫。

  張天師,到家鄉,聽母吩咐。

  說下元,甲子年,末劫來臨。

  壬子年,禾無收,黎民餓死,

  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

  有緣者,入我門,三才護佑,

  無緣的,難躲過,血流盈門。

  勸世人,早行善,放生吃齋。

  有老祖,發靈符,救度人民!

  ——悉羅薩羅焚藏奧釋泰吾囉嗦噢咪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誦畢,沖虛含笑開目,下邊信民們雜七雜八高聲誦號:

  「南無龍華老祖!」

  「南無慈航老祖!」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生藥王菩薩——保佑我孫子考上舉人!」

  「南無——我男人的病,菩薩早賜靈藥!」

  這位沖虛道長正是一枝花所扮,五天前離開河南境進入山東,想從魯南取道繞開劉統勛和高恆的堵截,但沿山東通往安徽、江蘇和河南各個邊境盤查得實在太嚴,絲毫不亞於直隸,過境不但要本籍縣令的印信引子,還要鋪保、證人,還要有境外投靠人出具的信函,搜身放行——如此周嚴,斷然不能全部平安脫險,因此索性在難民中佈起道來,改了紅陽教歌辭,施法捨藥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當下易瑛傳道已畢,微笑著下了土台,接過雷劍遞上的拂塵。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場大唱:「老祖賜藥引,得者有緣因!」易瑛道:「這一次都有緣!」將手中拂塵在頭頂畫了三個圈兒,嬌叱一聲:「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見眾人窸窸窣窣拆那黃紙包兒,便也解開自己折的那份,不禁吃了一驚,原來裡邊竟真的有藥!——約有半匙,色微褚,極細的粉末,嗅了嗅,無味。正不得理會,雷劍、唐荷、韓梅、喬松四個「小道士」身背土黃法袋,將袋中已包裝好的散藥分發給每個人,一邊發一邊道:「行善有靈,作惡者不治!」——這一次連紀昀也得了一包。

  「這玩藝能治病?」紀昀湊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黃紙包,又用手指撥拉著手中包裡的藥,只是詫異:「它怎麼到了您手裡呢?——這像是香灰兌了點朱砂,這一包好像有點麝香味兒——」他是正宗的碩儒學者,一切邪門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時心裡也覺得奇怪。紀昀正喃喃自語間,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淨的瞳仁黑漆般地注視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說道:「這位檀越居士,是佛門善知識吧?」

  乾隆確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門的居士,賜號「長春居士」,被易瑛一語道破,陡然吃了一驚,以為行藏已經暴露,但他很快鎮定下來,笑道:

  「善知識不敢當,我確是佛門檀越。」

  「聽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師作買賣,隨了這裡口音。」

  此時離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見眉目如畫、面白如玉、櫻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頓起好感,遂稱讚道:「道長好法術,居士今日開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人,因為生得像女人,父母早亡,伯父說我妨家,不記事時就被送到終南紫雲觀,雲遊天下。我沒去過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揚州道友召我去說經,因為不能過境,在這裡托緣佈道,求些佈施。」說罷又一揖,「佛道同門,慈悲化人!」乾隆這才知道他是來化緣的,頓時放下心來,笑道:「有這樣的神通本領,我化點銀子理所當然。」紀陶忙將十兩一錠小銀遞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銀子卻是雷劍接了過去。還要往下敘談,便聽得場南邊人聲鼎沸。幾個人轉頭去看,只見一群人打成一團。隨即響起婦女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路邊一溜賣湯餅、小吃的攤子都被踩得稀爛,人們叫罵著,有的混進去廝打,有的哭爹叫娘抱頭鼠竄,一起子一起子難民乘機便哄搶吃的用的。偌大一個關公聖誕社會,一時攪得昏天黑地。

  「是怎麼了?」易瑛臉上帶著慍怒,問旁邊的喬松,「那邊亂什麼?」喬松未及答話,一個侍衛飛跑過來,對紀昀稟道:「那邊打起來了,先是洪三帶人搶銀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兩個,接著難民起哄,搶東西、打人。丁大人已經親自帶人來彈壓了!」

  紀昀前後聯著一想,這是洪三起鬨鬧事,方才在棚子裡急召申家兄弟,就為聚人搶這個銀娃。他也不想讓乾隆往這事裡頭攪和,遂道:「咱們是尊貴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爺,咱們走!」這一刻間,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亂出手,打爛這個縣城,再尋機會出脫,因道:「這個洪三是地地道道個惡棍,我坐地行善,他還收地皮錢!走啊——和他做一場!」帶著胡印中和四個姐妹及眾黨徒呼嘯而去。

  此時廣場上亂成一團。看熱鬧的香客紛紛四散逃竄,小商小販們吆喝著,護著攤子擔兒、車兒往廟裡躲。洪三的白虎會眾早已將「蓮台」砸得稀碎,和彩棚行的護行打手打成一片,把個如花似玉的銀娃擠在中間拉來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樣——乾隆哪裡肯聽紀昀嘮叨,手一擺便向南走,卻不進人堆裡,只站在旁邊看。但見幾十個衙役帶著當地保丁,一個個忙得滿頭臭汗,在人堆裡拉了這個拉那個。申家兄弟擁護著一個胖子,在靠戲台子一邊用小旗指揮,任誰撲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腫。又見易瑛和幾個道士一邊喊打,一邊張眼四望,忽然一個人指著戲台台腳大叫:「洪三在那裡,打!」於是,易瑛又帶人向西衝,人群「忽」地被衝倒一片。那雷劍身手矯捷,趁著胡印中打倒兩個白虎會眾時,魚一樣游擠到洪三身邊,不知使了個什麼法術,白光一閃手起刀落,洪三一顆肥胖的腦袋已滾落在地!易瑛和四個男人在打,一閃身躍出圈子。雷陽巾被拖落下來,一頭秀髮立時披落了出來。乾隆不禁渾身一震,這女子斷然是邪教裡的,一時又見申家三兄弟跑出來大叫:

  「殺人啦!有反賊殺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著申龍三人大喝:「給我拿下!」又指著易瑛:「我要這個人,快拿!」紀昀急急說道:「滅了本地惡霸就沒了亂源,其餘的事好辦!」一語提醒乾隆,推著素倫說道:「死奴才,守在這裡幹什麼?幫著丁繼先維持!」素倫急得兩眼出火,卻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離,連連點著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裡頭作亂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許亂打!」侍衛們呼喝著答應,在人群中盡情施展,一時便幫著衙役們擒住了十幾個難民和白虎會的打手,有幾個被打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掙扎。還有想趁機大搶大打的,見勢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類家什便四處逃竄。

  「娘稀匹!」丁繼先一直東奔西竄指揮彈壓,此時見官衙佔了上風,因見銀娃被人救出,照臉啐了一口罵道:「不是你這婆娘,哪有今天這事,老子回頭料理你!」說話間申虎、申龍已經被擒,乾隆在紛紛逃散的人中張著眼還在尋找易瑛和申豹,哪裡還有人影兒?一時,一個熱火朝天的慶神社會便如鳥獸散,滿地都是遺落的鞋、帽、衣帶、破鍋、爛盆,還有東一灘西一灘的斑斑血污。這時丁維先才顧得上來見乾隆,揩著污汗道謝道:「貝勒爺,幸虧有您幫助!要不是您幫著,今天要鬧出大亂子呢!」

  乾隆看也沒看他一眼,搖著扇子信步踱了兩步,莊重地說道:「哪裡有什麼貝勒?又是什麼王爺?朕即是當今乾隆皇帝!」彷彿又一聲霹靂,震得丁繼先渾身一顫,滿頭油汗立時化作冷汗淋灕。他像傻子一樣,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看看那群侍衛,還有幾個太監,又看看紀昀,再仔細辨認乾隆,突然噗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個糊塗蛋!竟對面不認得主子!——早瞧著面熟呢——奴才覲見過兩次的呀!可惜奴才是個近視眼——」說得乾隆一笑:「起來吧!看衙役們聽見了——」說著便邊走邊問:

  「這個白虎會是不是青幫裡的?有多少人?」

  丁繼先側身跟著,小心回道:「白虎會是紅幫。歸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頭還有青龍、元武、朱雀三個會,人數總計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裡的掌櫃夥計,也有種地的。」「這是一方豪強惡霸。」乾隆站住了腳,「為什麼不取締?洪三作惡多端,白晝行凶,人人畏之如虎,為什麼不早早剪除?」丁繼先驚忙了一陣子,但他是個大膽潑辣人,此時已經穩住了神,因從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調任平陰的,下車時這裡的惡勢力已經尾大不掉。縣裡人手少,又沒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實據。調來從前的獄案看過,雖有前科,幾次都是蒙赦出獄。如果弄不好,出了大亂子,根本彈壓不住。後來難民擁入平陰,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誰知到底還是出了事。」

  「這事看來不全怪你,前任官姑息養奸,難辭其咎。」乾隆繼續向前走,沉吟著說道:「不過,眼前你打算怎樣善後?」丁繼先也低頭思索,說道:「只有戒備謹防,等難民的事處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現在就要處置,今天捉到的亂民,還有白虎會的惡棍,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們群龍無首,告示解散紅幫香堂。叫什麼青龍、朱雀的會首要到縣衙自首具結,三日不到,即行剿殺!」

  「是是是!——不過難民——」

  乾隆蹙眉沉思,許久才道:「這麼著堵截太費力了,也不見得就能逮住一枝花——所有省界邊境開禁、撤回邊卡,要知道『積水成淵,蚊龍生焉』,有了窮人,窮人再聚集一處,烏鱉雜蟲就會興風作浪!紀昀寫信給劉統勛,把旨意傳給他,縣裡快馬送去!」紀昀忙躬身道:「是!」乾隆見丁繼先發呆,說道:「你去吧,快辦!嗯——把那個銀娃帶到朕那裡,朕要親詢!」他臉一紅,敏感地看一眼紀昀,紀昀一臉木然,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想。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4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3 PM 編輯

二十八 說宦情夜筵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盧焯黃綾裹枷被鎖拿到京,聽候乾隆最後處置,囚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內。這個地方自康熙中葉年間開始,先是囚禁犯過的阿哥和宗室親貴,後來又改為刑部關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處所。雖然修造得結實,幾十年風剝雨蝕,也已顯得破舊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房宇牆壁,檐間蛛網密希,雀糞鼠跡斑駁,高牆上築有瞭望堡和巡道,又沒有樹木草卉,看去陰森森的。他是這裡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為舒適,是「天字號」第一所的頭號房——其實就是原來獄神廟的東偏殿。將大殿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形成內外套間。外間放一張供吃飯的桌子,還有三張椅子,內間木榻上還撐著帳子,確乎是特別優遇。這並不是管獄的特別心善,一則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規,二則這裡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殺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幾年間起復出來,又是權威赫赫、炙手可熱的大僚。當年怡親王允祥囚在此處,典獄官罵了他一句「裝病」,允祥重新得勢,把已經調到廣東的典獄官又調回北京,壓到部曹裡邊當謄抄吏,到死都沒再晉升一步。因此獄卒們待犯人一個個口甜如蜜,一句一個「大人」「爺」,絕不敢怠慢,盧焯原是戶部員外郎加侍郎銜放出去治水當欽差,又轉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獄便有一干同年、同僚、鄉親來此慰問、請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說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說「壓驚」、「洗晦」。連日來熱鬧個不了。盧焯自覺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擔心的是乾隆親審,咫尺天威,福禍難測,靜夜裡,常常忐忑不安夢驚不斷。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微雨,但西風卻是不小,吹得暑氣全無。傍晚時分,那天陰晦得鉛暗無光,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雲南司主事呂成德。身後跟著幾個筆帖式,傭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光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作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和眾人隨便坐了,一邊叫佈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雲南司,如今闊起來。陽萎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裡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陽萎是用什麼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少,總歸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酌酒,共舉門杯為呂成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官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沒處伸手要錢,又沒得冰炭敬,又不能嫖窯子,每日縮頭當值,小心吃飯,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陽萎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銹呢!何況人雞巴是肉長的——」他話沒說完,眾人都禁不住「噗」地噴酒大笑。呂成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情。」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光,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註:即李紱。︺,當了直隸總督,後來和田抑兄︹註:即田文鏡。︺鬧生分壞了事。他吃虧就吃在矯情上頭。那麼大官,只有兩個小廝侍候,蘿蔔、白菜鹹鹽帳目都一分一分地摳。門生送生日禮物,送一把鑲銀扇子都要給人家打回去,其實心裡滿齷齪的。」旁邊一個胖子揩著油汗問道:「齷齪不齷齪是心裡的事,你怎麼知道巨來公心地不乾淨?」「他的一個小廝是我表親,」那筆帖式道:「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裡又難受,人走了,拿著家裡小廝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云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彷徨,長吁短嘆。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陽萎了!」眾人又復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又吃幾杯問道:「錢度在雲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御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釐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情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裡。呂成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裡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裡,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麼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癡。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檔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露左右胥吏貪污受賄的情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劈啪響,打得血肉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餘的卻一律記過留衙。緊接著又處置銅商,連雲南總督都驚動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口供問清。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血葡萄似的一大串掛在旗桿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壓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血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精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成色又好,也比往年多出一倍不止。你想,皇上怎麼能不愛他?傅六爺說,軍機處忙著皇上駕幸熱河的駐蹕關防。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御史的銜呢!」

  「真看不出,錢度有這樣狠辣的手段!」盧焯吁了一口氣,「原來在戶部,看去也只幹練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鏡跟前做過師爺的。」柳縉模五指敲桌,他已經微醺,乜著眼懶洋洋說道:「說來,這也是際遇,在軍機處當一個小小的書辦就和咱們主子結識上了。這次去一是報恩,二是要做一番事業。主子給了他殺人權,不怕人頭滾!」那胖子道:「他這是血染紅頂子。沒有才具膽量是不成的。這次金川之戰,張大將軍和慶大人要對勒敏行軍法。勒敏逃到雲南,錢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們身上,頂多打發點盤纏放他走路罷了!」胖子對錢度殺人猶自回味,道:「錢度,嘖嘖——那雙牛蛋眼瞪起來,也怪嚇人的!」

  正說閒話間,直隸河總鄂善從外匆匆進來。呂成德和他極熟稔的,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說道:「老鄂,晉了三品大員,忘了我麼?快入座。這麼熱的天兒,還一身官袍糊著——寬衣,我們豁三百拳!」鄂善歪過頭,躲著逼到嘴邊的酒杯,一手推著,說道:「別鬧!快點撤席——皇上和傅六爺來了!」胖子笑道:「好大個題目嚇我們!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震卦︹註:按《易經》震卦有男女歡愛求子之意。︺一回?到這個地方做什——」他話沒說完,舌頭突然打了結兒,望著門口發怔,「啪」地狠狠搧了自己一耳光,噗通跪了下去,語不成聲地道:「奴才——奴才喝黃湯喝醉了——主子權當聽見狗叫聲罷了——」說罷就咕咚咕咚只是磕頭。眾人先是好笑發愣,向門口一看,都嚇得立起身來。酒被化為一身冷汗出了。原來乾隆真的駕到,身後站著傅恆,呆著臉看屋裡一片狼藉。屋裡人被驚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齊俯伏在地叩頭。

  「肖道清,你方才口裡胡說些什麼?」傅恆的臉板得鐵青,擔心地睨一眼乾隆,問道:「這是臣子該說的話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撤掉!」幾個獄吏齊聲答應著,老鼠一樣伏身溜了進來,連桌子抬了出去。那個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頭,結結巴巴說道:「回,回六爺——奴才那是醉話——胡說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過典獄長吏親自捧過的茶放在旁邊的凳上,看了眾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你叫肖道清?」

  「是——」

  「哪個部的?」

  「回皇上,戶部。」

  「你敢誹謗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實心裡最敬皇皇皇上——」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

  「說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復了神智,偷偷瞟了乾隆一眼,嚥著唾沫說道:「奴才混帳!奴才說,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那個那個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光。眾人心裡怦怦急跳。傅恆差點笑出來,忙咳嗽幾聲掩住。鄂善是個內向深沉人,只木著臉陪在乾隆身後。

  乾隆怔了一下,緩緩把目光轉向呂成德:「那——這席酒是你請的了?」

  「不是奴才的東,但奴才負責。是奴才硬拉著別人作東。奴才犯過有罪,求主子懲處!」

  「你為什麼要請盧焯?是想著他將來起復,給自己留個後路吧!」乾隆犀利的目光盯住了他,「——朕想起來了,你叫呂成德。在莊親王的筵會上,提著怡親王耳朵灌罰酒的是你吧?」

  呂成德打了個酒呃,磕頭回話,說道:「奴才不成器,呃!上回請盧焯,奴才有這個心,這回沒有。刑部王恭說,盧焯已經定了斬立決的罪。過幾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過從得好。不能不來給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們。」乾隆擺手說道:「有情也有理嘛,朕不以文字言語罪人。但你們也有錯。」他看一眼瞼色變得異常蒼白的盧焯,繼續說道:「送盧焯上法場,不該在法司監獄。這麼熱鬧,成什麼體統?肖道清所言,也是實情實理,知道朕『乏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說『震卦』,男女之事誰人無之?也不算錯。然而在此場合說此話,不算恭敬。於君於父應慄慄然,惕惕然如對天地,不該如此吧。朕說的你們服不服?」

  眾人個個心裡揣著個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禍,不死也得扒層皮。聽了乾隆一番「有情有理」的話,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齊叩下頭去頌聖。什麼皇恩浩蕩、臣罪當誅;雨露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輕輕揮手,說道:「去吧!各人寫個謝罪折子,轉到都察院,叫孫嘉淦給你們記過!」

  眾人倉皇退出了獄神廟,屋裡只剩了乾隆、傅恆、鄂善和盧焯。一坐兩站一跪,氣氛立時變得異常緊張。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微微嘆息一聲,問道:「盧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來京之前,已經料知難逃聖主誅戮。」盧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兩代聖君栽培,臣都辜負了,臣枉為人子人臣。生,羞見世人父母同官同僚;死,羞見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腸,不知該如何發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說得傷情,眼圈一紅就要落淚,咳嗽一聲掩住了。語氣沉重得帶著顫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會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沒有批。這一次六部會奏,確是有理有據案定如鐵,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擬的,你已知道是斬立決。朕不願你顯戮,已下旨著令你自盡。你可有怨尤?」盧焯臉色慘白,像刮過的骨頭一樣泛著青色,叩頭道:「臣犯的是貪賄之罪,沒有什麼可恕的,顯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愛養元元的聖德至意。殺頭、自盡都是一死,臣願當眾向天下謝罪——」說到這裡,他已哽得不能成聲,只是稽顙叩頭。

  乾隆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喟然說道:「朕有惜你處啊!先帝爺在時對朕說過,江西有個盧焯,在縣裡修堰治水很見成效。國家水利自靳輔、陳潢之後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壩成功,是證先帝目力準確。況你從前操守也好。朕疏於教誨,只褒揚未加訓誡,終於有今日遺恨,記得鄂善修治磚河、潞河,幾次不成,請你指點。也是我們現在這四個人小酌薄酒,剪燭談政——」兩行眼淚已無聲滾在乾隆頰上:「那是恍若昨日,誰知你竟爾——」他沒說完,盧焯哪裡還撐得住,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別說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燻英,你真叫人沒話說——」傅恆早已黯然落淚,「你是怎麼弄的?怎麼會犯這個病,為一個女人——」盧焯長長嘆了一口氣,拭淚說道,「六爺,都怪我財迷心竅,這時候有什麼辯處?那個女人懷了我的兒子——我們盧家五代單傳,我們老爺子說『傾家蕩產也要贖她身子。』可我沒有產業。老爺子在先帝爺手裡罷官,還虧空欠了兩萬兩債務。姓楊的送來銀票,正好夠用,我就動了心。想不過是分家案子,過後無話,這件事就了結了。遭了劉吳龍的彈劾,奴才又懼又羞、亂了方寸,趕緊用八百里加緊補了題參楊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這會子真無話可說,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淚流滿面,再也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聲,強撐著站起身來,說道:「這是你咎由自取。朕來看你,盡一盡昔日舊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盧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壩,都有些章法,參照他從前寫的《治水疏》,你們再談談。」說罷拔腳便走。

  傅恆趕忙跟出來,發覺外面的雨還在下著。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中,踽踽散著步,他不要乘輿轎子,眾人只好都跟著。一串黃色的西瓜燈在微風細雨中緩緩行進,像一條火龍在街上游動。這一帶都是部署衙門,順天府又封了道兒,沒有看熱鬧的,倒也安適清淨。

  「傅恆,」乾隆邊走邊問,「你在外任當過欽差,帶過兵,又回來作軍機大臣。你有沒有貪賄的事?」「沒有。」傅恆立刻坦然回答,「但帶兵要軍餉不能沒有虛冒多領。這是因為部裡不肯如實發給,總打折扣。多少要說點假話才能夠用。有多餘的也分給當兵的了。這是帶兵將領的良心和本錢。其餘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臉面要緊,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傷。再者,我和盧焯不同,我有十來處莊子,都是先帝聖祖和皇上累年賜的,進項足夠一家開銷的,犯不著為銀子觸犯刑典。」乾隆聽著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夠。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人;要為一代賢臣,又是下人。你這個『不敢』二字就是明證。還是要在誠意正心上克己復禮。」傅恆忙道:「是!奴才記住了,奴才學張廷玉!」

  乾隆仰天,用臉接著帶涼意的雨點,說道:「張廷玉自有他過人之處。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後的『名』。今天見朕、他又說起入賢良祠,說朕答應賜詩的事。朕說,『你這是第幾遍了?答應了你的,準定給你,放心!』但朕心裡不取他。他這幾十年辦差,實在是勤謹。可是誤了他讀書、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說著又轉了話題,陡然問道:「你看盧焯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可恕之處?」

  「——有的。」傅恆語氣中帶著遲疑,「一是銀子畢竟沒敢悍然私吞,還留著觀風色:二是事發之後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績好,沒有民憤。如今的官,貪賄的手法也愈來愈高明,有幾個直接拿錢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畫的,送宅院的,還有送產業的,比如蘇杭一帶織造綢緞主們、江西景德鎮大瓷窯主們行賄,送的是『份子錢』,無聲無息不張不揚沒憑沒據,那些分店、分號就成了『父母官』的產業了。楊景震不聰明,盧焯更笨,就落入網中——」他嘆息一聲,言下不勝感慨。

  乾隆也是嘆息,說道:「朕是很惜這個盧焯。如今選上來的進士,叫他寫八股文,一個個花團錦簇,叫他說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說一套。給他一個銅礦,他就不及錢度;給他一條河,讓他治,他就望洋興嘆。懂得經濟之道的太少了,朕有點捨不得。」傅恆笑道:「主上想饒他還不容易?駁了部議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沒有錯誤,駁不動。朕想,吏治還要整頓,愈是天下富裕,這一條愈是要緊,不殺他,別人引例叫饒,朕饒是不饒?」

  這一來傅恆也語塞,良久才道:「皇上這話奴才心領神受,也實在感動。像這樣憂天下之憂的聖君,奴才能夠青蠅附驥,不知哪一代修來的福。」順水推舟灌了米湯,傅恆才道:「有句話請皇上斟酌,如若委實捨不得盧焯,皇上可以代他擔點責任,這樣不傷大局,盧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腳,他臉背著燈影,看不清是個什麼神氣,許久才道:「可以代他擔點干係。朕有訓誡不嚴之責也是實情。對了,還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員上條陳,議一議朕即位以來的政務闕失,不但盧焯可以保下來,也藉此告誡天下:朕肅貪倡廉的至意——你這個主意出得好!」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傅恆卻知,這其實是一道罪己詔。有朝一日對景兒,乾隆想起來,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萬難承當的事。遂笑著娓娓說道:「奴才這會子又覺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實死一個盧焯,於國家並沒有什麼傷損,還可藉此整飭吏治。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主意,只求主上聖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哪知道他一霎間動之這麼多的心思,順著自己思路說道:「訥親已經動身兩天了,朕也下詔命錢度帶勒敏來京。核實了金川敗績,慶復、張廣泗斷不可留!那是兩個官居極品的大員,於天下震動比盧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於誅殺有罪官員,只要朝臣知道朕執法如山不庇護於心膂親臣,也就夠了!」傅恆忙躬身稱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掠過一絲寒意。

  兩郎舅君臣邊走邊說,不覺已到西華門外,此時剛剛起更,八盞明黃宮燈煌煌耀眼。粉末一樣的細雨在微風中絲絲飄蕩,高大的西華門翹翅飛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樣。和西華門遙遙相對的,是張廷玉的府邸,門前只掛了兩盞米黃西瓜燈,燈下人影幢幢,隱約看去都是等待接見的外地官員。傅恆想起乾隆議論張廷玉的話,想說一句「張廷玉也不容易」,又嚥了回去,見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腳,便問:「主子,這會子在想什麼——也許奴才不該問。」

  「朕在想山東平陰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著什麼,緩緩地說道:「朕已經告訴過你的,朕很疑那個女扮男裝的沖虛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來是很容易的,怎麼就沒有下這個旨意呢?」

  這個話傅恆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風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說話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陣子,竟憋出一句:「因為她是一枝花!」乾隆搖頭道:「花有毒也還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經出名,朕十二歲時就聽過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沒這麼年輕,難道世上真有駐顏易容術?」傅恆笑道:「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覺得這句話太輕薄,忙又斂容問道:「主子後來又見著她了麼?」

  「見了。」乾隆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第二天弛禁邊境,朕離開平陰,在西城門口又和她打了個照面——都沒有說話。離有一丈來遠近吧,我們對面站了一會兒,她向朕打了個稽首就騎驢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沒了才上馬。」

  見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傅恆不禁一笑,說道:「如若有緣,將來還會見的。主子想見她還不容易?」

  「朕不願與她有這個緣分。」乾隆眼神裡多少有點迷惘,徐徐說道:「你跪安吧!」

  ※※※

  傅恆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懷錶看時,剛指八點半,還不到亥時。見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來,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哪位大人來過?少爺睡了沒有?」小王緊跟著往裡走,回答道:「今晚在這等著候見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說老爺今早天不明就進去了,晚上要見駕,請大人們明兒再來,便又都走了。還來了兩個洋人,是荷蘭國的洋和尚,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那通譯官也是個活寶,結結巴巴地翻譯過來,說久慕老爺是個中國英雄,想巴結巴結,奴才請示太太,也照前頭的話打發了。他們還想見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後合,說下輩子她托生個男的再見——聽裡頭人說,少爺剛剛睡著,怕驚著了,我不許打更的敲梆子——」傅恆站了一會,說道:「該打更還得打更,甭那麼嬌貴,慣得紙糊的人兒一樣,將來出兵放馬,大炮聲他聽不聽?現在就辦!」說罷進了二門。

  「呀,老爺今兒回來得早!」棠兒正和彩卉在燈底下伸交子︹註:即用繩作開支的遊戲,也用來佔卜。︺,一根繩圈兒翻得花樣百出。見傅恆回來,忙將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還以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快,給老爺端參湯,把冠服除了——輕點,別驚醒了康兒!」傅恆這才看了看熟睡的兒子,說道:「別太嬌了,嬌子如殺子!這屋裡還有蚊子?還要蓋上紗罩!」棠兒笑道:「成者王侯敗者賊!你如今紫袍玉帶,說得嘴響。你說我嬌他,我還說你不像個阿瑪呢!自康兒下地,你抱過幾回,親過幾次?」

  傅恆看看兒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臉,帶著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兒,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燈光下隱隱約約地籠在紗罩裡,年畫兒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實是可愛,一邊揭開紗罩,笑道:「這是我的種,我不親誰親?我怎麼瞧都太像我了——」說著便俯身用嘴去親。小傢伙大約被他的八字髭鬚刺癢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恆一個耳光,一咕碌坐了起來,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恆,咧嘴兒要哭,一閃眼又伸著小手指指桌子,說,「要,那個!」棠兒正被傅恆說得心跳臉江,忙轉身向桌旁走去,又見彩卉還伸著交繩侍立在旁,說道:「你去吧——記住這個交樣兒,明兒查查交譜。」

  傅恆見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兒拿過來一看,竟是一塊鍍金懷錶!不禁吃了一驚,說道:「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玩——誰送來的?」「是個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說這東西在他們國裡不是什麼金貴東西,還說你是大英雄,還說什麼尾大。我說我代大英雄收著,可不一定給你辦事兒。我還說黃鼠狼才『尾大』呢,這個詞兒免了吧!」說得傅恆也笑了,一邊逗兒子一邊說道:「他是想傳教啊,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經見過他,叫他見主子,他又不肯跪拜。這怎麼行?別說是他,就是他們國王來了,見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這是臣子應盡之禮嘛,我就想不通他們的心思!——內當家的,說正經的,兒子不能太嬌,家裡文教頭武教頭都有,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要罰跪,不能任性!」他指著錶,「我知道,這物件在他們國也不便宜,我們不能受。明兒繳官,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聽懂大人的話,嘴一撇舉起手中的懷錶便摜了出去,嘟著小嘴說道:「阿瑪不親我,我不要了!」那錶跌在地上,玻璃面兒立時摔得稀碎!

  「你混帳!」傅恆忙不迭撿起來,臉上已勃然變色,「沒調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錶,見仍在卡卡走字兒,才略轉過顏色。福康安哇的一聲放嗓兒大哭起來,外頭丫頭老婆子立時忽地擁進一群。棠兒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兒子拍哄著,「噢——噢——好兒子不哭,不哭——是阿瑪不好——趕明個我再給你個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給一個老媽子,又叮嚀:「後半夜涼,當心著肚子!醒了渴,別一味餵奶,拿冰糖銀耳湯餵餵,天熱,敗敗火——」老婆子答應了,躡著腳抱著福康安出去了。傅恆又好氣又好笑;用剪子裁開幾封信就燈底下看起來。棠兒裝作生氣,躺在床上側身向裡,許久不聽丈夫動靜,一翻身起來噗地吹熄了燈,說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這信有什麼看頭?要看,到外頭書房看去!要有給你說房中祕術巴結你的,可拉住彩卉她們去出出火!」

  「你看你這人,這話叫外頭人聽見了多不好!」傅恆無可奈何地起身脫衣,因嫌熱,將靠紗屜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頭案上,這才偎著棠兒躺下,小聲笑道:「你這人糊塗,孩子有出息,像咱們這人家,將來不又是個福中堂?這個福算什麼,老來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話?再說錶,皇上賜了兩三塊還沒用哩,家裡有,幹嘛還要貪?要真看中了,明兒你去見姐姐,當面把這些錶送上去,再說想要一塊,她能不賞你?名聲兒要緊,公出公入的,又是賞你,那不是體面光鮮——」見棠兒不理,傅恆從後摟緊了她,一邊撫摸,一笑說道:「你怎麼沒聽過『偉大』這個詞兒,咱們中國人講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軀幹偉大,外國人說到政治上去了。你摸摸——我的這個東西東西偉大不偉大——嗯——」棠兒翻轉身,用指頭頂了一下傅恆的頭,狠狠說道:「你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來!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給我弄掉!從後頭來吧,慢著些兒有味兒,一出火你就拔,光圖了你了——別,你怎麼亂插?」傅恆笑道:「你也用手幫點忙,這一回進去就不出來了——」

  一時二人事畢,心滿意足地並肩躺著。棠兒見傅恆頭枕手臂閉目沉思,撫著他結實光滑的前胸,問道:「還不如意?這會子又在想什麼,是皇上想著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個賊妮子了?」

  「沒想娟娟,你一說,倒想起來了。」傅恆抽出一隻手愛撫著她的秀髮,「訥親走了,那麼好的差使,我沒撈到手,心裡不是味兒。」棠兒也拉著他辮梢兒把玩,她知道這是他耿耿於心的一件難受事兒,撒嬌兒似地說,「什麼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馬呢!當個太平宰相比什麼都強!」見傅恆不吱聲,又道:「還說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園子楸樹底下那個墳跟前奠酒,祭誰的呢,嗯,還有——峭峭霧漫峰,紛紛桃花英。唯餘舊溪水,記汝當時影——總不會是我吧?」她忽然從心裡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恆一拳,翻轉身獨自啜泣起來。男人只要愛,女人這一招永遠是靈丹妙藥。傅恆只好打起精神撫慰她,遍體摩挲著,溫語說道:「——今天一整日都跟著皇上,看折子、見人,又去祈年殿進香,又折到獄神廟去見盧焯——皇上一有空就說一枝花,說一定要生擒,他要親審——又說平陰一見,他感慨很多——」

  棠兒心裡剛暖和過來,聽說乾隆眷戀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裡撇著小嘴直想墜淚,卻只好忍著,哼了一聲道:「男人們沒一個不是這樣的,怪不得——」她幾乎脫口說出乾隆曾跟她講「一個女人打倒一廟和尚」的話,忙改口道:「——姐姐窩屈得一身病呢!」傅恆只順著自己思路,繼續說道:「皇上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他要拿那個洪三為的是除霸,一枝花殺了他不也是除霸,這裡頭的本性區分不大;他要開倉賑濟,放災民出境不惜連賊匪都放了,沖虛在災民裡頭捨藥治病;他懲治貪官,捉住便殺,明正典刑,一枝花他們也殺貪官,心術手段也相去不遠。」棠兒聽是這個,「嗤」地一笑說道:「那才不一樣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著千千萬萬蟻民!皇上殺掉了山西巡撫,還有學政,她呢?本事再大,連個府台也沒聽說能殺掉!」

  「皇上是訓誨我,並沒說『一樣』。」傅恆倦上來,打了個呵欠,說道,「強盜行仁政,就會奪得天下。夏桀商紂是『皇上』,行暴政就要發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況咱們是滿洲人,一二百萬人管著幾億漢人,好比小孩子端著一大鍋熱湯,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傅恆說得激動,卻不聽棠兒再吱聲,她已是呼吸均勻、酣睡入夢了,不由得好笑。但他自己又雙目如電,知道走了睏,便索性輕輕挪身下炕,來到外間。外問當值的丫頭是彩卉,見他抱著一疊子信出來,忙迎過來給他倒漱口水,收拾桌子,小聲道:「爺又要批閱公事信了,還不勞乏?」傅恆順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隔著薄衣捏捏乳房,小聲笑道:「不乏。我先把信看完,回幾封短信。一會兒再照顧你——去弄碗銀耳湯來!」彩卉紅了臉,輕輕扳下傅恆那隻不很規矩的手,啐了一口悄悄退了出去。

  這一夜傅恆直到四更天才再睡,先拆看了幾處府縣的報災信,在信上加了批語發回省裡;又見幾個訐告貪污行賄的,還有一份稟報人命官司錯審,輿論紛紛請求重審的,都歸攏在一處寫了節略預備明日上奏。因見還有兩封信說錢度在銅礦濫殺無辜的,批到刑部「派員核查,誣告反坐,情實再奏」。見有兵部請求發下鑄炮銅材的部文,卻又直批錢度,叫他速運銅材到京。末了,傅恆又寫了任命岳鍾麒為川陝總督的票擬,這才擱筆,揉著發痠的腕子,笑著對侍立在旁的彩卉道:

  「來吧——」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6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53 PM 編輯

二十九 繳貢物棠兒朝宮闈 探名士敦氏逢故人


  隔了一日,棠兒便帶著錶進宮上繳皇后,她是三天兩頭進去給太后和皇后請安的人。傅恆如今已是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她自然水漲船高,幾乎沒言聲,左掖門的侍衛、太監便含笑躬身放行。一路進來,遇見所有的人莫不避道行禮,棠兒自是得意。待到隆宗門外,晉見朝謁的官員漸多,門外還站著幾個王爺,三三五五竊竊私議著什麼。棠兒低下了頭從人群中穿過時,她感覺到四周的目光在注視她,心裡卜卜直跳,直到進入養心殿西內巷,才舒了一口氣,鼻尖上已冒出細汗來。

  「是棠兒來了!」皇后見棠兒進來行禮,瞟了一眼自鳴鐘,詫異地問道:「這才辰時,你從不這時候進來的,有什麼要緊事麼?」說著便命賜座。睞妮子現今已是皇后跟前得用的侍選宮人,穿得一身光鮮,見是恩人主婦來了,便忙不迭地搬來繡龍瓷墩,用衣袖拂了又拂,待棠兒坐了,又插燭般拜了下去。棠兒心裡因也酸酸的,又轉悲為喜說道:「你如今身分不同,千萬不要給我行這大禮——和你一樣,我也是娘娘的奴才——你進來不容易,也是你的造化,好生服侍娘娘,你的大造化還在後頭呢!零零碎碎的缺什麼,只管去見我。娘娘事多身弱,不要煩她。」皇后想起她從前淒惶,見此情景也覺酸心,遂道:「她已經改名睞娘,你看她換了妝裹,連說話聲氣都變了!」

  睞娘忙拭淚轉笑,嚶嚶說道:「六奶奶放心,我如今真是夢想不到的心滿意足。娘娘就是觀音菩薩,您薦我來當了捧瓶兒的侍女。這個大恩今世是報不了了,一世接一世的,我總要還這個情!我進宮後,魏家的還說惡話,說麻衣雀沒有佔梅枝兒佔到底的,叫我回去謝罪。我給頂了回去。說娘娘已經大安,你們這話該割舌剜眼!他們意思我早晚還得出宮,我說我出宮也不希罕你那點子『家業』。這麼好的主子,我累死累活侍候心甘情願,主子一百年後歸西成佛,我也要學太皇太后跟前的妙香,隨了主子侍奉蓮駕!」說得慷慨,她眼中已迸出淚花。棠兒道:「魏家的算什麼?老鴰!」「他們狗眼看人低,」睞娘又笑道,「沒想到我能到主子跟前。」棠兒笑著對富察氏道:「娘娘氣色真的一天比一天強了。原來額鬢上還帶點青黯,如今一點也看不出了,體態也胖了點,怎麼一場大病過去,連過去的小病也都沒了?」

  「這個我也不明白。」富察氏掠了一下鬢,果然顯得容光煥發,絮絮叨叨說道:「雍正十二年我還在雍和宮當福晉,賈士芳給我推過造命,說再過九年我有一劫,什麼熒惑星犯太歲,不克而歸,若無貴人相助,即到絕死之地,還說什麼澗橋雖短,獨木難過。後來讓尹繼善帶了我的八字去見靈隱寺的百歲方丈了空,了空說的和前頭說的也差不多,又說唯善事可結善緣,叫我年年放生,月月持齋,日日誦經,果然就冒出個紀昀,扔崩就過了這座獨木橋!皇上又為我大赦天下,我心裡舒展,吃飯就好,可不就好起來了!」

  棠兒見娘娘一陣話說得高興,這才從袖子裡取出那包懷錶,款款向富察氏奏說了原委,把包兒遞給睞娘,又道:「康兒這孽障不懂事,踫壞了一塊錶蒙子,也繳回來,換一塊玻璃,還是好好的。」睞娘接過來解開包兒,只見金燦燦、銀閃閃的亮得晃眼,忙捧到皇后這邊,笑嘻嘻道:「聽奴才的媽說見過這物件,奴才可是頭一回見呢!真真精巧,真真是個愛巴物兒!」

  「往我這裡繳東西,這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皇后看了看就推到一邊,「老六就是軍機大臣,叫他交內務府四值庫就是了。」棠兒見姐姐高興,說道:「他心細,要交內務府,嫌太刺眼,怕有人說『六爺一下子收了那麼多寶,』傳到外頭不定走樣兒成什麼謠言呢!這十三塊錶,我想要一塊他還不肯給呢!想想還是交到姐姐這裡,您想賞人,想留用,都算入了大官中了。」富察氏說得嘴渴,剛一轉臂,睞娘忙進前兩步,將殘茶潑了,從銀瓶裡又傾一杯雙手捧過來,說道:「這是剛沏的,溫涼正好。主子脾胃弱,天又熱,放溫了的茶不好,多少兌了點枸杞和棗汁子,能升胃氣——」她自己先喝一口才捧給皇后,又給棠兒換茶。

  皇后呷一口噙了一刻才嚥,說道:「難為你經心。這麼肯在我跟前用心侍候,往後你就長值在我身邊,和彩雲、墨翠他們一樣的月例。」棠兒忙恭喜道:「這就又升了一步,你可防著旁人紅眼兒!」皇后道:「棠兒既喜歡這東西,自己撿一塊,算我賞你的。睞娘把那塊壞了蒙子的撿出來,四值庫裡專有修錶匠,配塊玻璃你使——彩雲、墨翠她們也都有,不如這個小巧,也算折平了。」喜得棠兒和睞娘福身跪地謝恩。皇后道:「我從不稀罕這些,皇上也不稀罕,其實都是鍍金、鍍銀,裡頭是鐵嘛!稱起來能值多少?只是作工精良,萬歲爺也是首肯的。他說我們中國地大物博,萬物皆備,什麼也指望不到洋人。洋貨裡除了鐘錶,沒一樣可取的。我說還有金雞納霜呢!萬歲爺就大聲笑了。」她是極少風趣的人,輕易不苟言笑,今兒精神特好,實在罕見。見她喜歡,棠兒、睞娘也都放膽一笑,紗屜子內外的當值宮女也都微笑。正高興間,貴妃那拉氏踩著「花盆底」,擺著腰進來,一邊向皇后蹲身行禮,起身笑道:「娘娘今兒歡喜!身子看去是越瞧越好了!」

  「給貴主兒請安!」棠兒見她進來,已經站起身,又行禮道:「貴主兒好氣色,看去又年輕十歲,插上這朵花,鮮靈靈的,跟仇十洲畫的那個什麼畫兒一樣呢!」話沒說完,見乾隆輕搖竹扇款步而入,便閉住了口。內外太監宮女、那拉氏見他進來都已跪下。棠兒便也跟著跪了,只有皇后款款站起身來。

  乾隆不經意地環視眾人一眼,和棠兒目光一觸即避開了。隨隨便便坐下去笑道:「說得高高興興的,見朕來又都不言聲了——這是誰送來的?」他指著那包懷錶問道。皇后將棠兒的話轉述了,又笑道:「我賞了棠兒一塊,還有睞娘。那拉氏既來了,自然也要賞一塊。」那拉氏卻不願和棠兒、睞娘一例,笑道:「主子忘了,上回在慈寧宮,老佛爺賞了一大一小兩塊呢!」乾隆道:「老佛爺是老佛爺,娘娘是娘娘。皇后已經說話,還能收回麼!」那拉氏臉一紅,說道:「是奴婢想左了。」便忙接錶謝恩。

  「你們都起來吧。」乾隆顯得很輕鬆,用扇子輕揮一下,說道:「皇后身子是越看越見好。朕準備去承德,特地來問問,你想去不想。想去呢,三五天擇日就走,得叫秦媚媚他們準備一下行裝。」說著便啜茶。皇后說道:「不知怎的,今年我想走走。也想請皇上的恩典,能遲幾日不能?六月十九是觀音聖誕,您知道我許過大願,要救一條人命,放三千生靈,廣濟寺已經預備下了,救命的事還沒請旨,也不知道該救誰,也請皇上拿主意幫我。這事辦完,心無掛礙去承德,因為我還準備了點體己,想在承德避暑山莊裡修個喇嘛廟,開光破土,我不去顯得不虔誠。」

  乾隆聽到「不知道該救誰」已是笑不可遏,此時更大笑,說道:「你和太后老佛爺一定商量好了的!那拉氏,方才太后那裡是不是這一說?明天殺盧焯,你好救他麼?」幾個女人早就知道這個案子,皇后和棠兒還見過盧焯,聽乾隆一說,都從心底打了個顫。皇后默然良久,說道:「我沒想過救盧焯,那是關乎國家景運的大事,女人不能過問。我想著今年秋決的犯人,必有一等無奈犯罪的可憐沒造化的,或者為親人報仇犯罪的,我來講情,皇上免勾,就是我救了他。」乾隆聽著心裡感動得一沉,說道:「這兩種人其實無可殺之心,但只國法無情。朕從來勾決他們下筆時極為躊躇。你這是仁慈之心嘛,朕當然要成全。不過,朕還是把一個盧焯交給你救。」說話間他已想好,立刻給富察氏一個順水人情,「盧焯犯了死罪,也有可恕之情,你來救他。明日午初他上法場你上乾清宮,當眾說!」

  「上乾清宮?」皇后吃了一驚,繼而又有些興奮,目光流動一下又黯淡下來,搖頭道:「——我不敢——那不和戲本兒裡唱的,鼓兒詞裡說的一樣了——您是聖君,他又該殺,我說什麼好呢——」乾隆笑道:「朕來教你,他們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進殿他們都得老實跪下,怕他們什麼?聖君也得賢后來配!你就說——盧焯能治水,能造堰,別人做不來,治水能防水患,修堰又可灌田。黃河漕運幾年一折騰,自有史以來平均四年天下一旱,救盧焯不單為盧焯,為救受水旱之苦的人家,看他誰駁得了?」皇后心裡激動,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說道:「妾自然遵旨。可這畢竟帶著干政味道,尤不願天下人說皇上聽婦人之言輕赦罪人。這麼著,索性跟太后說了,她老人家下懿旨刀下留人,我再去乾清宮說情,而且言明下不為例,皇上算是盡了孝道。這麼著似乎更好。」

  乾隆笑道:「就依你!——既然有這心願,就推到六月二十之後再成行。這次咱們一道兒奉著母后去秋獮。七月、八月,過了九月再回來。」又對棠兒道:「訥親走了,傅恆要留北京,你就沒這便宜了。」棠兒不知怎的,心裡泛上一股醋味,說道:「奴婢聽男人說了,往後年年要去承德秋獮。奴婢是不會想事兒的人,暢春園西邊好大好大一片御苑,裡邊放養的獐、鹿、麋、虎、豹、狼、熊很多,何必到木蘭承德那些地方?說避暑吧,園子裡也不算熱,皇家宮苑還熱著了?又何必跑遠路,受那馬轎勞頓的?」

  乾隆斂住了笑容,緩緩起身踱步,說道:「你說的也不錯,今兒朕就接了一個本子,是都察院監察御史叢洞寫的,和你說的一樣,還給朕扣了一條『狩獵娛樂』,說的是「侍從」,其實是諫朕,又怕傅恆等留京大臣『怠情』,朕已下旨,說他是婦人之見,目光短淺,已經駁下去了。」棠兒和那拉氏都聽得發怔,秋後狩獵,不為了玩兒為什麼?棠兒見乾隆並無不快之色,陪笑道:「傅恆也常說『婦人之見』。我本就是婦人,也不算什麼大錯兒。但天下有這婦人之見的男人也多的是,總得說個道理兒才是呀!這麼說那叢洞又觸了楣頭了。」乾隆笑道:「他是言官,朕怎麼能因言懲處?駁他,也正為讓臣工天下都知道這秋獮的道理。」他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咱們大清自順治爺開國,已近百年。太平日子久了,八旗旗務都荒了,將怕帶兵,兵怕炮響,都成了老爺兵!金川戰事失利,和士卒不勇也有干係。滿洲人入關不足十三萬兵,打得李自成一百萬鐵騎丟盔卸甲;聖祖爺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幾年就平了。到先帝和朕手裡,一個改土歸流,一個大小金川,損我上將四五人!所以秋獮不過是借田獵講武,調來各處軍隊練練把式。不要弄到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三軍戰陣不成行伍,出了亂子臨上轎現纏腳,那就遲了。三代以下聖君,沒一個不講究田獵的。你們不讀史,怎麼知道這一層?皇后就從來不說這個話。還有一宗,到關外秋獮,蒙古各王爺自然也來朝覲,借此大家見見面,中央與各藩恩情聯絡,也就不生疏了。所以年年要秋狩。你們女人也懂得,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就是你方才講的,如果玩兒,朕就在宮裡,難道玩不出新鮮花樣兒麼?」棠兒乍然間想起,和乾隆作愛時乾隆也說過「新鮮花樣兒」的話,不由騰地紅了臉,想啐,沒敢。

  ※※※

  第二日是行刑日,盧焯獨自飽吃一餐辭世酒席,便由刑部的牛車綁押到西菜市口。時方天熱,盛夏伏天極少殺人的,盧焯又是有名的封疆大吏,立時轟動了北京城,四面八方的人流擁來,不到辰時就把法場圍了個密不透風。因為恩赦盧焯的機密沒有洩露,監斬官劉統勛辦得十分認真,親自安排順天府衙役維持法場,指定收屍家屬位置,又怕進京保盧焯的福建人鬧事,對黃天霸一干人又祕密佈置監視。因盧焯在官場裡的朋友故交不少,又專用蘆席搭了棚子,由人隨意設酒祭奠——忙得腳不沾地。

  一時報說「盧焯押到」,氣氛立時緊張起來。劉統勛在棚裡正和幾個部郎寒暄,話沒說圓便趕出來。只見幾十個衙役手拉手給刑車開道,擠得前仰後合,便命隨從戈什哈:「給我用鞭子虛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盧焯帶到刑樁跟前。嘈雜不安的人群立時停止了騷動。在場中零零星星的咳嗽聲裡,劉統勛架著步子走到盧焯跟前,對閉目不語的盧焯一揖,說道:

  「盧公,是我來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沒有綁疼吧?」

  「沒有。」

  「這是旨意,我沒有辦法。」

  「我明白,明白。」

  「還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

  劉統勛又一揖,說道:「時辰還早,席棚裡還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請先過去一敘。待會兒統勛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給他鬆綁!——要不要攙扶?」見盧焯搖頭,便擺手命人押送盧焯進棚。自己大步登上監斬台,環視一眼又開始騷動的人群,將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聲,喝道:「現在宣布聖旨和盧焯案由。在法場犯規者,一律由順天府當場擒拿!」在一片寂靜中,劉統勛展旨高聲朗誦: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誠,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盧焯者,心地卑污,貪墨舞法,受賄累萬,敲剝民財以飽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誠不能感恪眾人耳,易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天下周知,而盧焯不知殷鑒,愍不畏死,悍然自觸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綱?旨下之日,即著將盧焯人犯一名綁赴刑場,立決正法,由劉統勛監視行刑。欽此!

  接著又讀案由。此時萬頭攢動,一片擾攘議論,嗡嗡之聲,嘖嘖驚嘆之聲響成一片。劉統勛勉強讀完,便下監斬台,卻見敦敏、敦誠二人擠得髮辮都濕淋淋的進來,遂笑道:「你們幾時回京來的?殺盧焯有什麼看頭,這麼熱天兒,還不如去尋那個什麼芹的會你們的詩。」

  「盧焯一向是紅極了的官兒,我們也相識的,落到這一步,當得來瞧瞧。你是個把殺人當作家常飯的人,虧你還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輪上了,你也笑?」敦誠和劉統勛很熟,連說帶笑道,「——還叫你說對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們剛從山海關回來。」劉統勛一邊走一邊道:「時辰也就到了,給盧焯遞杯酒去——」話沒說完,便聽炮響,一個戈什哈追來稟道:「時辰到了,請大人下令!」劉統勛說了句:「稍候,到三刻不遲——你們那本子《紅樓夢》我看著打瞌睡兒,坊裡買的《濟公傳》還有點意思。皇上正要紀昀收集圖書,你們瞧好了,還不如先給紀昀送去看看。你們誇說《紅樓夢》裡的詞寫得好,我瞧著像風花雪月的,也不見出奇。」說得敦氏兄弟都咧著嘴兒笑,因見走近棚邊,才都斂住了。

  三個人還沒進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湧動起來,守監斬台的黃天霸小跑追上來,激動得話音顫抖,急急說道:「延清老大人!內廷蔡公公來了——」便見一個太監滿臉油汗,高聲喊:「太后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劉統勛刀下留人!」法場周圍看熱鬧的人,這時聚集了將近萬人,自大清開國以來,此地殺人無數,也時有臨刑時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后、娘娘懿旨下令的,還是聞所未聞,連棚裡正吃敬酒的當事人盧焯也驚呆在地,手中的杯「噹」地落在地上。

  人們突然像喝醉了酒,個個興奮得紅光滿面,彷彿怕劉統勛沒有聽見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萬歲,萬萬歲!」有的叫:「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有的說:「阿彌陀佛!」有的暗念「南無觀音菩薩。」——如鼎沸之水響成一片混沌。人們有的雙手合十,有的雙膝跪地,扯著嗓門高聲誦聖。劉統勛也變得暈暈乎乎的。向太監請了慈安,才清醒過來,說道:「公公請回步,上覆太后老佛爺,主子娘娘,統勛謹遵懿旨!統勛就地待命,聽候朝廷後命!」又命人通知盧焯,自己便不再進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樹下鵠立待命。敦敏、敦誠兩個都是極愛熱鬧不安分的人,裡裡外外擠著看,一會兒看紫禁城方向,一會兒又看劉統勛,聽說盧焯暈倒,又擠進焦熱的棚裡——此時棚裡的官員也愈來愈多,擠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兒混成一片,見此時東大街已清出個人胡同,連九門提督衙門都出空了,由御林軍親自維持秩序。突然又一陣嘩噪,東邊一隊快馬遠遠飛馳過來,傅恆在養心殿的太監護從下,一直來到監斬台前,傅恆從容下馬,南面而立,徐徐說道:「有旨,劉統勛跪聽!」

  「奴才劉統勛!」劉統勛快步晃著微微羅圈的腿過來,疾速打馬蹄袖跪下,「——恭聆聖諭!」傅恆含笑看他一眼,說道:「皇上說——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后懿旨,臨乾清宮面聖請旨:盧焯罪過雖為國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時,多為營運水利,治水造堰尚屬有用之材。皇后願親保盧焯免刑,冀其將來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於黎元眾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后聖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盧焯死刑,發回大理寺囚禁,以待後命。惟國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輕破。謹告臣工百姓,著永不為例。其盧焯本人亦當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負朕法外特施之恩!欽此!」劉統勛立即叩頭嵩呼:「萬歲,萬萬歲!——奴才當即遵旨照行!」此時,盧家來收屍的家屬早已燃起萬響鞭炮。爆竹聲裡又將帶來的紙人紙馬靈幡輓幔一火焚之,越發顯得熱鬧不堪。劉統勛知道還有訓誡盧焯的話,便帶人擁了傅恆進棚。棚裡的官員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面垂手侍立,看著他們進去了。

  盧焯的一場欽命官司烈焰騰騰地打了一年有餘,驚濤駭浪幾翻幾覆,最後是這麼個落局。敦敏、敦誠似乎意外,又不覺得很意外。人散上馬,兄弟二人繼續出京,馬上還在議論說笑。敦誠眼尖,用鞭子指著西直門口說道:「二哥,那個婦人,背影兒怎麼瞧像是原先張屠戶家的玉兒,勒敏一直尋她呢!」敦誠看了看,果然像。於是二人一齊加鞭,頃刻間便趕到西直門下馬,見那女人背上還背著個打瞌睡兒的孩子,敦誠便大著膽子喊了聲:「玉兒!」

  「是敦家二位爺!」玉兒正張望什麼,回頭見是敦敏、敦誠,躲避著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也來瞧熱鬧的麼?」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頭,吁了一口氣,才問:

  「這是你的兒子?他姓什麼?」

  「也姓張——叫寶兒。」

  「你爹呢?」

  「去年就歿了——」

  「你男人什麼營生?」敦誠問道:「日子還過得?」

  「種地的——」玉兒不知怎的紅了眼圈,腳尖兒踮著地,也不看二人,「他人還是實誠的,守著十幾畝地,也還將就過。就是婆子脾氣不好——這都是命——」

  三個人一時語塞,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敦敏又問道:「你們遷哪裡去了,上回在雪芹那兒還說起你的豬肝,勒敏回來也問,我們都不知道。」玉兒臉色白得沒一點血色,低下頭去,不情願地說道:「我們搬到了張家灣,輕易不進城的——這是來抓藥,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誠說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讀書讀出毛病了——說這些也沒用了,告訴你,勒敏現在遭了官司!」玉兒一下子抬起頭來,她額上眼角已有了魚鱗細紋,一剎間,還依稀能見昔日綽約風采,問道:「他——官司要緊麼?如今在哪裡?」敦敏嗔道:「你咋乎嚇她麼?——不要緊,他在雲南錢度那裡,過些時就回京了。他的官司準贏,你放心!」

  「瞧這光景你也艱難。」敦誠看了看她補得整整齊齊的大襟褂子,嘆息一聲,「這點銀子給孩子買點吃的吧!著實有難處,叫你男人進城到我府裡去,好歹我們大家相處一場。我們心裡一直把你當大、大——姐看呢!」說著掏出三兩一塊銀子塞到她手裡,便見遠處一個瘦高漢子肩上搭著褡子,手裡提著藥包兒走過來,二人不想和這個姓張的周旋,便上馬一逕出城。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曈,今日這裡很是熱鬧。不但有畸笏叟、脂硯齋、何是之和劉嘯林也在,敦敏、敦誠在門口下馬,一進四合院便聽劉嘯林在大聲說故事。芳卿在廚下煙燻火燎地炒菜,見小兒子趴在東廂窗戶上,便喊道:「東籬!你哥哥在裡頭念書,你到大榆樹底下玩去——別磕著腦門子了!」一展眼見了他們,忙拍著圍裙出來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爺、三爺來了!——你們裡頭坐,我給你們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聞越香。」敦誠道:「上回看詩,詩也寫得好極了,跟著曹雪芹的人嘛!」說著,曹雪芹已迎出來。他經敦敏、敦誠說合,重入宗學當教習。原來一干和他過不去的長吏教習,已紛紛調往外任當官發財,人事處得好,又有額定月例進項,傅恆府、怡親王府、莊親王府也常有小小照應。搬到敦家送的院子裡,住房也好了許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誠見他剃了的頭刮得趣青,穿著月白市布袍子,半舊千層底鞋子,更顯得淵渟嶽峙神采照人,不禁喝采:「把鬍子也刮掉,再瘦點,白點,可以與潘岳比美了!」說著進來,一群人一哄而起,一邊說笑著就灌罰酒。敦誠躲著酒,說道:「劉老先生接著說你的故事,我們都是空肚子,得墊墊菜——我們畢竟認罰還不成?」

  「我在跟他們講林四娘。你們來遲,只好將前頭的再略述一下。」劉嘯林盤膝坐在炕上窗戶邊,一手把杯,一手支著窗台,緩緩說道:「說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陳綠崖任青州道台。當時戰亂剛過,衙署荒蕪,野藤黃蒿滿院。一日獨坐獨酌至昏夜,忽然來一艷麗宮裝女子,蠻髻朱衣,繡臂鳳翹,腰佩雙劍。陳以為她是劍俠,一揖請坐,那女子自己紹介,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恆王宮嬪,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於宮中,這個道台衙門就是原址。不數年國破,王宮夷為瓦礫。夜台寂寞,風淒月涼,慕陳公風雅特來相陪。綠崖細查她並無惡意,且又談詞不俗,就席間說些風話,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於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離別之色,說:『妾與君塵緣已盡,這就要去終南山,特來一別,這卷詩是我們倡和之作,留給你作個心念。』說完奄然而滅。」敦誠見他吃酒,以為好聽的還在後頭,半日不聽他接著講,遂問道:「難道沒了?」劉嘯林笑道:「林四娘已經『奄然而滅』,哪裡還有故事?」

  眾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實,也說:「這是尋常鬼狐故事。一點也不出奇。我們家一個包衣奴才在杭州販瓷器發了財,帶幾百兩銀子進京營運,住在紅果園,也是遇見個女子昏夜來就,晚來早去的。這包衣膽大好色,終日酒筵贈銀買衣地趁她。有一日女子來說,『咱們緣分已盡了。我是這地塊的狐仙,如今舉家要遷走了——』兩人哭了一場,那狐仙也就在蒿萊中隱沒了——那包衣銀子也沒了,人也沒了,來求我們老太爺。老太爺賞了他兩個元寶,他去錢號兌制錢,不防進門就和那女人撞了個滿懷,她也是來兌錢的!」眾人聽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說道:「敏爺悶葫蘆兒,偏能搗鬼!別是陳綠崖也沒錢了吧?」

  「褻瀆褻瀆!」劉嘯林在哄笑中連連擺手。「我還沒說盡呢!我給你們背一首林四娘的詩你們聽聽!」眾人聽他這一說,立刻肅靜下來,聽他詠道:

  靜鎖深官憶往年,樓台蕭鼓遍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後,黑海心悲只學禪。

  細讀蓮花千百偈,閒看貝葉兩三篇。

  梨園高唱昇平曲,君試聽之亦惘然。

  這一來大家誰也笑不出來了,脂硯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專會敗興,好好兒的,又來一首鬼氣幢幢的喪門詩——下回不敢再約你了!」

  「曹雪芹見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換盤兒笑道:「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硯齋也是的,怎麼說敗了興?我還要把這故事兒寫到書裡去呢!當年繁華今夕索漠,四娘說錯了麼?」敦誠將今日法場特赦盧焯的事繪形繪色說了,又道:「你沒見那人們,都和瘋了、醉了似的,就地兒在那裡奔走相告。如今我們不但有個好皇上,還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點奇怪,娘娘索居深宮不問政務,怎就忽拉巴兒想起了救盧焯!」

  「深宮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麼知道?」脂硯齋拈鬚,邀大家踫杯,說道:「說如今天下鼎盛繁華是不假。我從南京過來,繼善公帶我看他修的金陵書院,那真叫巍峨壯觀,嵩陽、岳麓這些書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說『繼善公真是功德無量』,繼善只笑,又帶我去看給乾隆爺修的行宮——那有一頃多地,走了兩個時辰還沒看完一半。那銀子真和泥沙一樣了,繼善說:『如今真是有錢了,不但官府有錢,民間也有錢。我不從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麼折騰都不怕!』他說的也真是,北方瞧著還窮,江南是真富,幾個大寺院進香的人擠成堆,布施稍慢一點,錢都塞不進功德箱!和尚們也是紫衣緞鞋,大剌剌的不肯理人,我想出個對聯挖苦他們兩句,竟想不出來!」

  「這麼說——問和尚因何這麼大樣,仰臉不睬人?答居士只為錢箱飽撐,坐地能化緣!——可成?」雪芹斟著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覺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之世。我們這一代人是趕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極難繼,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興得起來。文景治後便是王莽之亂,貞觀開元之後又是天寶之亂——我倒寧可這極盛之世遲一點,或許將來人少一點悲淒呢!再說,那些帝王雄圖,將相功業,都在那裡營營奔競,有幾個留心街巷暗陬的嚶嚶泣聲,譬如現在正伏暑天,綠蔭遮天,芳草鋪地,離落葉凋零還有幾日?盧焯救下來了,阿桂、勒敏還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誰輸贏,總有敗落倒運的。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啊!」

  他一番話說得大家心底凜然,都把酒默思。敦誠因將遇見玉兒的事說了,又道:「人事、世事無常,雪芹見識不差。玉兒和勒敏的事就難說清個道理。勒敏哪點配不上玉兒?那個糟老頭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個兒天塌下,今兒還吃對蝦!雪芹兄還是快快寫好《紅樓夢》是正經。傅六爺如今是顧不上讀書了,也還惦記著這事。前日又說紀昀要修《四庫全書》,也要物色人才,問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說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寬裕一點,正好寫書,叫他弄故紙堆兒麼?」當下眾人又說又笑,直到天色黑下來,才各自辭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7 PM

三十 筵欽差接風黃鶴樓 慢公務反目總督署


  訥親六月十九受命出京,親赴前線,經略大小金川戰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諭,已向金川張廣泗本部發旨,慶復和張廣泗已被削去所有職爵,即著鎖拿進京交部議罪。再隔兩日,又飛遞廷諭,據兵部核實,慶復攻上下瞻對縱班滾入金川,本人已經認承。金川之戰失機敗績,彼又倡言議和,為張廣泗部將具結指證,本人奏狀供實,以貽誤軍機論斬。因他是勛貴子弟且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顯戮,即著勒令自盡」。訥親一邊催道趲行,一邊心裡不免狐疑:張廣泗——張廣泗呢?怎麼沒有他的處分?但他素來寡言罕語內向深沉,天性裡帶著的嚴威不可近褻,盡自心裡犯嘀咕,身邊扈從如雲、怒馬如龍,無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規劃是從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當,但乾隆的臨行一夕談,使他改變初衷從湖廣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麼,一靠士氣,二靠謀略,三靠糧秣,要和尹繼善先見見面。他現在富足,朝廷不想動戶部的錢糧,軍需由他支應,不見見不好。朕已下旨著尹繼善去武昌接你,你們在黃鶴樓談談,然後去四川,你心裡就有底了。」但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陽府訥親便下令隨從的三百人馬全部輕裝,快速趕赴武昌,連馬都重新換過。以他軍機大臣兼著大將軍身分,這些都是細事,咨嗟即辦。信陽到武昌快馬半日路程,前頭滾單飛馬流星地往返相報,後邊又是一溜輕騎,待過長江登舟張篷之時,才剛過午時三刻。

  訥親一路鞍馬勞頓,一氣不歇從北京趕到這裡。隨著船工悠揚一聲號子,官艦離岸,心緒才安定下來。此時碧空澄澈纖埃不染,浩浩蕩蕩的揚子江在這裡與漢水匯合。更見水闊天寬,萬頃波濤拍岸東去,一群群的沙鷗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龜蛇二山在水色嵐氣中蔚蔚隱現,上流下流浩渺天水之際,或似蟻,或如葉,零零星星的漁船、渡舟隨波逐流蕩動游移。江岸上那座高矗入雲的黃鶴樓也彷彿隨著座艦仄傾搖旋。面對這遼闊江天,訥親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滌淨盡,不由吁了一口氣。身邊的師爺柯模祖忽然用手指著對岸碼頭,說道:「東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們來接您了!」

  「唔。」訥親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也看見了,正中那個就是,左側那個是湖廣巡撫哈攀龍——好像還有李侍堯,錢度——」

  他一一分辨著,大艦已離岸愈來愈近。只見尹繼善吩咐了句什麼,鼓樂聲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齊奏《得勝令》,裂石透雲價響起,鞭炮聲密得不分個兒。待到梢公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官艦靠岸,下錨,搭板橋,訥親正冠彈衣徐徐下岸,又猛聽三聲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動。尹繼善為首,率領幾十名官員一齊跪下,樂聲、爆竹聲才停下來。尹繼善和哈攀龍齊聲報名迎接:「臣,尹繼善、哈攀龍等謹率湖廣官員恭請聖安!」

  「聖躬安!」

  訥親南面而立,仰臉答道。旋又換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個,說道:「元長公、攀龍兄別來無恙!元長遠道從南京趕來,不容易!」尹繼善和哈攀龍也忙笑著寒暄,執手說話。哈攀龍沒有受命支應金川差使,只是盡東道主之誼,見官員們已經請過安,便道:「訥相一路風塵辛苦!兄弟在湖北接過幾次欽差了,從沒見過走得這麼快的天使。請——這邊備有水酒,請訥相賞光。」訥親瞥一眼高聳雲天的黃鶴樓,笑道:「兄弟心裡急。繞道湖廣,特為和二位商議籌糧籌餉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鬧什麼虛文呢?我素來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說在黃鶴樓,我們何妨登樓望江小酌?就在席間說正經差使,也很好。」

  哈攀龍原擬訥親在此至少要耽擱三天,聽他話意,下船就上樓,立刻商量軍務,似乎想商量完拔腳便走的模樣,不禁一怔:黃鶴樓那邊遊人如蟻,事前一點預備沒有,怎麼關防?趕走游人,再打掃,再安席,折騰到什麼時候?——心裡埋怨訥親沒成算,但他是剛剛升任的巡撫,升任又頗得訥親從中幫助,如何敢駁回?見尹繼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黃鶴樓,快辦!」登時便亂紛紛的,官員們退到遠處搧扇子說閒話,戈什哈又搬來幾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樹下,擺桌子、上茶忙個不停。好容易三個人才落座了。訥親說道:「聖上見元長折子,說你在玄武湖邊修了好大一座書院,進上去的圖我也見了,真是巍峨壯觀。南京人文之地,從此更增顏色了。」

  「訥相誇獎了!」尹繼善永遠是一副從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模樣,身子向後微微一仰,說道:「原來也有個書院,太破爛了,明倫堂都坍了半邊。這些地方,主子將來南巡時一定要看的,原來那模樣也有礙觀瞻,所以就翻修了。」訥親也仰了一下身子,說道:「聽說莫愁湖那邊修了行宮,更是華麗,恐怕要花不少銀子吧?」尹繼善聽他話意,誇自己富,自是想多要軍費,不禁破顏一笑,說道:「那行宮原是康熙爺南巡時修的,萬歲爺有旨意,南巡不住臣工家裡。這一次也是翻修。主子是萬乘之君,自然有規制,這是禮部來人劃定的——至於錢,再多也是官中的,那邊還有個錢度,他知道我的底細。」

  訥親聽了點頭,正要說話,一個戈什哈飛奔過來,卻是哈攀龍衙門的,稟說:「有廷諭,是遞給訥相爺的,送到了咱們衙門,叫立刻呈給相爺。」說著雙手捧上。訥親接過,覺得沉甸甸的,小心撕開封口,抽出來看時,是張廣泗的奏折。又看後邊,卻有乾隆的朱批,便忙站起身來細看。先瀏覽張廣泗的奏折,是詳述與莎羅奔簽和約的前後經過。「自悔不該聽慶復亂命,有誤軍國,貽辱朝廷,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廣泗惟當伏法自盡以謝天下。」但他畢竟沒自盡,還在佈置軍事,「歸營整訓,靜待訥親至營,交割事畢,勉盡餘心,必伏劍自刎——」不知出自哪位師爺的手筆,寫得字字血、聲聲淚十分感人。乾隆的朱批附在後面,上面寫道:

  覽奏曷勝感慨。如此,則張廣泗知過知悔矣!汝本朕得用大將,慶復胡為,當早奏朕知,今日陳言,夫復何及!朕今將汝性命身家交與訥親,彼至軍中由彼斟酌汝之生死。看汝尚敢剛愎傲上否?訥親亦當體諒朕意,當留當誅,惟在爾一念,總之朕要平定金川為第一宗旨。此役再不能勝,君國之羞,臣子之恥大矣,惟當如慶復,置之軍法耳。欽此!

  「原來張廣泗是這樣處置。」訥親一陣躊躇,心裡暗嘆一聲,默默將奏折送回信封中,又坐了回去。哈攀龍一直在怔怔地看著訥親,見尹繼善剔指甲不言不動,便也學這份沉著,看了看黃鶴樓,說道:「那邊預備好了。請二位大人移步。」尹繼善便起身,看看懷錶,笑道:「已經未時出頭了。我曉得這些官,知道這裡有筵,早飯都未必好生吃。他們這會子正饑腸轆轆,比我們還急呢!」說著便笑。

  哈攀龍和訥親也都笑。訥親便起身,說道:「叫錢度也到我們桌上。元長,我不是打擂台來的,你給足了糧餉,我就能打贏這一仗。要怠慢了,我可是要行軍法呢!」尹繼善笑道:「卑職曉得——請!」

  於是眾人隨這幾位大員逶迤過來,沿著收拾得纖塵皆無的石階拾級登樓。那錢度早已奉命隨了上來。按官場的規矩,上官貴人在第一桌,大官在首席。訥親他們自然而然在最頂一層。尹繼善緊隨訥親,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木級一層層上著,笑道:「老哈,這樓也該維修一下了,約有一百年沒換樓梯板了吧?你那外頭幾塊唐碑,也該建個碑廊,李白、崔穎的詩碑也露天,像個叫花子似的。這是湖北的臉。該花的地方不能省。」哈攀龍是武官出身,毫不費力地跟在後頭,說道:「已經把錢撥過來了。不知怎麼還不動工,回頭再催催,我把學政叫去說了,由他來管這事。我還加了兩條,一是在上頭修個佛龕,把觀音供起來,保佑這樓別再遭雷擊,二是下頭修個趙子龍廟——沒有當年趙雲保駕,後人哪會想到修這個黃鶴樓?」話未說完,走在頭裡的尹繼善已笑得差點摔倒,錢度在後邊也捧腹大笑,連一臉肅容的訥親也忍俊不禁。尹繼善笑道:「賢大令果然風雅。」

  「風雅不敢當,我是附庸風雅。」哈攀龍道,「有人說附庸不好。我說誰不附庸?總比附庸市儈強吧?」

  這話又庶幾近道,幾個人又覺姓哈的率性天真,又不好意思笑了。此時已經登至極頂。訥親還是頭一次上這樓,只見約五楹空間,一律紅松鑲板鋪地,隔柵雕柱用的是橡木,雕著蟲魚花鳥雲樹仙人,還有各色道家人物故事,鏤得玲瓏剔透。只是年歲久了,丹漆蒙塵、雕花剝落。由於被無數遊人撫摸,光滑得像塗過一層琥珀。訥親站在欄邊向外眺望了一會,回身說道:「黃鶴樓,我是久仰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極目遠眺,揚子江一瀉東去,撩人思緒,憶古追來之心油然而生!這下頭是黃鶴磯吧。不知有沒有當初建樓的碑碣?為什麼建這座樓,你這個湖廣巡撫知不知道——告訴下邊,叫他們開席罷,我們也吃!」

  「欽差大人命開宴!」

  樓梯口守著的戈什哈立刻傳令下去。這邊不用安席,訥親上席,尹繼善和哈攀龍左右相陪,錢度便取過酒壺一一斟上。哈攀龍笑著敬酒,說道:「方才出乖了。我是武將出身,都能體諒我。附庸風雅既不好,不附庸就是了。」眾人才知道他並不真的明白,不禁又是一笑。哈攀龍道:「顧名思義,這樓下黃鶴磯,早先必是黃鶴窩兒,仙人們都講究得道騎鶴升天,見棲息得多了,就在這裡建個樓也未可知。『昔人已乘黃鶴去』,這個『昔人』,敢情就是仙家!」「想當然就是了。」尹繼善笑著勸酒,又道:「上回南闈,一個秀才在卷上注明自己形貌,說『微鬚』。後來驗身,巡查廳一位學究說『微者,無也。注的是沒有鬍子,這人留著小鬍子,人狀不符。』要趕他出場。秀才不服,扯到至公堂據理相爭。』『我說這裡的「微」是「小」的意思,沒有錯兒,老先生還嘵嘵和我爭。我說你總讀過四書吧,「孔子微服過宋」,這「微服」是脫得精光,赤條條的麼,那是個好模樣兒麼?』」幾句話說得大家又復哄堂大笑。

  酒過三巡,訥親便推杯不飲,說道:「錢度也在這裡,議議籌餉的事吧。皇上臨行再三囑託,一個雲南改土歸流之戰、一個上下瞻對之戰,再一個大小金川之役。從雍正季年到現在打了十幾年。先前是李衛、范時捷,現在是元長公、范時捷,還要加上個錢度,真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既要江南生業,又要支應軍需,銀子化得淌海水似的,你們不容易!皇上說,江南已經蠲免一次錢糧,明年還要再蠲免,這就沒了賦捐收項,你們手頭必定更緊。因此,金川這一仗打完,還要格外施恩,江南出力多,也不可過於鞭打快牛。」先給尹繼善吃了這丸定心丸,訥親又道:「但這次兄弟出兵,實在是非同尋常,皇上說我是朝廷第一宣力大臣,那是當之有愧。然而以輔相身分帶兵的,開國也就這麼頭一回。朝廷在莎羅奔面前丟盡顏面,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這個差使傅老六也是巴望了許久。我向皇上造膝密陳,傅恆才力不弱,資望尚淺,經略七省軍馬,一時恐怕難以服眾。我是以身家性命立軍令狀來的,所以還望諸位成全。」

  哈攀龍無事心寬,一直微笑著旁聽,說道:「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也真算能幹。金川之戰說到底是一省一地的事,慶復大學士都拿不下來。據我看,慶復其實一直沒有掌到軍權,在張廣泗跟前像姨太太似的,似是而非地指揮軍事。老師,您一定請旨讓那個張廣泗走得遠遠的。那群人跟他多年,使慣了的部下,你留著他,就指揮不動。」訥親咬著下唇笑道:「他的性命捏在我手裡。當然我是正房,他來當姨娘。」

  兩個人正經話裡夾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言語,看似無所謂,卻極大傷害了尹繼善的自尊心。尹繼善就是姨太太生的,不但自己在家裡低人一等,也眼見母親在父親和大娘面前站班、端茶、遞巾、點煙,低眉順眼地苦熬。雖然雍正察覺,晉封母親為誥命,轉到南京任上,終因積辱鬱結成病,只享了三天「福」,便大笑瘋癲而亡。這是他一輩子的隱痛隱恨,火印一般烙在心上。這種話,讓他聽來句句都像刀子剜心,連吃兩杯酒也壓不住悲憤,眼中已汪了淚水,忙掩飾著站起身來,踱到欄邊眺望江景。移時,尹繼善方無聲透出一口氣,也不看訥親眾人,說道:「想我尹繼善,身為滿洲貴冑,不由祖父功業,年不弱冠身登龍門,二十二歲下兩廣、手刃貪官、平息暴亂,受知於先帝和皇上,不足而立之年即任封疆大吏——從來沒有辦砸過差使!」他的聲音喑啞,突然變得異常柔和:「大人,自接旨日起,我就是您的屬下。辦差不力,自然有軍法處置。您有什麼章程,怎麼供應糧秣,敬請吩咐。」在座的錢度卻深知底蘊,暗暗嗟嘆,也佩服尹繼善涵養,不言聲打火抽旱煙。

  「雖然慶復無能誤國,但我軍畢竟沒有傷元氣。」訥親說道,「除了傷兵,現有兩萬九千餘人,在前線對大小金川呈包圍態勢。三萬兵,兩萬役伕,加上輸糧道上守護人等,約有六萬,每天需米麵六百石,每石三兩計,是一千八百兩,一年是五十五萬兩。這是本銀,加上腳銀,你攏共給我支出二百萬兩。要是一年我不能勝,再追加半年,仍不能勝、恐怕也用不到你的銀子了。但若支應不出,元長,我話說在前面,勝了是我的功勞,敗了你獨任其咎!」

  「成!——中堂是指南路軍,還是全軍?」

  「南路軍和中路軍。北路軍由四川省供應。」

  「這是中堂體貼我尹繼善。」尹繼善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接陝西、雲南朋友來信,北路軍過草地,糧衣都供應艱難,『敝衣蓬面,幾無人色』,就是信中的話。北路軍不由我供應,四川一省之力斷難維持,我可以再撥一百萬兩給四川。」

  訥親是在國公府中長大讀書的公子,一直在京任職,早就在上書房軍機處身居要職,哪裡曉得外任官裡的學問?頓時大喜過望,說道:「元長公忠心報國,實在叫我感動。這件事我立刻要奏明聖上的!」「我是但求平安無過啊!」尹繼善一笑說道,「如若不夠,我還可以追加到五百萬兩。總之,江南的銀子就是中堂的,要夠用才成!」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銀子、糧食都來之不易。張廣泗在金川就霉爛我兩庫糧食,江南有多少啼饑號寒,家無升米的人?用來叫他們飽暖不好麼?中堂如果浪費,繼善也要具本參劾。難以顧及情面了。」訥親眼中熠熠放光,說道:「你放心!」

  「我這次來武昌,帶了一萬石糧,船隊逆水而行,還要三天才能運到。」尹繼善笑道,「這裡就交割給哈兄,就請湖北佬運往四川。還有錢度——用銀子買糧是不上算的,折耗太多,存制錢又太佔倉庫,要全部換成制錢,這個要靠銅礦,全賴錢度了。」哈攀龍卻知道,這一百萬斤糧溯江運到四川的分量,但此時此刻不容他猶豫推脫,因道:「好!我承當了,都是皇差嘛!我們湖廣米價也不高,你運銀子來,就在我省買糧,由四川來人運走——先買十萬石,如何?」見尹繼善笑,錢度說道:「我默算了一下。指望銅政司,斷然鑄不出這麼多錢:那是兩千多萬斤銅啊!但我銅錠有的是,由南京藩台鑄錢司承擔一半,如何?」哈攀龍又來說買糧的事,一時說得興高采烈,尹繼善一概都是笑,點頭答道:「使得。」

  訥親見大家齊心合力贊助,高興得坐不住,親自起身一一斟酒,說道:「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兄弟這就具折上奏,諸君忠君愛國之心皎皎然猶如日月!他日計功,這是第一件!」竟離席向三位下屬一揖到地!歸座又徐徐說道,「侍堯、勒敏他們是進京述職的,原說為和慶復、張廣泗對質,現在朝廷已經作過處分,他們雖已削職,也不過為的勘問。我想留下他們,仍舊管輸糧供餉,復職的事由我和皇上說話。請哈兄通知他們一下,叫他們準備跟我回四川去。」此時,他才將乾隆的朱批取出,給三人傳閱,尹、哈二人不絕口地說:「主上聖明,寬嚴得當。」錢度卻知張廣泗在軍終究不妥,只在旁支吾應付,酒熱菜涼,地方風土什麼的胡亂地應付一氣。

  第二日,錢度便隨同尹繼善乘兩江總督的大座艦返程南京。那武昌素有「火爐」之稱,盛暑燠熱難當,此刻登舟順流東下,江寬風高眼闊心暢,二人無掛無礙,乘流而行,又都是文人,時而望江吟詠,時而又對月小酌,得意到了極處。錢度心存狐疑,一直想和尹繼善談談軍需供應的事,見尹繼善一味的風花雪月,說起來沒完沒了,絕口不談軍事,也不好貿然詢問。尹繼善就有這個本事。你看他笑口常開,說話平易隨和,但走得太近,便另有一種氣度威勢,可遠觀且不能近褻。這日,眼見石頭城立在江岸,尹繼善變得有些沉鬱了,吩咐從人打點行裝準備上岸。自站在船頭,望著緩緩移動的江岸不言語。錢度在身後,許久才問道:

  「制台,要到家了,該高興才是。您好像有心事?」

  「我怕熱。南京比武漢還熱呢!下了岸,有多少事等著我吶!」

  「我聽哈中丞說,皇上準備調您去兩廣當總督,是真的麼?」

  尹繼善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聖心還在兩可之間。我上過一個折子,說兩廣之異日繁華,有過於今日之南京。因為有海上口岸,洋人貿易越來越多。我在兩江和洋人打交道多嘛——」他其實還有難出口的話,他在這個肥得流油的兩江總督任上已經八年,軍政、民政、財政、海政、洋務一把抓,權太重招人忌,已經有人給皇上遞小話兒,說尹繼善在江南說話比聖旨還靈,因此才有那個奏折。也是個自晦避謗的意思。思量著又笑道:「去兩廣我只有一個遺憾,那裡懂學問、能詩詞的人太少,而且廣東話嘰哩咕嚕,聽不懂,這一條大煞風景!」

  「那不要緊,久了就好了。人才也在於栽培,知音慢慢就有了,多了。」錢度笑道:「——一個人在一地一處辦差太久,『反認他鄉是故鄉』了,不好,所以才有官吏迴避制度。我還以為制台為軍餉的事發愁呢!」

  他見得透,點得含蓄。尹繼善這才知道此人心思洞明,遂笑道:「久聞你『錢鬼子』大名,果然是個角色!連曹雪芹的《紅樓夢》也看過了。餉,我發什麼愁?江南的米盈戶積庫,愁的是不好存放,賣不出去,太賤了又傷農。籌軍餉等於平價賣米,我的庫騰出來好裝錢,一舉兩得的大好事,你的銅到了錢到了,錢庫裡串錢的繩兒都霉了,剛好也可換換。姓哈的也是這麼想的,十萬石米等於收進三十萬銀子在他省裡,轉過身子到兩廣營運洋貨,老百姓有錢,他手裡還緊了?這幾百萬銀子只不過從官府庫裡搬到了市面上流通罷了!存在庫裡有什麼益?」錢度笑道:「怪不得制台那麼慷慨,原來心裡盤算得這麼精!」尹繼善卻轉過了臉,憑舷而立,望著越來越近的石頭城,半晌,自失地一笑,說道:「你錯了,我根本沒打什麼算盤,我在黃鶴樓上想的,大約無人能知。只告訴你,我差點兒意氣用事,差點兒存壞念頭整治人——三百萬,哼!三百萬能支撐七個月就不錯了!二百萬連五個月也頂不下來!」

  「怎麼!」錢度故作驚訝,盯著尹繼善,「我不大明白制台的意思。」

  「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懂?」尹繼善一笑,「訥中堂是宰相,沒有帶過兵。他的『賬目』是兵部給他匯報上去的數目。將軍們那些套套兒比文官一點也不少——不報民伕腳力錢。大小金川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別說從我江南,從成都重慶這些地方把糧運到軍中,一石米要合十八兩銀子!光是這一項,一年要五百五十萬兩呢!慶復、張廣泗,征金川兩年,花銀子一千三百萬,誰也沒我清楚這筆帳——皇上心裡雪亮,這事又不能告人,還想大修圓明園,又想南巡,更想學聖祖,踩平了喀爾喀,殺慶復一則為立威,二則也是心痛他糟蹋了銀子。依著我當時心境:你要二百萬,我就給二百、三百萬,你敗你勝不關我的事。後來想開了,我不到而立就總領兩江,受恩高厚,不為他,我還為皇上呢!」他低垂了眼瞼,喃喃說道:「走了個慶復,又來了個訥親——都是坐而論政的人,毫無治事歷練,皇上不知怎樣想的,該叫傅老六來嘛——或者岳鍾麒也成。留著張廣泗,還是原班人馬,這個仗——」他搖搖頭,終於沒有說不吉利的話。

  錢度沉吟著說道:「我看大小金川的事,勞師無功,單靠換將軍是不中用的。勒敏跟我講,當兵的聽見『莎羅奔』三個字心裡就打顫兒,聽見『金川』兩個字就犯膩味。將是敗將,兵是敗兵,憑訥中堂一人之力鼓起士氣談何容易!」

  「打仗的事一半人事,一半天命。誰能說得準呢?」尹繼善雙手離開船舷,適意地大開大闔伸展了幾下,「不說他們了。我看你就住我衙門裡,再去看看我的鑄錢局。范時捷管這事兒,有話只管衝他說,他辦不了的再找我。天衡老兄,不是我拿大,我這麼急著趕回來,是因為有密諭——劉統勛偵知,一枝花回河南傳道,在桐柏山、確山都站不住腳,逃往我金陵藏匿。南京是藏龍臥虎之地,也是藏污納垢之地,我說不定要離任,不能在這裡留個尾巴兒。」錢度笑道:「南京這地方要反起來,還不天下皆反了!我不攪你,今晚在總督衙門歇腳,明兒還到驛館住去。我喜歡秉燭夜遊,半夜出進,好叫你那群戈什哈盤查麼?」尹繼善笑道:「隨你,這裡紙醉金迷,燈紅酒綠,是天下第一坑,你雖是財神,錢再多也是皇上的,可不要花迷了心竅,栽進秦淮河裡喲!」

  一時移船靠岸,天色已是黃昏,山色江色都籠罩在灰暗陰沉的廣袤天穹之下,渾黃的江水也變得黯黑,嘩嘩地發著令人心悸的拍岸聲,轟鳴著向東流淌。此時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和按察使張秋明已來迎接,在碼頭上星星點點燃起幾十盞小西瓜燈,十幾個艄公忙著落帆、搭橋板、下錨、繫纜繩,都一個個累得大汗淋灕,艄公頭兒過來稟道:「請爺安詳下舟——天要下雨,上午我們就瞧出來了,所以緊撐著走,好歹我們總算趕到雨前靠岸了!」

  「本來想看看長江落日的,沒得這個緣分。」尹繼善看了一眼岸上迎接的人群,又望了望滿江起伏的波濤,笑道:「下點雨更好,涼快——大家辛苦,每人加十兩賞銀。」那艄公頭兒謝著賞,尹繼善已攜錢度徐步下舟。因見范時捷站在最前頭,意思還要給自己行庭參禮,尹繼善忙搶一步到跟前,捉住范時捷的手,指頭點著笑道:「你這條老狗真結實,穿這麼厚的狗皮來接我!」范時捷大笑,說道:「好好好,我扒狗皮就是!錢鬼子,日娘鳥撮的也跟著來了,看中我的錢袋子,又掏弄來了!」錢度知他秉性,笑著回口:「老叫驢,你是鐵驢,我帶著鋼鉗於來拔毛兒呢!」尹繼善知道他們還要接風,笑道:「免了你們的接風筵吧,又不是掏你們自己腰包兒,還不是從官銀裡開銷?都到我衙門裡去,我帶的新鮮武昌魚,吃粳米飯,喝魚湯。那些筵只是虛樣子,黑心廚子掙錢,也吃不飽。」說著提步上轎,眾人也只好笑著各自上轎跟隨。

  趕到總督衙門,已是燈火闌珊。豆大的雨點隨著涼風颯然飄落,乍從轎中出來,眾人都覺得一下子進入清涼世界,說不出的舒適爽快。錢度看一眼衙門照壁外,一溜不到頭的小吃攤子,遠處酒樓歌肆燈光閃爍綿延不盡,緊隨尹繼善進衙,說道:「又變樣兒了,連總督衙門外都擠滿了做生意的。要李衛在,早打得遠遠的了。」尹繼善笑著對大群請安的師爺、書辦、衙役點頭致意,說道:「李衛在,也得這麼辦。人口多了,外地又擁進來許多,去年一年南京城多了十一萬人,這是塊寶地——這條總督衙門街,一天收上萬兩銀子呢!」說著,將一眾人等讓進西花廳。

  這頓飯吃得眾人很舒服,不是筵席,也不聚桌兒吃,每人面前四個碟子,炒胡豆苦瓜、燒茄子、青蒜拌水粉還有一盤木樨肉,米飯、武昌魚湯,四兩酒壺各人一壺自斟。吃完了又端上冰湃西瓜,隨意用。個個吃得心滿意足,藩台道爾吉是個蒙古族人,笑看揩嘴,說道:「素了點。不過我從來沒這麼飽過。」

  「葷素是我俸祿裡的,最乾淨了,吃了準不鬧肚子。」尹繼善命人撤席,換了正容講說這次武昌之行,又細述了劉統勛寄來的廷寄和信,又道:「老范是管民政的,還有道爾吉,和錢度一應聯絡事宜,銀錢帳目都要把細,有什麼辦不下來的,一定要回我知道。」范時捷、道爾吉和錢度忙都在椅中躬身答「是」。

  尹繼善又將目光轉向張秋明,問道:「我臨行前交待的事辦了沒有?佈置眼線,清理戶口,逐戶核查秦淮各樓,登記外來人口,各廟堂觀寺閒雜住宿香客,還有,給吳瞎子的信寄了沒有?劉統勛有沒有回信?」張秋明被問得有點侷促不安,躲避著尹繼善的目光,旋即又定住了神,笑道:「吳瞎子的信沒寄。延清的回信到了,說吳瞎子來不了。鹽幫和漕幫不和,洪幫和青幫在安徽打群架,誤了糧船,要他去調和。所以派黃天霸來。咱們省如今也事多,外地進來的,一是行商,二是打工的饑民,成群結夥各省都有派系,沒一天不滋事的,前日行宮門口打群架,捅倒了四五個。司裡真有點捉襟——」「我問的是我安排的事你辦了沒有。」尹繼善頓時臉上像掛了霜,「治安,是你的本分差使。」

  「我已經向巡捕廳安排了。」張秋明嚥了口唾液,「我去了一趟鎮江,剛剛回來——」

  「鎮江?」尹繼善冷冷說道,「鎮江有什麼要緊公務?」

  張秋明暗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六爺派人到鎮江來購給娘娘上萬壽禮物,在鎮江叫人拐騙了——」

  「你昏憒!」

  尹繼善氣得臉色鐵青,「匡」地將茶杯墩在幾上,厲聲道:「你誤了我的大事!你給我站起來!」

  霎時間,空氣凝固了板結了,西花廳裡一絲聲音也沒有,只聽廳外雨打荷葉聲一片山響。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4 01:18 PM

本帖最後由 deltawai 於 2010-4-24 01:46 PM 編輯

三十一 隔山拜佛錯觀風路 求同還異色空相誤


  淙淙大雨中,涼風透簾而入,將窗紙吹得時鼓時凹,像一聲聲低微深長的嘆息。從很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尹繼善穩幾而坐,刀子一樣的目光死盯著張秋明:「你抬出傅恆幹什麼?我告訴過你,我奉的是朱批密諭!什麼傅恆不傅恆的?我連范時捷和道爾吉都沒說,直接找你,為的就是個『機密』,你竟敢向巡捕頭兒交待幾句就揚長而去!一枝花三次聚眾謀反,七省傳佈邪教,朝廷費了好多人力財力逐年逐省搜捕,劉統勛累花了頭髮,山西巡撫為她逃逸連降兩級,你竟是如此的輕慢!」張秋明起先還撐得住,雖垂手站著,兩隻腳時而倒換一下角度,至此已是臉色發白,雙腳平行,腰也傴僂下來,說道:「卑職已經知過了——卑職是想把省裡治安整頓一下,——刑部幾次部文,都說我們江南械鬥凶案天下第一,這也為制台的體面——」。

  「現在知過遲了。巡捕廳有什麼機密?你給了一枝花半個月的時辰,她在南京有窩底,有銀子,有我們說不清的人事,別說落腳,老金陵的戶籍檔也辦齊全了。你——你給朝廷添了多少事?」尹繼善越說越氣,霍地站起身來。「你給我離開!——明天起不用到衙,閉門聽參!」

  張秋明身子一顫,驚恐的目光迅速看一眼尹繼善,又向范、道二人移去,見道爾吉臉向壁間看字畫。范時捷蹺著二郎腿專心致志地剔指甲,知道指望不上二人去求情。想走,又不甘心,乍著膽猛地抬起頭來,說道:

  「尹元長,罷我的官,你有這個權?」

  「我沒說罷你官。你不能勝任,我叫你回去聽參!」

  「我是連著三年報卓異的,吏部考功司有檔!」

  「你是小丑!」尹繼善大喝一聲,「我給你存著體面——你不走,我叫戈什哈扠你出去!」說著便喊:「來人!」

  聽見外邊廊下戈什哈的腳步聲,張秋明知道再挺下去更蒙羞辱,惡狠狠盯了尹繼善一眼,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我得好好謝謝制台了!」不待戈什哈進來便衝門而出。道爾吉這才說道:「制台,他還是有才的。只是人輕浮些。平素我看在您面前十分小心。這——這處分太重了點吧?」

  「這真是個溜溝子舔屁股的好角色,老道還替他說情!」范時捷搖著腿說道:「他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無非因為元長要調兩廣,這很好算計,他是連著報卓異的人,我老了,道爾吉又剛從外地升轉來,他至少能跳到巡撫位子上,甚或署理總督衙門也未可知。」道爾吉揉著酒糟鼻子笑道:「那也太異想天開了,連跳三級,哪有那麼好的事給他?」尹繼善道:「我是生氣他誤我的差使。張秋明這人是有點見風使舵,還不至於就那麼眼皮子淺!我是調任,又不是黜降,難道他不怕我再調回來?」

  范時捷哼了一聲,說道:「元長,你見得不透。少年高位,對下頭官場的齷齪領略不深。前些時有謠言,說你是江南土皇上,還說吏部是尹家吏部,聽你頤指氣使。敢怕他就想著皇上對你有了疑忌。再說到調任,由繁缺調到簡缺,這不明白證明了他的那個想頭有道理?你安排的事他不辦,也沒有什麼大惡意,撇撇清而已。」道爾吉這才恍然,笑道:「漢人陰柔好狡,我祖母就跟我講過,出來打仗還不覺得,做了文官越看越透,這種鬼蜮心腸,有一半操到差使上,不知天下事好到什麼地步呢!戰場上廝殺我都沒有怕過,暗地想想這些漢人,免不了驚心呢!」看一眼范時捷又笑道:「老范別犯味兒,你當然另當別論。」

  「怪道的哈攀龍和我講,謹防身邊小人。」尹繼善眼中波光閃爍,「他說這邊有人給他寫信,含沙射影指摘我的闕失。又誇獎訥親許多好話——原來就是此人!這個王八蛋這麼不是玩意兒!你們都親眼見的,還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到十年從知縣做到方面大員,有什麼對他不住去處?」范時捷冷冷說道:「這不是對得住對不住的事。這是他的秉性。鄔先生(鄔思道)在南京,和我閒談官場登龍十二術。這一手是有名堂的,叫作——隔山拜佛!」

  尹繼善原本也想轉一轉話題,聽這個「登龍十二術」名目,大覺新鮮,不禁笑道:「老范肚裡憋著狗寶,到現在才掏出來!倒是聞所未聞,請說其詳!」范時捷一笑,說道:「十二術,有正有副,有平有奇,大要分為兩類。一類為舔痔,二類為售不龜手藥的。」道爾吉道:「這名字就奇!」尹繼善道:「這『舔痔』類領教了,必定是個巴結逢迎的意思,售不龜手藥的卻一時尋思不來。」

  「有人為楚王獻藥方,這藥叫不龜手藥,塗在手上可以防凍瘡。楚王的軍隊在南方,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凍,戰士們手也不龜裂。所以叫『售不龜手藥』。」錢度笑著道,「這舔痔——」他沒說完,尹繼善已經笑了,「我已知道,造不龜手藥的,楚王賞車五乘;楚王得了痔瘡,有人為他舔痔治療,以為『愛我』,因此得車一百乘。這是《莊子》裡的——事出有典,好!」道爾吉這才明白,笑道:「連升官本領都一套一套的,真了不起!楚王英明!獻不龜手藥的賞五乘車,舔屁股的賞一百乘!」尹繼善又道:「那是自然,因為不龜手藥雖好,對楚王沒用處;舔痔,他就十分受用了——時捷,升官登龍十二術你還沒說呢!」

  范時捷隔簾眺望著外邊漆黑的雨夜,用手指有節奏地點著,一字一板說道:「升官登龍十二術,又稱『官場房中祕』,有——造劫乘勢、水漫金山、浪湧堆岸、一笑傾城、危崖彎弓、霸王別姬、飲糙亦醉、隔山拜佛、淚灑臨清、打漁殺家、石中擠油、雕弓天狼等種種名目。單說隔山拜佛,即是中常手法之一種,比如你是縣令,下一步要升遷同知,決不要走同知的門路,拉住同知的頂頭上司打同知,氣力才使到了火候;當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當了知府,絕不巴結道台,要直接與三法司聯絡過從,把道台一腳蹬掉!這樣一步一步升遷上來,永遠是隔一層上司套弄好了,把頂頭上司弄掉,自己就上來了。所以張秋明從前巴結你,因為那時他還是杭州道,想的是臬司衙門的缺;如今他想的是巡撫、總督,因此必須隔了你這座『山』,去拜傅恆、訥親這些『佛』。你細想想,我說的有錯沒有?」尹繼善笑得打跌,想想張秋明履歷,確是如此作派,不禁嘆道:「鄔先生真是一代傑士,吃透世情人心!只不明白,『石中擠油』,想必是努力辦差,卓異出眾然後求考績升官的了?」「不——是!您想到哪裡了!」范時捷道,「石中擠油是替上官著想,想得比上官自己還要周到。這是專門對付糊塗上司的。上司精明,在上司跟前就要『形同白癡』,精明人容不得精明人,所以要裝傻——恰如其分的大傻瓜。你在精明人跟前憨態可掬,他就覺得你胸無城府,靠得住,就升你的官!」

  「那——飲糙亦醉呢?」道爾吉問道。

  「飲糙亦醉是紅粉功夫。」尹繼善從旁笑著代答:「當日蘇五奴娶妻極有姿色,眾人想灌醉了他,調弄他的妻子,卻總灌不醉。五奴說,『諸君只要多給銀子,喝麵糊湯(糙)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話說得道爾吉哈哈大笑。錢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學生讀書多矣!比起鄔先生自愧不如!早聽二十年訓誨,今日官位當不下尹范二公之下!」

  眾人又說笑一會,尹繼善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銅政的事萬不可誤,都交給老范了。雲南的銅要趕緊運過來。錢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們的鑄錢司,範子不夠可以再造些。一時鑄不及,把銅錠存到庫裡——錢度要信得及我,我總不會用來鑄銅器的。」眾人便都站起來辭行,錢度笑道:「你當然不會,你那些管庫的搗騰銅器,我也是要彈劾你的。那是銅麼?那是礦工的血凝出來的!我殺人殺得已經手軟了!」

  「放心好了。」尹繼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見眾人出去,又看了看懷錶,叫過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門領、江寧知府,嗯——還有江南大營玄武湖水師管帶,限一個時辰以內趕到這裡會議。」

  ※※※

  錢度心裡惦記著彩鳳樓的芸芸,卻不敢耽誤了正經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見范時捷,交割銅銀、簽押印信,又到銀庫查看銀子成色,裝箱上封,督辦一切,都由道爾吉陪著。道爾吉見他一一過目,對帳劃銀一絲不苟,終究也沒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錢『鬼子』!我們江寧銀錠使了幾百年,還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錢度笑道:「這叫先小人後君子。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庫的老底兒,後庫裡那些柞木大箱子裡頭敢情都是元寶吧?我看兩千萬兩也要不窮你們——哪來那麼多的錢?」

  「你看看那邊就知道了。」道爾吉笑笑,拉著錢度沿梯上了庫頂瞭哨崗亭,用手指著玄武湖邊,說道:「你看,光是玄武湖邊就有三百多家織坊,向北是三千頃桑林,這裡織出的寧綢,除了貢進大內一點,都運到海外換了金銀,到歐羅巴洲,一兩真絲緞子兌一兩黃金!-一你再往北看,江邊霧籠著那一帶就是金陵大碼頭,上萬的短工都是搬運苦力。茶葉,還有江西的瓷器,打包好了就上船出口,一船一船吃水都是滿滿的,一船瓷器能換小半船銀子,銀子一進口就從那條路運進來化成銀錠入庫。你說的柞木箱子裡都是!元長說,賺中國人的錢叫窩裡炮,不叫本事。賺外國金元,銀元那才叫真能耐!這三五年,海關釐金比康熙最盛年間十倍也不止呢!元長,那是真有能耐,我們都捨不得他走呢!」錢度不禁喟然嘆息,說道,「前頭一個李又玠,又來一個尹元長,江南人真是有福。我還以為你們仍舊指著秦淮河收妓樓的夜度稅呢!」「李衛的聰明得自天性,尹公天分高,又加上了好學,這就不同。」道爾吉道:「可惜了李衛,前日邸報說他病危,已經上了遺折,看來是不中用了。才四十六歲的人,正出力時候呢!」

  「不說人家的話了。」錢度想著李衛的病,從前有恩於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說道:「李侍堯這幾天就到了,陸路運糧,至少要先運一千大車,水路緩緩相繼,徵車、徵船也不是小事——還有騾馬車伕把式,都要齊備。他辦事極細極快,這邊怠慢了,他就立即報了傅六爺,申斥下來都沒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誠人,給你提個醒兒。咱們從明天起,要逐個廠看你的鑄錢爐子,然後我就寫折子回奏皇上了。」

  道爾吉帶錢度沿階走下崗亭,笑道:「你不急麼?催得我們闔省台人仰馬翻!你這一套也是官場登龍十二術裡的吧?」錢度笑道:「算是賣不龜手藥的一類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見好兒。有些人生來就有福。比如那個肖路,頂多不過一個聽差的材料兒,聽說元長已經保奏了搖頭大老爺︹註: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於知府,沒有實際權力,縣官們見他要行禮、但背後卻搖頭。︺,辦事像個女人,沒點主張,說話又嘟嘟囔囔,真不知元長看中了他哪一條!」道爾吉一笑,說道:「這個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路是張中堂薦來的。張衡臣如今雖不管事了,那畢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長不能不買這個帳!這次押運糧食,肖路還要去,肖路沒大本領,伏低作小忍苦耐勞,不和人鬧生分,這個長處也難得。瞧著吧,軍功保案裡還少不了他一筆!」

  錢度邊走邊笑著搖頭:「糊塗帳,糊塗帳——」又道:「前兒過莫愁湖,見那行宮,真是壯麗。隔幾日閒了,請老兄帶我一遊,成麼?我見邸報,已經竣工由內務府驗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來,旨意一下,換了御林軍關防,再想進去看就難了。」「行的。」道爾吉悠悠地走著,嘆了一口氣,「你一說承德,我就想起科爾沁大草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馬群——真像綠色的大海上的白雲和烏雲在飄動。那那達慕大會上的賽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論親疏,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還有烈酒和名馬——不是我當著你這漢人說漢人,在這堆人裡頭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錢度哈哈大笑,說道:「罵得好!你要真想帶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說,我是管帳先生,理不到這一層兒。告訴你,傅六爺一個心思要帶兵,你不妨在國舅那兒修修路子,點將時有你的名,到時候才能水到渠成。」說著已到大倉庫門亭外,二人一揖而別。

  此時已是午牌一刻,錢度在南京並無親友,回督署衙門,又吃膩了大伙房的飯,又不好意思點小菜,想想下午無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條亮頂兒船,買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幾個時樣小菜,自坐了船,丟給梢公三錢銀角子,在船上隨興蕩遊。但見湖岸柳色蒼暗,裊裊如煙,無數水禽或翱翔盤旋掠水覓食,或浮游在蒹蔚野荷間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無涯,倒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從跟田文鏡當師爺,想到德州那夜倉皇逃離,投奔李衛又轉投劉統勛門下,中間還夾著與乾隆皇帝的圍爐論政,又親自去奉旨處死喀爾欽,輾轉雲南煉銅整礦,一時滿心淒楚,一時又血脈僨湧,真是百感交集萬緒紛來,不知不覺間已見金烏垂湖,三瓶玉壺春竟喝掉了兩瓶。錢度本來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著他上了岸,趔趄著步兒沿岸走了半里許,涼風撲懷,越發頭眩難當,俯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嘔吐了一陣,又用湖水沖了沖,才覺得胸膈間煩悶消盡,卻仍頭暈腿軟。清醒過來,才發覺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經黑定。他暈頭暈腦在滿是小攤販的街上尋轎。問了幾處,都說這一帶盡是窮人,沒有槓房。因見滿街都是馱繭子的騾馬,便去租馬,要趕進城去。

  「哎喲!這不是錢爺麼?」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氣,錢度回過頭來,覷了半日,才看出來,笑道:「是曹媽媽啊!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鳳彩樓那邊生意不做了麼?」

  曹鴇兒穿著滾邊實地紗月白大褂,扭著腰肢滿臉諛笑,說道:「爺回咱們金陵,獨個兒在這水泊子上取樂!我還以為把咱們彩鳳樓給忘了呢!是這麼回事,鳳彩樓那邊地皮金貴,沒法擴大。我想我也老了,終不成開個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體面安生飯。這邊織工出貢綢,出關雖說稅重,也是個正經營生,就也開了一處廠坊子,到老也有個正經歸宿。錢爺,看你是醉了酒,瞧這身上、頭上都是草節子。到我坊子裡歇歇,明個兒再進城去!」錢度此刻一步道兒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歇息。明兒我還有事,你告訴芸芸,明晚間我去看她。」曹鴇兒一聽芸芸,便掏出紗巾拭淚,哽著嗓子道:「這孩子沒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個頭兒,誰知就去了呢!她十二歲上就賣到我這裡——可憐見的,爹娘都沒了,哥嫂又養不起她——」

  「芸芸歿了!」錢度停住了腳,如遭雷轟電掣一般。他那本來已經蒼白的面孔泛著青光,刀子一樣盯著鴇兒,「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錢,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招人眼紅,是嗎?」曹鴇兒被他的神氣嚇得渾身一顫,顫聲說道:「爺,你疑到哪兒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還躲不及,還敢招呼你麼?要說有人害,我說句刻薄話,還是您錢大爺害了她哩!」錢度怔了一下,覺得曹氏說的也不無道理,遂問道:「她怎麼死的?」

  「難產。」

  「難產!」錢度驚呼一聲,全身劇烈一震,「誰的?」

  「這還用問!」

  「是兒子,是女兒?」

  「是個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裡——」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錢度突然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脹得老大,失態地喊了一聲又止住了,仰著頭,望著黯紫色的夜空,許久才低下頭哀傷地說道:「她去了,還帶走了我的——兒子——我們錢家在子嗣上本來就艱難,四代單傳——游絲般繫著——我妻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是生兒子難產去世——難道天叫我錢家絕後不成?啊——」他乾嚎了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曹鴇兒一聲不言語,靜靜聽他訴說完,慢慢踅著,說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此地有個道士叫步虛,是紫霞觀的觀主,能演演先天神數使神驅鬼,知人生死造命。附近幾個織坊近來夜裡常鬧鬼,女鬼們半夜裡嗚嗚咽咽,哭得叫人發疹,我坊裡的女工們都嚇得聚到一處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請他鎮一鎮。你既到這裡,也是緣分,就請他給你瞧瞧八字,可好?」說著已經轉進一道趣黑的小巷,見有人打著燈籠迎上來,卻是原來鳳彩樓的王八頭兒史成。掌著燈見是錢度,史成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說道:「我的爺,步虛這個小牛鼻子真有點門道!我尋思著奶奶出來這麼久怎麼不回來?便出來迎迎。步虛跟我講,您是道兒上遇到了貴人,一道兒回來了,我還不信,敢情是真的!請,請——」打著燈便在前面帶路。

  於是錢度跟著往裡走,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裡穿來穿去。這裡似乎是織機的世界,每隔幾丈,最多十幾丈便見一個個門頭上都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照著門前滿是污水的路。燈上千篇一律都寫著什麼王家織坊、蔡家織坊、何家織坊——軋軋的織機聲響成一片。錢度不禁問:「這麼窄的道兒,繭子怎麼運進來,織物又怎麼運出去呢?」

  「那都從後門走,馱子進蠶、船走綢緞,繅絲用的水也打玄武湖來,很方便!」曹鴇兒笑道:「這邊是家人工人出入的,那邊到處是牲口糞尿和繅絲水流得爛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門口跪著一些女人,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犯了規矩,從工房裡攆出來罰跪的,都是些難民,不會做生活,又沒有靠山——這裡頭的煩難,說不盡啦!新工上頭有老工,上頭有師傅、拿摩媼、工頭、管工,一層層兒的、竟是想怎麼擺治就怎麼擺治!」

  錢度已從芸芸的死悲痛中緩解過來,嘆道:「軋軋千聲不盈尺,織者何人衣者誰?不容易啊!你家織坊也這麼狠麼?」「天下老鴰一般黑,你不狠,別的織坊的價錢比你低,賣給誰?」曹鴇兒笑道:「老爺你只管穿綾戴羅,管他這帳幹什麼!」說話間,已到了一個織坊門口,果見一個米黃色西瓜燈,門洞卻比別家寬些,也跪著五六個女的,大的有四十歲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都是渾身污濁不堪。曹鴇兒一邊跨門檻兒,一邊說道:「都起來做活計去吧,告訴頭兒就說我叫回來的——去吧,去吧!」

  那幾個女工千恩萬謝磕頭去了,錢度跟著進了天井,才見是個寬寬綽綽的四合院,一色臥磚到頂的青堂瓦舍,四周圍超手遊廊丹堊一新,都掛著八面宮燈,映著院中的池水假山和廊檐間的雕樑畫棟。錢度一邊登堂入室,一邊說道:「太嚴了不好,現在管工的失之於太嚴,別人都嚴,你應懂得寬嚴相濟,你的綢緞織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試試。她們心裡恨你,又拿你無可奈何,使個小絆子,今兒弄壞個機梳,明兒織個次布,逼急了女人也會殺人——蘇州有幾家繡坊,坊主家生兒子,兒子的小雞雞兒都叫人悄悄捻斷了,生下來就是太監——就是殺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錢。有這筆錢讓工人吃了,就給你加倍出活兒,豈不更好?」曹鴇兒笑嘻嘻說道:「錢爺家準是日進斗金!您這麼會算帳,老爺我見了千千萬,總沒您把細的。」「我何止日進斗金!」錢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見堂上坐著個道士,料知就是步虛,便道:「不過不是我的就是了——這位道長,想必就是步虛了?」一邊說一邊打量,只見步虛髮髻高挽,披著雪陽巾,穿著玄色道袍,年紀二十歲左右,面如冠玉,氣度不俗,一雙小瞳仁晶光四射,盯著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頭縫裡似的。錢度又正容說道:「仙長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聞說道長善於風鑒,可能為我一觀?」

  步虛早已站起身來,從容向錢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鴇兒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兒上,吩咐人送點心上茶。步虛說道:「大人貴相天表,何用道士饒舌?今晚道士特地為織坊淨房,驅鬼逐魔,要靜一靜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鴇兒在旁笑道:「錢老爺明日還有公差呢!香裱舖子說大檀香已經被人請完,連夜趕著做,明早才送來的。既在這裡遇上了,就是有緣,你何妨給老爺瞧瞧呢?」錢度笑道:「劇談造命,也是快事。君子問凶不問吉,道長只管放膽說!」

  「那就放肆了。」步虛說道。他站起身,將燭台向錢度身邊移移,認真看了錢度一眼,掐指念訣,垂目沉思,說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晉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滿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財,您是從錢財上起家的。七七死絕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艱難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於五九、六九之間,年近知天命方逢大運,自今而起,還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閣發暗,命中無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極品,有階難拾級而上,財不能雄四方,對銅山而枉自嗟嘆。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為。庶幾康寧一生。」說罷便吃茶。

  錢度聽罷沉吟不語。曹婆子道:「就這麼一點?我就不大懂。你方才講『有階難拾級』,那不是看著是梯子不能上?這又是什麼意思?有銅山又不能發財,這不是更奇怪麼?」「你信不及我麼?」步虛目光如電,一閃即逝,對曹鴇兒道:「我說說錢居士的前邊的事——您日月角俱都發暗,六歲喪母,十歲喪父。死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不同年,但死卻同歲,命中之奇無比。你是跟著叔父母長大的,十九歲進學,你才知道他們不是生身父母。你後頭的官途我不說,你髮際壓眉,天庭不闊,主有水厄。你至少在水中被淹過三次,不知可是有的?你在叔父家九年,待你如親子,但嬸娘後來生了雙胞胎弟弟,就生了逐你出門的心。你離家這麼多年沒有回去過。也為這點遺憾。但你這一來,九年養育之恩就拋了,這叫忘人大恩,計人小過,所以上天有削祿之罰。十年運消,你當激流勇退,回報這九年之情,此生方得平安呢!」錢度愈聽愈是佩服莫名,連這些鮮為人知的心事他都一一點透到這分上,從前遇到的道士和尚沒一個能這麼精微的。他臉紅了一下,呷茶掩飾道:「先生高明!我說過不計較言辭的。不過,我至今無嗣,還請先生指點迷津,怎樣才能破解,怎樣才能得個兒子?」

  「凡事都有個天理。作有子事無無子之理,作無子事無有子之理。」步虛說道,「你命中原有一子。可惜你殺人太多,中有冤抑不得解者呼吁九天,門前墓道冤魂充塞,沒有誰敢去投胎。我為你書一道符,你寄回家中,或接你妻子出來,為她焚符,用雄黃酒灌服了,再看怎麼樣。」說罷起身,至桌邊提起朱砂筆,略一屬思,筆走龍蛇畫了一道符。錢度和曹氏看時,畫頭上寫著「五方雷公印」五個字,符曲如畫。

  錢度小心雙手接過,折起放進袖中,順手取出五兩一個南京錁子放在案上,說道,「些須香火之資,不成敬意。願與道長為俗交道友,異日一定上廟致謝,還有許多請教處。」步虛也不遜辭,欣然接銀,對曹鴇兒道:「方才進門時錢爺勸你的話都是至理名言,那裡頭帶著『利』字,不是我道門宗法,但其中仁愛慈悲卻是天理。我看了你這處宅子,原來也是亂墳崗。要不是別家織坊天天有逼人致死的,有替代處,你這裡早就出大事了。今夜既無法事,你著兩個人送我回上清觀,我在觀裡心淨,先步一步罡星為你這裡消愆,也為錢爺祛一祛積穢。」說罷起身辭去。錢曹直送到小巷裡,看著史成派兩個小廝掌燈送了遠去。

  錢度跟曹鴇兒回來,看錶時正指亥正三刻,曹氏又要來果茶,說了一會子步虛,又說起芸芸。錢度又細問芸芸別後情形,才知道是難產後血崩。這是醫家棘手的病兒,他也只好認命。又聽曹氏說芸芸臨終念叨自己,怕被銅山礦工打死在雲南,錢度又墜下淚來。曹鴇兒行院裡混了十八年的人,最會使小意兒,一邊安慰錢度,一邊又取點心,又擰熱毛巾伏侍錢度,又說芸芸病中姊妹們侍候得周到,死後又怎麼安葬,水陸道場超度,又是怎麼天有仙樂來接,身有異香不散,準定是了道完劫成仙去了,說得錢度又歡喜起來。曹鴇兒便乘機入港,顰著眉頭嬌笑道:「錢爺,你也太癡了!人死如燈滅,生前盡心待她就是有情的了。何必太傷心?身子骨兒要緊!」說著便挨擦上來,用汗巾子給錢度揩汗,有意無意間用胸部輕壓錢度肩頭。錢度是個單身在外的男子,也不禁多少有點動心。因笑道:「我看你有點浪上來了。今兒我沒心情呢!回去睡覺吧!」

  「回去我是寡女,你就成了孤男。」曹鴇兒抿嘴兒一笑,「那多寂寞呢?你要嫌我不好看,咱們猜謎兒說笑耍子,瞌睡了就睡,如何?」錢度一向沒在她身上留心,此時燈下看,曹鴇兒不足四十歲的人,削肩細腰,胸乳高聳,腕臂如牙玉般潔白細膩,眼角有點魚鱗細紋,燈下根本看不出來。此時那婆娘上了慾火,雙頰泛紅,雙眸傳情,也自有一般風流態度。錢度笑道:「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吶!老闆接客,一定別有風味,既有好謎語,說來我猜,我可是行家裡手。」曹鴇兒向案上壺中自斟一杯酒,手絹子托著飲了,讓錢度歪在床上,自挨身坐在床邊,遍體給他按摩,摩挲著說道:「摟著腰,抱著脤,一股白水往裡送——你說是做什麼?」

  「那還用問?女人浪漢子!」

  曹鴇兒伏下身,用乳房輕揉一下錢度胸前,輕輕親了他臉頰一口,耳語道:「那是女人給孩子餵奶!你這傻瓜!再猜——紅紅的,硬硬的,插到那肉洞裡,抽出來淨淨的——是幹麼?」

  「糟婆娘,還是浪漢子!」錢度用手觸了她胸前一下,立刻伸進襟裡用手摩挲,手指按著乳頭輕摩,笑道:「舒服吧?」曹鴇兒輕瞋薄怒,偏身上來,又耳語道:「那是筷子吃飯:送到嘴裡,抽出來還不是淨淨兒的?還有呢寶貝!離地三尺一條河,河裡有水水不多。一條青龍來喝水,喝的沒有吐的多——是什麼?」錢度被她撩得慾火衝天渾身躁熱,那話兒早已翹起,拉著她的手去摸,淫笑道:「你摸摸這條青龍,就知道我猜中沒有了!戲上的老鴇兒都是酒糟鼻子滴淚痣,這會子看,你還真是可人兒!」

  曹鴇兒摸著,顫聲道:「我的乖乖兒——這麼粗的,真是個愛巴物兒——別往裡頭——就在那口兒上摩——這回你猜對了,這就是那條河——」

  「這是什麼?」

  「這是人道,人都從這裡出來——不定我給你個兒子呢——」曹鴇兒似膠股糖一樣,稀軟地粘在錢度身上,「噗」地吹熄了燈,「來吧——這是五百年的緣分——」

  錢度怪叫一聲,猛地將她壓在身下——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2 PM

三十二 道不同鬥法上清觀 情無計使謀挪公款


  上清觀就在街北鎮外約半里許,離玄武湖也不過二里。這裡早先康熙年間是水師營房圈了的一座廟。後來靖海侯施琅帶水師攻台灣調走了軍隊,營房因年久失修敗壞了。廟卻留了下來。從這裡向南看,是烏沉沉一片鎮子,刮風時玄武湖的波濤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頭城,向北卻是揚子江。

  這位步虛便是當年在山西馱馱峰被飄高逐出紅陽教(白蓮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遊歷過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後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為什麼選這裡作他的天理教總堂,他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覺得北方離北京太近,兩廣福建離北京又太遠,這裡龍盤虎踞,人文薈萃,物業豐饒,是個八方風雲會集鼓蕩之地。這裡富人多,窮人更多,稍有饑饉,四鄰各省的災民就像潮水一樣湧入江蘇,湧進金陵,傳教極為方便。他天分極高,幾年潛心精研《萬神圭旨》《奇門遁甲》《道藏》《黃庭》一類書,道術已遠過當年龍虎山的賈士芳,卻深自蹈誨,只以「平常心,平常人」面目濟世救人,傳佈天理,收納徒眾。即使偶爾演法,也只有三五個徒弟得見,且嚴令不得在民眾中炫耀。因此,上至總督尹繼善,下到陋巷居民,都只知道他叫「步虛」,懂命相,會風鑒,能醫術,是個行善濟貧的有道之士,誰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蓮教的護法尊者,自創天理教積儲力量,待時而動的「巨寇」。

  易瑛一干人早先與飄高大道長有過交往,江湖底線歷來北朝廷來得清楚,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門戶。但當時的姚秦,不過是飄高跟前的執拂使者,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他的相貌。這次兵敗來投,也是由曹鴇兒牽線,想「請見當年姚秦道友」。曹鴇兒就是勾通聯絡這件事,才遇上錢度的。

  此刻,步虛回到觀中,徒弟們還在做晚課,鐘磬激揚鈸鼓嘵嘵,徒子徒孫幾百人都盤膝坐著誦經。步虛見有幾十個信民還在三清座像前跪著,微睨一眼,已知都是求藥的,遂向三清像一揖,從神架上取下一疊小紙包兒,親自一一分發給眾人,說道:「今日來者都有緣,這是昨天就請神賜的,拿回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兒,明晚背你爹來,我親自再瞧瞧。」眾人接藥磕頭各自散去。步虛又吩咐道士們:「各自回房靜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臨賜瓊漿,各人用盤子默會祈賜,去吧!」

  一時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寶殿立時顯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虛自在蒲團上打座,默會元神周天,以心會意,以意會神,瞑目搜求內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個人已經入殿,卻渾如不覺。

  「步虛道兄。」易瑛許久才道:「貧道易瑛稽首!」旁邊站著的胡印中,也是道裝打扮,見步虛不言語,便道:「步虛道長,這就是我們紫雲觀住持道長易瑛。昨晚來見,我已經說過,今日又讓曹氏介紹,想見一見姚秦大仙師,務請道長接引。」

  步虛這才緩緩開目,掃視了一眼易瑛身後的雷劍等四姊妹,嘆息一聲道:「不要誤我清修,我亦不誤你們的事。我確實不認識你們說的姚秦道長。修道以清淨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爐之中。道兄你們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門法緣弟子。易瑛,唉——我已久聞大名,是術能通神之人,一味在紅塵中打滾,何如早日歸正?」易瑛一直在用元神試圖與步虛通會,但意念功力發出,再三襲擾,步虛不拒不應,渾然與普通人無異,難以感應,便以為他是全真道派,笑了笑坐下說道:「全真以性命修養為本,只是為了自己長生,究竟於世人有什麼益處?」步虛只是搖頭,說道:「我不是全真道門。無論何種道派,若倚仗術法,終是入了旁門。我只是自然門,隨遇而安,物外無求,取水到渠成之義,循乎天理順乎人情,以此善緣濟世,永與紅塵無涉。」

  「什麼是自然道?」易瑛問道。

  「自然即是天道。」

  「什麼叫天道?」

  「天道即是水德,循河而行不出堤岸。」步虛說道:「天道亦是火德。水循河渠,火存金鼎勿使泛濫,水火既濟,然後道成。」遂口內微吟:

  契論經歌講至真,不將火候著於文。

  要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

  玉爐藹藹騰雲氣,金鼎濛濛長紫芝。

  神水時時勤灌溉,留連毋使火龍飛!

  吟罷又道:「眾位道兄,你們雖有法術通微,奈何時運相悖,奔波苦求艱難竭蹶,於今事業毫無所成,別說姚秦,就是三清下世,也無力助你們。不如歸我自然門,革面洗心廣布慈悲,可以銷盡從前戾張之氣。聽說過沒有?——真囊崙,真鼎爐,無中有,有中無。火候足,莫傷丹,大地靈,造化慳!」

  易瑛聽了不吱聲,半晌,嫣然一笑道:「口強不如手強,手強不如心強。你好一張利口!若不能法術,算得什麼真道士?我也捨藥救人,從來不用手撮送人,虔心上通九玄,患者自然得藥——不就是香灰朱砂麼?你看那座香鼎,我手一指它就倒。居士見了,信你還是信我?你看那隻飛蛾,我念心一到,就能將燭撲滅,大約也是真實不虛。」步虛只是唯唯,說道:「道心無處不慈悲。平常心即是道心。以左道發蒙,漢有張角,唐有黃巢,明有徐鴻儒,雖有一時之效,以此成事者自古無之。你就咒得三清案前海燈滅,咒死小道士,小道士也是不信。」易瑛想想,不露露手段終難叫這個膩味道人信服,遂冷笑道:「道兄未免太誇誇其談。你看那隻鼎,無論該不該折足,我叫它折,它就得折!」

  「無量壽佛,這個談何容易!」

  「容易!」易瑛臉上掛了霜似的,輕蔑地一笑,胼指遙點那鼎。只聽那鼎「咯崩」一聲,彷彿要炸裂開似的,輕輕晃動一下,卻又穩穩站住了。喬松上前查看一下,向易瑛搖了搖頭。易瑛苦練五雷正法,別說一隻鼎,就是一座石柱也是揮手之間便崩坍碎裂,試驗無數次從無失手的,此時無效,不禁臉上變色。倏地轉過臉來看步虛,仍是閉目揣掌團坐,毫無用功痕跡,只是唸唸有詞,口誦《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易瑛細查,殿中並無其他高人相助,斷定是這個小道士弄鬼梗阻,遂道:「好一個『自然』門!」「忽」地雙手向步虛一推,問道:「姚秦到底見是不見?」頓時殿中罡風大作,神帳帷幔被吹得飄飄忽忽,所有的燈全部熄滅,那罡風猶自滿殿盤旋,勁力愈來愈強,「卡」地一聲,不知神案的哪條腿竟被吹折了似的裂響一聲。但步虛仍似無事,誦經聲枯燥單調千篇一律:「——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為恍惚——」也是蹊蹺,隨著這渾厚的誦經聲,罡風愈來愈弱,終於停止,已經吹熄了的燭,居然又一一由暗漸明。

  步虛停止了誦經,說道:「居士法力甚深,貧道佩服。但此種功力出自於法,已與老子之道相悖。逆理而行,雖強力為之,終究只是自摧自殘而已。你已經褻瀆了三清,速離此處。不要再擾!」胡印中「噌」地抽出腰刀,大叫一聲:「座主,這分明是個妖道!什麼『自然』,我一刀劈了他,刀『自然』就割死了他!」喊著,撲身便上。

  「印中不可魯莽!」易瑛此時才知這位道士功夫深不可測,斷聲喝止胡印中,向步虛打一稽首,說道:「既然不肯賜教,即是貧道無緣——我們走!」

  「慢。」

  步虛叫住了眾人,卻又沉吟片刻,方道:「金陵對你是險地,故鄉既不可倚,向東去吧!我還是勸你們隱歸自然門,可得善終。豈不聞吉凶侮吝皆生乎動?但要去,也不中留,也是劫數使然。贈你一句話,二八興,二八亡,謹防二八炎上房——屆時自有應驗!」說罷又復誦經,易瑛等人出廟,遠遠還能聽見,唸的仍是《道德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

  易瑛等幾個人在星光閃爍的廟外站定,雷劍等人都在凝望著易瑛,等待她的決策。易瑛深深嘆息一聲,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這步虛說得對,南京確實不是我們的善地。我們在武昌、上海、清江、蘇杭二州還有香堂沒有散,投奔哪一處好?」唐荷就和易瑛挨身站著,因道:「他自己那麼大法術,卻勸別人當平常人,可見這個步虛是個口是心非的!他叫我們向東,我們偏向西,看是怎樣?武昌那地方接兩廣、接陝西、接四川,和這邊也通連,我看比東邊好辦。東邊太富了——」易瑛笑著搖頭,說道:「正為交通太便利。我們不能去,光是四川,就有幾萬綠營兵,我們無法招架。這個步虛雖然不和我們一道,但似乎也不以我為敵。他指點的還是對的。不過我們在南京也有幾個點子的,現在查得這樣緊,如果拔腳一走,或許從此就完了,所以我心裡還有點不情願。」

  「昨兒應天府衙老三傳信兒,劉得洋也來了,夜裡和燕入雲、黃天霸那一干人吃酒吃到四更天。」韓梅說道,「燕入雲吃醉了,又哭又笑,喊著教主的名兒滿院亂跑。還說他寧肯自己死也不肯害你。黃天霸叫徒弟們把他綑住,灌了些馬尿給他『醒酒』,——老三還說吳瞎子去了揚州,傳令黑道人物和青幫、鹽漕二幫都來對付我們。看來想在東邊尋個立足之地也不容易。依著我說,乘著劉統勛一心在江南搜尋,我們還回中原,出其不意佔山為王,再徐圖張大聲勢。」

  易瑛半晌才道:「我們折騰不起了。向南有多少關扼,向北也有多少。還是向東,我們招收難民,開織坊繡坊隱蔽下來。現在的事根本不是造『聲勢』,是自存。平安頂下這一劫,待機而動才是上策!」她頓了一下,語調又由舒緩變得強硬起來,「步虛的棋走得比我們穩,他能做到的,我為什麼做不到?天一亮我們就乘舟東下,但南京的地盤不能丟。我看雷劍和喬松留下吧,我到東邊自然派人來聯絡。」雷劍瞟一眼胡印中模糊不清的身影,囁嚅了一下說道:「教主,這邊有幾個香堂,一色都是男的,原來歸著燕入雲掌管,現在要收緊盤子,又謹防燕入雲毀我們攤子——我恐怕力不勝任。不如請胡大哥留下,比我更方便些。」

  「好吧。」易瑛半晌才說道,「那就請胡兄弟在這裡主持,雷劍襄助好了。」自在山東救起胡印中,她隱隱覺得胡印中和雷劍之間有點什麼,但實在是「什麼」又模糊不清。她原在燕入雲的糾纏之中,胡印中似乎也隱隱約約攪進來,現在燕入雲倒戈,對男女之事她更覺了無意趣——從心底無聲地透了一口氣,易瑛又諄諄囑咐:「我每到一處留有暗記。你們這裡好,我自然知道;要待不下去,千萬不要硬撐,要去找我。小心與人交往,不要輕易接納新人,就是舊人好友,也要重新查考,弄清了確實暗地通敵,就殺掉——但也不要弄得本教兄弟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穩過這一陣、劉統勛見無從下手,自然也就懈了。他下海捕文書向上交待,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第二日天剛明,易瑛等三十餘人分散,各自從燕子磯買舟東下。雷劍一身男裝,和胡印中站在碼頭上,看著一葉扁舟順江飄流而下,變到只有芝麻大,變到一片混沌——二人才離開碼頭。

  「起風了。」胡印中望著岸上的柳樹,認真地說道,「你這頂瓜皮帽還要往下壓一壓,你不肯剃頭,穿男裝不能和人接近,走近了,任哪個人都能看出你是女的。」雷劍小心地將鬢髮向後掩了掩,把辮子盤到脖項上,又壓壓帽子,嫣然一笑,也說道:「起風了——這又是一番局面——你知道這叫什麼風?這叫『石尤風』︹註:即逆風,相傳古女子名石尤病亡,傷於丈夫遠行,常在船舶行時與風,以阻男子外出。︺——」胡印中笑道:「這你可哄不了我。頂頭逆風才叫石尤風,這順風順水的船,你怎麼想起這個名兒來?」

  雷劍纖手輕輕撫著隨風拂蕩的柳條,和胡印中沿堤而行。忽然轉臉嫵媚地一笑,卻沒有回答胡印中的問話,卻反問道:「胡大哥,你覺得我師父和步虛,誰有道理?」

  「天下道理說不清,哪一種道理聽著都是頭頭是道。我是個混人,從來不想這些事。」

  「真的?」

  「嗯。」

  「可是道理不對,有時要招殺身之禍,事情也辦不成。」

  「我不管那個,只講義氣兩個字。」

  「你不覺得,教主對你除了義氣,還有點別的?」

  胡印中仰著臉想了想,說道:「那是燕入雲自造自吃醋,弄得大家心裡怪彆扭。教主對我堂堂正正,我拿教主當姐姐敬。我娘自小教我,不能想女人的事太多,這一條正經,百邪不侵,我轉過三個山頭,都敗了,我還好好的。那些貪色採花的兄弟,沒一個有好下場。」雷劍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順腳將一塊堤土踢得滾入江中,嘆息一聲道:

  「你是對的——你娘難道不打算給你說媳婦兒?哦——我明白了,你自己有相好的,後來分手了,傷心了不是?」

  「我們家不窮不富,自種自吃。後來遭瘟疫,才敗落下來。我有個姑表妹,小時相處得很好的,家敗了,也就什麼都說不起了。後來我走了黑道,更是什麼也說不起了。」

  「後來你沒再見她?」

  「見過。」胡印中臉上似悲似喜,「我們村趙守義強佔我們的地,點火燒了我家房子,我殺了他上抱犢崮落草,抱犢崮被岳濬攻破,我獨身逃出來到她家,她送我煎餅、玉米糝窩頭,還有些鹹芥菜疙瘩,還有衣服。那時她丈夫已經死了,下頭還有三個孩子,已經老相得不成模樣。她嚇得篩糠,還是幫了我,我當然不能拖累她,給她作了揖就走了——我欠著她的,可是沒法還帳了!」

  雷劍低頭嘆一聲,恢復了常態:「說咱們的事吧。落腳怎麼落,外頭支個什麼門面,和誰聯絡?這身道裝太扎眼了——你是掌總兒的,你拿個主張。」「我是什麼掌總的,下頭一個也不認識我,還是你來。」胡印中道,「我也看著道士裝束不成,我們沒有道觀,整日轉悠,一定要出事的。」

  「好!你肯聽我的,我說你參酌,咱們商量著辦。」雷劍神凝氣斂,顯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幹練,「我們有錢,可以開個生藥舖子。曹鴇兒那一頭要聯絡好,還要拉上這個步虛,和他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為了自己,他們得保全我們,這就站住了腳,我想,我們得弄清楚,這一次我們在江北是敗了,不能閉著眼騙自己。這裡香堂、那裡神廟,比外人還靠不住呢!我們從頭收拾,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絕不能依賴那些個堂主、香客——-連燕入雲都降了,何況別人呢!」

  「這麼著,不是違了教主的旨令?」

  「現在你是教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胡印中彷彿不認識似地盯著這位剛決果斷的「侍神使者」,問道:「將來教主計較起來怎麼辦?」「她麼?」雷劍苦笑了一下,說道,「她現在自顧不暇呢!我們若有局面,她將來獎勵還來不及,我們站不住腳,將來說得再好也無益。」胡印中人雖憨直,心智卻平常,再三思索,拿不出更好的主見,遂道:「聽你的,我當這個生藥舖的夥計,你來當老闆娘!」雷劍突然「噗哧」一聲,竟自遏制不住,背臉彎腰格格地笑個不停。胡印中被笑得莫名其妙,說道:「我又錯了?你就笑得這樣!」

  「我笑你是個傻——-」她用手指頂了胡印中額頭一下,「傻瓜!當夥計要懂藥性,進藥要看成色,懂價錢,出藥要能記帳,會看戥子,你成麼?你就會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

  「那——你說我幹什麼?」

  「你當然是老闆了!」

  「這、這,這什麼?」雷劍嬌嗔道:「道士能假戲真唱,夫妻就不能?」

  原來是假的。胡印中木訥地一笑,又款步向前走,說道:「我看你在教主跟前背後不一樣。離了教主,你好像還很高興?」雷劍垂下長長的眼睫。她是易瑛的頭號心腹弟子,易瑛待人不吝嗇,不藏奸,傳授法門要旨也不似別的師傅那樣刻意留兩手兒,但她對四姊妹猶如嚴母教女,極少溫馨愛撫,這就少了點親情。雷劍覺得易瑛剛愎自用,遇事從不與別人商量,事成雖有褒獎,事敗卻極少認錯兒,心中有隔閡,連喬松、韓梅和唐荷等人也不敢私下議論,不敢當面提說——但這些話她不能對直心快口的胡印中說,沉思有頃,雷劍才道:「我跟教主是個敬畏心;跟你一處,是個高興心。你看教中那麼多男子,我和誰說笑過?」胡印中聽了品不出滋味,答不出話來。

  ※※※

  錢度原來只打算在南京待三四天。沾惹上曹鴇兒便生了樂不思蜀的念頭。看鑄錢局、查庫房,檢查鑄錢模子都是虛應公事一點即過,又說要等李侍堯運銅的船到了再走,還要協助鑄錢司驗銅。他說住總督衙門給尹繼善「添麻煩」,索性搬出住了驛館,每日到庫裡蜻蜒點水般站一下,便去鳳彩樓鬼混。那曹鴇兒是個偷漢子的領袖,風流淫戲了多年,絕不要錢度的錢,使出渾身解數侍奉這個風月窟裡的雛兒,和一干窯姐兒與他晝夜宣淫,弄得錢度乾筋癟瘦、神思恍惚,一腦門子的心思全放在祕戲圖、房中術上,竟比風月場上的老手高恆還要著迷。這日在鳳彩樓和曹鴇兒睡到日上三竿,猶自赤條條相抱不起,直到外頭丫頭隔窗叫:「錢老爺,吃早茶罷,」方才懶懶地伸欠一下。曹鴇兒扭股糖似地摟著他,嬌滴滴小聲道:「方才還在誇英雄,這會子又像軟稀泥似的了。你還能戰不能——嗯?誰是敗將?」

  「不行了,敗了興了。」錢度笑著摸摸曹鴇兒雪白饅頭似的奶子,坐起身披衣,說道:「昨晚三英戰呂布,我招架不住。數你最浪得好,人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過了五十坐地吸土,真是半點不假!」曹鴇兒假嗔嬌癡,一絲不掛也坐起來,兀自緊緊攀著他肩頭,耳語道:「告訴你個巧方兒,和女人做愛時不能想女人,想她的容貌,身體顏色兒,一下子就吐水兒了。要想著外頭天寒地動凍風雪方加,想山想石頭,你的那個就能硬挺到底兒——要覺的快射了,就停停兒,慢抽慢送——」錢度本已要穿衣,又被她逗得上火,看著她光潔如玉的腰身,又撲了上去,一頭大動,喘吁吁道:「你個老騷狐狸精!不信弄不過你——」那曹鴇兒越發浪得像個水上漂。

  二人又浪了一會兒方起床穿衣整妝,吃著早茶有一搭沒一搭逗騷兒說話。曹鴇兒又訴說「有了身子」,又發愁將來「孩子沒爹」,錢度又轉過來安慰她,說要「接出去從良,別處弄個宅子叫你們母子享清福」。正絮叨個沒完,一個丫頭上來,說道:「錢老爺,總督衙門來了個師爺,說有一封要緊書信給你,你下樓見見吧。」錢度嗯了一聲,邁著四方步下樓去了,曹鴇兒命人收拾了桌子,叫史成進來,一邊理鬢,一邊問道:「買的阿膠到了沒有?叫他們熬熬,我要用。」

  「是,媽媽!」史成一躬身,陪笑問道:「前幾回都是墮胎,怎麼這回保胎?」

  「這次我要保胎。」曹鴇兒面色有些憂鬱,目光中多少帶著迷惘,「不但我,賽金蓮也有了他的,也要保——這是教令——再說,我當鴇兒也當煩了,到老想吃碗體面飯。」史成嘆息一聲,說道:「咱們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觀,還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面——還有青紅幫——誰都能欺侮我們一下,這活計真不是人幹的。」曹鴇兒冷笑道:「不聽人說笑貧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負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這座樓,這種錢我也掙足了夠用了,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誰能找到我?記住,不管是易瑛的人還是別門別派的來找,你只管應酬,叫苦,就說沒錢辦不成事。要能再掏他們個三兩萬銀子,我分給咱們眾人,都遠走高飛!」說著便聽錢度上樓的腳步聲,曹鴇兒叫史成退下,笑著起身相迎,問道:「錢爺,他們有什麼要緊信?」

  「皇上叫傅相給我寫信,叫我即刻到熱河見駕述職。」錢度頹然落座,眼神中帶著慌張和悵惘,用粗重的聲氣說道,「看來是再也不能往後拖了,這違旨的罪承當不起啊!」

  曹鴇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晌,抽抽嗒嗒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絹子只是拭淚。錢度勉強笑道:「你這是何必。幾個月我就又回來了。你要願意呢就跟我去雲南,把這裡的攤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這次進京見著張中堂、傅六爺說說,他們一句話,我就能調到金陵來當南京道。我也捨不得你呀!」說著便撫摸曹氏肩頭,曹氏臉一偏又轉過身去,如訴如泣說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自嘆命苦——我打六歲就進了這火坑,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兒?老鴇兒養活我,也打我罵我叫我接客;我當了老鴇兒,也打罵下頭。不接客,在這行院行裡能站得住腳麼?十六歲上我就留心,想找個好人家早早從良——可來這院子裡的有幾個是好的?有良心的,沒有錢贖我,有錢的又沒良心,誰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個鴇兒,能自主了,人卻老了,更不敢想從良嫁人。說句至誠話,我二十四歲當上這裡的『媽媽』,就再也沒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審右看,就是你錢爺——是個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樣平常,卻聰明能幹,待人良善——可偏又是個做官的!如今委身給你,我真是什麼都捨得,可又怕你將來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麼著?錢爺——」她的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撲身入懷說道:「你得給我做主!還有那個金蓮——也有了——你親眼見我們這些日子不接客,還不為了你得個兒子?你是個男人,給我們撂句話,現在墮胎也來得及——」話未說完,那個叫賽金蓮的女子已闖了進來,一語不發,坐下就陪淚。

  「這麼著,你們別哭,一哭我心就亂了。」錢度本就心煩意亂,被這一聲聲嬌啼更弄得六神不寧,思量了一陣,下了決心,「我這會子去見見道爾吉,先從藩庫拆兌一萬銀子。我雖管著銅山,其實不是鄧通,錢都是皇上的。這些年倒是當師爺時攢有不到兩萬銀子,騰挪一下,先照顧你們這頭。你們兩個跟著我從良,其餘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這樓賣了,在南京買處宅子住下。我進京回來,帶你們回家鄉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經是我錢家的人了。這麼著可成?」說著便取出一張兩千兩的莊票遞給曹鴇兒,笑道:「前頭去了的芸芸給了一千五百兩,這兩千留著你們置些行頭。我每年五千兩的俸,又是乾淨官兒,只有這些了。要是從良,就得有個過日子的心。還像原來那樣花銷,我就養活不住你們了。」曹鴇兒二人推讓了半日,只接了五百兩,那錢度自然感慨,匆匆離了鳳彩樓。

  錢度趕到總督衙門,立刻和尹繼善的錢糧師爺接洽,又到藩司衙門向道爾吉交割差使,順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錢度滿以為這點區區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爾吉竟皺起了眉頭,嘆著氣道:「我倆的交情,另說一萬,再多一點我也敢。但元長給我有手令,無論在寧過往官員,挪動庫銀一兩都要經范時捷手批,連他自己也在內。我寫了條子庫裡也要駁回,這裡通省沒人敢和元長打這個馬虎眼兒。不好辦呢!」錢度笑道:「老范那裡還不好說?我這就去見他。」

  「你還不曉得老范啊。」道爾吉笑道:「那是尹繼善的一把鎖。你看他不修邊幅嘻嘻哈哈,辦起正經事半點也不含糊。他先頭當順天府尹,連先帝爺都頂過,又得老怡親王賞識,地道一個鐵頭猢猻。別去惹他沒趣,上回高國舅想借三千,說北京已經兌出,半個月就能還錢。你猜范時捷怎麼說?——『兌來你再用吧!這錢都是從老百姓骨頭裡熬出來的油,給你填還風流債?』踫得高恆大紅臉。你做什麼要一萬銀子,這個數目他一聽就惱了,還借給你?」錢度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支吾道:「有個親戚要捐官,過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辭。」他頓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說道:「這麼著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勝錢莊一萬,請老道作個保人。如何?」道爾吉道:「這個使得。不過,我也是快離任的人了,有信兒從內廷傳來,傅六爺要調我去跟岳東美老軍門當副將,我只能保錢莊能尋著你,不然錢莊也不答應。」

  「他們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錢度笑著起身,端了茶一飲而盡,「人都說蒙古人憨直,不藏心術,我看你精明得很吶!」道爾吉也笑著起身相送。錢度剛走出藩司衙門儀門,正在躊躇要不要去見尹繼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轎在石獅子旁停下。一個官員哈腰出來,只見他頭戴藍色明玻璃頂子,身著孔雀補服,雪白的馬蹄袖裡子向外翻著,一張白淨面皮上嵌著黑豆似兩隻小眼睛,留著兩綹蝌蚪鬍子,走起路來腳如飄風又輕又快。錢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這不是侍堯麼?!」

  李侍堯一怔,見是錢度,也是眼睛一亮,說道「老衡!怎麼你還留在南京?邸報都出了,叫你進京述職,另行委任呢!」錢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話?我見見皇上,還回雲南去。」李侍堯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說的。我消息比你靈,你要去刑部當侍郎,和劉統勛一個鍋裡攪勺子了。」「刑部!」錢度頓時目瞪口呆,「從前放出的信兒,不是去戶部嘛!」李侍堯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門,要論身分,比『財神』部還略強些。」

  錢度無聲透了一口氣。李侍堯說得對,刑部國家政治機樞,要論名聲身分,尊貴清嚴,確比戶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財的,管錢用錢還是戶部來得。守著個銅礦,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經常調銅運錢,像曹鴇兒這點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個口風,下司不言聲就彌補了。思量一陣子,錢度蹙眉嘆道:「怎麼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議——」

  「這就叫天心不測!」李侍堯道:「我陛辭時皇上和我說了多半個時辰的話,他說,他跟聖祖聽過政,又跟世宗理政,見過無計其數的臣子,有些看著極好的,卻不中用;有些老邁無力的,偏沒人能替,只得頂著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計想提拔的,或出罣誤,或犯錯當黜,或丁憂,或病,總不能如願。所以下頭看著皇帝處置事情似乎隨心所欲,其實也一樣的嘔心瀝血。一樣的不得已兒。你大約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錢度一腦門子心思不在這上頭。想想李侍堯是個有膽子敢擔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兒,見了你,正好!」遂將對道爾吉說的,又對李侍堯說了,「——看來我走,你就是銅政司使,從運來的錢裡騰挪一萬五千貫,回頭我再補給司裡。你看成不成?這樣,我就不用看南京這些官兒的臉了。」說罷便看李侍堯,不想李侍堯連想也沒想就說:「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們臉子!他們那邊船沒卸,你寫個條子撂這裡,我寫個條子你去提錢!」一把扯住了錢度進了總督衙門門房,要了紙筆各寫字據。

  那錢度連午飯也沒吃,忙著到碼頭提錢,又用車運到錢莊兌了銀子,按官價兩千文兌一兩,但其時市價銀賤錢貴,一千二百文就兌一兩,除了一萬銀子,錢度竟還憑空落手三千貫,一切立時都顯得富富餘餘。錢度一頭高興,一頭又隱隱後悔:怪不得銅政司裡人都搶著跑外運差使,原來這麼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於今日捉襟見肘?——一切安排停當,方到尹繼善那裡辭行。尹繼善仍十分殷勤,說了一車恭喜榮升的話,留飯留酒,一直送出儀門,再三囑咐珍重,並說:「明兒不親送,叫老范他們代為致意。」這才回衙。錢度又回驛館吩咐打點行裝裝船,直到半夜才到鳳彩樓,這一夜怎麼折騰惜別,不必細述。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2 PM

三十三 千乘萬騎駕幸承德 諍諫巧納緩修園亭


  當江南還是千里一碧、萬木蔥蘢時,塞北已是蕭疏森肅,金風寒氣迫人了。乾隆過了六月十九觀音誕辰,即發大駕幸臨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錢度在北京滯留了三日,因傅恆隨駕去了奉天,只見了見張廷玉,到戶部向史貽直匯報了銅政司理政情形,別的人一概不往來,第四天頭便帶了隨從趕往避暑山莊行在。恰他到這日,乾隆法駕也到。奉天將軍已先期趕來,和古北口大營將軍、熱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綠營都統,還有東蒙古諸王、京師各衙門委派的堂官,會同禮部,由尤明堂帶領迎駕。知會辰時正牌,御駕進城。按清制皇帝鹵簿,有大駕、法駕、鑾駕與騎駕四種,郊祀祭祖用法駕,朝會用法駕,鑾駕用於節日出入,騎駕只是尋常日用。大駕為尊天敬祖,所以最為隆重周備,法駕只稍稍遜些,文物聲明足昭「聖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駕,到承德會蒙古諸王,算「朝會」,用法駕。錢度從前在京聽尤明堂吹噓過,卻沒有實地看見,這次隨班立在德華門內,緊靠御街,要看個清爽。

  辰牌二刻,德華門外石破天驚般炮聲九響,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傳來他們悠揚沉渾的歌聲:

  大清朝,景運隆。肇興俄朵,奄有大東。鵲銜果,神靈首出;壹戎衣,龍起雲從。雷動奏膚功,舉松山,拔杏山,如捲秋蓬。天開長白雲,地蹙凌河凍。混車書,山河一統。聲靈四訖萬國來修貢——人壽年豐,時擁風動,荷天之寵。慶宸遊,六龍早駕,一朵紅雲奉。扈宸遊,六師從幸,萬里歌聲共——

  歌聲中鐘磐清揚,真個發聾振聵,洗心清神。隨著樂起,德華門內八對大象馱著香鼎寶瓶依次跪下,便見六十四名先導太監由王禮帶領,手捧拂塵徐徐而入。德華門內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鴉鴉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錢度跪在地上睨著眼瞧,以翠華紫芝為先導,一共是五十四蓋,有九龍曲柄蓋,直柄蓋,青紅皂白黃五色花卉蓋,雜錯相間。接著是七十二寶扇,四對壽字扇,八對雙龍扇為先導,後邊也有單龍的,孔雀雉尾的,還有繪鸞繪鳳的各等各色。寶扇過去是八面華幢,分長壽、紫雲、霓霞、羽葆四種。寶色流蘇,纓絡飄蕩著過去,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間太監卜禮又帶著信幡絳引湧入城門,卻以龍頭竿作導,兩對豹尾槍緊隨,一面面明黃牌上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接著又有旌節過來,卻是六對,由十二個太監執著金節、儀鍠、黃麾騎馬一縱一送逶迤過去。忽然人們一片低聲驚嘆,錢度看時,是八旗大纛車進城,那纛旗桿有巨碗粗細,柱立在纛車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著。前鋒大纛十六桿,接著四十桿銷金龍纛,在呼呼的西風中纛旗獵獵作響。尾隨著八十面纛旗,繡著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還有游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等等祥禽瑞獸,一色的銷金流蘇隨風蕩舞,說不盡的華貴尊榮。這諸多花樣過去,還只是儀仗導引,暢音閣供俸們此時加入行列,樂車上的排律、姑洗、編鐘、大呂、太簇、杖鐘、無射,清揚激越,雜著和聲簫管笙篁,真個是乾雷聒耳肉竹喧天。錢度此刻已經聽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後頭還有什麼四神、四瀆、五岳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風、五雲、五龍、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過。忽然人聲一陣轟動,抬眼偷看時,這才是正經的御仗,八面門旗在前,兩面翠華旗銷金五色小旗跟著,四個人抬著兩面出警入蹕旗,接著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執金吾由侍衛素倫督率,緊接著又一百二十人,執金銑、臥瓜、立瓜、紅鐙、銅角、金鉦、金爐、香盒、沐盆、唾盂——手擎執事的太監們一個個面帶喜色,肅容徐步而過。這才看見皇帝的法駕乘輿,由三十六名太監抬著,乘輿前後一百八十名侍衛,一律著五品武官服色,頭上戴著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緊緊簇擁著金龍乘輿和皇后的鳳車,後邊一串小轎,都是轎門密封,紗窗朱帷。不用問,是嬪妃們的轎子了。錢度渾身跪得發木,直著眼看那九龍乘輿,只見似乎像個帶欄的四方月台,四根盤龍柱上架著明黃雲龍頂篷,四角站四個太監緊護明黃帷子。卻不知乾隆在裡邊是什麼模樣,忽然他眼一亮,看見了傅恆,騎著黃驃馬,身穿黃馬褂,手執黃節鎖,這才知道,傅恆是這個法駕隊伍的總管帶。只見傅恆在馬上小聲說了句什麼,太監又向帷子一躬說了句什麼,便由兩個太監小心翼翼捲起黃幔。中間盤龍錯金的須彌座上端坐一人。目似點漆,面如冠玉,口角帶著微笑,頭上戴明黃天鵝絨東珠冠,九龍披肩輕輕覆在金龍褂上,馬蹄袖雪白的裡子翻著,雙手輕輕扶膝正襟危坐,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這一霎間,群臣、萬民不約而同,山呼海嘯一般呼喊:「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那煙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腳,燃得遍地騰紫霧,響得像一鍋滾粥,一城的人都像瘋了,醉了。錢度望著時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兒在軍機處吃酒。那通紅的火爐旁只有他和乾隆兩個人,誰也不認識誰。一壺燒酒,一碟子花生米,一邊談宦海人情,一邊互相斟酒助興——這位坐在乘輿裡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體俯伏在御輦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乾隆此刻想不到錢度,他全身心都陶醉在煙光紫霧籠罩著的沸騰人群中。兩次蠲免天下錢糧,賑濟各地災區災民,朝廷花了一千多萬銀子,又少收了兩千多萬。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在百姓中的聲望已經超過先帝,接連幾年天下大熟,民殷物豐也是可信的,但親身感受這樣狂熱的擁戴稱頌,還是多少有點意外驚喜。他坐在鏤刻得玲瓏剔透的錯金九龍須彌座上,神色慈祥悲憫地俯視著他們,忽然想到自己尊崇的使命與責任,想到自己還能賜予這些生靈以很多東西,能把繁榮和富裕留存在人間,他又覺得自己無比尊貴。這至高無上的權力與財富都是上天和祖宗賦予他的,再由他向子孫傳遞——他在「大清國萬萬年」的喧嘯之中,內心一陣陣激動,臉色變得潮紅,他一次又一次起身,雙手平伸向人們答禮。直到避暑山莊正門外,他才從無盡的遐思中清醒過來,因見東蒙古諸王都跪在大倒廈門外石獅子旁,便吩咐:「內外蒙古王爺都來了,降輿,朕走幾步疏散疏散。」傅恆便忙傳旨。十幾個軍機處章京和禮部尚書尤明堂都是累得滿頭大汗,調度遣散這支一千八百多人的儀仗隊伍。紀昀是承旨專門負責乾隆草詔文祕事宜,早已守在山莊門口,見乘輿已經落下,忙匆匆過來施禮相陪。

  「各位王爺都是遠道而來,辛苦了。」乾隆只向紀昀擺了擺手,滿面春風地笑道:「起來吧。明兒在煙波致爽齋,朕還要設筵款待——今兒還有政務,且請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輪,又問,「怎麼好像人多了幾個似的,禮部遞到奉天的單子,只有十一個王爺來承德呀!」傅恆一直隨駕扈從,聽這一問,便目視紀昀。紀昀忙趨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爺,都是打準噶爾過來的。有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和阿穆爾撒納——」他放低了聲音,像是耳語一般,輕輕地奏道:「準噶爾部內訌,這幾個部是投奔過來的——」他沒說完,乾隆已擺手制止了他,問道:「請新來的幾位台吉過來,朕見見!」尤明堂便大聲傳旨,通譯官嘰哩咕嚕一陣蒙語,便見幾位王爺從後邊躬身趨出跪下,一個個自報名姓道:「臣台吉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阿穆爾撒納恭見天朝大博格達汗乾隆爺!」

  通譯官聽他們說的蒙語,正要翻譯,乾隆擺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親切地審量著這四位西蒙古台吉。車凌年在五十歲上下,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都還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阿穆爾撒納在四十歲上下。他們都是五短身材,渾身顯出鐵錚錚精悍之氣,裹著團龍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稜骨一挑,眼中放出又驚又喜的光,用極純熟的蒙古語說道:「萬里來朝,你們不容易!既然家裡有些不和家務,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這裡給你們各人蓋一座王宮,家務事慢慢再商量,成麼?」

  「皇上!」為首的台吉車凌向乾隆叩首,說道:「我們不得已放棄了家園和草場,但是不能放棄自己的部落和臣民。我們是帶著族人一起逃亡出來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轉過臉目視傅恆,傅恆見他面帶慍色,忙道:「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著主子,這樣的大事敢不奏聞!」乾隆便問:「你們部落都出來了?你們是賢王!一共有多少人,現在什麼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戶,一萬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車凌說著,嗓子已哽咽難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餓,死了兩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達烏里雅蘇台,剛剛安置下來。我們在進京途中聽說皇上巡幸奉天熱河,就沒有再去北京,趕到這裡的——這一路的艱辛苦楚,真是一言難盡——」他伏在地上,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旁跪的車凌孟克頭一個支撐不住,以嘶啞的沉悶的嗓音長號慟哭,車凌烏巴什也就跟著放了聲兒。

  乾隆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樣大的事,駐節烏里雅蘇台的邊將居然敢不奏報?但他立即否定了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個謹慎人,雖說因患寒腿在張家口,駐西域各大營的將軍提督不會不稟知他,他也不敢隱瞞,這樣的好事也不必隱瞞,還是軍機處沒有當成大事,或者張廷玉、鄂爾泰自行處置了,沒有來得及奏聞。他脹紅了臉,暗思:「這個張廷玉和鄂爾泰竟如此專斷?」——但此時此地都不是仔細想事情的場合,他又慢慢恢復了平靜,問傅恆道:「烏里雅蘇台的將軍是誰?」

  「是兵鍾麒的大兒子岳汨,已經病故出缺。」傅恆朝夕跟著乾隆,雖猜不透他想了些什麼,辨貌聆聲,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順眼陪笑道:「——主子曾加爵賜他兒子進士出身——現在烏里雅蘇台掌軍務的是定邊左副將軍成袞扎布。」

  「是成袞扎布幫你們安置。」乾隆用蒙語說道,「他都給了些什麼,夠用麼?」

  「成袞軍門很照應,從軍中撥給我們五百頭牛,兩萬一千隻羊,還撥了四千三百石糧食。」

  乾隆咬著下唇思量,這個數目他還滿意。他笑著點點頭,說道:「這點東西只夠維持眼下營生,得有個圖遠之計。蒙古人沒有草場,就像白雲沒有天空,這不成。嗯——這樣,紀昀這就退下去草詔:三部車凌部落編設旗盟,叫『杜爾伯特賽音濟雅哈圖盟』吧!車凌為盟長,車凌烏巴什和車凌孟克為副盟長,劃烏里雅蘇台周圍八百里草原為他們的牧地!草詔完後,朕御覽後發給張廷玉和鄂爾泰,叫他們回奏處置事宜。」頓了頓又道:「你們在承德沒有王宮,暫時由四夷館接待。在行宮裡撥出房屋,一切供應,不得低於東蒙古諸王。還有,各王爺帽上都有東珠,你們也要有。傅恆傳旨內務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顆東珠!」四個西蒙古王爺原都跟著策凌阿拉布坦侵佔過喀爾喀蒙古部落,懷著個畏懼的心來投乾隆。窮蹙之人,但願皇帝能免罪容納已屬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們昔日罪愆,恩禮相待,替他們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淒之心,頓時化作滿腔感激之情,搗蒜似地叩頭謝恩,一邊頌聖一邊流淚。乾隆見科爾沁親王博爾濟吉特‧佳誠躬身站在內蒙古王爺班首,便抬手叫了過來,囑咐道:「他們空手到烏里雅蘇台,那裡草場、水塘比不了你們,天氣也太冷,且風沙極大,安了家暫時也不能樂業。血濃於水,你的家底子厚,飼料由朝廷配他們一些,你要撥出點家當幫幫自己人,你有什麼打算?」

  「回皇上話,昨晚我們已經見過。」佳誠恭恭敬敬地說道,「東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贈送他們二百匹種馬,五百頭種羊,還有一千五百頂牛皮帳篷。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撥些過去。我已下令屬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許到烏里雅蘇台和兄弟爭牧場。皇上既有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囑咐了許多,方才命駕進了行宮。

  紀昀回到驛館,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紛擾,怕詔書寫得不合體例,特傳叫四夷館的堂官和禮部的尤明堂同來參酌。寫好了,又送到行宮外專為軍機大臣設的簽押房讓傅恆過了目,這才遞牌子請見,即時便有旨意,著紀昀至延熏山館覲見。紀昀還是第一次進這座橫亙百里的大行宮,隨太監進來,繞過儀門,但見滿院都是烏沉沉、碧幽幽的松樹,高可參天,粗可環抱,遮得地下一絲陽光不見,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門上懸著一塊碩大的泥金黑匾,上面書著四個顏體大字:

  萬壑松風

  一望可知是聖祖康熙的手跡,兩邊的楹聯卻空著沒有懸。紀昀心思極靈,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園中所有的舊聯已全部撤掉,因慢慢尾隨太監走著,沿殿西石峰歷階紆折而下,瀑有下海子旁邊都是一座八角亭,沿亭柱邊即能垂釣。向東眺望,但見雲山朦朧,秋嵐淺淡。向西一帶,是幾排瓦舍,並不十分高大,紀昀問時,才知道是專門為皇子蓋的書房——再向西里許,是一片開闊地,約莫四五十畝大的一片海子,旁邊另樹一座坊門,是用一整塊青石鏤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門前鵠立著十幾個小侍衛。紀昀便知已經到了駐蹕之地。正門倒廈前,設著一張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見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軒敞開闊,坐在榻上可以遠眺,近則見湖光山色,遠則千岩萬壑盡在指顧之間。夏天坐在這裡,無論見人辦事,穿堂風徐徐吹過,那是半點暑意也不會有的。紀昀不禁掂掇:這主子可真會享福——進門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館,也是丹堊一新,紀昀張著嘴,挪動著腳步晃著腦袋左右顧盼向北細看,彷彿是個佛堂,山館前幾十步,是一座戲台和正殿相對,中間種植了不少說不上名目的奇花異卉。正看得興致盎然,聽殿中的乾隆說道:「紀昀,你這狗才,傻乎乎地東張西望,像個大臣模樣嗎?」

  「臣看花了眼了!」紀昀忙一邊答應,一邊一溜小跑進殿,到東暖閣窗下,見傅恆也站在一邊,向乾隆請安道:「這裡真是秀色動人啊,看也看不夠。禁苑不奉旨不能遊冶,不趁主子召見時看看,哪得個機會呢?」起身又對傅恆點頭致意。

  乾隆案上擺著長長一幅卷軸,兩頭拖在炕上猶自捲著軸頭,上面畫有點點線線,卻沒有潑墨著色,又不像畫兒。他一手扶著那圖,微笑著看看紀昀,說道:「這園子剛新修過,朕也還沒有都看。你既來了,就是緣分,我們一路出去走走,邊走邊看邊說事情如何?」傅恆和紀昀見他如此好興致,忙都承顏色笑。傅恆笑道:「這園子我看了幾次,以為都走熟了,今兒進來,還覺得新穎,多少處都不認得了。東湖邊那個假山石怕有十萬斤吧,怎麼一下子就移到了西邊?」乾隆點點案上的圖笑道:「修園子說到底也是不急之務,如今朝廷富了,才敢想修這個圓明園,才敢翻新這座避暑山莊。這是聖祖和世宗爺想了多少年的事,到朕手裡才算真的要圓夢了。」言下神色既得意,又帶著感慨。

  傅恆心裡是不贊同京師熱河兩頭大興土木修造園林的,抱定了「守拙」的宗旨,不表明態度,只跟著往外走。紀昀卻是興高采烈,跟著亦步亦趨出來,口中道:「皇上垂拱九重,致天下於極盛,九夷萬方冕旒朝拜,自然得有應有的體尊,這才能顯示我大清泱泱天朝的風範!」乾隆站在儀門旁,用扇子指指東邊,道:「那邊『萬壑松風』你已經看過,少著一副楹聯,你替朕想一想,出個句兒朕聽。」紀昀心裡暗道一聲「慚愧」應口吟道:

  雲捲千峰色 泉和萬籟吟

  乾隆含笑點頭,又指那座石峰,問道:「這座山沒有名字,叫個什麼好?」紀昀端詳了又端詳,說道:「這山像華蓋,又像靈芝。依臣拙眼,應該起名『彩華』或者叫『翠芝』,不知哪個合乎聖意。」「什麼華蓋,皇家味太重了。就叫『翠芝』的好。」乾隆又遙指佛堂:「你看那座佛堂,也沒有聯。皇后很喜愛那裡,你起一聯看。」

  「是!」紀昀忙道。仔細看那處景致,都隱在極茂密的老樹間,只好從虛而擬,詠道:

  自有山川開北極 天然風景賽西湖

  聲音剛落,乾隆又指著佛堂邊一座樓:「那樓呢?」紀昀道:

  疑乘畫掉來天上 欲掛輕帆入鏡中

  「擬個匾額!」乾隆命道。紀昀答道:「是。」

  雲帆月舫

  「好!」傅恆原覺得紀昀有點謅諛味兒,見他對應如此敏捷,也不禁大聲喝采:「說得切,不落俗套,不失佛堂本色——這是要功力的!」乾隆笑道:「匾額、楹聯連用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目光搜求景物,還要再問,卻見尤明堂快步從東邊過來,不等他行禮,乾隆便笑道:「老貨來了,不必行禮,你也不要擾了朕的清興。」尤明堂答應一聲:「是!」然後向乾隆一揖,泰然站到一旁。

  此時正是未末時牌,日影西斜照得秋樹山湖一片蒼翠明媚。秋風一起,湖搖樹動,起伏不定,極目西望山色水景,萬樹攢綠,丹樓如點,有田疇、有林木、有小橋流水、有蒼藤古蘚——真個清芬雜錯,備極奇麗,千門萬戶中間道路屈曲如畫,更增人響住之情。紀昀不禁喟然長嘆,說道:「臣雖薄有小才,面對此景,恐怕要智窮詞竭呢!」乾隆一笑不語,徐步下階,到儀門外才問:「尤明堂,你似乎有要緊事?」

  「原來是有的,」尤明堂面對美景,臉上毫無表情,「主子不叫奴才擾興,奴才今日不敢說了。」乾隆用扇子點著他笑謂傅、紀二人:「你們看看這人,當年頂得世宗爺和十三爺直噎氣,如今又要掃朕的興了。你,還有孫嘉淦、史貽直,遞上來的本子朕都看了。這園子都是聖祖爺那時就起意要修要造的,不趁著有錢,什麼時候才辦?」尤明堂道:「當年聖祖爺要修避暑山莊,世宗爺諫勸,說『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仍在熱河中』——舉的是民間口語兒,說的也是實情。聖祖爺也就停撥了銀兩。照著奴才的見識,這仍是不急之務。有錢,還是用到大小金川,用到賑濟災民,使天下陷入水火中的人得拯救於衽席之上,然後有君父遊悠之樂,才算得堯舜之君。」他直倔倔地說出來,乾隆臉上沒了笑容。「你是說朕不算堯舜之君,不肯後天下之樂而樂?」尤明堂躬下身子,語氣卻毫不容讓,說道:「皇上乃是明君。唐宗、宋祖與我朝聖祖皆是英才明君,亦不曾以堯舜自居,何況皇上!」

  至此話趕話的已成僵局,一君一臣,乾隆橫眉居高臨下,死盯著尤明堂不語,尤明堂躬身向地,也不抬頭看乾隆的臉色。傅恆早就聽說過尤明堂是個「橡皮棒棰」,折不斷、打不爛。連權威赫赫雍朝第一王爺允祥都讓他三分,平日見他隨和雍容,今日一見之下才曉得名下無虛。傅恆想說幾句調侃話和緩一下氣氛,卻又嚥了下去,他還要聽聽乾隆的。乾隆呼呼喘了一陣粗氣,似乎平息了一點怒火,不溫不火地說道:「你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可謂三朝元老,朕不打算怎麼樣你。只你說的『避暑山莊真清涼,百姓卻在熱河中』,那是聖祖年間的事,你今日說出來,就有謗君之嫌。這承德城現有五萬餘百姓,你實指出來,哪一家百姓在『熱河』之中?」

  「沒有。」尤明堂道,「但奴才也沒有說假話。」

  「嗯?!」

  「御駕來此狩獵,旨意一下,承德即開始清理。所有無業游民、無戶籍身分的流民、乞丐、化緣道人、掛單和尚半年前都被趕了出去。」尤明堂道。「城裡留下的非商賈即財主,當然『清涼』!」

  他一句接一句頂得乾隆死死的,竟似和乾隆拌嘴一樣。乾隆涵養再好,也不禁惱羞成怒,眉稜骨急跳兩下,臉黑沉下來,本來就略長一點的臉更拉得老長,斷聲喝道:「別以為你資歷深,你比上張廷玉了麼?你是什麼進士?哪一本書教你和君父這樣講話?你也承認今日天下大治,又說朕不是堯舜之君,這是什麼意思?」

  尤明堂像個燒焦了的老樹樁子似地彎腰站著。無論乾隆臉色多麼難看,他全然不看,佯裝不知,說道:「堯舜以天下為公。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正是繼承先帝餘緒、宵旰勤政之時。大修園林,恐不符皇上孜孜求治之至意!圓明園已用去一千萬銀子,至今還不成規模,避暑山莊也用去七百萬,聽說還要再撥。年復一年的這樣下去,朝廷有多少家底抖落不盡的?」這是連軍機處都掃了進去,傅恆不禁臉一紅,卻只裝什麼都沒聽見。紀昀是力主修園子的,銀子都是經他手劃撥的,不能再沉默下去,在旁說道:「你說話太不思量,學術也不純。皇上修這兩處園子,並不為自己享樂。避暑山莊為秋獮行宮,天子大汗起居之地,又要接待內外蒙古諸王,能不能連這裡蒙古王爺行宮都比不上?還有,圓明園,那是在北京,四夷萬國朝見天子之地,內設各國房舍建築,也為的柔遠撫夷的大政。如今遠洋外夷來貢來朝的愈來愈多,毓德清華玉貴天尊,難道不要宮室行館相配?我紫禁城不及俄國的克里姆林宮、冬宮,不知明堂作何感想?國家財力充盈之時,民間多有無業之民,與其在地方滋事生非,出些工錢養活他們,朝廷又有了接見外夷的地方,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善政?再說,將來園子修好,太后自然要移居其中,褒忠表孝,天子為天下先,這也是天理人情!」尤明堂立即頂了回來:「你原來學術如此之純!我和你一道去各省看看,哪一省饑民少過五萬,就治我妄言之罪!告訴你,除了蘇杭寧略顯富庶,北方老百姓家無隔宿之糧的多得很!坐在軍機處,看看下頭遞來的折子,就以為天下熙然,男有所耕,女有所織,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這就是你紀昀的學術?——皇上,紀昀逢君面諛,乃是一個佞臣!」

  「就你懂得學術?什麼叫佞臣?不識大體,沽名釣譽才叫佞臣!」乾隆蒼白著臉,厲聲道:「朕有比你要緊得多的事情,你退下去!——等著處分旨意!」

  尤明堂行禮起來,轉身退了出去。傅恆看著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顯得蹣跚踉蹌,彷彿老了十年。瞧乾隆時,也在目視他的背影,臉色已和緩了許多。只聽乾隆長長出了一口粗氣,臉上已經回過顏色,說道:「一個孫嘉淦,一個史貽直,從先帝爺時就聒噪。這人越老火性越大,原來是小聒噪,現在是大聒噪,索性梆梆地和朕對口兒。真掃興,不看園子了!」紀昀說道:「他不該說我是佞臣。但我佩服他這份膽識,自古歷朝,廟堂上如果沒有聒噪臣子,那個江山就要出毛病。」

  傅恆不知乾隆要給尤明堂什麼處分,聽他這份口氣,略覺放心,見乾隆懶懶地轉身回殿,一邊隨侍在側,一邊說道:「紀昀這話說的有大臣之風。奴才以為,孫嘉淦、史貽直是一類,有話就說,尤明堂和范時捷又是一類,是辦事的臣子,到憋不住時才說話。朝廷有幾個肯說話的,無論對與錯,總歸是好事,處分就免了吧?」

  「你怎麼那麼害怕處分?」乾隆笑道:「朕不取其言,還要取其人。尤明堂當戶部堂官近二十年,家裡窮得只有三個使喚人,這樣的官如今是越來越少,豈能不給予『處分』?紀昀遭了他的踫,就由紀昀去傳旨,加給他一級,賞雙俸!」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3 PM

三十四 說笑林賢相解鬱氣 考國語明君發重怒


  乾隆一腦門子遊園心思,給尤明堂攪得乾乾淨淨,雖然不怪罪,也覺意興索然。回到延熏山館猶自對窗發怔。傅恆和紀昀沒奉旨意不敢走,又不敢問,只好木偶似地並排站在紗屜子旁,不時用目光睨著乾隆。

  「要是皇帝真能像戲裡的皇帝那樣,該有多好!」許久,乾隆才感嘆一聲,說道,「——有事出班啟奏,無事捲簾退朝,想怎麼行賞就怎麼行賞,想怎麼花錢就怎麼花錢。」他若有所失地一笑,「可惜,那都是些昏君,亡國之君——這是聖祖爺跟我說過多少次的話,也是他老人家的感慨。如今想來,真像夢一樣。」他呆呆地看著外邊,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沒再說什麼,兩手輕輕捲著那張圓明園規劃圖,捲起,遞給傅恆,這才說道:「交給戶部,傳旨給他們,按原數每年減半撥出銀兩。這個尤明堂!唉——朕原打算在有生之年看著修好這園子的——」他搖頭苦笑一下,下邊的話便未出口。傅恆思量著,笑道:「臣以為不必重起新園子,現在已有圓明園、暢春園、西苑、西海子,將它們連接起來,規模也就蔚為大觀,就地勢擴修開去,重新點綴西洋景物,可以省一大筆銀子,已經修好了的立刻可以啟用——逐年修、逐年用,總名兒仍叫圓明園,這麼作實惠,聲勢也小點。不然,就尤明堂不說話,花錢花得受不了時,御史們一窩蜂地叫起來,反倒有失朝廷體面。」

  他這樣一說,乾隆又高興起來,說道:「就照傅老六的意思。修園子的事朕獨斷一下。因為你們這些當家大臣,準定是不同意的。果然張廷玉、鄂爾泰天聾,你和訥親地啞。你現在這一說,既體念到朕的心,又顧及到下頭辦事人,倒真的是兩全其美。你今年是而立之年,比訥親還小著七歲,到底年富力強,心思靈動。」紀昀便忙湊趣兒說笑,道:「主子說起『而立』,我倒想起一個笑話兒,尹繼善主持南闈,出題『三十而立』,有個冬烘秀才起講,說『今日乃知古人體氣之羸弱,年至三十才能起立治事』。尹繼善叫了他來,他還嘵嘵置辯,說『聖人原話還有錯?』尹繼善說,『照你這麼說,五十知天命,就是會算命了,六十耳順,六十歲之前必定都是聾子了——』」他沒說完,乾隆已是哈哈大笑,「好,好!本朝人物,本朝故事,可以入『笑林』了!還有人來說,紀昀給棠兒湯餅筵上的那詩,朕也笑得肚子疼!」傅恆忙也逗趣兒討乾隆開心,笑道:「後來我問棠兒,棠兒也笑得前仰後合。棠兒是個懂事女人,要遇上肖路婆娘那種糊塗瓤子,不定鬧得什麼樣兒呢!」乾隆便問,「肖路?肖路是誰?」

  「原來軍機處的雜役,納捐選出去當了縣令。主子還記得劉康那個案子,他是干證。」傅恆笑道:「後來轉鄭州州判,肖路要和同僚上下聯絡,又不便出面,就叫他老婆小四兒擺桌子請客,請的是知州夫人、典史夫人和長吏夫人。四個女人坐齊,小四兒便請教各人貴姓。恰那長吏老婆姓伍,知州夫人姓戚,典史老婆姓陸。還沒舉筷子小四兒已經大怒,把酒瓶子往桌上一墩說:『我在娘家排小四兒,你姓「五」(伍),她姓「六」(陸),她姓「七」(戚),好哇,都比我大!要再有一個,莫不成姓「八」?』一頓生氣,竟撂下客人回了後房生悶氣!」

  話音剛落,乾隆笑得「噗」地將一口茶全噴了出來,紀昀躬下身子笑得渾身發抖,問「後來呢?」「後來就落了個『糊塗四兒』的名兒。」傅恆笑道,「肖路正是庸人有厚福,後來又升選為南京同知,為慶賀升官請客,因為老婆糊塗,肖路這次親自作陪,請的都是憲眷,有江南臬司太太,南京道太太,還有南京城門領太太。他在軍機處做過事,面子大,下頭還有一群奶奶太太,擺了兩大桌。請了老城隍廟最好的廚子,辦得十分豐盛熱鬧。一時陪客到齊,專等主客。先來的一位是道台夫人,坐了第二位,接著城門領太太來,穩穩重重坐了第三位。這和官場一樣,誰男人大,誰坐首席。官越大到的越遲,這也是自然之理,一二十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花廳門,都等著張秋明婆娘大駕光臨。

  「一時人來報說『臬憲太太來了!』眾女人不約而同站起身來笑臉相迎。肖路和糊塗四兒趕忙迎上去寒暄,眾星捧月似的把張秋明家的圍在中間,夾七夾八的奉承話說了幾車。張夫人穿著三品誥命服色,似笑不笑地和眾人說話,忽然一抬頭,看見端坐在第三位的城門領太太,臉上就變了顏色。似乎想回頭走,又猶豫了一下,狠狠瞪了糊塗四兒一眼。

  「糊塗四兒以為她嗔著城門領老婆怠慢,忙說『憲太太來了,你怎麼還大咧咧坐著,連個規矩也不懂?』那女人只一笑,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裡,乾隆已是明白,笑道:「這女人必定是旗下的,張秋明家夫人敢情是她的奴才?」

  「主子一猜就是!」傅恆笑道,「這女人是棠兒的族妹呢!張秋明女人正是她家包衣奴才,是上憲夫人又是奴才,當下就尷尬萬分。張秋明夫人忙著除去誥命服。眾人以為她要落座,誰知她怯生生走到城門領夫人跟前,紅著個臉,插燭似地拜下去,說『主子吉祥,奴才給您請安了!』這一下,弄得眾人都目瞪口呆。

  「大約這張秋明夫人平素人緣兒不好,棠兒妹子有意當眾刻薄,也不叫起,說,『我也難得你來請安。今兒是肖老爺家的盛情,賞你吃飯,瞧他兩口子面子,你坐著就是。』

  「這一來眾人頓時亂了陣,先一個座次就沒法排,論官位,三人之中城門領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眾人慌亂了一陣子,竟不知該如何斡旋。棠兒妹子說,『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頭好了,我迴避就是!』說著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幾步,向眾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麼敢坐?你們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說著,委屈得雙淚齊流。

  「於是公推棠兒妹子坐了首座,張秋明家的穿著青衣侍立在側,如同奴隸,給她送箸斟酒,捧盂遞巾伏侍,一時又叫她給眾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員夫人,通省官員見他男人誰不畏懼禮敬。這般模樣『敬酒』都覺擔待不起,連肖路兩口子也如坐針氈,瞎張忙,亂應酬。棠兒妹子是個粗疏人,只旁若無人據案大嚼。一席筵下來,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兒妹子欣欣然,糊塗四兒兩口惶惶然,張夫人悻悻然,眾人則稀裡糊塗——為這個過節兒,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門賠罪,到底得罪了張秋明,實缺也沒補上。」

  傅恆講完這故事,乾隆只一笑,說道,「這是個鬧劇,棠兒妹子也是過分,但這是規矩,誰也沒法子。如今開國已久,功臣貴戚家道中落的有的是,有的成了趕車把式,有的當長車槓伕,還有在碼頭上搬運雜物的。奴才們官位大,高車駟馬招搖過市,他們心裡難受,遇上了,哪有不生氣的?上回工部尚書高克己來哭訴,他坐轎過正陽門,踫見先前主子家二公子背麥子,當著上千的人把他喝斥下轎,說:『二爺背麥子累疲了,給我捏巴捏巴按摩按摩,替二爺把麥子背回府去!』他只好當眾給他主子捶背捏腿兒,又送銀子覓人背麥子到家——說起來這是祖宗家法,禮應如此。其實朕深恨旗人大爺們不爭氣。打聖祖起,就留心他們的生計。分地給他們種,他們賣了;扣他們皇糧,他們搗估著在朝的爺們到皇帝跟前叫撞天屈,竟成了一大群吃白食的無賴!」說罷又嘆。傅恆深知,這其中乾隆有更深的難言之隱:自康熙四十六年開始,朝廷整頓旗務,屢次失敗,就為旗務之間介入了政爭。各「黨」紛紛討好旗人,拉攏力量,非但沒有把旗務弄好,反而畫虎類犬,愈來愈糟,愈來愈沒法弄,竟成了誰也不敢沾惹的痼疾。傅恆邊想,邊笑道:「主子別為這事太焦心,這是一鍋夾生飯,一時也無良策。旗人靠打仗生發起來的,太平這麼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聰明點轉業了的,仍舊榮華富貴。人窮了,什麼下作事作不出來?這種事歷朝代都有,劉秀是帝室,以至於賣米;劉備也是帝裔,以至於賣草鞋,將前比後,有什麼分別?」

  「朕有時靜夜深思,也甚恨滿人不爭氣,玩鳥籠子、串茶館、餵肥狗、栽石榴樹——還生怕生的葸兒少了!轉思自己也是個滿人,有什麼法?」乾隆一臉的無可奈何,拍手一攤說道,「上回十六叔老莊親王爺和十四叔進去給老佛爺請安,朕後去一步,前頭已經下了話——太后說有幾十家皇族沒差使,家裡揭不開鍋——還不是允祿背後說話?——太后她老人家你們知道,只要有人叫苦,她就急得不得了,見朕就說,朝廷若錢緊,她寧肯節儉些,別叫旗人、皇族受委屈,硬叫下旨給旗人每月添五錢銀子!」

  這實際上已經進入政務議論,紀昀見傅恆蹙額沉吟,說道:「這是太后仁慈。皇族裡有窮了的,該照應自然照應,應該視為家政,不可與國政混到一處。旗務奴才不熟悉,但奴才知道,旗人並不是因為缺錢,而是被慣壞了,越是加俸越吊起胃口來。還是要從生業上想辦法。能夠自食其力才是。」

  紀昀說著,傅恆已經在思量,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想給他們都安排差事是不成的。既然不會讀書做官,不能漁樵耕讀,又恥於作生意,現在大小金川有軍務,可以從旗人中招募,那裡要多少差使有多少。」「這恐怕——」乾隆吮嘬著嘴唇,似乎有些犯難,「誰來訓練他們呢?這些旗奴,不能做事,驕縱傲上的能耐還是不小,誰肯做這樣的惡人,來管理這群鐵頭猢猻?」傅恆笑道:「奴才自然知道。最下三賴窮極潦倒的旗人,攀三拉五也能和個親王說上話。但說到根子上,是皇上的定心,您有了定心,奴才就有辦法!」

  「朕下這個定心,有何難哉?」乾隆眉頭一舒,心頭大為快意,一揮扇說道,「當年三藩之亂,聖祖用儒將周培公平定察哈爾、尼布爾王子之叛,就用的是在京散置旗人。但如今更不比當年,旗人更為腐敗,誰是今日的周培公呢?!」他忽然大為興奮,「仗,有得打的!大小金川只是起個頭兒,朕這一朝要打出個穩穩的萬里疆域!還有暹羅、緬甸,時叛時服,也還是要用兵征服。征服征服,你不征他就不服。打起仗來能治百病,旗人這疲墮懶散的病也就好了!」

  「旗人有氣無氣,關乎國家運數,這事,皇上有了定心,奴才還要進一言:不能變心!您若中途變了心,以後便再難整頓!」

  「朕不變心!朕知道難弄,但定心大,難也不難。豈不聞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乾隆雙眸晶瑩閃爍,臉上泛著潮紅,擲扇起身徘徊,「我國家肇興於滿洲子弟,八旗兵如今能吃不能做,忽忽已至百年,若能以戰養士,再作振興,上對列祖列宗,下對子子孫孫,朕庶幾可以無愧!傅恆,朕看你有志於當朕的周培公,但朕更有重任給你,不願你再出兵放馬。這件事你來掌總,你再給朕舉薦個人物出來。」傅恆幾乎不假思索,立即回說:「奴才以為李侍堯可以辦這個差使。黑查山一役,已經可見他能辦軍務,這次金川之役雖然受挫,但大軍元氣未損,李侍堯和肖路的功勞不可泯。」乾隆笑著反問,「肖路,不是你們方才說笑話的那位麼?」紀昀笑道:「那是起居閒話,無傷肖路大節。這人辦起差來很仔細,不怕麻煩,不計瑣細,也不大聽糊塗四兒撞木鐘,還是一員好官。」乾隆卻搖頭,說道:「李侍堯不行,他是漢員,根本壓不住陣腳。」

  傅恆低頭想了想,說道:「那就阿桂的好。先頭陝州犯人獄暴,他帶二十三人混入匪中救取人質,足見其勇。慶復大金川之敗,各軍次第都有傷損,唯獨他帶的三千老弱疲兵全軍而歸,又見其智,是個才堪大用的人。」

  「朕也看好這個阿桂。就是他吧!」乾隆悠悠踱著,臉上泛出微笑。「李侍堯這人也好,是朕親取的進士嘛!但性子似乎躁了點。換他到甘肅去當布政使,那是個繁巨瑣細差使,各方都要應酬,磨他一磨再說。這和錢度一樣,錢度將來還是要管財務,現放到刑部法司,習法讞獄,叫他懂得謹慎。他在雲南整頓銅政,差使辦得雖好,朕看他似乎內裡太剛了些兒。」他這一說,傅、紀二人都佩服莫名,紀昀嘆道:「因才施用,因人施教,大哉帝言!」乾隆只一笑,說道:「這事就這樣吧,不算最後定。發信告訴在京諸王大臣,軍機大臣一起議過,再奏明擬旨。現在要辦好兩件事,一件是照拂好蒙古諸王,對東蒙古的不能冷落,西蒙古四個王爺更要當上賓相待,每日一筵,朕都親自到席。第二件事要安排好秋獮。科爾沁王爺舉辦那達幕大會,各蒙古王爺都派人,賽馬、摔跤有許多名堂,留心選幾個蒙古勇士來作侍衛。傅恆你是軍機大臣,又是領侍衛大臣,這邊的事你要多操心。」

  乾隆說一句,傅恆便躬身答應一聲「是」,未了又道:「錢度已經到了熱河行在,要不要叫他遞牌子覲見?」乾隆道:「明天兩場筵會,沒有空兒了,後日要帶皇后看看這裡園子,曉嵐進來侍候筆墨加寫起居注,也見不了人。大後日吧,你先見見,叫他時刻聽旨意就是。紀昀,你現在是軍機大章京,官位卻不過是個部郎。皇后上次還說,紀昀該往上拔拔,不日就有恩旨,晉升你為禮部侍郎,仍在軍機處行走。前頭有個高士奇,一天連進七級,但晚福受了損,幾乎沒有下場。所以,要小心辦差,下頭官兒面前要有身分。詼諧原是好的,朕也喜歡,什麼事濫了,人就要輕慢。你今日對答尤明堂,才見到真正大臣之風,要好自為之。四庫全書的事,現在公餘就要留心,留心圖書不用朕說話,留心人才更要緊,你似乎還沒有上了心。上回說,朕也要開博學鴻儒科,這個差使也是你來操辦。明白朕的意思?」

  「臣——明白!」聽了乾隆這席話,紀昀已是心中一陣陣發熱,感動得五內俱沸,墮下淚來,聲音也微微發顫:「臣少年自負,狂傲不羈,以為布衣可以傲天子、慢公卿。入事聖君,已知聖學淵深萬象包羅。臣之學識盡在聖主包容之中。今日尤明堂責臣學術不純,實在也是一矢中的之語。承主上如此成全訓誡,臣更當慄慄小心,以誠敬莊重事君事國。作一個聖君麾下明白事體的臣子,敢不警惕小心!」

  乾隆哈哈大笑,說道:「說出誠敬莊重四個字,你就不愧良臣!朕不要你改了脾性,成個謹小慎微之人,也不是朕的本意。語云,與上大夫言,款款如,與下大夫言,侃侃如,這不過是個分寸,比如主子有憂愁煩悶,你周周正正給朕說《論語》,豈不悶上加悶?這只講究一個心田,以敬以畏以莊以諧,無論怎樣作都不會越了禮份。你從前並無過分,朕不過格外愛惜,白囑咐幾句,就變成了奏對格局!」說罷揮手道:「你們跪安吧,傅恆把各王爺和內地諸臣進的貢單留下。明兒你們再遞牌子進來。」

  「是。」兩個人畢恭畢敬向乾隆施禮,傅恆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捧給乾隆,和紀昀打馬蹄袖跪了磕頭,起身又打一千,這才躬身卻步退出延熏山館。

  待二人退出,乾隆看自鳴鐘已是申末時分,伸欠著略活動活動筋骨,從延熏山館正殿後照壁繞出來,卻是和佛堂隔壁的又一處院落。中間池水假山,橫穿一條小溪,活水繞廊穿房而去。四周房舍環廊,朱欄內俱是大玻璃窗,裡邊掛著蟬翼紗。乾隆隨駕的后妃都住在這一個院子裡,東廂住著淳妃汪氏,北邊正殿掛著「靜雲幽深」的匾額,是皇后起居的正殿。西廂一溜也有十幾間,住著貴妃納蘭氏和鈕祜祿氏。這兩個人平素愛熱鬧,在北京大內她們宮中養著無數的鳥,還有貓和狗,但皇后愛靜,既住一個院,少不得將就著。納蘭氏、鈕祜祿氏和汪氏都正在鈕祜祿氏房裡抹紙牌,汪氏眼尖,一眼瞧見乾隆帶著王禮進來,忙道:「主子進來了!」偏身便下了炕。納蘭氏和鈕祜祿氏也忙丟牌下炕,整鬢振衣趨出,一溜快步趨到靜幽堂丹墀下跪了,鶯聲燕語請安:「主子吉祥!」

  「起來吧!」乾隆含笑點頭,用扇子虛點一下,問道:「你們又在開紙牌算命了——你們主子娘娘呢?汪氏,你是掌廚的,皇后今晚進了多少膳?」汪氏隨眾起身,蹲了雙福兒回道:「主子娘娘今兒特高興,進了兩塊春卷兒,一碗粳米粥,進得香,說奴婢的小菜拌得好呢!進過膳,又說悶,要查考阿哥們功課,將阿哥們叫了進來——您聽,這是在教他們說國語呢!」乾隆仔細聽,果然東暖閣裡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爽,便往裡邊走,笑道:「皇后只中意鄭二的菜,朕覺得也平常,倒愛進你製的膳。怎麼,到鄭二那裡學手藝了?」

  汪氏抿嘴兒笑了笑,小聲說:「主子竟是神仙,一猜就中!鄭二跟我說,別的不傳,只傳拌小菜,每樣都要用點腐乳,腐乳裡還要兌點別的人想不到的佐料,娘娘才愛用——」說到這裡便打住。乾隆止住步,笑著側耳道:「法不傳六耳啊?悄悄說給朕聽聽!」汪氏用手捲成喇叭形細聲說道:「花椒糖水一匙。」鈕祜祿氏和納蘭氏都覺她僭越輕狂,對視一眼,都撇了撇嘴唇兒。隨著乾隆進來,皇后富察氏已經得報,親自迎出暖閣來。乾隆果見大阿哥永璉、三阿哥永琪、四阿哥永璟應跪在炕前,一個牛高馬大的乳娘抱著皇后的次子永琮,得意洋洋站在炕邊:她是奉了旨的,抱著皇后的嬌生子兒永琮,見誰都不必下跪,因而有這份自豪。睞妮子見乾隆坐下,忙從紗屜子後擰了一把熱毛巾捧來,又倒了一杯茶小心放在青玉案上。乾隆這才仔細看了看這位棠兒介紹來的宮女,因笑道:「怪不得叫睞娘,這雙眼睛真叫精神——放了足了?還走得慣麼?」

  「回主子話,」睞娘深深蹲了個福兒,乾隆誇得她有點臉紅,抿口兒一笑,說道:「只放腳頭天有點不慣,走路太輕飄。第二天就渾身舒展,主子娘娘的話,還是天足好!」說著回紗屜子後,又取了幾枚紅得像瑪瑙似的酸棗丟進杯子裡,道:「這個最能滋養安神,聽主子娘娘說,主子看折子過了困,常失眠,您試試這個——」乾隆見她一臉稚氣,還在孩提之間,因笑道:「這麼丁點大,懂得心疼主子,好!這裡的人聽著了,她還小,要熬不得夜,不許難為她!」富察氏笑道:「沒人敢難為!昨兒晚她給我捏腰,磕睡了就蜷在我懷裡睡著了,像個小貓兒,一踫又醒了,靈性得很呢!」

  說笑一陣子,乾隆才問阿哥們,「這陣子朕忙,查考功課都沒來得及。張照老了,你們移到宗學讀書,聽說永琪還學會了唱青衣,永璟學銅錘?你們可真出息了!朕在你們這歲數,一天要練兩個時辰功夫,平常侍衛都不是朕的對手,還要讀書寫字四個時辰,哪有玩的辰光?仔細著,明兒朕叫侍衛們和你們過招兒,當眾出醜!」永琪、永璟都是那拉氏的兒子,當面挨訓,那拉氏頓時漲紅了臉。皇后忙替他們圓場,說道:「永琪、永璟還是好的,跟著太監管著,每日應時上學,如今四書都能背了。唱青衣的是十六叔家小三兒,唱銅錘的是他五叔家老四。下人也有『老三老四』叫的,就混了。宗學那邊龍生九種,什麼烏龜鱉黿的也就有了。回京我自然請旨料理,三服以內的宗親哥兒們,還是紮紮實實尋個好師傅,進毓慶宮讀書。不的正經書沒讀上,倒沾惹一身花花公子味兒,那可怎麼好?」乾隆呆著臉嗯了一聲,說道:「朕也想聽聽你們的國語(滿語),永琪你先說:布達,布達是什麼?」

  「回皇上,布達是飯。」

  「宮室呢?」

  「鄂爾多。」

  「狡猾人。」

  「沙克珊。」

  「疼愛怎麼唸?」

  「戈什。」

  「大麥呢?」

  「——」

  「黍呢?」

  「——」

  「布,布是怎樣唸?」乾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一回身取茶,永璟推推哥哥小聲咕噥一句,轉過身永琪便道:「回阿瑪,布是『漆』!」乾隆冷笑道:「這裡還有難兄難弟串通舞弊,上的好學!你比他能耐,呼嚕是什麼?」永璟忙道:「兒子知道錯了,呼嚕是手背。」

  「珍珠呢?」

  「尼楚赫。」

  「烏珠?」

  「頭。」

  「察喇?」

  「酒壺。」

  「阿勒錦?」

  「阿勒錦——阿勒錦,啊,阿勒錦——」永璟撓著頭,攢起眉竭力回憶,突然眼一亮,說道:「是——瑪哈魚!」乾隆嗤鼻一笑問道:「額森、額森怎麼讀?」永璟看著那拉氏,有些遲疑地說道:「肉槽盆兒!」

  「你們在這裡胡說八道!」

  乾隆原本無氣,給兩個兒子一激,心頭火氣攛了上來,「砰」地一掌拍在案上,將一隻翡翠戒指拍得稀碎:「格拉瑪魯、吉利洩音喝蒙!(意即混蛋),聲色酒肉的東西記得倒不少!索洛極什是什麼?都給朕說!」

  「是——是——」兩個兒子嚇得面白如紙,踫著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索洛極什是難耕地,額森是『平安』!」乾隆怒視兩個兒子,想來他們的「滿語」都是在「肉槽盆兒」跟前吃酒,胡亂習學一點,越發恨他們不爭氣,咬著牙道:「大麥是『穆濟』,阿勒錦是『名聲』,黍是『伊喇』!就知道肉槽盆兒瑪哈魚!——滾!」他這一聲嚇得奶媽子懷裡的小永琮小腿一個緊蹬,「哇」地一聲放嗓子大哭,永琪和永璟早磕頭躡腳兒去了。

  待奶媽把永琮哄得睡著,皇后見乾隆兀自氣得揮扇不止,溫聲說道:「皇上您這又何必,孩子們已經知錯,也給他們個改過的時辰才是。本來也是,如今滿人還有幾個會說國語的?鄂爾泰是講得最好的,他的三個小子連『按班』(部院大臣)是什麼,一問就懵懂了,他也氣得發昏。其實要問四書五經,還是知道的不少。比起外頭那些落魄旗人,誰還學國語呢?再說了,兩個貴主兒都在跟前,也要給兒子們存些體面——」好容易才勸得乾隆消了氣,嘆道:「唉——朕還不是為他們好?他們這個阿哥當得太舒服了,當年朕跟聖祖爺,才六歲,每天四更就起來,不但學國語、蒙語、朝鮮語、日本語,還學閩南話、暹羅語、緬語,學不會不能進早點!現在這是怎麼了,鬥雞走狗、串胡同、會朋友,真和民間說的,一里不如一里了——那拉氏你也甭為這個臊的慌。孩子大了要管教,防微杜漸最要緊。」他指指正拱著頭吃奶的永琮,「他略長大一些,也是一樣管,這是咱們大清的祖訓。不的日後弄出一堆爛羊頭王爺,和前明一樣,只會吃喝玩樂生孩子,那是不得了的。璟兒和琪兒資質都好,要琢玉成器不是?將來當個賢王,好輔佐這個小孩子啊!告訴他們,一年之內學會滿語,能用國語寫策論,不然,朕連貝勒也不封他們!」那拉氏被乾隆當場排揎兒子,滿心的不自在,聽乾隆這樣說,自覺恩情不減,也就回過了顏色,忙蹲身說道:「奴婢明白,皇上是教他們成人,並沒有難為的意思,奴婢一定把這些話說到他們心裡,將來當一個保太子的太平定國王!」皇后見乾隆臉色霽和,遂笑道:「從北京到承德,皇上還沒接見過兒子們,今兒一見就劈雷火閃一頓發作!這會子您已經平氣,我還要勸您一句,您見臣子們比先帝耐性得多。雖說是嚴父,自家身子骨兒不是更當緊?——把個小孩子都嚇哭了。」

  「這是祖宗家法。」乾隆笑道,「聖祖爺抱過我,沒有抱過先帝,先帝從來不抱我,抱過永璉他們,朕也一樣,將來有了孫子,朕也抱。膝上弄孫,膝下抱子,曉得了?——對了,還有什好東西,原說拿給你們看看的,一發脾氣也就忘了。」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疊紙,道:「這是西洋、東洋各國的,還有蒙古王爺們的貢單匯總兒。你瞧瞧,有可意的或者賞人要用的留下些,餘下的除了賞人的都要入庫,入庫了再往外調,就麻煩了,又要記檔,招人眼目。」說罷將紙遞給皇后。富察氏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大珊瑚珠七百三十九串,照身大鏡二百面,奇秀琥珀二百四十塊,大哆羅絨一百五十匹,中哆羅絨一千匹,織金大絨毯四十領,鳥羽緞四十匹,綠倭緞一百匹,新機嘩嘰緞八十疋,中嘩嘰緞一百二十疋,織金花緞五十疋,白色雜樣軟布兩千九百疋,文采細織布一百五十疋,大細布三百疋,白毛裡布三百疋,大自鳴鐘十五座,大琉璃燈十盞,聚耀燭台十懸,琉璃盞異式一千八十一塊,丁香三十擔,冰片三百二十斤,甜肉豆蔻四十甕,鑲金小箱十只,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十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十支,鑲金馬銃二十把,精細馬鏡十把,彩色皮帶二百,佩精細馬銃中用,精細小馬銃二十七把,短小馬銃一百把,精細鳥銃十把,鑲金佩刀二十把,起花佩刀四十把,鑲金雙利劍二十把,雙利闊劍二十把,照星月水鏡兩執,照江河水鏡兩執——

  富察氏只看了一頁,用手翻翻後邊,卻都是日用雜品,什麼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金福壽蓋碗、盆景、周雲雷鼎、周父癸鼎、雕花箱子、紫檀大櫃等等,密密麻麻數千種,都綴有進貢國國王名姓、數目、字太小不易細視。見那拉氏、鈕祜祿氏都巴巴地看著,皇后一笑,將貢單遞過去,對乾隆說道:「都不怎麼合我的意,皇上晚間常在這裡看書批折子,我要一盞聚耀燈台吧。跟著我的這些丫頭也都大了,每人再賞她們一件織金花緞,有五六疋也就足夠用的了。我不愛花花綠綠的,汪氏他們年輕,可以多挑點。」

  三個妃子看貢單比皇后仔細十倍。老實說,上頭的東西除了武器,她們都想要,但有皇后的例子比著,要東西得有分寸,不能顯著太貪,又要合自己的心,也是頗費一番心思,都看著單子,心裡暗暗掂量。乾隆見小永琮在奶媽子懷裡,瞪著烏黑的瞳仁好奇地盯視自己,由不得生了親親之心,叫了奶媽子來到身邊,卻仍是不抱,只在椅中探身逗著玩,問:「會說話麼?叫皇阿瑪!」小永琮瞪著眼,似乎想了一下,竟迸出一句:

  「皇阿瑪萬歲!」

  「好啊,連君臣都懂得了!」乾隆大喜過望,笑得兩眼都眯縫起來,說道:「賞你一柄小倭刀!賞你奶媽子嗶嘰緞一疋,金花軟緞十疋!你這大個子女人,穿上這緞子衣裳,必定是格外出眼。」

  一時汪氏已經挑好,她要一隻紫檀雕鳳盆架,一架玻璃大插屏鏡妝台。忖度著沒敢再要東西,鈕祜祿氏因也中意那妝台,也挑了一架,又要了一隻獸面漢玉方爐,一隻脂玉雕西番蓮瑞草方異,已是價值萬金以上,也就足意了。但那拉氏卻想替兒子們多要幾件。她要了一對金胰子盒、漢玉雙環喜字獸面爐一對,又一對金如意茶盤,又一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兒。又看中了汪氏要的妝台,卻只有一對,因見乾隆不留意,小聲笑著對汪氏道:「妹妹,我見你原來的那副嵌翡翠檀香木妝台滿好的,我的那副八仙慶壽的漆有點老。你這次挑了新的,把你原來的讓我好不好?」汪氏是乾隆頭一個點名兒叫挑東西的,又頗自顧身分檢點,這話聽得心裡老大不自在,又覺沒法得罪這位位子僅次於皇后的貴妃,忍著氣勉強笑道:「我的就是貴主兒的,有什麼說的,您瞧這架好,等我到手了您著人來抬就是。」鈕祜祿氏心裡雪亮,她也覺得那拉氏貪心,微一哂在旁說道:「兩架妝台三個女人,這裡也弄出二桃殺三士了。汪氏的只要了那麼點點,你還要掏?我庫裡還有兩架翡翠的,妹妹著人到我那裡抬就是。」

  「我哪敢要姐姐的呢?」那拉氏已是紅了臉,冷笑道:「瞧著我貪,下頭兩個兒子,也得分霑君恩不是,三人一均,我還最少呢!」這一來汪氏也有了發洩口兒,小聲咕噥道:「阿哥爺們自有份子的——」鈕祜祿氏已有了個女兒,如今腆著個肚子,已兩月沒來癸水,她位分本在那拉氏之前,只為沒有兒子不能揚眉,遂撇了撇嘴兒道:「皇上還年輕,我們又不是不會生。汪氏,就讓一讓兒,這種事將來還會有呢。」那拉氏臉上愈掛不住,問道:「姐姐說什麼?我竟沒聽見!」

  三個人說話聲音漸高,皇后早已聽見,覺得她們太不成體統,在旁和顏悅色說道:「主子在跟前呢,有什麼話下頭說吧,仔細失儀!」乾隆逗著永琮,聽富察氏說話,轉臉問:「你說什麼?」富察氏笑道:「沒什麼,她們挑東西花了眼,我幫她們出主意。」乾隆一笑,又轉身,摸著永琮的小雞雞問道:

  「這是什麼?」

  「鑰匙!」

  「什麼鑰匙?」

  「銅鑰匙!」

  「要鑰匙幹嗎?」乾隆忍著笑,看了一眼挺著高高胸脯的奶媽子問道。

  「鑰匙開門。」

  「開——門?」

  「開門要人!」

  乾隆和眾人再忍不住,連太監宮女一齊大笑。那小雞雞卻挺起來,「刺」地就撤尿,尿了乾隆一袍襟都是。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4 PM

三十五 三車凌感恩皈朝廷 小奴隸行孝遭際會


  錢度覲見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恆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驛館來,氣喘吁吁知會道:「我們老爺在裡頭傳出話來,請大人立刻遞牌子,在煙波致爽齋候見。」錢度還要讓茶,小王頭掏出錶看看,說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時回報的,我府裡其實是軍隊,軍法『失期當斬』,雖說不殺,發落我到黑龍江當三年莊頭,也很沒意思。」說罷一拱手,勿匆上馬,潑風價去了。錢度暗自嗟訝,也就不敢磨蹭,忙著換朝服、掛朝珠,理辮、整衣出門上轎趕往山莊,遞牌子進來,逕由太監導引至煙波致爽齋。離著正殿還有半里之遙,裡邊又有一重門,卻是由乾清門侍衛守護。太監交待了差使給侍衛,指著裡邊甬道說道:「往裡我不能進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門前的幾個大人,都是等著召見的。」錢度循階進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見還有六七個官員都在大烏柏樹下等候,因見鄂善和莊友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囉?主子下來了沒有?」

  莊友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內向的性格兒,但莊友恭沒發跡前就和錢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點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莊友恭笑道:「還沒呢,喏,主子在那邊偏殿宴請車凌幾個王爺,還有個黃衣大喇嘛、紅衣大喇嘛。若傅六爺一出來,就是宴畢了。」錢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卻不相知,沒法說話,便和莊友恭攀談,說道:「主子待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異數。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誰得過這樣的殊榮?」莊友恭道:「是。諸王也真萬分感恩。昨日他們花了三百兩黃金,請紀曉嵐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奏折,寫得真是神完氣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遠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露!聖明垂統,繼天立報,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動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測,蕩蕩難名。帝壽遐昌,伏冀俯垂鑒納,庶存懷遠之義。微臣瞻天仰聖,不勝屏營之至——』嗯,寫得好,莊友恭不能辦!」他搖著頭,不勝感慨,錢度知道他噎起酸來沒完,趁縫兒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嘔心瀝血——」一眼瞧見偏殿侍衛太監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隊,知道已經宴畢,忙道:「皇上下來了!」莊友恭忙轉過臉瞧,果見傅恆已經出殿,接著是尤明堂、劉統勛、紀昀魚貫而出,站在傅恆下首。接著便見四個戴著東珠王冠的王爺,躬著腰倒退出來。錢度笑道:「剛剛吃過酒,這麼著往台階下退,一不小心摔個仰八叉可怎麼好?」

  「你以為這宴會也能吃飽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說道,「這是吃恩典,吃體面尊榮的。回去重新再吃——」話未說完,便停住了。原來科爾沁王陪著乾隆出來。四個王爺忙又跪下辭謝,拱手過頂懇請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說道:「這幾日你們也勞乏了,但你們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爺,朕不能阻止你們。老佛爺愛熱鬧,你們帶來的歌手給她老人家拉馬頭琴,跳舞,她老人家準歡喜得不得了,禮物倒不必太破費。老尤陪你們回去,你們想送子弟到京讀書,也允了,一並由尤明堂替你們安排。可惜這裡的那達幕盛會,你們這次不能觀賞,以待來年吧!」諸王聽通譯官譯了,又復叩頭,說了一堆蒙古語。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爾沁王爺也辭了出去。乾隆目送他們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轉身便向煙波致爽齋走來。候在殿門口的十幾個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來。只聽乾隆腳步橐橐過去,一時又聽紀昀出來傳旨:「熱河都統,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統,張家口大營將軍、副將進殿。其餘鄂善、莊友恭、錢度三人隨我來。」錢度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將,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認識。他移動腳步隨著紀昀到了專門候見的正殿西配間。

  紀昀讓他們坐在杌子上,自己卻坐了下首,笑道:「這裡不比外頭,沒有茶點招待,只好委屈老兄們了。各位可以在這裡談談差使,等會皇上見了,只說部裡不能辦的事。如果時辰不夠,橫豎還要寫謝恩折子,附一張片子就成。」

  三個人對望一眼,他們中間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爾泰的從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蔭,已經做了知府,又是考出來的進士,現在署理總河,比著巡撫還略高一點。如今他要給這個新進軍機的章京匯報差使,有點於心不甘,因問道:「六爺和延清呢?他們不聽聽麼?」

  「他們有別的要緊事。」紀昀何等聰明的人,頓時已經明白,只滿不在乎地一笑,說道,「六爺要佈置秋獮一干細務。統勛大人給皇上說今年秋決的事,皇上就叫兄弟聽聽。」鄂善點點頭,沉吟著說道:「磚河這邊是我的專差,說是署理河督衙門,河督衙門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東的接口處運河,淤泥已經泛上來。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過萬斤。過了萬斤就得雇縴伕拉,一個縴伕每天按兩錢工銀,枯水季節要加十幾萬銀子工錢。北京米價上漲就為這個原故。清江口黃河、運河交匯處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來靳輔、陳潢村夾堤裡頭有幾十萬頃涸田,逐年賣一些還能補貼,現在只剩下一百多萬畝。按每畝官價五兩銀子發賣,只能賣七百多萬銀子。後年之後便無地可賣,還要加增二百四十萬歲銀才能支撐,早點提說這事,免得朝廷到時沒有準備。」他胸有成竹,詳述各處漕運堵塞情形,說了足有半頓飯時辰,又道,「現在有翁、錢、潘三堂青幫保護糧船,道兒上不愁匪賊饑民劫奪,但押運錢不由軍費開銷。各地青幫還養活著一批閒漢、碼頭工頭,費用也是不小數目。各項一加,每年沒有五百萬銀子是斷乎不能維持。現在是四百五十萬,還短著五十萬,沒有旨意,戶部是不會給了河工上的。」

  紀昀默不作聲聽完,轉臉看莊友恭,問:「策五倫,磚河工程你也參與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揚州賑災,查看河工,江蘇、山東交界處淤塞,到底是怎麼回事?軍機處已經兩次行文,怎麼竟不見動靜?」莊友恭一笑,說道:「不但漕運,就是驛道,各省交界處路段也是最差。因為這些處段都是中央管,並沒有修河銀子撥到省裡,又在交界處,難以分段,又能推諉,所以不能統籌。」頓了一下又說自己的事,「已經收到軍機處的諭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差,原在翰林院,還存著一批圖書,有些宋版的祕籍,極為珍貴,有的還是北宋的獨本版印。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闈,這干子翰林們盜書,都封存了起來。但封起也不是事兒,一啟封就又沒人管。繳出去,又不知該交給誰,我的差使沒有多少要說,不收學生錢,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還要請皇上面訓。」他說完,錢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說道:「銅政司——」紀昀笑著擺手止住了他,說道:「你們不是一回事。他兩個談完先去,你、我再談——鄂公方才說的,兄弟要關照一聲。戶部每年實撥四百五十萬不假,但海關上有直撥過去的,還有賣涸田的銀子,實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據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銀不止七百五十萬,銀子去向要報清。您再要五十萬,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現有銀子皇上已經覺得冒濫了,再多要,得有依據。還有涸田的事,我這幾日從駕,太忙,沒來得及知會。五兩,其實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幾次手,最後要賣到一百七十兩平價,好田要賣到七百兩。五兩是靳輔、陳潢時的定價。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來為這弊政說話,肯定惹皇上動怒。這實在犯不著。兄弟不能不說到。還有黃、漕淤塞的事,都要權衡好。下頭賺了銀子騙你,你不知情,說給皇上,豈不代人受過?」

  「多承紀公關照了。」鄂善聽紀昀這席話是一片好意,他再傲岸,也不能不感動了,遂起身一揖,說道:「我在磚河上治理京畿的幾條河,雖說繁雜無比,究竟是個小局面。不知道黃、淮、漕上這麼多的利弊,實在是愚昧。」「誰敢說鄂公愚昧!」紀昀笑道,「京師京郊這幾條河最難治,從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為上流情勢變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嚇人,沖房破堤,到了旱季又變得小溪似的。還有北京城積水,洩洪,排污都要統籌。你和策五倫兄能幾年內治好,皇上是十分賞識的!」說著,出門看了看,見那群將軍們已經出殿,垂手下階,又見傅恆招手,便回身道:「請鄂、莊二公這會子就過去。」因天色已經暗下來,紀昀又命小太監掌上燈來,和錢度接著談。

  錢度和紀昀是老相識。沒有進北闈時,常在一道會文吃酒。當了官一個出外任,一個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會在一處。錢度在燈下打量紀昀,只見他氣度恢宏舉止安詳,錢度不禁笑道:「前陣在筵席上對詩,後又給主子娘娘治病,佔盡了風流,起先以為只是小意思,今日窺見大道,竟有滿腹的治國經綸。看你的城府,也是愈來愈深,我輩已經攀附不及,不是一個台面上人了。」紀昀聽了一笑。他已經接到尹繼善的信,知道錢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規勸幾句,但錢度在雲南銅礦整頓有方,乾隆銅錢流通量驟增幾倍,由此東南各省商產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麼風流?你才佔盡風流哩!銅政上的事,你不必說,前頭都有折子。這就要調你戶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讓你聽,也有讓你知聞的意思。聽聽有益。」錢度不禁一怔,說道:「是戶部?我怎麼聽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話,票擬好,皇上想了幾天,又變了主意,說戶部差使繁瑣,還是要錢度這樣的幹練人。」紀昀說道,「戶部一滿一漢兩個尚書。丁建勛病了半年,已經歿了,那個圖思德是圖里琛的族弟,武將出身,操不來心。你雖是侍郎,其實一多半部務壓在你身上。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裡明白。」

  錢度雙掌一合,一個「好」字已到口邊,忽然覺得輕浮,就勢一拱,說道:「錢度原是微末之員,仰邀聖恩,不次超遷到方面司官,已經是過望。原說去刑部,心裡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勝任,負了皇上一片諄諄寄託之望。想不到皇上反覆權衡,仍叫到戶部當差。錢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許,唯勤慎恭肅、慄慄戰兢、努力從事。這層心境如果皇上召見時不及表達,務請曉嵐公代為轉奏。」紀昀初見他興奮得目光一閃,聽是這番話,反覺比鄂善、莊友恭來得貼切,笑道:「這個何消吩咐?」又出門看看,道:「大約也差不多了,我們丹墀上候著去。」

  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徑直向東直趨大殿門口,在隔扇大玻璃門前鵠立等候。果聽裡邊乾隆在說話,似乎接見已到尾聲:「回去各自辦好差使。莊友恭朕沒有多的吩咐,南闈之後就留任南京學政,隨後還有恩旨。朕倒不慮你操行不純,怕的是你專門挑選潦倒書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來有很多話要囑你,但你自己都說了,朕心裡很歡喜。從來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夢溪筆談》。包公那麼聰察嚴肅的人,吏員們照樣蒙蔽他。可不警惕麼?此輩小人,無官之職,有官之權。從來站衙之利,過於坐衙,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頓河務,要學著點錢度——你們不是朋友嗎?學著點。讀一讀王漁洋寫的《沈鍾傳》,你也會有心得,朕敢說錢度他就讀過。朕也給你殺人權,但殺人還是要小心。朕和劉統勛裁奪秋決,一個一個犯人都是反覆甄別。殺一個人,或為人父、人母、人夫、人婦、人子、人女,看似無關,其實一牽連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幾族,豈可不慎麼?河務積弊太多了,康熙年間每年花二百五十萬兩能辦的事,現在花近八百萬,怎麼就辦不下來?所以你初去,還是手狠些,待到見好,轉為撫安,明白麼?」接著便聽到他二人哽咽聲、謝恩聲、叩頭聲。紀昀報名帶錢度進殿,兩個人衣裳窸窣至御前叩拜。卻一時沒聽乾隆叫起,好像在御案上翻弄什麼,良久才聽乾隆說道:「朕突然心動,這三卷裡恐怕是有冤枉的。統勛,這幾卷留下,朕再仔細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說。其餘的,發文到刑部秋決照允執行。」二人這才知道劉統勛也留在殿裡。便聽劉統勛粗重渾濁的聲音說道:

  「這三卷,奴才這會子也把不定了。但這樣一來,今年才勾決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點,奴才有點疑思不定。」

  只聽乾隆爽朗一笑,說道:「殺人少了還是好事。貞觀年間,最盛時天下勾決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沒聽說魏徵、房玄齡他們『疑思』。不要疑惑,這是治世之祥禎。你著實累了。回去吧,傅恆,叫兩個太監攙著他出去!」這才轉臉對紀、錢二人道:「你們起來。」二人忙行禮起來。錢度在燈下看了看乾隆臉色,說道:「法駕進城時奴才曾瞻仰過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減了些,眼角有點發暗,敢怕是勞乏過度了——奴才遠離主子在雲南銅礦,雖時有恩詔奏議往返,終歸不能如在京時,隨時即能覲見,又事事無處請示,常恐自己魯莽浮躁誤了主子的事。每當月夜,常在孤嶺下獨對白燭,思主、戀主黯然淚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裡這份歡喜真難以名狀。」說罷便拭淚。

  「怎麼都這樣兒女情長?」乾隆笑道:「你們在外辦差,朕也時時掛念著。這次本不預備調你來京的,因為你資歷尚淺,驟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議。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著戶部也出缺,於你是個升遷機會。再說,銅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厲風行殺人太多,在那裡積怨也甚多,不是久處之地。所以還是調回來,別人報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錢度沒有想到,乾隆調動自己這麼個微末小員也是左右審慮、前後瞻顧,設身處地心疼愛護,胸中一陣熱烘烘的,眼泡裡已汪滿了淚。強忍著,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轉,最後還是忍不住破閘似的湧淌出來。乾隆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見一個哭一個?」「奴才是感激慚愧。」錢度拭淚說:「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該如何報答!但我錢度實有愧對主子的地方,行為不檢有辱官箴,所以愈思愈是慚恨不已,無地自容。」因將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艷情揀著能出口的說了出來。

  「這件事已經有密折奏上來了。」乾隆聽了不禁動容,嘆息一聲說道:「你能這樣坦誠,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斷無不包容之理。貪色,性也,聖人不能免。所以讀《子見南子》章,朕亦以為孔子有色近芳澤的心。自古坐懷不亂的就一個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說了,朕就不再追究這種事了。大約你還欠了人家的風流債?不然為什麼去找人打饑荒?你的這個債朕不能替你還。去和傅老六說,讓朋友們幫你為好。」說著,傅恆從殿外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有主子這話,我幫你,不過下不為例。皇上昨日說起,我還笑得不得了,錢度長得這麼醜,還犯這個病兒?不過,從銅政司下來,沒錢嫖女人,可見錢度在任上不愛錢。這是正反兩說的事兒。戶部是個管錢櫃子的,去了精心辦差。不然,頭一個彈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給劉延清,再教你嘗嘗過堂滋味!」說得眾人都笑,饒劉統勛鐵面冷心,也不禁莞爾。當下乾隆又諄諄囑咐許多,錢度又害臊又感愧,隨著三人跪辭出來,已是風搖樹影、白月映牆的夜分時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盡自身子骨兒強壯,也覺四肢酸軟。他不叫乘輿,徐步出殿,沿著去延熏山館的花間小路款款而行,眾侍衛忙遙遙尾隨。只頭等侍衛索倫緊跟著寸步不離。

  此時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氣寒,蕭瑟金風撲懷。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草樹塗了一層水銀。藥圃裡種的沙參、桔梗、山丹、百合等等,還有柏林邊一層層黃燦燦的野菊,放著清冽的香氣,在涼得浸入脾骨的夜風中飄蕩。從熱河吹過來的霰霧,裊裊如縷,濕氣在草上凝成露水,將乾隆的鹿皮靴都潤得軟如涼綿。這樣的夜晚獨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著訥親,現在成都調動整訓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難以進兵了。阿壩草地秋天的蚊蟲和瘧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軍餉,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軍前?「尹繼善能辦事,不會有失漏!」乾隆幾乎脫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斂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陝西布政使上官清離任調湖廣、上萬百姓到驛道上鏟他的馬蹄印跡,已成了轟動天下的新聞。拿問到部,連劉統勛也查不出他的貪污實跡——這個鬼是怎麼搗法?乾隆搜羅著自己知道的官場魍魎慣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證據不能殺人,只好叫他奪職回鄉永不敘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員,已經殺掉兩個,又冒出個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乾隆越來越吃不準了。官不清民必亂,官逼則民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還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東親眼目睹饑民騷動的情形,當時在場還不怕,後來竟是愈想愈覺恐怖,幾次被噩夢驚醒。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易瑛。那麼年輕標緻的女郎,為什麼自己會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為什麼放她逃出山東?他又想到在城門外驛道口,和易瑛默默對望的那一剎那:「真是無聲勝有聲,朕和她有什麼情愫呢?當時一聲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時,也必記得朕的——」接著,腦海裡又冒出個棠兒,又想到被皇后逐出暢春園的嫣紅姐妹,現在不知怎樣——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隨丈夫到了瓜州渡,這也是自己於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細,前頭是水窪!」

  索倫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驚,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果見前面是一帶彎彎的水窪。看樣子是從熱河溫泉那邊引過來造的池子,蔚蔚蘊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瀰漫在池面上,幾叢蘆葦在清冷的月色下來回晃動。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想事情走神兒了。從這裡跌下去,索倫,明兒你就不得了。這是個池子了,倒滿有點詩意的,遂吟哦道:

  風移蒹蔚影,水湧清波漣。

  月華映紫霧,疑是瑤池煙。

  索倫忙笑道:「主子這詩唸得真好聽!真好聽!奴才聽了真高興!」他是老侍衛索倫拉希的兒子,一向在烏里雅蘇台當差。打仗從來不避矢石,奉承人卻是門外漢。乾隆聽了,心裡暗笑,說道:「既是好,明兒你背給紀昀聽,別說是朕吟的,聽他怎麼說。」還要往下說,忽然聽見遠處一片人聲嘈嚷,像是太監們在亂叫,炸了夜似的,還伴著幢幢人影,彷彿在追趕什麼。

  「有刺客!」

  索倫全身一震,也不及細思,一把拽住乾隆繞到水窪東側草坪上開闊處。後邊的侍衛們忽地擁上來,將乾隆團團護住。索倫指著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裡邊,拿!」幾個侍衛答應一聲,餓虎般撲了進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驚,見周圍沒甚異樣,不禁笑道:「失驚打怪的,這叫做什麼?這裡頭還會有了刺——」沒說完,他便打住了,因為侍衛喀巴兒在灌林中大叫一聲,「在這裡!擒住了——呸!這小兔崽子還敢咬人?」說著又驚叫一聲:「你他媽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個人還料理不開,又擁上去三四個,在灌木叢中廝打了一陣,才把那賊降住了。四馬攢蹄地拖出來,摜到乾隆面前。喀巴兒揩著汗道:「主子,這小龜孫滑溜得緊。我們四個,還差點叫他鑽草叢兒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細審量,這才看清是個小蒙古,年紀只在十五六間,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爛流丟的髒污不堪,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髮粘得像氈套,亂蓬蓬的沾滿了泥污、草節兒。乾隆見他瞪著眼看自己,便用蒙語問道:「你是蒙古人?哪個旗的?」

  「——」

  「叫什麼名字,能說說嗎?」

  「——」

  「你懷裡鼓鼓囊囊,抱的是什麼?」

  「——」

  乾隆臉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兒一聲答應,上前「嗤」地撕開他的蒙古袍,從他懷裡拽了出一個明黃包袱,就地攤開。乾隆張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乾、祚肉、羊脯子、鹿筋——還有一堆揉得稀碎的點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這些東西幹什麼?『餓了麼?到街上討飯也不丟人,幹這一行,多吃虧呀?」那小蒙古仍是一聲不吭。喀巴兒不禁失望,說道:「啥,是他媽的啞巴!」小蒙古卻不懂,只躺在地下看著月亮發呆。

  「我來猜猜看。」乾隆用蒙語輕聲說道:「你是個奴隸,因為偷了主人的東西被趕出來,親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說你是賊——蒙古人是從不作賊的——」「我不是賊!」小蒙古不等乾隆說完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要起,卻被侍衛們死死按定,聽他嘰哩哇啦,似乎反駁乾隆。喀巴兒怒道:「你個沒調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這是比你們王爺還尊貴的博格達汗!不懂得好生回話?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聽懂了「博格達汗」四個字,仰著臉嗚地一聲號啕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發哽。

  「把他放開。」

  乾隆命道。說著,竟親自俯身拉起發怔的小蒙古。他是個滿臉稚氣的孩子,身材中等,壯得像一頭小熊,一身崢氣,光著腳丫子和乾隆對看。乾隆見喀巴兒拿著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過來,遞給小蒙古,又命一個小侍衛:「把你的靴子脫下來給他!」那小蒙古也不吭聲,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嘆,對侍衛們道:「他確是個蒙古奴隸,叫巴特爾,在喀喇沁左旗給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個騎營將軍,比武時摔死了老科爾沁王的外甥,被貶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貢王爺的祭酒,便淪為奴隸。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現在病重,躺在蒙古包裡。臨終想吃一頓飽飯,小巴特兒是不得已鋌而走險——朕以孝治天下,舉大節不計小過。」說完命道:「放了他。帶他到王仁那裡去,要些點心果子,各色肉食,盡著他帶!——給他換身衣服!」又用蒙語對巴特爾說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們王爺說情,革掉你的奴籍。有這麼強壯的體魄,將來出來給朕賣命——朕身邊有許多蒙古好漢呢!」

  小巴特爾眨巴著眼聽他的話,忽然撲身俯伏在地,一陣顫慄似的啜泣,喑啞著嗓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起身跟著一個侍衛去了。索倫道:「這小鬼頭好不懂禮,連頭也不曉得磕!」乾隆道:「他還小,不習禮儀。禮,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說,往後不論在千里萬里,走到哪裡放牧,只要用他,一個招呼他就來!」幾個侍衛聽是這話,也都沉默不再作聲。

  ※※※

  那達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會,往年都在紅城(烏蘭浩特)舉辦。乾隆今年有雅興與會,是科爾沁大草原從來未有的事,科爾沁王特地下令將會場從喀喇沁的王爺府向西移八十里,設在木蘭(圍場縣)相鄰的猴頭溝近側。這裡向西是千里圍場,北望是平坦無垠的大草原,南顧則是一亙燕山餘脈,驛道繞山蜿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橫流其間,景致既美,交通亦復便利,歷年是王府行獵的禁苑。草原上王爺的命令就是聖旨,快馬傳報,各旗各營各道各部牧民便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因承德到木蘭再折向猴頭溝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從、大臣、侍衛都騎的快馬,一天趕到木蘭,歇息一夜。半日趕到猴頭溝時,才是辰時正牌時分。科爾沁王早已先期到達,和東蒙古的察哈爾王、漠北蒙古的溫都爾汗、札賚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請筵,獻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帳幕中舉辦,種種盛情繁儀也不及細述。

  第二天便是那達幕大會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來時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來,對值夜太監王禮皺眉說道:「你們辦差越來越不經心了!天這早晚了還不叫起?」王禮忙道:「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還疑惑是錶出了毛病兒,對了對大家都一樣。還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醬色江綢夾袍,外頭套了件石青緙絲棉金龍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條金帶頭線紐帶,又掛一串松石朝珠,然後又將一頂天鵝絨台冠輕輕替他戴上。乾隆因見他臉上有幾塊腫包,笑道:「你自己照鏡子瞧瞧,是個什麼德性樣兒?」王禮陪笑道:「這地方兒什麼都好,蚊子小咬兒真厲害!昨晚太監沒一個睡的,都在捉蚊子——紀大人左腮上也叮起個紅包兒呢!」正說著傅恆和紀昀已經從外頭進來,乾隆吩咐免禮,笑道:「看來蚊子也識相啊,紀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紀昀笑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禮。」傅恆道:「奴才帶的有燻香,還是岳鍾麒送的。來時還嫌累贅,不想還派上了用場。」頓了一下,又道:「幾個王爺天不明就來候駕了,請皇上用早點,也就該去看大會了。乾隆點頭無話。一時用完早點,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對鏡照了照,滿意地捋了捋寸許長的鬍子,說道:「走吧!」傅桓忙搶一步跨出帳外,高聲道:

  「萬歲爺起駕了!」

  立時,帳外鼓樂大作,鼓樂聲中響著悠長的號聲,一聲接一聲愈來愈遠地傳呼:「乾隆萬歲聖駕已到,草原上的雄鷹們,迎接我們的博格達汗!」

  樂聲中乾隆徐步出來,見帳外一箭之外已站滿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肅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點意外,怔了一下,又見幾位王爺都跪在列隊的武士前面,向著這邊遙叩,便擺了擺手。索倫將一匹玉鞍金鐙的青驄馬牽過來,王禮便忙跪下。乾隆踩著王禮的背款款上騎,吩咐紀昀,「去傳旨,準備得好,朕很高興。」

  「是!」紀昀忙應一聲,一溜快步夾小跑過去傳旨。便聽三聲大炮崩天裂地響過,八十面龍頭纛旗由三百二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扛起來,插上纛車。每輛纛車各由八匹駿馬拉著,真個風鼓旗展,獵獵壯威——徐徐向西會場而行。科爾沁王隨侍左側、傅恆和紀昀在右後側,六位內外蒙古王緊緊尾隨,旌旗蔽日、怒馬如龍,逶迤而行。那達幕會場也只里許遠近,須臾即到,上萬名遠近趕來的牧民繞場圍成一個闊大無比的空場,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遙遙望見龍旗,都齊伏在地,嵩聲高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也許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興奮得滿面通紅,雙手張開向下輕輕按著節拍,口中道:「你們是草原上的英雄!朕向你們致意!」那歡呼聲越發山呼海嘯一般。大太監王仁見傅恆給自己遞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那牧民們事先早已得過關照,立時便靜得鴉雀無聲。乾隆見月台已到,又款款踩著王禮的背下來,看了看月台上依次排著的各色遮陽華蓋,對科爾沁王笑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有什麼玩藝兒,都使出來朕看。」

  「有賽馬、套馬、射箭、摔跤、鬥獸、跳舞、唱歌——」科爾沁王不無自豪地如數家珍,「不過先請皇上安坐。我們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還是殺羊?」

  「宰殺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達幕開會祭纛,要殺一個有罪奴隸來祭。」

  他說得很輕鬆,乾隆心裡卻打了一個震顫。他還從沒有臨過法場,看著一個犯人順順從從被牽出來,由劊子手一刀剁了。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隸,也不好說什麼。只隨著科爾沁王引導,居月台中,在明黃華蓋下坐了。果然見場西北角緩緩駛進一輛牛車,上面五花大綁著一個人,旁邊幾個慓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著寒光閃閃的劈刀,威風凜凜進場,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兒卻是十分眼尖,悄悄趨向乾隆御座,小聲道:

  「主子,殺的是巴特爾!」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5 PM

三十六 報主恩巴特爾刺熊 全聖顏紀曉嵐落馬


  乾隆眼皮陡地一顫:小巴特爾又犯了罪,太出意外了。隨著牛車越駛越近,他也看清了,確是巴特爾,穿的還是一身太監穿的藍袍子,仰著臉看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乾隆沉吟片刻,已是穩住了神,微笑著側身用蒙語問科爾沁王:

  「這是你的奴隸?」

  「這個不會錯。是從喀左解來的,不清楚是哪個道的。」

  「每年那達幕會上都要這樣祭旗?」

  「皇上,那是當然!」

  科爾沁王回乾隆的話似乎不十分經意,因為此刻場上進來各旗選出的一百匹駿馬,馭手們披著紅,一個個驕傲得像雄雞似地挺著胸脯,兜馬撒歡兒,無論男女老幼都在癡狂地歡呼,和本旗賽手呼應。科爾沁王看來也是馬上豪傑,不時睨著那群馬,竟不自禁興奮地脫口而出:「——主子呀!你瞧那匹鐵青駒子,我肯定它還不到兩歲——」他突然意識到失態,忙起身惶恐地一躬:「皇上,我失態了——」

  「沒什麼,你是蒙古英雄嘛!」乾隆一笑,又問道,「這個犯人頂多不過十四五歲吧?」科爾沁王笑道:「我不曉得。大約是的吧。皇上想知道,叫我的管家來回話。」

  乾隆將身子向後靠了靠,似乎有點嫌陽光刺眼,垂下眼瞼想了想,說道:「這場合三堂會審問案子太煞風景。這也是你的家務。不過朕有個不情之請:你買朕一個面子,好麼?」科爾沁王身子又向下低伏一下,說道:「您是萬物之主,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光明神聖!博格達汗,我永遠都不會違拗您的意旨!」乾隆拍拍他肩頭,溫語說道:「請坐下,聽朕說。皇后娘娘多年來一直疾病纏身,今年遇到良醫,已經痊好。她有心願救一個人,朕已經替她還了願。朕也發願要救一個人,所以今天不願見到你美麗的草原上濺了人血。朕送你一塊奇秀琥珀,換取他的性命,可成?」

  「這是博格達汗的仁慈,您的胸懷比這無邊的草原還要寬廣!」科爾沁王因離北京最近,歷代朝見拜謁天子走得勤,漢人的把戲也就略知一二,因順口灌一碗米湯給乾隆,笑道:「小王這就叫他們放人!」叫過自己的王府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

  管家畢恭畢敬向乾隆一躬到地,懷裡抱了一面大令箭,用一種標準的蒙古貴僕特有的尊重步伐徑直走到會場當中,大聲宣布:「奉至尊無上的乾隆大皇帝旨意,特赦犯罪奴隸巴特爾!」會場上立時萬民歡騰,許多人就地起舞,有的把帽子、馬鞭子扔得老高,高興得跳著,旋轉著,口中喃喃唸誦聖主的英明。歡呼中一隊歌女身著彩袍翩翩起舞,伴著鼓樂縱情歌唱:

  天上的雲雀為什麼歌唱?

  地上的鮮花為什麼開放?

  雄鷹為什麼高高地翱翔?

  秋風為什麼吹拂起草浪?

  噢——都為了有我們的博格達汗,

  你是草原上光輝的太陽——

  乾隆兩眼笑得眯縫起來,靜靜地聽著這令人沉醉的讚歌。歌聲中,巴特爾被人帶到自己身邊也沒有留心。許久他才從如醉如迷中回過神,轉顧間見巴特爾站在月台近邊,因笑道:

  「又是一次。」

  「對,又是一次!」巴特爾道:「他們冤枉——」乾隆一擺手止住了他,說道:「現在不問案子,赦免了你,你就自由了,你可以走了。」巴特爾道:「我現在是您的奴隸,您就是我的主人,走到哪裡我也跟著您了!」

  乾隆用黑漆漆的瞳仁盯視巴特爾良久,嘆息一聲:「那你的祖母呢?」

  「沒有了,永遠沒有了。她吃了您送的東西,笑著去了天國——」巴特爾垂下了滿是淚水的眼睛。乾隆的眼睛也有點發潮,對傅恆道:「暫時你來照料。他還小,不要拘他。」

  此刻場上已經開始套馬,一聲「開圈」,左近的馬欄門一齊打開,一千多匹生駒子狂奔猛衝,但見或黑、或紅、或黃、或白、或栗、或青,各色沒籠頭的馬如雲似波,像流動著的馬河,咆哮而來,直衝到月台前的空場上,圍觀的人早已閃避開,給這群怒龍騰出寬闊的豁口來。賽馬手此時便分散各自為戰。看台上的王爺們一個個呼吸急促,兩眼直盯著馭手和馬群,雙拳緊擦著看這驚險無比的場面。只見那些馭手一個個手持套竿套繩,像駕著木筏飄搖在急川上的船夫,矯捷地揮竿拋繩,尋找自己中意的馬仔下手。科爾沁王滿臉漲紅,鼻翼翕動著,直勾勾看著騎鐵青馬的馭手,待到第二圈轉過來,他竟忽地站起身來大聲叫道:「托巴格!我要那匹純黑的——給我套!」托巴格答應一聲:「是,王爺——」轉眼就飛騎出去二百多步,此時草場上千馬迴騰萬蹄翻飛,草葉與黃塵齊舞,馬嘶同人呼共鳴,一派威武猛烈陽剛雄壯的氣勢。乾隆舉起千里眼專看那匹鐵青馬,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無聲透息,忽然一笑,把望遠鏡遞給科爾沁王,說道:「你的勇士不負厚望,已經套住了那匹黑馬——你看看!」

  「謝恩謝恩!」科爾沁王連連說道,急不可待地舉鏡望去,調著旋鈕,咧開嘴笑了:「皇上,鐵青馬上的騎士是我的頭號英雄托巴格——真有他的,給我在皇上跟前爭了面子!」說著,托巴格已用馬桿子緊套著那匹黑馬,歪趔著步子漸漸近來。托巴格似乎想在乾隆和王爺跟前逞能,幾次試著想躍上黑馬背,那黑馬每次機警地閃轉了身子。拖拖拽拽地來到月台前,托巴格一個翻飛上騎,但未能如願,口中不知罵了句什麼,又勒緊了馬套子收在前胸,劈手抓住黑馬鬃,「噌」地一躍而上。所有的王爺幾乎同聲喝采道:

  「好!!!」

  但喝采聲未落,便聽那畜生一聲長嘶,卻不似常馬那樣的撩後仰前考查騎手,而是急奔幾步一個打頓,撅著屁股猛地一退,又向前一送——托巴格幾乎像個彈丸,被牠一送老高,在空中打個磨旋兒直落下來,「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那黑馬卻打著響噴,停了下來得意地向乾隆一嘶,呼呼透著氣兒看著托巴格爬起來。托巴格狂吼一聲「忽」地又一翻身上去,緊防著牠前頭那一手。那馬卻聰明之極,絕不重複前頭動作,只是橫著身兒拼命左右晃動,然後一個後蹶又向前一縱,托巴格被牠扭得發昏,一個不留神,身子已離開馬背,在空中兜圈兒一個半轉,被斜摜出去!托巴格萬分危急間雙腿在空中一剪,一隻單臂夜叉探海般平絞一周,已是翻轉了身,但死罪免了活罪難受,左腿一個踉蹌、右腳一蹬,只聽他悶哼一聲,雙手握著左腳踝骨蹲下了。但這蒙古漢子極其要強,「忽」地站起身來,扭著腳又要上馬。

  「你是好漢,套住牠已經很不容易了!」乾隆在月台上說道,「現在你已經受傷,不要再馴了。」又對科爾沁王道:「他聽你的,告訴他,草原上的馬多得很。不要為此懊喪。」科爾沁王笑著撫慰幾句,幾個王府護衛過來攙著他去了。乾隆嘆道:「這馬四蹄雪白,在中原是有名兒的。叫千里雪地炭。等閒人馴不了牠。馬通人性,這也是緣分!」

  科爾沁王聽乾隆誇獎馬,頓時會意,指著馬道:「誰來為博格達汗馴服這匹烈馬?」話音剛落,巴特爾挺身大叫:「我來!」說著一竄而出。眾人不及閃眼,小巴特爾已手捉套桿,撓住馬鬃飛身上馬。

  連馬也沒料到他這麼敏捷,牠似乎怔了一下,立即狂怒地在原地扭圈子,又蹶屁股,又撂腿,一下子把巴特爾掀起老高,巴特爾還在空中,牠在下面已經磨旋兒般轉了起來。竟把巴特爾頭朝下腳朝上直撂下來。這孩子身手也真快,雙手托地一彈,又來了一個馬蹲,那馬眼見他又要上躍,要跑,卻被小巴特爾死死勒住,牠掉轉屁股就是一陣的猛跳亂踢。巴特爾被這畜生拽得兜地兒轉,幾次踉蹌趔趄才又繞到馬項前,伸手一提鬃,又是燕子般輕捷上馬。這次他也學乖了,一上去便勒緊套繩,竟來個雙手合十抱定了馬脖子。任憑馬百般折騰,被他四肢連纏帶夾,竟似一帖揭不去的膏藥般「貼」在馬背上。那馬又掙扎一陣,長嘶一聲放蹄就跑。從乾隆到王爺們和侍從們都知道小巴特爾難關已過,大家鬆了一口氣,向後仰了一下身子。乾隆這才覺得兩隻手心裡捏的都是汗。

  小巴特爾騎在光屁股馬上,起初被牠顛得東倒西歪,兩腿股間硌得生疼。但那黑駒子似解人意,越跑越穩,巴特爾真有點「秋風」得意的樣子,輕輕用套繩拂著馬臀,但見草原上牛、羊、馬群一掠而過,發黃的秋草中各色不知名的野花,不斷頭地往後退,此時馬兒已知背上主人手段,叫東向東,揮西向西,似游龍在雲。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返回月台,巴特爾翻身下騎。幾千雙眼睛凝眸注視著這情景,突然爆發出一陣暴風雨般的喧鬧歡騰聲,巴特爾牽馬向乾隆深躬到地,說道:「博格達汗,這匹馬一天能跑一千里。牠是您的了!」

  「你可叫博格達汗出了一身『大汗』呢!」乾隆笑道:「你既精馬術,就作朕的馬僮好了!」見科爾沁王把玩那望遠鏡愛不釋手,乾隆又道:「這個就賞你了!」喜得科爾沁王離席連連叩頭謝恩。

  ※※※

  第二天上午,乾隆帶著從人回到木蘭御營,此時兩萬餘名綠營大軍已遵傅恆號令,各按崗位佈成一百里方圓的圍場,裡邊圍困著無數從遠處趕過來的虎豹熊豺狼鹿兔麋麝野豬——為防野獸突襲御營,傅恆真煞費了苦心,除了在御營正殿周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外,還調了古北口的火槍隊,用五十枝火槍暫充近衛。料著乾隆一定滿意的,誰知乾隆自進圍場,愈走愈是不高興,待到進入正殿。已是沉下了臉。傅恆和紀昀都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緊跟著進來,見乾隆只尋折子看,又不敢多口,只好垂手默侍。過了小半個時辰,乾隆才放下手中奏折,援筆蘸了朱砂要寫,卻停住了,問道:「傅恆,你說,我們到這裡來作什麼的?」

  「狩獵。」傅恆小心陪話,揣摩著乾隆的心思道:「外頭綠營佈置,昨晚給主子回過了,主子一路實地看,不知還有什麼疏漏,奴才這會子趕緊——」「朕昨晚已經說過,佈置得很好。」乾隆放下了筆,「不過你在這御營正殿外放這麼大兵力,還有什麼野獸敢來試刀?」

  原來為了這檔子事。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傅恆笑道:「奴才隨駕來之前,張、鄂兩個軍機大臣再三囑咐,主子愛動不喜靜,無論別的差使辦好辦砸,頭一條是安全。這正殿周匝連宮牆都沒設,不放一點兵力,若有猛獸闖進來,或者林子裡的猴子們擁進來搶東西吃,一個防護不周,奴才們粉身碎骨是小事,一干大臣怎麼向天下人交待?」乾隆道:「我們是來會獵,不是為了安全。要安全,你回北京去!」紀昀陪笑道:「臣這可要回駁萬歲爺了。來為會獵不為安全,不安全不能會獵。主子明詔宣告天下,秋獮為了練兵,不是為了玩。既如此鄭重其事,御營即是練兵中軍御營,不要防敵人來襲?」

  「把那些兵全部撤走!」乾隆不耐煩地打斷了紀昀的話,「這世上『道理』太多了,道理不及情理值錢——御營周圍一里地之內就由侍衛當值,可以留十枝火槍。猛獸來了,侍衛們是做什麼的?」

  他明說不講理了,傅恆無可奈何一笑,只好答應著施禮下去安排,又叫過索倫細細吩咐,見巴特爾站著發呆,傅恆說著半生不熟的蒙古話,命道:「也要派你差使了。跟緊你的——主人,寸步不要離他,牽兩匹馬。見勢不妙,嗯——你就護著他逃。」他比畫了一下手勢。

  「逃——?」巴特爾聽懂了意思,卻又不明白「意思」裡的意思,他瞪大眼睛,臉也愈來愈紅,說道:「聽索倫大叔說,你是個英雄,怎麼會想出這個法子?我們蒙古人阿媽生下來就不教這個『逃』字——」傅恆又好氣又好笑,知道一時譬講不清,一招手叫過索倫,說道:「你是他『大叔』,開導開導他怎麼護駕。」急忙回到殿中,只聽乾隆正在說話:「修史是為了什麼?是為今日的殷鑒。有些書籍,該刪的要刪,該補正的要補正,該存的存,該毀的還要毀呢!朕就怕你犯了學究氣,濫雜而入,那不叫史,也不叫書,是雜膾菜。古人修史修書都懂得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凡入四庫全書的,一定要小心釐剔,整出來的才是精品,才能警世俗、正人心。不然,各類書收上來,你按經、史、子集一分,再排個什麼子丑寅卯的次序,便算編纂出來一部《四庫全書》,這不行。胡亂找一個三家村先生就辦了,還要你紀曉嵐辛苦?」

  傅恆聽他們又講說修《四庫全書》的事,雖不是自己的差使,卻也關心,行禮退在一旁靜聽,紀昀道:「皇上說的臣謹記在心。說是董狐史筆如鐵不更一字,其實歷朝歷代寫史修書,也還是遵本朝教化人心為用,曲筆的歷不勝數。」「這話很是。」乾隆捏弄著漢玉扇墜,說道:「已經有旨意收集圖書了,我們回北京,你就要著手,所以你要心裡明白,你自己昏昏然當一個總裁,怎麼能叫下面人『昭昭』然?還有一條,滿族就是女真後代,也叫『肅慎』,愛新覺羅,『覺羅』二字譯成漢意,就是個『金』字。前代史書多有誹謗我朝祖宗的,這次修書要全部改過來。再向前追溯,凡有糟踏誣蔑本朝先胤的,有在族氏上加『犬』字偏傍的,都要改過來。實在迴避不了,可以刪改。」

  「這個——」紀昀頓時犯了躊躇:歷代史書「糟踏」夷狄乃是數千年陳俗,真可謂盈庭積屋、汗牛充棟,全部「改過來」那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再說,這樣信筆塗鴉纂改史籍,後世學者會如何看他這個《四庫全書》的總裁?但乾隆盡自打著「警世俗、正人心」的旗號胡說八道,卻根本不能和他頂牛兒。囁嚅良久,紀昀憋出個緩兵之計,笑道:「皇上,這個活計是大得叫人咋舌的。臣一輩子也做不過來呢!」乾隆笑道:「愚公能移山,有志事竟成,朕就愛這個『大』字。你不要犯愁,回京就籌辦博學鴻儒科,召集一大批學術純粹的鴻儒,由你總領,傅恆他們參與,當你的錢串子,朕自然要御制序文。大家編好這部千古第一書!」他說著顯得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臉上放著紅光,紀昀只好暗自吞口水。傅恆卻是興奮踴躍,說道:「這真是件千古風光事,奴才也跟著撈點後世便宜!」

  乾隆笑著摘掉台冠,撫著梳得油光水滑的髮辮站起身來,屈著指頭道:「一個武功:拿下大小金川,還有緬甸暹邏,還有青藏,開拓西域新疆!更要緊的是文治,開博鴻科,修四庫書,釋孔道祭孝陵,圖書滿天下,這一樣是彪柄千古可上凌雲閣的大事業。朕都要做下來。將來在地下面見聖祖、世宗,庶幾可以無愧!」他晃著步子,腰間掐金臥龍袋上的流蘇一擺一擺的,只顧自說:「朕在帝王之中還是有學術的一個吧?小時聽高士奇講過朱元璋,這個叫花子皇帝聽老師念『攻乎異端,其害也已』,聽不懂就瞪著眼胡說。說這是『將異端邪說消滅了,它就無害於世了』弄得老師還要捏著鼻子頌他『聖學淵博,獨見其奧』。你們說,朕可曾以勢壓人,亂論經史?」

  「沒有。」

  傅恆和紀昀一齊躬身答道。一個是真的心悅誠服;一個卻是含了一口苦水。乾隆長篇大論,謬說修訂經史,講得高興,突然外頭一陣嘈雜吵叫,索倫扯著嗓門兒叫:

  「那邊守門的幹什麼吃的?那轎裡是劉大人!——喀巴兒,帶幾個人上!」

  「好啊!這麼大個傢伙!」

  幾個人都發愣,便見王禮跌跌撞撞連滾帶爬跑進來,臉嚇得雪白,渾身篩糠向乾隆比畫:「我的爺!這麼高,這麼大——足有三百斤重——跟人似的會走路——」乾隆急問:「是什麼?!」王禮這才醒過神道:「——是熊瞎子闖到酒窖裡了——」

  幾個人一齊唰地站起身來,傅恆見乾隆向壁上尋佩刀,急道:「主子,這是奴才的事!——曉嵐,你只管攔著主子,別怕他惱——我出去看看——」說著奪門而出,就近兒從守門小侍衛手裡奪過腰刀,幾步跨出月台看時,果見殿西南側木欄前站著一頭高大壯實的老公熊,像一塊上小下大的黑石頭,一爪扒欄,一爪還提著個酒罈子,暈頭暈腦東張西望。喀巴兒和兩個小侍衛撲身上去,未及近身,被那熊一爪子隨意一掃,三個人竟都被打得四腳朝天。殿角索倫大叫,「——你五個人護住劉大人轎——你五個過來,那十個上,就石欄這邊砍死牠!這畜生吃醉了,小心牠進殿!」眾人吆喝著,劉統勛已經下轎。恰傅恆提著刀過來,笑道:「延清,這裡可用不著你——把他架進去!」劉統勛鐵青著臉,對傅恆道:「你不用和我嬉皮笑臉!你怎麼調度的,居然出這種事——我要彈劾你!」侍衛們不由他再說,往上架著就走,只聽殿門「匡」的一聲,乾隆已經出來,身後跟著神色尷尬的紀昀。便見巴特爾披著衣服赤著腳從後殿跑出來,原來他在後邊睡覺準備值夜,被人聲驚醒趕了來。

  此時侍衛們都已聚齊,乾隆的安全絕無問題了,有的張弓,有的向火槍裡裝藥,環視著那頭黑炭般大狗熊——又不知乾隆是否要囫圇熊皮,都不敢動。那狗熊起先滿不在乎,嘴裡嚼著什麼,似乎還齜牙兒笑。此時才知大事不妙,見三面環人,一面是木欄,搖了搖頭,笨拙地舉起酒罈子,一下子就將碗來粗的欄木樁砸得齊根兒折斷,撒丫子就跑了。

  「追!」乾隆大喝道:「朕要熊膽,也要熊皮!」

  「扎!」

  侍衛們齊應一聲,除了當值守護乾隆的,拔腳便飛奔追了出去。劉統勛還要鞠躬諫勸,見乾隆提著劍直向前跑,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在後邊捱著尾隨——他已上了年紀,委實是跟不上這些年輕人了。紀昀從後趕來,扶著他一道走。眾人窮追那隻狗熊,一直追到一個峪口,傅恆命眾人停下,說道:「這叫甕口峪,狗熊已經跑不掉了,這得商量一下。主子要熊膽,射殺牠就是,箭穿得滿身窟窿,熊皮就不成了,所以只有活捉,或者用拳腳打死,我有點犯難呢!」

  「要熊膽也不是容易事。」喀巴兒揩著頭上的汗,氣喘吁吁道,「要先把熊激怒,將膽囊憋大了,及時殺死剖腹取出。早了遲了都不成。」他一句話說得大家發怔:眾人一齊上,只能把熊嚇跑,不能「激怒」,單個人才能把熊激怒,徒手鬥熊又要保熊皮,不是件難煞人的事?傅恆道:「皇上要熊膽是為了給娘娘退無名熱。這比熊皮要緊——現在不能把細說話,那不是主子來了,留幾個人守在谷口,其餘的人衝進去,能活捉最好,打死也算了事,只不能跑了這熊——快,就這樣,上!」

  眾侍衛答應一聲便撲向峪口,有兩個小侍衛年不及二十,爭功心切,跑在最前頭。剛剛踅過一個小彎,突見那狗熊大張著嘴,眼睛睜得血紅,舌頭伸著,露著白森森的牙,竟不顧一切,直撲人懷。嚇得他們丟了刀打幾個踉蹌,抱著頭跑出來,大叫「傅中堂,熊厲害——」

  「站住!」乾隆突然暴怒地大喝一聲,「你們竟敢退避!拔掉花翎退下!」兩個小侍衛驚恐之餘又受呵斥,頓時木偶般僵立在地。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那頭狗熊不知在谷中受了什麼驚嚇,已是瘋了似地衝著乾隆咬牙切齒猛撲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巴特爾在乾隆身後悶吼一聲,一個橫身從斜刺裡衝出來,竟是平平常常一個「沖天炮」打在狗熊肋間,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軀抗得翻倒在一邊,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舉著兩個粗壯的前掌向巴特爾猛撲,那巴特爾雖然年紀尚小,卻是極為靈巧,不知使了個什麼身法,竟從熊肚皮底下一掠而過,轉瞬間,便見那狗熊打了一個踉蹌,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鳴幾聲,像一座土山一樣噗通倒地,伸著四爪在地上掙扎。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頭暈,直到此時才看見,巴特爾手中握著傅恆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著大嘴在笑。乾隆見被摘掉花翎的兩個小侍衛沮喪地站在人後,哭喪著臉低垂個頭,羞得不敢見人,便叫他們過來,問道:

  「你們叫什麼名字?」

  「陳紹祖,格隆——」

  「進谷看見什麼了,嚇得這副模樣兒?」

  「這畜生發了瘋,」陳紹祖帶著哭音說道,「竄出來時我們一點防備也沒有——」格隆也垂頭喪氣,說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還有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當時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說不清——這就是罪,請主子重重責罰。」

  乾隆一笑,問道:「格隆是巴海的孫子。陳紹祖,嗯,你是陳世倌的孫子補進的侍衛?」兩個人忙跪下踫頭稱是。格隆道:「奴才們真是對不起皇上,辱沒祖宗。」乾隆道:「起來吧,聖祖爺北巡時也曾出過這種事。現今的黑龍江將軍張玉祥就犯過這毛病。後來艱苦磨練,又掙回了雙眼花翎,你們要學他。大丈夫要講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麼點小事就嚇花了眼。這個塞北地方還會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恆在旁說道,「這地方溫泉不少,山峪裡頭避風濕熱,您看這霧氣,這裡的草樹和別處都不一樣。奴才見過茶杯粗的,這裡的守軍有見過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說道:「你叫那丘八給哄了!他敢是巡邏時打瞌睡,讓你查住了吧?你看這地方——」話沒說完陡然止住了,他臉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眾人循著他目光看去,只見谷口裡邊約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樹上兩隻烏鴉突起突落,驚恐地呱呱亂叫,不時飛起,又俯衝下去,用翅膀拍擊著什麼,再向下看,樹上果真盤著一條巨蟒,約合人腿粗細,伸縮著頭頸在和那兩個烏鴉鬥!

  乾隆再仔細看,只見樹杈高處枝葉間隱著一個栲栳大的鳥窠,這才明白老烏鴉是在護窠中的烏仔。眼見每一撲下都是羽毛亂飛,在空中略一盤旋又即衝下,雖聲調淒哀,絕無反顧猶豫,乾隆不禁悚然動容,用扇子指著大蛇,說道:「把牠射死!」

  「扎!」

  侍衛們答應一聲,頓時亂箭齊發,眼見著那蛇身上中了十幾箭,牠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著血紅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著紅綠斑駁,錦緞一樣的身子向下溜去,鑽進草叢,半截身子仍在外邊蜿蜒扭動。只聽喀巴爾大叫一聲,握著匕首便衝進去,其餘侍衛似乎有些怕這惡物,都怔住了。只聽草叢中噗通噗通亂響,不知喀巴爾在裡邊是怎樣折騰的。傅恆自己也怕蛇,單手緊握刀柄,卻命道:「都死站著幹什麼?一條蛇就把你們嚇成這樣!進去幾個幫手!」侍衛們虛答應著,咋咋呼呼向草叢走,只見喀巴爾渾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著那條死蛇從草叢裡鑽出來,笑著說,「這傢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廚子治治,準保主子進得香!」說著噗的一聲將蛇摜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見那死蛇翻著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陣噁心。紀昀卻道:「蛇膽也是良藥,剖出來給主子泡酒!」那喀巴爾也不嫌骯髒,口銜著匕首將蛇身捋直,從脖子口一直劃下去,從七寸處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膽,道:「腥得很,紀大人您是良醫,『良藥』給你拿著,你給主子配藥酒!」紀昀笑著接了,手指拈著笑道:「好東西,有一碗膽汁子呢!」小心地用紙包了,塞進巴特爾的馬搭子裡。

  「今日朕的御營算是旗開得勝,得一猛熊,殺一巨蛇,所獲不小!」乾隆帶著餘驚,笑謂傅恆:「要不撤走那些護衛,哪得這個緣分?朕和紀昀騎馬,罰你步行!」說著伸手向巴特爾要馬韁。巴特爾卻不肯給,說道:「皇上,這馬還要再馴些日子才敢給您騎,您還騎從前的青驄兒安全!」他雖然跟從乾隆日子不多,語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間已知乾隆身分貴重,比草原上王爺高出千倍,遂將青驄馬韁和鞭子遞給乾隆,卻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馬韁給了侍衛。伏身趴下讓乾隆踩背上馬,乾隆卻踏鐙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監。你很勇敢,朕要選你為三等侍衛!」

  巴特爾還在發愣,喀巴兒在他後腦勺上輕輕一拍,說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們喀喇沁左旗的旗營管帶,想得這個三等侍衛也不是容易的!」巴特爾這才學著眾人樣子跪下磕頭。乾隆高興地將馬鞭一揚,說道:「走!」馬便飛奔起來。

  紀昀從後跟上。他沒有騎過這樣的快馬,在馬上多少有點拿捏不定。乾隆駕輕就熟,奔馳間閒談,問道:「曉嵐,這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點弄不了呢!」

  「你放鬆點,腰隨勢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終歸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騎的好。」

  「快騎才是騎馬,慢騎不如騎驢。」乾隆道:「神駒飛馳,萬物皆空,洗心滌慮,見天地之大,渺塵俗之小。這才算得到駕馭的真訣!」紀昀無暇細思乾隆的話,卻漸漸習慣了這風馳電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覺到,「速度」原來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騎著,乾隆用馬鞭指著左前,說道:「好一群黃羊,你看,往林子那邊跑了!」因馬搭子裡插有弓套箭壺,一邊加鞭,一邊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瞄準了「噌」地一箭出去。一隻小黃羊臀上著了一箭,在地下打個滾兒,又爬起來「咩」地一叫,熬著疼追上母羊。紀昀這時才加鞭追上來,喘著氣兒道:「主子,別,別進林子,防著再有猛獸!」乾隆笑著道:「胡說八道,腐儒一個!」兜緊馬韁便追了進去。

  紀昀忙也跟著進林。這片不大的林子裡到處是荒溝雜草,幾道彎彎曲曲的小溪穿林而過。紀昀馬術不精,眼見乾隆左折右彎地控馬疾行,乾急也追不上。好容易趕到絕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遠處有兩隻黃羊,紀昀大叫:「主子!那裡有兩隻!」乾隆加了一鞭縱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棄弓收韁。猛一收韁不住,乾隆被摔下馬來,一下子摜進溪水裡!紀昀真嚇得七魄出竅,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臉白得死人一樣,策馬趕來,見乾隆已站起身來,這才一顆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這麼狼狽,我好端端的出去,怎麼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麼向眾人交待?想著便一橫心,大叫一聲「哎喲」,身子失控也落馬下來,恰好跌在一個土埂上,硌得屁股鑽心地疼。但這是裡傷外不傷的事。他便又就坡兒打滾,滾進埂下的泥淖裡去,手腳亂畫、口中尖叫,剎那間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滿心懊惱,見紀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紀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湯雞皇上,我看你是滾塘豬軍機,不禁相視哈哈大笑。

  當晚紀昀又奉旨進去。乾隆在延熏山館正和劉統勛、尤明堂二人說話。紀昀踏進殿門便聽乾隆道:「二位說的都是金石良言,朕當注意。從明天起,還調一營兵進來關防。這不關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禮敬你們這片心思,納你們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紀昀來擬幾份詔書,你們明天要先期進京,帶給張廷玉,叫他用黃匣子速發訥親、尹繼善和岳鍾麒——延清還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啟程。啟程前給朕寫個奏折,到南京後再報個平安信兒。就這樣,你們跪安吧!」說完,竟親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門。乾隆調皮得像個大孩子,一進門就伸舌頭扮了個鬼臉兒,笑道:「兩個老頭兒又來聒噪,連你也掃進去了呢!」

  「主子,」紀昀一邊挽袖磨墨,一邊問道:「好端端騎著馬,您怎麼突然收韁?我嚇得到現在還腿軟呢!」

  乾隆沒有立刻回答,望著燭火,許久才幽幽地說道:「朕看見那老母黃羊在舐小黃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殺牠們了。」

  紀昀沒有再說話,手中的墨卻越磨越快。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5 PM

三十七 妄思情高國舅無趣 鬧學塾曹雪芹辭差


  劉統勛回到北京,當天即打轎趕往鄂爾泰和張廷玉府,拜謁這兩位滿漢首席軍機大臣。鄂爾泰病得已經不能起來,接過乾隆賜的山參,只是流淚,在枕上叩頭,說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這樣關懷恩寵,沒法報答——延清公,請代奏,我的兩個兒子都去金川跟著訥親給主子出力,請主子恩允——還有一句話要告訴延清,人說我和衡臣幾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頭門生故吏分門結黨。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見偶爾各異是真的。先帝當面訓誡,王大臣之間要各自統華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來往慣了——下頭的學生們多了,有的錯會了本意——」劉統勛聽他反反覆覆蝶蝶不休,整整一個時辰都是解釋和張廷玉的關係,縱的橫的,大事小事前因後果,聽得心裡如亂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時,撫慰道:「我還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閒事少想,自然會漸漸心寬體強——」說罷一揖辭去。鄂爾泰也不再相留。劉統勛出門卻不去兵部,轉轎南踅便到了西華門張廷玉宅邸。他是張廷玉的門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權重的紅人,門上人不待通報就徑直帶他進內院西花園的紫芝書舍。

  「延清回來了?」張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劉統勛一禮,坐起身來喝了炕桌上的參湯,雙手接過乾隆賜的參轉給管家,聽劉統勛說先去了鄂爾泰府,張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狹窄,你先去看他是該當的。嗯,該當的——」接著便開始擺說和鄂爾泰幾十年的糾葛因緣。他卻極有條理,其記性、口才也遠勝鄂爾泰。從年羹堯說到西疆用兵,從雲南改土歸流又說到上下瞻對用兵。其間政事、軍務、財政、將弁官員調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說得周到詳明。劉統勛只洗耳恭聽,一句話也不插,只撿著有用的心得暗暗記下。張廷玉從辰時說到午時,留劉統勛吃飯,吃過飯仍精神不減,接著又談。好容易才聽他嘆息一聲,說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輪到你這一輩兒給皇上出力了。做官只是做時得意,和集市一樣,日中則集,日仄則散。幾年前你來,我何嘗有工夫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現在是賓客寥落車馬稀。我這個『集』到了日仄時分了。」他閉著眼,彷彿在追憶昔日的輝煌,許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劉統勛心頭一鬆,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辭出,坐在轎裡兀自暗笑:沒來由到兩個老相府裡請安,竟用了五個多時辰,一路上催著轎伕快行,到府時已見家人在門斗旁掛燈了。他家只寥寥幾個僕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見他回來,迎頭就說:「來了好幾撥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現在只有吳瞎子、黃天霸和他的幾個徒弟,說等不著老爺不回去,晚飯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頭吃不好,叫他們給你炖了一鍋牛肉湯,你先吃一點,夜裡再吃點點心——」他嘮嘮叨叨說著,劉統勛大步走上正屋台階,笑道:「我都曉得!叫他們給我端一碗過來就是。」吳瞎子、黃天霸和五六個徒弟在堂屋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早已一齊起身相迎。劉統勛未及和眾人寒暄,門上又帶進三個人,燈下看時卻是阿桂、敦敏和敦誠,又見高恆擺著方步一晃一晃進來,劉統勛見內外都是客,便先外後內,忙對吳瞎子道,「他們話短,我們話長,實在不恭得很,你們先坐,我和高大人他們說完話就過來。」遂轉身帶著高恆等四人到東邊書房落座。劉統勛手端牛肉湯,笑道:「放肆了,我沒吃飯呢——高恆兄你們是山海關過來的吧?阿桂到京幾天了?」說著就喝湯。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兩個是從山海關鹽道上回來的。」高恆說道,「德州吳橋那塊漕河淤起來,糧漕鹽漕各不讓道兒。我去料理一下,那個吳瞎子也去了。我從山海關去,回來時徑直就到了北京。」說罷笑嘻嘻從腰間解下個包兒,「這是德州馬家小月餅,餡兒天下一絕,我隨身帶著消夜,老劉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開來放在劉統勛面前。劉統勛見那月餅只有羅漢錢大小,花樣做工新奇精緻,拈起一塊嚼著,笑道:「果然不錯!隨身還帶著這個,你是腰裡別著牌,逢誰跟誰來啊!」阿桂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來,後來到承德見駕,沒什麼要緊事,特地來看看你。」

  眾人說笑一會兒,劉統勛揣度著高恆來意,說道:「糧漕、鹽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這麼多人,沒有鹽沒有糧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儘管放心,鹽糧兩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吳瞎子板子的理,斷不會護短。」「我是氣老吳無禮,」高恆笑道,「——帶著一群青幫兄弟找到德州鹽務局鬧了一個多時辰,嚇得鹽務局掌事兒的竄後門溜了。我好生說合才算沒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說一不二,所以來見見,就是我有不是,也請多擔待一點。」劉統勛笑道:「別忘了你是國舅爺,你當我真是包龍圖。連貴妃娘娘都不放在眼裡麼?」

  「你說我姐?」高恆哂道,「她在皇上跟前連個屁也不敢閒放!她沒兒子,還不抵人家鈕(鈕祜祿氏)貴主兒敢說話呢!你說的那欺壓良民橫行霸道的小國舅,是戲上胡他媽捏造的!」阿桂笑道:「你這國舅也夠風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務上頭有限,偷雞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恆笑道:「去你媽的吧,誰在後頭嚼這種爛舌頭?就有點,也是兩廂情願。我大節不壞,不伸手從庫裡掏銀子,誰敢說我是個壞官?如今說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錢莊走走,錢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兌過銀票的。如今並沒有這樣的笨驢,直白白地給上司送銀子送金子,聽我說——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銀票塞在裡頭兜裡,去見尹繼善說話,走的時候不言聲起來就走,大氅就『忘』到繼善那裡。下次明保暗保,頭一個準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這麼快?」

  阿桂忙不迭笑著擺手,身子趔趄著道:「你別攀比我,我不是這種人,繼善也不是這種人!我說也許你特製這些馬家小月餅,裡頭塞上祖母綠貓眼石什麼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圍棋子兒,外頭塗上黑白漆,送給傅六爺,升個尚書九卿什麼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恆學著阿桂的樣子擺手道:「罷罷,我引狼入室!我不是這種人,傅恆也不是這種人——」

  「阿桂,聽說你近日起號叫『佳木』?」笑了一回,劉統勛恢復了正容,問道:「如今訥公去了成都,調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線情形如何?張廣泗還像從前那樣麼?」這是件大家都關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阿桂說話。

  前線的情形其實很糟,訥親在成都,張廣泗去了重慶「就醫療病」。南路軍、中路軍現在是偏師,縮在川南貴州,只管催糧要餉養精蓄銳,紛紛請了好師爺給訥親寫進兵條陳,人人獻計,都自說是必勝之道。成都的三次軍事會議吵得一塌糊塗不歡而散。訥親知道是自已威不壓眾,又不願借重張廣泗,一邊寫信催張廣泗回軍「就地療養」,一邊將自己寫給乾隆川北進軍、川南策應的奏折和乾隆嘉許的手批下發給各副將以上,並給張廣泗帶去口信,說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軍,自己就要請旨辭職。這才逼得張廣泗「帶醫回成都聽令」。指揮官人心不齊,下面軍紀不嚴,兵士嘩變的,搶砸商號的時有發生。各地觀察道,監察御史至四川巡察紛紛向北京都察院告狀,都轉到傅恆處。但訥親的軍機大臣之職還在兼著,位置還在傅恆之上,傅恆一古腦都轉給訥親。訥親為安軍心,竟不理會。在第四次軍務會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軍更加驕縱恣橫。清軍如此,莎羅奔處卻愈來愈好,修復了小金川,從雲貴馬幫處高價購糧備荒,茶葉鹽巴也都準備豐足。從清兵敗兵手裡還買了二十幾枝火槍,又不知從哪個泥淖裡撈出兩尊大炮,也修好了。建糧庫、造火藥鬧騰得歡,敵我雙方尚未交戰,士氣、形勢已見高低——但這些都是軍事機密,除了乾隆和傅恆誰都不能告訴。阿桂沉吟了好一陣才道:「現在張廣泗軍門一切以訥中堂馬首是瞻。全軍指揮一統。但那個大草地冬天實在不能走,南邊夾金山,六月也是滿天飛雪,過了十月便封山,糧食根本運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經恩准明夏進擊。至於勝敗,除了人事還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斷。」他頓了一下,說道:「張軍門老了——我是說他的心老了。論歲數他還比岳軍門小兩歲呢!——他如今什麼都要避諱,敗字,只能說是『勝』;『安』不許說安,要說『放』;『馬』是『大驢』子;『生』是『硬』。部將們說錯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個門生叫馬子安來拜,師爺看這人名字都是避諱字,犯愁,問我怎麼報?我說你就報個『門眷硬大驢子放勝』就是!——這不是背晦透了麼?」說罷又道:「延清公那邊還有人等著。我們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於是眾人紛紛笑著起身,劉統勛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檐前,在堂屋門口拱手道別,便回到屋裡。高恆幾個人一道兒出門各自上馬,在西瓜燈下看看錶,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這辰光還明光大日頭呢——我還要辦點事,咱們明兒見!」說罷邁腿去了。阿桂笑謂敦氏兄弟:「你們要吃我的高陞酒,咱們還去前門高昇酒家,如何?只可惜錢度、莊友恭和勒敏他們不在京。」敦誠笑道:「他們算個雞巴!在不在的什麼屌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門外不遠,咱們買些滷肉、燒雞、花生米、燒麥什麼的兜著,再帶一罈子酒,又不擾他家裡,又得高樂,豈不是好?」說得幾個人都連聲稱妙。

  高恆離了劉府,打馬逕往傅恆府,下午出門前,他已叫家人給傅家補了一份中秋節禮,還有一斤老高麗參,是朝鮮駐京使臣金成柱路過山海關送的,他隨身帶著。還有岳濬寫給傅恆的一封信,來見棠兒可說是堂堂正正。但高恆卻又有點怕棠兒,因為他對棠兒始終垂涎,存了個不利於孺子之心,傅恆官高權重,皇后位尊寵深,高恆哪一條也比不了,存著一層自卑心。但棠兒這枝花太招人愛了,在他眼裡,那身材、那體態、那容貌、那——無一處不似那個宗學老師講的那個什麼黃子「洛神」,一顰一笑都勾得他心癢難耐。只要在北京,高恆總要三天兩天尋個由頭,或拜傅恆,或請安送東西來傅恆府,雖然貓兒不得沾腥兒,見面能一近芳澤,一聆笑語也覺提神兒。

  一路想著棠兒已到傅恆府門口,因小王跟著去了承德,還帶了一大群男丁,傅恆府二門裡頭其實已經沒有男人。高恆是走得極熟的人,早有人看見報了進去,約莫一袋煙工夫,老王頭出來稟說道:「太太說國舅是常客,不必拘禮,既有給我們老爺的信,就請進去。」高恆心裡暗喜,又有點怕,捏著勁兒獨自進了內院。見棠兒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裡麼?」一挑簾便進了屋,果見幾個半老不老的媳婦立在炕下,看棠兒在炕桌上插花樣子。那群丫頭都得過他不少小意兒好處,就忙著替他搬繡凳兒、沏茶、遞熱毛巾,高恆當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這廂有禮了!」這才坐下。

  「如今高爺的京白也看好了。京裡王子公孫們看徽班子京戲,都瘋了迷了!」棠兒一笑,看了看高恆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兒,吩咐道,「彩卉,把高爺帶的信收了——那包裡是什麼物件?」高恆乘機起身,親自把那個黃布包兒送到棠兒炕前,一邊抖著,一邊笑道:「這是一包上好的高麗參,給六哥和嫂子補補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參,小的是二十批葉,大的有七十批葉呢——說到唱戲,連老莊親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暉早就在和親王手裡出了師。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親王在西花園月洞門口掇個小凳子乘涼,聽著他在外頭念著戲句『嗒嗒嗒啦——得,鏘!鏘嘟兒鏘——』進來,老允祿頓時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罵著:『我揍死你個龜孫兒,好好書不念,只揀著壞的學!』一板凳照頭砸過去!那弘暉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勢兒扎個門戶,霸王舉鼎將木凳兒舉起,念著戲白說:『喂呀呀呀——好厲害的王爺也!』莊王也愛看戲的,頓時愕然,說『唉呀好兒!你——你果真學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說又比,學得逼肖。一屋子媳婦、丫頭都逗得咯兒咯兒笑得前仰後合。

  棠兒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頭你們男人像個大人物似的,見了下頭人,裝得人模似樣辦差,其實肚裡都裝的戲,什麼好成色!」放了懷中的貓,命媳婦們撤了花樣子退下,換了正容問道:「岳濬媳婦兒還好?我著實惦記著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塊蕙繡萬字錦兒,我說也送她點什麼,後來就忘了。」高恆笑道:「嫂子說糊塗話了不是?岳濬和我是官面上來往的人,我怎麼見著人家堂客了?」棠兒道:「那也不見得見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門,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當你是好人?」

  高恆燈下看棠兒,越發顯得明眸皓齒。見她散發髮腿兒斜坐著,巧笑可人,撩人心懷,遂笑道:「嫂子口齒越來越伶俐,越不肯饒人了!我常跟我們屋裡那口子說,你要勝六嫂子一分兒人才,就算我前輩子燒了高香!」棠兒道:「我也都老了,還說什麼人才!但凡我要是個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賣命討功名,那才是個人呢!」高恆越看,越是心癢難耐,兜步兒走著,踱到燈前,摸摸燭台又撫撫炕桌,口中嘖嘖誇獎:「這炕桌兒掐進去的金線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說得真好。其實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個卯兒呢!過幾日我還要去熱河,你有帶的信沒有?六哥這麼多日子不回來,不怕他在外頭拈花惹草兒?嫂子別動,你頭髮上有個蛾兒,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兒見他越來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頭髮,說道,「我還要去看看康兒,你也該回去了——把今兒那個叫——什麼肖路寄來的茶葉給高爺帶一包兒!」說罷一挑簾子去了。高恆滿面無趣,只好訕訕接過茶葉,拖著步兒離了傅府。

  ※※※

  這邊高恆討了沒趣。那邊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卻是紅燭高燒,清酒盈樽,眾人說笑熱鬧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聖寵,回京整日裡被一群齷齪官兒圍著,看諂笑臉聽諛頌鬧得心煩,此時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盧歡飲無大無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興,說了一派西南景物風俗,又嘆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麗之景,不定『夢』出什麼新花樣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還真的是塊寶地呢!」他講述那裡的山水,那裡的民俗,還說到莎羅奔和朵雲,莎羅奔兄弟間情緣糾葛,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脂硯齋笑道:「上次你回來也沒看我們來,我們還說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來你這人畢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帶著兵,處在險地,一腦門子尋思殺人,防著打敗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麼?你們這才叫適性,身前身後得名!這立地又要出去帶老爺兵,又要忙起來了。」說罷一嘆,舉杯一飲而盡。

  「方才聽阿桂兄說朵雲英勇善戰、多情多義。」劉嘯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紅樓夢》裡也添了個女將軍林四娘呢!那賈環、賈蘭的詩也還罷了,只賈寶玉一闕長歌讚頌這紅粉將軍,委婉淒涼悲慟哀絕,真是驚世駭俗!你們聽我吟——」遂低聲詠道: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紛雲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恆王得意數誰行?就死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穠桃臨戰場。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你徨——

  眾人聽完這淒婉吟唱,一時四座寂然。張宜泉不住搖頭嘆息:「怎麼寫來?太哀傷,太淒涼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說!這是你們替古人落淚麼!其實這首古風也平常,只合了石兄當時景遇心境,就別有一般滋味了。我還沒有給它起名字,這是畫龍點睛的事,想了幾個都不合適,諸位能幫幫忙,曹霑就不枉吃你們的酒了。」

  「叫《紅粉將軍詞》!」阿桂頭一個說道。「太俗太俗!」劉嘯林連連搖頭,低頭沉思有頃,「不如叫《凌波神女》。」張宜泉道:「這個不沾武氣,像是洛神,也不怎樣!」脂硯齋道;「我覺得不如直寫《恆王將軍姬歌》!敦敏說:「婆娑將軍!」敦誠道:「我看叫《婀娜將軍》!」

  曹雪芹都一一搖頭。笑道:「都不合適。這是個奇女子,詩名兒也要奇,才配得勻稱。」敦誠笑道:「本來就是個傳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載,我們何必替雪芹嘔心瀝血——咱們吃酒,不管它了!」說著舉壺,一愣,衝著裡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熱馬尿來!」

  芳卿在裡屋脆生生答應一聲:「哎——來啦!」芳卿提著一把錫壺出來,笑著往酒壺裡倒酒,說道:「小的鬧著吃奶,大的纏著講故事兒,就忘了兌酒了。有你們吃的呢!只別喝醉了,跟上回似的,橫一個、豎一個撂在我炕上兩三個,吐得一地的酒菜,難道不傷身子?」敦誠笑道:「嫂子是越發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煥發——要不是敬著雪芹,我們動起你的念頭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樣!滿口鬼話連篇,灌你的黃湯是正經!」笑著去了。敦敏追著聲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裡有個抄本《聊齋》呢!那裡頭都是故事兒,下回給你帶來哄寶兒玩!」

  「鬼話——姽嫿!」曹雪芹一直沒留神他兄弟倆和芳卿說玩笑話。一拍案說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嫿將軍詞》?!」

  眾人都是一愣:怎麼會用「鬼話」作這首詩的名字?只見曹雪芹以酒醮指在炕桌上畫出「姽嫿」二字,解說道:「這個詞出自宋玉《神女賦》,原是說女子美好貞靜,加上『將軍』二字,就合著了林四娘身分故事兒。這詞近代已不多見用它,讀起來也新奇,豈不甚好?」大家聽了都是一笑。敦誠道:「雪芹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來,沒有那番說笑,你哪能尋得這樣的靈機?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門杯就自飲了,敦敏道:「如今紀曉嵐正在為朝廷收集圖書,現放著這麼好的書,我們何不薦了進去,叫他編進《四庫全書》也是一件趣事。」

  「別別!」曹雪芹一邊為眾人一一斟酒,一邊正容說道:「我正要說這事,我是個小百姓、閒人,寫書也只為給小百姓看,給閒人解悶兒。所以這書裡絕不涉及軍國大事,更不敢妄議朝廷大政。紀大人編《四庫全書》令旨早已下到宗學了,只有經史子集、政論文論的書才能入選。紀曉嵐這人並不愛《聊齋》、《紅樓》這些稗官艷情的書。他有他的一套,什麼都來真的,要寫得煞有其事,引經據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別看紀公恢諧風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個老閱風塵世故、深諳人情天理的經綸大臣。我也不要沾惹這樣的貴人。」「就是,」敦誠打著酒呃說道:「那其實是個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風趣都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裡頭越混越聰明。皇上聖明不讓聖祖爺,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媽都是一群滑頭!就傅六爺和訥中堂好像還有點人樣子。像熙朝裡的名臣如熊賜履、郭昭、周培公、趙良棟、李光地,如今橫看去,怎麼一群這些個!沒一個及得他們的!」阿桂道:「你說的太絕了,孫嘉淦、史貽真、范時捷、尤明堂、尹繼善也還看得過的。」「孫、史二人還算有點熙朝遺風。」敦誠酒湧上來,忙喝一口茶水,「范時捷、尤明堂兩個半吊子,尹繼善打打太極拳,究竟於朝事何補?當年唐賚成上書北闕、拂袖南山,大笑歸去,那種丈夫氣概,如今不見這樣的,都成了陰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們的長官高大舅子,還屢蒙嘉獎!鬼知道他在山東怎麼『剿匪』來著。專會弄、弄女人,平白把個土財主弄到德州當鹽稅司頭兒,和他老婆明鋪夜蓋睡覺,護著短,打青幫的板子。劉統勛——呃!你看他硬直,這會子準在勒逼吳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個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還記得吧?先前在高昇酒家,他跟六爺當差,上樓扶著,下樓讓著說——『走好您哪!』的那個傢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麼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張中堂的門子,嗖嗖地升!繼善上次寫信給衡相,衡相給他寫回信我在跟前,信裡說——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負一方之責,給他一個道試用亦、亦可——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滯舌澀,不管三七二十一,橫批亂評,一筆抹倒許多當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說下去,連傅恆棠兒也不饒過,忙著打岔,要醒酒湯。敦誠這時已經是玉山傾頹,咂巴著嘴仍在絮叨,「這世道是盛是衰誰能說得清?萬種豪華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風流?曲終人散有誰留?為甚營求,只愛艷頭!一番遭遇幾多愁?點水根由,湧泉難酬——硯齋老兒的詩寫得真不錯——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媽的要撂倒在這裡了——」

  ※※※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覲見乾隆,曹雪芹因宗學開教習會議,也沒有去送。清早起來匆忙地扒了幾口飯,幫著芳卿涮鍋洗碗完就要到差應卯。大毛毛已經八歲,小毛毛只有兩歲,都還在炕上挺著,聽見說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個摟著脖子叫:「阿爹,西院羅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陽糕,我要!」小毛毛扯著辮子叫:「昨兒你說給我買蟈蟈籠子,怎麼說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個摟著,說了許多「悄悄話」仍不管事。芳卿出來一把一個拽著,說道:「就這麼光著脊梁跑出來?誰凍傷風了,我不帶他去逛玉皇廟會——你快走你的吧,也沒見個大男人和孩子黏黏乎乎的!」雪芹方笑著去了。

  右翼宗學離曹家並不遠。進西直門直往東約里許地,向南踅進一個偪窄的夾道,就是宗學胡同。外邊的門面只有多半間房寬,土灰色的老城磚一臥到頂,瓦檐上的黃蒿長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進裡邊就不一樣了,三進院子,中軸最大的正堂「明禮堂」,比六部大堂還要寬敞,兩廂廂房也十分高大,朱欄雕板,內廊是一色的青磚地,大玻璃窗裡張著蟬翼紗帷,十分闊氣,這是嫡派皇子皇孫們讀書的地方。從這門向西,又一處院子,房中的陳設就嫌簡陋些,這是遠支宗親和前來趁讀的大臣子弟讀書處,再向西是烏鴉鴉一片大花園。從明禮堂大院向南兩進再向東綿延,是這些公子王孫們帶的家人、長隨、車伕、轎伕的歇息之地,東南角另設一個大門,寬得夠兩乘轎對出對入——有轎有車的都從這裡出入了,其實走正門的倒寥寥無幾。曹雪芹進了二門,便聽裡頭雲板夾磬已經響起,滿院亂追亂跑的學生把鳥籠子、馬鞭子丟給家人,沒頭蒼蠅般鑽進書塾——廂房裡去。丟得一院子雞毛毽、琉璃蛋兒、石頭塊、泥巴堆兒,幾個內務府聽差的拿著掃帚掃得狼煙動地,因見教寫字的教習葛效信夾著一大卷子紙站在一邊捂鼻子躲灰塵,問道:「不是今天教習會議的麼?怎麼又要課學生了?」葛效信笑道:「是莊親王給咱們劉大鼻子來了封信,說紀章京就要過來巡視宗學,說這裡學生整日胡混,竟不是為上學做學問,都是衝著有狐朋狗友玩兒,或者圖得那二十兩月例來討飯吃的,皇上有旨叫紀昀糾察,整頓這個宗學,叫劉大鼻子小心吃飯傢伙。會議也就這碼子事,課完學生才開會,無非說一聲,叫我們早來點罷了。這不是劉大鼻子的老伎倆麼?」雪芹聽了一笑,仰臉看看,說道:「天陰了,這時節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說罷便進了西廂南邊第二塾屋。

  這裡教習不同民間三家村,只講四書五經,做墨卷,分著經、史、子、集四門主課,琴、棋、書、畫四門副課。學生練琴都在西院上課,其餘近枝皇親外戚子弟七門課都在這院裡上。曹雪芹專管教畫,學生們愛他不拘形跡、學識廣博,講學俯拾即來、信手而拈,都喜歡聽他的課。沒進塾屋裡頭已經雅靜。只聽一張張宣紙展開的窸窸窣窣聲。雪芹進來,學生們一齊高喊:「請曹先生安!」

  「各位爺們安!」曹雪芹微施一躬答道。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素宣紙,一笑,提起筆,在學生們早已磨好的墨池中一蘸,又在涮筆碗中略一滾動,向紙上橫筆塗染,點畫勾頓信手抹去,一轉眼間便塗出一塊爬滿藤蘿的臥石,藤蔓上點點綴綴或盛開,或含苞,或低垂,或昂揚繪了不少觸鬚和小花穗,問道:「這是什麼?」

  「石頭、葛藤!」

  「石頭,金銀花!」

  「石頭,薛蘿!」

  雪芹笑道:「這是寫意畫,不必硬去追求藤蔓名目,心之所至,畫即所現。如果留心,還可見此石是黃石頭、深褐色藤莖、墨綠葉片、淡青色觸鬚、紫褚色花朵。所以僅潑墨亂抹是遠不夠的,要能墨出五色,只在淡濃相宜、用水用墨、腕上著力都在正鋒與偏鋒上見功夫。有人畫墨菊,畫出來卻是黑菊,像黑紙剪的窗花,就在於他不是從自然,是在那裡『描』菊,就難得見好。這裡腕力的剛柔,都要隨心應變,才能恰到好處,其間遠近、巨細、實虛都要先有成竹在胸——別小看了畫石頭,世上靈石頑石如洹河沙數,沒有兩塊是一模一樣的,同是一靈鷲峰,百人即有百態,誰能寫出它的『靈飛』精神,就入了坐照境界。同是一塊三生石,誰能繪出世外情緣,見了這個『緣』也就入了神化之境,如果繪點頭石不出佛意,繪太湖石不出水意,那畫兒看起來就味同嚼蠟了。從形似到坐照,出神入意除了學者自家天資,非老老實實到山野裡看石頭不可,你偷懶兒,老天就不成全你!」他口說手畫,一張張畫著泰山石、黃山石、峨嵋石和各色藤蔓爬勢,都齊排掛起,教學生自家比較,又教學生畫,畫出來掛起講評,學生們被他引入勝境,一個個大睜著眼聽得心馳神往。突然末坐一個小學生大聲問道:「先生,你讀過《紅樓夢》沒有?那上頭有塊女媧補天石,還有青梗峰也是石頭!阿瑪說,沒人能畫好這兩塊石頭,你能不能給我們畫個範樣?」

  學生們頓時一齊鼓掌,紛紛叫道:「請先生示範!」

  「是永瓊七哥兒啊!」曹雪芹微笑道,「你看過《紅樓夢》?」永瓊是愉恪郡王允禺的孫子,已經襲了車騎將軍爵位,愉恪郡王沒有在朝辦差,除了從幸隨駕,不出王府一步,最是循規蹈距的王爺,居然連孫子都知道了《紅樓夢》,曹雪芹一則心慰,一則又頗不安,遂笑道:「我也沒見過這部書,這就難辦了。」小永瓊道:「如今誰家沒有本《石頭記》?先生沒聽說,士大夫家無《紅樓夢》,降品一級?」學生們又起鬨,吵叫:「先生哄我們,請先生畫!」

  正熱鬧得不堪,隔牆南塾屋裡也是一片吵鬧,似乎桌椅板凳都在作響,還夾著稀哩嘩啦碗破硯砸的聲響,幾個學生又哭又鬧又吵又打,聽不清個頭緒,滿院都驚動了。便聽明禮堂那邊有人吆吆喝喝出來,卻是宗學副總管劉羽清,用手絹抹著紅紅的大鼻子,邁著方步到南塾屋門口,問:「葛效信,你怎麼了,爺們這麼鬧,你也不管管!」此時各塾屋裡的「爺」們早聽有熱鬧,老師們哪裡約束得住?一窩蜂歡天喜地蹦跳出天井,嗷嗷叫:「打架了,打架了!快看三英戰呂布囉!」雪芹隨著學生們出來看,聽葛效信解說半天,才知道隔壁塾屋也為《紅樓夢》的事惹出一場大打出手。

  事情是從怡親王世孫永琅引起的。他從家中偷了王府《石頭記》抄本,上課時兩手插在桌下偷看,恂郡王允題的二兒子弘春瞧見,又央求著借過來看,永琅心軟就借了。弘春還沒看完,貝子弘暻又借,卻又被懿親王的世孫永城硬借了去。永城父祖雖然勢力平常,但他本人卻是當今天子乾隆的親生第四子。因懿王無後,過門兼祧的,弘暻弘春都是在雍正手裡犯過被黜的宗親近枝,如何敢違拗這位天子骨肉?只好借了,待歸還時,永琅一翻書,少了兩頁,追問時三人互相推諉。弘暻弘春兩個「叔叔」惹不起兩個侄子,下頭互相埋怨,已經私下打了一仗,弘春吃了虧,乘著葛效信教字兒不備,一硯台飛向弘暻,卻砸翻了永城的茶碗,永城料是永琅支使人報撕書之恨,當堂起身指著罵:「我日你奶奶,敢暗算我!」永琅也是世宗過祧怡王來的孫子,從小驕縱慣了,回口就說:「我看你不是人,撕我的書,還日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你奶奶,你亂倫!打他個亂倫的種!」——於是一堂書法課頓時打成一團。

  劉大鼻子聽明白了,掂量掂量四個學生,自己一個也惹不起。因將火衝向葛效信:「還是你這老師不地道。師道尊嚴,你但體尊自重些,何至於爺們就鬧得這樣?」罵得葛效信垂首不語。曹雪芹在旁看不過,在旁說道:「劉總席說話這麼沒分曉,這干葛老師什麼事?學生們年歲小,鬧氣是尋常事,不管哪個爺,也都有理管著,該教訓還得教訓,不然,要這宗學幹什麼?」

  「曹霑你老實著點!」劉羽清因葛效信是允祿王爺門人介紹來的、也不敢過分斥責,雪芹一開口他便揀到了軟的,立時瞪起牛蛋眼橫聲兒說道:「就是你沒上沒下不講師道,慣得爺們都不聽老師的。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敦老二、敦老三撐腰子麼?」又問葛效信,「葛老師,你說,曹霑上回在你跟前,都說了我什麼話?」眾人一聽又出了新題目,都把眼來看葛效信,聽葛效信說道:「曹芹圃說,說——你是勢利眼,管不好這宗學——」

  這下子炸了窩,這些皇家小子有的瞪眼,有的跺腳,興高采烈地喊叫:

  「嗷嗷——勢利眼!葛效信也是勢利眼、王八蛋、混賬、王八蛋!」

  曹雪芹被葛效信當場反戈,氣得臉色雪白,傲然看著天上一重又一重壓上來的秋雲,許久才咬牙道:「渾濁!」劉羽清被學生們臊得滿臉通紅,卻只衝雪芹吼道:

  「渾?嫌渾回你白家曈糊風箏去!」

  「糊風箏!」雪芹冷冷微笑道:「無論在哪裡,做什麼營生,也比這地方乾淨!」說罷一拂袖出了二門。

  森涼的風從照壁後迴旋一遭,呼地把曹雪芹袍角撩起老高,暗得黃昏一樣的天穹,灑落幾點冷得透骨的雨點。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6 PM

三十八 修大書文網驚眾心 絕奢望癡官染瘋症


  乾隆要在熱河過冬,紀昀十月就奉旨回京籌辦《四庫全書》。他一回北京,立即召集禮部、翰林院、都察院、國子監全體閣僚大臣和各司堂官,連著十天會議,說明乾隆「稽古右文」的聖意,佈置徵書籌辦事宜,下令各部除常規例行部務外,所有人員全部到文淵閣分檢圖書,又令奉天故宮、圓明園管事、內務府,速將文溯閣、文源閣和避暑山莊文津閣,將所有圖書原封原裝運往文淵閣,以備輯校。與會除了官員,還有一百餘名致休文臣、京師直隸名流碩儒,所有翰林院的庶吉士、編修也都來「恭予盛事」。紀昀也真不畏煩難,白日主持會議,徵求與會人意見,晚上就在軍機章京房裡寫節略條陳及各種建議,一份上奏乾隆,一份發邸報,一份交謄本處,謄發十八行省所有督撫、提督、將軍。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餓了渴了就著點心到侍衛處吃胙肉,喝點茶就又去辦事。乾隆雖然遠在承德,卻每天都有朱批聖諭給他,都是夜間寫了,用八百里加緊,限午前送到紀昀手中,憑回執繳旨,除了每日送一枝人參過來,還特旨令太醫院派三名御醫輪流在紀昀跟前,有病醫病,無病防病——自有清開國,皇帝待臣子如此優遇聞所未聞,那紀昀越發勤勉,連去東廁解手也是一溜碎步快走,見了熟人也都招手即了。直忙了一個月,各閣圖書匯集,編纂目錄人員,修書館址、校閱謄錄人等的辦差規矩,乃至吃喝拉撒睡諸項事宜無不妥貼,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份萬言奏折,親自謄錄著人快送承德。此時,編纂《四庫全書》的事已經成了轟動朝野的事。

  「紀昀能辦事,能吃能幹能熬,是文人又體魄強健,十分難得!」乾隆接紀昀折子。當晚宿在鈕祜祿氏房裡,就著燈細細讀了,用手撫著紙道:「累得走路都打瞌睡,還肯自己謄折子,字寫得一筆不苟!可見其忠忱之情啊——」鈕祜祿氏給他端來一大盤子哈密瓜,還有一盤子紫微微的葡萄,小心地用羹匙柄挑著瓜瓤,笑道:「那是皇上親自選拔的人才,還錯得了!不過我也聽說他愛吸煙,喜歡作踐人,像個能吃能喝的粗長工。如今主子待見他,聽說見人都不大理睬,主子見他,還要提攜教訓才好——」乾隆正拈了一粒葡萄含在口裡笑著聽,見是這話,立時斂了笑容:「朕該怎樣如何,自有朕的道理,這種事你還插口,不怕處分?紀昀這一個月辦的事,換了別人一年也未必辦下來。他累極了,禮數不周也是自然的。粗長工?那些不會用長工的才嫌長工吃得多呢!山東頭號大業主吳老秀才招長工,第一關就是比吃烙餅,吃不進二斤乾麵烙餅的不收!」

  他的話雖不疾言厲色,卻說得鄭重深沉。鈕祜祿氏頓時臉一紅,忙福一福,說道:「我說錯了,那是女人見識。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主子最知道我的,從不敢說政務。主子您得體恤我這沒心眼的——不的下回紀公進宮,我隔簾兒給他蹲身賠不是,成麼?」乾隆知道她生恐自己惱了拔腳去了,聽她說得可憐兮兮,一笑說道:「你上他下,你滿他漢,你女他男,背他說話,賠什麼不是?歷來后妃太監干政,沒個不把政務弄得七顛八倒的,朕要聽你方才的話,給紀昀沒意思,不就錯了?祖宗這個法則,就為防微杜漸——給朕磨墨,朕還要再坐一會兒。」鈕祜祿氏頓時一顆心放下,雙手捧過一方端硯,半側著身子磨墨,乾隆見她怯生生的,也覺可笑,又笑道:「也有能吃不能幹的,我在山東賑災,見過吳老秀才開革的一個長工,一腳能把石滾踢得豎蜻蜒似的立起來,讓他去割麥,還不抵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鈕祜祿氏笑道:「上回省親回娘家,他姨姨家也有一個,是個大飯量兒,人家編了個口訣,說,『大肚漢,大肚漢,能吃不能幹,一頓吃了兩桶飯,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世界大了,什麼樣人都有呢!」

  乾隆聽了咯地一笑,琢磨著這個口訣兒「能吃不能幹——挑了二斤半,壓得直出汗——」漸漸笑得渾身發抖,手中的茶杯也傾得半斜,說道:「這個詞編得有趣!這樣的臣子朕也不要——笑出一身汗來,好輕鬆!」他站起身,兩臂平伸,大大伸展一下,盤膝坐在炕上小卷案前,鈕祜祿氏忙又跪著替他加一盞聚耀燈。在橘黃色明亮而柔和的燈光下,乾隆顯得格外氣定意收,拉過紀昀的奏折本子,在後邊敬空處寫道:

  文人著書立說,各抒所長。或傳聞互異,或記載失實,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觀,原不妨兼收並蓄。即或字義觸礙,如南北史之互相詆毀,此乃前人偏見,與近時無涉,又何必過於畏首畏尾耶?朕辦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於天下,豈有下詔訪求遺籍,顧於書中尋摘瑕疵,罪及藏書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諭後。仍似從前畏疑,不肯將所藏書名開報,聽地方官購借,將來或別有破露違礙之處,則是其人有意隱匿收存,其取戾轉不小矣!此批謄清轉張廷玉、鄂爾泰閱,即行明詔頒布天下周知。欽此!

  寫完在燈下又瀏覽一遍,滿意地說道:「你這墨不但香,還帶著寶色,字看去就精神多了。紀曉嵐一筆好字,朕不能叫他暗笑了去。」想想,又提筆另拉一張紙,寫道:

  諸事既備,爾可稍事休息,至少不可少於三日。恁事都不必去理他。勞乏過度,最易心血短缺失眠,所以要補些。著人賜些當歸與你,雞湯熬好,每晨服用。朕盼下次見爾,仍舊武人氣概,燈下又及——長春居士

  從懷中取出一方小璽,鈐上了,交給太監,說道:「叫傅恆過目,立刻發紀昀!」

  次日上午辰時,明詔已到紀昀之手。皇帝關懷,情辭懇切,剛上一點乏意的紀昀立時又全無睡意,督著上書房、軍機謄本處的吏員立即發往各省,因思兩江浙閩等處民間圖書最多,又趕著給尹繼善寫信,和著詔旨一同發出,自忙到天色斷黑,大嚼一盤胙肉,喝了一杯釅茶,倒頭便睡,頃刻之間軍機章京房已是鼾聲如雷。

  ※※※

  五日後明發詔諭即到南京,尹繼善當庭拜了黃匣子,打開詔文讀了讀就放在一邊,叫人去請巡撫范時捷、布政使道爾吉過來議事,自己便拆看那信,信寫得不長。前頭報聖安,寒暄數語,後邊切入正題:

  茲事浩大,僕惟竭愚公之志耳,兩江江浙人文之地,家有圖書插架琳瑯者不可勝計,散徵民間版籍,正宜借重吾公。公原命赴兩廣之任,今上已有兩番詔諭駁回部議,以資熟手。萬不可存暫任之心,怠忽輕易,則必失聖望。惟徵書一事,查借私藏,或靳矜惜愛,或畏懼後禍,此亦不易強索,惟以善言導之,規以聖意勸其慨借,善本宜購者以金贖,餘皆以印信借據用後壁還。此亦清風俗正人心之大事,弟惟勉命從事,所慮者左右助力者乏人,仰兄留意體察人才,薦之庫館備用,匆匆無任感激。

  看罷方折起頁子,即見張秋明甩著步子進來,十分俐落地向尹繼善一躬又一揖,臉色又青又白。一絲笑容也沒有,逕自站在簽押房當央,說道:「司裡差事弄不下去了,請制台主持公道!」

  「哦,弄不下去?」尹繼善翻起袖裡子,雙手捧詔書小心翼翼放進匣子,又把信折起塞進袖子,看也不看張秋明一眼,說道:「——所以你又來找我?如今你成了我的一塊臭膏藥了,貼上要尋我的事了?」張秋明冷笑道:「制台是江南王麼!有您撐腰作對,下頭人誰還聽我的?您就要走的人了,橫身兒和我們屬下打彆扭,這何苦呢?再說,一枝花一案,是我臬司衙門主辦,如今下面廳裡的司員都徑直向您匯報。把我這按察使倒撂在一邊,今年刑部的案匯叫我怎麼寫?」

  尹繼善看著這位整日纏著尋事的下屬,半晌突然一笑,說道:「你天天來說一枝花,其實當初這案子最早是交給你的,你沒有理嘛!我忙極了,只想告訴你,你沒有一個字說對了!這是總督衙門,所有江浙兩省的軍政、民政、財政、學政、法司,沒有我不能管,沒有我管不到的,你是聽參的人,還是本分一點。曉得一點上下之禮。從明日起,我的戈什哈就要把你攔在儀門外——真奇怪,我怎麼會選了你這麼個人來作臬司,想起來就羞死了!」自從上次當眾齟齬,這個張秋明突然變得瘋了一樣,三天兩頭來纏尹繼善,有時連會都議不成,尹繼善也只是耐著氣兒冷冷打發他回去,今日第一次發作,連一句髒話也沒有。卻字字如刀似劍,若冰若霜,旁邊站的戈什哈都聽得心裡發毛,張秋明也被他激得打個愣兒,說道:

  「你——?你不見我?就是張衡臣,他敢說這話?」

  「他不敢我敢!我立時要見巡撫,藩司們議事,你請駕吧!」

  「我不走!你侮辱士大夫!我要辭職!」

  「你就是這一套。我看你少來我這裡,多去瞧瞧郎中,恐怕你有失心瘋病兒。」尹繼善冷笑著起身端茶一啜,拔腳就走,頭也不回說道:「我到西花廳議事,張大人願走好生送,願留好生看茶,不許慢待。他有病!」眾戈什哈一個個繃著臉暗笑,紛紛答應領命。張秋明氣得癲子一樣。口中叫著:「你小尹才有病,你才發瘋!」!一邊向外撲,早已被兩個戈什哈架著拖回來,往椅子上一搡,道:「您大人安分著點,別叫我們作下人的難為!」

  此時恰范時捷、道爾吉從儀門進來,後頭還跟著剛從北京趕來的劉統勛、黃天霸,道爾吉前頭先導,揖讓著劉統勛進月洞門,聽見這邊嚷嚷,都偏過頭來看。尹繼善已走上花廳台階,又回步來迎,笑道:「那是個官場失意、痰迷心竅、百藥不入的人,理他做什麼!前腳接紀昀信,後腳延清你們就來了,好快的腿子!」劉統勛知他說的是張秋明,便隨著走進花廳,落座接茶,說道:「在承德皇上召見,說起過這人。皇上說,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當宰相,無山可隔,就好當曹操了。把他貶到廣州九品縣丞待選,重新拜起!」說得眾人都笑,尹繼善見黃天霸垂手站著,指座兒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還和我鬧客氣!」黃天霸才揖手斜簽著坐在一邊。

  「紀曉嵐這一次算是造起一個大聲勢,他大不易!」范時捷是個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著前額道:「不過我心裡還是犯嘀咕,天下圖書都收,都用車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還要看要刪要改要校要編,那是多大一部四庫全書?」劉統勛笑道:「那是你讀聖諭讀得不仔細。不是見書就收,是要珍版祕藏,不然,北京城騰空也盛不下。饒是這樣,文淵閣裡現在書堆得已經沒有插腳地方了。」尹繼善用扇背輕拍手心,莞爾一笑,說道:「這部書大得很了。我粗算過一筆帳,修編學者沒有三百人,繕錄人少了四千,沒有二十年工夫此事辦不下來!什麼《永樂大典》,又是《古今圖書集成》,比起來都成了這個——」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過咱們還說咱們的正經事吧。天霸,你見過這裡巡捕廳江定一沒有?」

  黃天霸聽他講說,修一部書要費這麼大精神氣力,心裡正驚訝嗟嘆,被這位思緒敏捷的青年總督兜地一轉問到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標下已經見過江頭兒,還有馬總頭也見了。這個案子江頭兒只打外圍,真正進一枝花風水地裡蹚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當初離南京我還心裡彆扭,後來越看劉大人和尹大人的決斷,真是人神不測!一枝花現在燕子磯、老故宮、虎踞關和玄武湖北機房屯四處香堂,有香眾約兩千三百人上下,靈谷寺南屯舊五通廟處設有一座總堂,總堂管著全省十三處香堂,南京的四處只是代管,總共有在堂徒眾一萬四千名。敵情就是這樣。」

  「一枝花呢?」劉統勛邊聽,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搜索著什麼,問道,「這些香堂裡都有我們佈的眼線麼?」黃天霸道:「總堂和南京各香堂都有。下面縣裡有的有,有的沒有佈線。有的縣香堂只初一、十五聚半個時辰就散了,詭祕得很。燕入雲再三打聽。他也真費了心,一枝花似乎確實不在金陵了。他心緒很壞,找不到一枝花想自殺,也要防他訪到一枝花後通敵逃走,我兩個太保跟著他就為防這一手。朱紹祖和梁富雲都是精幹人,失不了事的。」道爾吉己聽過江定一匯報幾次,略知案子頭緒,便道:「像燕入雲這樣的,乾脆補進你的太保裡頭,有功名繫著他。就不會跳槽兒了。」黃天霸笑道:「爺不懂江湖裡的事。十三太保變了十四太保就不香了。像燕入雲。也是無可奈何才跟了我們,與其用功名誘,不如鼓動他報仇,殺胡印中來得實在。但也可用功名虛誘一下,我還想請示延清大人能否接見他一次?」劉統勛道:「我們就不用見了吧。待他立功之後再見如何?」

  尹繼善知道劉統勛是自矜身分,想想也有道理,又怕黃天霸失望,遂道:「不妨先委他一個千把總,且在你底下辦差。待這案子有了眉目再見他不遲。他現在還是個沒有身分的待罪囚徒,擅聽擅見,於朝廷體面有損。」劉統勛道:「元長,照天霸方才說的,江南省匪情已經清楚,我看可以動手剿了。只是點點線線的太多,要一齊動手,一夜之間全部拔除,單靠巡捕廳是不成的。我看可以讓天霸主持,駐江南各地綠營兵來一管帶,會議一下,同一日動手,這樣可免消息走漏。元長以為如何?」

  「這個不必。」尹繼善兩個鐵胡桃在手中刷刷地轉著,沉吟道:「一枝花在各地香堂原都有明擺著的,不過仗些邪道法術,或驅鬼逐狐,或跳神祛痰,哄著愚夫愚婦入會。這一萬多人斷不能按逆匪對待。不小心激出大變,反而更不美。我贊成全省同時行動,但最好不要開會,用我的令箭。咱們商量好了,某日某時同時發往各縣,只叫駐軍戒嚴待命。還由各縣快捕去,只把各香堂為首的緝拿起來,出告示令其餘入會人到官衙自省首告,他們攤子壞了,再窩裡炮,沒有個能再藏身作亂的。南京這幾處聲勢可以大些,動一動兵助威,香堂裡要緊徒眾一體擒拿,然後取保待勘。不然監獄就擠不下了。」他拉開壁幕,口說手指,哪一處關防由哪一部行伍負責,何處關隘道路應如何設卡,都一一指示詳明,笑道:「延清來信,我就想這事了。只要一開會就走漏風聲,這種事要迅雷不及掩耳去作,又要持重有節,平平和和地辦。太平了多少年,一下子各地大兵進宅,各城戒嚴,平空添些戾氣出來。於人心不利。延清兄您看呢?」

  劉統勛欽佩地看著這位氣度雍容的總督。剛進中年的年紀,卻早已開府建衙,十幾年任方面大員,兩代皇帝對他榮寵不退,笑道:「替你地方想得不周了,元長請諒解。這個策劃我看無可挑剔。天霸,學著點,過去有個李衛。是緝盜總督,政治上肯採人言,自己卻粗疏無學,元長這是從經書閱歷裡得的大道大學問,你不容易!」尹繼善道:「身在此處,不得不然。江南是朝廷的糧庫、錢庫,又是人文盛地,要越太平越好。天霸,出力的事交給你了,延清公和我坐鎮總督衙門,專等你的捷報。這個差使辦好,我和延清合折保你個副將!」

  「謝尹大人、劉大人抬愛垂青,劉大人的訓誨標下都銘記在心裡。永誌不忘!」黃天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更是激動,「黃某是一個開鏢局走江湖的,能得二位大人如此知遇之恩,萬刀加身不足為報!只是如此一辦,標下深恐易瑛等人畏懼網羅遠走高飛,將來緝捕不易。實是終生之憾!」「這個不要緊,」劉統勛目中幽幽閃著綠光,格格一笑,說道:「在承德我向皇上懇切地奏過。皇上說,『穩住大局,拔掉江南大患,比什麼都要緊,你拆了她的廟,她就得當走方和尚!世上事有的怕打草驚蛇,有的就要打草驚蛇!朕就要看這女人在這一朝能弄出什麼名堂。朕要活的一枝花,瞧她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妖精!她沒有根子,充其量不過是個逃犯,哪個縣的衙役都能辦了她!』聖上有這旨意,我們可以放膽做去。」

  幾個人聆聽乾隆的話,早已都站起身來,尹繼善道:「聖慮高遠!就照這旨意,咱們盡力而為。」劉統勛笑道:「你們還有事,我不再打擾了,和天霸我們回去合計一下,再來請你的令箭。」說罷辭出去,因見張秋明背著手仍在簽押房裡轉悠,劉統勛招手叫過戈什哈,說道:「告訴張大人,尹繼善留任南京總督,不去兩廣了。見面日子有著呢!請他回府,不要擾亂公務,實在想不開,到驛館來見我劉統勛。」說罷向送行的尹繼善一揖去了。尹繼善也不理會困獸一樣紅著眼盯自己的張秋明,佯佯地進去,和范時捷、道爾吉接著議事。道爾吉打心底裡膩味張秋明,一落座便道:「這種人在我們蒙古叫老牛皮筋,什麼樣的寶刀都切不斷的,部落裡出這麼個痞子,老人們一商議就砍死餵鷹去了。和他客氣什麼,皇上有旨意叫他去當縣丞,我明天就給他放個缺,掛牌子叫他滾蛋!」

  「漢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滾刀肉。」尹繼善絕不生氣,擺手請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領,還是等著部裡票擬來了再說。」范時捷道:「就怕他去尋劉統勛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場的體面。」尹繼善道:「劉統勛一輩子專門對付這種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這麼客氣——咱們議一下徵借典籍的事吧!」

  范時捷吁了一口氣,總督和巡撫不是上憲下屬,總督偏於軍政,巡撫則偏於民政,徵集圖書當然是他的差事。想了想,說道:「我自問才力,斷然不及元長萬一,所以還是唯你馬首是瞻。徵書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還沒動,一是借,是書主自己來報,還是官府去登門借,『借』就有還,借據怎麼打,誰打?借來書交給誰,又怎麼交,將來怎麼個『還』法?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購要有購價,這書價怎麼評。怎麼量,銀子從哪項開支?還有,哪些書徵借,哪些書不徵借,也都要有個細則章程,高低寬嚴都要得宜。這件事看似容易,辦起來棘手煩難呢!」「老范說的是。」道爾吉道:「比如我,已經有信兒,票擬離任出缺。沒有章程,連銀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就變成了虧空。有些書是很值錢的,賣到萬金以上的宋版書我都見過,還有個古董鑒別的事兒,該由誰來辦。我說心裡話,制台不妨委員直接到藩司,專辦這差使,要怎樣我都沒有說的。要依著我的本心,寧可等,等別的省,有了成例,我們也好辦。」范時捷笑道:「老道怕虧空啊!現在早已有人鬧起虧空來了,你擔心個什麼?」道爾吉道:「我也沒那個擔待,朝廷徵書我來擔虧空,也沒這個理。」

  「不要說笑了。」尹繼善看看錶,一笑即收,鬆快地透一口氣,「徵書其實是件極難的事,因為是『借』,就有個兩廂情願的事,不能搜,不能搶,不能硬,可又不能軟。不然沒法向皇上交待。我同意等等外頭各省成例。但等也有個學問,是呆子等燒餅,傻看,還是搭棚子歇著涼兒等?方才說了許多許多的繁瑣事,歸根兒是要有人專管。我看,江浙兩省各設一個局,就叫徵借書局,各縣一個支局,專差專辦。叫他們慢慢琢磨章程,觀看鄰省有什麼成例,再聽朝廷有什麼旨意,我們進退就緩鬆了。」

  這個「進退緩鬆」的辦法還沒詳加說明,范時捷和道爾吉都已透徹領略:這其實已經是個敢為天下先的行動。朝廷催省裡,省裡催局裡,不催,不過養活幾個閒人而已。辦得好,自然督撫藩台受褒揚,辦得不好,自也有地方委罪,兩個人悟到這一層,一腔煩惱皆化作烏有,頓時都眉舒意展。這其中有「雷聲大雨點小」的用意,更是彼此心照不宣,范時捷笑道:「罷罷,我是服了你了!明兒就辦!」道爾吉道:「就請范中丞委員,我也委個副手。不過『徵借』名目嫌著硬些,不如叫個『採訪遺書總局』,下邊叫支局或分局,聽起來禮讓溫存些。」

  「好,就叫採訪遺書總局!」尹繼善從諫如流,立時一口贊同,「這樣辦事就方便了。」他起身轉悠著,只是手中團團轉那鐵胡桃,眯著眼仍在深思:採訪遺書修四庫全書,屢次詔書他都細細讀過,「稽古右文」是文治第一事,能在裡頭有所建樹,是文人莫大功德。但說「採訪」,談何容易!莊廷瓏文字獄案是久遠了,朱方旦邪說一案波及不廣,也不去說。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才過去二十餘年,一道旨意下來,三百餘家文人禍從天降。雍正朝各派黨爭中文壇波起,又掀起汪景祺逆書一案,陸生楠詩案,錢名世諛頌年羹堯一案,查嗣庭詩案,更有呂留良、曾靜、張熙,逆書逆案,轟動天下、震驚朝野。雍正帝親自揮毫寫十萬餘言《大義覺述錄》頒布學宮,戮骨、斬首、凌遲動輒百數,僥倖活下來的錢名世,人雖免死,被雍正賜匾「名教罪人」懸之族門,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來檢閱懸掛情形,這些事都是當今文人親眼目睹,寒膽未溫,如今又要徵借,誰敢貿然「借書」給乾隆看?尹繼善還有更深一層的憂慮:他自己也是著聲海內的文人,江南風雅領袖,他的藏書樓裡就有不少宋版祕籍。哪些該繳。哪些不該繳。一時也難決斷,有些書不檢閱一下違礙語,是絕不可交給這個紀昀的。深思良久良久,尹繼善抽著冷氣說道:「局子立起來,先請幾位老夫子把我們大員們的存書先看閱一下。把沒有忌諱的書先送上去。近人今人的著作尤要留意,有違礙言語的暫時一律不送。傷風敗俗的書該查禁的也要這個局來辦,文運關乎國家氣數,也是盛世之風貌,我不願江南官場出事情,也不願文場出事情,要給皇上幫正忙,不要幫倒忙。」

  范時捷和道爾吉雖然不知道這一刻間尹繼善已動了這麼多的念頭,但從他沉甸甸的語氣中隱隱覺得這件事分量極重,歷來朝廷說話不算數,文網一張先誘後殺的例證范時捷見的比尹繼善還多。想到雍正誅殺徐駿那流了一地的血,饒是范時捷號稱「鐵膽」,也周身打了個噤兒。

  ※※※

  劉統勛回到驛館,召集自己帶來的隨員和黃天霸的十三太保,就在總督衙門議決的事向下安排部署。要黃天霸主持詳定破案規劃,自己掌燈另坐一桌看當日從北京發來的廷寄內諭和邸報。先瀏覽邸報,說孫嘉淦和史貽直病重,已向乾隆上遺折,乾隆自熱河派身邊的御醫星夜回京診視,並帶恩詔加意撫慰。又說紀昀回奏各省徵借圖書,奏請戶部撥專項銀款發省台資用,還有勒敏新到雲南銅政司,各礦今年採礦煉銅比去年增加一成,有旨調十萬斤精銅到南京鑄造制錢,並命江西鐵礦局撥精鐵三十萬斤,亦交南京藩司,為兵部鑄二十門紅衣大將軍炮。又有劉統勛為黃天霸請功奏折,旨意著交部議——等等事宜不一而足。接著看傅恆發來的廷寄,恰黃天霸一干人正議破案日期,計算各地文書到達期限,眾人七嘴八舌說得熱鬧,劉統勛不禁抬頭看了看。黃天霸忙道:「大司寇,擾了您了,我們到耳房去。」

  「不用了,不礙。這邊還是機密些。」劉統勛無所謂地一擺手,「我插一句——本月二十六二十七都可,只要機密——誰洩露,無論有意無意,我劉某滅他九族!」說罷又拆看一個火漆通封書簡,卻是訥親親臨刷經寺駐節大營,慰問大金川將士,會議來春進軍計劃,並請調撥過冬軍衣、軍被、油衣、皮靴、氈幕、磚瓦、柴炭、乾菜,連鍋碗瓢勺一干細物都開列成單奏上來。因見後邊有朱批,劉統勛忙坐直了身子,看時卻是:

  轉劉統勛一閱。訥親差使終於上了手,朕甚喜甚慰,預備得把細些終歸是好,金川此役寧可慢些,決不宜複蹈敗轍。致朕蒙羞,訥親尚可治乎?此件亦轉尹繼善看,採購之事由他辦,錢從勒敏處調撥,劉統勛的軍機幫辦身分督他從速辦理。另告,岳鍾麒已移松潘,以川陝總督視事,歸訥親節制。欽此!

  因見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忙戴上花鏡細看,是乾隆蠅頭小楷寫著:

  皇后亦甚惦記汝,賜貂裘一襲,行將弛送。你小主子要一件民間百衲衣,你可代主子娘娘留心物色。

  劉統勛想起那年元宵節前富察娘娘特意賜自己魚頭豆腐湯的往事,心頭一熱,眼眶一紅,忙又收攝心神,閉目思量著寫回奏謝恩,又想著孫嘉淦、史貽直同氣之情,也要寫信帶進京去。正打腹稿,驛丞已掌上燈來,眾人忙都住口,那驛丞一手提壺,往各燈盞裡添油,口中道:「張臬台來了一會子了,坐在門房裡不走,說劉大人召他來的。大人們都還沒吃飯,要不要稍歇一會,見見張大人?我看他有點神不守舍的神色——」劉統勛立時勃然大怒,騰地紅了臉拍案而起,卻又按捺住了,說道:

  「西耳房見他!」

  驛丞答應著出去。劉統勛交待眾人:「按方才分的差使,拉開攤子各自擬出細則。回頭交我看。」一提袍角便出來,逕到西耳房來。卻也不肯失禮,鐵青著臉,陰沉沉吩咐上茶,問道:「老兄夤夜枉駕,有什麼事體?」說著,燈下細審張秋明臉色,只見他頰上薄暈潮紅,目光呆滯如醉,顧盼間頭搖身動,彷彿頭重腳輕的模樣,遂問道:「老兄是剛吃過酒麼?」「不不不,沒有沒有!」張秋明一驚一乍說道,「卑職從不吃酒的,從不吃酒的!尹繼善才是最愛吃酒,還有范時捷、道爾吉,不但吃酒,而且看戲。南京的名角他們請遍了,有時在石頭城那邊,有時在莫愁湖——長江岸燕子磯一帶也常去!」劉統勛萬不料他如此饒舌,聽他還要繼續說尹繼善「吃酒」,辯解自己不吃酒,不耐煩地問道:「你來見我,就為說尹元長吃酒?」

  「對,啊不!」張秋明閃著眼道:「我聽說大人叫我來的,來會議一枝花的案子!」

  「誰告訴你我要議這案子?」劉統勛陡起驚覺。

  「你呀你呀!」張秋明放肆地指著劉統勛的鼻子怪聲大笑。笑得劉統勛身上起森兒,下意識地摸一把鼻子。張秋明更是笑得彎了腰,吭吭地咳著,又道:「你還是個當世包公!忘了我是臬台,比皇上忘性還大呢——我來告訴你,臬司就是按察使,按察使就是管這一省刑名案子的——」

  劉統勛早已起了疑心,見他眼睛又白又亮,興奮得直喘氣,口邊說得白沫流出,料知是失心瘋,又是噁心,又有些憐憫他,遂道:「請你回去,尋個郎中瞧瞧吧。少想差使,少想官場是非,心靜下來就好了。」「大人這話不對了!」張秋明道:「我吃著俸祿,怎麼能不想差使,怎麼能怕是非呢?尹繼善,哼,別人怕他,我不怕!我早就認得他,盯住他了,江南的銀子垛成山,他能乾淨?我都記在小冊子上頭!劉大人,我要請你看冊子。咱們——」他詭祕地左右看看,「咱們一道兒上折子,彈掉他,你就是第一臣,我是第二臣!咱們共保龍主!」劉統勛本還有點可憐他的心思,聽他行為如此卑污不堪,倒覺自己愚得可笑,和個瘋子坐地理論談心。正思考應付辦法,如果頂著,越頂他越上勁兒,不如嚇唬他,連嚇帶哄送鬼出門為妙,遂咯地一笑,說道:「你果真有心計,登龍升官有術!傅六爺有信兒,要調你軍機處當軍機大臣呢!家裡要是有圖書,你可要小心撿看一下,防著有違礙忌諱的,叫尹繼善抓住把柄,什麼軍機大臣,也就泡湯兒了!」黃天霸那邊的人都支耳朵聽著,劉統勛如此嚴肅的人也能這樣搗鬼,都不禁暗笑。

  「好!我要當軍機大臣囉!」張秋明一跳老高,連竄帶蹦出院往外跑,雙手張著叫:「軍機大臣就是宰相!我和張廷玉一樣了!——違礙不違礙,我都一火燒了!啊——哈哈哈——」

  他像跳獨腳高蹺似地一縱一竄,消失在黑乎乎的夜幕中。遠遠還聽他在暗中高叫:「尹繼善!你等著瞧——我這就把你削掉,拔你的花翎,剝你的黃馬褂!哈哈——」

  「豬——」劉統勛咕噥一句,回到了上房。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7 PM

三十九 機事不密易瑛漏網 軍務疏怠庸相誤國


  張秋明突發瘋癲,公然在街上吵叫出「兩省齊發兵,剿滅一枝花」的話,第二天不到中午劉統勛已經從尹繼善處得知,頓時大吃一驚,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個瘋子,弄得成局又亂。他一邊下令由近及遠分頭行動,立即圍剿各處香堂,又命立刻將張秋明鎖拿總督衙門拘禁;命黃天霸帶上燕入雲一道去臬司衙門繪製一枝花、胡印中、雪劍、韓梅、唐荷、喬松等一干首領圖形,速發各地方官張貼緝捕。尹繼善也不免著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關閉,嚴加盤查過往行人,寧可錯抓,不許誤放;又令監獄釋放輕罪犯人,取保監護,騰出房子預備裝人。劉統勛也不回驛館,和尹繼善商定,尹繼善寫彈劾張秋明奏章,劉統勛寫自劾奏章。計劃得好好的事,被一個張秋明攪黃了攤子,二人心中不快,也自不必提。

  黃天霸和燕入雲在臬司衙門看著幾個丹青好手繪完海捕圖像,出來時已是天色麻黑,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上來,走不遠便零星灑下雨珠兒,不一會兒便是膏雨滿城。黃天霸見燕入雲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兒,笑道:「城已經封了,現在騎緹四出、金吾戒嚴,只是等消息罷了,不如尋個小酒肆,我們兄弟小酌幾杯,再審看他們提來的人。」燕入雲懶懶指著前頭一家酒店,說道:「這個紀家店我常來,店雖然小,賣東西實惠,也安靜,就這裡吧。」

  於是二人一同進店,果然門面不大,兩間前店只擺了四張桌子,都點著豆油燈,因四壁裱糊了素紙,映得屋裡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飯,有的吃酒閒談。店伙兒一見燕入雲,像夜地裡撿了元寶,揮著搭布巾笑得彌勒佛似地顛著迎過來,說道:「哎呀燕爺!可是有些日子不來咱這小店了!我們老闆老闆娘直犯嘀咕:沒有得罪您燕爺呀!怎麼不再來了呢?——」「上兩壺酒!」燕入雲只呆著臉點點頭,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那夥計一哈腰笑著答應,轉眼便端過一個托盤,一盤揚子江鯉魚、一盤黃燜雞、一盤爆香菇和一盤紅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盤五香花生米。說著「爺們請!」下去了。

  「入雲。」三杯熱酒下肚,黃天霸見燕入雲始終悶悶不樂,一邊斟酒,一邊微笑道:「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喪個臉。我拿你當兄弟哥子,下頭太保們敢不敬你?我尋思不來,你剛投誠,就授了千總,劉大人、尹大人也沒屈待你呀——要是說還惦記著易瑛——我看準是這個——你就更無必要的了,就算她不是逆犯,她愛你麼?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尋姓胡的算這筆賬,那才是真丈夫。她其實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其容貌不過靠邪術維持著,她能一輩子美如天仙?說老,一晌就老!她的案子別說你我,就是六爺、劉大人、尹大人一齊來保,也逃不了個活命,你又何必作這癡心妄想!沒聽人說十步之內有芳草,憑你這本領、相貌,什麼樣的婆娘弄不到手?我勸你死了這份心,死心踏地求個地步兒,這是條實實在在的路!」燕入雲一邊聽他娓娓譬講,一邊默默吃酒,許久才長嘆一聲,已是落下淚來:「我也是個門閥人家,又有一橫練身功夫,跟了她十幾年,功名富貴連想都沒想,只求她心裡有我。看去似乎於我情分上也重,只是個虛的;來了個姓胡的,我就覺得心在他身上了。我只盼再見她一面,問問這個緣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個臭莊稼漢土匪,到底有什麼好——」黃天霸笑道:「你還是放不下她不是?是你見識太小。我也見過姓易的,水蛇腰大屁股,一雙大腳片子,樣兒好瞧麼?明兒我帶個人給你看!」

  燕入雲拭淚雪涕嘆道:「也不單是這一條,我姓燕的橫走五湖四海,天下有名的響噹噹漢子,一個不留神落網,出幫賣主,帶著官兵討伐舊門。這個筋斗栽死了我!江湖上有風聲,無論哪一門,都在懸金要我的人頭,我——成了不忠、不義、不仁、賣友求榮之人——我是完了——」他彷彿不勝其寒,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得厲害,用熱氣哈著十個蒼白得沒點血色的手指,目中滿是憂鬱、恐怖和無望,盯著店門口懸著的那盞燈,那盞燈好像就是他自己,通靈性似的在深秋的淒風苦雨中晃動著,滴溜溜打著轉兒。連黃天霸也突然覺得驚悸不安起來。

  「你有這份心,為什麼不去救易瑛?」鄰座一個人突然插口說道。

  黃天霸和燕入雲同時大吃一驚。那人就坐兒轉過身子來,燈下看得分明。居然是雷劍。她身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一件古銅色套扣坎肩,用譏諷的目光盯視著這兩個男人。她身後幾個大漢也都站起身來,幾乎與此同時,外邊幽暗的燈影底下,內店影壁後,十幾個穿簑衣的漢子也都倏然跳了進來,將他二人圍在壁角,怒目相向。驚怔之餘,燕入雲才看清為首的是雷劍。豆大的冷汗珠子立時滲出額頭,強笑道:「啊是——是雷妹子啊——你們你們——教主呢?胡大哥,你——你也來了!」

  「把刀交出來!」

  雷劍壓著嗓子喝道,看著兩個漢子解下了他們的腰刀,冷笑道:「今日我們找你找了一整天,想不到桶還落進井裡。黃天霸,把令牌交出來!瞧著有方才那席話的份上,出城我放你們回來!」黃天霸腮上肌肉抽搐一下,挑著劍眉略一思考,冷笑道:「哪有帶著令牌到這地方的?野丫頭不通世事!」

  「那就請你帶我們出去。」

  「沒有令牌連我也出不去。你們不是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麼?不是會飛簷走壁麼?要那個東西幹什麼?」黃天霸臨戰經驗極富,愈是身處危境愈是鎮靜如常,一邊琢磨著脫身,臉上毫無懼容。說道:「請你們教主出來,我有話要說。」

  雷劍沒有理會黃天霸,刀子一樣的目光盯著燕入雲,說道:「快說,全城幾時行動?出多少官兵?易教主現在哪裡?」黃天霸見燕入雲閉目不答,料是他也在思量逃脫辦法,遂道:「你問得奇!你們教主在哪裡,該是我問的話——」話未說完,胡印中早一巴掌在他左頰上打了個脆響。「閉住狗嘴!你這給狗當奴才的奴才!」黃天霸絕不反抗,呵呵笑道:「今日落到你們手裡,還有什麼話說?你們把天霸碎剁到這裡,我也自覺比賊子逆匪高貴些!」雷劍只是追問:「易主兒現在還在南京?她在哪座香堂?姓燕的,你不說,姑奶奶叫你死不了活不成!」黃天霸便用腳輕踩一下燕入雲腳尖。

  「好,我說——」燕入雲獰笑一聲,雙手在桌下托桌子暗暗用力,那桌子竟像活物一樣騰地彈起老高。黃天霸絕不遲疑,袖中兩包石灰粉和著六支袖箭只在一眨眼間便撒了出去,屋裡頓時漆黑一片,瀰漫著的白霧嗆得人一片咳嗽聲。

  胡印中早已知這二人奸狡異常,想不到這麼多人貼身威逼著,竟然敢突施奇襲,見黃天霸揚手,便大喊一聲:「雷劍小心,暗器!」劈刀向黃天霸抹去,卻踫在一隻磁碗上,稀哩嘩啦一陣響。人人蒙頭閉目,只見人影幢幢,呼喝之聲不絕,卻誰也不敢亂用兵器,便聽有人呻吟:「打著我了!」有人叫:「這是什麼,粘乎乎的?啊,血!」雷劍叫道:「都不許嚷嚷!把燈點上——他們上了樑!」她揚手就是一鏢。胡印中聽燕入雲「哎喲」一聲,舉刀上搠時,聽房上屋瓦「嘩」地一響,燕入雲已破屋而出,魚躍上了房頂。胡印中用刀猛地拋戳上去,卻被黃天霸在樑上「噹」地一格,頓時火星四濺。黃天霸身上似乎有打不完的暗器,一手用刀支吾抵擋下面的刀棍飛鏢,一手不停地居高臨下揮灑。打得下面鬼哭狼嚎,往桌下櫃後亂鑽。那燕入雲在房頂上跳腳大叫:「反賊!紀家店裡有一枝花黨徒!快來人吶——」頓時便聽遠處、近處大鑼篩得響成一片,巡街的兵卒打著一串串燈,火蚰蜒一般急速向紀家店方向游動。馬蹄聲、斥令聲,風雨中腳步踩在泥地上的叭嘰聲混成一片,給南京城的深秋雨夜憑空增加了幾分恐怖和不安。雷劍眼見徒眾們一個個都乘機奪門溜了,見胡印中還傻乎乎的和黃天霸廝拼,一跺腳道:「快,石頭城上我們有人接應!」拉著就跑。

  黃天霸和燕入雲一個從房上跳下,一個從屋裡躍出,此刻滿街都是火把燈燭,到處都是人影,哪裡還能見到雷劍的影子。黃天霸見官軍縛住五六個人,喝令:「全押到總督衙門!——入雲,帶上人——你看我的徒弟們都來了,到石頭城上去!」燕入雲暗地苦笑一下,答應道:「走吧!」

  雷劍拖著胡印中躲避著搜捕的官兵,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裡鑽來鑽去。她機靈得像燕子,滑得像泥鰍,幾次被官軍張著,都閃避逃開了。他們不往石頭城方向,徑直向燕子磯一帶荒堤逃去。

  此刻的雨已經小了,西風還在一個勁地吹。寂寥的高堤上栽滿了子孫槐,叢叢灌木黑黝黝地伸向不可測的暗夜深處。長江漲著秋汛潮,黑地裡看不清水色,發出不間歇的咆哮聲。一浪湧一浪地向堅實的大堤拍去,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在空中散去,落下,頃刻又重複一次,擊得堤石都微微撼動。舉目四望,只能綽約看見碼頭上由泊船裡閃爍出明滅不定的燈火。那子孫槐柔韌的枝條,在風雨中時而被刮得壓倒掃地,時而又挺起濕淋淋的身子。除了風聲、雨聲、浪濤聲和秋葉顫抖的簌簌聲外,幾乎什麼也沒有,整個世界都在它們的喧囂之中。

  「現在怎麼辦?」胡印中見雷劍嬌小的身軀裹在獵獵抖動的袍子裡,縮著肩躬著腰,忙脫下袍子給她加上,歉疚地說道:「雷妹,別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們這輩子心也不會安寧。要聽你的話,不至於吃這麼大虧。他們捉去的都是小角色,回頭我們再設法救吧——」見雷劍不言語,胡印中料是她仍暖和不過來,拉她斜靠在一個避風的樹窩子裡,讓他偎在自己懷裡,攏著她一頭濕軟的秀髮,繼續說道:「我是個笨人,沒心思,被世道逼得走黑道,走到這一步兒,並不敢怨命——也總算見著了世面。現在我也想了,咱們避得遠遠的,找一個有水、有柴的山窩兒,我會種莊稼,你也學會了織布,誰也不來往,咱們自種自吃,將來我們有了崽兒,就過好了——」

  雷劍氣息微弱地哼了一聲。胡印中摸了摸她額頭,不禁全身一顫,說道:「雷妹,雷妹!你燒得厲害!是涼著了?」雷劍這才從半昏迷中醒轉來,見是在胡印中懷裡,滿意地笑了笑,說道:「胡哥,你的話我恍惚中都聽見了——我高興,真的高興——我肩上著了姓黃的一鏢,流血太多——這地方,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摸她腋下,果然又粘又濕,這一驚非同小可,「嗤」地撕下褂子前襟替她隔著衣裳勒好。說道:「先找藥舖子,找郎中要緊,走!」就抱起她在懷中。

  「不是找藥舖子、郎中要緊,是找藏身地方要緊——」雷劍呻吟著說道,「去,去見步虛——」胡印中道,「那不是我們自己人,我料著曹鴇兒他們還未必出事,到她那裡去!」雷劍道:「步虛不是我們一夥,也不是朝廷的人——為著他自己安全,會收留我們的——曹鴇兒太愛錢,靠不住——再說,我不想再跟易主兒,你是知道的——」

  胡印中什麼也沒再說,抱著雷劍,沿著堤頂著風向西,高一腳低一腳踩著泥水直奔玄武湖方向而去。

  ※※※

  乾隆接到劉統勛和尹繼善的折子,已是十月初二。承德正在下頭場雪。草原上的白毛風,把輕得像碎絹片子一樣的雪吹得滿院翩翩起舞。在空中打旋兒不肯落地,因此,雪雖似模似樣地在下,地上其實只鋪了一層白,連磚縫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時秋獮已經過去,蒙古各王爺都已離去。每日從北京轉來的大都是奏事折子,除了報陰晴、說年成、奉歲入之外,多是請安帖子,乾隆雖忙,卻只在延熏山館。此刻坐在燒得熱騰騰的火炕上,喝著釅茶看折子,時而隔玻璃望望外頭瓊花亂飛的雪景,也頗得情趣。見傅恆陪著皇后踏著薄雪進院,乾隆隔窗便命:「王仁,給你主子娘娘挑簾子!」因見身後奶媽子還抱著裹得錦團似的永琮,便伸手拍炕,笑道:「把外頭大衣裳去掉,就在這炕上玩吧,給他蘋果,叫他用小刀子學著削。」

  「老爺子!」奶媽子放下永琮,卻不肯給他刀子,正正經經的端容說道,「上回就劃破了手,這可不敢的,您還沒下旨意,可在我心裡,早拿他當太子爺呢!」乾隆笑道:「他當然是太子。朕要的是拿得筆、也拿得刀的太子嘛!」皇后偏身坐在炕沿,看一眼弟弟,說道:「皇上今天好像很高興?」

  乾隆還是把裁紙刀遞給永琮,笑道:「一條糧足,一條兵精,一條武備,一條文修,今年都辦了,都好,朕自然歡喜。江南晚稻比去年多收一成呢!尹繼善說要多運一百萬石糧來京,給朕的京師子民造酒。朕說,還得造個酒池來盛,不成了殷紂王了?但這一百萬石還是要收,都補貼給阿桂練兵用。古北口天冷,用糧食換些羊毛氈發到軍中,不亦樂乎?」傅恆躬身笑著,說道:「春秋之祀醴酒無缺,尹繼善還是一番誠意。他送的百衲衣因不知阿哥身材,其實是碎布拼起來的大布,花花綠綠十分有趣。像老萊子在戲台上那種衣服,遲些叫人量量身體,叫棠兒來作。」奶媽子插口道,「外頭的布進來得當心。我們老舅爺家小表叔,就是因穿百衲衣,惹上痘兒。人不試過我不叫小主子挨身!」乾隆道:「你想得細,就是這麼著,叫人試過,洗淨、蒸煮、曝曬,然後貢進。」又笑道:「你怕他削了手。你看,阿哥已經削好了,不但皮兒薄,也連得長——兒子,這就是能耐,跟你乳媽去吧!」這才轉臉問傅恆,「尹繼善和劉統勛的折子都看過了吧?」皇后見他要說政事,也斂身一禮退了出去。

  「奴才看過了,」傅恆正容答道,「張某人突然瘋傻,實在太出人意料。一枝花在四處廣佈耳目,豈能坐而待斃?一定又走了。此事尹繼善和劉統勛防隙不周,有失職之罪,應該有所處分。至於張秋明,他是個瘋子,革職罷斥也就夠了。」乾隆道:「張秋明心地偏狹齷齪,瘋了朕也不饒!先帝手裡有一個姓白的詹事瘋了,他是每天四更都去午門外望門行禮,用簸箕盛了白米到先農藉田,說是種糧,等著皇上來種。那也是瘋,張秋明怎麼不瘋出這個樣兒?至於尹劉二人——就降級處分吧。」他默謀了一會兒,突然一笑,說道:「莊友恭中狀元,是宦場得意而瘋,張秋明軋錯苗頭,是宦場失意而瘋。功名,這麼厲害?」傅恆笑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永垂不朽,立德、立言不容易,也不實惠。立功的道兒上人就多,一登龍門身價十倍,並非他那一百多斤就果真值錢了,是那身袍褂值價多了。尹繼善要剝他那身衣服,他自然受不得,因秉氣渾濁,就想不開,瘋傻就成為自然。因罷官羞憤自殺的,又何嘗不是一個道理?」

  說到「立言」,乾隆又想起修書,皺眉說道:「各省報上來的書單子,紀昀都呈奏過來了。新奇有致的才幾百種,這怎麼成?不搶、不奪,又不入門搜索,君父向臣子借本書,還給押金,怎麼就這麼推三阻四?再不然,朕要下詔,令文人互相推薦存書,看他們說是不說?借是不借?」傅恆嚇了一跳,這樣硬來,不但有藏書人家人人自危,惶惶不寧終日,且極易引起無端的訐告事端,借舉薦之名行誣攀之私,畏罪焚書的等等弊端自不待言,而且宦場中人多有文士,也窖藏家書,和官場科場勾心鬥角混攪一處,更會攪亂了大朝局,思量著,陪笑道:「皇上,如今是盛世,人人家家安居樂業,您是聖明太平天子,天下皆有口碑,還該是無為而治。兒子怕老子,怕借書不還;或怕老爺子看了有忌諱的書生氣處罰,這是個慢慢打消顧慮的事。互相舉薦藏書,易開訐告之風,為徵借書弄得有些小人興風作浪,雞飛狗跳牆地攀比咬啃起來,不是您的本意,也憑空添了戾氣。小人們作惡會累及聖德的。」乾隆聽著已經釋然,笑道:「朕是隨口說氣話,並不真的要這樣辦。」傅恆鬆了一口氣,笑道:「君無戲言呢!」說著,王義進來稟道:「阿桂在外頭遞牌子呢!主子見不見?」

  「叫他進來。」乾隆吩咐道,因見傅恆起身要辭,虛按一下手道:「你不要忙著料理你那一攤子。訥親那份折子我轉給阿桂一份,他從古北口趕來,一定有不同意處要建議,你也一處聽聽。」說著阿桂已經進來,打袖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禮。乾隆見他一頭一身的雪,連脖子上的雪水也不敢擦,說道:「給阿桂擰把熱毛巾——你穿得太單了,騎馬冒雪喝風而來,也不防著生病!」因見王禮端著一小砂鍋野雞崽子香菇湯進來,還冒著騰騰熱氣,順手指給阿桂,說道:「這是汪氏做的,——賞阿桂用了!」

  阿桂忙又謝恩,用羹匙舀一大勺兒咕地吸了,說聲:「好鮮!」頓時燙得攢眉搖頭,含在口中不能嚥也不能吐,惹得乾隆和傅恆大笑不止。阿桂好容易嚥下,說道:「奴才沒出息,出了西洋景兒了!」乾隆道:「你慢慢兒吃,誰和你搶呢?」便扯過劉統勛奏章來看。翻到後邊敬空上,援筆寫道:

  爾及尹繼善折已閱。朕原思爾二人素來持重,始未料及亦有此疏漏處,看來「完人」二字古今為難也。既辦差有誤,不能不儆戒,著即各降二級記檔存案。張秋明私欲不得,竟致瘋癲,洩露匪情,致使差使敗壞,情殊可恨,此人先偽君子而後真小人,面目亦可憎。而前尹繼善亦曾屢保,何無知人之明乃爾?朕亦為汝一嘆,諒爾亦愧悔莫及,故不另作罰黜耳。設採訪遺書局一事則辦理大佳。各省督撫徵借圖書成效甚微,無人、無設施、無措施之故也。即行交部轉發,為各省效法之範焉。

  想了想,在後邊又添一句,「百衲布已賞收,皇后甚感爾誠。欽此!」見阿桂滿頭大汗過來謝恩,乾隆便放筆,笑道:「朕推食食你,當得你這一謝。你幾百里衝寒趕來,想必為了訥親的奏議有不妥之處了?坐,坐麼!」

  「皇上聖明燭照!」阿桂欠身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窸窸窣窣展開,蹙眉說道:「奴才大小金川都看過,且深入過腹地孤軍作戰,情形還略知道些。訥中堂這個總糧庫設在下琅口,不知是哪個人的建議?應該殺掉他!」見乾隆招手,阿桂忙起身過來,把那張小紙攤在炕桌上,指點哪裡是刷經寺大本營,從哪裡進兵小金川,刷經寺周匝清兵駐營和莎羅奔打仗的慣用手段,說道:「從小金川的下寨到下琅口只有不到一天的旱路,從下琅口到刷經寺要足走一日,糧庫設得離自己遠,離敵人近,這是一大謬誤。」

  「嗯!」

  「糧庫西邊設兵太少,只有一個棚。您瞧,這是刮耳崖,旱路就在刮耳崖西北,莎羅奔的人易集易散,行動極快,聯絡極易,一千騎兵從北路走,那一棚兵無論如何不是對手。別說燒我們的糧庫,劫走一半也不是難事。這不是以糧資敵麼?看來,訥中堂似乎就沒有實地去看看!」

  「唔!」

  「軍無糧自亂。奴才要說的就這一句!」

  乾隆沉思著看那圖,良久用手一搗,站立下炕,一邊想一邊踱步,說道:「這句話值千兩黃金!傅恆,你看看,朕沒有打仗,都看著不對。那張廣泗出兵放馬幾十年,連他也看不出來?」傅恆早已在留意,他自己心中就有一幅金川圖誌,自然也百思不解,遂道:「那地方太潮濕,霉糧的事難免,也許是怕霉變,才放在下琅口!」乾隆生氣地道:「糧食霉也霉在自己手裡,不能霉到莎羅奔肚裡!——昏憒!」

  「也不單為怕霉。」阿桂說道:「下琅口到刷經寺大本營有一條路可以通牛車,這裡有一條黑葉河,訥中堂他們算計著可以用船運糧,說不定是這兩條動了這一相一將的心。殊不知下琅口離成都比刷經寺還遠,等於是把糧食多運一個來回。如果把糧食總庫設在這裡——」他用小指甲掐了一掐盡頭寨,說道:「盡頭寨這地方偏僻,道路也窄,只能用馬馱人背,但正為出入不便,敵人來襲也不容易。把下琅口防護糧庫的兵力用來運糧防霉,那是綽綽有餘——我猜訥中堂想把糧庫的兵力投入戰列。其實在川西打仗,蜀道淖泥中的軍糧一斤可頂四十斤。如果被莎羅奔搶走,彼得四十我失四十,實耗八十斤。糧食就是軍心,就是兵力,這個賬就更難計算。皇上,請斟酌奴才這一建議,如果不謬,立即下詔訥中堂調整佈局。莎羅奔這麼長時間不來襲糧,是因為他心智太強,怕中埋伏。一旦知道虛實,明白訥中堂的用心所在,早就沒這座糧庫了!」

  乾隆用驚異的目光盯了阿桂一眼,還是個英俊少年,剛剛留起的髭鬚茸茸的,還帶著微黃色,但額前眉心的皺紋稍一凝思便聚在一處,那是熬夜擰心血人百試不爽的證據。見阿桂的手背都凍得龜裂了,粗糙的手掌上厚厚一層老繭,乾隆又不禁一陣心疼。因問傅恆:「阿桂現在是副將銜兒?」傅恆還在凝神想阿桂的話,忙道:「是實缺參將,吏部、兵部議了副將銜,礙於資格,還不能升實缺副將。」乾隆道:「什麼資格?『資格』二字單指年歲宦齡的麼?叫考功司的人好好翻翻《說文解字》!用張廣泗就是用資格用壞了,盡打敗仗!給阿桂補實缺將軍。」

  「扎!」傅恆忙答應,又對發愣的阿桂道:「怎麼還不謝恩?——這是特旨簡任,無需再經吏兵二部考議。這樣,阿桂將軍在古北口訓練新營,就更加名正言順了。」阿桂本一失意旗人,性情原是豪放不羈,兵凶戰危、身處死絕之地數年,已是歷練得深沉有度,盡自心中興奮,卻壓得半點不露,伏身頓首說道:「奴才在金川並沒有寸功建樹。請萬歲收回成命,待練兵有成,陣前立功後,再作恩賞,以為進步餘地。」

  乾隆偏著腦袋思量有頃,大小金川煙瘴之地匯集大軍將近六萬,飽受風餐露宿之苦,見阿桂身在帝闕之側驟升高位,確實會有人生怨望之心。遂笑道:「朕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放心,朕心裡天公地道。訥親著進伯爵位,以下將士按甘苦勞績,分別具本議敘。前敵將士各人再加一兩月例。這樣,就不致於把你放在風口兒上吹了。」又對傅恆道:「古北口練兵,大小金川用兵,諸凡軍事,要詳明寫信知會張廷玉和鄂爾泰,要詢問鄂爾泰病況,叫太醫院奏覆。朕只下恩詔給訥親,你寫信給他談糧庫的事,要他火速轉移。還有徵書的事,告訴紀昀,只能勸導,不能硬來。給尹繼善劉統勛的信要多加勸慰,處分是處分,恩情是恩情,不要叫他們涼了心。就這幾封信,又夠你忙一夜的了。」說完便擺手叫跪安,自己步出殿來。傅恆和阿桂還跪伏在地,聽乾隆在滴水檐下驚喜地叫一聲「好雪!」正要起身,乾隆卻又踅了回來,要更衣、披鴨絨斗篷、蹬鹿皮油靴,對二人笑道:「你們都是忙人,朕可要討一個時辰的閒了。京師直隸報天陰,今天一定也下雪。傅恆還要再寫信——不,專擬一份明發廷諭,著直隸總督、巡撫、順天府尹,所有親民官員都要下鄉去看,一是陳房陋舍,雪壓倒了的要安置,二是無力舉炊的還有無依無托的乞丐,要賑糧給柴炭。不許有凍殍、餓殍,要各道觀察巡視糾劾。就這些。」說罷親自挑簾出去,獨自尋幽探勝去了。

  傅恆和阿桂從殿中出來,撲面一陣罡風襲上丹墀,激得二人同時打個寒噤兒,檐下銅馬上掛了雪,木鈍鈍地互相撞擊,發出像是核桃落在瓦罐裡那樣的響聲。放眼看去,遠山已蒙在雪霧之中,柏牆松林和矮矮的冬青樹,白雪翠葉斑駁相間,像一塊塊巨大帶翠的漢白玉屏,矗立在萬花狂翔的野曠之中。二人都為之精神一爽,廝跟著出了山莊儀門,正要揖手相別,卻見莊友恭披著簑衣騎一頭灰驢過來。傅恆不禁笑道,「狀元公,今日難得雅趣呀!從哪裡弄這頭毛驢?我也要弄一條來,幾時到熱河的?」

  「是六爺啊,哦,阿桂也來了,」莊友恭忙下驢寒暄,「我昨晚到的。心裡一直懊悔:要是走慢一點,今日騎驢赴帝闕,衝雪而行,是何等雅趣!」又對阿桂笑道:「這些是你的戈什哈了?站得像釘子一樣,你練兵有方,準定升個副將呢!」

  傅恆不禁失笑,說道:「你這可估到圈子裡頭了,阿桂現在已經是明公正道的將軍,品秩和我一樣了。」因見阿桂的從人果然像的一個個木樁子似的直立在雪地裡。傅恆環視眾人道:「有點精神,像個行伍的樣子!——兄弟們,告訴你們個好信兒,阿桂已經榮升將軍,旨意隨著就發到軍中了,好好努力巴結差使!」軍士們齊聲答道:「賀桂軍門榮升!」阿桂不便滯留,見人牽過馬來,一邊接鞭,一邊說道:「莊兄、六爺,我這就去了。容後再敘!」說罷一躍上馬,十幾個戈什哈也都牽馬翻身上騎,在一片雪塵中遠去了。莊友恭熱衷功名,有個至死不改的痼疾。當年與阿桂都是一會中人,今日阿桂陡然建衙拜將,自己還是個小小的郎中,相比之下,不啻天淵有別,乘興賞雪的情趣,頓然消失。傅恆見他一臉悵惘之色,生恐他再犯痰氣,拍拍他的肩頭,撫慰道:「阿桂是軍功,要走文臣路子,還是比不上你這狀元公!你這次從京裡來,沒見著錢度他們麼?聽說雪芹又離開了宗學,是怎麼回事?」

  「我們曾聚過幾次,後來都各自忙去了。」莊友恭一陣恍惚,神思已經定住,笑道:「大家都忙,好似食盡鳥投林。我臨來時見了敦誠,他說雪芹已經移到張家灣,那裡有看守曹家祖塋的老輩子家人。敦誠原來也有莊地在那裡,都有點照應,比起在北京是無法提了。他現住在三間草房裡,我捎信請他進城,也不肯來,說是京師裡正傳天花兒,怕孩子沾惹上。後來就再沒有信兒——六爺,他還是得有個差使,您得幫他一把兒。」

  傅恆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覺得冷,微跺兩步,說道:「開春我就回北京,只能到時候再說了。那個劉大鼻子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上回跟劉統勛說起《紅樓夢》,他說是淫詞小說,疑是雪芹寫的。紀昀也問過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蘆提兒用別的話掩過了,朝廷現在留心這些事,我們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兒,處在我這位子上,行動太扎眼,你可以給雪芹寫封信,叫他穩住神,別張揚書的事。我最怕紀曉嵐揣摩迎合磨勘書籍,那些『魔(磨)王』們挑剔周納,鬼曉得會挑出什麼刺兒來,不就敗壞了?——今兒我太忙,消停一點,咱們吃酒細說,好麼?」莊友恭原本是要去拜謁傅恆乘雪興遊的,聽見說「忙」,也就就腿兒搓繩,笑道:「你忙你的,我還看雪去。」說罷騎驢而去。

  傅恆匆匆趕回下處,略暖暖身子便寫信,第一封信卻是寫給棠兒的,只講「京師既傳天花,甚慮府中人和康兒惹及。嚴戒家人外出,可杜門謝客,勿以等閒視之」云云。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7 11:59 PM

四十 乾隆帝喪子慰中宮 曹雪芹淚盡歸離恨


  北京的天冷極了,頭場雪下過就起了凍,堆積在街兩邊的雪,中午只化一會兒,過晚就又凍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滿了人的腳印和馬驢騾蹄子印跡,雪水將凝未凝時軋過的車輪溝兒,也都在夜風中被凍得硬如堅石,走起來難極。

  錢度接連得到敦敏、敦誠兩封信,請他到張家灣去看看曹雪芹,都沒有動身,一來是道遠難走;二來他現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還放出風聲說「《紅樓夢》是淫書邪詞」,此刻見曹雪芹自覺有些不便。他心裡其實最惦記的還是曹鴇兒帶著他的兒子,北京傳痘兒,江南傳不傳?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兒沒有?得想個法子弄過孩子,甩掉這個老鴇子。這些糟閒事整日縈繞在心頭,連部裡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從刑部讞獄司黃堂官處見到江浙兩省清剿一枝花會匪名單,各地香堂堂主、執法長老、護教韋陀、金剛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劉統勛、尹繼善憲命,只扣留堂主、韋陀和長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監,其餘一概取保省釋,細看時,連取保的人犯中也沒有曹鴇兒,這才放心舒了一口氣。黃司堂是個老京官,和錢度極熟,開玩笑說:「老衡別是和易瑛、雷劍她們沾惹過什麼?放心,要緊的一個也沒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緊的。老劉、小尹聖眷那麼好,都受了處分呢!不過這回一枝花算攤子坍到底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劉延清不是無能之輩,你要和她『那個』過,趁早趕緊去舉發!」錢度笑道:「別扯你爹的老蛋了,我還有事——改日再嘮!」說罷便回衙門。卻見傅恆府裡的小王頭進來,錢度怔了一下,說道:「你不是跟六爺在承德麼?六爺回來了?」

  「傅相沒回來,」小王頭本來極隨和的人,被傅恆軍法治府,練得舉手投足莊重俐落,一本正經把一封信雙手遞給錢度,說道:「這是相爺給你的信,請給我寫個回執。我是回京給夫人帶藥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諱。傅相從蒙古醫生那裡弄的不知什麼寶藥——得,您名字簽在這裡,好,小的告辭!」錢度笑道:「真是傳軍書規矩。連茶錢也不要?康兒既出痘兒,告訴你家主母,明日我過去請安。」小王頭道:「請爺過些時再去,府裡祭著痘神娘娘,連我這在外家人都不許跨進大門檻,我們老爺子親自把門兒呢!」說罷去了。

  錢度這才拆閱傅恆的信,除報聖安的話頭,要他撥二十萬石飼料糧押運王爺屯,科爾沁過冬存欄牛羊多於往年一成半,防著餓壞了。又囑他去見見紀昀,把徵借圖書的銀子數目坐實造冊上呈御覽,不要等紀昀來催。還有各地巡撫總督正在舉薦碩儒應博學鴻儒科,車馬轎船川資也要早作準備,定出路途遠近,按里計價,務要夠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寫了三張紙,都是指令口氣。末了卻問:「見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資助些銀兩。此等天氣,恐其饑寒也。」錢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囑託,倒覺不安起來。立刻出來傳呼備轎,一溜風兒抬著逕往紀昀西直門內私宅。卻又被擋在門外。門子說道:「我們少爺也出痘兒,請大人回步。改日老爺親自謝罪。」錢度不禁目瞪口呆,怔著道:「今年傳痘兒這麼厲害?我有要緊公事要見曉嵐公呢!」

  「我沒說清楚,我們老爺並不在家。」門子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爺去天壇給太子爺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兒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人神祕地說道,「萬歲已經從昨日起輟朝。待太子爺花兒發齊了才視政呢。慈寧宮太后老佛爺都去了痘神娘娘廟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龍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時作道場,名目兒是為天下病人祛瘟,其實還為的是七爺!皇后娘娘已經請旨,懿旨命釋放輕罪囚犯,連一枝花這樣的大案,都已經停審——您一路過來,北京城家家掛紅布符,懸豬尾,吊螃蟹。在痘神娘娘廟,往功德箱裡塞錢的,頭天起更就得去排隊挨號兒,香灰堆得連香鼎都看不見了!——這是大劫,真的是銅牆鐵壁擋不住,王子、庶民一樣!」這位饒舌的門子說完,居然還又合掌向天,唸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還要絮叨時,錢度已經去了。

  既然連傅恆也來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閒視之了。錢度便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二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裡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疋,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裡,也不叫從人,自己換了便衣,只說了句「天黑趕回來」,便騎著走騾出門向北,趕往張家灣來訪曹雪芹。路過玉皇廟東痘神娘娘廟,錢度在騾上遠遠看,只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不動,沿街一里多長,全都是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稜攤子前都圍滿了人,多是城裡城外遠鄉近廓趕來的老婆子婦人,有許願的、有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人聲傳來,都是念佛念觀音,祛病祈福之聲——手搭涼棚嗟嘆一聲正要趕路,忽然一眼看見芳卿踅著豐大的腳從痘神廟那邊,步履飄忽得像騰雲駕霧,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叫聲:「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是——是錢老爺啊!」

  芳卿不防在這裡還有人叫她,忡怔一下,抬頭見是錢度,問道:「聽您家人說,您去了承德,回來了?」說著便蹲了個福兒。錢度這才看清芳卿臉色又青又白,眼泡兒腮下發淤,彷彿幾天沒睡,又像是哭過,眼瞼下帶著薄暈,目光也有些呆滯,因說:「雪芹在家吧?孩子們還好?我正要去你家呢!」招手叫過一乘轎子,說道:「瞧你身子骨兒這麼單弱,就走著來了?就窮,何至於到這份兒?請上轎,我騎牲口,一道兒走。」

  「我們都不會過日子,當家的又沒了差使。」芳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忸怩地看了看那轎子——她委實也是走不動了——說道,「——餘錢都去書坊用了刻書——新搬來張家灣,曹家老族裡上下都得打點,還有左鄰右舍——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窮了——」

  「你跑老遠的進城做什麼?借錢麼?」

  「我昨個兒就來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兒,透不了皰兒,渾身發熱。我——我來痘娘娘這兒許願——」

  錢度一怔:又是患這個!但他已經聽得多了,已不覺意外。只跺腳嘆道:「黃鼠狼單咬——瞎!這個雪芹也是的,也信這個?叫你一個女人跑這遠的路弄這無益的事!」芳卿道:「他不叫我來,我說進城借錢抓藥才出來——」「別說了,」錢度道:「咱們趕緊兒走!」

  於是一轎一騾緊著往通州張家灣趕來,錢度只想有四五十里,誰知過了通州一問芳卿,還有二十里,錢度算算,怕天黑前坐轎趕不到,便打發轎子回去,另覓一匹馬自己騎了,把走騾讓芳卿騎,巴巴兒的,總算酉初時牌趕到了張家灣。芳卿下騾用手一指村北道:「錢爺,那就是!」拔腳便走。錢度算了馬腳錢,緊追著過來,只見凍得鏡面一樣的通濟河汊上架著一座小石橋,一帶樺樹林畔,殘雪間孤零零地立著三間草房,門緊閉著,矮低的草檐下開著個黑洞洞的窗戶,是土坯支起的窗欞,房頂上枯乾的蓑草和乾蒿在風中瑟瑟發抖。雞不鳴、狗不叫一片死寂。驀地,一種不祥預感襲上錢度心頭,看芳卿時,也似乎有了恐怖感,一溜小跑地喊著:「大毛、小毛!」錢度把韁繩扔了,也趕著往裡跑,剛跨進院子,便見芳卿一聲不響,沿著門框溜癱在地上!急趕著進來。錢度也驚呆在當地。

  這是怎樣的慘景!冷冰冰三間小茅屋連界牆也沒有,打通著,黝黑如漆、煙燻了的牆上掛著一幅去年的灶王神像,白眼珠子永久不動地凝視著裂著隙縫灌著冷風的四壁,沿北牆放著兩口酸菜缸,缸蓋上老瓷碗扣著剩飯,還有一碗當菜的煮黑豆,從缸裡散發的酸味裡還微帶著一股霉臭味。一張破板床上靠牆癡坐著曹雪芹,鬍鬚滿腮,髮辮蓬亂,木偶樣一動不動,床靠「窗」一頭,並排睡著一大一小兩個毛毛,臉上已經蓋了紙。小腳趾僵硬地挺翹著——火盆裡的炭早已熄滅,除了床頭兩盞悠忽閃動的長明燈,半點煙火氣也沒有,還有一個女人穿著補丁衣服,一言不語在床邊小凳子上坐著,疊紙箔元寶,只抬頭看了看錢度便又埋頭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錢度活似身在夢中進了一座嚇人的空廟,像是呼喊曹雪芹又像想把自己從夢中喊醒,連喊了幾聲,說道:「我是錢度,錢度,錢老衡!上天,你——你這是怎麼了?」一邊喊,一邊拖著半癱的芳卿到床邊,對那女人道:「這位好心嫂子,是來幫忙的吧?快——想辦法弄點熱開水——這屋裡太冷,活人也受不——」話未說完便止住了,他認了出來,這個衣著襤縷的女人是張玉兒!家住在前門外,當年錢度不知踏過多少次她家門檻,吃豬頭肉,和勒敏、曹雪芹就豬肝下酒。勒敏和玉兒失意分手,錢度還曾有意向她提親——這才過去幾年,各人遭際竟如此懸殊!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又復見面,造化啊,命啊,數啊——怎麼這樣安排法!

  「曹哥,這位爺說的是,可不敢這麼苦坐下去。」玉兒站起身,用手支著腰,不勝倦怠地說道:「這是前世裡留下的因緣,是命。您就吞下認了吧。去了的已經去了,活著的還要活,單是張家灣,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個,天意這樣兒,人有什麼法子?嫂子也不是什麼好身子骨兒,這麼苦巴巴的,還不如好好哭一場——唉,我回家給您提壺熱水來——」說罷,冷漠地看一眼芳卿和錢度,踏著殘雪去了。

  玉兒的家離雪芹家只有幾十步路,她一進門就從缸裡向鍋裡舀水,默不言聲抽柴、引火,丈夫蹲坐在炕桌邊叭嗒叭嗒抽著煙,說道:「瞧見曹爺門口有騾子,怕是來客了吧?我剛去東家挑水,掌櫃的給了幾塊糕,你送開水時拿去吧——別生嫂子的氣了,她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跟曹爺一樣,有錢了就使,不懂細水長流過日子——這麼冷的天兒,跑北京城,她個婦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豬圈圈起,也過去幫著料理。」玉兒彷彿從心底裡透出一口長氣,陰鬱的臉色和緩過來,在嗶剝作響的柴爆聲中,說道:「我也氣芳卿嫂子,也氣曹家三爺,那干子『爺』,總是一族兄弟,一個祖墳,芹爺到了這一步兒,連一分照應也沒有。芹爺來時少給了他們東西了?他娘的,是些什麼東西!」她是個使氣任性的女子,氣得「匡」地把攪火棍扔在一邊。那漢子見水開了,玉兒也不動,忙跳下炕,向壺裡舀水,笑道:「你這脾氣真叫沒法。把水送去吧!」

  「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不是上不了台面兒嘛——」

  玉兒這才起身,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提著開水來雪芹家,遠遠便聽芳卿哀哀慟哭,雪芹也發出時噎時舒的嚎聲,進門見錢度正在安慰,因嘆道:「這一哭出來,我就放心了,就怕嘔著在心裡,那要嘔出病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兩個寶娃娃——一轉眼就去了——老天爺怎麼這麼不開眼吶——」說著她也號哭起來。

  「這麼著說,芹圃外頭還欠著人不少饑荒。」錢度心裡有事,急著當天趕回去,雪芹眼下這情形兒也不宜留客,遂說道:「這點子錢,先不還帳,先把孩子入了土,打點著也就近了年關。我回去,恐怕還要走一趟口外,從阿桂那裡要一點。現在我官不小,一個外來錢也不得——總包在我身上就是。不要緊,都是本家曹姓,還能連這點擔待也沒有?你看你,連淚都乾了,你再有個三災兩病,叫芳卿怎麼辦?我得回去了。劉嘯林雖回了南邊,脂硯、畸笏、他們打諒還在西郊,叫他們也來瞧你。熬過這一陣,再謀個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來了——」見雪芹一家如此淒惶,錢度動了情腸,心裡一熱,也墜下淚來,忙又安慰幾句,出門打著騾子,逃跑似地離開了張家灣。

  ※※※

  小王頭騎快馬送回了棠兒給傅恆的信,傅恆展讀,知道「康兒痘已出齊,身子不燒,已能進稀飯,郎中說險症已過。」頓時心裡略鬆了一口氣,但七阿哥的痘卻發不出來,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從十六歲就跟乾隆成婚,端莊淑賢,不但乾隆敬愛,六宮裡無論嬪妃媵御,沒有不賓服欽敬的,只是子息上頭磋跌,令人扼腕無奈。先頭生二阿哥永璉,九歲上染恙命赴黃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長到兩歲,眼見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賑濟,許願設醮,輟朝罷政,延請名醫,用盡好藥,百般設法救治,總不見些兒效應。他這個舅舅只是乾看著沒辦法。又擔心富察氏舊疾復作,還隱隱恐懼著恩寵更替,怎麼放得下心?因沒情沒緒,傅恆怕言語出錯,在承德也絕不接見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寫信,給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請老夫子細看過,然後才發出交辦。因見張廷玉發來請安折子,傅恆琢磨了一陣子,便到山莊延熏山館送牌子請見,剛過煙雨樓,便見太監卜悌一溜小跑過來,顏色不是顏色,喘著白氣說道:「六爺!主子在山館後邊娘娘那兒,叫過去呢!」

  「七哥兒!」傅恆心裡轟然一聲,沒敢問,大步流星跨著步子跟了進去,剛過延熏山館儀門,便聽見佛堂西殿傳來隱隱的哭聲,傅恆心裡猛地一縮,腳踩在一塊溜冰上,踉蹌幾步,幾乎摔個馬爬,踉蹌著進了殿中,果然見七阿哥永琮軟軟地躺在呆若木雞的奶媽子懷裡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視殿頂的藻井,瞳仁卻是散了。幾個御醫都嚇得臉色慘白,直挺挺跪在殿門口。皇后富察氏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說、不動、也不哭,大睜著眼睛,乾涸得連一點淚也沒有。鈕祜祿氏和那拉氏卻是放聲號啕,手絹子都濕淋淋的。驀然間,那奶媽子突然醒轉過神來,她的聲音嘶吼,蓋倒了所有人的嗓泣哭聲:「哎嚘嚘——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親親心肝兒主子爺吶——怎麼的會有這種事?怎麼的——我連一步殿門都沒有敢出,哪個天殺地剮的把病氣兒帶進來的啊?啊——我是枉擔了心事,枉操了心啊——哎——哎嚘嚘——我跟了你去吧我的嬌主子啊——」

  乾隆原本還能撐得住,只皺著眉頭凝視兒子,聽她哭得淒惶,突然心裡酸熱難耐,淚水也似走珠兒般滾落下來。傅恆眼中滾著淚吩咐:「把哥兒抱下去安床。這裡鬧著不是事,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萬金之體,不能過於傷情。御醫們也跪安吧——」又對兩位貴妃和汪氏道:「貴主兒們也請回房安歇。你們這麼哭,主子怎麼安慰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鈕祜祿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禮,垂著頭出來。至殿門外,那拉氏偷看鈕祜祿氏一眼,恰鈕祜祿氏也轉臉,四目相視,又都避閃開來。

  「娘娘,」傅恆這才回身對富察氏行禮,輕聲呼叫。見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身體毫無反應,乍著膽略提高了點嗓音,說道:「姐姐!您不可這樣傷心。您是天下之母,母儀風範也是極要緊的,這一層不說,皇上是多麼心疼您。阿哥歸去,他已經痛到極處,還擔心您苦壞了身子骨兒,您不為自己,也得為皇上想開些——還有兄弟我,見您這樣,心裡也受不了,就給皇上辦差使,還要惦記著我的好姐姐——」他說著,已哽咽得語不成聲。

  兩滴大大的淚珠順著富察氏頰邊滾淌到她的耳邊。許久,她才呻吟了一聲,說道:「好兄弟——為著皇上,我支撐起來就是。」傅恆強忍著鑽心悲痛,又好生撫慰一陣,也不敢回說張廷玉請安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卻跟了出來,帶著他到延熏山館小書房,唏噓感傷了一會兒,問道:「聽說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現在情形怎麼樣?」傅恆此刻知道乾隆心裡悲傷,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棠兒來信了,也是很凶險的呢!不過去痘神娘娘廟,說抽了個好籤,也只看他的運道怎麼樣了。」

  「直隸總督來報,這次傳瘟痘,全直隸境有十萬人喪生。」乾隆語氣沉緩,神情黯淡,說道:「朕的愛子也——唉!朕想,他比別的兒子不一樣,其實就是朕的太子。還是要撫慰活人,所以,要加封個爵位。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給紀昀和張廷玉,讓他們合議擬個謚號,要封親王。這事你心裡有數就是了。」

  「是——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爺九泉有知,一定會沐恩懷德——」

  乾隆嘆道:「不要講這套話,這還是為了安慰皇后的心。」他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實他心裡隱隱覺得,有人在傳染天花上作了手腳。先在順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衣物帶進宮中,圖害康熙。這次宮中防範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這一劫。汪氏、鈕祜祿氏都無子息,疑不到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兒子永琪也染上天花,現在還在險境之中,她亦犯不著作這惡事——想著,搖了搖頭。又道:「朕已十幾日沒有聽政了,從明天起,還要視朝,辦起事來,心境就會漸漸好起來。你是朕最信得過的,又是至親,除了辦差,還要多進來和皇后說話,分她的心,慢慢也就將息過來了。」

  「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侍傅恆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見睞娘正一匙一匙餵參湯給皇后喝,已是放下心來。皇后喝了半小碗,見乾隆進來,便不再喝,用微弱的聲氣兒道:「不用了,睞娘扶起我來。」乾隆忙趕上來,雙手扶住富察氏肩頭,說道:「別,你我講這禮數做什麼?你只管躺著,我們說話兒。」

  「是,我就遵旨了——」

  ——

  一時夫婦二人沉默相對。

  「皇后呀,」乾隆望著窗外冬雲密佈的天穹,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悠悠傳來:「前幾天批給劉統勛和尹繼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說『完人難得』。如今輪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點遺憾也是難能的!」皇后微微皺眉,關心地問道:「劉統勛和尹繼善也出了罣誤?什麼處分呢?」「小小降級處分,沒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順著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聖祖時二倍有餘,朝廷的歲入超出十倍不止。雖不能說國富民豐,戶戶小康,可也敢說是盛唐以來少有的富足。四庫全書在修,博學鴻儒科要開,遍天下沒有強盜賊匪謀逆叛亂寇敵,這些已經能和聖祖爺比肩。文治上頭再過幾年,還要更好,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緊緊的,嘆了口氣,說道:「但朕也有遺憾,一是貧富不均,富的太富,窮的還要靠賑濟,民業尚不安定;二是用兵無效,慶復一敗再敗,庸臣誤國,喪師辱君,花了許多冤枉銀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寧,更不必去說西域;第三條就是——你。」

  皇后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道:「我?——」

  「是啊!」乾隆鬆開她的手,沉重地點點頭:「你要有個數,你還年輕,還能生阿哥,但不能立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就像琮兒,朕也只追封為親王——為什麼呢?朕今天見你這樣,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沒有一個是元後的正嫡之子繼承大統的。朕是強違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沒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獲得的大福——這個話世宗爺也曾說過,但朕沒有真的聽進去,以致於前邊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璉,今日又斷送了七阿哥,這不是朕的過錯:把你也折騰得七死八活,朕心裡也終日不寧,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她的眼瞼,沉思了許久,說道:「皇上這是實實在在為我著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過,我自覺心血已經乾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說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這四海天下越來越富,瞎子也能看見。我要能再多活幾年,還要看您派哪個大將軍出兵喀爾喀,要看你五鳳樓閱兵,要看你聽到紅旗報捷,恩詔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繼善前頭那份折子,把南京說得那麼好,我真想去呢!」她的眼睛放著微光,突然一笑一嘆,「就怕我沒那麼大福,見不到石頭城上的月亮呢!還是那句話,我要個孝賢的謚號,就死了——」

  「不許說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

  劉嘯林從江寧趕回北京,已是將近年關。北方人最重過年,自臘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無論貧富家家忙年兒,貼鍾馗、做年糕、熬祭肉、掃房子,蒸盤龍饅頭,掛冬青柏枝,鬧得不亦樂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著趕到張家灣,帶了許多年貨來,這才知道自大毛、小毛死後,曹雪芹就身子發熱,不思飲食,已經臥床不起一個多月。進了臘月,又添了咯血的症狀。劉嘯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眼見芳卿束手無策,還要應付曹家本家來要賬的爺叔兄弟,心裡橫豎不是滋味,在張家灣驛站喬家店住了一宿,又同著玉兒一道去年市買了些香燭佛像,鮮魚果品,燈草灶簾,看著玉兒幫芳卿剁肉宰雞。劉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車接他回京,這才來和雪芹告別。

  「雪芹,」劉嘯林叫芳卿把火盆兒靠床挪挪,叫弟弟在外等著,坐在曹雪芹身邊,說道:「今天是除夕,店裡打烊,你這裡又是這樣,我得去了。你那麼大的學問,用不著我尋便宜話安慰,著實要自己保重些兒。人,一輩子都有個走運背時的時候,我看你現在是走到了鍋底兒,隨便朝哪邊邁步,都是朝上走——昨兒來我看你氣色不好,心裡還著實有點怕。今兒看,精神好多了,臉上也有了血色。可見這是一時之災。欠他們那幾兩銀子不算什麼,芳卿只管擋著,七八十兩現在還不至弄窮了我。過了元宵節,我約上畸笏翁他們一道兒來看你。」

  曹雪芹雙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乾涸得沒有光澤的眼盯著劉嘯林,用渾濁的聲氣說道:「這裡不要費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邊玉兒兩口子還說過來陪我吃年飯。我不寂寞,不難過——這麼遠道兒,天又時不時下雪,叫——叫朋友們別來。開春我要不死,還回城裡,我們的桃花詩社還要辦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總愛拉到一起說。」恰玉兒扛著一筐子凍梨進來,把筐子向地上一墩,說道:「嫂子,我拿來的紅燭放在門階外頭,還有風乾茄子蒂兒,你把它拿進來擺在燭台上,外頭又在飄雪,看打濕了——我說曹爺,老探花兒,你們就不能撿著吉利的說:大年三十兒,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麼話?你越活越糊塗了!」劉嘯林也和玉兒相熟的,笑道:「是是!你說的是,不說這些了!」他俯下身子,說道:「那個褡褳包兒裡是《石頭記》全本,連我們的批評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書店賈老闆很看重這書,叫我連批語都謄了上去,說要精精緻致印出來,爺能揚名,他也能掙一筆。不過,現在到處都在收書,幾個省的巡撫都出告示,小說稗官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這麼大的書,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錢,一時也籌不起來,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點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準叫你看一部齊齊整整的樣書!」曹雪芹一邊聽一邊乾嚥著唾液,微微頷首說道:「我明白,我心裡清亮著吶——難為你湊了我們幾家餘錢,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得的,我也心裡雪亮。記得宜泉的詩麼?『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鋩鋩』,那也只是一時之事,一時之情。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不測之事,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劉嘯林苦苦一笑,說道:「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亂想呢,好生養著,我不久就來的。」又勸慰幾句,出門乘車而去。

  「雪芹我們沒能耐,不過還是有幾個好朋友。」芳卿手裡剝著白菜幫兒,看著雪地裡越去越遠的大車,嘆一口氣,又道:「但凡我們會過能掙錢,也不至於拖累玉兒你們家了。」玉兒兩手沾的都是麵,笑道:「這都是什麼話——把鍋裡熱水舀出來,一會坐在麵盆上好發起來——芹爺是個大才子,你也讀過不少書是個女才子,這才是為人一場!我們才是草木之人,才命苦哩——那點水不倒,趁熱鍋打漿糊刷門神——素常價瞧你們讀書吟詩的眼氣,見本來能過的日子弄得七顛八倒又心疼你們又氣你,就這個話兒。」芳卿一邊攪麵糊兒——把漿糊盛在小炒鍋裡,剛說了一句,「也真虧了你們兩口子。過去在白家曈、舒家老宅,誰知到張家彎,還是鄰居!這可不是緣——」說到這裡突然打住,臉上現出惶恐的神色,望著院外,對雪芹道:「三叔又來了!」雪芹也噤住了。半晌,深長嘆了口氣,說道:「芳卿去迎一迎,請進來,我和他說話。」

  玉兒不待芳卿站起,按了一把芳卿,說道:「你別出去,我來!」抓起放在神案上的門神畫兒,端了漿糊盆子,騰騰的就出去了。便聽大門口玉兒撕舊門神的聲音、曹三叔的腳步聲、搭訕聲:

  「喲!這不是三叔爺麼?您有這份好心情,年三十還給侄子來拜年!——小心點,小心點,你看你看,漿糊甩到袍子上了不是?!」

  曹三叔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接著傳來玉兒清脆的笑聲:「你瞧瞧,梵音寺的晚幡都掛起來了,還早?你說我?我和芹爺是鄰居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叔爺門朝哪呢!叔爺要年下過不得,今晚戌時寺裡放焰口捨飯呢——」說罷咯咯兒笑個不住。又聽三叔低聲恨恨地說了句什麼,玉兒高聲道:「這門神是姑奶奶貼的!——你什麼好德性?給芹爺提鞋子也差著一檔呢!這是張家灣,不是曹家灣,我男人窩囊也比你強些兒!你敢動動紙角兒,我一嗓子喊出來!我們老爺子就是族長,你不想過年,要去左家莊化人場麼?」接著便聽玉兒的啐聲和曹三叔踉蹌而去的腳步聲。芳卿雙手合十,閉著眼,鬆了一口氣,軟綿綿地說了句,「阿彌陀佛!」

  躺在床上的曹雪芹聽見外邊的這一切,他先是一陣心煩,接著便覺得全身發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裡,像赤身裸體被拋在空曠無人的雪野裡。他極力掙扎著,想動,想說話,但那冷氣似乎灌注進四肢百骸,緩緩地、但毫不猶豫地浸入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的心也凍結起來,眼前的一切也愈來愈模糊、縹緲,壁上的灶神像、鍾馗像,案上的瓦硯紙筆,窗外亮得刺眼的雪色和雪中的一抹灰暗的白楊樹林都倒轉了來,連芳卿和玉兒忙活著的身影也在旋轉著飄忽著遠去,他只來得及微微嘆息一聲,喃喃說這:「好冷啊——」便從此再無言語、動靜。

  梵音寺的鐘聲響了,悠揚而又沉渾,在雪幕中迴蕩,搖拽著凍得僵蚓一樣的通濟河,渾渾噩噩的暮色和雪絨在鐘聲中悄悄地降落。瀰漫著晚炊的張家灣彷彿都融化在這嚴威又充滿了歡樂的除夕之夜。隨著鐘聲響起,滿街滿巷逃脫了天花瘟疫的孩子們追逐戲鬧,快樂地大叫著,燃放著各色各樣的爆竹,慶賀乾隆癸未年的到來。

      (第二部完)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八日晨丑時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1 AM

《第三部:日落長河》
一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


  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是萬木蔥蘢,川西北甘孜阿壩一帶還是一派寒荒陰霾的冬景。從玉門關外瀚海般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將沼澤地裸露在黃湯泥水外面的垛地凍得結成一層硬殼,就像膿腫的瘡痂,星羅棋布或大或小似斷似連地橫亙在潦水中,綿綿蜒蜒伸向無邊的盡頭。絳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時而將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有時又撤下細鹽一樣的雪粒,吹打得蘆葦管草白茅都波伏在「痂」上簌簌顫慄。即使無風無雪,這裡也是晴日無多,東南大川裹上來的濕熱氣和川北的寒風交匯在這裡,又是整日的大霧,彌彌漫漫,沸沸蕩蕩覆蓋在無垠的水草沼澤地上,把小樹、高埠、丘陵、水塘、泥潭、縱橫交錯緩緩滾移的河溪——都擁抱在它的神祕紗幕之中。潮濕得連鳥都懶得飛。人只要在這樣的霧中穿行一個時辰,所有的衣裝都會像在水裡浸過,黏濕得通體不適,冷得沁骨透心。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彌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是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軍對壘,隔著這數百里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亙三百餘里,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裡烏煙瘴氣,到處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裡,稀粥樣渾湯兒滾。梭磨河裡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伕民工被困在這裡,竟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居然過起了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澣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盤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渾身精濕蓬頭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餘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都是,連遠處兵士剛剛晾曬出來的被褥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泥污。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

  「龜兒子窮燒個煞子喲!老子就這一條乾被子囉!」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桿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裡也迸進去一滴,「呸」地唾了一口,罵道:「先人板板的,糧庫裡吃飽了撐的,跑那麼慌趕死啊!——桿子要倒!鬼兒子們賣什麼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陽)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幾個在帳篷裡說笑打諢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桿。一個矮個子仰著臉,嚷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裡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兒,滋味怎麼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狗日的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只曉得板著個屄臉訓人,他會打仗?」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裡,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娘的睡爛泥塘帳棚——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乾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里爛草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就得退回來!死在爛泥地裡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麼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桿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面子,不然連他也教活捉了去!」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地叫道:「那都怪訥親在裡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亂子!」一個絡腮鬍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龜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

  聖略宣,皇威鬯,風行電激物震蕩。物震蕩,聲靈馳,靡堅不破高不摧!曩西域,版圖廓,二萬餘里我疆索。兩金川,敢抗干,自作不靖適自殘——春風吹饒入桃關——奏凱還,虎臣羆士皆騰歡——

  那一行騎兵當然理會不到兵士們這番議論,此刻已經馳到刷經寺的梵塔前。為首的兩個軍官在山門前的轉經輪前滾鞍下馬,將鞭子和韁繩扔給隨從的戈什哈,便見中軍門官迎上來稟道:「訥經略相公和張軍門兩個人正商議事情,請海蘭察軍門和兆惠軍門到候見廳暫息聽令!」

  「是!」那位叫海蘭察的青年軍官行軍禮平臂在胸答應一聲,卻不舉步,回身對身邊另一位軍官笑道:「和甫,候見廳這會子準坐滿了,那都是些煙蟲,我怕聞那股子煙臭味。你要去你先進去,這會子外面乾爽,太陽底下晾晾,衣服乾透了我就進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裡氣悶,你自己不願的事叫我去幹!我也在外頭晾晾!」二人說罷相視一笑。

  這兩個軍官年紀都在三十二三上下,個頭也差不多,又都喜歡穿黑甲披紅袍。乍一看,有點像孿生兄弟。因為二人平時相處得好,打仗、辦差形影不離,一個灶裡攪馬勺,又同住一個大帳篷,管著征剿大軍的糧庫,一正一副兩個總糧管帶,又都是副將銜,一樣的愛兵如命,所以軍中有「紅袍雙星將」之稱。但其實二人門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處,兆惠是長孤臉,面色蒼白清臞,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掃帚眉下,一雙瞳仁漆黑,偶爾眼波滾移閃爍一下,晶瑩得熒光寶石,卻是一閃即逝。海蘭察身材比兆惠略胖,雙眉剔出,有點像鷹的雙翅向上插去,略帶紫銅色的面龐一點也不出眾,還配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蒜頭鼻子,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經寺外轉經輪石階前,由著融融的陽光曬著,兆惠一臉安詳閉目向陽,海蘭察卻像隻猴子般踢踏不寧,一會喘喘腳,用手摳弄靴子上的泥斑,一會又脫下袍子又抖又搓,來回不停快步走著,笑嘻嘻撥轉那一排經輪,問兆惠:「這曲裡拐彎的字,我他娘一個也不識得!兆哥,你去過蒙古,給咱說說!」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彷彿從很深的遐想中憬醒過來,一字一板地說道:「唵、嘛、呢、叭、彌、吽——」他又繃緊了嘴唇,被陽光刺得眯縫成一條線的眼睛裡晶瑩閃爍著微光,微睨著湛青的天空不言語。海蘭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鬱鬱蒼蒼的山巒,枯黃的老樹茂草間蒸蔚著淡青色的嵐氣,刷經寺前大蠢上明黃鑲邊,寶藍色的帥旗彷彿被霧濕了沒有乾透,平平地下垂著,上邊也寫著六個尺幅大字:

  撫遠招討使訥

  時而被風吹動,懶洋洋地嗡張一下,像一個午睏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幾分落寞。海蘭察見他久久出神,湊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脅下一下,笑問:「喂,怎麼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訴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哪個廟裡沒有呢?那個『吽』字念成『轟』,你倒錯得別致!」兆惠這才轉過臉,一笑說道:「怪不得上回你把孫嘉淦的名字念成孫嘉金——『吽』字是念『牛』的麼?」

  海蘭察瞪著眼想了想,拍掌笑道:「是了!上回勒敏說笑話,雍正爺那時候北京去了個紅衣喇嘛,把個探花給咒死過去,念的也是六字真言,救醒了問他,『你聽見什麼?』他笑著說『別的沒聽見,只聽他說:俺把你哄!』這可不是對景兒了,再不會記錯的了!」他齜牙咧嘴,唏溜著鼻子,統手跺腳沒一刻安靜,又道:「你怎麼那麼重的心事?這面旗什麼鳥看頭,老盯著做麼?」

  「我是擔心大糧庫。」兆惠深深透了一口氣,「我們的大糧庫離著小金川太近了,中間只有一百多里草地。從成都運來一百斤糧要耗十五斤,要被莎羅奔搶走,一反一正就是三十斤,這個仗就沒法打了。」他細白的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指關節都發出咯咯的微響,加上他陰鬱蒼白的臉色,竟使海蘭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海蘭察斂起嘻笑,低著頭想了想,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成都的糧也都是兩江湖廣調來的,不過不從軍費裡支項罷了。阿桂原來在這裡,我們還可不操這個心,現在他是遠走高飛了,坐鎮古北口的建牙將軍,撂下我們來應付——」他看了看門可羅雀的刷經寺山門,「——這兩個日娘鳥撮的活寶!」

  他說的「兩個活寶」自然是指訥親和張廣泗。張廣泗原是雍正朝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麾下的一員大將,因脾性倔強暴躁與主將不和,改撥四川總督岳鍾麒指揮。年羹堯青海一役,擊敗羅布藏丹增,二十餘萬準葛爾蒙古兵潰亂,散處各地據守。雍正皇帝下詔由岳鍾麒率部殄滅,張廣泗由松蟠帶兩千人馬策應岳鍾麒的主力,攻州陷府一路向北,竟是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擒敵三萬,又在青海北魚卡解了中軍之圍。自此起家,晉封為雲貴提督。雍正季年,詔令雲貴改土歸流。兩省苗人揭竿而起,糜爛不可收拾,村村起火樹樹冒煙,兩省政令不出省垣,雍正一怒之下撤掉了軍機大臣兼雲貴總督鄂爾泰的職銜,由張廣泗出任總督。張廣泗以五千孤軍,三個月連下七十多個苗寨,不到一年半便敉平兩省叛苗,生擒叛苗擁立的假王。以此赫赫功勳,張廣泗晉位侯爵,節制雲貴兩廣川鄂六省駐軍。如此威勢,有清開國以來,除了年羹堯再沒有第二人。人們私地贈號「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樣一個打了一輩子勝仗的大將軍,來到川西藏羌之地卻連連大敗虧輸。乾隆登極以來,為打通入藏道路,先派大學士慶復進擊盤據上下瞻對的斑滾部落,上下瞻對只是個彈丸之地,比不上內地大一點的村子,慶復竟打了兩年,耗資百萬,只落了兩座空「城」,還要大軍鎮守,斑滾潛入金川,撩撥藏民反叛,倒使戰火蔓延川西,幾乎殃及青海,乾隆赫然震怒,封了慶復祖父遏必隆的刀賜慶復自盡,由張廣泗主掌軍事,進駐金川地域,以十五萬精兵三路夾擊,不損叛藏莎羅奔一根毫毛,只探明了慶復假冒軍功的劣跡,中了誘敵之計,被圍困在小金川,幾乎全軍覆沒。慶復被賜自盡,張廣泗也落了個「戴罪立功」的處分,在營「幫辦軍務」。那訥親來得更有意思。他是乾隆的首輔宰相,軍機處「第一宣力大臣」,康熙孝誠皇后嫡親的侄孫兒,位置還在權勢炙手可熱的當今國舅傅恆之上。好端端一個太平宰相天璜貴冑,會突發異想要立功封侯,自動請纓來平金川。幫辦軍務的張廣泗跑到成都養「病」,下面這群丘八爺都是他帶了幾十年的驕兵悍將,哪裡瞧得起這位白面書生?在刷經寺大營幾次會議,都是訥親唱獨角戲,軍爺們恭敬執禮到十二分,卻不是哼哼哈哈就是叫苦連天,糧草軍餉車馬輜重諸事天天和主帥扯皮,竟是指揮不動,千請萬請親自到成都搬這「老帥」回營,兩個人,一個是心雄萬丈腹無良謀,一個是敗軍之將楞充諸葛。軍中小大將官無不腹議是「兩個活寶」。

  聽海蘭察說話,兆惠仰著臉出了半日神,這才轉臉笑道:「小聲些兒罷!沒看這是什麼地方兒?上回會議,你在廳裡嘰噥,跟誰說過張廣泗是張士貴的嫡親灰孫子?張大帥是眼裡揉得沙子的?叫馬光祖私地問我幾次,你都說了兩位主將些什麼話,掰屁股招風,為口孽得罪他們,值嗎。」

  「我看你是在黑龍江教人整怕了。」海蘭察一哂,說道:「他們兩個這副熊樣子,還不教人背後說兩句?你說馬光祖問你,他何嘗沒問過我你的不是呢?——帶兵靠恩義,這兩樣他們都沒有。打了敗仗又怕下頭把醜底子都抖落出來,弄些眼線防賊似的防著我們!」

  「他們現在是山高皇帝遠,手裡又有權,一個蔡京,一個高俅,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們日子不好過,得防著尋下頭的不是。」

  「蔡京高俅管誰筋疼。」海蘭察一腳將一塊鵝卵石踢得老遠,「老子不是林沖,沒得娘子給他佔!蔡師爺前兒見我,說糧庫要搬過來。說是阿桂的條陳——糧庫離著莎羅奔太近了,皇上不放心,下了三道密諭——挪到這邊當然不錯,只離著這兩個混蛋近了,事多,噁心!」兆惠道:「我估著這次會議就是說這事。咱們兩個你從烏里雅蘇台來,我從黑龍江來,後娘懷裡不好撒嬌兒,小心著點罷!」

  正說著,山門裡飛也似跑出一個中軍,邊跑邊喊:「相爺軍門已經升座議事,你們怎麼還不進去?快快!」不到面前便踅身返回。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邊答應「是!」一溜小跑進了山門。向西一箭之地,已見候見廳前戈什哈馬弁親兵雁陣般站列門前兩側,個個手按腰刀目不斜視,釘子一樣直立不動,一派肅殺景象。海蘭察和兆惠在門口定了定神,大聲報道:「撫遠招討大軍門麾下總糧管帶兆惠、海蘭察晉見!」

  屋子裡一片死寂,沒有人答話,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訥親略帶嘶啞的聲音,陰沉沉吩咐:「進來!」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裡。這是刷經寺喇嘛平日誦唸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鋪著一色水磨青磚,只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裡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進地洞裡。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只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將佐個個雙手柱劍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台,酥油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沙盤前訥親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項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下幽幽閃光,珊瑚頂戴後還插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後還挺立著一位五品校尉,雙手捧一柄明黃流蘇的九龍寶劍,上面搭著繡緞龍明黃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彷彿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威權——這就是所謂「天子劍」了。

  兆、海二人行罷禮,訥親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一張長長的臉毫無表情,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面孔上一雙三角眼壓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直地盯著兩個遲到的將軍,半晌才道:「你們來遲了,坐下吧!」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逕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跟前,兆惠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海蘭察背轉面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卻一本正經轉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訥親右邊的大將軍張廣泗,恰張廣泗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都避了開去。他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尋大軍督糧參議道勒敏,卻見勒敏的座位緊捱著訥親,不與諸將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與勒敏並列坐著還有個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卻不認得。正思量著「這個傢伙是做什麼的?」訥親輕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訥親挺了一下微駝的背,臉上透出一絲血色,不疾不徐說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對斑滾脫逃算起,已經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為止,敵我仍舊是對峙局面。皇上雖高居九重,自從委我為經略大臣,幾乎三日一詔五日一命,垂詢進軍情形。但事到如今,我軍還僅只是對大小金川造了個合圍形勢。兩軍數次接戰都因中間隔了一百餘里的草地沼澤,不能為久戰之計。訥親身為經略大臣、忝在高位屍位素餐,領軍以來半年有餘,未有寸功建樹。中夜推枕、捫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無以對主上宵旰焦慮,體念元元之情,下愧對三軍將士跋涉泥塗、激切用命之心。勞軍糜餉師老而無功。這樣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們自己,又何以對君父百姓?」他說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指著勒敏身邊那位官員,說道:「這位是剛從北京趕來傳旨的李侍堯李大人。他來,給我們帶了六十五萬兩的軍餉,還有犒賞三軍的三十萬斤風乾牛肉。沒有開始計議軍事前,先請李大人訓示!」

  將軍們不禁面面相覷:在座的軍將統帥,職位高的官居極品,至不濟的也是統兵三品參將,這個小小道員有什麼資格在這場合訓話?

  「兄弟是代天訓示!」李侍堯倚幾而坐亢聲說道。他彷彿患天花痊愈不久,臉上的麻子脫痂嫩肉在窗下泛著光,聲音又尖又亮,還帶著金屬一樣絲絲顫音:「本來,兄弟是奉旨去雲南主理銅政司,臨陛辭時皇上在乾清宮親自召見,天語諄諄叮嚀,整整說了兩個半時辰,命兄弟前來勞軍。」

  「奉旨勞軍,用什麼『勞』?六十五萬銀子是從戶部錢度那裡調出來,從湖廣藩庫直運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經辦。一切衙門都不能上下其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秤少兩剋扣了『火耗』。我從北京走時帶了三個師爺,現在帶到這裡只剩下一個——」

  他說到這裡,軍將們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議——

  「這鬼崽子,怎麼這麼囉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當過差,知道他是哪裡選出來的麼?」

  「——別小看了,是傅六爺薦出來的!」

  「怪不得這般大模大樣!」

  「哼!狐假虎威——」

  霎時,他們的議論立刻就被李侍堯的話震住了:「另外兩個,我在漢陽碼頭請了湖廣巡撫的王命旗牌當眾正法了——銀箱裝船,他們趁亂,竟往自己船上裝了一箱!」

  李侍堯眼中閃著狠毒的光,聲氣卻是依然如故:「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皇上說,金川莎羅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還不到七萬人,前後兩次興軍征伐,我軍傷亡已經三萬,屢戰屢敗,耗資二百餘萬兩,沒有寸進之功——皇上說著落淚,我也哭伏在地下,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侍堯受主知遇之恩,豈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萬銀子一兩不少,三天後運到軍中,三十萬斤牛肉,是我從銅政司釐金裡調出來另外孝敬各位將軍。以此為限,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莎羅奔,犁庭掃穴,我另送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說罷起身一揖坐下,已是平靜如故。候見廳裡靜得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

  「嗯,這個——侍堯大人方才講的,都是聖諭裡的。沒有向諸位宣讀諭旨,是旨意專對訥相和我講的。」張廣泗清清嗓子,眯縫著眼幽幽說道:「小金川之役,慶復剛愎自用,不聽諫勸深入孤地,招致大敗。我為副帥,也難辭其咎。我是帶了幾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這麼大的虧,也真羞辱難當,氣得大病一場。我們做臣子的,講究的就是個文死諫,武死戰。這一陣打不贏,且不說天威不測君恩難負,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們,金川只是個彈丸之地,我軍七倍於敵團團圍困,折騰得自己人仰馬翻,不愧麼?也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塊刀槍箭雨斷城炮灰裡滾出來的人了,好歹這次爭口氣,成全我這把老骨頭,也成全了你們自己——」他用抑鬱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掃視大家一眼,繃住了嘴,像要穿透牆壁一樣遙視著前方。

  他的口氣雖然平靜,在座的軍將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餘年的,無論在青海,縱橫萬里黃沙戈壁,還是在雲貴險山惡水間,和強蒙強苗對陣,那種機敏果決、指揮若定的剛毅,那種領先破陣,叱吒三軍的氣勢,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戰慘敗中煙消雲散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侃侃懇懇,以平等的口氣和屬下講過話,更不用說話語裡還帶著淒涼和無奈的懇求!聽著他說話,看看他額前白了一多半的短髮,將軍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都是一沉。正沒奈何處,訥親又轉頭問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講幾句話?」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軍務上的事學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詔命,總管大軍糧秣。軍中但一日缺糧,都是我的干係。已經飛遞文書給兩江總督尹繼善,特選三千石精米速運來金川,打了勝仗,讓兄弟們好生打打牙祭。雖然大金川一戰失利,但哀兵必勝,這次好生籌措,趁春旱時間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這一仗!別的沒得說的。」說完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抱拳團團一揖,輕輕將搭在肩上的辮子理到身後,又復坐下。他是破落旗人,潦倒京師讀書,居然一舉身登龍門魁天下,殿試狀元放著花團錦簇似的文官前程不走,自動請纓軍前效力。這份志氣深得乾隆愛重,幾年間連連超遷,已加了右副都御史的銜。又不歸招討大營建制管轄,所以從慶復到訥親、張廣泗都對他禮敬有加。

  訥親待勒敏說完,溫和地向他和李侍堯點點頭,對身邊的張廣泗道:「昨晚我們商議了一夜,你和大家說說,看各位將軍有什麼高見。」張廣泗只一笑,說道:「訥相,說好了的嘛!還是你主持。我以下諸將唯命是從!」「那好。」訥親轉臉過來,稍稍提高了嗓門,說道:「我們檢討小金川失利,犯了孤軍深入,後援不繼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澤三百餘里,進兵路上陷進泥澤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標記,藏民夜裡稍一移動,又要重新再試再標,中軍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達維、小金川和刮耳崖被莎羅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顧。莎羅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氣,兵士能單兵作戰吃苦耐熬,所以我軍吃了大虧。」他站起身來,從戈什哈手中接過一根桿棒,吩咐「撤座」,用桿棒指著沙盤,說道:「大家請看!」

  「扎!」

  幾十名軍將齊應一聲紛紛起身,頓時馬刺佩劍踫得叮噹作響。在大沙盤前圍成一個半月形,聽訥親布署指揮。

  「大家來看這木圖!」訥親變得有些興奮,頰上泛出潮紅,眼睛也閃爍生光,用桿棒指著沙盤朗聲說道:「這裡是刷經寺,這裡是我們的松崗糧庫,這裡就是大金川。我已傳將令勒龍的南路軍進駐黑卡,康定曹國禎部也佔領了丹巴。敵人不能西逃甘孜,也無路亡命雲貴。這是大形勢。」他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中帶著點嘶啞,又道:「我軍兩次攻取大金川,都因為糧食供應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崗之間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關鍵鎖鑰就是,我們始終沒有佔領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崗之間,打下了它,就等於有了過草地的橋。所以,這次要用最精銳的侯英部,兩萬人強攻下寨。南路軍和西路軍一律按兵不動。這樣,莎羅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竄。我已幾次派人偵探刮耳崖,地形雖然險要,但只要截斷丹溪,他的老巢就要斷水。這是比斷糧還要厲害的一著。莎羅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這百里方圓成了流寇,十幾萬大軍合圍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一時都沒有言語,這個籌劃本身挑剔不出什麼毛病。他們都是打了幾十年仗的,每次戰前布置何嘗不都是頭頭是道?但一交戰,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變故,使人措手不及。南路軍和西路軍離著中軍最近的也有一百餘里地,中間金川山向水勢縱橫交錯,蜿蜒盤曲,像迷魂陣一樣。莎羅奔雖是藏人,但其實心思狡獪細密,遠慮近圖想得周到,通漢語習兵法,不是個易與的對手。訥親幾個人僅僅一夜就想出這滅此朝食的方略,眾人都覺得心中沒有底。怔了半日,訥親見無人發言,便道:「大家沒有意見,我和張軍門就要發令行動了!」話音剛落,便聽有人說:

  「我有幾句愚見!」

  眾人一齊轉頭,看發言的竟是張廣泗和訥親最得力的心腹,右軍統領馬光祖。馬光祖也是一張麻臉,不過三十多歲,微高的顴骨上方一雙三角眼,和眼白比起來,瞳仁略嫌小了一點,鼻子左側還長著一顆聰明痣,說起話來唇上小鬍子一翹一翹,甚是乾脆利落:「我們帥營設在北路的只有四萬兵。用兩萬去攻下寨,剩餘的還要護糧、護路、護大營,內裡就空了。藏兵如果乘虛抄了我們後營,掐斷糧道,又怎樣應付?」他剛說完,張廣泗冷冷問道:「他們走哪條路來抄我們後營?」馬光祖便垂下頭,叉手說道:「屬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說說。」訥親道:「說說也很好,集思廣益嘛!誰還有什麼話?」

  「這樣打,我們只能操一半勝算。」兆惠在人們的沉默中款款說道:「這個方略我挑不出瑕疵,但它只是我們的算盤。知己不知彼。莎羅奔是怎樣想,我們不甚了了。」

  「你是說,我們該去問問莎羅奔?」訥親一哂,揶揄道。

  「毋須去問。大金川城裡有多少駐軍,下寨有多少駐軍,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樣布置,還有其他地方有沒有暗伏的駐軍,都要偵探明白。可行則行,不可行再作籌劃。」

  「那要多少時日?」

  「不管多少時日,弄不清敵情貿然動手,只有一半指望,這不是我兆惠說的,是孫子講的!」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岳武穆的話!」

  「我知道中堂大人的心。但莎羅奔也有『一心』,他是個雄傑,不是草莽土匪。」

  張廣泗見訥親語塞,接口說道:「皇上已經為金川的事龍顏震怒,屢下嚴旨立即進兵。這慢君之罪誰來承當?」說完,鷹隼一樣的眼死盯著兆惠。

  兆惠嚥了一口唾液,在張廣泗威嚴的目光逼視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說道:「標下承當不起。但大帥方才還講,我軍贏得輸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依我之見,我強敵弱,應該命令南路、西路兩軍向小金川緩緩進軍,我中軍從北路南壓。莎羅奔雖然狡獪,兵力畢竟太少,哪一路他也惹不起,哪一路也不能出奇制勝。雖然慢,卻能穩操勝局。」他話沒說完,大家已經紛紛議論起來。

  「這話對!三路軍十三萬人馬一齊壓進金川。莎羅奔滿部落也就不到七萬,又沒有援兵退路,我們就是豆腐渣,也能撐破他老母豬肚皮!」

  「單進一路,確實容易讓他分路擊破。」

  「我說呀,還是多派細作,混到金川摸清他的底細!」

  「不行,他們的人混我們這邊容易。漢人裝藏人根本不像。他姥姥的,上次我派了二十個,只有兩個回來,還叫人家割了耳朵!」

  海蘭察最愛熱鬧,聽屋裡人們放鬆議論,他卻與眾不同,只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捅捅這個胳肢窩,拍拍那個人屁股,逗得人無緣無故失聲而笑,他卻是一臉正容,右翼副將廖學敏正在發言,「護住我們糧道,放膽——」突然脅下被扒了幾下,他最不耐癢癢,頓時格格格笑個不住,大家都知是海蘭察搗鬼,於是更加哄笑雜亂,議論中夾著罵聲笑聲,攪得亂哄哄的。

  「都回座位上去!」訥親聽這七嘈八嘈的議論,頭漲得老大,命道:「一個一個接著說話!」張廣泗臉板得鐵青,待諸將歸座,指著海蘭察道:「這是議論軍機大事,你敢起哄!你活夠了麼?」

  海蘭察在椅中一躬身,似笑非笑說道:「卑職不敢!我是想叫他們讓開點,我也說幾句。」

  「你說!」

  「護住糧食,我們就立於不敗之地。」海蘭察道,「糧道、糧食護好。我看可以三軍齊壓,看似笨,卻是穩沉持重。放著南路西路七八萬人不用,我們在這邊和莎羅奔玩家家,捉迷藏,很難討得好處。」

  「你是說——」訥親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是說我們在玩忽軍機?!」

  「天時、地利、人和。」海蘭察震懾了一下,立刻又變得滿不在乎,「地利不是我們的,我們和莎羅奔就算都『人和』,也只佔一半勝算。這個仗不能出奇制勝,只能恃強凌弱,揚長避短。所以兆惠說的還是有道理。卑職豈敢說中堂和軍門『玩忽』,是你叫我們議的嘛!」

  訥親無聲透了一口氣。他作相臣多年,涵養氣度人所罕及。並不在乎海蘭察和兆惠的言語態度。但這樣一來,等於全盤推倒了他和張廣泗苦心孤詣商定的計劃。面子且放下不說,乾隆那邊就無法交待!剎那間,他心裡劃過乾隆附在廷寄諭旨裡專給自己的密諭:

  爾欲蹈慶復之覆轍耶?入川以來,計時已一歲又四月十三日矣,未見尺寸之功,芥微之獲,不知爾日復一日何所事事?乃前奏連連索餉,後奏又請賜尚方寶劍,復奏必得張廣泗入營彈壓諸將。今糧餉已足,寶劍已賜,張廣泗亦奉嚴旨前赴行在,仍無進軍消息!朝議沸騰,交章論奏彈劾爾畏敵誤國,志大才疏。朕日望捷音,夜思徘徊,外遏眾議,中心焦焚不能自己,思之曷勝憤懣!不意爾乃如此辜恩溺職!即速進兵,不然,鎖拿問罪之旨將至矣。朕即欲保全,奈國法何,奈軍法何?

  那諭旨朱砂蘸得極濃,殷紅字跡斑斑,血一樣刺心醒目,又寫得極端楷,顯是再三思慮穩重下筆,思定而後書。唯其如此,比之憤怒之下的潦草狂書更使人膽寒——他的心顫慄了一下,又目視張廣泗。

  張廣泗緊繃著臉,用略帶呆滯的目光睨了一下勒敏和李侍堯,錢糧已足,他們本該返回成都,卻都滯留在刷經寺,又不干預軍務,顯見是奉了密旨察看軍情。他自己也有一份硃批密諭,也是恭正端書,卻甚是簡短:

  爾之首級至今在項,乃朕廑念前功,曲意保全,力拂眾議之故。收斂些剛愎,努力輔佐訥親,則前罪可恕,後功可繼,令名可保。成全訥親,即是自全之道,朕無心多囑,爾其自愛。

  有此聖旨他才勉強到軍幫辦軍務,也只能唯訥親之命是從。眼下眾將意見,雖然顯見是萬全萬安之策,但要重新布署西南兩路軍馬,繞道往返傳令,移動、聯絡、糧襪供應,事繁日久,若在雨季前不能會師,這一戰又成吉凶未卜前途不測之局。還要背上違旨罪名——他看了一眼沉吟不語的訥親,打定了主意:你是主帥,我已經「參贊」過了,還是你來拿主意!

  「大家都是忠誠謀國。不過,玉泉山水好,難解近渴。」訥親左右思量,自己的部署天衣無縫,咬著細碎的白牙笑道:「過了春旱,這個仗就更不好打。天時我們佔著,大家齊心合力,就佔了人和。打下下寨,地利就是敵我共險,我們攻下大金川站穩,再令西南兩路同時進兵,這樣,聯絡會戰就便捷得多了。就這樣定了。諸將聽令!」

  將軍們「刷」地一齊站起身來。

  「由我親率馬光祖部、蔡英部兩萬人馬,三日內集結松崗,然後進擊。限三日內,松崗糧庫的被服軍資糧油菜蔬全部轉運刷經寺大營,仍由兆惠、海蘭察部護理。駐黃河口的兩千綠營兵向大金川佯動,牽掣莎羅奔兵力,原駐三段地的方維清進駐黃河口,防止莎羅奔乘虛攻我大營——」他眉稜骨低低壓著,用自信的目光掃視眾人,待眾人一一答應聽命,正要說話,兆惠卻道:「松崗庫內除軍用被服輜重,僅糧食就有五千多石,我只有不到四千人,三日之內無論如何也辦不下這個差使!」海蘭察接口便道:「情願隨訥相前去下寨打仗!」

  訥親臉上閃過一絲不快,說道:「被服輜重可以不動,其餘的人一律運糧!」兆惠毫不假借,立刻說道:「誰來護糧?」張廣泗道:「用中軍護營的五百騎兵!」海蘭察一哂,雙手一稟說道:「標下也願隨訥相前陣殺敵!」訥親厭惡地看了看這兩位青年,愈看愈覺面目可憎,再不想和他們囉嗦,冷冰冰說道:「可以。你們隨大軍行動,中軍大營和松崗糧庫由廖國清接管,聽張廣泗節制!」

  「扎!」

  將軍們齊應一聲躬身退出。偌大的候見廳裡只剩下訥親、張廣泗、勒敏和李侍堯四個人。勒、李二人知道兩個人還要計議軍務,也就起身告辭。李侍堯笑道:「我和勒兄不能插問軍事,是皇上特諭,請二位鑒諒。明日餉錢押到,我就要到貴州。勒敏兄也要回成都督糧。兆惠、海蘭察他們年輕氣盛,但有糧餉,我軍立於不敗之地,這話十分中肯,盼二位大人留意。如還用錢,請發函雲南銅政司我那裡,一定鼎力相助!」說罷二人一揖別去。訥親見張廣泗神情恍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因問道:「平湖,你似乎心事很重?」

  「兆惠和海蘭察精明啊!五百騎兵護這糧道,我思慮不周,萬一有失,就要累及全局。」

  「平湖太多慮了。」訥親笑道:「莎羅奔沒有那麼大的兵力,他也不是神仙!這樣,三段地的兩千駐軍不再向黃河口,調到中軍聽你指揮。」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1 AM

二 計無成算兵陷泥淖 批亢搗虛莎帥逞豪


  清兵費盡全力,調集兩萬人馬用了將近四天。在松崗集結一天,飽餐戰飯,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運動,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湔草地,截斷大金川和下寨聯絡,還擊來援之敵。訥親親率七千餘名中軍正面攻擊。三門無敵大將軍炮對著土寨門不住地轟擊了半個時辰,炸得城門成了一片廢墟,方才舉紅旗命兵士衝擊。

  訥親不禁大喜,當即揮令廖化清帶兩千名軍士從城門缺口進擊。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轟擊時城中毫無動靜,一待兵士攻擊,雉堞上立刻旗幟招展,中間還掛著「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帥旗,無數藏兵手持弓箭機駑,射得飛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冑打了赤膊,一手舉盾,一手提大寬邊刀,大呼:「哪個婊子養的敢退一步,老子犧牲了他狗日的!」喝令「快衝」!幾千人鬥志愈昂,大發一聲喊「殺呀」!領頭的二百多人便衝進城門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著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揮刀登梯而上。

  眼見就要得手,突然城上「砰砰啪啪」,到處響起火槍聲,已經攻上城的幾十個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塊一塊扔下來。攻城的清兵被霰彈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樣狼奔豕突回營。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揮刀殺人,一團黑霧一樣的霰彈打來,左胸左臂被鳥銃打得蜂窩一般,他大叫一聲「奶奶的!」忽通一聲倒在泥水裡。與此同時,攻進城裡的一二百人也發出一片聲呼救,只有一二十個兵士帶箭逃回本營,喘吁吁向訥親報說:「訥訥訥——相!城門裡布的都是泥潭,弟兄們都陷進去了——快想辦法,快,快救!」說著說著,呼救聲也就沒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靜。

  「今天收兵,明日再說!」訥親驀地一陣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強捺著驚慌命道:「受傷的兵連夜送回刷經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傷勢重,就送成都!」因見海蘭察和兆惠都蹲在濕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傷勢,訥親心裡突然泛上一股厭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傷,所部兵丁由你兩個帶!」說罷回頭便走。

  兆惠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蘭察端著一碗鹽水,用生白布揩拭著傷口上的血污泥漬,廖化清暈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譫語:「先人板板的——這仗怎麼弄的?訥相,得換個打法——」兩個人都正悽惶,見訥親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腳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頰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幾下,沒吱聲。海蘭察咬著牙罵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騾子病了主人還要看看呢!」

  「海蘭察你說什麼?」

  正走路的訥親聽見海蘭察罵娘,卻不甚清楚,止步回頭問道。海蘭察梗著脖子道:「我說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覺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指,改口接著道,「——我們非要從城門打麼?」他已換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苦笑臉。

  「晚上再議!」訥親情知他說假話,卻也無可發作,答了一句,掉轉頭便去了。兆惠小聲道:「他盯上我們兩個了,起了報復心,小心著點——」海蘭察「呸」地唾了一口,說道:「以後的事誰料得定?現在他還得用我們!」

  ※※※

  夜幕降臨了。月亮像半個被撕開的燒餅,在緩緩移動的雲層中半隱半現,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蒼暗,廣袤的穹窿罩著一攤一攤的泥漿潦水,還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遠處無邊的黑暗中延伸去。隨著微風蕩來蕩去微靄似的輕霧,略略帶著腐草爛根的腥臭味。暗雲、月色和輕霧包圍著星星點點亮著燭光的清兵營盤,隨著流蕩的霧,本來就昏暗不明的燭光也若隱若現,很像夏日墳地裡的團團磷火。草地的夜本來就荒寒淒迷,偶爾傳來巡邏打更的鑼聲,伴著的的篤篤的梆聲,反而更顯現它的蒼涼。

  在訥親中軍大帳南邊約一里之遙,默默行走著十幾個藏人,一色穿著油乎乎髒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脹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茲咕茲咕地發出古怪的響聲,有時停下來,少頃又便接著走路。

  領頭的藏人個頭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點,緊繃繃裹在壯得公牛一樣的身軀上,袍子下擺勉強蓋住了膝。藏人多是膚色黑紅,可如此朦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來,偶爾一抹月光灑落下來,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臉上濃重的眉,略帶平直的鼻子和方闊的嘴。這就是統領大小金川方圓數百里,率領七萬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與官軍扯旗對壘的莎羅奔。他身後緊跟著自己的老管家桑措,還有個喇嘛仁錯活佛,都是年過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後,還跟著一個嬌小玲瓏的中年婦人,寬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顯著不合體。她叫朵雲,自小和莎羅奔青梅竹馬,卻陰差陽錯嫁了莎羅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場可怕的決鬥中弟弟殺死了哥哥(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她現在是莎羅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縮在皮袍裡,亦步亦趨地跟在丈夫身後。彷彿有點步履艱難。莎羅奔有些覺得,站住了,用藏語問道:「朵雲,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故扎,」朵雲凝睇著一片連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說道:「敵人太多了。我——我有點怕!」

  莎羅奔走近了她,一雙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雙肩,久久才嘆息一聲,沉重地說道:「惡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這是老故扎常說的話。」他鬆開了她,對仁錯活佛和一眾衛隊說道,「我們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這裡歇息計議。」

  「故扎,」站在身邊的桑措,蒼老地咳一聲,說道:「是不是請夫人帶著孩子離開金川,旺堆那裡可以藏身的。」莎羅奔搖搖頭,說道:「敵人強大,佔了天時,我們要佔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會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兒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後一兵一卒!朵雲,你說對不對?」朵雲單手護胸垂下了頭,她的聲音多少有點發顫,「是的!我的故扎。你這話我已經告訴了我們的兩隻小鷹。」說完,便背轉臉拭淚。

  莎羅奔望著大片相連的清營,覺得自己的眼淚就要湧了出來,忙收攝心神,口氣變得斬釘截鐵:「我們沒有別的出路,只有集中我們的全部兵力,打敗迎頭這個訥親。他們攻下寨,其實是想在大金川久佔,然後調南路和西路的官軍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們東逃或者在這幾百里包圍圈中鑽山林流亡。我原來聽探報,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進,真是十分擔心。要知道,他們的總兵力比我們全族人口還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錯活佛手捻法珠,沉吟著說道:「達賴喇嘛來信,說清兵勢大難敵,我們可以舉族遷到藏地,他劃五百里草場給我們。」

  「不行。」莎羅奔說道,「敵人沒有我們熟悉道路,從金川逃出去是不難的。但要繞乾寧山,再翻夾金山,要攻取上上瞻對,再走幾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傷耗?青海到拉薩的道路比我們還要近,崗干巴部落遷到西藏,八萬人只有四千人活出來,這和全族拼死一戰有什麼分別?」見大家沉默,莎羅奔果決地說道:「逃亡一計絕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營裡乞求活命,這是乾隆博格達所要的。那即使活著,也像死——不,比死了還要難受——不但我們自己,連我們的子孫也要蒙羞忍垢!還是我在小金川戰前的話,只有一個『打』字,打贏了再言和!」

  正說著,聽見遠處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叭嘰叭嘰地,似乎有人在泥地裡快跑。眾人回頭驚覺地看著,直到跟前才看清,是專管傳信的小奴隸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久才定住神,報說:「大故扎莎帥,活佛!小金川那邊來信,說漢狗子們的兵開到丹巴和黑卡就駐紮了下來,在那裡築木寨。還有,三段地的兩千兵開到黃河口,已經扎了營盤,不知為什麼又向刷經寺開去。」說完,向莎羅奔和眾人躬身一禮,踅轉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說道:「這樣看來,我們應該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燒掉,留給這裡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繳獲些糧食。再和北路軍在金川周旋。我們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餓肚子——」仁錯卻道:「這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訥親手中,全局就亂了。即使打下丹巴,也還是個逃亡。調我們全軍,在這裡就和訥親決一死戰。打爛了蛇頭,蛇身子好辦。」

  莎羅奔一直在靜靜地聽,他眯縫著眼,瞳仁幽幽閃爍著,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來,仰頭哈哈大笑。眾人都被他笑得一楞,朵雲正要問,莎羅奔笑指刷經寺,說道:「西路軍南路軍移防逼近,真的是嚇了我一跳,三路齊進金川地,雖然笨,但我們勢單力薄,確實無法應付。這個訥親,我看比慶復一點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這裡了,刷經寺到松崗一路還在運糧,也要護糧的軍隊。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顧家啊!」說著,轉身對一個隨從頭目吩咐:「你現在就去,傳令下寨我們的守軍,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這邊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來,到潦清四千、羅渭寨三千。我要——」他獰笑一聲,「抄斷他的糧道,包圍刷經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眾人聽了個個喜顏悅色。仁錯笑道:「莎帥這著棋走得狠!訥親敢傾力來攻下寨,是料著潦清和羅渭到刷經寺都是泥漿深潭,沒有路可以奔襲他的老營。他們忘了我們是藏人,忘了這草灘泥地裡有我們自己的路!這樣打,攻下刷經寺也不是難事。」桑措也變得興高采烈,呵呵笑著說道:「這樣好!他們正往刷經寺運糧,糧食我們也有了!」

  「圍刷經寺,不要攻下來。」莎羅奔舒眉笑道,「待訥親回師,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殺一陣,把他們分成兩段。先圍魏救趙,再圍城打援。對,就這麼辦!」桑措惋惜地說道:「這樣我們就捉不到訥親和張廣泗了。」

  仁錯活佛思量著,說道:「故扎,你慮得真遠,還要留著講和的餘地,什麼圍魏呀打援呀,怎麼漢人的東西知道那麼許多?」

  「我在內地闖過世面,懂漢語能讀書,是跟著漢狗子學的。」莎羅奔格格笑著,「人家是宰相、大將軍,我活捉過來,乾隆的面子怎麼下得來?」他高興得回身,雙手猛地舉起朵雲,笑道:「我看你不必再為孩子擔心了。這仗打贏後,你去北京,見見岳鍾麒老爺子,想辦法和朝廷講和!」說完,放下愛妻,已是斂去笑容,「我們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漢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們自己打自己!」

  ※※※

  訥親當晚一夜計議,儘管百不情願,還是採納了海蘭察的建議,從下寨南邊選一段稍低一點的寨牆攻擊。但這一來,就得挪動那四門重逾千斤的「無敵大將軍」炮。這樣的泥草地,炮車根本不能派用場,於是現扎木排,挽了繩子,每門炮用一百個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滾尿流,總算午前將炮位安置停當。剛好這時松崗運來了李侍堯送來的牛肉乾,訥親下令「每人一斤,吃飽廝殺」。軍士們大嚼一頓,待訥親紅旗指揮令下,立時間響起石破天驚般的炮聲,頃刻間寨南硝煙滾滾,撼得草地都簌簌發抖。

  這裡的寨牆比寨門薄得多,只轟了二十幾炮便坍出了兩丈來寬的大豁口。兆惠和海蘭察掣劍在手,齊聲大叫「衝進寨子,後退者斬——殺呀!」兵士們「嗷」聲怪叫,持刀挺矛,出窩黃蜂一般衝上去,海蘭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紅袍,右手提劍左手握盾,緊隨著兵士直奔寨牆,衝鋒的兵士們昨天被箭雨嚇怕了,也都眼望著堞雉腳底下跑,絆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預備著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幾個衝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勁,看看城上無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腳步,小心翼翼提刀躡腳兒東張西望,弄得後邊的人也驚疑不定,海蘭察大罵:「操你們祖宗的,為什麼不殺進去?」說著和兆惠一前一後上了寨牆。兩個人睜圓了眼看,只見婉蜿蜒蜒的土寨牆頂,垛口後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無一人,微風下只見通道邊的枯草,不勝寂寞地瑟瑟抖動。寨門裡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條條巷弄滿地都是碎木條、破門板、羊糞和駱駝毛。除了幾聲狗吠,連半個人影兒也不見,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蘭察正在發楞,訥親已經傳話詢問:「寨裡什麼情形?」

  「敵人連夜撤了!」

  兆惠喃喃說道。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寒顫,轉臉對軍士們喝道:「統統進城搜索!楞什麼?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蘭察回中營來見訥親。

  「撤了!」訥親聽海蘭察稟告「敵人走光了,屌毛沒見一根」,雖然惱他無禮,但此時不是計較時分,皺著眉頭百般搜索枯腸:寨四周凡是乾燥一點的地方都駐的官軍,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蕩蕩的大泥潭,圍得真似鐵桶般滴水不漏。莎羅奔的部眾從哪裡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擋惡戰,又為什麼突然撤得無影無蹤?訥親臉上罩了一層嚴霜,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眼神卻帶著一絲迷惆,沉吟道:「莫非他們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據城死守呢?」兆惠指著汪著淺水的泥潭,說道:「訥相,他們一定是從那裡逃出去的,這裡泥潭裡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訥親尚未說話,海蘭察卻一下子靈醒過來,以手加額輕聲驚呼:「天爺!泥淖裡有路——莎羅奔該不會是去掏我們刷經寺老營的吧?」

  這句話正中兆惠心思,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訥親原地兜了兩圈,冷笑一聲道:「恐怕他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識見!我軍暫時按兵察看動靜,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訥親一躬身,語氣沉重而又誠摯,說道:「中堂,潦清離刷經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間隔著沼澤,我們沒有設防。假若泥潭水澤裡有路,敵人偷襲我們中軍帥帳,張大帥情勢不堪設想。我軍後路被斷、糧草不繼,那就危殆萬分。」

  「臨變不亂,不要風聲鶴唳自驚自怪!」訥親被他們說得發毛,又惱恨他們危言聳聽,強自鎮定著叱道:「虧了你們還是老行伍!現在第一要務乃是弄清敵人去向!」他低頭想了想,命道:「海蘭察帶左營二三四棚三千人馬速回松崗。糧食出了差錯,休怪我無情!」

  海蘭察領命去了不多時,大金川方向飛騎來報,說:「大金川增強巡邏,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護,我們的偵探騎兵不能近前查看。」訥親問道:「城裡有什麼動靜?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沒有藏兵大隊人馬進城?」那探子道:「我們混進去的探子一個也沒有出來,大約裡邊也戒嚴了。四更多時,聽見城裡有些騷動,有駱駝叫聲和人聲,他們的兵巡邏得嚴,不能走近——」

  「看來,下寨的兵是縮回大金川了。」訥親一顆心頓時放下,透了一口粗氣,一哂說道:「我們就駐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兩路並進合圍。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虛晃一槍,我就立刻圍攻大金川。莎羅奔不是土行孫,能地遁走了麼?」因見進寨搜索的清兵出來報信,便問「裡邊有何情形?」「回中堂裡邊沒有河。」那兵士聽不懂他文縐縐的宰相言語,「藏人老小都走得乾乾淨淨。搜出來二百多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都餓得半死不活,捆著放在空屋子裡。問他們話,他們說都是蒙著眼押進去的,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曉得。」

  訥親格格一笑:「莎羅奔不是等閒之輩,聖上沒有看錯了他。還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著講和這一手!」喝命,「收兵進寨,左右翼的軍士在寨外加築木柵!」還要命人召回海蘭察時,卻見松崗方向幾個兵士蹚著泥漿死命地奔過來,個個都滾得泥猴似的,一邊跑一邊口中大叫大嚷:「快,快報,——中堂——莎羅奔的兵,兵——圍了刷刷經寺——」訥親心裡「轟」地一聲,立時頭漲得老大,周圍的天、地、水、草,叢叢的灌木,寨子的垛樓立時旋轉起來,踉蹌一步才站穩了,只覺心頭突突亂跳,竭力想鎮定下來,卻哪裡能夠?

  「圍刷經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歷風險,多經戰陣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臉色變得愈加蒼白,急問道:「他們走的哪條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著氣回道,「走哪條道張大帥的人沒說,海——海大人說興許是從潦清渡泥潭摸過去的。——圍刷經寺多少人也說不清,報信的說多得很,有一萬多人!他是中了幾箭才逃出刷——」

  「別說無用的!」兆惠斷喝一聲,「海蘭察現在哪裡?」那兵士此時才略穩住神,說道:「海大人現在正收攏運糧的人回松崗,運糧道叫莎羅奔截斷了一半。丟了幾百車糧食,扛糧護糧的兄弟們也死了好幾十——」

  兆惠沒有再問,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羅奔暗渡陳倉之計,只是敵人行動如此詭祕迅速,幹得這樣乾淨利落,卻是他萬沒有料及的。兆惠低頭思量一陣,見訥親仍舊團團亂轉,口中唸唸有詞:「這怎麼辦?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辦法!」

  「什麼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回兵三千,和海蘭察會合去救刷經寺。下寨留一千守軍,我們還有一萬餘軍士,開進大金川——他抄我後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經寺,要多少時辰?刷經寺只有兩千人,敵人一萬軍士包圍,怎麼抵擋?丟了老營,死了張廣泗,朝廷那邊怎樣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麼辦?」

  「這裡留三千人駐守,不佔大金川。」訥親已漸次鎮定下來,「派一千人去潦清斷莎羅奔後路,其餘的全部回援刷經寺。張廣泗危急,我們不救,誰都擔不起這個罪!」

  ※※※

  刷經寺只剩下了三十多個人。除了張廣泗無恙,他的三百名親兵,和外圍的兩千軍士全部「殉國」。餘下這些兵士保著他退到寺後經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帶刀傷箭孔,渾身都是血污,卻半點不敢鬆懈,提著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預備著最後一搏。

  張廣泗頭髮蓬亂,滿臉惟悴地坐在經堂東側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下的青磚,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外邊藏兵嘰哩嘎啦的叫喊聲、傳令聲清晰地傳進大殿,他竟是充耳不聞。他摘下腰間的寶劍,抽出半尺許、寒光閃閃的劍芒刺目,仍舊是那樣的鋒利。這是褒揚他青海戰功,雍正御乾清門,當著多少文武官員當面贈賜,曾招來過多少欣羨妒忌的目光吶!這柄盤龍鑲玉的寶劍,多年來刻不離身,殺過不知多少敵人,也用它誅戮過逃將,它自身就是一種驕傲和自豪,也記載著他的功勳和憂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來,用白手絹輕輕地揩拭著,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已經衝入內院列隊待攻的藏兵,突然間爆發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殺人無數,無數人殺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張廣泗命畢於此——」手中的劍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項左抹去。

  「大帥!」他的師爺吳雄鴻一直站在身邊,張廣泗抽劍時他已警覺萬分,見他橫劍自盡,急搶一步雙手緊緊攥住張廣泗的手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已是聲淚俱下:「大帥,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崗離這裡不遠,又有騎兵,這個大佛殿敵人不敢縱火——再頂一時待援——您一輕生,頃刻之間敵人就佔了刷經寺——」張廣泗長嘆一聲淚如雨下,緩緩收回了寶劍。

  正悽惶無奈,外面一個戈什哈一步跨進來,大聲稟道:「大帥,莎羅奔已經進了天井院,要請大帥出去說話!」

  「不見,叫他打進來!」

  「張大帥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間站著的莎羅奔隔門笑道,「我與大帥老相識了,何妨一見呢?」

  張廣泗理了理髮辮,將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劍,穩了穩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與莎羅奔對面相望。

  「張大帥受驚了!」莎羅奔面帶微笑,攤手一躬,說道:「莎羅奔此舉無禮,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見面,實非我之所願。大帥看去老了點,氣色還好,比前年胖了許多。」

  張廣泗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氣度反而從容不迫。他盯著莎羅奔高大的身軀,移時才道:「你進殿來談!」莎羅奔笑道:「身繫金川十萬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險地。」張廣泗冷笑道:「我身為朝廷極品大員,豈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騙得聰明了些。」莎羅奔操一口純熟的漢話,彬彬有禮又是一躬,「我說您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從懷裡抖出一張紙,問道:「這是在大金川和慶復、您和鄭文煥軍門簽的和約,上面有您的親筆簽字,頭一條就是不得無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沒有?」

  張廣泗頓時語塞。勉強應對,乾笑一聲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樣滿院刀槍相逼,大丈夫唯死而已,豈有屈於你賤奴淫威之下之理!」說罷回身便走。

  「張大帥!」莎羅奔額前紅筋暴起,見張廣泗回頭,聲音暗啞深沉地笑道:「進殿和院中有何分別?外邊我有一萬藏兵,個個與你仇深似海。其實我一揮手,這院中的兵頃刻之間就能將你們都剁成肉泥!」他緩和了一下口氣,「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於博格達汗,就該為君父顏面著想。三軍敗潰,主將被擒殺,難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張廣泗沒有想到,這個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懷和深謀遠慮,活命的希冀剎那間也是一動,遂轉過身來,說道:「就這樣談,你有什麼章程?說!」

  張廣泗到這份上還拉架子扯硬弓,莎羅奔見他這色厲內茬的樣子,嘴一咧幾乎笑出聲來,忙又斂了,正容說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經寺半里之遙。這裡的糧食要全部運走——你不要發怒,我們缺糧,都因你們背信棄義違約來攻的緣故。第二,收繳你和你的衛隊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經寺一步!」張廣泗哼了一聲,「繳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張廣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們不繳械!」莎羅奔大笑,揮手道:「把糧食搬出寺,叫潦清能動的藏民都過來往回運!——我們撤出刷經寺!」說罷又一躬,說聲「孟浪」前呼後擁出去了。

  莎羅奔一行出得刷經寺,但見到處都是扛糧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裡拿著牛肉、肩上扛著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羅奔見人群如此亂哄哄,不禁皺起眉頭,吩咐身邊一個藏兵,說道:「傳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葉丹卡過來!」那藏兵一邊跑一邊傳令,又喊「故扎老爺傳叫葉丹卡!」一時便見一個中年漢子擦著滿頭大汗一路小跑過來。他還沒有站穩,臉上已重重挨了莎羅奔兩記耳光。

  「誰叫你的兵也運糧的?」莎羅奔紅著眼,惡狠狠吼道:「立刻列隊向西進發!漢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經向松崗運動!大敵當前,是搗騰這些爛東西的時候麼?這裡留五百人圍困刷經寺,把這裡清兵的帳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燒掉砸毀!」葉丹卡忙答應一聲,跑到轉經輪前呼喝指揮調度。莎羅奔用袖子揩著滿頭油汗,對身邊的桑措說道:「仁錯活佛就要帶人過來運糧了。葉丹卡的兵由我帶著向西,和羅渭我軍匯合。你有年紀的人了,就留這裡聽活佛指揮,記住,圍寺第一,奪糧第二!——潦清的兵葉丹卡怎麼帶的,像沒有頭羊的羊群。現在敵人只是被我們打懵了,不能等他們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們!」

  說話間藏兵已整好行伍,葉丹卡扯著嗓子訓斥一頓,小跑過來向莎羅奔請示,莎羅奔指著西邊的運糧官道,大聲說道:「羅渭我們的人已經截斷了訥親到刷經寺的援兵。下寨他們兩千、松崗三千,訥親的中軍六千人,裡邊只有一個騎兵還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經寺衝。敵人雖然比我們稍多一點,但他們已經亂了營,官找不到兵,兵認不得官。我們要趁亂打過去!兄弟們,帶上牛肉邊吃邊走,敵人餓著肚子在泥攤裡爬了一夜,他們不禁打!」因見人牽過馬,知道是從張廣泗營裡繳的,一笑上馬揚鞭指道:

  「走!」

  ※※※

  訥親連夜退兵,沒有走到松崗便遭到羅渭三千藏兵的強襲。深夜處在黑暗中,又全然無備,頃刻間就炸了營。那些藏兵個個驍勇異常,呼喝大叫號角呼應,前堵後追、中間又插進一股,打得官軍亂成一鍋粥。可憐這些官軍,陷在這草地路上,路上標識被拔得乾乾淨淨,被藏兵趕殺,又不敢亂跑。幾個月沒吃到青菜的官軍,一小半得了雞視眼,竟似瞎子一般,由著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訥親的三百名親兵見大隊人馬被殺亂了陣,簇擁著他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見昏暗的星月微芒下,到處黑影幢幢,叱呼聲、喊殺聲、招呼聲、慘叫聲、兵器相迸相激聲混得不分個兒,滿泥地裡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官軍屍體,帶辮子的人頭在泥漿裡被人踢來踢去——再往南走,廝殺得愈加兇烈,衝一處,被堵一處,似乎漫野都是藏兵,處處都是刀槍劍樹。眾人一看不對,又架著訥親向北踅,倒還稍好些。幸得一個傳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著訥親停駐在一塊長著子孫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訥親驚魂未定,又見一股人馬黑地裡殺來,頓時,渾身一陣發涼,腿一軟就要坐,卻被兩個親兵死死架住,聽這隊人馬呼喊近來,卻是漢話:

  「訥中堂!訥中堂在哪裡——我們是兆惠的兵!」

  訥親這才三魂收聚七魄入竅,覺得襠下異常不舒意,隔褲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過來,我在這裡!」手下兵士便齊聲吶喊:「訥中堂在這裡——傳兆軍門!」一時便見兆惠帶著幾個人提刀涉水過來。兆惠邊走邊叫:「訥中堂,不要慌!我來了!」訥親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問道:「你還有多少人?還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還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極力在尋找著哪顆星星,口中卻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我們的人聚攏起來——這樣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現在還不到丑時!」訥親只在地下乾轉圈子,口中喃喃而語:「這怎麼好?這怎麼辦——」

  兆惠見這位矜持傲慢的「相爺」如此膿包,暗地苦笑一下,發令道:「所有的人齊聲高喊: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兆惠在這裡,官軍靠攏過來——往後傳!」

  一千餘人扯嗓子齊聲高呼,立時壓倒了囂亂鼎沸的戰場喧鬧。

  這一著果然見效。正在亂中拼死掙扎的官軍三十一群,五十一夥,從南北兩路邊殺邊衝向這邊漸漸靠攏過來。訥親這時才完全鎮定下來,忙著叫親兵「傳棚長游擊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軍士,然後過來聽令!」

  ※※※

  草地上又一個黎明來臨。太陽像往日一樣,懶洋洋從遠處地平線上爬出來,隱在稀薄的雲層裡,有點像一只沒有煮熟的蛋黃,將草地上的潦水照得發亮。從四更天起一陣號角響後,藏兵便退出戰場。來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時三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映著淡漠的陽光看這一夜惡戰的疆場,真是慘不忍睹。從高埠向北二里,綿延向南沒有盡頭,清兵的屍體像割倒在田裡的穀捆兒,有的地方斷斷續續稀稀落落,橫七豎八撂著,有的地方擠成堆,垛成垛,斜躺著的、仰臥著的、半拄著刀僵跪著的、背靠背坐著的,什麼樣兒千奇百怪的都有。絳紅色的泥漿地上停著被砸得稀爛的糧車、一包一包沒有被敵人來及帶走的糧食被半浸在泥水裡、帶著血污的號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標上,被曉風吹得一掀一動——

  「訥相,」兆惠的目光從戰場上收回來,對悶坐發呆的訥親說道:「我們清點了,連傷號在內,還有兩千七百九十四個人。我估約,撤回下寨的不會少於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許從北路逃回松崗的也會有一點。下一步怎麼辦,請中堂示下!」訥親呆著發紅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來偷襲,我就派人命海蘭察來接應救援,他竟敢畏戰不前隔岸觀火!——現在不和他理論這些,我最擔心的是張廣泗,不知怎的,我覺得他已經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不行,我們得趕緊增援刷經寺!」

  兆惠沒言聲。

  「趕緊集合隊伍!」

  「不行。」兆惠從唇間蹦出兩個字來,許久才指指橫躺得滿地的兵士道:「他們餓著肚子打了一夜,現在根本不能再戰。我們現在要到松崗,先讓兵士吃飽才能說別的——海蘭察不來援,我估著是張大帥那邊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們的信根本沒有傳到松崗。昨夜那情形,海蘭察來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經寺去了!」兆惠這一提醒,訥親才覺得自己也是肚裡空空如也。琢磨著兆惠的言語,怎麼聽都像在罵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議,不禁又羞又惱,加上飢火中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但此時除了兆惠無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氣吞了肚裡,強笑道:「好,依你!」正要發令整隊,兆惠遙指北方,臉上綻出笑容,說道:「中堂!海蘭察的兵,都扛著東西,給我們接濟吃的來了!」

  訥親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一大隊兵士逶迤蜿蜒近來。卻沒有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囊扛著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隨即黯淡下來,變得異常冷漠。只說了句:「海蘭察也來了,好安逸呀,還騎著馬!」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2 AM

三 兵敗窮極落荒松崗庫 恩將仇報謀殺功高將


  海蘭察也已看見訥親和兆惠在瞭自己,遠遠便下了馬,一邊向這邊走來,口中吩咐,「給這裡弟兄們分肉——」便過來給訥親施禮。他也是兩眼通紅,熬得臉發瘀,左臂上不知中箭還是刀傷,纏著繃帶,粗得袖子都放不下來。待給訥親行過禮,兆惠剛問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訥親打斷了,「松崗那邊怎麼樣?張廣泗現在哪裡?刷經寺呢?」

  「訥相,」兆惠板下了臉,咬著牙,強忍著肚裡的無名火,說道:「你不看看海蘭察帶著傷?他也是打了一夜?」

  訥親騰地紅了臉,過來要看海蘭察的傷勢。海蘭察卻護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裡帶著佻脫,再生氣也面帶微笑。訥親踫了軟釘子,汕訕地縮回手,嚥著唾沫道:「沒及關照你——我是心裡急著大局。」

  「大局已定,莎羅奔已贏!」海蘭察苦笑道:「昨夜刷經寺已經淪入敵手。我點庫中一千騎兵一千步軍連夜去救,在刷經寺西三十里舖和潦清的藏兵接戰,打了一陣,他們人實在太多,幾次都衝不過去。中午,莎羅奔親自出陣喊話,說刷經寺已經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衝殺一陣,看見刷經寺裡真的掛滿了藏兵的鷹旗,才率兵後退,他們倒沒有阻擋追殺,待到離松崗四五里,又遭伏擊,是狙擊中堂的藏兵從北路截過去的。大約沒有接到莎羅奔的將令。倒是這一陣打得凶險,我們的馬都被砍傷了,步行一路殺回松崗——」他眼中迸出淚花,「媽的個屄!我——我海蘭察幾時吃過這虧?」

  訥親皺眉聽著,沒有理會他罵娘,說道:「莎羅奔都講些什麼?松崗周圍已經被他們佔領,你們怎麼能赤手空拳到這裡來?」「他說張廣泗沒有死,也沒有降,已經落入他手。」海蘭察傷心地抹著眼淚,「還說——沒有想到訥相——這麼不禁打——原來準備會兵在松崗再堵截訥相的,實在可憐您——就免了,還說要放路讓張廣泗逃回松崗,說松崗裡留的糧食夠我們吃一陣子——還說等您回松崗,要和您見見——還說——」「夠了!」訥親煩躁地打斷海蘭察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海蘭察頑劣無禮,和兆惠一樣瞧不起自己,一口一個的「還說」,似乎在複述莎羅奔的話,都帶著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訥親見兵士送來牛肉,一把推開了,說道:「這是莎羅奔給我的嗟來之食,我不吃!這樣的話,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軍南路軍齊進金川,在這裡合兵再戰!」

  「您打斷的就是他這句話。」海蘭察道,「他說,刷經寺到成都六百里糧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撫管三百。由他的兵給我們運糧,每人每天四兩。別說被藏兵圍困,一個耗子也走不出去傳令,就是傳到,等援兵到,餓也餓死我們了!」他用舌頭舔舔嘴唇,指著牛肉道:「這不是『借』來之食,是李侍堯運來的。您還是將就用點吧——」

  訥親早已饑腸轆轆,看看那肉,有點勉強地拈起一塊。

  ——訥親帶著不到三千殘兵敗將,踉蹌返回松崗,已是半夜時分。恰這夜月色明亮,銀輝遍地。舉目望去,黑沉沉烏鴉鴉的松崗下邊從東寨門向北,牛皮帳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邊,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泛著淡青色的光,像煞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墳場。想了想,訥親料知是莎羅奔笑納了從青河剛運到刷經寺,未及分發更換的新帳篷,只嘆了一口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不遠處巡邏的藏兵見大隊人馬開到寨門前,舉起牛角號「嗚」地長鳴一聲,藏營四周立刻便相互呼應,一個老藏人帶著四五個隨從,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響走過來,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說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羅奔大故扎,大清莎羅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說著雙手平舉,空著手,像是獻哈達的樣子深深躬下身子,許久才又站直了,說道:「我們已經放行,請張老爺子到了松崗。故扎說,嗯,這個的,窮什麼的不追的,狡兔三窟的,還有網開兩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請訥大人安心進寨。我們的兵現在不攻松崗,在外頭守株待兔的。」海蘭察聽聽桑措的話,有點亂用成語,想著莎羅奔說話時的神氣,背轉臉偷笑了一下,卻見老桑措又一躬身,說道:「我是故扎派來談和的,請問是現在隨您進寨,還是明天再見?」

  「你不夠和我談和的資格。」訥親冷冰冰說道,「回去告訴莎羅奔,叫他帶兵攻寨子,沒有什麼好談的。」說罷回身便要走。卻聽桑措身後一個沉緩的聲音道:「中堂留步——我就是莎羅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談也由中堂,不談也由中堂,談與不談是另一回事。您帶的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帳篷、食物都由我們供應!」

  訥親不禁一驚,渾身上下打了個寒顫:這莎羅奔真不是等閒之輩,這點子殘兵還不許進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說了。想著,海蘭察在旁罵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麼言而無信?說好放我們的人進寨的。」

  「回海軍門的話。」老桑措卻聽不懂他的粗話,畢恭畢敬說道:「我並沒有操你姥姥!這三千人已經平安到這裡,他們駐寨南,我們駐寨東,打與不打,看談判結果的。這怎麼能算操你姥姥的?」話音剛落,訥親的幾個親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裡不知誰嘰哩咕嚕翻譯一陣,也是「轟」地爆發一陣譁笑。

  莎羅奔擺了擺手,冷峻地說道:「海軍門,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經寺東親眼見你在重圍中砍傷我二十多弟兄,我們藏人佩服這樣的英雄。和談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條生路——訥中堂,你現在連下寨在內,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實言相告,我軍總兵力三萬,這裡就有兩萬。一聲令下,下寨和松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傳令用號角,不知比你快多少。僥倖逃出來,誰能出這大草地?我勸你還是好好談,給博格達汗留點情面的好!」

  「既然無意與朝廷為敵,談也無妨。」訥親聽得十二分絕望,吞下一口苦水,盡力保持著冷靜,緩緩說道:「我現在就聽聽你的章程。」

  「這才對了。我喜歡爽快。」莎羅奔胸有成竹,說道:「第一,西路軍退回貴州、南路軍退回廣西。之後,北路軍您這一路,我禮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罪;第三,派員區劃金川我管轄範圍,以防再次衝突。我方可以答應:仍舊聽受四川巡撫政令節制,每年照常完糧納貢上表稱賀;歸還戰俘,掩埋死者;派員赴闕謝罪請封;禮送大人離境,我親自設酒相送。就是這些。」

  訥親聽聽,沒有一條沒有道理,也沒有一條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說道:「我要是不答應呢?」「那你就只能長留在這裡,由我供應。」莎羅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圍,大人和張軍門只有玉碎在此。」他頓了頓,「——至於以後,那要看天意。我只是個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個州縣官大。和大人同歸於盡,也沒什麼不值得的。以今夜為限,大人不談,明日我或許提出更苛刻的條件。」訥親思量著,知道這人言出必行,沉默一會兒說道:「可以談。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進來說話。不過,我帶這些兵要跟我進寨!」

  「可以——放行!」

  莎羅奔說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訥親當即催馬進寨,只見騰空了的大糧庫裡擠擠捱捱住的都是兵,糧庫外邊也臨時搭了草棚、氈帳,無數破衣襤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沒頭沒臉往嘴裡扒飯,見他和兆惠、海蘭察一行進來,只讓條路,連個行禮的都沒有。訥親無心計較,因見吳雄鴻過來,忙問道:「大帥呢?」

  「在糧庫帳房——游擊以上弁佐還有二十一個,都在議事廳集合,等著訥相——」

  「我先見見廣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過飯洗漱過再——」

  「不要」

  訥親頭也不回,邊走邊說:「兆惠和海蘭察休息一下,然後到議事廳。今晚要會議軍政。」說著,和吳雄鴻一道去了帳房。

  張廣泗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零亂不堪的屋子只有兩楹、破帳本子、散了珠的算盤子兒,瓦硯、爛筆頭都丟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張廣泗的身軀彷彿縮得很小,兩隻枯瘦的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髮都在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有人進來,他連動都沒動。

  「潤湖公,」訥親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輕聲叫道。見他不應,訥親嘆息一聲,說道:「大家心情一樣,現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從軍政兩頭,都要有個計較,還要向朝廷有個交待。」

  張廣泗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彷彿不認識訥親似的,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他,許久才道:「軍事——軍事還有什麼議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著朝廷來鎖拿就是了——」訥親看了吳雄鴻一眼,說道:「吳師爺,把門關上,你到外邊守著,不要人打擾。」因坐了旁邊又一個安樂椅,隔幾側身說道:「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軍已經癱瘓,這我知道。但軍事的事,我想了許久,並不是毫無指望。假如西南兩路推進金川,我們能固守,莎羅奔仍舊難逃厄運。現在最難的是將令傳不過去,金川並沒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搗,立時戰局就要翻轉過來。」

  「這我都想到了。」張廣泗嘆道:「莎羅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崗。這真是個人物!你該思量,繞道成都,再到川西南傳這個將令,就是沒有阻難,也得一個月。這兩路軍知道我們被困,敢不敢來救?他們要是索餉,四川藩庫供應不供應,別看這些武官,扯皮的本領大著呢!」訥親點點頭,說道:「四川藩台金輝是我的門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勢,不能不勉力成全。一個月就一個月,讓送糧來的民伕悄悄帶出將令,由金輝發過去。總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嘛!」張廣泗道:「莎羅奔難對付,更難的是無法向聖上交待。天威不測啊!——」

  訥親緩緩站起身來,螢蟲一樣的豆油燈幽幽地照著他頎長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著,踱著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見底的古井。良久,說道:「我軍失陷刷經寺,可以請罪;我軍佔領下寨,可以報功。只要最後打贏,仍舊是無罪有功!這要看文章怎麼寫。」

  「怎麼寫?」張廣泗眼中放出光來。須臾又道:「海蘭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瞞著。」訥親咬咬牙,硬著心腸說道:「刷經寺被困,海蘭察救援不力,使莎羅奔佯攻得逞。兆惠是隨中軍行動的護軍將領,不能預防敵人偷襲,致使我軍傷亡慘重。都是可殺之罪——」

  在外邊守風的吳雄鴻,聽他二人計議怎樣恩將仇報殺人滅口,渾身汗毛直炸,心裡一陣一陣起慄。他跟張廣泗多年,張廣泗剛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罰重賞也厚,壞心術的事不多見。這個訥親冷峭寡言,但素來溫文爾雅、待下禮遇絲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處,兩個人都如此陰險狠毒?吳雄鴻恐懼得不能自持,屋裡訥親輕咳一聲,竟嚇得他一陣哆嗦。正恐懼間卻聽張廣泗道:

  「吳老夫子進來,商量一下寫折子。」

  ——天近五鼓時,一個黑影倏地閃進了兆惠、海蘭察合住的帳篷。輕微的氈簾響動,立即驚動了二人。幾乎同時,海蘭察和兆惠都睜開了眼,不言聲四目炯炯盯著來人動作。黑影進來在門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適應帳裡的黑暗,接著便躡手躡腳向兩個板床中間茶幾走去,摸索著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麼東西。海蘭察見他要走,「呼」地一聲坐起來,雙手鉗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聲:

  「什麼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別,別——別動手!我,我我——是吳吳雄鴻!」

  「吳什麼玩藝?老子不認的!」

  「就就——就是吳師爺!」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摺子,海蘭察也丟開了手,都楞了神,看著幾乎被海蘭察唬癱了的師爺。海蘭察平日和他挺熟稔的,不禁笑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還是個讀書人!我還以為哪個餓兵進來摸索牛肉吃呢!」吳雄鴻的臉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幾,兆惠走過去,從茶杯下抽出一張紙,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八個字:

  恩將報以仇速作計

  兆惠便問「左手寫的?」

  「什麼玩藝?」

  海蘭察見兆惠變了顏色,接過他手中紙條,只看了一眼,心裡也「轟」地一聲,立刻訇訇急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吳雄鴻不敢久待,只揀要緊的說了個約略。又要過紙條,在燈上燃著,看著它化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著呆若木雞的兆惠和海蘭察,說道:「我得趕緊走,你們好自為之——信不信由你們!」說著一閃便出了帳。

  兆惠和海蘭察木雕泥塑般站著。許久,才像作了一場噩夢醒來,轉臉四目一對,都是火花一閃。二人都是天分極高的人,頃刻間便意識到自己命在須臾之間。

  「怪不得夜裡布置軍務,訥親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檢討刷經寺之敗。」兆惠淒冷地一笑,「原來要拿我二人開刀!」

  「他現在還不能動我們,」海蘭察咬著嘴唇,緊張地思量著,說道,「松崗的兵都是我們帶出來的,出死力救他們,兵士們都知道,他怕譁變!」兆惠點點頭,他已經恢復了鎮靜,悶聲說道:「我們現在不能逃,那樣他就更有口實,這裡形勢凶險,他不敢動我們。一待莎羅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們現在不是沒差使嗎?天亮和那個桑措會談,我們兩個要個差使,管刷經寺到松崗這段路和藏兵交接糧食的事。這樣,我們行動手腳就放開了,在刷經寺尋逃路,比這裡容易得多!」「光我們兩個逃不行,我有十幾個弟兄,都在大糧庫當分庫佐領。」海蘭察手捏下巴,沉吟著道,「要讓他們知道點影子,到時候策應一下。萬一不成,也有人報告朝廷——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他們就這樣報我們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遠帶著稚氣的海蘭察,在與兵士交往這一條上,他確實自知不如。海蘭察做到副將銜,什麼馬伕、伙頭、哨伍長之類的狐朋狗友還有一大幫,和兵士們一塊吃偷來的狗肉——他秉性嚴肅,不苟言笑,臨急時才曉得雞鳴狗盜之輩也大有用處。兆惠心裡嗟嘆著,回答海蘭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沒有情理仁義可言。他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祿比我們的命要緊得多!」

  ※※※

  訥親和張廣泗的「報捷」奏折遞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當時在軍機處值差的是文華殿大學士、刑部尚書劉統勛。一見是報捷的奏章,粗粗瀏覽一遍,便起身逕到永巷口,卻見養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監王恥抱著一堆東西出來,因問道:「皇上這會子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宮?」

  「萬歲爺和娘娘剛剛啟動鑾駕,先祭天壇,再到先農壇藉耕,午時才得回來呢!」

  乾隆身邊十三個大太監。貼身的五個,卜(不)孝、卜義、卜禮、卜智和卜信在內殿侍候起居;外廊八個,王(忘)孝、王悌、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專管內外奔走,隨行傳呼一應事務。這位王恥排在最末,卻因伶俐解人,言語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當下王恥答著劉統勛的話,笑得兩眼擠成一條縫,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記著當值的軍機大臣,說過端陽節的,算不小的節氣,既不能回家,叫賞的米粽、蒸糕、雄黃酒、芷朮酒糟。主子娘娘聽說是您劉延清大人當值。說您素來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蘇合香酒,加賜一碟子宮點——怕著米粽您克化不了——還有檳榔包兒麝香袋,紫金活絡丹,就賞了這大一包叫我送過來。我的爺!張老相國當了四十年宰相,也沒有這個體面呢!」

  劉統勛聽乾隆不在大內,原本回身要走的,見說這話,忙又躬身站定,聆聽著,心裡一陣陣發熱。待王恥說完,顫著手捋下馬蹄袖跪地謝恩,說道:「劉統勛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這把老骨頭報效君恩——」起身又道:「煩請公公把賞賜物件送軍機處。我去一趟傅相府,回頭就進去給皇上請安奏事。」說罷,逕自出景運門,從東華門出宮,向侍衛處借了一匹馬,也不帶隊人,加鞭直奔鮮花深處胡同西街,來見軍機大臣傅恆。

  待到傅恆門首,踏石下馬,劉統勛掏出懷錶看時,剛到已時正牌。他是常來走動的大臣,門政老王頭早已迎出來,恭恭敬敬過來,哈腰打千兒行禮,吩咐「給爺的馬遛遛,餵點料水!」對劉統勛道:「老奴才陪爺進去。我們老爺夜來還說起來著,延清老爺公子中了進士,得便兒要設個席面賀賀——」劉統勛聽他絮絮叨叨;隨著往西花廳而來,是時萬里晴爽,驕陽似火,但見滿院修篁森森森濃綠欲染,夾道花籬斑駁陸離,潔淨得纖塵不染的卵石甬道,被樹影花蔭遮得幾乎不見陽光,石上苔蘚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綠瓦粉牆、亭榭閣房俱都隱在煙柳老木婆娑之中。劉統勛剛從驕陽蒸地裡奔馬而來,一身燥汗頓時化盡,一路進來,逶迤行間,但聞樹蔭間鳥聲啾啾,草中蟲鳴唧唧,月季、石榴,還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彌漫,真是說不出的適意受用。劉統勛心中不禁慨嘆:到底是侯門國戚、簪纓世勳之家,窮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極品之官,哪裡討這份富貴?正自胡思亂想,一個總角小童帶著個人從月洞門迎了出來,一見面便笑道:

  「延清公,總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你好稀客!」

  劉統勛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才見是傅恆,只見他穿著月白實地紗袍,套著件玫瑰紫寧綢巴圖魯背心,腳蹬黑市布千層底軟鞋,剃得趣青的頭後甩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舊雙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氣中帶著儒雅,令人一見忘俗。劉統勛見他行禮,忙著拱手還禮,笑道:「六爺好逍遙!部裡事繁,我們又不同值,見面自然就少了——六爺的養生之道得便也給我傳授傳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輕了,看去好像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翩翩佳公子呢!」

  「我的養生之道你學不來!」傅恆一把扯了劉統勛聯袂而入,吩咐老王頭,「福康安帶你兒子吃過早點就出去了,看回來沒有,叫他到花園射靶子練布庫,然後照例回書房讀書!」這才又對劉統勛笑說:「你是個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務一無所好,又整日價批公文下火簽,拿人捉賊坐堂斷案,和汪洋大盜賊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麼能學我呢?你來得正好,和親王五爺、莊老親王還有一幫子朋友,都趁著過節放假來我這討酒吃呢!咱們索性一樂子!」

  他這一說,劉統勛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來領教呢!訥相發來奏捷折子,軍事我又不懂,怕皇上問話難回——」傅恆笑道:「皇上這會子還在先農壇,藉耕下來怕要午過了,回來總得進了膳才能見你吧?這不是軍情有變的急報,你甭犯嘀咕,且鬆泛一時,一點事也誤不了你的——」便聽西花廳裡雲板鏗然,一個男聲捏著嗓子唱:

  臉霞宜笑,幾度惜春宵。窣錦銀泥,十二青樓拂袖招。杏花梢,暖破寒消——

  一個嗲聲嗲氣的男腔假嗓子插問:「櫻桃姐,你看陌上遊郎,好不嬌俊!」那位捏著嗓子的又唱:

  貪看寶鞭年少,眼色輕撩。

  假嗓門兒又道:「櫻桃,怎的又說那年少?」便聽接著又唱:

  瑣香奩玉燕金蟲,淡翠眉峰只自描!

  劉統勛一腳跨進去,立時便怔住了:原來裡邊滿屋子坐得擠擠捱捱,牙板鼓簫俱全,正唱著《紫簫記》。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褆(原字左示右題)的長世子弘春,二十七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正當少年,倒也粉黛櫻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櫻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親莊親王允祿本人!也是一身戲妝,翠璫步搖雲鬟寶釵,乾癟的嘴唇上塗著胭脂,滿是枯皺紋的瘦臉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裡「眉蹙春山、眼橫秋波」,當兒子的「丫頭」。方才捏著嗓子唱的,就是「她」了。見他二人進來,眾人一笑停戲。旁觀的錢度、阿桂、紀昀、高恆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員,紛紛起身和劉統勛見禮。允祿一邊摘「耳環」,一邊笑問:「延清公,又不演《鍘美案》,你這黑老包來作麼生?——你聽見我唱得怎麼樣?」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劉統勛道,「聞聲不如見面,見了面真是顏如天魔臨凡!」說罷緊盯著允祿,半晌「噗哧」一笑,又道:「王爺這一扮,還真像軟玉溫香呢!不過您別眨眼,一眨眼瞼上的粉就掉渣兒了。」

  這一說立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排場的總管是和親王弘晝,掌樂的幾位是弘瞻、弘謙、弘矓、弘閏,都是近支龍子鳳孫,棄了鼓板笙簫,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眾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後合,嘻笑著湊趣兒:「王爺扮起來就是菩薩,怎麼說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話:「沒聽《金剛經》裡說,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羅,皆應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阿修羅就是『天魔』,是絕美仙葩!」一個清客笑得打跌,說道:「我家老爺子愛扮《牡丹亭》裡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問我『像不像』,我說『神似形不是,細看叫人毛骨悚然!』氣得老爺子啪地賞我一記耳光。」——

  「來來,」允祿笑得滿臉開花,「粉渣」兒脫落得一道一道兒,親手端一盤鮮藕遞給劉統勛一塊,「延清,這是我南邊莊子裡新出的,六百里加兒給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幾乎沒有渣兒,我貢給皇上十斤,這點咱們分用。你嚐嚐!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葷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這些你倒合用的。」「謝莊王爺!」劉統勛接過輕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實也不忌諱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頭暈心跳。太醫吩咐素食,不許抽煙,所以連煙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個黑大個子笑道:「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紀昀『紀肉鼎』、『紀大煙鍋子』。你要有學生送肉送煙,千萬代我都笑納了。至囑至囑!」他也是文華殿學士,位分雖略低一點,卻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寫起文章卻是錦心繡口,此刻雙手油淋淋的掇著一個約三斤多的紅燒肘子,正在大快朵頤,說話都嗚嗚咿咿含混不清。

  劉統勛隨眾落座,一邊笑道:「六爺方才說我是苦行僧,細想真是的。這邊是絲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邊是竹板敲撲,血肉橫飛。忙了部裡跑大內,哪得個閒功夫?方才在軍機處看奏稿文牘還看得頭昏心悸,這會子心緒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總有十年沒看戲了罷。」「所以名臣難當,你是名臣麼!」弘春含著一枚橄欖,滿面春風笑道,「主子爺那天把皇子皇孫們都叫去,就拿你發作我們,說你是盛朝中流砥柱,還舉了孫嘉淦和史貽直。說我們都是繡花枕頭,酒囊飯袋!可見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點不錯的。我聽人家說,家貧有竹難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個兩全,怎得個兩全也!」他說著,又上了戲腔道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無稱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紀昀用手巾揩著油膩,心滿意足地舔著嘴唇笑道:「最好是貧家扛網去張兔,富家買筍掏阿堵。這麼著都有了。」錢度沒聽明白,間道:「曉嵐都說些什麼呀?豬啊兔啊的,還有什麼阿堵,滿合轍押韻的,只聽不清爽。」紀昀剔著牙嘻笑,說道:「『阿堵』即是貴姓,我說的是筍燒肉,貧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祿還在想著唱戲,因道:「劉延清攪了我的戲,罰雄黃酒一杯,聽我唱一曲。」又捏著嗓子唱道:

  翠亭亭,別是清虛境,淰淰雲花映——半空中,樓閣丹青,趁著斜陽影。珠箔有人迎——

  劉統勛瞧著眼前繁華熱鬧場景,忽然想起訥親、張廣泗諸人還在煙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裡一沉。紀昀從外解手回來,見他怔怔地,問道:「你好像有心事?」劉統勛不願掃大家的興,笑道:「我不大懂戲,沒頭沒尾的又聽不明白。倒是詞牌調兒偶爾還聽聽——你們只管樂子,甭管我,一會兒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料卻撓著了弘晝癢處,把手中的象板遞給弘春,說道:「拿著——你們幾個奏《望江南》!延清可是個大忙人,好不容易來一趟子。他要聽什麼,咱們下海的先儘著他。我唱詞兒算是一絕呢!」劉統勛只好皺眉一笑,笙簫絲弦聲一起,聽這位親王唱道: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關,飄灑正瀟然。朝與暮,長在楚峰前。寒夜愁欹金帶枕,春江深閉木蘭船,煙渚遠相連——

  「好好好!」紀昀鼓掌起身大笑,「不過都是前人之作,沒有新意兒!那年五爺『活出喪』,尊府門政紀綱王禿子,一邊『哭』一邊唸唸有詞,我在旁邊聽,竟然是《望江南》詞牌!此刻唱出來豈不得趣?」

  大家聽了都是粲然一笑。這位和親王待人,最是機敏幹練隨和曠達的,處事卻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張荒唐。活脫脫精繃健壯的個人,已經四次給自己辦喪事,充了「死人」,卻據案大嚼供果。紀昀指的就是這事了。當下弘晝便笑道:「那個殺才瘌痢狗頭,還哭出《望江南》來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賞他!」紀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樣地枯皺了臉,學著哭喪模樣稽顙捶胸頓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爺。「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兒)上沒註名,閻王急叫判官稟:正在吃香供——呃兒——我的爺,「死」得忒張慌!裡賓外客都不接,裝裹靈幡自家忙——呃兒!——沒處敲竹槓——

  他學著哭靈作派,丟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眾人無不聽得哈哈大笑。劉統勛心裡有事的人,笑了一陣,對傅恆使個眼色,道聲「得罪」,辭出西花廳。傅恆便也跟著出來,帶著他到小書房坐定。

  「六爺,」劉統勛一坐下便從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遞給傅恆,「你看看訥相和張廣泗的折子。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可又不懂軍事。皇上現在先農壇,待會子下來,立馬就得奏上去,怕問起來回不出話去,所以偷空出來討個教。」傅恆笑著接過來,一邊說:「你出來走走也好,樂一樂子,這會子氣色就比來時好些——」一頭就看奏章。看著,傅恆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一邊全神貫注盯著折本,緩緩起身從書櫃頂上取下一卷地圖,一隻手熟練地展開了,一時看折本,一時眯著眼看地圖。良久,手軟軟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語。劉統勛覺得天漸漸熱起來,揩汗問道:「如何?」

  傅恆目光離開了地圖,望著院外刺目的陽光地,手指輕點地圖,篤定地說道:「假的!打了大敗仗了!」劉統勛還要細問,傅恆卻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遞牌子一道進去,一路說吧!」又叫過小王頭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劉統勛一同出府。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3 AM

四 孝乾隆承顏鍾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勛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睹。聽得劉統勛心裡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佔著松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髮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

  「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吁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嚥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恆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勛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宮太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裡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后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祜祿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髮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后「老佛爺」了。太后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后,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恆和劉統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太后笑道:「可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採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唸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后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押韻而已!』」劉統勛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太后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后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勛道:「別叫他們乾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拼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太后已笑得前俯後仰,手裡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哄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裡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勛,恰劉統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裡薦來的,如今在鍾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麼,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統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麼,又嚥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教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裡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麼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撢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裡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末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裡,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麼?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勛出了鍾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心裡只是思量,覺得一陣陣發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裡。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錤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教「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太后去鍾粹宮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獮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地這麼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麼?到承乾宮去,那裡『涼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逕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裡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裡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麼特特選這裡召見說話,傅恆卻知道,這座宮裡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裡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他偷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做什麼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宇都很低,又臨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目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鍾粹宮太后那裡,宮裡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呼」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面君奏對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裡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除了尹繼善在廣州奏來的折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慣了聽拆爛污折子。你們只情說起。」

  「這封折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恆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御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折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仔細看那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折本。

  劉統勛從來沒有捱乾隆這麼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見他穿一件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楠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裡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動不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折子,一條梳辮得很仔細的髮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後垂下去。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行走,都顯得十分錚錚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絡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鬚,還有眉稜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勛不禁暗自惦惙,這主兒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折,還要接見大臣,騎射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怎麼打熬得這麼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艷麗花枝招展的嬪御,哪個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問道:

  「劉統勛,你發什麼呆?」

  「啊!啊——主子!」劉統勛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這一頭,陪笑道:「奴才是忘神了,瞧主子這麼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鏞?」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嗡聲的那個?」

  劉統勛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折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里的事是什麼用意,忙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裡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暗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折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的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嬉,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道!」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帳。」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惰之心。文恬武嬉,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餘,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折,「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復第二,連寫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勛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勤來著?」傅恆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兩步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衝要。如果沒有再戰餘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折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折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勛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做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硃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嚥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勛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恆在地下踫了踫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逞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寺,然後再上折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撤謊的折子,怎麼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麼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裡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麼辦?」

  「回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復刷經寺,其餘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裡幾千里,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裡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折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勛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裡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太監到你府裡侍候。」

  「皇上!」劉統勛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裡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子主子。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麼?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奸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網,或在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也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現,在用。」劉統勛深長嘆息一聲,「這只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在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前山西巡撫諾敏,那麼能幹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還有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的進出,已經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教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願在臣下面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折子來朕看。」因見傅恆已經寫好稿子呈來,便接過來看,只見上面一筆鍾王小楷寫道:

  松崗奏悉。二卿以此紙張入於御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觀後文,乃知刷經寺淪入敵手,復轉廑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復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後師敢忘?既據卿奏,據刷經寺為莎羅奔小股跳梁,即可相機回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千里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是欲為逶過於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檔在案;張廣泗係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志,慰君父於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朕之願也。

  乾隆看了,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道。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里加急發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麼這早晚才來?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麼?」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繫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囔囔訴說:「——不過奴才心裡有委屈也是真的。鍾粹宮趙明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裡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麼?」「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恆和劉統勛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鬱抑沉悶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氣,叫這奴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待。」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局。比起來,政治還是根本。傅恆統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面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官徵集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囊。」

  傅恆聽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辦。」

  「劉統勛再兼個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鏞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掛名讞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勛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得下來。國家有迴避常例,劉鏞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愛臣,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裡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於劉鏞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歷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外省作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鏞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教劉鏞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恆和劉統勛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宮女,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錤密折,奏一枝花在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官員橫連勾結關說官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多——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燥,覺得這殿裡也不似方才那樣涼爽了。因起身出來,逕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帶幾個小蘇拉太監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裡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御叫錦霞的。和當阿哥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后發覺後賜綾縊死(註:見拙作《乾隆皇帝‧風華初露》。)。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總愛到這裡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裡已是人人皆知的祕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鋪的殿中踽踽踱步,一幅幅瀏覽著壁上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游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攔夢住,瞞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這是他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製的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夢給朕,說已經轉世,還要等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麼?啊,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悽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沓,彷彿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后下鑾輿,踏著甬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后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裡?」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4 AM

五 多情帝娛情戲宮娥 慈嚴父慈嚴教慧子


  乾隆忙挑簾出來,對守在門口的王恥說道:「桌椅茶幾上都落了塵,進去打掃一下——出來把門鎖好——」便忙忙奔正殿而來,已是換了笑臉。至西拐角處,不防一個宮女也左顧右盼踅過來,恰恰二人撞個滿懷,乾隆定神見是睞娘,要笑,又忍住了,說道:「你踩了朕的腳!」

  「主子,是奴婢不好!」

  睞娘早已見是乾隆,又羞又臊又有點怕,忙跪了謝罪,嚶聲說道:「是老佛爺叫尋萬歲爺過去的。奴婢忒性急了的——」乾隆這才細打量她,只見她穿一件銀紅紗褂,蔥綠梅花滾邊褲,一頭濃密的青絲梳理得光可鑒人,辮梢直拖到地下,通紅了臉躲避著他的目光,口中喃喃絮絮,卻聽不清說的什麼。

  「這是一株亭亭玉櫻桃嘛!快別怕,別怕——」乾隆見她嬌羞赧顏,暈生雙頰,新夏衣單,露著項下一抹膩脂白玉,隆起的前胸隨著喘吁微微抖動,忍不住心中一蕩,蹲身下來,手指撫著她右前額下小指蓋大一塊疤痕,笑著溫聲道:「是朕踩了你的腳尖,疼不疼?這塊疤你進宮時朕就見過的,是老清泰家打的罷?掩在頭髮裡,幾乎看不見了——」放下手時,有意無意間在她胸前一踫,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睞娘更覺不好意思的,這樣和皇帝瀆面相對,心裡更是緊張。但皇帝問話不能不答,這是棠兒再三叮囑的「規矩」,她只偏轉了臉,糯米細牙咬著下唇,鬢邊已是滲出細汗,怯怯的聲氣說道:「是奴婢不老成,主子沒踩了我——」乾隆已是酥倒了半邊,又伸手觸了觸她軟軟的乳胸,剛說了句:「是朕不老成——」聽後邊腳步聲,知道是王恥等人過來,便稍稍提提嗓子說道:「既沒踩疼了,且起來侍候差使吧!」又撫撫她頭髮,說聲「傻丫頭」,逕自從容往正殿而去。睞娘心頭突突亂跳,渾身都軟癱了,滿心裡一片空白,木頭一樣跪了足有一刻,才掙起身來。

  乾隆沿著超手遊廊趨步正殿,遠遠便聽殿中笑語喧鬧,便知皇后沒來,一干后妃正在和太后逗樂子。到殿門口,聽那拉氏的聲氣正在說:「天熱,天熱不礙的。我們奉了老佛爺,叫他們造大大的一座樓船,走在運河上又涼爽又風光,一路看景致,還能在船上演戲聽曲兒,吃現摘的瓜果,那是多麼愜意——好我的老佛爺哩,您還沒享過這個福呢!您要不去,皇上哪肯帶我們這群沒腳蟹呢?」她正說著,見乾隆跨進殿來,便住了口,妃嬪媵御們也都各歸班位,齊齊跪下清安。乾隆說聲:「罷了,起來吧!」便上前給母親行禮。

  「皇帝起來!」

  太后滿面是笑,在正中椅上略一抬手,說道:「她們正鬧我呢!上回你說要南巡,下來就炸窩兒了。李衛給先帝爺呈送畫江南園子的畫兒,這個借了那個借,興頭著要買這、要吃那,聒噪得人耳根不得清淨——你遊到哪裡去了?大五月端兒的,朝裡都放假一日,還不該鬆泛鬆泛身子?方才在鍾粹宮,前頭說張廷玉的兒子要進來請安,我替你擋回去了。聽說又在這頭和傅恆嘔氣兒。好歹有事明兒再說不成麼?」

  「太后老佛爺,傅恆他們怎麼敢和兒子嘔氣?是說事兒聽惱了。」乾隆笑了笑,又嘆口氣,把訥親折子上的事約略說了,又道:「兒子為這事著急,還在等著他們有密折奏進來。心裡悶,在這宮院裡走幾步。」

  聽乾隆說是訥親在金川失事,滿殿宮人頓時色變,連太后也是一怔。訥親的曾祖額亦都就是她的從叔祖,貴妃鈕祜祿氏的父親和訥親共一個祖父,其實是並不遠的親戚,素來進宮請安都不迴避的,眷屬更是往來彌密。如今訥親損兵折將困守松崗,這份凶險且不論,將來追究罪名,太后和貴妃臉上都無光彩。頓了許久,太后才問道:

  「你預備怎麼處置?」

  「現在軍情不明,還說不到處置訥親的事。兒子已下旨命他收復刷經寺。」

  「張廣泗呢?」

  「張廣泗是奉旨襄助訥親,戴罪立功的人。也要視軍情結果再定。王法無親,差使辦砸了,無論是誰,都要按規矩辦理。」

  「——」

  太后囁嚅了一下沒有再問。乾隆也覺得方才對話太僵滯,換了笑臉溫聲說道:「老佛爺的心思兒子再明白不過。早年在雍和宮讀書,兒子就和訥親一處廝守。他國語(註:滿族語)學得好,常常一道兒去海子邊看日出日落,對國語。我兩人的唱和詩詞都集成了一大本——」他的語調變得十分沉重:「他做到軍機大臣,不為著昔年藩邸裡和兒子的私情,是他辦差勤苦用心、清廉公忠。但兒子與他這份多年私交,也是耿耿難忘——母親!怎樣處置他,是日後的事,只告訴母親一句,治這麼大天下,管億萬斯民百姓,不能因私廢公,更不能沒有制度規矩。兒子盼他平安的心和母親是一樣的——」太后聽了默然良久,無聲嘆息一下,苦笑著說道:「娘家人出事,我和鈕祜祿氏也沒什麼體面。大家盼他平安吧!明兒我們都去大覺寺進香,求神佛保佑早日平定金川,訥親旗開得勝——」

  「人有一念,天必從之。母親這樣最好!」乾隆眼見太后鬱鬱不樂,雖然自己心裡也是不快,仍打疊起精神,滿面笑容撫慰:「今兒大節下,我們娘母子不說這些了,還說南巡的事。金錤那邊已經遞了折子,南京、蘇杭、揚州的行宮都打整好了,那景致母后一去準會迷住了。漢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是半點不假,真是此景只應天上有!都丹堊粉飾得一嶄兒新——」他突然想起,為修行宮,內務府竟花去了五百萬兩銀子,比當初造行宮用銀子還多出一倍。不知多少齷齪官兒從中大撈一手——頓時大掃了興頭。因見太后面帶微笑,惺忪著眼勉強在聽,便道:「老佛爺——乏了,兒子侍候您回宮去吧——」

  ※※※

  傅恆自承乾宮退出來,沒有立即回府。逕與劉統勛同至軍機處商計款列條陳的事。皇帝交待的旨意多,劉統勛是個極認真的人,傅恆在這些事上也從不馬虎,把乾隆隨口指示的聖諭,一條一條分列歸口,工部、戶部、刑部、吏部、兵部、禮部當該承當的都推敲了文字,寫出徵集條陳策論的方略和獎勵辦法,直到宮門下鑰,一聲遞一聲:「小心燈火——下千兩!」的吆呼聲傳起,傅恆才離開軍機處。可遠遠回頭看時,窗上仍然映著劉統勛,仍是一杯茶、一枝筆、一動不動地伏在案上。

  傅恆一肚子心事回到府邸,下轎時府裡府外已是一片燈火輝耀。十幾個道台知府在門政候見廳裡正等得發急,聽一聲「老爺回府了」的高叫,都一窩蜂擁出來,劈哩啪啦馬蹄袖子打得一片響,亂哄哄都來請安。傅恆儘自煩躁,看了看,都是預先寫信約過的,而且裡頭沒有一個是自己門下奴才或門生,發不得脾氣,強笑道:「教諸位老兄久等了!原說今日放假,可以好生談談的,萬歲爺召見議事,這早晚才得回來。今晚兄弟還有奉旨急辦的事,不敢委屈老兄們久等。且請回步,明晚再來,實在得罪了。」又問「用過晚飯了沒有?」這些人哪敢說「沒吃」?胡亂答應著都說,「我們吃過了,請中堂自便——」打千兒辭了出去。傅恆虛送兩步便踅回身來,一邊向西花廳走,一邊吩咐老王頭:「叫你媳婦兒進去稟夫人,我回來了。今晚要在書房裡熬夜,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做完夜課,不必過來請安。」

  「是,老爺!」老王頭跟在後頭答應著,又問:「爺還沒吃飯的吧?」

  「我在軍機處大伙堂吃了一點,隨便預備一點夜宵就成。」

  「是!老奴才這就交待大廚房——」

  傅恆在月洞門口站住了腳,回頭笑道:「這不用你來辦,這是小七兒的差使。我書房裡的小廝來福兒他們辦也成——告訴家下人,不必跟著我熬夜。」老王頭陪笑道:「老爺這話奴才可要駁回的了。太老爺在世,就是會客筵宴到四更,老爺在書房瞌睡得打盹兒釣魚,何嘗敢先睡了?主子不歇下,家裡奴才更沒有個自己就挺屍的理。依著奴才見識,三爺大爺二爺唸書到亥正歇下,跟他們的丫頭小子隨著。其餘外房奴才還是要隨應侍候著——」傅恆生怕他再嘮叨,見是話縫兒,失笑道:「成!這是道理,就依著你。」老王頭才返身龍龍鍾鍾去了。傅恆自進書房,一封接一封給各省督撫、將軍、提督寫信。

  信很容易寫,只是複述乾隆的旨意,要求各人根據旨意和自己的差分向乾隆奏報吏情軍情,提出建議條陳。但十八行省督撫就有二十多人,加上外任帶兵將軍,也有五六十封。來福兒在旁磨墨,磨了一硯又一硯,傅恆寫了二十多封,已聽見遠處隱隱傳來雞鳴聲,他突然覺得手困頭昏,停下了手中的筆,從碟子裡拈了一塊點心,機械地在口中嚼著。來福兒道:「老爺,您實在該歇歇兒了。三爺(福康安)的字都是仿您的練出來的,也常代您謄折子寫信。請三爺來,您就坐著說,他寫。豈不省點精神氣力?」

  「好吧——」傅恆站起身來,「叫人把他喊來。」他搖著發痠的右臂踱出書房,站在滴水檐下深深舒展了一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說聲「好香!」頓時覺得心思爽明了許多,也不回屋裡,就在書房前長滿青苔的地下悠悠散步。

  天氣晴朗得一絲雲也沒有,黯得藏青色的天空顯得格外寂寥空闊,疏密不等的星星那麼遙遠,在銀河中和銀河兩岸拓展,綿遠地延伸向無邊的盡頭,不時神祕地閃爍著。清亮得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周圍還有一圈淡紫色的暈,若有若無地圍攏著它。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灑落下來,所有的樹木、女牆、女牆上爬滿了的牽牛何首烏藤,還有半隱在柳樹中的亭角,檐下的鐵馬都像模模糊糊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一動不動地浸在媚嫵得柔紗似的月色中。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石榴花香和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滌洗得傅恆一腔濁氣全無。

  「老爺,您叫兒子?」

  身後傳來兒子福康安的聲氣。傅恆「嗯」了一聲,半晌才回轉身來。月光太淡了,影影綽綽只見他穿著淺色袍子,外套著巴圖魯背心,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才十五六歲年紀,個頭比傅恆還要略高一點,頎身玉立在月影裡,既亭秀又毫不纖弱。這是傅恆的第三個兒子,但他是正房太太棠兒的嫡子,極聰明,生得英氣勃勃,令人一見忘俗,只是內裡心性瞧著略嫌剛硬了些,待人接物卻是徇徇儒雅。傅恆和棠兒都極愛他的。傅恆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他移時,已是端起了父親身分,問道:「已經睡下了?」

  「回老爺,兒子亥末就回房去了,不敢違父親的命。」

  「這早晚叫你,不犯睏吧?」

  「不睏!兒子的體氣比哥哥弟弟們都結實。」

  傅恆背著手回身走向書房,卻不忙口授信件,從書架上信手抽出一本書,吩咐小廝:「再掌一技燭來!」對跟進來的兒子說道:「這是《震川先生集》第十七卷。」隨手翻開了,指定一篇《項脊軒誌》說道:「大約一千字吧。背!」福康安原聽是叫自己來寫信,沒有想到父親會先出這麼個題目,答聲「是」,雙手接過書來,蹙眉凝眝移時,把書雙手捧還給傅恆。傅恆早就聽說福康安有過目不忘之才,沒有料到竟敏捷如此。他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悅色,把卷穩坐在安樂椅中盯著福康安不言語。福康安在父親的凝視下多少有點不安,抿了抿嘴唇背誦道: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幾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他幾乎毫不間滯,琅琅背誦如珠走玉盤,俯仰之間神采照人。傅恆雙手扶著椅背,興奮得似乎要站起來,眼中放著大歡喜的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嚴父」,又安適矜持地坐穩了,端茶啜唏著聽:

  ——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把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修修如蓋矣。

  「背的倒也罷了。」傅恆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一句背錯了,是『亭亭如蓋』。什麼『修修』?瞎杜撰!」福康安陪笑道:「阿瑪教訓的是!不過,我見父親常用『水亭居士』的號,兒子不敢不避諱。」傅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過目成誦算不得什麼稀罕。聽說你在謝家園子和幾位阿哥世子爺會文,還坐了榜首?我告訴你,炫才露智就已經失了君子本性。三國裡的張松,王安石的兒子王雩,千言萬言過目不忘,還有雍正爺手裡的劉墨林,不是年命不永,就是身罹奇禍,不該引以為戒的麼?」

  福康安眼皮動了動,想偷看父親一眼,沒敢。唐相李鉍、明相張居正、本朝的高士奇、張廷玉年輕時都是一目十行隨口背誦,並沒有什麼「奇禍」。特特地叫背,背出來卻又訓斥,他真難服氣。心裡反駁著父親,口中卻道:「阿瑪金玉良言,兒子銘記在心了!」「你不要把阿瑪想得那麼刻薄。」傅恆說道:「這篇文章不是歸有光的上乘之作。裡頭有個教人隨分樂道的意思,這就該嚼味一下,自己知道自己是『坎井之蛙』就少些張狂——去,桌子邊坐著,我說,你寫!」福康安忙一躬,穩穩重重坐了桌旁援筆濡墨,靜聽傅恆口授。

  「用端楷寫——」傅恆又交待一句,半躺在安樂椅上,用手撫著略微發燙的腦門,斟酌著說道:「嗯,元長吾兄,久違清雅,思念亟切——」

  這是給尹繼善的信,先轉述了乾隆的話,要整飭財政吏治、維綱紀、敦教化,朝廷將有大舉措,尹繼善是砥柱名臣,當率為百官之先都懇懇切切說了,卻遲疑著沒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懸腕執筆等著。傅恆又道:

  另告兄,金川軍事又復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訥親如不能自為取勝,恐有蹈慶覆轍之憂。此事弟尚待金輝消息。不知金輝與江督金錤有親戚否?前數日面聖,皇上微露欲調兄返江南之意,現軍情有變,或連帶人事有所更張,朝廷倚重處正多,亟當料理現任事務,以免臨時舉措不及。

  他頓了一頓,凝視著蠟燭悠悠跳動的光苗,沉滯地又補幾句:

  廣里(即廣州)現有洋教堂三處,係特旨恩允來華貿易洋人禮拜之用;近聞頗有中國人為其煽惑入教者,即當查明置之於法,此事非細,當從防微杜漸處著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動勢,一枝花孽寇亦有乘天變傳疫蠢動情事,原有南巡順帶處置之意,遷延未能成行。金錤於此不能切心實意辦理,聖心有所不滿也。

  說完,見福康安也停住了筆,便要過信來,果見逼肖自己平日書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還有一封是給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樣,言語你自己變通。皇上日前有調他軍機處當差的意思,又慮他資格淺,現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還有雲貴將軍、甘肅巡撫、提督、福建水師提督——沒有寫到的還有十幾位,只轉述旨意,溫存問候就可。給金錤的信、河道總督的信另附我的話:運河新造橋樑,都要高出水面兩丈以上,拆舊換新,也是一個章程,所有口氣,都要留有餘地。明白麼?」

  「明白。」福康安忙應道,又問:「阿瑪,橋為甚的要造那麼高呢?費工費料,車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恆站起身來,疲倦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憂鬱,說道:「御駕總要南巡的,橋低了龍舟過不去,仍舊要拆的。你早已是侍衛了,慢慢的要學會慮事當差,一丁點的事慮不到,就要勞民傷財,上下不討好。寫吧,兒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來還要一封一封都再看過,再交驛傳發下去——」他平日對兒子們絕少假以辭色,從來都是一副冷面孔,動輒就是一頓呵斥,此刻累得裝不出模樣,溫語絮絮,竟有點似棠兒平日口氣。福康安心裡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視著父親,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阿瑪放心,您的叮囑兒子記——住了。今兒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該上朝去了。兒子給您燒好參湯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恆沒有留心兒子情感的微妙變化,甚至也沒有留心自己的心緒,深深打了個呵欠,跨出書房。幾個長隨一夜守護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閒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釅茶解困,吃盡了苦頭。見傅恆出來,都是心頭一鬆。「呼」地站起身來,齊聲道:「老爺早安!」隨即打下千兒去。傅恆看看天色,東方已經露出薄曦,滿園竹樹花木已漸漸顯出蒼翠本色,不禁失笑道:「這正是我平日起身時辰,你們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訴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賞二兩銀子——小七子呢?怎麼一夜都不見他來?」

  一個長隨過來稟道:「老爺,我們王管家出了差錯。他家老爺子昨晚叫他頂磚罰跪。這會子只怕還在東院大柳樹底下跪著呢!」傅恆聽了一怔,還要問時,遠遠見幾個丫頭挑著小玻璃燈逶迤過來,便知是棠兒來了,遂迎了過去。幾個丫頭見他過來,忙都蹲身福禮。傅恆笑著對棠兒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褲腳都打濕了。康兒偶爾熬一夜,你就這麼蠍蠍螫螫老婆子架勢——他結實著呢!」

  棠兒看了看自己褲腳。她是個十分講究修飾的女人,上身穿著玉色大褂,玄色寧綢鑲邊,繡著金線梅花,蜜合色褲腳也是掐金挖雲滾邊兒,一雙天足蹬著繡花沖呢鞋子。見丈夫打量自己,棠兒解了蔥黃斗篷遞給丫頭,笑道:「你不說我還沒覺得呢!這還不怨你?西軒子外頭甬道上那麼深的草,一根也不許鏟!康兒我曉得不礙的。你一天連午覺睡不到三個時辰,打這麼個通宵又立馬要上朝,我倒有點放心不下。康兒呢?我進去瞧瞧——」

  「他還在替我忙,你不要攪他。」傅恆站在漸漸清亮的草地上,適意地呼吸著清晨拂曉清冽的空氣,顯得格外精神、他甩著雙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罷,我和太太在園子裡悠悠步兒。」說著便向海子邊徐步走去。棠兒畢竟還到窗前窺了兒子一眼,這才蹚著露水到丈夫身邊。

  夫妻兩個很久沒有這樣一處閒適地遊悠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樹垂絲如雨,遠看蔚蔚蘊蘊黛色迷濛,眼前細觀是一片片新綠,油嫩得像淌下來的瀑布。他們在剪絨似的芳草地下漫步,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青蛙跳塘,偶爾幾聲「咕咚」,柳蔭深處各色鳥兒啾啾喋喋的呼應,打破這黎明前清新的寂靜。許久,棠兒才道:「昨兒進去,見著娘娘了麼?」

  「唔。」傅恆恍惚間,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明兒是娘娘聖誕。栓保家的去江西,採辦的窯器,還有些西洋貨,都在朝陽門碼頭卸了船,我們莊子送來的活牲口,今兒也就到了,你該過過目的。」

  「唔?唔——」傅恆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聽鳥叫呢!——看過禮單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會計較禮厚禮薄的。」

  棠兒走近了他,一邊替他摘掉頭髮上一片柳葉,嗔道:「人家說話,你聽鳥叫——變著法兒罵人!莊親王、履親王、怡親王、果親王幾位福晉,還有幾個宗親貝子夫人這幾天都來打聽。我們的禮送得太簡,叫人瞧寒磣不說,他們也比著往下減,怕娘娘委屈——總得比著貴妃他們高一截兒才好吧?」傅恆這才聽明白了,摘下一片柳葉,嚼吮著那苦味,問道:「我們的禮一共值多少銀子?」棠兒略一默謀,笑道:「也就三四千兩吧。另有一尊鈞窯大瓷觀音,還沒核價——」

  「不能超過三千兩。」傅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貨、金銀器皿一概不進。最好貢進去的都是我們自己莊子裡出的。你明白麼?」棠兒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弄得一楞,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唬我一跳!這都是正出正入的銀子,又不是賊贓,值得這麼正言厲色的?」傅恆也覺口氣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飭吏治。誰這時候比闊,沒準就撞到網裡。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體恤周全我們的。忘了嫻主兒生辰,高恆送一尊金佛進去?皇上見了,指頭彈彈佛像,說『人血人膏鑄出來,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嚇得嫻主兒趕緊轉送了慈寧宮老佛爺那去。白填還進去,還落得心裡驚怕,何苦呢?」

  一席話說得棠兒暗自賓服,口中卻不肯讓人,見四周無人,用手指頂了傅恆額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爺——不耽誤你當名臣!」傅恆也笑。因問:「小七子犯了什麼事,聽說老王頭叫他頂磚頭跪了一夜!」棠兒道:「那是他們的家務。昨兒給幾個哥兒分石榴,都放在書房裡。老王頭的小孫子——就是上個月爬毛桃樹掉下來那個猴崽子——隔窗偷了一個,叫隆哥兒瞧見,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頂了個仰面朝天。剛好小七子趕來,打了兒子一頓,又給隆哥兒磕頭賠罪。這事已經過去了,誰知老王頭聽說了,就罰兒子頂磚。算是他的家教呢!」說罷抿嘴兒笑,又道:「老王頭比你家教還嚴呢!」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恆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玉說過古記兒,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讎——有分、有緣、有情、有理在裡頭。不要一味只是個乾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傅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僕,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恆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僕們摘燈熄燭,灑掃甬道,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家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請老爺太太安!」

  「你個老貨!」傅恆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我到你院裡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恆一進院子便驚住了:只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餵丈夫喝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手輕輕擋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爬跪到傅恆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恆心裡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裡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太恩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栓驢橛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踫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得這門狠心!」

  老王頭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規矩。老爺一夜一夜地熬,不是為了當個名臣?我們當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著當個『名奴』不是?」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見「名奴」這詞,要笑,心裡發熱,又笑不出來。卻聽老王頭又道:「我們老爺是總攬天下的宰相,管著文武百官,打過黑查山,又幾次打山東響馬,嚇得賊人一聽老爺的名兒就散窩兒,老爺是個文武雙全的大英雄!當奴才的得給主子長臉——」

  「長得滿精靈嘛!」傅恆沒有理會老王頭的長篇大論,俯下身摸著小猴子的總角小辮,問小七子:「幾歲了?起了大名沒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臉上淚痕未盡,陪笑道:「已經掉狗牙,八歲了,每日擰繩攪勁沒一刻安靜,都叫他小猴子,沒有官名。」傅恆端詳著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靈,去掉撒野這一條,就越是好樣的奴才,你爺爺侍候了老太爺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個少爺,輪到你,是我兒子手裡使喚的。好生做,將來有官做!」摸著頭上鼓起的一個包,又問:「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還是自己踫的了?」

  小吉保用骯髒的小手摸著額角一塊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著傅恆,吶吶說道:「這是爹夜個兒打的——還有這裡——您摸的這個包是教螫驢蜂給螫的——」

  「螫驢蜂?」

  「真的!我去那邊花圃子裡捉蝴蝶,叫什麼螫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說那是教螫驢蜂給螫著了!」

  傅恆仔細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螫驢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風趣!」眾人聽了都不禁失笑,棠兒更笑得彎倒了腰,連老王頭也不禁莞爾。傅恆拍拍小吉保的頭,站起身來兀自笑容未斂,說道:「好小子,伶俐!往後就在你三個爺的書房裡磨墨捧硯,給你一份月例!日後長大,好給你小主子賣命!」又對棠兒道:「賞他點紫金活絡丹,拔拔毒,就消腫了。」說著就掏出懷錶來看。

  棠兒知道他要上朝,回頭瞥見福康安捧著一疊子書信站在院外甬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兒歇一天吧。老王叫他們備轎。吉保就跟你們三爺,待會叫他過去磕頭——他著實還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錯兒——老王聽著了?」

  「是——」

  「去吧!」

  這邊傅恆便出府上轎。迤邐打道逕至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哈腰下來。此時天方平明,西華門外散散落落東一群西一伙,都是外任官等著進見。有熟相知的攀同年的敘鄉情的,各聚一處說話。看見傅恆下轎,大多不敢近前廝見。傅恆因見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幾個官員也遙遙站著,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正要遞牌子進門,見劉統勛腳步蹣跚走在前面,後頭跟著十數人,卻都是各部院的尚書侍郎,還有軍機大章京紀昀也搖搖擺擺跟在裡頭。傅恆便跨了幾步,一手拉劉統勛,一手拉紀昀,說道:「辛苦!昨晚在軍機處會議的?也是一夜沒睡吧!」

  「我哪敢夜裡召人進大內。」劉統勛笑道:「皇上昨晚也在軍機處聽政聽到半夜,後來又獨見紀曉嵐,說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恆笑視紀昀,說道:「久違,恭喜了!」

  紀昀噗的一聲笑了,說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說,三天前我還登門聒噪,怎麼能叫『久違』?」傅恆笑道:「你補文華殿大學士,授禮部尚書的票擬都出來了,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還算不上『久違』?」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都頗為節制。劉統勛因見兒子劉鏞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遠處注目這邊,說聲「我先走一步」,便下階而去。紀昀笑道:「劉鏞如要單獨引見,延清要交待兒子幾句。他一肚子剛腸,畢竟也有舔犢之情啊!」

  「你進位大學士,畢竟可喜。」傅恆笑著小聲道:「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不要叼登招風,小心著御史!阿桂他們要調回來,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幾個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個虛熱鬧強。」紀昀笑道:「多承中堂關照。客我還是要請,不過不敢請六爺,這些日子給皇上抄詩寫字,掙了主子些賞錢,不妨的,六爺您瞧著,管教那干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恆素知他機警,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過白囑咐一句。」

  紀昀道:「時辰到了,您請駕吧,我回去吃點飯,就又進來了。」說罷自去了。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5 AM

六 爭名爭利老相擱車 憂時憂事傅恆劃籌


  傅恆一進軍機處,當值太監立即抱來尺來厚一摞奏折,又搬過四五個密折匣子。還有十幾封密緘了的信。傅恆一邊命「沖釅釅的茶來,越釅越好!」一邊忙著先看密折匣子,又看奏折目錄,都沒有金輝、李侍堯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繼善和金錤各人一個黃封密折奏事匣子,便另放了一邊。接著倒手兒揀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勒敏的信,接著又是金輝的,隔了兩封,「侍堯謹拜傅中堂親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小心地用剪子剪開金輝的信,剛抽出來,軍機天章京敘倫進來,說道:「六爺,劉鏞,還有十幾個分發外任的縣令已經進來。請示在哪裡等候引見——錢度也進來了,說為修圓明園撥銀子的事,昨兒進來見延清中堂,沒有談成,也要請六爺裁度。」

  「告訴錢度在隔壁等著,我看幾封信再見。其餘引見的人在乾清門外天街上等。待紀昀進來帶他們面聖。」傅恆從容不迫地展著信紙,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沒聽延清公跟我說起錢度。既進來了,又為什麼沒談成呢?」

  敘倫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揀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聽太監們說延清待他很冷淡,只說事忙,叫他見六爺說話。」

  「延清不贊同修園子,他就那麼個冷人兒。」傅恆說著,便看金輝的信。敘倫也不再言語,低首伏案,閱看奏章寫節略單子。(註:奏章文字量大,為方便皇帝御覽,一般奏議要寫內容簡介。謂之「節略」。)

  金輝的信寫得駁雜,要緊處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寫的川東春旱,怎樣從湖廣調撥糧食飼料稻種,堵水灌田。又說一件宗族械鬥傷死人命案,臬司審斷不明,請傅恆暫時不要把刑部讞定判決上奏。連篇累牘看得令人頭暈目眩。傅恆索性走馬觀花,專門找有關金川軍事的消息。直到信末,金輝才說到這事。

  金川戰局不明。刷經寺仍由莎羅奔據守。訥中堂、張廣泗另由刷經寺北闢一糧道,我軍糧食尚無匱乏,唯菜蔬因迂道輸送,聞民工回報,至松崗則十九糜爛矣。訥相屢屢致信,謂宜調川軍綠營攻略刷經寺。然所有駐防川軍係兵部節制,卑職無權指揮,且不奉旨亦不敢興動本省駐軍。據訥相函,下寨重鎮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膠著,莎羅奔難以久持。卑職唯當謹守職分,按例輸糧,且於軍務生疏,不敢妄議。但覺莎羅奔亦實非易與之敵耳。容後再報。

  「純粹扯淡,在這裡觀望風色!」傅恆恨恨一把將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很短,但卻毫無遮飾:

  我大軍營內情勢不得了然。幾次欲赴松崗,中道俱為藏兵圍堵而回。然屢次興問金撫,輒云大勝之下或有小敗。因無兵丁自松崗來,難以探聽實情。焦慮憤憂無由可述。職甚疑我軍已無再戰之力,且有與莎氏暗成諒解之情。然無證據,謹稟以聞。

  看著這信,傅恆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堯信,守門太監進來說道:「大同知府郝永貴——」

  傅恆一肚皮焦火,呼地一拍案,厲聲道:「什麼好永貴歹永貴?出去!」舒了一口粗氣,看李侍堯的信,更是驚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蘭察夜奔我行在,言我軍於下寨、松崗、刷經寺三處敗潰,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輝相救,言及我軍慘敗之狀,兆、海二人痛哭失聲,聞之令人毛骨悚然,悽惶不可卒聞。據二人稱,訥親欲諱敗諉過,竟爾喪心病狂,密謀殺人滅口搪塞責任,故設計逃脫,是又一慶復、阿桂再現矣,此事則太過不近情理,卑職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闕叩閽陳情,因彼均係在職武弁,非卑職所能節制,已借付川資令其自便,今接訥親將令,查拿兆惠海蘭察,卑職亦自知墮不測之中,亦甚忐忑。聖上原有旨令卑職取道金川赴銅政行在,今實處進退維谷之境,思之惶惶無以寧處。中堂,我之提攜恩師也,不敢不據實陳告,俟另有信息,即當星馳再報。李侍堯叩。

  三封參照著看完,傅恆心裡已是雪亮。勒敏是個謹慎人,金輝和訥親夤緣千絲萬縷,李侍堯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各人利害不同,說話分寸也就有異,都用書信,也就是留有進退餘地。但無論如何,金川敗得比自己想的還要慘重,似乎沒有疑義。傅恆整理著信件,吩咐太監:「把密折匣子遞進去——告訴王恥,我要立即請見萬歲爺!」說罷拂身下炕,對敘倫道:「金川的訥親吃了敗仗。留意陝甘川雲貴的折子,凡涉金川軍務的,一律原件奏進,不寫節略。」

  「又敗了?」敘倫手一哆嗦,停住了筆,張大了口盯傅恆時,傅恆已經甩簾出去。一出門,卻見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貴站在大金缸前,顯見仍在等著自己。傅恆此時心情,恨不得劈臉摑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養得心中一片和氣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貴肩頭,笑道:「我知道老兄急,我這裡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個道台當麼?這得要吏部薦上來。沒有『卓異』考語,我不便直截插手。大同是茶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節吧,中秋節前給我徵一千匹軍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貴已聽說傅恆生氣,在外邊等著挨訓,聽這話真有點受寵若驚,忙不迭打躬哈腰,說道:「謝六爺栽培提攜!學生一定給您徵齊,再另選二十匹好的給六爺——」

  傅恆待他話音一落,點點頭便走了。路過軍機處耳房,錢度已迎了出來,笑道:「六爺要進去?修園子的款項,六部裡攻我攻得厲害,史貽直躺在病床上還參了一本,說我是個面諛奉君的小人——」他沒說完傅恆便打斷了他,勉強笑道:「現在可沒功夫說園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下來還有話說,也不定叫你也進去的。」因見王恥一路小跑過來,叫著:「皇上叫傅恆進去!」傅恆忙應一聲「是!」拔腳便去了。

  其時剛過端午,連著多日晌晴無雨,辰牌時分,地下已曬得焦熱滾燙。傅恆進養心殿大院,已汗濕了內衣。報名跨進殿裡,更覺悶熱難當,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安了,才見張廷玉正坐在炕邊椅上正和乾隆說話。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廣額瘦頰身材清臞,卻穿著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傅恆心想,這裡怎麼還會跑出個縉紳來?詫異間乾隆已經說話:「傅恆來了,起來,起來坐到盧焯旁邊。」

  「是!謝主子賞坐。」

  傅恆磕頭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見是盧焯。二人過去是極捻熟的朋友,盧焯因貪賄收受三萬銀子,已經被劉統勛送到法場,卻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宮請赦,免死軍流。(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傅恆略一轉念,便知是特赦回來要起用他治水的,卻不料幾年烏里雅蘇台軍流生涯,竟把個生龍活虎般的盧焯折騰得如此憔悴,但此時卻不能交談。二人只一目光交會點頭致意,傅恆便坐了下去,心裡盤算著如何回乾隆的話。卻聽乾隆對張廷玉道:

  「朕這些日子忙,沒有多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掃興話。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爺遺命你配享太廟。從祀元臣,還要歸田終老?」

  張廷玉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氣色精神卻都還好。只是體格峭瘦,牙齒也有點口不關風,言語卻甚敏捷流利,在太師椅上聽乾隆說話,滿臉核桃殼似的皺紋都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眼神,聽完乾隆說話,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老臣現在還兼管著吏部差使,但精神實在已經不濟了,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請的。可以援例辦理。」

  「你是顧問大臣嘛。」乾隆穿著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旁邊就放著扇子,卻不肯拿起來扇一扇,盤膝端坐如對大賓,說道:「不是這樣說。《易》經云『見幾而作』,人和人異時異地,各有不同緣分。如果七十必定『懸車』,為什麼還有『八十杖朝』的典章。武侯『鞠躬盡瘁』又怎麼說?」

  傅恆至此已經明白二人對話的涵義。張廷玉急於退休,固然有「全身終榮」的意思,但他的兒子們都是奉旨專門照料他的。他不退,兒子們就別指望升官。乾隆不許他退,卻是因有清以來宰相榮終於位的還不曾有過。他要做禮尊體念勳臣的聖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話既說到這分上,張廷玉早該謝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紋絲不動,如一塊僵石。傅恆不禁暗自嘆息:「衡臣已老得冥頑了——」果然張廷玉又接口道:「諸葛亮受任於亂世。臣是優遊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滿心急著許多公務,偏生這老頭子來夾纏不清,耐著性子嚥口唾液,盯視張廷玉良久,冷冷說道:「衡臣老相說的又不對了。既然以身許國,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邁艱巨自諉,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氣一轉,變得異常誠摯溫馨:「皇祖皇考是怎樣待你的?朕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管著吏部,其實吏部大小事都不讓他們煩你。只掛個名兒,朕也只是遇到難決的大事才顧問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負了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還要非退不可,和朕泛泛如秦越之交?」見張廷玉還要說話,乾隆挪身下炕,撫著張廷玉肩頭說道:「不要再辯了,好麼?朕要你作個榮始榮終的楷模,給現在出力的臣子奴才們立個榜樣。且回去,安心養息。朕今日寫詩賜你!」

  做好做歹哄弄著,張廷玉總算離座謝恩。由兩個太監攙扶著,顫巍巍辭出殿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長長透了一口氣,回頭自失地笑道:「作人難,作完人難於上青天。誰能體念朕這片心呢!——你們的事聽著必定更煩心——朕先打發張衡臣幾首詩——」說著,卻見紀昀進來,因笑道:「你來得正好。免禮,就在設筆硯的那張幾邊坐下,朕作詩,你記下來斟酌。」

  「主子爺這麼好的雅興!」紀昀到底還是叩了頭,坐了靠隔柵子旁的幾旁,援筆在手。傅恆和盧焯也目不轉睛地端坐靜待。乾隆卻不急著吟,雙手抖了抖汗濕了的領口,對守在暖閣旁的卜仁說道:「張廷玉已經退出去了。給朕擰一把涼毛巾來,還有他們三個——這殿裡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悠悠踱步。

  三個人這才知道,這熱天兒乾隆衣冠整齊盤膝危坐,汗濕重衣卻不肯用扇子,原為的是端肅尊重這位三朝元老!他們用浸涼如冰的濕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爽陣陣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舊注目乾隆。乾隆沉吟著伸出三個指頭,說:「賜衡臣詩三章。」因漫聲詠道:

  際會當盛世,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精白理陽陰。

  這是第一首了,紀昀忙走筆疾書。乾隆又吟:

  焚膏繼晷時,殫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節,焦桐舒琴韻。

  「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說道,又誦第三首:

  嘉爾事三朝,台輔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頤慰朕心。

  他話音落,紀昀已經住筆,用口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審視一遍,在炕桌上平攤了,索過筆,在敬空紙邊寫了一行字:

  乾隆親制謹賜張勤宣三等伯

  押了「圓明居士」隨身小璽,滿意地說道:「很好。叫王恥這會子就送過去——你們覺得怎樣?」

  三個人都是聆聽的,儘自乾隆誦得鏗鏹勁節、聲如金石,細忖韻味,無論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裡說得上好?但皇帝自說「很好」只好隨分附和,劉統勛道:「臣不會作詩,但聽人唸的多了。漢樂府十九首所謂『徘徊蹊路側,恨恨不能辭』,覺得皇上的詩似乎還要強些。」紀昀笑道:「皇上的詩清雅堂正,如對佳餚美酒,韻正味醇,情深詞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紀昀幾時能學到皇上一成,也就不枉了做一場翰林文士了!」傅恆生怕紀昀將好話說完了,忙也接口稱頌:「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氣磅礡之中又寓著春風拂心。奴才偶爾也塗鴉幾首,比起來就覺得輕浮佻脫——」

  他們都是一肚子腹非,可這念頭既不敢想更不能說,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場,把乾隆的詩說得天上少有、地下獨一,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盡知這是逢迎,素來卻也為自己的詩自雄,因笑道:「大家說得言過其實了。朕自己心中有數。歌詩合為事而作,朕萬機宸函勤政之餘寫一寫,聊為自娛而已。傅恆——現在說正經差使——紀昀也坐過這邊,雖和你的差使干係不大,從根子上說也沒有兩樣。」

  紀昀原在隔柵子旁侍立,忙答應一聲「是」,坐了傅恆下首。乾隆升炕盤膝坐下,神情已變得肅穆莊重,嘆息一聲說道,「說到政務,就沒有那麼鬆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來想去,金川之戰怕是敗得比朕想的還要慘——」說到這裡,他頓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著一口苦藥,皺眉說道:「婁山關總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幾十個搶劫糧庫的賊,一問,都是金川被打散的敗兵——沒想到莎羅奔一個小小土司竟如此難弄!——傅恆,你心裡要有個數。預備去金川掌管軍務。朕原想讓阿桂去的,前頭已經派了慶復、訥親,阿桂資望相差太遠,怕鎮不住。調來軍機處行走,且為朕參謀諮詢吧!」

  「皇上聖明!」傅恆不知怎的,忽然心頭一陣傷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奴才沒有接到奏報王師敗績的正式折子,但金輝、勒敏和李侍堯都來了信。說法不一,敗得很慘似乎無疑。奴才已經屢次請旨出征金川,反覆思慮,君父有憂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殺敵,現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軍令狀,主子給奴才調兵之權,調岳鍾麒為副,一年為期,送一顆人頭回北京,不是莎羅奔的,便是奴才項上這顆!」他說著,抖著手從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著身子雙手呈上,聲音中哽咽不能自勝,「奴才讀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難言。訥親欺君的事如若坐實,是社稷之恥、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覺羞顏難當!」

  他語言顫抖、容色慘淡,竟是如泣如訴,饒是劉統勛心如鐵石,紀昀樂天詼諧,也都聽得心中起慄,又不知信中都寫了些什麼,都睜大了眼,癡呆地看著乾隆。

  大約因為有預感,心裡有準備,乾隆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有點蒼白。看信卻是看得十分認真,也是將三封信並排攤開,參照比較著讀。三個人在旁正襟危坐,卻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眝在御座後邊的條幅字畫上。偌大養心殿,靜得只能聽見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傅恆覺得自己的心縮得緊緊的,連氣也透不出來,偷瞟一眼乾隆,卻見乾隆皺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將發作的模樣,遂悄悄換了一口氣,卻見王恥步履橐橐回來繳旨,抑著公鴨嗓子躬身說道:「主子,賜張廷玉的詩已經送去。張廷玉的二兒子張若澄隨奴才進來謝恩。還有派去奉天的軍機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來了,遞牌子請見呢!」

  「不見!」

  乾隆脫口說道。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幾乎同時就改變了主意,咬著牙強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軍機大臣,該進來一處議議的——叫張若澄也一併進來吧。」他把信折疊起,想了想,提起硃筆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經御覽,仍交傅恆存」遞給傅恆,說道:「本來經朕看過要繳皇史箴的。且存你那裡吧,可以參酌軍務——」因見汪由敦和張若澄進來便不言聲,待二人行過禮,問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兒還挺得來?」

  「巨犬馬之軀,何敢當聖躬垂問。」汪由敦陪笑道,「奉天將軍康克己、提督張勇,還有駐奉天的簡親王喇撥、果親王誠諾、東親王永信、睿親王都羅送臣到十里亭。託臣代為請安,另送方物貢獻求臣代轉——這是他們的請安折子和貢單,請皇上過目。」說著,將一疊黃綾封面的折本捧遞上去。

  乾隆「嗯」了一聲,撫了撫那些折本,說道:「故宮修繕差使辦得好,皇陵培土植樹,周圍的護牆也都起來了,康克己和張勇前幾日都有折子進來,著實誇獎你勤謹廉重,耐煩不畏苦,他們底下私囑你的,還有什麼話說?」汪由敦道:「幾位王爺只是仰謝天恩,沒有別的話。張勇私下裡跟臣說,東北沒有野戰。羅剎國在外興安嶺偷獵偷人參,康克己派了一營兵就趕走了他們。他心裡有點發急,說兩代父子受恩,廝殺漢不打仗,沒法圖報。叫臣看金川戰事用不用著他,得便兒跟皇上撞撞木鐘。」乾隆問道:「張勇是張玉祥的小兒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還有個弟弟。」

  「張玉祥怎麼樣?還能走動不能?」

  「他已經快九十歲了,還能騎馬,就是口碎,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插話都插不上。誇他的馬、誇自己的身子骨兒,罵兒子們不中用——」

  傅恆是見過這位功高勳重的老將軍的,想著他鬚髮雪白,指手畫腳咄咄而言的樣子。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忙又斂了。卻聽乾隆說道:「盛京是我朝龍興之地,又近羅剎國。朕歷來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糜風氣染了那裡。看來尚武精進的志氣還是沒有磨倒。想撞木鐘出戰的將軍,中原連一個也沒有——你是專管盛京營務軍事的軍機大臣,寫信告訴張勇,教他著意練兵,國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進來謝恩的?」

  「是!」

  張若澄不防話題陡然轉到自己這邊。略一怔,忙叩頭道:「皇上賜詩嘉慰老臣。張廷玉率闔府老小望闕叩謝隆恩,遣不肖代父給萬歲爺叩頭。」

  「他精神還好嗎?回去進餐了沒有?」

  「家父見過主子,精神頗好,午飯比平日還略多吃了點。和子弟輩說,主上優渥隆眷之恩,都靠著兒孫輩努力報效了!」張若澄說完,又復連連叩頭。乾隆漫不經心地聽著,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劃著什麼字,不冷不熱說道:「張廷玉和張玉祥一樣,都是聖祖爺手裡使出來的。廷玉沒有野戰功勞,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當初世宗爺封他,朕還小,在旁邊學習聽政。隆科多說文臣封爵無例可循,世宗爺擋了回去,說『張良也沒有野戰功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張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勞不可泯沒。』這話至今言猶在耳吶——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張若澄退出去了。幾個臣子都還在咀嚼乾隆這番話,一句一句地聽,都是溫馨和煦的撫慰,但串連到一處,都覺得意深不可測。他們都是千選萬挑出來的人中英傑,天分極高,城府又都格外深沉。品味著這種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陣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後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張廷玉真是有福,際會聖主盛朝協理政務幾十年,善始榮終。臣在奉天就見到重申張廷玉配享太廟的諭旨,心裡感奮得不得了。臣是個武將出身,得蒙拔擢跟了聖明主子,也要努力有為——」說到這裡,突然覺得傅恆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機警過人的人,略一頓,已是改了口氣,「也要作一個張玉祥、張廷玉這樣的臣子!」紀昀、劉統勛先聽著,都暗自為汪由敦擔心,聽他突然夾進去一個「張玉祥」,驢唇不對馬嘴地收住,都覺意外。看看乾隆,並沒有不豫之色,才都略覺放心。

  「傅恆,你拉汪由敦做什麼?」乾隆早已一眼看見,一哂說道:「朕心裡再煩惱,也還是清明在躬,汪由敦不知前情,率性說話,朕再不至於怪罪他的。」

  傅恆萬沒想到這點小手腳也被看穿,又臊又怕,漲得滿臉通紅,忙起身謝罪,說道;「皇上洞鑒萬里,奴才的小心思難逃聖明燭照——」汪由敦兀自不明白「不知前情」意指云何,急速轉著念頭用目光詢問劉統勛。劉統勛和紀昀卻都咬著牙,漠然注視地下清亮如鏡的金磚。

  「朕是何等之累!」乾隆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你們不論職分大小,或管一部,或理一事,甚或總攬全局,也還是個『贊襄』。天下事,無論官紳士農工商,山川河流地土,大擔子還是壓在朕一人身上。昨日祭天壇,祭文起首就是『總理河山臣弘曆』,朕聽禮部官員朗誦,覺得竟無一字虛設!」他呷了一口茶,俯仰一動,平抑著心中如潮的思緒,又道:「承平是好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百姓富了還想富,窮的巴望富,官員的心不在官差上,都撲到了銀子上,這裡的煩難幾人能知幾人能曉?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有了錢還要刮,刮百姓刮朝廷,人心都被錢蝕透了,俊才變成庸才,庸才變成蠢才,變成豬狗!昨天的話,想起來字字驚心——」

  他盤膝坐得太久,欠動一下身子,自失地一哂,說道:「上下瞻對,金川兩征,花銀子一千多萬,折三四員上將,還殺一個宰相,再派一個首輔,居然照例再來一遍!花在黃河漕運上的錢比聖祖爺高出兩倍,仍舊泛濫、淤塞,還有奇的,安徽蕪湖道吳文堂,藩庫裡領了賑災救命的銀子,先放高利貸,居然先收利息,只拿著利息去放賑!德州還有個縣令皮忠君,這麼好的姓名,從鹽茶道衙門借銀子與人合伙販瓷器,運河裡翻船賠了,又從山東藩庫借出銀子,放高利貸,也用利息還國家虧空。軍政、民政、財政這麼拆爛污,做臣子的不替君父分憂,一趟一趟登殿奏本,算計著要身後配享太廟,答應了還不饒,還要朕寫字據為證頒發天下!真不知道張廷玉怎麼想的。朕若不願他進太廟,就是進去了,朕難道撤不出他來?」他不屑地一笑,對紀昀道:「曉嵐,你草擬給張廷玉的旨意!」

  四個人早已聽得驚心動魄,背若芒刺坐不安席。紀昀答應一聲「是!」忙趨身到案前,提筆,手兀自微微顫抖。

  「這樣寫——」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聲音枯燥得像乾透了的劈柴。「昨日面朕,觀爾身體尚屬健泰,精神亦復矍鑠,雖以一己私名曉曉於君父之前,尚有可原之情。朕體念老臣,款存體面,既許配享之典,且賜詩以紀此盛。而乃不知感激朕優渥隆眷愛養元臣之恩,惜咫尺之遙不肯親躬來謝,侮慢蔑君至於此極!朕能予之,卿獨思之,朕不能奪之耶?——派——王(忘)禮去給他宣旨!」

  傅恆、劉統勛、汪由敦聽著這道旨意,都如平空一聲焦雷,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張廷玉弱冠入幄參贊機樞五十年,為相四十年,憂讒畏譏,勤慎小心,公忠廉正朝野皆知。從來皇帝詔書,臣下口碑都是褒揚獎贊,待垂老之年,為爭「配享太廟」,這個身後名分,一個筋斗竟折到這個分上。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身歷其境才品出味道。在死一般的岑寂中,汪由敦衣裳一陣窸窣,離座伏身叩頭,說道:「臣請萬歲收回成命!」

  「嗯?」

  「請皇上為張廷玉稍存體面。」

  「他不為朕留體面,且是他自己不給自己留體面。」

  傅恆和劉統勛再也坐不住了,一齊離座連連磕頭。劉統勛道:「張廷玉總其一生,大節尚好,且是聖祖、世宗到今上三世首輔。如今年老昏憒,心智紊亂,求名慢君有罪,求皇上如天之仁,念其微勞,召見詰責令其知改。這道詔諭一下,恐傷先帝知人之明。」傅恆自幼就在張府往來,更有一份親情,泥首叩地已是淌出淚來,期期艾艾說道:「劉統勛、汪由敦說的,奴才也有同感。皇上有包容四海之量,不必計較張廷玉這點區區私意——」

  乾隆任他三人涕泣請命,仍舊端坐默然。他心裡也隱隱作疼,一樣的元老,一樣的年邁,張玉祥怎麼就沒這醜態?朝廷這麼多繁褥政務,他為相幾十年,且是在職職官,不肯出一言分憂,一味纏著歸田養老,歸田養老又要配享太廟,不是倚老賣老是甚麼?

  「皇上——」紀昀聽他們說話,知道都沒說到乾隆心思上,打著主意上前,將旨稿呈給乾隆,提著袍角從容跪下,叩頭說道:「容臣奏言。記得那年臣扈從聖駕秋獮木蘭,當時張廷玉已屢次請旨歸養。臣曾問聖上何以不許。聖上當時嘆息,說我朝自順治爺起,宰相首輔榮終令名的沒有。皇上要為千古完人,為後世子孫樹立風標。存一張廷玉體面事小,全皇上這一願心那就關乎大體,他老了,老變小,有點陰微見識,皇上包容了他,既慰了百官的心,也更顯了皇上的吞吐之志。臣以為皇上今日是政務叢繁、心緒煩亂,這道旨意且不發,皇上明日仍舊要發,再行傳旨如何?」

  他如簧之舌娓娓而言,處處都替乾隆自己打算,又顯著堂皇正大。乾隆聽著聽著,臉上顏色已經霽和,將旨稿拈起看了看,苦笑著揉成一團,說道:「大家都說可恕,朕也不為已甚。張廷玉,唉——朕自幼就敬重他的,他也真有人所不及的長處,怎麼老了老了,一變性兒就這模樣兒呢?」他挪身下炕,要水來漱了漱口,又吩咐「再取些冰來,太熱了」,一邊踱著步子輕輕揮扇,眾人知道關口已過,都暗自透了一口氣。

  「軍務上的事不能再等了。」乾隆命他們重新歸座,悠著步子說道:「傅恆和兵部戶部的郎官會議一下。照著李侍堯信件上說的軍情,重新布署安排,奏朕知道後再實施。朕已經想透了,最壞無非敗得片甲不歸而已。就算朝廷在那裡練把式失手。細務不能議,你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這是傅恆嘔心瀝血反覆思量了不知多少遍的事,早已胸有成竹,從糧餉草料、車馬輜重,到大帥營設置,各路兵馬調動號令傳遞,預備增援行伍人力位置,還有對莎羅奔實力估計、莎羅奔的心態、和應付朝廷再征的幾種辦法都有詳明估量,足說了有半個時辰。紀昀等人聽他如此精細打算,都暗自欽服,惋惜訥親毫無成算。乾隆聽得不時頻頻點頭,心裡轉念:原來若派傅恆去,何至有如此慘敗?想著,傅恆已說到煞尾,「皇上說練兵,最是聖明。金川敵軍不同於一枝花,莎羅奔只是想爭一個土司位置,沒有政治大圖謀,而且地處一隅,勝敗都不關乎全局。他們全族也就七八萬,反覆征討廝殺,還能有多少?殺人一萬,自損三千,他自己也知道終歸打不贏,所以始終留著講和餘地。訥親現在能守在金川,依賴的並不是自己還能打,而是皇上如天威福!」

  他說到這裡,看了乾隆一眼,從乾隆的目光中得到鼓勵,一頓首又道:「一是糧食,二是避瘴藥物,三是紮穩軍盤,十幾萬大軍齊頭並進,不要分散兵力。金川就像三塊石頭中的雞蛋,頃刻破碎瓦解!——即使不戰,卡斷了糧、酥油、糌粑、鹽,還有藥物,一年之內,莎羅奔就沒有再戰之兵!」他眼中閃著狠毒的光,咬著牙道:「練兵也不能一敗再敗,訥親慶復喪師辱國,這個恥不能不雪。一是一定要犁庭掃穴,徹底打贏,二是莎羅奔面縛投誠,聽聖主發落,三是打完仗後設流官政府治理,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很好!」乾隆被他說得怦然心動,目光熠熠閃爍,「朕多日鬱鬱,被這席話洗去不少。」他走近了傅恆,又道:「你預備著出兵放馬,朕給你預備一個侯爵位置!」他長吁了一口氣,彷彿要吐盡胸中鬱鬱悶氣,緩沉了口氣,「延清和汪由敦召集都察院和戶部會議,清查各省藩庫虧空。還有海關、鹽政、茶馬政,凡過手錢糧的,都要清理。但要內緊外鬆,不要讓人覺得改了『以寬為政』的大宗旨。查到三千兩以上的貪官,一定要正法一批,『寬』也有邊有岸,過了限反而要嚴,手硬一點!」

  「是!」

  「朕已委盧焯為河道總督。」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延清會議完,和盧焯一道去清河,查一查歷年治河銀子去向和使用情形。也和清理吏治一例處置。還有幾處災民聚集地,延清也要去看看糧藥賑濟情形。你兒子劉鏞,叫他去德州、蕪湖,專門查辦皮忠君、吳文堂兩案。朕要看看他的風骨才力。軍政、民政、法司、財政要打理整飭一遍!」

  四個人聽得心頭噗噗直跳,激動得漲紅了臉,一齊叩頭道:「臣凜遵聖命!」紀昀改不掉的詼諧,撐手仰面笑問:「主子,還有文政呢!」

  「修四庫全書,文政更要緊。」乾隆咬牙笑著,幾乎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話說道,「一網打盡天下英雄,是朕給你的專差。這件事回頭召你細論。」

  「是!」

  「跪安罷!」

  「扎!」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6 AM

七 龍馬精神勤軀多情 盛年勳貴聞雞欲舞


  乾隆當晚回養心殿,已是酉正時牌。從卯初起身以來,整整折騰了七個半時辰,除了奏牘公務,接見外官,會議政務,中間還夾纏了為張廷玉爭配享生氣。當時在場提著精神,還不覺得怎樣,這時候靜下來,卻又心中起潮,萬緒紛亂又至。一時心裡想訥親的事,一時又想黃淮漕運,又念及尹繼善,不知接到自己的硃批諭旨沒有,轉思阿桂「他也該到京了吧?」想到張廷玉輕慢,喋喋不休述說聖祖先帝對他的恩寵,那副依老賣老以元臣自居的模樣,真是面目可憎;又想德州的案子「鹽政衙門就在那裡,會不會和高恆有瓜葛情弊的事」,忽而又思及傅恆等人的應對,由傅恆又想起棠兒,「不知康兒長多高了」——心裡一陣熱,一陣涼,一陣氣惱,一陣溫馨,且時有感奮激動——七葷八素的竟有些收攝不住。正在丹墀下出神,卜仁在身後稟道:

  「主子爺,晚膳是在配殿裡進,還是在東閣子裡進?」

  「唔?唔——」乾隆這才回過神來,甩著雙臂鬆泛一下身子,便見王智端著綠頭牌子銀盤過來,看了看,隨意翻了英英的牌子,口中說道:「不用傳膳了,想一口清淡的用。叫淳主兒到這小伙房給朕預備夜宵。」因就天井裡除了萬絲生絲冠、瑞罩、褂子,就地練一趟布庫,又打一趟太極拳,出了一身透汗,心裡反而清爽了不少。收拾著,見汪氏挽著個竹蔑小盤筐,站在東廂檐下癡看,乾隆笑問:「這伙房裡還少了菜蔬,巴巴地從你宮裡帶過來?」

  淳妃汪氏是打扮了過來的,上身藕荷色坎肩套著玉白襯衫,下身是蔥黃水洩百褶裙,半露水紅繡梅撒花鞋,「把子頭」去了,散打個髻兒,紮著紅絨結,烏鴉鴉一頭濃髮梳得光可鑒影,刀裁鬢角配著鵝蛋臉,水杏眼,真有點出水芙蓉清姿綽約模樣兒。見乾隆問話,盯著自己審視,汪氏有點不好意思,蹲福兒輕盈施禮,說道:「這裡菜蔬雖多,得現整治,怕主子肚餓,帶了點點心,還有點時新樣兒的菜——」

  「好好!」乾隆又打量她一眼,要了扇子搖著,一頭拾級上階,一頭說,「把點心進上來。朕一邊進,一邊看折子。你下廚去吧!」說著進殿,便叫:「卜義,東閣裡暗,再加一枝燭。端一小盆子冰放在炕上——殿裡太悶了。」他看了看炕卷案上垛著的奏牘,似乎有點不情願地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炕,嘆息一聲,一手扯過一份奏章,一手提起了硃筆。

  連著看了幾份,都是外省巡撫奏報年成豐欠的折子。乾隆雖然關注,卻並不新鮮,只特別留意了甘肅、陝西和兩江的。甘肅、陝西去冬連著大雪,三月又一場透雨,人四月以來雨水雖少,地裡底塙不錯,都奏稱如若不遭風災,夏收可望九成。兩江有的州府遭了水患,但蘇、常、湖、無錫、江寧都是「大熟」,頓時放下了心。只在幾份折子上批「知道了」,想了想又在甘肅的折子上批道:「所奏飼草柴炭已著山西平價撥往矣!此類事係爾一方父母分內差使。早當未雨綢繆,乃煩朕代為勞心,皆係卿平素不留意處。彼地回民居處為各省最多,回漢雜處,習俗不同,易生嫌隙械鬥,在善於調處也。」寫完,又拈過金錤的折子,細細看了,上面寫道:

  賑濟災民一事卿料理甚善,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此之謂也。朕即將南巡,一切供張,國家皆有制度。切告爾之下屬官吏,凡有藉朕出行大事糜費,擾民邀寵者,朕必嚴加治罪。已有旨調尹繼善重返江督之任,俟彼到任,即行公務交接,爾已進階光祿寺正卿,亦不必來京,即在南京候駕可耳。卿之調任,以卿資重年邁故,非有其他,勿有縈懷自疑之意——另問,金輝與汝有親戚否?彼平日節守如何?另折密陳,以聞。

  他翻翻那些折本,見有尹繼善的一份請安折子,便抽了過來,在敬空上寫道:

  前奏悉。近聞南京等處亦有吸鴉片煙者。卿辦理甚善,凡泊來鴉片,均由海關依藥物重稅收入,勿使輕入民間。今西洋船隻來天朝貿易較之乾隆初年四十餘倍,廣州生齒亦增十倍有餘,中外混雜,華夷共處,日久易生事端,且易為洋教所乘,潛延滋漫,其害曷可勝言!英吉利國既有開設商館之請,何妨因勢利導,允其開館,仍以「市舶提舉司」監管羈縻。廣州所有貿易商賈士民,則應申前旨,嚴禁匪人與外夷交通,凡與洋人私地貿易,或擅入洋教者,概行正法,以防微杜漸。

  乾隆寫到這裡,似乎想起什麼,在看過的奏章中翻了一陣,抽出尹繼善的原折,枯著眉頭凝視了一會兒,那上面寫的是弛禁絲綢出口請示:

  前因內地絲斤綢緞等物價值漸昂,因定出洋之禁,以裕民用。今行之日久,而內地絲價仍未見減,且有更貴者。可見生齒日繁,民殷眾富,取多用宏。此物情自然之勢,非盡關出洋之故——

  即在請安折子上又加一句:

  前奏請弛禁絲綢出口折所言者是。即行弛禁。即著戶部核定每船允帶斤數,然頭蠶湖絲緞匹等項,仍嚴行查禁,不得影射夾帶滋弊。卿雖赴江寧再督兩江,然廣州貿易實仍相關相連;勿以離任忽怠,切囑。

  寫完看錶,已近亥初時牌,忽然想起還沒用晚膳。因見汪氏垂手站在隔柵子屏前,遂笑著下炕,問道:「給朕預備好晚膳了?倒冷落了你——來,給朕揉揉這只右手脖兒——」便把手伸過去,順帶間在她聳起的胸前輕輕撫摸了一下。殿中太監們這些事上特會意的,卜孝一個眼風,都悄沒聲退了外殿。

  「主子這話奴婢可當不起。」汪氏微紅了臉,一雙膩脂牙玉般的小手捧著乾隆的手,輕輕按捏著乾隆的右手,半扶半將到飯桌前,乾隆坐了,她便跪在旁邊,揉著,口中笑道:「比起爺辦的正經事,奴婢連個草節兒也算不上——您看這桌子菜,東邊是脆皮糖醋王瓜,西邊是涼拌小豆芽——掐了頭去了心的,半點豆腥味也不得有——南邊乾爆紅蝦,北邊木耳清拌里脊,中間的菜是黃的,只怕主子也未必用過,要用著對了主子脾味,奴婢可要討個賞呢!」

  乾隆看那盤菜,碼得齊齊整整,木梳齒兒一般細,像粉絲,卻透著淺黃,像苤蘭絲,卻又半透明,上面漉著椒油,燈下看去格外鮮嫩清爽。他輕輕抽出手,伸著夾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一邊笑道:「這桌菜有名堂的,青紅皂白黃,五行各按其位,也真虧你挖空心思——這味菜是葫蘆?是——雞子拌製的粉絲,也沒這麼脆的——是荀瓜?荀瓜不帶這黏粉嚼口——」

  「主子且不說是什麼。」汪氏在旁,用小勺給乾隆盛了一碗熬得黏乎乎的小米白果粥,捧放在乾隆面前桌上,又將一個象眼小饅首遞給乾隆,笑道:「主子用著好就得,不必管它是什麼。」乾隆笑著又吃一口,說道:「子曰:『必也正名乎』——用著好,看著好,嗅著好,那是不必說的。」汪氏見乾隆胃口大開,連吃了三個饅首,各味小菜都嘗了,一邊忙著侍候小櫛,陪笑說道:「這就是我的虔心到了——這是我們家鄉長的,叫攪瓜——蒸熟了切開,用筷子就瓜皮裡一陣攪,自然就成了絲兒,涼開水湃過一拌就是。我在我殿後試著種了幾年,今年才結出三個,專門預備著給主子開胃口的——」

  乾隆吃得熱汗淋灕,她在旁邊打扇遞巾,送牙籤,倒漱口水忙個不了,口中鶯囀燕呢陪笑說話,服侍得乾隆周身舒坦。因見秦媚媚過來,便笑道:「你侍候得朕如意,自然也教你滿意。不過今兒已翻了別人牌子,明兒罷,明兒晚朕準讓你魂不附體——娘娘那裡朕還得去一趟,你陪朕去吧?」

  「奴婢該當的陪主子。」汪氏壓低了嗓子,幾乎是在說悄悄話,「——主子答應了的,可別忘了。上回也這麼說,那拉貴主兒給主子梳梳辮子,就撂開手了。我——剛落過紅——」

  「好!這次不忘了!」乾隆說著便出殿,對趨著小步趕出來的汪氏笑道:「這合著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走吧!」

  ※※※

  富察皇后的正寢在儲秀宮正殿。嫻貴妃那拉氏住西偏殿北頭,惠妃鈕祜祿氏原住南頭,因已身懷六甲,西南角夏天不透風,怕熱著了,富察氏皇后便命她挪至正殿西暖閣,那邊靠海子,一溜蟬翼紗窗打開,稍有點風,屋裡就沒有一點暑氣。乾隆進了儲秀宮的廣亮門,但見滿院寂靜,各窗燈燭閃爍倩影幢幢,只有正殿廊下侍立著十幾個守夜太監,還有幾個粗使宮女提著小木桶往各房送熱水,也是躡手躡腳,幾乎不聞聲息。秦媚媚跟在乾隆身後,搶出一步便要進殿稟知皇后,乾隆笑著擺手制止了他,輕手輕腳上了丹墀,親手推開門進了正殿大門。

  睞娘等五六個宮女因皇后已經歇下,宮門也已下鑰,料著不會再有人來,都脫得只剩下一件小衣,躲在東暖閣門前殿角洗腳抹身,不防皇帝會突然無聲無息駕臨。沒處躲又來不及穿衣;又沒法見禮,煌煌燭下,個個羞赧得無地自容,睞娘更是臊得滿面紅暈,把腳從盆子裡急抽出來,隨著眾人跪在地上。

  乾隆滿臉是笑,指指內殿示意她們不要聒噪請安,卻不急著進去,也不叫起,站在燈下觀賞著她們,低聲笑道:「好一幅群美沐浴圖——露父母清白玉體,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特意走近了睞娘,凝視著她牙琢似的脖項,赤裸的雙臂和漢玉雕磨似的大腿。睞娘上身只穿著件薄得透光的月白市布背心,雞頭乳上兩個殷紅的乳豆都隔衣隱隱可見。見乾隆這樣看自己,心頭弼弼急跳沖得耳鳴,伸手想掩胸前才想到根本無物可掩,只好兩手交叉護住雙乳,低首閉目,口中喃喃呢呢,自己也不知說的什麼。

  「這不算失禮。」乾隆笑著收回他不安分的目光,說道:「既然不好意思的,起來更衣去吧!」說著便進了內殿。此時皇后己得知乾隆駕到,早已穿好衣裳,見他來,便斂衽一禮,笑道:「萬歲不是翻了英英的牌子呢麼?怎麼又——」說到這裡,覺得失口,反不好意思,臉一紅啜茶不語。乾隆極少見皇后這樣嬌羞形容兒的,皇后天生麗質,才三十出頭的少婦,此刻燈下暈紅笑靨,慵妝嫵媚,那種風情竟是見所未見,乾隆不由得心裡一蕩,挨身坐了床邊便將皇后攬在懷裡,小聲道:「朕今晚是走桃花運了,你平日太端莊,今晚這樣太難得了。先和你『敦倫』一番,再說英英不遲——」抱著她肩頭,做嘴兒摩乳頭便壓下去——閣裡的太監宮女早已瞧科退了出去。

  一時完事,皇后兀自嬌吁細細,摟著乾隆小聲道:「——就怕委屈了英英了——別忙著起身,聽我說——兩個兒子都沒養住,真有點不甘心——」乾隆撫摸著她的頭髮,用手指揩著她額前的細汗,說道:「你還年輕,又這麼性善,皇天菩薩都會保佑你的。想這個——了。」乾隆強拉著她的手摸自己的下身,「叫秦媚媚去請朕來——睞娘吧,叫睞娘去請——朕當然是先盡著你——」皇后見他起身,也自慢慢起來,掩著被乾隆揉搓得一片麻酥的胸脯,「哧」地一笑。

  「你笑什麼?」

  「不是笑,我有點怕。」

  「怕?」

  「怕睞妮子劫了『皇綱』。」皇后半倚大迎枕上打趣一句,又道:「您知道,我在枕席之歡上頭有限的,就剛才那一陣,這會子覺得有點脹呢——恕我懶一懶不起身了。」她放緩了聲氣,已變得莊重端肅。「一個女人到宮裡,又有福跟了主子當妃嬪,世上人想著和神仙也不差甚麼,卻不知這宮裡頭三六九等,各自也有說不盡的煩難。有頭有面的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答應、常在也有幾十個。熬得出熬不出,全看她在皇上跟前得意不得意,身後的靠山要看她生了阿哥沒有,至不濟也得生個公主,到老有個依憑,有個走動門檻不是?我主著六宮,聽的多了,見的多了,有時想想也真可憐這些人。我不用猜,這會子那拉氏準在殿外『散步』兒,英英——並連嫣紅也巴巴兒在等著你。巴的固然是皇上心愛,更為的觀音娘娘送子來——更要緊的一層兒,皇上不可用情太濫,您的身子就是鐵的,能打多少釘兒呢?」說罷嘆息一聲,看著搖曳的燭光不言語。

  乾隆見她感傷,不禁莞爾。上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拍著笑道:「好了好了——你的意思至明白不過,我不再拈花惹草了不成?你一片善心,觀音要送子,自然先給你送的。」「那就是大家的福氣。」皇后也是一笑,說道:「我不過白說說,其實女人算什麼,皇上才是最當緊的。睞娘這孩子我倒看好她。一者是受難收進來的,沒娘家可奔;二者素來忠心耿耿服事我。我怕她日後落了沒下梢;三者我叫人拿她八字出去給人推過,有宜男命,也是極貴的格。平素留心看,皇上也甚體恤憐愛她。回頭開了臉,索性就作『答應』吧——」說罷便叫「睞娘進來!」乾隆喜得伏下身吻了一下她前額,小聲道:「我哪有那麼猴急的,說辦就辦了,改日再正經辦——你真好!」聽睞娘挑簾聲,便站直了身子,乾咳一聲沒言語。

  「皇上要去承乾宮。」皇后叫她來,原本立時當面說明的,此時也覺欠莊重,因改口說道:「你陪著過去,那桌上一疊子描花樣子給你嫣紅主兒帶過去——白日她說想要,原說給她的,後來竟忘了。」

  三更半夜忽然派這差使,任誰聽聽也是「藉口」,「陪著」才是真意,睞娘立時就明白了,騰地赧紅了臉,挽頸弄巾跐腳尖兒,答聲「是」,一步一跟在乾隆後邊出殿。乾隆看時,果見那拉氏從西壁月影裡盈盈過來請安行禮,不禁一笑,溫聲說道:「露水都下來了,還在這裡站地賞月?回去吧,看涼著了。」那拉氏背著月光,看不清什麼神色,只輕輕說道:「主子也當心點,天涼——」便踅身踽蹣返回。

  乾隆一邊移步,望著那拉氏的背影,心裡也替她難過,她是臨幸最多的貴妃,隔三差五的總翻她牌子,無奈命運不濟,生了兩個阿哥都出痘兒死了,好容易養住一個女兒,不到三歲也一命嗚呼,連個病因也不知道——正想得沒情緒,身邊提燈引導的睞娘怯聲怯氣說道:「萬歲爺,您出神了,該拐彎了——」乾隆一笑,忙折身向北,瞟一眼後邊跟著的太監,問道:「睞娘,你猜朕在想什麼?」

  「奴婢可不敢亂猜,主子想的當然是天下大事——」

  「你猜的並不錯,天家本來就沒有小事。皇后前後養兩個阿哥,頭一個兩歲就去了,端慧太子才九歲,也出痘兒薨了。那拉氏的兩個兒子也沒養住。現在只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兩個,比起聖祖爺——」

  這話睞娘覺得實在難答,但又不能不答,囁嚅半晌,睞娘才道:「子息都是天定的,主子娘娘、鈕主兒、那拉主兒、陳主兒、汪主兒她們都還年輕。主子這麼聖明仁德,正當壯年,不犯著愁這個的。」

  又沉默一會兒,乾隆笑問:「你這會子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奴婢今晚挺奇怪的。」

  「奇怪?」

  「是啊!萬歲爺往常夜裡也來,主子娘娘總要送出殿的,今兒——」

  「今兒躺著沒起來,是麼?」

  「嗯。」

  乾隆不禁呵呵大笑,一手摟住了睞娘肩頭,笑不可遏地小聲說道:「傻小妮子,她是怕——流出來啊——」

  「流出來——什麼流出來?」

  乾隆「嘻」地一笑,在她腮上輕輕一吻,悄語道:「皇后說要進你當嬪呢。到那一天朕教你知道。」因見承乾宮處幾盞宮燈閃著出來,知道是迎接自己了,便鬆開了睞娘。睞娘已是頭暈身軟,幾乎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

  阿桂又遲了五天才抵達北京。他是單身漢,早年父母雙亡,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在他不得意時情面上甚薄,發跡之後又遠離北京,套不上親厚,又沒有自己的府邸,因就住了西便門內的驛館。看看天色已向晚,想清清靜靜安歇一晚,明日面君之後,再見傅恆、錢度這些朋友。因此,只命人送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胡亂用了幾口晚飯,便帶幾個師爺出門散步。

  離開北京幾年,這裡的景致已又是一變。驛館東邊紅果園一帶,不知成了哪家大員或王公府邸,倚著凸凹不平的地勢修起了一道女牆,西南邊的白雲觀周匝原是一片荒涼的亂葬墳,如今櫛比鱗次縱橫交錯都建起了民居,植滿了槐、榆、柳、楊和各色庭院雜樹,只偶爾風動,還能隱約聽見觀中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自白雲觀向西北,清梵寺的松柏老檜鳥柏楸樹依然還是老樣子。烏沉沉黑森森的,傳來陣陣暮鼓聲。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晚霞燒得像醃透了的鹹雞蛋黃兒,殷紅似血,熏熱的大地和所有的草樹、房舍、西便門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檐翹翅,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遠處的垛樓和清梵寺上空盤旋著的烏鴉,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彌漫著紫藹的晚霞中沐浴嬉戲。乍從煙塵蔽日白草荒砂的口外回到這盎然生機的內地,望著裊裊炊煙,聽著里弄小巷中人聲犬吠和孩子們大喊大叫的追逐嬉鬧聲,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驀然間,他又想起曹霑,每次去曹家,都和勒敏、錢度經過西南這條小路。現在這條路子已湮沒在一片藹藹的楓林中,中間還亙了一灣新開的池塘——他只抄了半部《石頭記》,聽說下餘的半部也寫出來了,不知傅六爺抄了沒有?曹雪芹曠世奇才終生不遇潦倒而歿,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旗下小吏,反而一再際遇,開府建牙位尊榮寵。人生,這是從何說起?

  跟在他身邊的是他的頭號幕賓尤琳,自陝州獄暴一直就跟著他當師爺的,見這位年輕的主帥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佳木軍門,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麼?」

  「奏對的事好說。」阿桂回過神來,嘻笑道:「我是在想,皇上會不會叫我重返金川。金川的兵又打爛了攤子,全部換我帶出來的兵,恐怕不能恩准——調動用錢太多了——不換兵,他們都怕了莎羅奔,士氣是個事情。」尤琳笑道:「金川的事,西南兩路軍並沒有受損。不至於全軍士氣不揚。北路軍要整頓一下,全部換川軍頂上去。當初跟著您深入刮耳崖的三個人補到軍中充哨隊棚長,一下子就帶起來了。不過據我看,傅六爺一直都在爭這個差使,皇上調你回京,是想留在身邊諮詢軍事,未必叫你出兵放馬。」阿桂笑道:「六爺英雄心腸,我不掃了他興頭。我不和六爺爭差使。打仗,有的是機會。」

  尤琳是跟了阿桂十幾年的人,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入值軍機大臣,先就有了宰輔身份,一味只是打仗,頂多是個上柱國將軍,熬到底也顯不出文治本領。「不和六爺爭」,就是這個意思。想著,笑道:「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要爭一爭,爭得恰如其分最好。皇上決心已定,你爭一爭,連四川巡撫的位子也爭過來,這個仗更好打;皇上決心不定,你更要爭,不要落了『畏戰』的名兒。要知道,四川打完仗,民政上的事也是朝野關心的。」

  「好!入木三分,見得透!」阿桂手按寶劍哈哈大笑,顧盼之間英姿煥發,「今晚你給我再擬一封請纓折子,要激切些兒。罵訥親、罵慶復不妨狠些,把我的忠心寫透——這裡我給你透個底兒,我要帶兵,你們幾位師爺還要跟我,從軍功裡保出來;我要進軍機,你們現成的舉人,拔貢殿試,走文進士的路子。只要忠心報國,我決然不肯教你們吃虧。」尤琳笑道:「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達千里。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自然要照儂牌頭。」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方一聲沉雷,像煞是有人在罈子裡放響一枚擂子炮仗,雖然不很響,卻震得人心裡一撼。接著一陣涼風習習捲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眾人向西望去,只見樓雲翻滾崢嶸而起,殷紅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殆盡,一層又一層的雲,或淡藍、或微褐、或絳紅、或鉛灰,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在擺動著,交替重疊著裊裊升騰,已閉合了半邊藍天。只剎那間,已將大地、園亭、房屋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烏雲中閃電時隱時現,但雷聲卻不甚響亮,像碾在石橋上的車輪,愈滾愈近。

  「雨來了。」阿桂仰面朝天,張開雙臂,盡情讓涼風鼓著熱汗浸淫的身子,說道:「真爽快!」尤琳卻道:「這雲猙獰可怖,我看像是冰雹。軍門,咱們回驛館去!」說話不及,驛丞也遠遠地跑著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叫,「軍門老爺——內廷紀中堂來拜,請大人回駕——」喘吁吁近來,陪笑又是一躬,「滿驛站的人都出來尋爺了,再沒想到爺會轉到這塊兒——」

  阿桂沒等他說完,轉身便走。此時已是烏雲漫天,只剩下東邊地平線上一竿高的青天,瞑瞑的晦色幾乎連路也看不清楚。突然一個明閃,照得通天徹地明亮,幾乎同時,像誰摔碎了一口瓷缸價一聲焦雷,震得大地簌簌發抖,劈哩啪啦的冰雹已鋪天蓋地砸落下來。玉米籽大小的雹子在斜刮橫捲的風中密不分個地打在人們的脖子上、臉上,時或竟是迎面撲來,襲得滿臉刺疼。那驛丞「媽呀」叫了一聲,掉頭撤丫子就跑了。阿桂回頭看看自己的戈什哈,仍是行伍不亂,手按腰刀緊緊衛隨自己,滿意地舔舔嘴唇,卻見自己最小的親兵叫做和珅的趕上來,說道:「軍門老爺,您沒戴大帽子,這雹子打得人生疼的,標下這頂略小些,戴上好歹能擋一擋!」阿桂盯著他俊秀的面孔,接過他雙手捧過的帽子,溫和地笑道:「小鬼頭,黃毛未脫,知道護持長官。曉事!難道你不怕疼?」卻不肯戴,又替和珅戴上,端詳了一下,又道:「是張家口潦溪營格隆游擊派你護送我來的吧?這麼文秀單弱,女孩兒似的,有十五歲麼?就吃糧當兵?」一邊說,一邊徐徐前行。那冰雹雖然還在下,勢頭已是見弱了。

  那和珅便也不戴帽子,趨步跟在阿桂身後,聲音清亮中帶著童稚,應聲回道:「標下吃虧了長得像個女人,其實最能吃苦!三歲上頭沒娘,八歲爹死。討飯蹭親戚、偷雞摸狗賭錢——什麼都幹過。說來爺也許不信,三年前在蔡家賭莊一刀劈死京西太保刁老三的就是我——是劉統勛老爺斷的案,念我才十二歲,殺的又是惡霸,免死軍流到張家口。嘿!這點雹子算什麼的鳥?張家口外大營刮起大風,拳頭大的石頭滿天飛,咱也沒寒磣過。我小是小,結實著啦!」

  「哦!」阿桂一下子想了起來,笑道:「當時我不在北京,聽說有個小秦武陽白日殺人,原來就是你!我給格隆下令,調你來跟我巴結出息,可願意麼?」「是!」小和珅高興得一竄一蹦,說道:「我願跟爺興頭興頭,出兵放馬,也弄個頂戴風光風光!人往高處走,誰不願是個——」他伸出五指爬了一下,「這玩藝兒!」阿桂不禁哈哈大笑。

  回到驛站,天已完全黑定,冰雹也停了,卻仍在淅浙瀝瀝下雨,庭院廊下西瓜燈映著,地下已積了寸許厚的冰粒,浸在雨水裡,變得像青褐色的冰糖豆兒,腳踩上去咯咕作響。正房燭光下,只見紀昀半靠在椅上,叼著個拳頭大的煙鍋子茲茲地抽,阿桂忙急跨一步進來,打躬笑道:「紀中堂,讓您久候了!您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因見錢度也在東壁邊站著,又道:「你這錢鬼子也來了——正要找你算帳呢!」

  「佳木吶!」紀昀磕熄了煙,立起身扶起正在打千兒請安的阿桂,笑道:「成了落湯雞將軍了——起來,趕緊換身衣服!」話音未落,和珅已經抱著一疊乾衣服進來。錢度看著和珅侍候阿桂穿換衣服,在旁說道:「你和我算什麼公帳?我正要說你呢——四個月前就寫信,要兩隻羚羊角,連他娘的信也不回,你忙得那樣了麼?」紀昀微笑道:「你稟帖送到軍機處,這會子皇上怕也知道了,下頭官兒知道的少說也有一百——新軍機大臣,誰不來先容一下?連我也是唯恐後人,先來打個花狐哨兒。」

  阿桂換了衣服,笑嘻嘻和錢度陪了入座,對和珅道:「小鬼頭,想法子弄兩碟子小菜,我和紀大人、錢大人吃酒閒聊!」和珅忙答應,蝦一樣哈身卻步退了出去。

  「是這樣,」阿桂對錢度說道:「軍裡缺馬,我在布爾尼部落裡徵了二百匹,蒙古人要茶磚來換。等著你調運過來,你倒給我弄了兩車制錢去,叫我自己從大同茶馬市上買——比內地價錢高了一倍。你可真能涮!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要拿你正法!」錢度笑道:「你那麼厲害?茶磚要茶葉製,現在新茶才剛下來,我請了兵部會同下文,半個月前才製出來。這會子已經在路上了。我想得比你周到——不但換馬要茶,就是你大營裡,沒有菜蔬,盡是羶羊肉,也得要茶!那點錢是叫你應急的,給你零花錢,還嫌割手?」說罷抿嘴吃茶微笑。

  說話間,和珅頭戴大斗笠,彎著腰捧進一個小條盤進來。這小傢伙也真能辦事,須臾之間就弄來四個涼菜,一碟青椒宮爆牛肉絲、一碟子清蒸鹿尾,六個盤子攢著,中間一個鹵得爛熟的豬肘子,足有五六斤重,也是剛出籠,擺在桌上兀自大冒熱氣。紀昀喜得站起身來,端詳著肘子問和珅:「這是驛站大伙房作出來的?這可對了我的脾味!」「中堂爺能吃肉,天下人誰不知道?」和珅細聲細氣陪笑道:「我們做下人的,不揣摩爺們的脾胃揣摩誰?——驛館裡做不出這些個。隔壁就是祿慶樓,我逕直從大廚房裡弄出來的,連他們老板也不曉得!」紀昀用狐疑的目光看看和珅,笑道:「你敢怕是打著我和桂軍門的幌子吧?釜底抽薪端走了客人的菜,客人能依老板?」

  「相爺請自放心!」和珅笑著布箸斟酒,「我怎麼敢敗壞爺的名聲?如今有錢,王八戲子吹鼓手都買得到官,一分價錢一分貨,老少鹹宜,童叟無欺。我多給點錢,廚子跑堂的拼著吃老板客人幾個耳光,心裡是熨貼的。我侍候得爺們好,心裡也是熨貼的——」說得三個人都嘿嘿直笑,端酒舉杯隨意小酌說話。

  紀昀酒量不宏,只是淺飲了意奉陪,大塊夾著肥漉漉的豬肘子狼吞虎嚥。頃刻之間已大半進肚。他心滿意足地用手帕揩著嘴,和珅已端來熱水香胰子給他盥洗。紀昀笑道:「好小子,會侍候!——你們只管吃,我是已經飽了,從上書房出來,我吃過兩大塊胙肉了呢!」錢度笑道:「聽說你不大進五穀,只一味吃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真虧了肚子不含糊,我在旁邊看都看飽了。」紀昀笑道:「這是爹媽給的。我也沒法子——你們喝酒,我只陪著。」

  「紀公這麼特特地趕來,總不為吃紅燜肘子的罷?」阿桂又略用了兩口,便放下箸,「我曉得你是頭號忙人,就是總督進京,你也未必有空這麼等著。」

  紀昀放下手中酒杯,黑紅臉膛變得莊重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我是奉過皇上旨意,你一到京要我先和你聊聊。所以這裡和潞河驛都有我的家人等著,明日你面君,乾清宮人多,未必有時辰長談——要是主上問起,我沒見你,豈不違旨?」他這一說,連錢度也坐不住,兩人都忙起身,錢度笑道:「來前你一聲不吭,我這就迴避。」

  「你不必迴避,主上叫我約你一道的。」紀昀一笑,起身和二人離席。回到大方桌前坐下,命和珅沏茶退出,這才問阿桂:「你和勒敏、李侍堯相熟,是不是?」阿桂便知乾隆要處置金川戰事責任——這種事,瞞著說「不熟」斷然不行,說是密友也大不相宜,又不知二人在金川之敗中是什麼角色,思量著說道:「我們是酒肉莫逆之交,錢度最知道的,在一道就是吃酒。」錢度沒想到阿桂如此斟酌慎密,一欠身道:「確是如此。」紀昀只一微笑,又問阿桂:

  「這兩個人人品才地,你心裡有數沒有?」

  「回大人。」阿桂更加小心,惕然說道:「我們只是偶爾會酒會文,不曾一處共事辦差,私下談心也沒有過。就只能冷眼看,憑心裡衡量。李侍堯長於才,敏捷能幹,殺伐果斷,為人豪爽。短處是鋒芒太露,有點恃才傲物,稍有粗率不拘小節之嫌。勒敏持重穩健,厚重有力,辦事處人謹慎勤奮,是個內斂秉性,心思很細密的。似乎太小心了點。」

  紀昀聽了點頭。轉臉又問錢度:「你們情形萬歲爺都知道的,莊友恭這人怎麼樣?」錢度不禁一楞,還沒想出如何回話,聽見外邊雨地裡一片聲響腳步雜沓,夾著說笑打趣聲進了院中,聽聲音至少也有一二十個人。阿桂正要問,和珅已經進來,笑著稟道:「軍門,來了一群大人,要見您,有的是去過紀大人那邊又踅到這邊來的。標下問了問,有四個禮部堂官,四個翰林院庶吉士,說是紀中堂的同年;三個戶部郎官,七個內務府筆帖式,是桂軍門的親戚,有的是好朋友,聽說您回京,特地來看您的。」

  「你且請大人們回步。」阿桂一聽就笑了,「這會子我和紀大人說話,明日面君過後大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珅陪笑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說和大人們是最親厚的好友。要等著給您接風。」

  紀昀看著錢度一笑,說道:「臣門若市,這是自然之理。總歸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意。要是抄家殺頭,他們逃得比避瘟疫還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開罪,因笑道:「和珅告訴大家,且在西廂避雨說話等著。我們說完差使再過去見面。」

  「是!」和珅極乾淨俐落地打個千兒,退了出去。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6 AM

八 媚新貴魍魎現醜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


  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裡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處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作官,家裡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處就要聯絡。輜銖較量比過了帳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伙的還趕了來——真個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混,心裡清爽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友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友恭一處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裡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友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們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友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友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莊友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問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友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動容。紀昀默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道:「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蘭察佻脫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錤、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撫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處料理營務,皇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裡椅子板凳撞擊亂響,人聲亂嘈著出院,在淅淅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堂。

  頃刻之間,正堂房裡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濕半乾,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志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志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鳳梧,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餘的一概都是佐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補丁綻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縫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脫落的、官靴子露襪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裡,一個個目光灼灼張惶相顧著酬酢,爭著奉迎紀昀和阿桂,竟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裡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衝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裡的笑,「噗」的一口,嗆噴得煙鍋裡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裡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裡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頓時一片吵叫嚷嚷。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成麼?」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老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饑的事麼?」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哄哄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鍾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岳濬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裡我倆一處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裡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志衡大人麼?」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做東,在哪裡接風,就在這裡擠著,拿奉迎話充飢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做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裡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熄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斗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拷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霧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插天雕甍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精神:

  癡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

  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裡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裡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裡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隻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裡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作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體面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快活!」

  紀昀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官場比了妓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體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分出入,帳目拉平,平安做官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貼。」

  還有這樣作官的!紀昀心中不禁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官當得瀟灑!」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官的不瀟灑,是因為他們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鬥心眼,在小路上擠扛的過,我只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落了多少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陪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官兒見了我,也是這一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還有點餘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官,這上頭就饒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裡戲台下。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志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起來叫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志學對面,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餚上席擺得滿桌都是,眾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只沾光兒相陪。席面這麼豐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交情應分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諸位!」馬二侉子舉杯笑道:「我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來和幾位大人名位相差很遠,巴結了方大人討個面子,瞻仰這個這個阿桂軍門的這個這個——嗯,尊範!想不到一下子見了三位朝廷——嗯,石頭柱子!乘著這個興頭,想著也是六生有幸,咱們吃酒樂一樂子,能唱曲兒的就唱,能唸詩的就唸,能行酒令或說笑話兒的也成。咱們都是閒人,不要勉強大人們用酒——我說到頭裡,這錢是我家乾淨錢,請客是我情願,也沒有求大佬官給我升官辦事的心,只圖個體面歡喜。誰要背地嚼舌頭,我馬二侉子——與汝偕亡!」說罷先飲一杯。

  眾人沒聽到他說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錢度陪飲著,笑得氣喘手顫。紀昀卻因方才一席話,覺得這位馬二侉子皮裡陽秋,是個世故極深的人,只微笑著乾了,說道:「我只飲一杯,陪著樂子。」馬二侉子嘻嘻笑著,雙手一拍,戲台兩邊十二名女伶,六名執著笙笛蕭琵琶等樂器,六名戲子水袖長擺長裙曳地,手揮目送,載舞載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歲又闌,蕭蕭白髮老江乾。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門牆再拜難。

  庚信生涯最蕭瑟,孟郊詩骨劇清寒。

  自嫌七字香無力,封上梅花閣下看。

  ——

  台上歌舞盈盈裊裊,台下卻是觥籌交錯笑語聲歡。阿桂一杯不敢多飲,只陪著略呷一口酒,揀著清淡的菜夾一口。錢度因明日無事,卻是舉杯即乾,幾杯過後己是醺醺然。台上那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荳官、芳官、玉官、齡官、蕊官、藥官、寶官、茄官都可在十五六歲,只藕官、芳官、玉官三個是女孩子,秀髮長曳,明眸皓齒,其餘男伶也都粉妝玉琢面目姣好,一待樂止便下台來,引長袖舒纖手紛紛給客人斟酒。

  錢度見吳清臣醺醺的,手裡扯著個孌童過來敬酒,素知他是個有斷袖癖的,只是一笑。吳清臣手搭著那小廝俏肩,嗲聲嗲氣說道:「來,荳官,給幾位大人敬酒!」說著便湊到荳官腮邊要做嘴兒。那荳官佯羞詐臊一指頭頂開了他,笑道:「爺還是一邊涼快涼快去,您嘴裡的氣息兒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著酒送到錢度口邊,嬌聲道:「錢爺錢爺——紀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個兒可得放開量,代兩位老爺多飲幾杯——」錢度見他體態窈窕,風情萬種,真比女人還女人,陣陣幽香撲來,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蕩,就著連飲三杯,說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著滿庭粉白黛綠羅襦繡裙,煌煌燭下盡是「男女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陣噁心,見紀昀視若不見啜茶淺飲,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這裡看景致!」「你說的是。」紀昀微笑道:「我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兒園,就看兔子好了!」

  錢度笑道:「既然說兔子,我說個案例。河南內黃縣令高少甫接了個案子,是個秀才住店,被同屋裡福建商客雞姦,半夜裡鬧起來揪到縣衙裡。原被告比長畫短說個不休,無奈高少甫不懂『雞姦』是什麼意思。秀才說『斷袖』,又說『分桃』,高大令越聽越糊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秀才囁嚅半日,又說『他將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響木『啪』地一拍,大喝一聲『江南下雨與我河南什麼相干?都給我滾!』」一席話說完,頓時滿座嘩然而笑。滿園子翎頂輝煌簪纓官員,笑語喧天,有劃拳拇戰的,有調笑戲子的,有提耳罰酒的,有一等窮官兒一聲不言語饕餮大吃大嚼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媚笑奉迎撒嬌勸酒,活似開了妓院道場,一眾作風流法事。

  紀昀見這群人如此齷齪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來御史彈劾,見阿桂也是笑中帶著慍怒,小聲道:「沉住氣。這裡頭也有開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聲道:「我日他奶奶的們!這哪裡是官?分明是群不要臉嫖客!」紀昀拉拉阿桂衣襟,自站起身來,舉杯似笑不笑說道:「雖說都是同年同學同寅好友,大家畢竟都是有身分的人,仔細失了官體不好看相——戲子們統都回台上去,揀著雅點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淺歌,大家行令猜謎兒做詩,這才是高雅情趣。如今治世繁華聖道昌明,百官應做移風易俗表率。大家儘自樂子,只不要出格兒,就是抬愛兄弟了。」

  阿桂見紀昀幾句話不輕不重,既溫馨又帶著骨頭,立時打發得人們安靜了許多,他自知自己極有可能進軍機大臣,心裡佩服又要學這宰相器宇,因見氣氛漸漸凝重,便調侃著笑道:「我們就照紀中堂的辦,高樂一陣子盡歡而散——咱們這桌對戲名。嗯——前頭說那一折子的名兒,對仗要工整,後頭要帶上戲名,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他笑著淺呷一口酒,「我先說個榜樣兒。『驚魂——《風節誤》,對『嚇癡——《八義記》』驚魂、嚇癡要對上。對不上的,罰作詩一首,或說笑話,喝酒、唱曲兒都成。這樣可好?」略一沉吟,起首道:

  盜甲——雁翎甲!

  旁邊一個筆帖式不假思索,應聲對出:

  鬨丁——桃花扇。

  又起對道:「訪素——紅葉記!」旁邊卻是方志學,仰臉想了想,對道:

  拷紅——西廂記!

  又出對:

  扶頭——繡襦記。

  下一個卻輪到阿桂,他在外帶兵,已幾年不進戲園子,這種聯對看似容易,其實要一折一折循各戲名想下去,一時哪裡尋思得來?怔了半日,忽然雙手一拍,笑道:「有了!——切腳——是《翡翠園》裡的一齣!」又出對道:「開眼——荊釵記!曉嵐公,瞧你的了!」

  紀昀頓時楞住,他的詩、文、書都是最上乘的,記聞考古、鉤沉揖玄也是天下無敵,唯獨是看戲極少,正品味「扶頭——切腳」這一對工整詼諧,不防阿桂出了個「開眼」給自己對,只皺了眉頭搜索枯腸,心裡卻甚是茫然。恰鄰桌的翰林蕭應安挾著一卷軸畫過來敬酒,口說「請曉嵐公品評真偽」裝作俯身,在紀昀耳邊嘰弄了幾個字,紀昀高興得一拍桌子,叫道:「妙極!『開眼』可對『拔眉』——可不是《鸞釵記》裡的?」

  「這個不能算!」阿桂笑道,「——這是舞弊傳帶的,要罰酒——」他叫不出蕭應安的名字,只說,「——連你這位老兄,也要罰!」蕭應安毫不猶豫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皺著眉撮著嘴又端一杯喝乾了,大著舌頭說道:「連,連曉嵐相公的罰酒我也領了,這總成吧?」

  眾人立時起哄,都說:「不成不成!各人是各人的帳,紀公不能吃酒,罰他作詩!」恰那位帶「蒙恬虎符」的賈治軍也過來敬酒,湊趣兒笑道:「蕭應安能酒會詩,是頭號風流翰林。不要饒他!」錢度和阿桂便都起身,嚷嚷道:「賈治軍說的是!我們一個也不要饒——」此刻台上笙歌低迴,台下官員串席敬酒,鬨然叫鬧,真個熱鬧非凡。蕭應安尷尬著笑道:「當著曉嵐公、桂軍門和錢大人,我的詩怎麼拿得出?唉,眾意難違,我只好信口胡謅了——」因搖頭攢眉吟道:

  吾人從事於詩途,豈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學者其知所勉夫!

  「好!」眾人齊聲喝采,大發一笑,阿桂、賈治軍、方志學、吳清臣、馬二侉子,還有趕來湊熱鬧的許達邦,無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過氣來。錢度見紀昀笑得渾身亂顫,喘著笑道:「該你的了!必定更好!」紀昀笑道:「我哪裡作得出更好的『詩』?聽人說軍機處有紅章京、黑章京之說。我是做章京出來的,就以這個為題自嘲,討個歡喜吧!」因唸道:

  流水是車馬是龍,主人如虎僕如狐。

  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蔑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僕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名,今兒場面雜膾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亢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台地鋪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嬌娃孌童鎖春深——

  吟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失態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闊綽好客豪爽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謬誤連篇,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子,也都楞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裡弄得這麼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唸完的——」

  「作官。」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官作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鑒!」

  「作官!像做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處,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性就唸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裡熬脂油,臭蟲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場老光棍——你若吝嗇不許刮——我——我——搾斷伊的脊梁筋!

  眾人嘩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珅匆匆走來,在阿桂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緊事——」紀昀便也起身。錢度也就站起身來。

  「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儘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逕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裡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蹦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蕩來蕩去,滿院的水光。見傅恆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裡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折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凶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折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光憂鬱,透了一口氣,「這種折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御使糾劾太監卜仁婪索賄賂,和戶部堂官——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伙刁難採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教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脹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仁。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仁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聲氣中帶著顫音,說道:「我自幼跟主子,見過他多少次光火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色神情。臉色暗得發綠,瞳仁裡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顫——」傅恆將兩隻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縫裡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體——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鑒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彷彿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楞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過從卻持的朋友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脫帽興談,一付天璜貴冑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污,一下子到這場景氛圍裡,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根上,房檐瓦槽也決溜如瀉,這裡沙沙,那裡呼訇、彼處簌簌、此處嘩嘩,遠聲近音亂成一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裡「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裡,幾個人心裡都是一悸。
作者: deltawai    時間: 2010-4-28 12:07 AM

九 說鹽政錢度驚池魚 思軍務阿桂履薄冰


  許久,紀昀才從驚怔中驚醒過來。到處鬧災,官員婪索,吏治上貪案迭出,宮闈中皇后欠安,嬪妃爭寵,又連著病死兩個固倫公主。乾隆本就窩著一肚皮的無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過是「潰敗」,現在竟是個全軍覆沒的光景,乾隆大發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祿慶樓與宴的,就有順天府的同知雷瓊、步軍統領衙門也有幾個堂官在場。如果追究起來,錢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軍機大臣,自然難逃一頓訓斥——思量著,問道:「六爺,您這麼難過,我心裡很愧,皇上忙著軍國治安,救窮濟貧,我卻在這邊和一群下三濫們吃酒。我對不起皇上,也對不住六爺您啊!」和珅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極高的人,立即領悟這是紀昀為自己先容地步,見傅恆平靜下來,忙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去。傅恆一邊揩臉,抽顫著聲氣說道:「我失態了。倒不為怕皇上降處分,設身處地,臣下辜負皇上太多了,難怪皇上震怒!」

  「皇上還有什麼旨意?」錢度卻惦著修圓明園的事。桂清就是他的朋友,前日還送來三千兩冰敬,沒有拆封放在櫃子裡。桂清出事,免不了要審,攀咬出來也是不得了,錢度思量著,心裡也著忙,因又問:「六爺請帶兵,皇上恩允了沒有?」傅恆道:「皇上沒理我,拔腳就走。到殿門口站住,看著外頭的雨,好半晌才說,『你去知會劉統勛、岳鍾麒、阿桂,明天遞牌子到養心殿議事,著劉統勛下海捕文書,緝拿逃將兆惠和海蘭察。下旨:著和親王弘晝查看張廷玉家產,收繳從前發給他的詔諭和御賜物品!』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一陣涼風在院中忽地掠起,挾著雨點襲在窗戶上,窗紙立刻浸濕,無聲地鼓脹了一下,接著,隱隱約約亮了幾下閃,便傳來鼙鼓似的沉雷滾動聲。在一明一滅的電閃中,幾個人面色都很難看,紀昀打破了沉默,又問道:「怎麼不叫汪由敦進去?張廷玉又是怎麼回事?」傅恆聽了搖頭,咬著下嘴唇沉吟著道:「這件事我也不曉得。張廷玉鬧配享,皇上心裡有些厭他是真的,已經勸下去了,不知為什麼又叼登出來,連汪由敦也捲了進來——這事明日遞牌子請見,看情形辦吧——我來見你們,一是知會阿桂明日進去,二是問問曉嵐,《四庫全書》徵書的事,現在到底各省動作如何?你和我都要心裡有數。錢度原是我明日下朝要見的,既在這裡,就更好了,也有幾件事要問,要辦。」見錢度要起身答話,傅恆擺擺手,說道:「不要鬧規矩了。一是海關釐金,糧漕鹽漕、去年的秋賦、戶部實收多少、比往年如何、有沒有虧空、填了虧空還有多少餘額;二是賑災,到底多少糧食夠用,庫存能動用的,各地義倉能用多少,還有軍糧儲備情形。你不要說起來沒完,粗報個大體就成——聽說榆林大糧庫一下子霉掉五萬石穀子,可是有的?」

  「榆林大庫我去查看過。」錢度一聽就笑了,「陳穀子爛芝麻,穀子是最耐存放的。榆林最是酷旱乾燥的地方兒,糧庫不但高大結實,通風也極好。怎麼會『霉了穀子』?連康熙爺西征時的存糧,風化得一捻就碎,卻仍是不霉。沒準兒是哪個混帳行子填了他的虧空,捏個由頭糊弄朝廷罷了!」

  「這件事要查!」傅恆額角青筋抽動了一下,「戶部和兵部武庫司去人!——你接著說。」

  錢度在椅上一欠身,莊重地說道:「海關釐金收項各年不等。今年蠶絲、漆器、紗綾、柳條、綾機、黃白絲、木棉、閃緞、絹綢出口多,是因為蘇杭寧的織機比去年加了一倍,桑葉兒豐收,像瓷器、方竹這類的就尋常。收項計在兩千五百多萬兩銀子、七十多萬斤銅。比去年多了三成——」他真個熟悉情事,從絲價、瓷器、藥材、食物、茶葉輸出輸入進項收益,俱都如數家珍,饒是簡約著匯報,也說了一頓飯時辰。又道,「至於各省虧空,戶部沒有奉旨不能一一徹查。這裡只能算和六爺私地議論,我到陝西實地查過西安藩庫,銀子和帳面短差約有五十萬,或許更多一點。陝西是個窮省,要照這個例子去推想,天下虧空總數我估約在兩千萬到三千萬兩這個檔口。和雍正爺手裡那是沒法比了,比起康熙爺倦勤時候,還是要好得多。」

  三千萬不是個小數。張廷玉在康熙四十二年聽到戶部報說各省虧空計銀一千五百萬,雙腿一軟便癱坐了下去。世易時移,如今這個數目已經嚇不住人,朝廷每年歲入近五千萬兩,貼補著幾年就填平了,所以眾人並不吃驚。阿桂笑道:「我們主子太仁德了,年年蠲免錢糧,逢災無論大小,只管賑濟。不然,這點子帳算得什麼!」紀昀抽著煙,吞雲吐霧說道:「我最怕你這個想頭!雍正爺從康熙四十六年整頓吏治,清理虧空,加上他在位十三年,苦苦折騰了差不多三十年,死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才把庫銀收回來?現在又從庫裡往外掏了——他們是試探,先有借有還,再借了不還。兩千萬不趕緊收,明年就三千萬,還會有四千萬五千萬,伊於胡底?如今的官有的比行院的婊子王八還要賤——娼妓接客,也還講情義呢!這,只認錢!」

  「這麼說來,是『唯女子與官吏為難養也』了?」傅恆心緒已經見好,聽紀昀這番話說,苦笑著嘆息道:「老紀說的是,不防微杜漸,吏治敗壞起來快得很!」「其實應該是『唯老鴇與官吏』難養。」紀昀道:「如今天子聖明,女子太監不能干政,也就是一碗飯的事,有什麼難養的?」大家聽了都是哈哈一笑。錢度笑著,陡然想起曹鴇兒捎來口信,說在南京討生活不易,要盤了絲場坊子,帶著兒子進京認父尋夫,心裡陡地一沉,臉上便沒了笑容。正在發怔,傅恆轉臉看他,問道:「老錢,寶源局現在的公署設在哪裡,現在下頭共有幾個鑄錢廠子?」

  錢度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忙道:「鐵英的彈劾折子轉到戶部,我看過了,他說的不實。寶源局就在過去的鑄錢司,是鑄錢司翻修了一下,總共也用不到兩萬銀子。下頭四個廠,東廠在四條胡同,南廠在錢糧胡同,西廠設在北鑼鼓巷千佛寺後,北廠在新橋北的三條胡同。各廠鑄爐大約都在三十五座左右。一共是一百八十八座。」傅恆聽了,又問:

  「現在每月寶源局用銅多少?」

  「回六爺,每月鼓鑄八卯——-卯是六萬斤,加上寶泉局,每月總共用銅四百萬斤,一年用銅在五千萬斤上下。」

  「民間化銅錢鑄銅器的廠子現在查禁得如何?」

  「峻法嚴刑之下,誰個不怕?」錢度一笑,說道:「我在雲南銅政司殺人三百有餘,那是權宜機斷處置。現在皇上有明詔,有私化銅錢鑄器皿的,收聚鼓鑄的,一律斬立決無赦。廠子,我敢說是沒有了。個把鑄匠希圖暴利,小打小鬧鑄幾件銅器,這恐怕免不了。」

  傅恆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恐怕廠子還是有的,只是遮掩得密,我們沒有查出來就是了。我核了一下,南京一地去年用去銅錢五千多萬串,比聖祖爺時多了二十倍不止。商賈貿易只增了不到十倍,還是錢不夠用,錢都到哪裡去了?要查!吏部票擬你兼刑部侍郎。兩個身分到南京,會同金錤查看——我擔心是一枝花這些亡命之徒用這法子斂錢!」他吁了一口氣,又道:「有人上密折,說採銅不如買銅。你是行家,我想聽聽你的見識。」

  說到一枝花易瑛,錢度心裡又是一緊:曹鴇兒其實極可能就是易瑛的手下小毛神,不然為什麼尹繼善要抄掉她的行院?既和自己有了孽種,每月還要寄錢,這個陷坑怎麼撕擄得開?就是採銅買銅的事,他錢度也黏包搭手,他在李侍堯處借銀一萬,那是銅政司的錢,已幾次來信索還。如果「採銅不如買銅」,銅政司就得撤衙盤帳,一切網包露蹄,更是個不了——錢度一陣慌亂,又想到要兼刑部侍郎差使,聖眷優渥,又專管查案重權大勢,頓時又放了心,略一沉吟,說道:「洋銅都打日本國進口,每百斤折銀十七兩五錢。滇銅價是十一兩,加上運費約折十六兩五錢。差價在一兩左右。還是自己採銅略為合算。」

  「還有各路運官貼費呢!」傅恆卻不理會錢度的心思,自顧說道,「折算下來怕只是持平——況且幾十萬銅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頑不馴亡命之徒混雜,一個不留神容易出大亂子的。」錢度此刻已知道這位天字第一號大臣的心思,傅恆勢傾天下炙手可熱,斷不能執意相牴。因順著他的話意徐徐說道:「六爺慮的極深極是。所以銅礦還要嚴加管束,還是要給銅政司殺人權。買洋銅只能補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爺,日本的銅礦已經快要採盡了,康熙年間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貿易船舶不得超過三十艘,只是他們要我們的貨,不能不用銅和銀子換,日本朝廷也難以控制——他們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廢弛我們自己的銅礦開採,也要想辦法多買些洋銅,似乎是兩全之策。|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說得堂堂正正,幾個人都聽得頻頻點頭,紀昀笑道:「不枉了人家叫你『錢鬼子』,真個馬蹄刀勺裡切菜——湯水不漏!」傅恆嘆道:「現在有幾個真懂經濟之道的?你一說,他就稱喏,下去仍舊懵懂,不知道該怎麼辦——你這樣一說,我心裡就有數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銅礦,這是皇上旨意讓我問你的。」

  「說起稱『喏』,想起李侍堯來。」阿桂笑道,「他在離石縣當通判,學台喀爾欽到縣視學,道台知府跟著,都是屏營聲色畢恭畢敬低眉回話。吩咐李侍堯修修文廟,他一聲『喏!』震得屋子嗡嗡響,嚇得眾人一跳!喀爾欽官派最大的,當時就訓他『你呵斥我麼?有這樣回上憲話的?』李侍堯聽了,又稱一聲『喏——』聲氣兒弱得像快斷氣的病夫。

  「喀爾欽氣得渾身亂顫,拍案而起厲聲說:『我做官十四年,沒聽過你這樣的「喏」!別以為我是朝廷特簡的就這麼狂——皇上是罰你來山西的!』(註:見拙作《乾隆皇帝‧風華初露》。)

  「李侍堯只是個嘻皮笑臉,一蝦身子說,『卑職才作官,不懂規矩,不知道怎麼稱喏才能合了學政大人的意,請大人賜個「喏」樣,卑職好照辦——』」

  阿桂說完,三個人都聽得哈哈大笑,議論政務的沉悶冗煩氣氛頓時一掃而盡。傅恆掏出錶來看看,笑著起身,說道:「快到子初時辰了,回去還要寫幾封信。朋兒大家還要遞牌子進去。阿桂,估著萬歲爺還要問你軍務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頭這陣子雨小,咱們告辭吧!」

  送走三個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順著金川的地理天氣、山川草地形勢,回憶著慶復和張廣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羅奔這個對頭變幻莫測的用兵調度,又想應對之策。揣猜著皇帝要問什麼話,哪些該實應,哪些該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著口漏被小入撩撥離間——一一理著思路,除了打仗,還要想到訥親權重勢大、秉政多年,親信、門生故吏滿朝都是,萬一不殺訥親,將來東山再起又怎樣?現在該如何留下餘地?一時,又想起勒敏和李侍堯以往的交情過從,高興樓酒酣耳熱、行令縱談,黃葉村約曹雪芹小酌論文,如今已是「各自須尋各自門」,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墳草萋萋、墓木已拱。轉瞬又念及兆惠和海蘭察,這一對「紅袍雙將」怎麼會當了「逃將」——莫非——莫非訥親也和慶復一樣,自己不也曾當過「逃將」麼?

  就這樣心裡翻騰,阿桂在床上翻燒餅,竟醒得雙眸炯炯,頭枕雙手,聽著屋外沙沙的雨聲時緊時慢,微微的風聲掠巷穿堂,像遠處時隱時現的吆呼聲,直到鐘漏四更才朦朧了過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間,忽見曹雪芹懷中挾著個油紙包,一手推門進來,穿戴一如平日,長袍布履潔淨得纖塵不染,方額廣顙修眉闊口,黝黑的面龐上帶著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紙包放在桌上,笑著說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爺一字並肩,做到極品了。你的門好難進!門政老爺要門包兒,幸虧六爺府裡小七子來送信,認得我,才放我進來!」

  「是雪芹吶!」阿桂笑著迎上去,一邊讓座兒,便伸手解油紙包,口中說道:「養移體,居易氣。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變心,擋不得下頭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負人。你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和他們這起子人計較什麼——常來走動,見我待你親近,他們自然又一副嘴臉——這是《紅樓夢》麼?」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涼茶,說道:「可惜六爺和你這樣的人如今越來越少了。體變也好,氣變也罷,只要心不變。就是英傑之士!你幾次捎信給我,要看全本《紅樓夢》,聽說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趕熱灶窩兒來巴結巴結!」說著就笑。

  「這是教人聰明的書啊!」阿桂說道:「看似矜懷風月兒女情長,其實在論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說『文死諫,武死戰』的高論,實在透徹——只有君昏政亂,才有『文死諫』;打了敗仗,才有『武死戰』,於君父國家百姓有什麼實在的益處?我進軍機處,立志只一個『賢』字,輔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為人一場。」說著便翻那稿本,恍惚間覺得墨色慘淡,字跡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書。見曹雪芹微笑不語、問道:「你笑什麼——我說的不是麼?」

  「我笑你太認真,有點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說,「這世界光怪陸離,萬法生緣,緣動萬法,用一種『道』根本不能解釋。不記得楊子所謂『歧路亡羊』的掌故兒?」

  阿桂怔了半日,仍覺語意閃爍,理義深奧,搖頭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頭問問紀曉嵐,他也是淹博學問的人——」話未說完,曹雪芹便急攔住了:「你千萬別問紀公!你們都是經國大臣,說這些稗官小說做甚?小說是給悠閒適世的人們醒酒破悶、消磨時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就這麼變貌失色大驚小怪?——曉嵐管著禮部,又管修《四庫全書》。他早就想看看《紅樓夢》了。我給你們引見——」正說著,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和珅匆匆進來,喊道:

  「大人,大人,桂軍門——該起來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見窗紙微明,晨風鼓簾,案上青燈兒自煢煢如豆,原來方才是南柯一夢——阿桂坐起身來,伸臂舒展打了個呵欠,咧嘴一笑,揉著惺忪睡眼,含混不清地說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噢!——到遞牌子時辰了麼?」

  「爺昨晚歇得遲,後來又睡得沉。」和珅給阿桂端來洗臉水,試試熱涼放在盆架上,又取青鹽,倒漱口水,拿竹刷子(註:竹製的刷子,狀似毛筆,頂端劈為細絲,用來蘸著青鹽刷牙。),忙得腳不點地,一邊笑著回話:「幾位大人夜來說要早點進紫禁城,現在快到卯時了,怕誤了爺的事。我就乍著膽子喊您起來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見和珅又端來一碟子點心,拿起一塊便吃,說道:「你這個膽子『乍』得好!我這帶兵的將軍去遲到了,準討主子不高興!」說話間驛站裡已備好了四人轎,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齊楚,洋洋升轎篩鑼開道徑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晴。這正是一年中晝日最長的時節,不到寅末其實已經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風還帶著殘春的涼意,儘管轎裡也不甚熱,大轎在「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大鐵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來,還是覺得身上一爽。順路向北望去,只見褐微微的旭光中,西華門外只有寥寥二三十個官員,依稀便有傅恆、紀昀等人在內,阿桂不禁鬆了一口氣:還好,總算不太遲。一邊想,大步朝西華門走去,忽然覺得太快,顯著不穩重,又放慢了腳步,這才留意到路西張廷玉宅第周圍,貼牆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釘子一樣站著些帶刀校尉,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戈什哈和順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這是來抄檢張廷玉的,心裡又是一寒。又見西華門南大石獅子旁,黃綾封枷鎖鏈銬足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阿桂不免又覺詫異,卻見傅恆笑著招手,忙趕上去見禮,說道:「六爺早!我遲來不恭了!」

  「你真的是來遲了一點。當值軍機五更天就要進去。」傅恆笑道,「皇子阿哥爺們四更就得進毓慶宮讀書,萬歲爺也就起駕了,練了布庫、讀書、查考阿哥們功課,接著就傳軍機大臣問事批折子,睡懶覺那是甭想——不過今兒不要緊。萬歲爺先見張衡臣的兒子若澄、若渟,下來才接見我們呢!」因見阿桂偷眼看那漢子,傅恆壓低了嗓子,說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兩江總督衙門投案的,金錤奉旨送了他來——你可去見見,撫慰幾句。我們都已經看過了。」

  阿桂點點頭,默不言聲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動立即召來周匝官員的目光,但也只是從遠處偷瞥一下而已,並沒人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什麼。兆惠帶著枷,垂眉低頭跪著,眼睛餘光早已睨見,只略略動了一下跪得發木的雙腿,索性閉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輕輕嘆息一聲,說道、

  「和甫,久違了——」

  兆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

  「身子骨兒還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還好。多承惦記。」

  「海蘭察呢?你們不是一道的麼?」

  兆惠睜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這裡跪了一個時辰,傅恆、紀昀、錢度都過來寒暄問候,只問幾句起居身體便走了,阿桂怎麼問起案由?思量著,兆惠搖頭不語。阿桂立時已意識到自己失言,口氣一轉,誠摯地說道:「我是關心。想起和你們一道在張家口外獵黃羊,還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樓吃酒,為那個賣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黃蜂打架——後來見秀秀了麼?她可是北京人吶!」

  「現在說這些個做什麼,我是階下囚!」兆惠冷冷說道,又問:「你怎麼不掛朝珠?就這模樣見皇上?」

  一語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掛朝珠。看看別人都掛著,心裡陡地一陣慌亂。忙對兆惠道:「找時辰我們慢慢談吧——見了皇上好好回話——」說罷抽身便走,趕到傅恆面前,笑道:「我出醜了,忘了掛朝珠了,見了皇上,六爺得給我圓圓場兒!」紀昀正在旁邊和一個道士說話,聽見阿桂說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過來,笑嘻嘻道:「來來,我給你們紹介紹介,這位是阿桂軍門,這位是——」

  「我認得道長。」阿桂笑道:「是白雲觀的張太乙真人,天下道籙總管嘛!——這會子顧不上說話,我的朝珠沒帶來,待會兒失儀了不得了!」紀昀卻似一點也不在意,說道:「不要緊,你管張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辦法!」

  那張真人身穿八卦衣,頭戴著雷陽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鬚微笑著聽,不禁愕然,說道:「紀公,這種事貧道有什麼辦法?」「你有法術啊!」紀昀說道:「萬歲爺傳你,不是叫你禳災的麼?方才你還在吹噓道術,能於千里之外攝物取信,會呼風喚雨——也不用設壇,你現就做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攝來不就結了!」傅恆、錢度和旁邊幾個官員聽了都笑,張真人也不禁莞爾,面現尷尬,又無法對答。阿桂嗔道:「立馬就要進朝,紀公還開這樣玩笑!」紀昀道:「這麼多的官,又不同時見駕,借一串不成麼——來來——那不是戶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級一樣,把你的朝珠先借和甫一用!」

  正說著,街南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幾個人轉臉看,只見和珅一手揮鞭,一手攥著阿桂的朝珠飛馳而來,遠遠在鐵牌子跟前滾鞍下來,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軍門,您的朝珠——」——阿桂一邊接朝珠掛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經借了,打量我沒法見駕麼?」「爺說哪裡話呢!」和珅極漂亮打千兒請安起來,靦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頂輝煌的大員,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說過幾次,這串朝珠上帶著幾粒祖母綠,是皇上親手賜給您的,戴上這個更顯著爺承恩尊君不是?」說罷也不再逗留,又向眾人打千兒,退回了鐵牌子南邊。張真人打個稽首道:「無量壽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貪天之功就好!」傅恆說道,「見了皇上,循法度回話,敢胡吹浪言,我有辦法治你!」紀昀聽了一笑,說道,「看見你,就想起我們河間紫霞觀一個道士,叫什麼山月的,最能驅鬼捉狐、鎮宅壓邪,當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們鄰村柴家屯有戶人家兒子中了邪祟,夜裡請他做法驅鬼。設案供香、焚符喝令,揮桃木劍繞宅行法,折騰半夜又請他喝酒,已經過了三更。這家人要留他過夜,說麻家坡一帶有一大片亂葬墳不乾淨,常鬧鬼,勸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經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說:『我身無分文不怕劫路,有這把桃木劍,屑小妖魔鬼怪,哪個敢近我身?!』不顧眾人苦勸,挺身仗膽出了柴家屯——」

  那邊錢度和幾個官員正說笑寒暄,聽紀昀說古記兒講鬼,都湊了過來,傅恆一眼看見禮部主事秦鳳梧也在,便擺手示意叫到一邊,問道:「昨兒個馬二侉子請吃酒,你也去了?」秦鳳梧小聲道:「是。是幾個同年,攀著湊湊熱鬧。請的又是桂大人他們,不好不去。卑職沒吃到席散就走了——和這些人混到一處不好,卑職也知道的。」傅恆道:「這是你的私事,本不該我管。但你是萬歲爺特簡在心的,關照過我加意栽培。已經教吏部票擬你台灣知府!你知道這知府是什麼地位?朝廷最信得過的官才派去呢!給你提個醒兒,你既已經明白,我就不多說了。」秦鳳梧忙躬身道:「謝六爺提攜訓誨!不過,紀公說要還席,不知我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無所謂,何況是曉嵐的東?」傅恆道,「我只是點你一下,如今風氣太壞。自愛心有了,怎麼處事都無礙。」二人說幾句,又回神聽紀昀說:

  「——走到麻家坡外崗上,只見清風冷月下亂塚起伏,連綿幾里不見邊際,榛莽荊棘間青燐閃爍,黑柏黯松搖曳生風,間雜著似哭非哭的嘯聲。山月道長被涼風一激,酒醒了,心裡一悸,頓時頭髮汗毛根兒都炸起直立——

  「但此時再返柴家屯,斷然沒那份顏面,只好乍起膽子,一手提桃木劍,口裡哼著道情,順著白草半遮的蜿蜒小路往前走。正走著,昏蒼蒼的月色下,一個墳頭無聲無息鑽出個人影兒來!

  「這是我大清入關,前明河間守軍戰死的亂葬墳地,盜墓的是沒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這是他當『神仙』頭一遭遇到真鬼,強壓著心頭恐懼,牙齒仍抖得山響,哆嗦著手舉桃木劍,半閉著眼,偷睨著那鬼,口中唸唸有詞:

  謹啟蓬萊天仙子,純心妙道呂真人。誓佐踢師宣政化,巡遊天下闌武靈。親受鍾離傳祕法,誓將法力校群生。九轉金丹方外道,一輪明月照蓬瀛。朝遊蒼梧並北海——

  「唸不及終,見那鬼愈來愈走近,請來呂洞賓竟不中用,急切間道士抱佛腳,口誦:『唵——嘛——呢——叭——彌——吽——』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舊毫不為之所動,踽踽蠢動更逼近前來!

  「山月道長見道法無靈,佛法亦無用,大叫一聲『媽呀!』拔腳便逃,一邊逃,回頭看,那厲鬼竟窮追不捨在後緊追。此時他早嚇得喪魂落膽,丟了桃木劍,扔了法物明器,只發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幾里,才見一個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盡牛喘如吼,見一戶人家便上去捶門,眼見鬼已經撲上來,顧不得捶,一頭便鑽進院牆潦水陰道。

  「偏那陰道狹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師傅連喊叫也沒了氣力,雙手緊摳牆上泥皮,只是喘息著哼哼。

  「恰這一家子當晚丟了一頭豬。此時天已將亮,老婆婆聽見,推醒老頭子,說:『你聽,咱們的豬跑回來了!』於是一家子起來看,見一個人滿頭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裡,半截身子在院外,嗚嗚噥噥呻吟,『鬼,鬼——鬼在外頭拉我的腿——』

  「家裡幾個長工卻不怕,拔閂奪門而出。」紀昀一本正經說道,「你們猜,他們看見了什麼?」

  此時早已過了卯時,上朝來的官員愈來愈多,把紀昀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一個個踮腳伸脖子屏息靜聽,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驚悸這鬼凶惡厲害。聽紀昀問,有的說「是僵屍!」,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說「是厲鬼求替代!」還有的說「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紀昀一笑,說道,「是柴家屯的白瘋子——見人出來,丟了山月的腿,蹲到一邊,歪著脖子得意洋洋傻笑呢!」

  眾人先是一楞,接著「轟」的一陣大笑。便聽西華門口一個公鴨嗓兒喊道:「誰在這裡喧嘩?萬歲爺叫記檔!——有旨,著傅恆、紀昀、張太乙進養心殿見駕。押兆惠也進去!」大家一聽「記檔」,頓時散了。幾個接旨進見的人互相對視一眼,見兆惠已經起身,略一點頭會意便魚貫進西華門。

  逶迤進養心殿垂花門,恰一名年輕官員剛辭出來,傅恆和紀昀卻都認得,是劉統勛的兒子劉鏞。劉鏞只看了一眼兆惠,笑著給傅恆、紀昀打千兒,說道:「主子叫進呢!召見張家兄弟,他們也就要下來了。」

  三個人忙答應一聲「是!」穩了穩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帶著重枷,腳下鐵索鎯鐺跟在後邊,立刻召來太監宮女們驚訝詫異的目光,卻沒人議論說話。便聽殿內乾隆的聲氣:「外頭熱,傅恆你們都進來吧——兆惠也進來。」

  「扎!」

  四個人不高不低應一聲跨進殿門。見乾隆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炕下小杌子旁跪著兩個四品官,都可在四十三四上下。正在聆聽乾隆訓旨。

  「方才已經說了。你們也代張廷玉請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臉上略帶倦容,聲氣卻甚平和,「朕只是叫和親王查看一下你們家產,並沒有籍沒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張廷玉本是朕禮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不過朕,屢次三番來折騰,叫朕出字據下明詔。朕忙得七死八活,這不是添亂?——心裡不取他這一條也是有的。」

  張家兄弟連連叩頭,說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謝天恩。他已經反省知過了。」

  「老而戒得。他該從這一條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查看家產不是處分。朕不為這些事罪人——四川學政朱奎是你們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從軍餉裡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個學政,還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賄賂的事。他的財產轉移了,自然要株連你家受累——這是很掃體面的事。但張廷玉貪得無厭,不稍加懲處,怎樣儆戒後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學士銜也不動。只是要削去伯爵。對大臣沒有懲戒是不成的,但不株連到你們。」他略一沉默,又道:「你們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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